已經是淩晨三點了,我仍沒有睡意。台燈昏黃的光籠罩著書桌,窗外是呼呼的風。稿紙鋪在桌上,幾個小時了,那上麵沒有出現一個字。我的筆端凝結著滯重,重得我的心也在朝下墜。我不知道該怎樣往下寫,寫下去會是什麽……
精致的水綠滾邊緞旗袍柔軟的質地,在燈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閃爍而流動,溢出無限輕柔,讓人想起輕雲薄霧、碎如殘雪的月光來。旗袍是那種40年代末北平流行的低領連袖圓擺式樣,古樸典雅,清麗流暢,與現今時興的,以服務小姐們身上為多見的上袖大開氣兒旗袍有著天壤之別。
其實,這件旗袍的誕生不過是昨日的事情,與那40年代,與那悠遠的北平全沒有關係,它出自一位叫做張順針的老裁縫之手。老裁縫今年六十六歲了,六十六歲老眼昏花的裁縫用自己的心縫製出了這件旗袍,自然是無可挑剔的上品,是他五十年裁縫生涯的精華集結,是一曲綿長慢板結尾的響亮高腔。
這一切都送給了我。
這是我的榮幸和造化。
今天下午,他讓他的兒子把衣服送了過來。他的兒子是有名的服裝設計師,是道出名來就讓人如雷貫耳的人物。如雷貫耳的人物來到我這即將拆遷的戲樓胡同的寒酸院落,難免有著降貴紆尊的委屈,有著勉為其難的被動。從他那淡漠的表情,那極為刻薄的言語中,我感到了彼此的距離,感到了被俯視的不自在。
那兒子將衣服擱在我的床上時說,你這件旗袍讓我們家老爺子費了忒大工夫,真不明白你是用什麽招術打動他的。我聽清楚了,那兒子跟我說話的時候用的是“你”,而不是“您”。這讓我反感,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厭惡。
那兒子說,我父親已經有十多年沒摸針了,他有青光眼你知道不?你們這些人,往往為了自個兒的漂亮,不惜損害別人的健康,自私極了。
我看了那兒子一眼,將衣服包默默地打開,旗袍水一樣地滑落出來,我為它的質地、色彩、做工而震驚。
絕品!
那兒子不甘地說,你給了我們家老爺子多少工錢?
我用眼睛直視著那兒子,實在是懶得理他。他見我這模樣,說,我知道我們家的老爺子又上了一回當。
我說,多少錢,你回家問問你的父親吧!
那兒子已經走到門口,出門前回過身來鄭重地說道,奉勸您一句,以後您再不要上我們家了,我父親不是幹活兒收錢、擺攤兒掛牌的小裁縫,就為您這件袍子,看來我還得買房搬趟家。
這回來人終於用了“您”,但這個“您”字裏邊,有著顯而易見的挖苦和諷刺,噎得人喘不過氣來。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聽著氣憤的遠去的腳步聲,我想,誰能相信這就是在電視上常露臉的那個著名設計師?鏡頭前的那高貴、那矜持、那藝術、那清雅都到哪裏去了?一旦偽裝的麵紗撕下,他也不過就是街上擺攤兒掛牌的小裁縫,那一臉的小家子氣模樣,甚至連小裁縫都不如。一個人的藝術水平到了一定境界以後,拚的是文化積累、人格錘煉和道德修養,我料定此君的藝術前程也就到此為止了。他絕做不出他父親這樣的旗袍。
旗袍在衣架上與我默默地對視。
那剪裁是增之一分太肥,減之一分太瘦地恰如其分。其實老裁縫隻是用眼神不濟的目光淡淡地瞄了我一眼。並沒有說給我做衣服,也沒有給我量體,而隻那一眼,便將一切深深地印在心底了,像熟悉他自己一樣地熟悉我,這一切令我感動。
順針——舜針。
我的六兄,謝家的六兒。
本該是一個人的兩個人。
所以,我們家的老六真就是龍,也不能說他是龍。
於是,我將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像他頂著一雙怎樣的大犄角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想像他怎樣痛苦地蛻皮,那角是不斷地長,那皮是不停地蛻,總之,那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親探討老六睡覺的姿勢,我認為老六睡覺應該像蟒一樣地盤在炕上,而不是像我一樣在被窩裏伸得直直的。母親說,你怎麽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說,大凡長蟲一類,隻要一伸直就是死了。母親問這話從哪兒說起。我說,咱家槐樹上的“吊死鬼兒”被我捉在手裏,從來都是翻卷著掙紮,跟蛇一樣的,拿我阿瑪的放大鏡在太陽下頭一照。吱的一聲,那蟲兒就焦了,就挺了,挺了就是死了。母親聽了將我一下推得老遠,說怪道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兒,讓人惡心極了。我說。您摟著我還嫌惡心,我到底還是一個小丫丫,我二娘摟著老六都沒嫌惡心,老六可是一條長癬的癩龍,那精濕溜滑的龍味想必不會比槐樹上的“吊死鬼兒”好聞。母親還是不想靠近我,於是我就用頭去抵母親,企望我的腦袋上也能長出一對美麗的、梅花鹿一樣的犄角。母親閃過我那亂糟糟的腦袋,說其實老六頭上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大角,隻不過他的頭頂骨有兩個突起的棱兒罷了,摸起來像兩個未鑽出的犄角,就是到死,也未見那兩個犄角長出來。我愣了半響,對“未長出的犄角”很遺憾,想像老六要是再多活幾年,長到我父親那般年紀,一定能生出很不錯的角來。人和鹿是一樣的,小鹿是不生角的,鹿到了成年才會生出犄角,西城沁貝勒家園子裏養的鹿就是如此。
我們家有關老六的話題雖然不多,但都很精彩,傳說老六落生時眼目大開,哭聲深沉,遍身黑鱗,異相昭著。他是在偏院的北屋降生的,說是生時濃雲密布,雷聲轟隆,眾人在其生母的昏厥中惴惴不安,不知這駕著雷霆而來的麟兒預示著這個家族的何種命運。我們家舅老爺私下說,看這天相,所來的料不是個等閑人物,金家是天潢貴胄,龍脈相延,該是不錯的,然龍生九種,九種各一,其中必定有一個是佞種,但願不要應在了這個老六身上。
老六身上的那層鱗苦苦折磨著他,使他痛苦不堪,需時時地將他浸泡在水盆裏才能使他安靜下來。聽說那鱗烏黑發亮,有花紋斑點,時常成片脫落,很是嚇人。二娘抱著老六去醫院看過,老六這身皮把那些護士嚇得躲得遠遠的,不敢近前。醫院給開了不少藥水,抹了隻是殺得疼,根本不管用。舅老爺說,不必治了,凡有成勳長譽者,必附以怪異。他還說。他的父親與曾國藩曾同朝共事,知那文正公也是終身癬疥如蛇附,每天用兩雙手抓撓,必脫下一把皮屑,這實則是貴人之相。
老六兩歲的時候,有一天白雲觀的武老道來我們家找父親聊天,父親著人將老六抱出來讓老道看。老六一見老道,立時在老媽子身上翻滾打挺,大哭不止,一刻也不能消停。武老道拈著胡子坐在太師椅上冷冷地看,一口一口地喝茶,並不理睬鬧得地覆天翻的老六。父親隻好讓人把哭泣的老六抱走,老六的一路哭聲直響到後院深處,許久不能止。父親請老道對孩子的未來給予指點。老道說,四爺的茶很好,是上等的君山銀毫……
武老道在京城不是尋常人物,據雲能過陰陽,通聲氣,更兼有點金之術,奔走者爭集其門。武老道論命相堪稱奇驗,京師某王爺曾微服請相,所示為光緒和宣統的八字,武老道看過後說,先者論命當窮餓以終,後者則有破家之禍。王爺初時以為荒謬,後來一細想,果不其然。現今老道對老六的前程既不肯點明,父親也不便多問,愈發覺得六兒子的神秘不可測。老道喝透了茶,才款款說道,令公子有胎衣包養,生雖有驚而命大,日主有火,盛則足智多謀,欠則懦弱膽怯,大畏財旺,若生在貧賤之家當貴不可言。父親問如今生在金家又當如何。老道說,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戊見甲,當在三、八歲。父親問三、八歲當怎樣。老道說,四爺這茶沒味兒了……
事後父親將武老道的話學給老六的母親聽,二娘說,一個孩子家,三、八歲能怎麽樣呢?咱們的六兒眼瞅著虛歲過了三周,也沒見有什麽不好,他一個花老道,故弄玄虛地瞎說罷了。父親說,還是要留神些才好。二娘說,留神自要留神,家裏的孩子們咱們哪個又不留神了?隻是不要看得太神聖太嬌貴了才好,小孩子惟得中和才能健康成長,旺不得也弱不得,旺則不能任。弱則不能禁,隻待至十五成人,才可以分別貴賤,現在抱在懷裏就論前程,實實地是有些荒誕了。
話是這樣說,但父親對這個生有異狀的兒子仍是情有獨鍾,常常將老六抱在膝上,撫弄著他那一對硬硬的角說些“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屁話。彼時,家中的老七舜銓已經出世,而父親對他那個弱得像貓一樣的七兒子是連看也不看的。
老六不負父望,果然生得聰慧伶俐,討人喜歡,特別是那對角更是提神,不知被多少好奇的人摸過。親戚朋友誰都知道,金家養了一條龍,那時雖已進入了民國,可在那些前清遺老遺少們的心目中,何嚐不盼著北京東城金家的宅院再像醇王府一樣,成為又一座潛龍邸!
老六進出都隨著父親,他可以跟著父親吃小灶,食物的精美遠遠超過了他兄弟姐妹們的淡飯粗茶。他還可以坐父親的馬車,並且他還要永遠地一個人占據正座,讓父親打偏,他一個小人兒,坐在車上的威嚴神氣,讓所有的人看了都倒吸一口冷氣,似乎他早已就這樣坐過,連父親也顯得黯然無光、形容慚愧了。
於是就有了舜針是德宗轉世再生的說法,神乎其神,跟真的似的。
對此,父親不予解釋,在他的心裏大概樂於人們這樣說道,他的諱莫如探的態度無疑是一種變相的推波助瀾,在他的默認下,老六不是龍也變成了龍。
持堅決反對觀點的是二娘。她不允許人們這樣糟蹋她的兒子,她說兒子就是兒子,他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你們不要毀他。二娘是漢人,對一個漢族小老婆的話,人們盡可不聽,娘們兒家就知道傻疼孩子,懂個屁!
