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離開時,鈞鎮變成了鈞州市,不到三歲的我,對這些變化還毫無概念。我上小學了,注意到新城區剛蓋好的樓房,外牆上貼滿了雪白的窄瓷片,房簷則貼著深紅的瓷片,我們學校也是這樣,放學了,從包著一層鮮亮刺眼瓷片的新城區出來,穿過北關城門,就是灰撲撲的老城區了。
老城十字街口連著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僅剩的北關那點兒城牆和帶甕城的城門已經用鐵柵欄保護了起來,但門洞可以過車,城牆還可以爬。從寫著“北拱神京”的城門上往城裏看,能看見北關大街上一片青灰色的磚瓦院落。
姥姥嫁進來時,那些院落還都是秦家的。秦家有七房,分過家的,各方各院地過日子。當時秦家各房的人大多還住在北大街上,幾十年,越來越多的外人混雜著住了進來,但我們的鄰居中,老親戚還很多。
姥姥曾經是六房的少奶奶,老親舊眷一直還叫她六奶奶。六房那院,大門上的漆剝盡了,黑黃的木頭還在壯心不已地炫耀著優良的材質,隻有開關時才略帶悲涼地於門軸處瑟瑟地落下一些木屑。仰頭能看到門鬥上生動依舊的雕花,流雲百蝠,鹿嘴含花,桃之夭夭,喜鵲登枝……秦家各房的門頭都有這樣的木雕,明八仙刻的是人物,暗八仙刻的是法器,大朵的牡丹開在雲頭笏板上是玉堂如意……真能說得清這些名堂的人並不多,但姥姥說我還不會走路,在她懷裏抱著,就能指著說得一清二楚。
大門裏麵,其實已經成了逼仄的巷子,早辨不出幾重幾進了,很多戶人家雜亂地擠在一起。我記事兒的時候,已經落實了房產政策,前院的房客都搬走了,姥姥隻出租後院,且在通後院的過廳屋那兒壘起了一道牆,姥姥帶著我,這才又過起了獨門獨院的日子。
院裏有三間正房,兩邊是廂房,還有廚房和放蜂窩煤和雜物的小屋,角上是廁所,定期會有拉糞的在我們院牆外,掀開水泥蓋板,清理糞坑。我很喜歡拉糞車的那頭栗色騾子,聽到它脖下的鈴鐺聲,我就會溜出門,靠著青灰的磚牆看它清亮的大眼睛,那大眼睛裏有個穿水紅兜兜衫的小妞妞,無聲地跟它說著話。
正房的門一年四季掛著簾子,冬天是沉重的棉簾,簾腳兒墜著壓風的木板;春秋天是布簾子,我最喜歡那條湖藍色的布簾子,上麵有雨絲一樣的線條;夏天是青竹簾子,竹篾子碧青,編竹篾子的線隔幾年要換,剛換那年掛上去,雪白的線一點一點在竹篾間露出來,像嵌著兩串珠子。
姥姥的日子過得講究,講究得無微不至,又不落痕跡。講究倒未必奢侈,一樣的黑疙瘩大頭菜,跟後院那些人從一個鹹菜攤子上買回來的,姥姥切得細如發絲,點了香醋麻油,搭白米粥吃。絕不像他們,把黑疙瘩切成黑檁條,夾在饅頭裏滿大街跑著大嚼。
講究的人必然是巧的,姥姥就是巧的。可惜我笨,姥姥恨起來,拿著尺子敲著我的手背,“白長了一雙水蔥似的手,捏根針跟拿根通條似的,笨死算了。”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同齡人這樣度過童年。長大後才知道,我大概能歸入計劃生育成為國策後的第一代獨生子女,曾被報紙稱為“小公主”、“小皇帝”的一群人,我這個“公主”當得有點兒慘。不過倒是被姥姥的尺子敲打得學了些特殊的本事,比如說我會鎖扣眼,會縫被子,會把蝴蝶牽牛花、小貓釣魚這樣簡單的圖案描在的確良布上,用各色絲線繡成門簾或搭布。
我有記憶之後,生活裏隻有姥姥。母親的美麗,是北關大街上餘韻悠長的傳說,特別是女人們,打量著我,嘴裏說著記憶中母親的眉眼,沒來由會曖昧地笑,誇張地歎氣,我覺得莫名其妙,卻又無緣無故地滿心羞惱。
小學二年級的暑假,一個陌生的阿姨,忽然到了姥姥家,說是帶我去見我母親。姥姥給我收拾了幾件衣服,煮了幾個雞蛋,放在我的書包裏,我背著書包跟那阿姨上了火車。我在母親那兒一直呆到快開學,被另外一個陌生的阿姨領著,坐火車又回了鈞鎮。
北京,是個存在於新聞和故事裏的地方,母親在那兒做什麽?
我從北京回來後就被人堵著問,大人小孩兒都問。我就是抿嘴不說。女人們撥拉著我蓬蓬的粉色紗裙,再扯一扯襪口翻過來的奶油色蕾絲花邊,我被她們擺弄得兩腮發燙。
東院那個夏天總光著脊梁、總也找不下媳婦的牛兒,壞笑著氣我:“你媽傍上‘大款’了,不要你了!”
我噙了淚,咬牙說:“沒有!”