就這樣,我們的老六有了不少幹爹幹媽,誰都希望能沾點龍的光,在龍還沒有騰起來的時候他們是爹和媽,一旦真龍成了氣候,封王封侯,那簡單的爹媽豈能打發得了?未雨綢繆是必要的,臨渴掘井是傻瓜幹的事情,早期的投資是精明遠見的體現,很難說在老六那些“爹”、“媽”的思維中,沒有今日期貨買賣的投機成分在其中。
“爹”、“媽”們送的錢財、物件大概夠老六吃一輩子的。
玉軟香溫、錦衣玉食中的老六,因了他的相貌,因了眾人的推崇慣縱,在金家變得各色而乖戾,落落寡歡地不合群,這使他的母親時時處在哀愁之中。她雖然不相信武老道的胡謅,但卻牢牢記著“這孩子應該生在貧賤之家”的斷語。這個斷語在她的心裏是個時刻揮不去的陰影,她總預感到要有什麽不祥的事情發生……
民國10年,我們的父親漂洋過海去周遊列國,北京城留下他的三個妻子和子女們。對於父親的遠遊,金家人誰也不以為然,因為這個家裏有他沒他是一切照常的。父親在我們家裏從本質上來說就是個尊貴的客人,不理財,不拿事,他所熟悉的就是吃喝、會友,起著門麵的作用。父親走了,孩子們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放鬆,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感到失落的是老六,失了依賴的老六有種無助的恐懼和孤獨,他的心隻係著父親,沒有別人。每每父親來信,信中所關注的也隻有老六,仿佛他的其他兒子們都是無足輕重的陪襯。當然,兒子們對父親的來信也從來不聞不問,老六則不然,老六要讓他的母親把父親的信一遍一遍地讀,不厭其煩地聽得很認真。這使人感到,老六與父親的關係在父子之外又添加了某種說不清的情愫,不能細想,細想讓人害怕。
春天的一個上午。天氣晴好,金家的孩子們要在看門的老張的帶領下到齊化門外東大橋去放風箏。孩子們托舉著風箏,揪扯著線繩,你喊我叫,鬧哄哄地擁出了二門。出門時被站在台階上的二娘叫住了,二娘由屋裏拽出了滿臉不痛快的老六,將他推進孩子群中,讓他和大家一塊兒去放風箏。老六不想去,轉過身就往屋裏走,被矮他一頭的老七一把拉住。老七剛縫上開襠褲沒有兩年,卻小大人兒似的很能體恤人。老七說,六哥別走,我帶著你。二娘說,讓小的說出這樣的話來,老六你羞不羞?老六低頭不語。二娘說,到野地去,讓風吹吹,把一身懶筋抻抻,是件再好不過的事兒了,你怎麽還不願去!說著二娘向老張使了個眼色,老張就將一個沙燕風箏塞給老六,連推帶搡地護著金家的小爺們出了門,奔東而去。
二娘在廊下深深地歎了口氣。
依著二娘的意思,是有意將老六混在金家的哥兒們中間摔打摔打,目前她的這個兒子過於細膩軟弱了,這不是金家人的性情,也不是她的願望。在她的思想深處,很怕真應了老六是德宗轉世的說法。她嘴上說不信,心裏也難免不在打鼓,把她的兒子和那個窩囊又悲慘的光緒皇帝連在一起,她這個做母親的何以能心甘情願!為此她希望她的兒子能粗糙一些,能隨和一些,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她沒有給人說過,夜深人靜之時,她常常用手使勁地按壓老六頭上那兩個突起的部位,她惟恐那兩個地方會生長出什麽意想不到的東西來。
那天,放風箏的一幹人等熱氣騰騰地回來了。劉媽站在門口揮著個布撣子挨著個兒地拍打,拍哪個,哪個的身上塵土冒煙,嗆得劉媽捏著鼻子不敢喘氣。劉媽說,這哪兒是去放風箏,明明地是去拉套了,瞧瞧這一身的臭汗,夾襖都濕透了。末了,劉媽拽過凍得直流青鼻涕,渾身索索發抖的老六,拍打了半天,沒見一絲土星,劉媽笑著說,這可是個坐車的,沒出力。老張說,這小子有點兒打蔫兒,那幫驢們在河灘裏瘋跑,就他一個人在大橋橋頭上傻坐著,喊也喊不下來。劉媽摸了摸老六的腦袋說,有點兒燒,得給他再吃兩丸至寶錠。
金家雖是大宅門兒,對孩子卻是養得糙,從不嬌慣,這大概也是從祖上沿襲下來的習慣。金家的子弟是正兒八經的八旗子弟,老輩兒們崇尚的是武功,講的是勇猛精進、奮搏無倦,到了我們的阿瑪這兒還能舞雙劍,拉硬弓,騎馬撂跤。祖輩的精神自然是希望千秋萬代地傳下去,不頹廢,不走樣,發揚光大直至永遠。這個曆經爭戰,在鐵馬金戈中發展起來的家族,自然要求他的子弟也要勇武強壯,禁得起風吹雨打。所以,我們家的孩子們從小都很皮實,都有著頑強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誰有頭疼腦熱多是憑自己的體力硬抗,很少請過大夫,遇有病情嚴重的,特殊的照顧隻是衝一碗藕粉,病人喝下藕粉,也就知道自己的病已經到了極點,再沒有躺下去的必要,該好了。下人劉媽充任著我們的保健醫師的角色,劉媽帶過的孩子多,經驗豐富,她對小兒科疾病的治療方法往往比醫院的大夫還奏效。我們每一個孩子出生後;都穿過她用老年下人們的舊衣褲改製的兒衣,她認為,下賤才能健康,才能長壽,越是富貴家的孩子越應如此。她還認為,有錢人家的父母都是錦衣玉食,所以生下的小孩子百分之百內火大,不泄火就要生事,就要出毛病,為此,她天天早晨要給我們家的大小孩子吃至寶錠,一邊喂一邊念叨
放風箏回來的老六在劉媽的安排下吃了兩丸至寶錠,晚飯也沒吃就睡去了,半夜忽然發起高熱,渾身燒得像火炭一般。第二天,喝過了藕粉也沒見退燒,人已經開始昏迷,說胡話,嘰嘰咕咕,如怨如訴,還哀哀地哭。劉媽說,這孩子該不是撞克了什麽。東大橋那兒是什麽地方?那兒是北平的刑場,是處決犯人的地方,這個六兒他不比別的孩子,他太弱……二娘聽了,就讓老張拎著兩刀紙拿到東大橋燒了;想的是真有鬼魅,給些通融,讓它且饒過我們家六兒。紙燒過,並不見老六病情有所好轉,反到從喉嚨裏發出呼呼的聲響。二娘害怕了,讓人請來胡同口中藥鋪坐堂的大夫為老六看病。大夫看過後說老六寸脈洪而溢,君火與相火均旺,旺火遇涼風熱結於喉,是為喉痹,民間又叫鬧嗓子的便是,不是什麽大病。大夫開了當歸、川芎、黃柏一類滋陰降火的方子,說煎兩服吃下去就好了。
兩服藥吃下,老六並不見起色,咽喉症狀繼續加劇,常常喘不出氣,憋得一張臉青紫,脖子的皮膚也被抓得鮮血淋淋。家裏先後又請了幾個大夫,各樣方法使了不少,老六的病隻是一日重似一日。二娘急得沒辦法,托人給在歐洲的父親打電報。那人回來說聯係不上,說那邊朋友回電說。四爺上個月在法蘭西,這個月又去了英吉利,漂漂泊泊毫無定蹤,下半年能轉回德意誌也說不定。
老六病得在炕上抽搐、翻白眼。二娘急得在屋裏一圈圈轉磨,如今是想灌藕粉也灌不下去了。
舅老爺來家,二娘向舅老爺求主意。舅老爺見了老六搖頭說怕是不好。二娘說孩子阿瑪不在家,無論如何也得舅老爺做主,這是他阿瑪最喜歡的一個,真有什麽怎麽向他阿瑪交代?舅老爺說,再喜歡也不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打針吃藥,救得了病卻救不了命。這都是有定數的。二娘說,真就投辦法了嗎?舅老爺說,容我算算看。說罷摸出一把麻錢,在桌上一把撒開,上為艮,下為坤,合而為爻卦。二娘也是懂得易經的人,一見這卦象眼淚就撲簌簌往下直淌。舅老爺說,你也看見了,這是天意,老天爺要收他回去,誰也沒辦法,擋也擋不住。二娘說,舅老爺是高人,萬望想個變通的法子,救您外甥一命。舅老爺說,我有什麽法子?你看這卦,艮為山為止,坤為地為順,順從而止,上實下空。是困頓危厄之象,從卦上看,鬼在本宮,外方得病,更在上三爻,必是外感風邪,外宮也有暗鬼,伺機而動,上下有鬼,內傷兼外感,是為雜症,鬼動卦中,藥力也難扶持,雖良醫也不能救……
舅老爺說得沒錯,那天沒過半夜。老六就被那二鬼挾持著奔了黃泉之路。
老六生生是被憋死的。臨死前,他在炕上輾轉反側,怪聲號啕,真如一條喝了雄黃的大長蟲,幾個人也按捺不住。那時金家的孩子們各個斂聲屏氣,縮在自己的房內不敢出來,靜聽著偏院裏發出的長一聲短一聲的哀號。老六折騰到天黑,漸漸地沒了氣息,挺了。直到偏院傳出話兒說,六少爺走了,大夥兒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金家宅門兒裏沒有老六才是正常的。
二娘撫著僵了的老六屍身哇哇大哭,大家勸也勸不住。第二天,二娘讓老張去白雲觀請武道長派幾個道士過來做法事,老張去了又回來了,說老道沒派來道士,卻讓帶回一張畫得花裏胡哨的符,讓貼在偏院的門口。老張傳達老道的話說,什麽法事也不要做,金家這個老六從根兒上來說就不是什麽正經東西,老道沒有道破它的來龍去脈就已經是很給它麵子了,讓它知趣一點兒,趕快上它該去的地方,別再禍害人。親戚們此時誰也不再說什麽“貴人自有天相”的話了。舅老爺說,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沒落住終不能算這個家裏的人,給他一副薄棺材好歹葬了就是,也算他沒白到世上走一遭。
那副寒磣的白皮棺材抬進院來的時候,二娘見了幾乎心疼得昏了過去,她說從沒見過這麽破爛窮酸的棺材,連漆也不上一道,用這樣的棺材來裝殮她的兒子,讓她何以心安!我母親也說,這棺材太差了點兒,裝街上凍餓而死的倒臥還差不多,裝金枝玉葉的哥兒忒不合適,於金家的身份也不相稱。二娘讓管事的去換,被劉媽攔了,劉媽說,太太糊塗了,哪兒有空棺材抬進又抬出的道理?舅老爺的主意沒錯,太太忘了哥兒“應該長在貧賤之家”的話嗎?命中注定就是命中注定的,還哥兒一個舒坦自在吧,讓他順順當當地托生,比什麽都好。