“那你媽怎麽又把你打發回來了?你說呀!”牛兒在院門口堵著我問,很快會招來一群人,對我母親好奇的人實在不少。
我忍住了,什麽也沒說,捎帶著把淚都給忍回去了。
出了趟遠門,我忽然長大了,心底能存住事兒了。
我在北京一直住在大姨家。很久之後,我才理清了大姨與我們之間曲裏拐彎的親戚關係。這位大姨的母親,跟我姥姥是遠房表姊妹。母親最初就是去北京幫大姨的女兒帶孩子,帶得能上幼兒園了,又去別人家帶孩子做飯。北京似乎有很多人家需要保姆,母親總是能找到活兒。
我去了,母親也不能天天陪我,隻有禮拜天才回來,帶我出去玩。我大多數日子呆在大姨家,那院子很深,擠擠扛扛住了很多人家,大姨大姨夫都退休了,院子裏還有不少跟大姨一樣的老太太,大腔大嗓、熱火朝天地過著日子,我倒覺得比跟著姥姥有趣。大姨夫一直在練各種各樣的氣功,不練功的時候很和氣,笑眯眯領著我看回廊下的紅漆柱子,還有他養在石榴樹下的那缸墨色龍井。
我不肯說母親是保姆,並非以此為恥,我那時候很小,還不懂革命工作有高低貴賤之分,我不說隻是因為我聽話,母親不讓說,姥姥也不讓說,我就不說。
有時候,被人逼著問急了,我就想給他們編故事。我隨口就能用一些聽來的或是看來的不相幹的東西編成有趣的故事,就像有人手指一繞就能把柳條編成漂亮的筐子。母親曾帶我在一家醫院門口停下來買了一隻赤豆冰棍兒,身後有人帶著敬畏的口氣說什麽友好醫院;一個女人匆匆走進那醫院,身上帶著來蘇水和夜巴黎香水兒混合的味道——我記得母親當時抽了一下鼻子,說來蘇水和夜巴黎;我記得櫥窗裏纖細的皮鞋後跟以及那皮鞋的牌子;時髦女人額頭上高聳入雲的留海,後麵爆炸開的卷發,都用一種叫摩絲的泡沫噴得硬邦邦的……差不多夠了,我用這些就可以編個讓他們張著嘴聽的故事——總也沒有機會,我稍微在外麵逗留得長一些,姥姥就會找出來,一箭雙雕地把我和堵著問我的人,都罵上一頓。
母親帶給我的真實感覺,很複雜,回頭想想,八歲的我已經領略了百感交集。從出站口出來就見到了母親,她看著我掉淚,我卻有些呆——母親跟那個帶我坐火車的阿姨一樣陌生,隻是更好看。那晚母親給我洗澡,一起上床睡下,我聞著她身上和我身上一樣的爽身粉香氣,忽然哭了,母親跟著也哭了。
過了一星期,母親再來大姨家時,拿著那條粉色的紗裙,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帶我去動物園。在動物園意外地碰到了一位胖阿姨,母親曾經在她家做過保姆,她見了我歡喜得拉著不丟手,跟母親說舞蹈學院、考試什麽的,還很懂行地拿手比著量了我的胳膊腿兒。我的命運就被這次偶遇決定了。
母親對我說,要好好學習,好好學跳舞,我就能永遠跟她在一起了。我記得她說話時的表情,臉紅撲撲的,老是半垂著的眼睛也睜圓了,光閃閃亮晶晶的,說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我聽不懂,記不住。
那時候,各種少兒藝術培訓班還不像後來那麽遍地開花,不過也已經有了,隻是不大像樣。我把母親的信交給姥姥,姥姥就帶我去找母親的一個同學。那個同學是個小學老師,姓王,我叫她王老師。她愛人也姓王,早年畢業於國家舞蹈學院,如今在群藝館工作,我也叫他王老師。男王老師就是我的舞蹈啟蒙老師。
讀研的時候,一位教“西方藝術史”的老師說,我們至今還在用訓練雜技演員的方法培養舞蹈家,著實荒謬。我不知道他說的對不對,反正從一開始我就注定不會成為舞蹈家。舞蹈對我基本就意味著踢腿下腰折磨自己的身體,但我依然很刻苦地練功,因為母親說,好好學跳舞,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
無論是姥姥敲打下學的女兒手藝,還是群藝館王老師的舞蹈訓練,我都不喜歡,卻也習慣了。我同樣不喜歡,卻很習慣的,是一個人的夜晚。
從記事起,我就是一個人住。姥姥跟我分住正房的兩個房間,中間隔著堂屋。所以,除非偶爾有留宿的遠來親友,我童年的夜晚都是一個人度過的。總有東西,在我睡著之前,攪擾著我,讓我忍不住要流淚。春天秋天是院子那些花草的氣味,要是下雨還有雨的聲音和氣味,冬天卻是那份靜,尤其是雪後,仿佛天地都凍得不能呼吸了,我縮在被窩裏,積雪下那些幹枯的樹枝發出細微的開裂聲……這種時候,我的心突然會被一種東西抓住,揪扯,困意再也不來,難受得眼淚會流出來——我還太小,不知道那種感覺叫作寂寞……
最難熬的是夏天。放學後在院子裏做作業,吃晚飯,偶爾姥姥心情好,吃完飯能讓我看一會兒“七巧板”,更多的時候,姥姥吃完飯就插好院門和房門,上床睡覺了。外麵還是大亮的天光,後院那些小孩成群結隊地在街上呼嘯而過,嘰嘰嘎嘎地笑著,奔跑追逐,姥姥的話,野馬一樣。
我也想像野馬一樣,可惜不能。揣著野馬一樣念頭的我,當然不可能睡著,下了床,拖張草枕席坐在堂屋的青磚地上,歪著頭,看寬厚的木門和門檻之間的縫裏透進來的明亮光線,想著有什麽有趣的遊戲,可以像野馬一樣奔跑,卻不會弄出任何聲響……那些有魔力的光線帶著奇跡降臨,我開始給自己編故事。
我編的故事常常讓自己流淚,淚水無聲無息地滾下來。我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學會這樣不發出聲音地哭,我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鼻息和呼吸,即使在落淚的時候,也能讓自己的聲音一如往常,應付姥姥突然的呼喚。
姥姥最看不慣誰動不動就淌眼抹淚的樣子,她那鄙夷不屑的表情,弄得我一直到現在,偶爾多愁善感那麽一會兒,還有罪惡感和羞恥感。
不管自己編的還是別人編的,不管是快樂的還是悲哀的,隻要是故事,我都喜歡。電視機我做不得主,隻有去書裏找故事,尋到每本書,能被我嚼得連渣兒都化了。我從來沒有向姥姥要求買故事書,甚至腦子裏都沒出現過這種妄念,母親跟我們的聯係是一封封的信、匯款單和一袋袋漂亮的糖果。那些糖果被姥姥控製著,酌情發放給我,我從來不吃,替每樣糖果編一個來曆非凡的故事,然後把故事和糖果放在一起去換同學手中的故事書。那時候“忽悠”這個東北方言裏的語匯還沒傳遍大江南北,我不知道該怎麽命名自己的江湖騙術,心虛卻是有的。但我很注意分寸,絕不會驚動老師和家長,漸漸地我倒也積攢了下了幾本書,最喜歡那一套橘色封皮的《意大利童話》。
我對故事的癮越來越大,跟著男王老師學跳舞,早把心操在了女王老師那成架的書上。三年級以後,認的字足夠我讀她那些沒有插圖的厚書了。每周上完課,還書借書成了慣例,女王老師對我很大方,我倒有些過意不去,破天荒朝姥姥要果仁巧克力,攢下來,還書時帶給女王老師,她反應很強烈,又是笑又是歎的。