二娘不再堅持,眼瞅著四個杠夫抬著那口薄棺材吱吱扭扭地出了門。
老六死的那年是八歲,他沒能過了陰曆冬月初十他的九歲生日。
應了武老道“三、八歲”的預言,父親當年還問過人家“三、八歲當怎樣?”當怎樣呢?就當這樣。老道沒有直著說罷了,天機不可泄露。
以現在的觀點來看,我們家老六的死因當是白喉,是白喉杆菌引起的一種傳染病,擱今天,配以抗生素治療絕不至於引起死亡,就是到了老六最終的窒息階段,隻需將氣管切開也不是沒救,可在七十多年前,醫療條件有限,老六就那麽匆匆忙忙、稀裏糊塗地走了,想來讓人遺憾。
最遺憾的是我的父親。據我母親說,父親從國外回來以後,知道了老六的事情,大病了一場。經過那場病,父親的頭發全部脫光,終日迷茫恍惚,走路打晃兒,得兩個人架著才能從屋裏北炕走到南炕。對父親這場很著名的病,北京的小報上有過報道,說他老人家因為失子悲傷過甚,得了傷寒。我後來想,傷寒的確是個很可怕的傳染病,它是由傷寒杆菌而傳染的,跟老六怕沒有什麽直接聯係,那時候的人把傷寒跟老六掛在一塊兒,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了。
偏偏我是個愛幻想的孩子,在孩童時候,想像在我的生活中占了很大成分,我常想的人物就是那個神奇的、半人半龍的老六,他和母親給我說的老麻猴子,和大家時常談論的院裏的狐仙,和我所向往的一切神神怪怪一起,活躍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回,父親領著我去一個叫做“橋兒胡同”的所在,以我粗通文字的水平,已經能認出胡同口牆上的藍色搪瓷標牌,是“雀兒胡同”,不是“橋兒胡同”,而父親偏說是“橋兒”不是“雀兒”,讓我回家對母親也務必要說是“橋兒”,不能說是“雀兒”,否則以後就再不帶我出來遛彎兒。在北京人的發音中,“橋兒”和“雀兒”實在沒有什麽不同,前者是二聲,後者是三聲,往往說快了就“橋”、“雀”不分了,但父親則囑咐我一定要將兩個字分清楚,萬不可弄含混了
既然父親喜歡,我心裏也樂得真把“橋兒”當“雀兒”了。父親去橋兒胡同沒坐他那輛馬車,坐的是三輪,我坐在父親身邊,聽著身底下鏈條的啦啦響聲,從小洞裏看著車夫一彎一彎的背影,隻感到困倦,想睡覺。父親拍著我的肩說,別睡啊,留神著涼。我嗯了一聲,並沒有多少清醒。父親說,馬上就到你謝娘家了,你要聽話,別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兒。我問哪個六哥……父親說當然就是那個長犄角的六哥,還能有誰!我聽了一激靈,困意全消。我說,真是咱們家的老六嗎?父親說,當然。
胡同很小,沒有雀也沒有橋,隻有一堆堆的爛布,臭氣熏天地堆在各家的房前、門口,讓人惡心。事後我才知道,這些破布都是從髒土堆撿來的,靠收破爛兒收來的,晾曬幹了,用糨子打成袼褙,賣給做鞋的鞋場,一塊格褙能賣八大枚,八大枚能買一斤雜麵。這片地麵,家家都打格褙,家家都吃雜麵湯,成了“橋兒”的一道風景。
父親領著我來到一個略微幹淨點兒的小院裏,院裏北房三間,東房塌了,南麵是一溜牆,有棵歪斜的棗樹,半死不活地戳在那裏。樹底下有個半大小子在撕鋪襯①,(①鋪村:老北京話,指糟爛的破布。)往板子上抹糨子,將那些爛布一塊塊貼上去。牆下一排打好的袼褙,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著亮光,冒著騰騰的水汽,顯得很有點兒朝氣蓬勃。
那半大小子見我們進來了,頭也沒抬,一雙沾滿了糨子的手,依舊靈巧地在那塊板上抹來抹去,沒受到絲毫影響。
父親叫了一聲六兒,半大小子嗯哪了一聲,沒有顯出熱情。
這時,從北屋裏閃出個四十歲左右的白淨婦人來,腦後挽了個元寶鬏兒,穿了件藍夾襖,打著黑綁腿帶,一雙藍地兒藍花的繡花鞋不沾一點兒土星,渾身上下透著那麽幹淨利落,透著那麽精神。
父親讓我管她叫謝娘,我叫了,謝娘把我攬在懷裏,誇我是個懂事的丫兒。謝娘身上有股好聞的胰子味兒,跟我母親身上的“雙妹”脾花露水絕不相同,相比較,還是這胰子味兒顯得更平淡,更家常,更隨和一些。
我喜歡這種味道。
我們被謝娘讓進屋裏,屋裏跟謝娘一樣,收拾得一塵不染,炕上鋪著白氈子,被臥垛垛得整整齊齊,八仙桌上有座鍾,牆上有美人畫,茶壺茶碗雖是粗瓷。也擦抹得亮晶晶的,東西歸置得很是地方,擺設安置得也很到位。
謝娘是個很能幹的人。
從謝娘和父親的談話中我了解到,她對我們家裏的情況相當熟悉。對我幾個母親的情況也是了如指掌的。我還聽出來了,謝家搬到這兒的時間並不長,是父親給找的房。謝娘還跟我父親商量要把塌了的東廂房蓋起來,說六兒大了,該了這家的主人,那份柔情、那份依賴和對父親的那份神態,是我幾個母親都沒有的。
父親很舒坦地喝著一種叫做“高末兒”的茶。所謂“高末兒”,就是茶葉鋪將賣剩的各類茶的渣子歸攏在一起,以極便宜的價格賣出的一種茶。這種茶很香,可隻能喝一遍,第二遍就沒了顏色。父親喝著這種茶,和謝娘說著話,所談均離不開柴米油鹽,離不開東家長李家短。父親對這院房,對謝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驚,在我的眼中,這完全是另一個父親,一個陌生的、我從不了解的父親。在金家。誰都知道父親是個不管不顧的大爺,他搞不清我們院有幾間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財產,更搞不清他十四個孩子的排列順序和生日,人們說四爺真是出世的散仙,灑脫得可以,言外之意則是“四爺真是糊塗得可以”。
“糊塗”的父親索性以糊塗裝糊塗,很充分地利用了“大智若愚”這個詞。
見我很注意他們的談話,謝娘顯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將院裏的半大小子喊進來,推到父親跟前,讓那小子管父親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願地看了他媽一眼,嘴唇動了動,終沒張嘴。
謝娘說,叫呀,沒你四爹能有這個家嗎?
那小子被逼不過,悶聲悶氣地迸出一個“四爹”來,連我也聽得出,這個“四爹”叫得勉強極了,被動極了,很大程度他是衝著他的母親叫的。我畢竟年紀小,對這個“爹”的含義相當模糊,在我們家裏,沒有人管父親叫爹,我們都叫阿瑪,現在橋兒胡同有人管父親叫“四爹”,我隻是覺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親很激動,他把那個叫做六兒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動情地細細打量著。我敢說,我的父親看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用過這種眼光,都沒有透出過這種溫情,單單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這麽多的愛,讓人不能不嫉妒了。
父親讓我管他叫六哥。
我說,我得摸摸他的那兩隻角!
父親就讓六兒彎下身來讓我摸,六兒低下頭的時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管他高興不高興,一雙巴掌毫不猶豫地伸向了那個長得並不周正的腦袋。
在粗硬的頭發中間,我摸到了一左一右兩個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棗那麽大。我很興奮,用手捏著那兩個硬疙瘩使勁地掐,六兒很粗魯地用胳膊把我搪開了。我惱了,說我明明還沒有摸好,他就這樣,這次不算,我得重摸!
謝娘嗔怪六兒不懂事,說小格格要摸你就讓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壞;又說六兒挓挲著一雙繈子手,也不洗幹淨了就進來,一股餿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壞了。謝娘說這些話的時候,六兒就愣愣地站著,一副傻相。謝娘對父親說,不讓他打袼褙,他偏要打,攔也攔不住,這都是受了近處街坊的影響,跟著什麽就學什麽。父親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還是得念書,學而優則仕,要想將來能出人頭地,學問是第一的。說罷,他讓謝娘明日打聽附近有沒有什麽像樣的學校,送他去念書。
六兒說,我不念書。
謝娘說,你這叫不識抬舉!
六兒說,我不讓人抬舉。
謝娘說,是你四爹讓你念的,你四爹能害你?
六兒不說話了。
謝娘讓我繼續摸六兒頭上的兩隻角,我說不想摸了。
我對六兒腦袋上的兩個硬包已經失去了興趣。
父親打發我和六兒出去玩兒,謝娘讓六兒帶我到小攤兒上買些酸棗麵兒、鐵蠶豆什麽的零食,還特意囑咐他,別讓街上那些野孩子們欺負我。
六兒站在原地沒聽見一般,謝娘塞給他幾張小票子,推了他一把。六兒說擺小攤兒的今天沒出來,謝娘說出來了,她早晨看見了擺攤兒的老趙跟他媳婦推著車過去了。
我說我要吃酸棗麵兒。
謝娘對六兒說,你就帶小格格去看看,當哥哥就得有當哥哥的樣兒,都這麽大了,怎麽還這麽不懂事!