這些都要瞞著姥姥,姥姥不喜歡故事。不過對姥姥陽奉陰違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
十二歲那年,我考上了國家舞蹈學院附中。走在北關大街上,老親舊鄰的目光跟頭頂的烈日一樣灼得我臉皮發燙,女人們還會拉住我從頭到腳得掰扯著看。我比平時更加不願意出門,隻在自己屋裏悶頭看閑書。那天聽見姥姥叫我,掀開門簾出來,一個陌生男人坐在堂屋裏抽煙,雪白的襯衣,看上去很文弱。姥姥開口,說他是我爸。
這話像個雷似的在我頭上炸開——父親是我生活裏的禁忌,偶爾想想,年幼的我自然想不清楚,可也不會去問,不敢。嚴嚴實實遮著父親的幕布忽的揭開了,刺眼的投光,還有雷一樣的配器——我的父親生了一張如此瘦長的臉。
我竟是怕他的——我手把繡了紫紅牽牛花的半截白門簾,有點兒想往後退,卻又怕那“雷”追著我進到裏屋去,竟然硬著頭皮朝他笑笑,挪到了門口,靠著門框,低頭,忽然很想哭,但還是忍住了。
姥姥慢條斯理地說了句:“妞兒大了,出息了。”
姥姥就是這樣,家常話,淡淡說,可不知怎麽的,就讓人覺得被她壓了一頭。對這個“前女婿”,她的傲慢更不會收斂。姥姥的傲慢不是無禮,反倒是禮數周詳,隻是那禮數是她自矜身份,對方是阿貓阿狗卻無所謂。
父親大概也知道這趟來得尷尬,這些年對我不聞不問——他走後,姥姥說,他又有了一窩老婆孩子。他丟了煙蒂在磚地上,起身到我跟前,跟我說了句什麽,我腦袋嗡嗡隻響,根本沒聽見,隻記得他塞了張一百塊錢在我的口袋裏。
父親走了,我掏出那一百塊錢放在方桌上,拿笤帚掃他留下的煙蒂,青磚縫裏灰白的煙灰,我也拿掃帚尖兒給挑幹淨了——省得姥姥囉嗦,灑了清水,下了半截竹簾子,我正要走,一直坐在方桌邊的姥姥還是叫住了我,“收起來吧——”
她朝桌麵上卷著的一百塊錢努嘴,我過去,沒有拿錢,倒是拿起了父親喝過的茶杯,到院子裏的水龍頭下刷洗。
白花花暑天的日頭曬著我的臉,臉上汗津津的,眼角的餘光忽然看見一道濃黑的影子投到我身後,是張瘦長的男人臉——他又回來了?我驚得一跳,杯蓋失手掉在水泥池子裏,碎了。碎瓷器的聲音過後,院子裏一靜,連槐樹上的知了都被嚇得頓了一下,緩過神來才蠍蠍螫螫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我也回過神來,那不過是廚房窗台上一隻扭曲變形的塑料瓶的影子。我在院子裏磨蹭著,不肯進去看姥姥的臉色。姥姥說什麽我能猜到:東西倒沒什麽,姑娘家最要不得就是冒冒失失,心慌意亂……
那茶杯倒真不是什麽好瓷器,日雜店裏買來的處理品,鈞鎮是出名貴瓷器的地方,顏色好的杯盤瓶罐多了,隻有姥姥用這寡素素的青花,故意要跟人不一樣似的。我看了看杯上眉眼不清的八仙,丟在了水池沿子上,扭臉看見卷了下端的簾底出現了姥姥的半截老藍褲子和雪白的襪筒。
姥姥沒有出來,隻是在簾子後麵淡淡說:“你也值當的?認他作爸,那是人倫,這些年他跟異姓路人有什麽兩樣?拿一百塊錢來,不夠打嘴現世的!”
父親那“打嘴現世”的一百塊錢,還是由姥姥收起來了。那天我的收獲是對父親的容貌有了具體的印象,十二歲的我,為此心慌意亂地打碎了茶杯蓋。過後幾天,父親的出現和那一百塊錢帶來的快樂,慢慢從我心裏沁了出來。從北關大街上走的時候,後背挺挺的,腳步也有些驕傲的雀躍。
那是1992年,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去了南方,一個十二歲名叫殷彤的小姑娘,也就是我,去了北方。
二
十二歲那個夏天之後,我的一切都開始變得迥然不同。
青春期正常的身體變化,我是知道的,有書看,寢室的同學也會說,我不會大驚小怪。可我從不聽說過誰的頭發在進入青春期後會自動變卷——荷爾蒙又不是冷燙劑——我的頭發就發生了這種怪異的變化。它隨著我隆起的胸部和每月一次的身體出血,變得越來越卷。十六歲時,我那原本稀薄柔軟的直發,變成了滿頭又厚又密的螺絲狀卷發,洗完頭,蓬起來像鬥篷一樣披在身後。
這種無法解釋的變化讓母親和我都覺得驚奇和苦惱,那頭蓬亂的卷發成為我容貌中的缺陷,我不能剪短發,平時總是結結實實地把頭發編成辮子,然後用摩絲把前麵抹得溜光,除了辮梢處還是卷曲的一團,像是人家故意燙的發尾,差不多就看不出了。練功的時候,辮子再盤起來,用發卡狠狠地卡住,頭發還不老實,總想突破桎梏亂蓬出來。
與頭發搏鬥,是我少女時代的主要煩惱之一。母親看不到的時候,我會懈怠,毛烘烘地亂了一頭,跟人家順滑烏亮的如雲長發相比,是不好看,可我也不管它,周末回家的時候,定要把頭發收拾利落,省得母親跟著煩惱。
我與母親,用個戲劇化的詞語描述,是相依為命。但我們完全不像那些在故事裏相依為命的母女,仿佛連皮膚的隔膜都沒有,親得血肉相連。母親和我,始終有著某種距離。我們很親,卻並不近,常常互相猜著心事。
我雖然也不喜歡自己的亂發,覺得不好看,可母親對我的頭發不隻是不喜歡,而是厭惡——厭惡到神經質的地步。她見不得我頭發亂,一見定會放下手裏的活,抓住我給我梳頭。卷發一亂,就會糾結在一起,她恨恨地梳下來,很疼,比疼更讓我難受的是羞恥和委屈——頭發仿佛是某種隱秘罪行的標誌,我在為它受著懲罰,卻又對它毫不知情。母親梳得我滿眼是淚,滾下來,不擦,也沒聲息,她就在我身後站著,並不知道我在哭。
我來上舞蹈學院附中之後,母親不再做住家保姆了。當時有了專門的家政服務公司,母親就去登記,開始做小時工。她租下了大姨鄰居家的一間小屋,隻有姥姥院子裏放雜物的小屋一半那麽大,一床一桌一椅,灶就用大姨家的,我住校,而母親要跑好幾家做工,早出晚歸的,做不了幾頓飯,但母親不錯日子地給大姨用灶火的錢。姥姥的話,這叫明白事理,不然親戚是處不長的。
兩周三周我才回來一次,母親會著意歇半天,在大姨家的灶上燒一桌子的菜,吃飯的時候我們母女卻不怎麽說話。有了好菜,大姨夫就喝上幾杯白酒,問我些學校的事,我回答的時候,母親故作淡然,其實留心地聽。
我的回答多半是陽奉陰違的敷衍,有時候竟成了編故事。吃晚飯跟母親回到小屋裏,別扭得我渾身生刺——我越是急著走,越會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無聊地靠著門不說話。
我在母親麵前,跟在姥姥麵前一樣,得裝,陽奉陰違地過日子。在學校也一樣,隻是老師的眼睛又不會盯在我一個人身上,裝一會兒就過去了。我跟同學不親近,別的女生上廁所都要拉個伴兒,我卻幹什麽都一個人,一個人舉著本書。
母親似乎沒有察覺到我不對勁兒。姥姥對我的小奸小滑那是洞若觀火,姥姥常冷笑著說:“你眼皮一耷拉,我就知道!就你那點兒小心思——紙包不住火!”