六兒用眼翻了翻我的父親,父親衝他溫和地笑著,六兒一梗脖子,推開門出去了。
我緊跟著六兒出了北屋,他並沒有帶我去買酸棗麵兒的意思,依舊蹲在南牆根兒打他的袼褙,連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想著那酸棗麵兒和鐵蠶豆,心裏就對他充滿怨恨,一個又臭又窮的爛小子,有什麽了不起呢?就是我們家的胖狗阿利也比他懂事,比他會討人喜歡。
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沒理我,將一塊塊破布抹平整了,貼在抹了糨糊的板子上,一層又一層。
北屋的窗簾拉上了。
六兒的臉更陰了,他把手裏的糨糊摔得啪啪響。
我想看看父親和那個謝娘在窗簾的遮擋下做什麽。孩子的好奇心驅使著我,我悄悄向那窗戶迂回過去。
就在我剛剛貼近窗戶,把舌頭伸出來,要舔那窗戶紙的時候,我的辮子被人揪住了,一雙黏糊糊的手,毫不留情地拽著我的小辮,直把我拉到南牆。我疼得齜牙咧嘴,對臉色鐵青的六兒喊道:你要幹嗎?!
六兒壓低聲音,惡狠狠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操、你、媽!
在金家,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也沒有人對我表現出過這樣憎惡的態度,這些令我驚奇,特別對“操你媽”意思的理解,作為一個大宅門兒裏的小丫丫來說還十分欠缺。我說,我有三個媽,你操哪個?
六兒說,我都操!
從他那猥褻無恥的神態裏,我推斷出這不是一句好話,就一腳踢翻了他的糨子盆,將那些沒有眉眼的破布揚得滿院都是。發脾氣是大宅門兒孩子的拿手戲,我們家的孩子不會“操你媽”,但我們家的孩子都會發脾氣。我們要發起脾氣來,能讓天塌下來。
我呼呼地喘著氣,掀倒了晾在牆根兒的所有格褙,我在那些袼褙上使勁踩,又把那棵樹踹得嘩嘩響,把糨子盆踢得在院裏滴溜溜轉。六兒叉著腰,冷冷地看著我在院裏折騰,當我掂起半塊磚,準備向著北屋的玻璃砸過去的時候,六兒過來幹涉了。他擰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手使勁往後背。磚是扔不出去了,我伸出空著的手,衝著六兒那張討厭的臉,自上而下,狠狠地來了一下子,立時,那張臉花狸虎一般,出現了幾道血印。六兒不吭聲,提著我的脖領子將我拎出了大街門……
父親和謝娘走出北屋的時候,我已經安靜地坐在樹底下剝鐵蠶豆了。謝娘看著六兒臉上的傷,問是怎麽了。六兒沒言語。
我說是我抓的。
父親看著灑了一地的糨子說,你這個丫兒又犯渾了,這兒可不是你鬧騰的地方。謝娘說,小格格倒是憨直得可愛,是我們六兒太古怪了。父親指著我對謝娘說,你不知道這孩子的脾氣,跟王八一樣拗,家裏任誰都怵她,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態度,不過我有時候還真愛看這丫頭犯渾的樣子,熊崽子似的。
謝娘聽了就笑。
謝娘笑的時候從腋下抽出一塊手絹,用它來捂著嘴,那張臉就隻留下兩個彎彎的細眼睛,很好看,她的這副模樣讓我想起了蹦蹦兒戲“小老媽兒在上房打掃塵土”裏的小老媽兒。
那天我們在謝家吃的是炸醬麵,跟我們家的香菇小鴿子肉炸醬不同,謝家的醬是用蝦米皮炸的,麵碼兒是一碟蘿卜絲、一碟煮黃豆。麵是雜麵,撈在碗裏有一股淡淡的豆香,勾得人饞蟲往上翻。六兒撈了一大碗麵蹲在一邊去吃了,他不跟我們一起坐,大約是覺得拘束。我看見六兒從缸蓋上頭揪了一大頭蒜,很細心地剝了丟在碗裏,白胖胖的蒜瓣晶亮圓潤,在麵的攪拌中上下翻動,在六兒的嘴裏發出嚓嚓的聲響……
我說我也要吃蒜。
謝娘就剝了幾瓣給我,說這是京東的紫皮蒜,是她留著做臘八蒜用的,讓我留神別辣著。我們家也吃蒜,都是廚子老王用小缽將蒜砸了,刮在青瓷小碟裏,潤上小磨香油,遠遠地擱在桌角,誰要吃,拿過來用筷子點那麽一下就行了,沒見有誰捏著蒜瓣張著大嘴咬的。
我也學著六兒的樣子狠狠地咬了口蒜,不管不顧地大嚼起來。沒嚼兩下,一股辣氣直衝頭頂,連眼淚也下來了,一張嘴已經分明不屬於我。謝娘和父親慌得丟下手裏的飯來照顧我這張嘴。淚眼矇矓中,我看見六兒蹲在門邊,低著頭無動於衷,照舊吃他的麵。看他那冷漠神情,我恨不得再在那張臉上抓一把。
又吃了麵,又喝了水,總算將那轟轟烈烈的辣壓了下去。謝娘要將剩下的蒜拿走,我說,別拿,我還要吃。謝娘說,你不怕辣呀?我看了一眼六兒說,不怕。父親說,我說這孩子拗,她就是拗,瞧,她的王八勁兒又上來了。
蒜的香是無法抗拒的,特別是那辣,更具備了一種挑戰的魅力,吃過了這樣的蒜,我才知道,我們家飯桌上那碟子裏的物件,簡直不能叫做蒜。炸醬麵我吃過不少,卻從來沒有吃得這麽酣暢淋漓、蕩氣回腸過。謝家的炸醬麵是勾魂兒的炸醬麵。
走的時候父親將一遝錢塞給謝娘,謝娘死活不要。我和六兒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推讓。我覺得他們倆的動作很像一出叫《鋦大缸》的小戲。六兒大概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咬牙切齒地靠在門框上運氣。後來父親把錢擱在桌上說,眼瞅著就立冬了,你得多備點兒劈柴和硬煤,給六兒添件棉袍,買雙棉窩,別把腳凍了。
六兒插言道,我凍不死。
謝娘狠狠瞪了六兒一眼,六兒一摔門出去了。
謝娘最終當然留下了父親的錢。
帶著滿嘴的蒜味兒,我跟著父親坐車回家了。在車上,父親對我說,回家你娘要問你吃了什麽,你千萬別說炸醬麵。我說,不說炸醬麵說什麽呢?父親說,你就說在隆福寺後頭吃的灌腸。父親又說,也別提橋兒胡同這家人,省得你娘犯病。我說,我絕不會提,我提他們幹什麽!父親說,這就對了,要是這樣,以後我就常帶你出來玩兒,你想上哪兒咱們就上哪兒。想及六兒的嘴臉,我對父親說,謝家這個六兒不是東西,他比咱們家的老六差遠了。父親說,你怎說他不是老六?他就是咱們家的老六托生來的,你沒看他的眉眼、神態、性情跟咱家的老六整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差分毫?他也有角,比老六強的是他生在了貧賤之家,占了個好生日,咱們家那個死了的老六不傻,他是算計好了日子才托生來的。我問這個六兒的生日怎的好。父親說,他是二月二呀,是龍抬頭的日子,龍春分而升天,秋分而入川,這是順。可咱家的老六,生在冬月,時候不對,他不彎回去等什麽?
這個六兒是我們家老六托生來的,他與老六是一個人!這事讓我不能接受。
我問父親,六兒也是您的孩子嗎?
父親說,你說呢?
我說不知道。
父親說,我也不知道。
那天回家,母親在二門裏接了我和父親。母親嗔怪父親帶著孩子一走走一天,讓她在家裏惦記。父親隻是用撣子撣土,不說話。劉媽摸著我的辮子說,我的小姑奶奶,您哪兒弄來這一腦袋糨子呀?我說是六兒抓的。母親問六兒是誰,沒等我張嘴,父親接過來說,是東單裱畫鋪的學徒。劉媽說,他一個裱畫兒的,裱我們孩子的腦袋幹什麽?真是的!母親說,準是丫兒淘氣了。父親說,讓你說著了。
父親說完衝著我笑了笑。
看父親“演戲”,我覺得挺有意思。
我很快熟悉了我的角色。父親之所以把他的隱秘毫無保留地袒露給我,是對我的信任,他把我當成了出門的幌子,當成了障眼法,他帶著我出去,我母親能不放心嗎?其實我母親很傻,她就沒想到我和父親是穿一條褲子的,我早已為父親所收買。成了他的死黨。
父親收買我的條件也很低,幾個糖豆兒、大酸棗就封住了我的嘴,這使我從小就相信,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到謝家去的次數多了,慢慢地,我對他們的情況也多少有了些了解。謝家當家的叫謝子安,死了有些年頭了,聽說活著的時候做得一手好針線,是宮裏內務府廣儲司衣作的裁縫匠。廣儲司衣作是司下屬七作之一,七作是染、銅、銀、繡、衣、花、皮,應承著皇宮內部和主要宗室的衣物手使。慈禧時期衣作最繁盛,有匠役三百餘人,到了溥儀的小朝廷,承職的也有二三十。我們家瓜爾佳母親穿的蟒紋四爪命婦朝服,就是出自廣儲司的衣作。據我母親說,謝子安本人是個很活絡的人,聰明而善解人意,憑著別人不能比的手藝,他時常走動於大宅門兒之間,受到了宅門兒裏夫人、小姐們的歡迎和喜愛。請謝子安做衣服的人都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圖的是他做工精致、名氣大。當然,人們也不乏有想了解一點乾清門裏服裝流向的好奇,諸如遜了位的皇上每天穿西裝還是穿馬褂,皇後衣服上的絛子興的是什麽花樣等等。隨同謝子安出入大宅門兒的還有他的妻子,一個被大家稱為謝娘的美麗小媳婦。謝子安之所以帶著媳婦,是為了跟女眷打交道方便,避嫌。有做不過來的活計,謝娘也搭著手做,我父親出門常穿的兜邊鑲著剛鑽的外國緞一字襟坎肩和二藍寧春綢夾袍就是出自謝娘之手。相比之下,謝娘和家裏的母親們似乎更熟,往來也更密切。
那是皇上被趕出紫禁城的前一年,宮裏發生了這麽一件事:
有一天早晨,天陰欲雪,北風正緊,溥儀的貼身太監伺候溥儀起床,因為變天,要將貼裏的小衣換作絨布小褂。太監將衣服在烘爐上烤熱了,將小褂趁熱恭進,為縮在被窩裏的溥儀穿上。溥儀將手伸進袖筒,像被什麽蟄了一樣,呀的一聲,猛然坐起,抽出胳膊一看,胳膊上已經劃出了長長的一道血印。太監嚇得立即翻檢衣服,發現衣服的袖口別著一根縫衣針。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擱溥儀這兒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生性多疑的溥儀說這是有人刻意要謀害他,責令追查,嚴加懲辦。追查的結果,就追到了裁縫謝子安的身上,算溥儀開恩,沒要了謝子安的命,就這也受到鞭打四十、枷號一個月的懲罰。時值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天氣,身受重傷的謝子安,在大牢裏羞憤交加,沒出十天就咽了氣。
謝娘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為了生計,照舊走動於大宅門兒之間,攬些針線活,然而畢竟不如她丈夫手藝精湛,所承接的活計便漸漸有限;又因為丈夫橫死,有人視為不吉,對她也就冷淡了許多,她所能走動的人家,到最後就剩了東城的兩三家,我們家是其中之一。
我母親們的衣服都是由謝娘承包的。謝娘給我的母親們做活就住在我們家後園的小屋裏,有時一住能住半年,因為我母親們要做的衣服實在太多。謝娘很懂得大宅門兒的規矩,在我們家做衣服的時候從來不出後園一步,也不跟我們家的男人搭訕,低眉斂目,隻是一人飛針走線,誰瞅著這個小媳婦都覺得怪可憐的。我母親問過她有沒有再往前走的想法,謝娘直搖頭,眼圈也紅了,說,太太您再別替我往這兒想了,那死鬼才走,墳上的土還沒幹呢……我母親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後來,謝娘到我們家來的次數逐漸減少,慢慢地竟變得杳無音信了。母親們說,多半是嫁了人,一個年輕小媳婦,怎能長期守著,能尋個人家兒終歸是好事,沒人再來做衣服就沒人吧……
我跟父親到謝家的時候,謝娘已經不是什麽小媳婦了,從相貌上看,她比我母親還顯老,我想父親之所以肯和她親近,願意到橋兒胡同來,大概圖的就是她的溫馨可人,圖的就是類似蝦米皮炸醬這種小門小戶的小日子,這種氛圍是大宅門兒的爺們兒渴望享受又難以享受到的。已經擁有三個妻子、十四個子女的父親,還要將精力偷偷摸摸地傾泄在橋兒胡同這座小院裏,傾泄在姿色並不出眾的謝娘和她那擰種般的兒子身上,究竟為了什麽,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
在金家什麽心不操的父親,在謝家卻成了事無巨細都要管的當家人,連桌上的座鍾打點不準,他都要認真給予糾正。我看著他在謝家的窗台下,光著膀子揮汗如雨地幫著謝娘和泥、搪爐子,謝娘親昵地替他摘掉脖頸上的頭發,我就想,這人是我阿瑪嗎?是金家大院裏那個威嚴肅整的阿瑪嗎?
但是父親很快活。
謝娘也很快活。
我當然更快活。
父親在回家的車裏常搖頭晃腦地對我念著: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馬上會接上一句:賢哉回也!
父女相視一笑。
金家知道父親這個秘密的還有廚子老王,他常常稟承父親的旨意給謝家送東西。老王是父親的心腹,嘴很嚴,很講義氣。老王在我跟前從來沒提過謝家半個字,我、父親和老王對謝家的關係,用後來很著名的樣板戲上的一句詞兒是“單線聯係”。能與某個人共同保守一個秘密是很刺激、很幸福的事情,那種心照不宣的感覺讓我快樂,讓我時時地處於興奮狀態。
謝家吸引我的另一個原因是那些袼褙。打格褙是件近似遊戲的輕鬆活,首先要將那些爛布用水噴濕,第一層盡量挑選整塊的,用水貼在板子上,以便將來幹了好往下揭。第二層才開始抹糨子,然後像拚七巧板一樣,將那些顏色不一、形狀紛雜的小布塊兒往一起拚,要拚得平整而恰到好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往往要經過一番周密的思考和設計,一張袼褙要打三層才算成功。這個過程是很有意思的,通過自己的手,將那一堆髒而爛的破布變成一塊塊硬展展的格褙,再揭下來,一張張地摞在屋裏的炕上,最終變成一斤斤香噴噴的雜麵,就著大瓣蒜吃進肚裏,想想真不可思議,神奇極了。
我對這個工作很著迷,開始是蹲在六兒跟前看他操作,後來是給他打下手,將布淋濕,將那些縫紉的布邊撕去,後來慢慢從形狀上挑選出合適的遞給他,供他使用。六兒對我的參與呈不合作態度,常常是我遞過去一塊。他卻將它漫不經心地扔在一邊,自己在爛布堆裏重新翻找,另找出一塊補上去。開始我以為他是成心氣我,漸漸地我窺出端倪,他是在挑選色彩。也就是說,六兒不光要形狀合適,還要色彩搭配,藏藍對嫩粉,鵝黃配水綠,一些爛七八糟的破爛兒經六兒這一調整,就變得有了內容,有了變化,達到了一種出神入化的境界。
六兒的袼褙打得精美絕倫。
六兒的書念得一塌糊塗。
六兒都十五了,還背不出“床前明月光”,他將“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永遠念成“舉頭望明月,低頭撕褲檔”。父親糾正了他幾次,均未改過來,看來是有意為之。
謝娘從附近收攬些針線活,以維持家用,窮雜之地的針線活畢竟有限,加之謝娘的眼神已然不濟,花得厲害,做不了細活了,所從事的也不過是為些拉車的、趕腳的單身做些縫縫補補的簡單活計,或是給某家的老人做做裝裹什麽的,收入可想而知。謝家之所以還能經常吃到蝦米皮炸醬麵,這多與父親的資助有關。至於這院房與父親究竟有什麽關聯,我說不清楚。六兒拚命地打袼褙,其中難免沒有要擺脫蝦米皮炸醬麵籠罩的成分在其中,他要自立,他要掙脫出這難堪與尷尬,就必須苦苦地勞作,將希望寄托在那些袼褙上。
畢竟是能力有限,畢竟是太難了。
他很無奈,焦急而憂鬱,命運的安排是如此地殘酷無情,這是他與我注定不能融洽相處、不能平等相待的原因。
我那時不懂,後來就懂了。
我老覺得我很聰明,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比起我的母親來差遠了。
我身上常常出現的糨子嘎巴兒和那不甚好聞的氣息引起了母親的注意。一天,我和母親在老七舜銓房裏,母親摸著我那被糨糊粘得發亮的袖口說,又跟你阿瑪去裱畫了嗎?我說,是的。母親問,都裱了些什麽畫呀?是不是老七畫的那些啊?老七舜銓正在紙上畫鴨子,他一邊畫一邊說,我是不會把我的畫拿出去讓我阿瑪糟蹋的,您看看丫丫身上的糨子,您聞聞這股餿臭的糨子味兒,料不是什麽上檔次的裱畫鋪。母親問。你上回說的那個叫六兒的,他們家哥兒幾個呀?我說,哥兒一個。母親說,哥兒一個怎麽會叫六兒呢?我說,因為他像咱們家的老六,他腦袋上也長了角。舜銓突然停了畫,驚奇地看著我,一臉嚴肅。母親問,那個六兒在哪兒住哇?我牢記著父親的囑咐,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朗聲答道:橋兒胡同。我特別注意了“橋”的發音。讓它盡量與“雀”遠離。母親說,是雀兒胡同啊,那是在南城了。我慌忙辯道,您搞錯了,是橋兒不是雀兒。母親笑了笑說,上回你阿瑪不是說六兒在東單嗎,怎麽又到了雀兒胡同呢?我急赤白臉地爭辯道,是橋兒,不是雀兒!
我們家人都說老七傻,其實我比老七還傻。老七在旁邊都聽出破綻來了,直衝我瞪眼,我卻還沒心沒肺地嚷嚷什麽橋兒、雀兒。母親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算了,你別跟我爭了,我早看出來了,你是一隻養不出來的白眼兒狼,我是白疼你了。我說,我怎麽是白眼兒狼了?怎麽是白眼兒狼了?
母親歎了口氣,神情黯淡,歪過臉再不理我。我還要跟母親理論“白眼兒狼”的問題,老七從後頭把我攔腰抱起,三步兩步出了屋。我在老七身上踢打哭鬧,讓他把我送回母親身邊去。老七舜銓不聽,我就往他的袍子上抹了一把又一把的鼻涕,唾了一口又一口的唾沫,直到他把我夾到後園亭子裏,狠狠地撂在石頭地上。
老七點著我的鼻子說,你胡說了些什麽!我說,我怎胡說了?我什麽也沒說。老七說,你個缺心眼子的二百五,你還嫌這個家裏不亂嗎?!老七說“家裏亂”是有原因的。不久前,他的“媳婦”柳四咪剛跟著我們家的老大金舜鋙跑了,他心裏煩,氣兒不順。我說,你媳婦兒跟著老大跑了,你去找老大呀,挾持我幹什麽?老七聽了我這話氣得臉也白了,嘴唇直哆嗦,反不上一句話來。我看老七沒了詞,越發來勁了,說,連自個兒媳婦兒都看不住,還有臉說我呢。老七想了一會兒,終於伸出手來,啪地抽了我一個嘴*****。
真挨了打我反倒不哭了,我學著六兒的樣子,顯出一副無恥與無賴相,也像六兒那樣一字一頓地說:我、操、你、媽!
老七愣了,他像不認識我一樣地看了我半天,結結巴巴地說:你說……說……什麽……我母親她……怎麽你了?