紙包不住火。母親被請到了學校。經常裝病不去練功,還會逃課躺在寢室看小說……班主任老師曆數我的罪狀,不過倒沒發火,她很懇切地對母親說,孩子興趣不在跳舞上,舞蹈是條很窄的路,不一定非得讓孩子走……
母親第一次打了我,用的不是尺子,而是掃床用的大刷子,我疼得不斷吸著氣,淚流得很凶,卻咬著牙不出聲。母親打我,關上了小屋的門,她也在哭,也無聲無息地落淚。母親忽然丟開了我,跌在床邊的地上,淚糊住了我的眼睛,啪啪地抽打聲還在響,我的頭皮一跳一跳地,那抽打卻沒落在我身上——母親狠狠地抽打著自己,我被嚇住了,淚竟然沒了,瞪著眼睛看母親,母親不看我,勾著頭,手裏的大刷子一下一下甩向自己的背,最後,那鮮綠色的塑料刷子脫手甩了出去,啪地打在牆上又落回地上,母親伏在床邊,身體在抖,有種透明卻密不透氣的東西從屋頂壓下來,安靜、絕望、瘋狂地壓下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和周遭的一切都要被壓碎了——我恐懼地爬到了母親身邊。
我與母親,外人眼裏娘兒倆一樣溫和安靜,再沒人能想到我們相互溝通達成理解的方式竟如此激烈暴虐。
不足為外人道,是句多好的話,一言難盡又是多好的詞,把日子拜托給這些言語,日子就滑溜溜地過去了。2004年秋天,是我讀研究生的最後一年,母親四十六歲生日,我送她了一條暗綠的絲巾當生日禮物。母親也給自己買了件玫紅的薄呢風衣,裏麵搭了我送的那條絲巾,朱碧相映,格外的媚人眼目。
母親此前的身上的色調總是清冷的,清冷得有股寒苦之氣。那股寒苦之氣,從母親眉梢眼角帶的笑意與爽利潔淨的妝扮之下悄然彌散。母親很重修飾,可她的修飾隻有一條原則,幹淨。母親的美是收斂的,眉眼總是低著,也許是事情做得順利,漸漸地人就舒展開了,雖然依舊話不多,神色卻活潑了不少。
母親還在做小時工,我覺得她把小時工也做出了境界。她盡職細心,人幹淨又練就了一手做菜的好手藝,一直都是他們家政公司的明星小時工,想請她的人很多。如今她的主要業務是上門做家宴,雇主自備材料也行,看她的菜單包工包料也行。一個人張羅家宴,比單做小時工更累也更費心,當然,收入要好一些。
我考上研究生之後,母親更顯得精神一振。可我既不天真,也不樂觀,一路掙紮著跳,自然跳不出什麽名堂,進了一所不入流的藝術學院讀完本科,考上了一所不上不下的大學讀研,總算把自己的專業從舞蹈變成了舞蹈學,可我清楚,念完這個舞蹈學的碩士也沒什麽錦繡前程等著我,工作還是難題。
如今的就業形勢,母親應該清楚。母親雖然一直做家政服務,卻不乏見識。我上學的這些年,母親也一直在學習。想想母親該讀書的時候,正遇上“文革”,應該沒學到什麽,可我發現,沒什麽基礎的母親其實頗有些水平,她閱讀相當駁雜,除了食譜、中醫養生、科學飲食之類的書,她也看《參考消息》、《南方周末》,董橋、張曉風的散文和暢銷小說,我也在她床頭見過。她還通過自己的職業意外地打開了一條交往的道路。開學後導師開給我們的書單上有本書,書店沒有,在網上查到了卻早賣斷了,母親問了,就說給我找找看。竟然讓她找到了,是從作者手裏找來的,那位教授是她的老主顧之一。
母親自然比我更明白生之艱難,隻是對我,卻還存著她的盼望。我是被姥姥規訓出來的,敗興的話,絕不會說,隻能自己揪著心。也許是大了,對母親的體恤理解跟少年時不同,看著母親興頭頭買新衣過生日,我隻能湊趣,心裏卻一陣一陣地替她覺得悲涼。母親在我這個年紀,早就做了我的母親——如今灼紅冷綠簇擁下的母親,臉上還有霞光——我忽然心疼得想擁抱她——隻是想,還是把那股熱熱的衝動咽下去了,喉頭有些哽,哽著帶笑說:“媽,你真好看。”
我們母女出門,碰上大姨在院裏跟幾個鄰居老太聊天,拉著母親嘖嘖讚歎了一番。“素梅你就是不聽勸,別說以前,就是現在……”母親防身似的拉了我擋在身前,含糊地笑著,匆匆走出了院子。
母親知道,我也知道,大姨下麵要說什麽話。這些年,大姨幾次想給母親說媒,都被母親拒絕了。大姨為此還專門跟我談過話,那是我上大學後。大姨直截了當地問是不是我不願意母親再婚。我忙說不是。大姨就進一步問那你同意嗎?
被大姨逼得緊了,我眼皮一耷拉,說起了官話:隻要媽媽幸福,我什麽都同意。大姨像是得了敕書,眉開眼笑地又去給我母親說媒,母親還是不見。大姨把母親想簡單了。母親是個有主意的人,柔和裏麵的剛強,任誰也難撼動。姥姥那麽強悍的性格,也拿母親無奈。
我們出門後,先去看姥姥。
如今姥姥住在大姨家附近一家名為“鬆鶴園”的老年公寓——我上大二那年,母親派我回鈞州把姥姥接來了。姥姥一千個不願意,不願意可還是來了。
住進鬆鶴園的姥姥,最不滿意的就是那兒的飯菜。隔幾天,母親會另外做了菜給她送去添補。她的孝順感動了鬆鶴園的服務人員,卻感動不了姥姥。姥姥對她不僅沒句好話,輕易連個好臉兒都不給。姥姥年逾古稀,走起路來還是蹬蹬的,性子一點兒都沒軟和的跡象,母親送去的鹹菜刀口不好,還會被她丟到門外頭。姥姥對我,倒比小時候跟著她的那些年,親昵多了。
長大之後,我才開始慢慢理解姥姥。姥爺去世時相當年輕,母親是姥爺的遺腹子。我小學五年級時就有舅舅帶著老婆孩子從台北回來探親,是四房還是五房的忘了,給每家都送連褲絲襪作禮物,連我都分到了一雙。以後陸續各房都有人從外麵回來,姥姥淡然依舊,那層淡然下麵隱隱透著一層灰灰的黯然。曆史學得很好的我,腦子裏能刷地拉出一份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密集的政治運動名錄,後來想想,那些龐大生硬的名詞,每一個都曾從姥姥溫軟單薄的身子上碾過,該碾出多少血淚四濺的故事呢?我多少明白了,姥姥為什麽不喜歡別人編的悲歡離合盛衰聚散的故事了——她心裏積著自己的故事,還沒運化,裝不下別的了。
那天我們去看姥姥,母親帶了一盤糟魚,一缽八寶豆腐羹,還有一盒蒸好的鹵麵。姥姥見了那鹵麵,想起是母親生日,就冷笑著說:“生不生你有什麽兩樣?我不還一個孤老婆子住養老院?”
母親聽慣了,並不吭聲。鬆鶴園的管理員聽見母親來了,過來給母親看一些單子,姥姥前兩天有些著涼,輸液吃藥的錢要另繳。她恰好聽見了這話,就笑著接口:“您老可真是——不生這閨女誰給你送魚吃呀?”
姥姥拉起我的手,“我的彤彤給我送魚吃!”
她若不生閨女,哪兒來“她的彤彤”?可誰也不會跟姥姥的認真,母親去繳費,我的手還被姥姥攥著。姥姥被窗外明媚的秋陽照得眯了眼,臉上的笑有些狡黠,低聲問我:“你媽又有男人了?”
我愣了一下,強笑道:“沒有……”
姥姥把我拽得更近些,“沒有她穿那麽紅?——你媽這輩子早毀了,我就是怕,怕她糊塗,拉扯上不三不四的男人,再帶累了你!”
姥姥疼愛地摩挲著我的手,眼睛還是眯著,我卻能感覺到有悲哀的光在裏麵閃,“彤彤,自己要金貴自己,女孩家一定要知道金貴自己!”
從鬆鶴園出來,走著走著,被姥姥弄出來的心慌就散了,姥姥的話也被我丟到了腦後。母親似乎還當我是八歲呢,竟然帶我去了動物園。
陽光很好,暖洋洋的不像深秋,姥姥把這種天兒稱作小陽春,可當不得真,北風一起,就是天寒地凍了。我們母女倆走得微微有些汗意,在長椅上坐下。
母親沉默了半天,伸手摸了摸我散在肩上的頭發,頭發依舊蜷曲蓬鬆,我的頭發裏,藏著母親的故事。
1979年的鈞鎮,還是鈞鎮,母親在鈞鎮供銷社日雜商店站櫃台,一夥兒無所事事的待業青年蒼蠅似的在商店裏旋,哄也哄不走。供銷社領導就把“招蒼蠅”的母親調到北關外倉庫當了保管員。
倉庫有大門高牆攔著,閑雜人等是進不去的。從倉庫出來到進北關有段路,路邊有國營鈞瓷廠廢棄不用的老式窯口,憧憧地立著,廢棄的瓷窯間,開始有人影在晃,等著母親下班路過,他們用呼哨聲把母親召喚過去,過去說話。
母親講得語焉不詳,我隻能用想象力進行描補。
可惜母親與他們說的是什麽,我實在無從想象。然後有一天,出事了——母親說完這簡單的三個字,沉默了。青春有種很容易失控的殘酷力量,無論任何時代的青春都會如此。我不知道母親的青春到底遭遇到了什麽——野蠻的強暴,還是不慎失足?我不知道,也不用去猜了……母親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他們那夥兒,領頭的叫卷毛兒——”
我感覺血一下凍上了,母親收回她的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模糊地笑了笑,“沒有人知道,我瞞住了所有人,你姥姥都不知道——可是我懷孕了,懷了你。我找了殷至誠,你姥姥不同意,我就對她說我懷了殷至誠的孩子——你姥姥恨得牙癢——她的女兒太不知道金貴自己了——她恨到了現在……”
血管裏的血開始緩慢移動,帶著冰淩傾軋時發出的斷裂聲,這種來自體內的巨響震得我鼓膜生疼,“……那夥兒人,卷毛兒……後來……”
母親抬起頭,“生你那天,架子車拉著我往醫院送,鎮上的大喇叭裏廣播著法院的嚴打公告,那個卷毛兒,槍斃了。”
我僵在那兒。這段晦暗殘酷的前傳,生硬沉重地嫁接進了我的生命——母親一直沒抬頭,我隻能看到她低垂的脖頸,低得幾乎要折斷的脖頸——我一下抱住了母親,“媽媽,沒關係,其實他跟我們根本沒關係……”
母親抬起了臉,笑了笑,展臂也抱住了我。
我們是在彼此的懷抱裏了。我聞著母親身上柔和的玉蘭香氣,臉靠著她的胳膊,感受著那玫紅薄呢柔和細密的質地,那一刻我憂傷而幸福……
母親真正要給我說的話,在後麵。她說,年輕女子就像件兒瓷器,若不找個穩妥的地方安放,像她似的,哪天一失手,就粉身碎骨了……
對麵有一棵高大的槐樹,枝上一片未落的槐葉,忽然落了,沒有風,墜得如此緩慢,迎著日光看,規整的橢圓,純正的杏黃,形狀和顏色讓我錯覺那葉會帶著果的香……母親盼望:我的人生,能有完滿的幸福,不再支離破碎……
我盯著那槐葉,在心裏數數,如果樹葉落地的時候,我數到偶數,那我就能妥帖地安放自己……眼看它要落地了,我咽下十一,飛快地加了個十二,杏黃色的槐葉仿佛等我似的,在草尖上晃了一下,才落進草叢裏不見了……
三
我沒告訴母親,那時我正愛著魯輝。
魯輝是我同屋女同學的老鄉,學中文的,他們學校跟我們學校隔一條馬路,他有事沒事愛來我們寢室,後來還常約我一起去國圖,車流湍急時過馬路,他會拉起我的手。
魯輝家境不好,江西山裏的,他們那個村的名字,在普通話裏都找不到對應的發音,魯輝用土話念給我聽,像外語。想來魯輝讀書,身上的背負同樣沉重,可他性格裏一點兒陰霾都沒有,陽光燦爛的,話也有趣——他當然不隻是個天真的陽光大男孩,這正是他不俗之處,別人裝深沉,他卻在遮蔽自己的深沉,就像別的80後女孩耍個性,我卻學著母親的樣子,用溫婉隨和遮蔽我的真實個性,我們是同類。
魯輝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初戀。上舞蹈學院附中時,半真半假的戀愛,在我們同學間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更不要說上大學了,可我卻始終沒有真的戀上誰,說不清楚原因,對那些男生就是沒感覺。第一次見魯輝的時候,他穿著件雪白的製式白襯衣,樣式過時,顯得土氣,可那土氣卻莫名其妙刺激了我,讓我心裏一顫。他似乎立刻就察覺了,跟著身上起了震動。我們在相識的瞬間就形成了默契。
我們的一切都在不言而喻的默契中進行,除了眼神,微笑,心照不宣的“偶遇”,還有我心裏起起伏伏地期待,我們之間始終連一句異樣的話都沒有。可我卻糊裏糊塗地愛著他,隻要見了他就覺天地清明,萬物安定。
母親帶我去動物園後,我猶豫了一段日子,可能是那片槐葉給了我盲目的信心,我對母親說了,說的時候緊張得手冰涼,對魯輝說的時候也是一樣,卻還得故作淡定,仿佛隨口邀請,元旦去我家吃飯吧?魯輝說好啊。我們正踩著積雪朝學校走,我腳下一滑,他敏捷地抓住我的胳膊,順手伸到腋下把我拎了起來,我渾身發麻,僵在了他的臂膀之間,他攬著我,忽然低頭輕輕地親了一下我的嘴唇。