我很得意,我覺得六兒真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他創造的這句箴言可以降服我們家任何一個老幾,我的那些蝦米皮炸醬麵可真是沒有白吃。
我把發呆賣傻的老七扔在園子裏,自己晃晃悠悠轉到西院廚房來。廚房裏,大籠屜冒著熱氣,那裏麵傳出了肉包子的香味。老王正在熬紅小豆粥,豆還沒爛,他正坐在小凳上剝核桃仁。我在核桃仁碗前蹲下來,老王把碗端開了。
我說,剛才老七打我了。
老王沒言語,也沒有表情。
我說,老七打了我一個嘴巴。
老王將一顆碩大而美麗的核桃仁丟進碗裏。
我說,這事兒我跟老七沒完。他說我給家裏添亂……
老王說,小格格您到前頭玩兒去吧,您也甭給我這兒添亂了。
我說,老王你客氣什麽?咱倆誰跟誰呀!
老王說,不是客氣,是怕太太們怪罪。不管怎麽著,老王也是下人,是伺候人的人,你們的事兒跟我沒關係。
我說,老王你今天怎麽變得這麽生分?咱們倆平時的關係可是不錯!
老王一邊把我往外推一邊說,誰敢跟您不錯呀!您是《捉放曹》裏的曹操,我是裏頭的陳宮,我不跟著您跑啦,我改轍啦!
我傻乎乎地問,我是曹操,那誰是呂伯奢,我把誰殺啦?
老王說,你把你阿瑪殺啦!
我說,我阿瑪跟老三上琉璃廠看古玩去了,他活得好好兒的。
老王說,今兒晚上他就好好兒不成了,你等著吧,有場好鬧呢!
我說老王是替古人操心,說完瞅個空當兒,抓了一把核桃仁,撒腿就跑。
老王追出廚房跳著腳地嚷嚷,我大半天的工夫,讓你一把抓沒了!
那天,我一個人在院裏進進出出,卻沒一個人理我,使我感到自己不是隻好鳥。後來實在沒事幹,我就跑到老姐夫的院裏去陪老姐夫喝酒了。
晚上,並沒有老王說的“好鬧”,父親從琉璃廠買回來一個會鬧鬼的洋鍾,一到點,兩個小鬼輪番出來打鼓,擠眉弄眼的,還會扭屁股。父親說這是從宮裏流散出來的物件,因為鍾背後有英吉利敬獻孝和睿皇太後的字樣,推算起來該是道光時候的東西。母親似乎也很高興,讓那倆鬼打了一遍又一遍鼓,還說其中的一個長得像廚子老王。
我沒心思看鬼打鼓,我為肚子裏的三個包子兩碗粥一盤白肉而折騰,愁眉苦臉地彎在炕桌邊上,沒完沒了地哼哼。劉媽說,這孩子今兒是吃撐著了,讓老王給她沏碗起子水喝吧。母親說行,又說以後我吃飯不能跟著大人們在一起混,得給我單撥出來,否則沒數,說我像這樣的撐著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劉媽一邊攪著起子水一邊說,要光是包子和肉也用不著喝這個,要緊的是她肚子裏還有半肚子酒呢,下午在五姑爺那兒喝了個肚兒圓,不是我進去看見,她還喝呢!母親說,這個占泰,真是的,怎的給個小孩子灌酒?我得說說他了。母親說著,捏住我的鼻子,劉媽將那碗起子水毫不含糊地全灌進了我的肚子裏,她們倆配合得默契而熟練,已經成了一套完整程式,這說明她們對我進行這樣的摧殘絕不是一次了。灌進我肚裏的“起子”,其實就是蘇打,發麵用的,她們讓我肚子裏的包子們像麵一樣地起泡發酵,這招兒真是絕得不能再絕了。
喝了那又苦又澀的起子水,我回去睡了。
他還是不理我,臉上對我的厭惡依然如故。
我對他當然也沒有什麽好印象。
我常想。要是別人大概會對父親的援助感激涕零了,但六兒並不因這而增加對父親的了解,清除他們之間固有的隔膜,這真是一個執拗的、奇怪的人。
這天。下著大雪,我和父親又來到了橋兒胡同。
謝娘對我說六兒給我縫了一個好看的小布人兒,讓我快過去看看。我說,那娃娃穿的什麽衣裳呀?謝娘說穿的是水緞綠旗袍。我說如此甚好,我就喜歡水緞綠旗袍。謝娘說,那你還不去看,讓六兒再給你做個粉紅的短襖、琵琶襟兒的……沒等謝娘說完,我已飛了出去。
六兒果然在他的房裏,但沒有縫小布人兒,他在縫一條褲子,又粗又短的土灰褲子。見我進來,他說。你來幹什麽!我說,我來看看。六兒說,我的屋不讓你看。我說,你這兒又不是皇上的金鑾殿,還不許人看了?六兒說,可我這兒也不是誰想進就進的大車店。我說我是來要我的小布人兒的,並沒有想在他的屋裏多待。六兒說沒有小布人兒,讓我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我說,你這兒就涼快,我就在你這兒歇著,你把那個穿水綠旗袍的小布人兒給我!六兒說他不知道什麽水綠旗袍。我說,你媽說有。六兒說,我媽說有你找我媽去,別在我這兒攪和。我認為六兒是故意跟我找別扭,看來不發脾氣是不行了,就在我四處踅摸可以踢砸的東西時,謝娘在北屋大聲說,六兒,你給她縫一個!
六兒看了看我,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順手摸起一塊從褲子上鉸下來的布頭,哧哧哧就又剪又縫起來。縫著縫著,他又從線笸籮裏找出兩個小紅扣釘上,終於,在他手裏,那個灰不溜丟的東西有了形狀,原來是隻長尾巴的紅眼耗子。我是屬耗子的,六兒這不是罵我嗎?我不幹了。我說,小布人兒呢?綠旗袍呢?你弄了隻耗子搪塞我算怎麽檔子事兒?
六兒說,給你隻耗子就算不錯了,你別給臉不要臉!
我說我要穿水綠旗袍的小人兒。
六兒說,耗子就不穿旗袍,連褲子也不穿。
我說,六兒你就缺德吧,你的那兩個犄角壓根兒就長不出來,你甭做當龍的夢了,你成不了龍,你永遠是一條泥鰍,臭水坑裏的爛泥鰍!
六兒說他從來也沒想過要當龍,他連長蟲也不想當。
我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根本就不是我阿瑪的兒子!
六兒說,你以為我是你爸爸的兒子嗎?我要是你爸爸的兒子那才怪了!末了又找補一句,給誰當兒子也不會給你們金家當兒子。我寒磣!
我揪了那耗子的尾巴到北屋告狀去了。
北屋裏,謝娘在哭,一抽一抽顯得很傷心。我父親揣著手,皺著眉,在屋裏走來走去。看這情景,我明白自己再不宜渾鬧,就乖乖地靠了炕沿站了。
外麵,雪越下越大,又起了風,天氣變得很冷,而屋裏似乎比外麵還冷。父親隻是低頭歎息,謝娘隻是低頭垂淚,風雪交加中他們是死一樣地沉寂。
末了,父親說,她怎麽能背著我這麽幹……
謝娘說,太太來了也沒說什麽過頭兒的話,就讓我替四爺多想想。
父親說,那個姓張的就那麽可靠……
謝娘說,是個實誠人兒,也喜歡六兒……
父親說,他一個鑿磨的石匠有什麽出息!
謝娘說,總算是個手藝人。
父親低著頭又在屋裏轉,一言不發。半天,謝娘說,六兒大了,他懂事了,那孩子心思重。
父親說,這孩子可惜了……
那天我們沒有在謝家吃飯,謝娘把我們送到門口,神色淒涼,那欲說還休的神情使我不敢抬頭看她。父親也不說話,隻是吭吭地咳嗽。我聽得出來,他不是真的咳,他是用咳來掩飾自己。車來了,謝娘衝著東屋喊六兒,說是四爹要走了。東屋的門關著,父親站了一會兒,見那房門終沒有動靜,就轉身上車了。謝娘還要過去叫,父親說,算了吧。說完就靠著車座閉了眼睛,顯得很疲倦,很乏。謝娘掀起車簾,將那個灰布耗子塞進來,囑咐父親要給我掖嚴實了,別讓風吹著了。父親閉著眼睛點了點頭,我看見,清清的鼻涕從父親的鼻子裏流出來,父親的嘴角在微徽地顫抖。我轉臉再看謝娘,穿件單薄的小襖,一身的雪花,一臉的蒼白,扶著車幫哆哆嗦嗦地站著,在呼呼的北風裏幾乎有些不穩。一件訣別的感覺在我心裏騰起,我對這個南城的婦人突然產生了一種難舍的依戀。我知道,以後我再也不會到橋兒胡同來看謝娘了,那些溫馨的炸醬麵將遠離我而去,那些五彩的袼褙將遠離我而去,那可惡的六兒也將遠離我而去。滿天風雪,令人哽咽,我淒淒地叫了一聲“娘!”自己也不知為何單單省了“謝”字。可惜,我那一聲輕輕的呼喚剛一出口,就被狂風撕碎,除了父親,大概誰也沒聽著。
謝娘慌忙將簾子掩了,我感覺到抱著我的父親陡地一顫。
車走了。謝娘一直站在風雪裏,默默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們……
那天,六兒自始至終也沒有露麵。
父親一動不動地縮在他的大衣裏,他不動,我也不敢動,我怕驚擾了他,我明白,他現在的心情比我還難過。望著憂鬱、清瘦的父親,我感到他很可憐,很孤單,於是,我把他的一雙手攥在我的小手裏,將我的溫暖傳遞給他。
車過了崇文門,父親睜開眼睛對前麵的車夫說,上前門。
我說,咱們不回家嗎?