魯輝對我母親的廚藝印象深刻,雖然他隻吃過一次。那天是元旦,大姨大姨夫、母親、我和魯輝加上表姐一家三口,團團圓圓坐了一大桌子。魯輝表現得輕鬆自然,說話又討人喜歡。表姐背後說這孩子真不錯,可惜家庭條件不好……
母親出人意外地接口說:“挑人不挑家,高門大戶的,我還怕彤彤受委屈呢。”
接下去的日子,我忙著寫畢業論文,魯輝除了論文,還在準備三月份的考博,我約他,他還是會出來,我借口說論文,他就很認真地說論文。他論文選題是沈從文,我的論文選題是“霓裳羽衣舞”,我們彼此都給對方了很多意見。說著話,我們之間會突然出現瞬間的沉默,在那沉默中,我耳邊會響起細微的斷裂聲,像我小時候獨自在那張漆黑的大床上,聽到窗外寒枝被積雪壓斷,整個世界滿是孤寂和憂傷……
我無法判斷,那沉默裏的孤寂和憂傷是我們倆的,還隻是我一個人的……
沒有魯輝,也就沒有後來的張偉,這其中的邏輯,很難對別人解釋。
魯輝那輕得像雪落湖麵樣的吻,再也沒有過,甚至連我的手,他也再沒拉過。我隻會折磨自己,絕不肯去問魯輝——就是去問,我又能問他什麽呢?
畢業前那段日子變得無比艱難,工作還沒著落,跟魯輝的事又無疾而終——我難過得形銷骨立,自己不覺得,從母親心疼的眼神裏照見的。
張偉這時出現了,偶然在一次聚會時遇上的,他跟我同歲,早上了一年學,已經在讀博士了,生了雙馴良漂亮的大眼睛,讓我想起童年那匹拉糞車的栗色騾子,我忍不住也到他的眼睛裏尋自己的影子了。他又約我,一次兩次……我覺得張偉單純,善良,卻又無趣,自我,孩子般地任性。後來張偉說我最吸引他的是我的性格,溫柔隨和的漂亮女孩,本就不多……我聽了隻是笑笑,我的溫柔隨和,一半是習慣,一半是我當時一腔心事,懶得跟他廢話。
真正把我們聯係在一起的是我的工作問題,張偉帶我回家去見他母親。他母親打量著我,笑著對兒子說:“你以為你媽是誰呀,工作是一句話的事?”
張偉當時就黑了臉,低頭,他母親從沙發上湊上去看,“要掉大米呀?”
張偉重重地抽了一下鼻子,我大窘。他母親笑起來,坐到他兒子身邊,揉著他的頭發,“媽媽逗你玩呢——好了,好了……”
他母親摟著他,晃著他,看著我笑。我想如果抱得動,她多半要抱他到腿上去了。張偉不領情,掰開他母親的手,起身到房間裏去了。他母親怔了一下,笑著對我說:“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
我的窘勁兒還沒退,見他母親的目光掃過來,本能地堆起了笑,低聲說:“他做什麽都太真,不知道掩飾……”
他母親含笑看著我,我隻得垂了眼簾,不跟她對視,我自己也能聽出自己聲音裏的假,可那“假”換個角度看也是“真”——那份柔順隨和、低聲下氣是真的,看來她並不討厭。
我去了張偉母親所在的那家雜誌社,說來也算專業對口,那是家關於舞蹈研究的學術期刊。張偉也是單親家庭,不過父親是車禍去世的,母親一直沒再婚,他家客廳裏一直掛著他父親當年的劇照,扮的是《雷雨》裏的大少爺周萍。
我的工作是在辦公室值班接電話,替人跑腿打雜,還輪不到我來編稿子。張偉的母親是管財務的領導,不專門去她辦公室,也見不著她,我有些怕見她。
剛上班,我的工資很低,隻有一千出頭,跟張偉出去,玩得太晚沒了城鐵,打一次車就會造成經濟危機,可我無論如何還會回家。母親說:“兩家見個麵,把你們的事定下來吧,成天這樣進進出出的……”
我知道母親在擔心什麽。可她擔心的事情,其實已經發生過了。
那天去單位報完到,晚上我們一起出去慶祝,吃牛排喝紅酒,然後回張偉家看碟。我不知道他母親出差了,被他帶著滾到在床上的時候,我掙紮得很真實,張偉有些受傷地停下了動作,滿臉驚愕和譴責地看著我。我當時也感覺不對的是我——於是我投降了,扭開臉,看著被扔在地板上的白色胸罩,想起騙同學故事書時給出去的那些糖果。
我給的不是一塊果仁巧克力,是我的處子之身。
那天我還是強撐著回了家。躺在母親身邊,我閉著眼睛,感覺著身體裏那撕裂的疼痛還在蔓延,眼睛裏有淚,喉頭哽咽,可我不敢發出任何聲息,苦苦熬了一夜,閉著眼,不能睡。我痛惜的倒不是所謂的貞操——我對這兩個字說不出的反感,而是別的我無法為之命名的、卻更為珍貴的東西……
那條沾了血跡的床單,張偉異常珍惜。我甚至懷疑他會拿給他母親看。
兩家母親見了麵。張偉母親的態度讓我很不舒服,那種禮數周全的傲慢,我在姥姥身上是見慣了的。張偉倒是傻乎乎地很開心,對我母親也很親熱。
我們準備結婚了。
母親竟然給了我十萬塊錢的陪嫁,用姥姥的話說,每一分錢都是母親十個手指頭磨出來的。我按母親的吩咐,把錢給張偉母親,張家正在裝修新房,我說這是我母親讓我買家具電器的。張偉母親沒有拿錢,隻是此後買東西的時候帶上我,讓我去付賬。新房離單位很近,上班那年年底,我開始跟張偉和他的母親一起生活。張偉母親把以前那套小房子出租了,租金用來還這套房子的貸款。
張偉忙著弄論文,我負責全部家務,他母親負責指揮我。我忽然感覺又過回了童年,張偉母親倒不會像姥姥那樣拿尺子敲我,可她的目光比尺子利害多了。張偉想粘我,可被母親一盯,就心虛地朝母親笑。他的論文開題就有問題,再不好好弄,說不定會推遲答辯。
與魯輝的機敏思辨相比,張偉就是個弱智,我認為他讀博士,不過是一個略顯堂皇的“啃老”的借口罷了。張偉母親顯然不這麽看,她把我當成她遭遇的兒子成長中的問題之一,類似於網絡遊戲,需要好好引導,妥善處理。於是她就給我布置各種任務,竭力延長我呆在廚房裏的時間,或者把我耗在客廳裏,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在張偉父親的遺照下,弄毛線,或者在那些永遠也不知道會蓋到什麽地方去的布上繡十字繡,不到半夜不放我進屋。
我至今也無法理解當時自己內心的那種麻木的感覺。也許我那種麻木的沉默遮蔽著某種危險的東西,我自己沒有察覺,而比我多吃了幾十年飯的那位準婆婆大人,卻已經嗅出來了。所以我跟張偉說好找個日子去領結婚證,他去跟母親要戶口本,可就那麽巧,戶口本沒在家,被一個親戚借去遷入戶口了,說是為孩子上學。我十幾歲時都不會編這麽拙劣的故事。
自從我住進張家之後,張偉就再也沒陪我回過我母親那兒。每次母親都隻問一句,張偉呢?我就說他準備論文很緊張,母親不深問,反複叮囑我在人家裏要懂事、勤快……我每一口飯都是拌著母親的囑咐吃下去的。走的時候,母親照例給我裝兩大飯盒糖醋排骨和糟魚——張偉說過愛吃,她就回回做了讓我帶——堅持替我拎著到地鐵站。
那天剛出院門,陡然旋過來一陣風,母親沒係扣的玫紅色短風衣被風托起來,飄成了鬥篷,她手裏拎滿東西,下意識哎喲了一聲,我忙回身給母親整好外套,係上扣子。又一陣風旋過來,我展開雙臂,用身體把母親擋在懷裏。
春天,這個城市的風,常常這樣毫無理由地說來就來,飛沙走石,被那些林立的高樓東一下西一下地擋惱了,就開始不辨方向地耍性子。街邊的人無遮無攔地站在風裏,哪兒都是風口,繁華的都市瞬間成了荒野。我腦子裏出現了一對披著鮮紅鬥篷、在色調陰鬱的法國腹地荒野中頂風前行的母女。
這幅畫麵,屬於一部名為《濃情巧克力》的電影,茱莉亞·比諾什在片子裏扮演那位四處漂泊的單身母親,那是一個色彩穠豔的美麗寓言,看得人哀哀地笑——寓言說,所有的破碎都將得到整飭,所有的傷口都將得到療救,就像那扇被砸碎的甜食店的門,會有命定的人來修補,幸福跟著在門外輕輕敲……寓言於是在結尾處成為童話——讓人欣慰,卻難讓人信服……
風刮得我睜不開眼睛,我低頭從母親手裏奪過飯盒,不讓她再送。母親說:“打車走!”說著去路邊攔車,我想反對,可一輛出租已經被母親攔下了。
我被母親塞進車裏,她還塞過來一百塊錢。我歪在後座上,看車窗外,亮黃色的前燈和紅色的尾燈,兩條流向不同的車河,一來一往,緩慢地流淌,淹沒了人的河,荒寒的河……母親塞過來的錢,在短上衣淺淺的口袋裏,我摸出來,緊緊攥著那錢,無聲地落下淚來。
我在心裏罵人,不知道罵誰,隻是狠狠地罵著真他媽該死真他媽該死!我再也不能忍受自己這種孱弱、無力、被動得近乎屈辱的生存狀態了!我自己委屈,忍忍也就咽了、消化了,可想想母親在跟著我驚懼委屈,我立刻就痛不欲生了。該死啊!我不知道該罵誰——也許該罵自己,我太無能了!
這種無能的感覺畢業後一直糾纏我,我不大能像周圍的同學,無論是讀博的,還是工作的,多多少少都還在啃爹媽,可嘴裏卻能說出奮鬥啊成功啊之類的大話;更不可能像張偉那麽厚顏無恥,自己神聖偉大,別人為他怎樣犧牲都是理所應當。想想張偉母親也不易,養兒子還得養兒子領回來同居的女朋友!
我下車了,拎著東西走上過街天橋的步梯,一階一階走得很沉重,慢慢走到天橋中間,我站下了,飯盒就放在腳邊,朝下看著一輛接一輛被燈標出輪廓的車一閃而過,日子都將這樣閃過去了,抓不住……
我難道就在那個一半財政撥款一半自籌經費、始終半死不活的雜誌社裏熬下去?在單位熬,熬職稱,熬位置;在家裏也熬,熬男人,熬孩子,熬得婆婆大人死……我仿佛一眼把自己可能的人生看到了底——我不要這樣熬!
高處風更大,在我耳邊呼嘯而過,我感到臉皮被風刮得緊緊的,木木的——我能做什麽呢?我甚至想到了跟母親一樣去做小時工——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我能做好,母親也未必能承受——想想她白白浪費在我身上的那些學費吧。我用崇敬的心情想起了母親,又想起了姥姥,她們都比我了不起,姥姥靠給人打毛活做衣服養大了母親,母親靠給人做飯看孩子養大了我——她們始終都靠自己活,那麽艱辛,又那麽好!
我被陰沉的絕望壓得幾乎窒息,回去後,把飯盒往冰箱裏一塞,然後拿出自己的手提電腦,放在廚房的小餐桌上。張偉母親給我看她買的毛線,菠菜根紅,我當然不會說這種顏色放在她兒子身上有多可怕多滑稽,隻是敷衍地笑了笑,說我要寫點兒東西。
她似乎怔了一下,還是退出去了。我說出這話之前,並沒寫什麽的打算,隻是找個獨自呆著不說話的借口。我憋著一腔淚,翻看著存在電腦裏的老家的照片,那年回去接姥姥來北京,借了同學的好相機拍的。雕花的門鬥與廂房格窗,磚上苔痕,青竹簾子,少頭沒尾巴的五脊六獸,帶甕城的城門,殘破的城牆,城外暗沉沉一片廢棄的窯口……我還看見浮動在一切之後影子似的故事……
我在狹窄的廚房裏,周遭是冰冷的象牙黃的瓷片,可我又不在那裏,我坐在陰涼昏暗的秦家老宅堂屋磚地上,明亮的光線,從寬厚的木門和門檻之間的縫裏透進來,這些有魔力的光線,再次帶著奇跡降臨——我向空幻化出了自己的鈞鎮。
我的命運不可思議地就此轉彎了。
第二天,我把電腦帶到了單位,值班的時候繼續寫我的鈞鎮故事。一個陌生的女人找主編,她進去的時候掃了一眼我的電腦,我又在看老宅的照片,她出來的時候,我正寫得專心,沒留意她站在我身後看了半天。等我抬頭的時候,她笑著遞給我一張名片,說他們的雜誌有個主題為“一個人的城”的策劃,如果我願意,可以把我寫的東西發給她看看。
我低頭看名片,她竟是那本大名鼎鼎的文化生活周刊的執行主編林風。
林風對我的欣賞不隻是接連發了我的幾篇長文,她說我如果願意,可以到他們雜誌來工作。我立刻答應了林風。
我跳槽了。
張偉的腦容量有限,論文寫得那麽艱難,已經占盡了他的內存,沒空間考慮別的了。我給他說時,他隻啊啊地應著,可他母親卻大發雷霆,怒責我突然辭職陷她於被動難堪之境地。我不吭聲,手裏的堅果鉗嘎巴嘎巴地夾著核桃——她給我的任務,她兒子天天吃核桃,從不知道核桃還長著硬殼。
張偉後來從房間裏出來了。他母親電閃雷鳴之後,開始嘩啦啦下雨,我卻在一邊繼續嘎巴嘎巴地夾核桃,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哭泣的母親和麻木的我,開始吼叫:“你們搞什麽名堂?讓我還怎麽寫?……
我丟下鉗子到廚房裏去了,除了客廳隻有兩個臥室,我沒地方去,隻有進廚房,廚房的窗子能看到對麵樓上的人家,影綽綽被燈映出來——那燈下在演什麽樣的故事?