父親說,先上前門。
父親到了全聚德,跟掌櫃的說讓正月十三派個上好的廚子到我們家來做烤鴨,然後又到正明齋餑餑鋪買了兩斤奶酥點心,這才坐上車往家趕。
這兩樣東西都是我母親愛吃的。
大雪撲麵而來,世界一片迷茫,我真是看不懂我的父親了。
不能到橋兒胡同去,雖然給我添了一些寂寞,但並不影響我的快樂生活。至於六兒給我縫的那隻紅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丟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廚房看見老王在用那隻布耗子逗弄一隻剛要來的小土貓,他在訓練貓捉耗子的本領。小貓是送水的老孟給老王的,因為老王跟老孟說過,廚房的麵口袋被耗子咬了窟窿,老孟是個記事的人,就給老王找了這麽隻貓。新來的小貓本來就認生,又被那隻紅眼耗子嚇著了,一下鑽進米麵口袋的夾縫中,可憐巴巴地喵喵,不敢與耗子對陣。老王說,這倒怪了,貓怕耗子,還是隻假耗子。我說,六兒太惡,縫的耗子也惡。老王說,那是因為你惡。我說,我怎會惡?我是一隻還沒長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說,你是一隻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認為對老王的話大可不必認真。他一個做飯的,能有什麽真知灼見呢?
轉過年冬天,又到了正月,又是一個大雪天。早晨,紛紛揚揚的雪花從高天之上飄灑而來,我在院子裏伸著腦袋看天,冰涼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轉瞬又化為水。我突然詩興大發,高聲喊道:
飛到金家大院裏。
天白地白樹也白,
晌午咱們吃燒雞。
我的吟唱沒有引出父親倒招來了老七。老七說,你在這兒幹嗎呢?我說我在做詩,說著又把那詩吟了一遍。老七說,你得了吧,大下雪的,別在這兒散德行了,你這也叫詩嗎?頭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三一句剽竊的張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終歸也沒離開吃。我就跟老七說了想看《望江亭》的打算。老七聽了笑著說,你就是《望江亭》,還用得著再看《望江亭》嗎?我問我怎的就是《望江亭》。老七說,您做的那首“詠雪”的詩,跟戲裏那位紈禱子弟楊衙內做的“詠月”的詩如出自一個師傅般地相似,可見天下的蠢都是一樣的。
我當然記得戲裏那位衙內的詩:
樓高小心摔下來。
今日遇見張二嫂,
給我送條大魚來。
我們正說著話,六兒腦袋上頂著一條麻袋跑進來了,見了我和老七,沒說話,撲通跪下磕了四個頭。我看見六兒的腰裏係著白布,腳上穿著孝鞋,我知道,六兒是來報喪了。
老七問他是誰。
六兒說他是雀兒胡同張永厚的兒子。
老七問是誰歿了。
六兒說是他媽。
也就是說,謝娘死了!
我的身上一陣發冷,打了個激靈。
老七將六兒領進北屋,我的父親和母親還在談論下午的戲。六兒按孝子的規矩給屋裏的每一個人都磕了頭。我特別拿眼睛掃了一下父親,父親無動於衷地坐著,表情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他甚至還有心思讓劉媽往他的茶碗裏續了一回水。
母親說,謝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們得了人家不少濟,就是眼下我穿的這件狐皮坎肩兒也是謝娘做的,咱們應該過去看一看才好。母親問什麽時候出殯,六兒說讓人算過了,就是今天下午。母親說,從來都是早晨出殯,哪兒有挪在下午的?
六兒不說話。
劉媽在一邊小聲說,太太忘了嗎,謝娘是再嫁……我在旁邊聽得清楚,便明白了,原來寡婦再婚,婚後出殯,那時辰是要與眾不同的。錯過時間,為的是讓她先一個死鬼男人在奈何橋上白等,不讓他們在陰間團聚,因為後邊還有個活的。
打發走了六兒,母親說下午讓劉媽到橋兒胡同去一趟。劉媽說不認識,母親就讓我跟劉媽一塊兒去。我痛快地答應了,在去聽戲還是去橋兒胡同這兩件事上,我之所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我是想,應該去送一送謝娘,就衝她那溫和的笑、那噴香的麵,就衝她在風雪中為我們的站立……
不能不送。
母親派劉媽去也是派得很得體的,劉媽是下人,與謝娘的身份對等,我們既沒抬了他們也盡了禮數。劉媽是母親們的心腹,回來後肯定會將橋兒胡同那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母親描述清楚,至於讓我去,明是給劉媽帶路。實則是代表著父親,給父親一個臉麵,母親的心計是很夠用的。我想父親心裏一定很不好過,以他和謝娘的關係,他是應該到場的,如今卻要陪母親去看戲,那種傷情,讓人覺得心碎。
出門的時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會兒,想的是父親能出來對我有什麽囑咐和交代,但是父親沒有出來。
下午,雪停了,我和劉媽冒著嚴寒來到橋兒胡同。車一拐彎,遠遠就望見謝家門口挑了燒紙,那紙在風裏呼扇呼扇地飛,好像被係住翅膀的鳥兒。
謝家院裏搭了個小棚,三兩個吹鼓手在靈前吹打,樂聲單薄草率,斷續的音響在這淒寒蕭瑟的小院裏顫抖著,連得人的心也發顫。一個腰係白帶子的木訥男人把我們迎了,也說不出什麽話,兩片厚嘴唇翻過來調過去就是倆字,“來了”、“來了”。想必這就是六兒的繼父,石匠張永厚了。劉媽問及謝娘後來的情況,張永厚說是昨兒擦黑兒咽的氣,吃不下東西已經有一個月了,說著就把我們往靈前領。
我看到了那口沉悶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裏麵裝著謝娘,裝著可怕可悲的死!六兒跪在棺前,一臉的疲憊,認真地承擔著孝子的角色,這個院裏,真正穿孝的也就他一個人。一個女人,頭上紮塊白布條,見我們一走近,就開始了有淚沒淚的號啕,不是哭,是在唱,拉著長聲在唱,那詞多含混不清。據說,這是謝娘的一個遠房親戚,喪事完後,謝娘遺下的衣物手使將歸其所有,這是她耗在這裏不肯離去的原因。幾個穿著團花綠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們在等待起靈出殯的時辰。
我來到棺前,看到了裏麵的謝娘。
已經不是給我做炸醬麵的那個媳婦了,完全變作了一具骷髏、一副骨架,骨架裹著一身肥大厚重的裝裹,別別扭扭地窩在狹窄的棺裏。謝娘的嘴半張著,眼睛半閉著,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訴說。劉媽說,怎能讓她張著嘴上路呢?得填上點兒什麽才好。趁劉媽去準備填嘴物件的空隙,我扒著棺沿,輕輕地叫了一聲“謝娘!”我想,我是替父親來的,謝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靈,她是應該知道的。
棺裏的謝娘沒有反應,那嘴依舊是半張,那眼依舊是半閉。
我該怎樣呢?我想了想,將兜裏一塊滑石掏出來,這塊滑石是我在地上跳房子畫線用的,已經磨得沒了形狀,最早它原本是父親的一個扇墜,因其軟而白,在土地上也能畫出白道,故被我偷來充做粉筆用。現在,我把這個扇墜擱在謝娘僵硬冰涼的手心裏,雖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發軟,但想到謝娘對我諸多的寵愛,想到那溫熱的炸醬麵,想到這是替父親給謝娘一個最終的安慰,便毫不猶豫地做了。
劉媽用紙包了一個茶葉包,塞進謝娘半張的嘴裏。
謝娘的嘴,被劉媽的茶葉堵上了,她再也說不出話了。
杠夫們走過來,要將棺蓋蓋了。我聽見六兒撕心裂肺地哭喊“媽!——”我的眼淚也下來了,我跟他一起大聲喊著“謝娘!”也肆無忌憚地張著大嘴哭。劉媽將我拉開了,說是眼淚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樣不好。劉媽小聲地告誡我要“兜著點兒”,她說,這是誰跟誰呀,咱們意思到了就行了,不要失了身份。
我不管,我照哭我的。
六寸長的鐵釘,砰砰地釘了進去,將棺蓋與棺體連為一體。六兒在棺前不住地念叨:媽,您躲釘!媽,您躲釘啊!……那聲音之淒、情意之切,感動得劉媽也落了淚。我知道,隨著這砰砰的聲響,謝娘從此便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了,我那塊滑石也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了……
杠夫們將棺上罩了一塊紅底藍花的繡片,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貴堂皇的氣息,不再那樣猙獰陰沉。幾條大杠繩在杠夫們的手裏,迅速而準確地交叉穿繞,將棺材牢牢捆定。杠頭兒在靈前喊道:本家大爺,請盆兒啦——
這時,跪在靈前的六兒將燒紙的瓦盆捧起,啪地朝地上砸去。隨著瓦盆碎裂的脆響,吹鼓手們提足精神猛吹了起來,棺木也隨之而起,六兒也跟著棺木的起動悲聲大放。
靈前,自始至終,隻有一個六兒,未免孤單軟弱,他之所以叫做六兒,是父親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順序而定,暗中承襲著金家的名分,按說,此刻我應該跪在六兒的身後,承擔另一個孝子的角色,而現在卻隻能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如一個毫無關係的旁觀者。
棺木出了小院,向南而去,送殯的隊伍除了那些杠夫以外,隻有張家父子兩人,六兒打著紙幡走在頭裏,他的繼父石匠張永厚,抄著手低著頭走在最後頭。
樂人們夾著響器散了,回了各自的家。
遠房親戚說要趕緊收拾,不能耽擱,再不招呼我們。
我在路口極莊嚴肅穆地站著,目送著送殯隊伍的遠去,在雪後的清冷中,在陰霾的天空下,那團由杠夫衣衫組成的綠,顯得誇張而不真實……我想,我要把這一切詳細地記下來,回去一點兒不落地說給我的父親。這是我能做到,也是應該做到的。
不知此時坐在吉祥大戲院看《望江亭》的父親,是怎樣一種情景……
為此,我有些看不起父親。
50年代中期,父親去世了。
我到橋兒胡同找過六兒,小院依然,棗樹依然,他那個當石匠的爹正在院裏打磨,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北京怎會還有人使用這個東西。石匠已經記不得我了,我也不便跟他說父親的事。打聽六兒的情況,知道他在永定門的服裝廠上班,改名叫張順針。
我在服裝廠的傳達室裏見到了這個叫做張順針的人,彼時他已是帶徒弟的師傅了。張師傅戴了一頂藍帽子,表情嚴峻,進來也不坐,挓挲著手在屋當間站著。我說了父親不在了的事,本來想在他跟前掉幾滴眼淚,但看了他的模樣,我的眼淚卻怎麽也掉不下來了。張師傅說,您跟我說這樣的事兒有什麽意思嗎?這倒是把我問住了,我停了一下說,當初您到我們家說令堂不在了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什麽意思呢?張師傅看了我一眼,從那厭惡的眼神裏,我找到了當年六兒的影子。我說,當初我父親是很愛您的,他對您的感情勝過了我所有的哥哥。張師傅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任憑著沉默延伸。談話無法繼續下去了,我隻好起身告辭,沒等我出門,他先拉開門走了。
我回來將六兒的態度悄悄說給老七。老七歎了口氣說,怎的把仇竟結到了這份兒上?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更何況還有個父子有親的情分在其中,既是這樣,也隻好隨他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進來一包衣物,說是一姓張的人讓帶來的。金家人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包長袍馬褂的老式裝裹,無疑這是送給去世的父親的。我知道,這是六兒連夜為父親趕製出來的。說是無情,真到絕處,卻又難舍,這大概就是做人的兩難之處了。金家沒人追究這包衣服,大家誰都明白它來自何處。母親堅決不讓穿這套裝裹,她說父親是國家幹部,不是封建社會的遺老,理應穿著幹部服下葬,不能打扮得不成體統,讓人笑話。
母親的話有母親的道理,在父親的遺體告別式上,穿戴齊整的父親,儼然是社會名流的“革命”打扮,一身中山裝氣派而莊重,那是父親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的一貫裝束,是解放後父親的形象。至於那個包袱,在父親入殮之時被我悄悄地擱在了他的腳下。我知道,這個小小的細節除了我的母親以外,在場的我的幾個哥哥都看到了,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都是過來人,他們對這樣的事情能夠給予充分的理解和寬容。
到底是金家的爺們兒。
與六兒相關的線索由於父親的死而斬斷,從今往後,再沒有理由來往了。“文革”的時候,我們聽說六兒當了造反派,是的,他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出身注定了他要走這一步。在我的兄長們因這場革命而七零八落時,六兒是在大紅大紫著。我和老七最終成為了金家的最後留守,我們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時刻提防著紅衛兵的衝擊,而在我們心的深處,卻還時時提防著六兒,提防著他“殺回馬槍”,提防著他“血債要用血來償”的報複,如若那樣,我們父親的這最後一點兒隱私也將被剝個精光。給我們家看墳的老劉的兒子來造了反,廚子老王從山東趕到北京也造了我們的反,惟獨六兒,最恨我們的六兒,卻沒有來。
後來,我從北京發配到了陝西,一晃又是幾十年過去。隨著兄弟姐妹們的相繼離世,六兒在我心裏的分量竟是越來越重,常常在工作繁忙之時,六兒的影子會從眼前一閃而過,有時在夢中,他也頂著一頭繁重的角,喘息著向我投以一個無奈的苦笑,驚慌坐起,卻是一個抓不著的夢。老七給我來信,談及六兒,是滿篇的自責與檢討,他說仁人之於弟,不藏怒,不宿怨,惟親愛之而已,他於兄弟而不顧,實在是有失兄長的責任,從心內不安。老七是個追求生命圓滿的人。而現今世界,在大談殘缺美的同時,又有幾個人能真正懂得生命的圓滿?——包括六兒和我在內。
依著電視的線索,我好不容易摸索著找到了張順針的家,當然已不是昔日的橋兒胡同,而是一座方正的新建四合院。今天,在北京能買得起四合院的人家,家底兒當在千萬元以上。也就是說,貧困的謝娘後代,如今已是了不得的富戶了。想起當年武老道“若生在貧賤之家,前程不可量”的斷語,或許是有些意思。
朱門緊閉,我按了鈴,有年輕人開門,穿的是保安的衣服,料是雇來的門房。我說來看望張老先生,看門的小夥子問我是誰,我說是張先生年輕時的朋友。那小夥兒很通融地讓我進去了,他說老爺子一人在家快悶出病來了,巴不得有人來聊。
院裏有猛犬在吠,小夥子攏住犬,告訴我說,老爺子在後院東屋。
來到後院東屋,推門而進,一股熟騰騰的糨子味兒撲麵而來,靠窗的碎布堆裏,糨子盆前低頭坐著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這就是六兒了。
見有人進來,老人停下手裏的活計,抬起頭,用手托著花鏡腿,費勁兒地看著我,眼睛有些混濁,看得出視力極差,那模樣已找不出當年橋兒胡同六兒的一絲一毫。
我張了張嘴,那個“六兒”終沒叫出來,因為我已經不是當年使性較真兒的混賬小丫頭,他也不是那個生冷硬倔的半大小子了,我們都變了,變了很多很多。該怎麽稱呼他,我一時有些發蒙,叫張先生,有些見外;叫六兒,有些不恭;叫六哥,有些唐突……後來,我決定什麽也不叫。
我說,您不認識我了嗎?
張順針想了半天,搖了搖頭,笑容仍堆在臉上,他是真想不起來了。
我說我是戲樓胡同金家的老小兒,以前常跟著父親上橋兒胡同的丫丫。
聽了我的話,對方的笑容僵在臉上。我估摸著,那熟悉的冷漠與厭惡立刻會現出,盡管來時我已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可心裏仍舊有些發慌。但是,對方臉上的僵很快化解,湧出一團和氣和喜悅,親熱地讓我坐。
我將那些碎布扒開,挑了個地方坐了。
張順針說,咱們可是有年頭沒見了,有三十年了吧?
我說,整整四十四年了。
張順針說,一眨眼兒的事兒,就跟昨兒似的,您這模樣變得太厲害,要是在街上遇著了,走對麵也不敢認了。說著,順手從他身邊的大搪瓷缸子裏給我倒出一碗濃釅的茶來。我喝了一口說,您這是高末兒。
張順針說,能喝出高末兒的是喝茶的行家。現在高末兒也是越來越難買了,不是我跟“吳裕泰”的經理有交情,我哪兒喝得上高末兒?
我說,您還在打袼褙?
張順針笑著說,您看看,這哪兒是袼褙?這是布貼畫。這張是“踏雪尋梅”,這張是“子歸啼夜”,那個是“山林古寺”,靠牆根兒擺的那一溜兒畫兒,都是有名字的。
經張順針一說,我才在那些袼褙裏看出眉目來。原來張順針的這些布貼畫與眾不同,都是將畫麵用布填滿,用布的花紋、質地貼出圖畫的效果來,很有些印象派的味道在其中。他指著一幅有冰雪瀑布的畫對我說,那張布畫還參加過美術館的展覽,得過獎。
我說,老七舜銓也是搞畫的,您什麽時候跟他在一塊兒交流交流。您老哥兒倆準能說到一塊兒去。
張順針說,你們家老七那是中國有名的大畫家,人家那是藝術,我這是手藝。
我說,老七可是一直念叨著您呢,他想您。
張順針說,謝謝他還惦記著我,其實我們連見也沒見過。
我說,怎麽沒見過?見過的。
張順針問在哪兒見過。
我說,那年在我們家的院子裏,您上我們家來……天還下著雪……
我本來想說出“報喪”二字,怕傷他自尊心,隻說是下雪,讓他自己去想。
張順針還是想不起來。在他思考的時候,他的頭就微微地顫動,我看到了他稀薄的頭發下那兩個明顯而突起的包。那曾經是父親寄予無限希望的兩隻角。
張順針見我對著他的腦袋出神,索性將腦袋伸過來,讓我看個仔細,他說,不是什麽稀罕東西,讓醫院看過,骨質增生罷了,遺傳,天生就是這樣。
我說,我們家的老六就是這樣,他還長了一身鱗。
張順針說,長鱗是不可能的,人怎麽能長鱗呢?
我覺得再沒有什麽遮掩迂回的必要了,幾十年的情感經過長久理智的熏陶,像是地底潛流中滴滴滲出的精華,變得成熟而深刻。親情是不死的,它不因時間的分離而中斷,有了親情,生命才顯出了它的價值。我激動地叫了一聲:六哥!——
張順針一愣,他看了我一會兒說,別價,您可千萬別這麽叫,我姓張,跟金家沒一點兒關係。
我說,您跟我死了的六哥是兄弟,您甭瞞著我了,我早知道。
張順針說,您這是打哪兒說起呢?
我說,就從您腦袋上的包說起,您剛說了,這是遺傳。
張順針說,可有包的不一定就都是你們金家的人;反過來說,你們金家人人也不一定腦袋上都有包。
我說,您甭跟我繞了,我從感覺上早就知道您是誰了。
張順針說,您的感覺就那麽準嗎?您就那麽相信自個兒的感覺?
我說。當然。
張順針笑了笑說,一聽見您說“當然”,再看您這神情,我就想起您小時候的倔勁兒來了,好認死理兒,不撞南牆不回頭,現在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麽愛犯渾。實話跟您說,您父親是真喜歡我,就是為了我腦袋上的這倆包。可他心裏清楚極了,我不是他兒子。
我的腦子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不會思索了。
阿瑪,我的老阿瑪,是您糊塗還是我糊塗啊!
張順針說,您父親老把我當成你們家的老六,把我當成他兒子,可從我們家來說,無論是我娘還是我,從來就沒認過這個賬。
我無言以對。
張順針說,現在回過頭再看,您父親是個好人,難得的好人……
我說,謝娘也是好人,像媽一樣……
張順針半天沒有說話,停了許久,他說,我娘那輩子……忒苦。
我和六兒就這麽坐著,坐著,彼此再不說一句話。
我機械地喝了一口水,已經品不出茶的味道,我說我要告辭了。
張順針讓我再坐一坐,他大概是不願意讓我以這種心情離開。他問我什麽時候回陝西,我說大概還得半個月,劇本還有許多地方要修改。張順針問我是寫電視的還是演電視的,我說是寫電視的。他說還是演電視的好,將來我在電視裏一露臉,他就可以對人說,這個角兒他認識,打小就認識,屬耗子的,是個愛犯渾的主兒!他說,據他考證,耗子是可以穿旗袍的,迪斯尼的洋耗子可以穿禮服,中國的土耗子怎麽就不能穿旗袍呢?
我說是的,耗子可以穿旗袍。
水綠的緞子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