那次哭過之後,張偉母親不再跟我說話。有一次我參加新單位活動,回家大概十一點多,她反鎖了家門,我用鑰匙打不開,就站在門外打電話給張偉。張偉黑著臉出來開門,聞到我嘴裏的酒氣,跳著腳發火,我又是醉,又是累,歪在沙發上睡著了,意識稍一朦朧,我就掉進了噩夢裏——有雙巨手掐著我的脖子把我拎起來。這是我打小最怕的一類噩夢,腳下是空的,喉頭是疼的,窒息,恐懼,徒勞地掙紮,有時候會哭著醒過來,渾身是汗。
那天朦朧睡去,被暴怒的張偉抓了脖子晃,他下手並不重,隻是要我醒過來。我卻腳亂蹬,胳膊揮舞,哭喊著醒過來,看見的是張偉愕然的臉——他反倒被我過激的反應給嚇住了。
我嚇著了張偉,張偉也嚇著了我。兩個人都被嚇醒了。分手成了咽不下去的一個詞,在兩個人舌頭底下壓著,不知道誰、什麽時候會吐出來。
我與張偉真正分手,到秋天了。
說是分手,跟離婚也差不多,隻是不用去民政局——張偉母親的先見之明此刻顯現了出來,但財產問題還是有的。虧了張偉母親是會計師,有保存原始憑證的良好習慣,找出大遝的發票,一張一張用計算器加給我看,她不累,我累。
算下來,大概八萬多點兒。我不知道她是怎麽算的,反正母親給我的十萬塊錢,買東西買得一分不剩。她一臉仁至義盡地說,給你十萬,張偉畢竟是男孩子。
我倒沒覺得有多傷心,就是累,累得連歎口氣的力氣都懶得費,更別說哭或者跟她爭辯了。跟張偉母親一起去銀行轉賬出來,我覺得從眉毛到肩膀都向下耷拉著,一顆心更是不知道沉到哪兒去了,自己摸半天都摸不著。
我不打算再回母親那兒去,所以我得去租房。我站在銀行門口,給同學打電話,忽然感到撲麵來的秋風,涼是涼,卻涼得神清氣爽,春意盎然。
幾通電話打下來,果然有收獲,跑了兩天,有一個別人分租出來的房間,位置、價錢都合適,我就租下了。搬家那天我誰也沒告訴,在高架橋下麵,找了個開麵包車的師傅,講好價錢,主要是書和衣服,一趟也就從張偉家搬完了。
最艱難的是如何告訴母親——新工作隻是聘任,很忙,壓力也大,我不在乎;失去原來那個雞肋一樣清閑穩定的職業,我更不在乎;失去張偉和我可能的婚姻,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隻有母親——母親那個要我圓滿幸福的盼望,注定要破碎了。再難也得說,搬出張家後一個月,我去給母親坦白交代了。
母親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把那張十萬的存單和登著我文章的雜誌放在床邊,抬頭看著我,笑了笑,“我懂——當初我也給你姥姥說過這話,不離婚,會死,活活憋死!——委屈我的彤彤了!”
我攢了一肚子安慰母親的話,瞬間雪化冰消。我趴在母親懷裏,失聲痛哭起來。這是我積攢了很久的一場哭,哭得奔騰恣肆,痛快淋漓!
母親一直沒有落淚,她的胳膊攬住了我,像哄孩子睡覺似的輕輕晃著,我漸漸的收住了暴風驟雨地哭聲,還在抽泣,她倒替我抹了淚,說:“會好的,以後會好的……”
話是這樣說,可閃在她眼睛裏那悲哀的光,似曾相識——真的會好嗎?想也無益,不如不想。我擦了淚,來之前我還給母親買了禮物。雖然離母親四十九歲生日還有半個月,可我現在薪水漲了,而且還有稿酬和獎金,我想送母親禮物。我打開盒子,一對天然珍珠的耳墜,在乳白的絲絨襯底上泛著溫潤柔和的光,那風致宛若母親。
四
完成了對母親的交代,我渾身輕快得像根羽毛,在和風裏飄啊飄。
忽然想起魯輝,他在讀博,一年多沒有聯係了,我撥通他的電話,他立刻就接了。我們在電話裏聊了很久,大部分是我在說,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的話像解凍的冰河一樣,嘩嘩地奔流不住——以前吐給他的每句話都會在心裏暖半天——曾經折磨過我的那點兒對他的異樣心思,不知何時已經煙消雲散了。
魯輝趁我停頓的當兒,問:“你是不是會縫棉被?我記得你好像說過……”
我笑道:“我不隻會縫被子,我還會繡門簾……”
魯輝說:“太好了!”
魯輝帶我去了他導師家。他的導師叫蘇戈,對這位既是學者又是小說家的導師,魯輝崇拜得五體投地。一路聽下來,蘇戈不是生活裏的人,而是文摘類雜誌上被小方框框起來的一則則名人軼事。我被他誇張的描述逗引出了期待和好奇。
我站在蘇戈家赭紅色的杉木地板上,落地窗外滿是蜜黃的秋陽,地板上有斜斜的明亮光線畫出的窗格與書架的影子,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翰墨氣味,蘇戈起身招呼我們,因為是逆光,看不清他的麵容,先聽到了那渾厚的男中音,還有魁偉的身形和散亂的發梢微鬈的頭發。我的心一下就跳得亂了節奏。
魯輝故意跟蘇戈說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抿嘴笑,並不急著撇清。蘇戈笑著看我,眼光中有征詢的意味,我忽然心裏生出的一絲逗引他的衝動,眼波裏想必也閃了出來,我用眼睛問他:你覺得呢?
蘇戈的笑裏有了會意。那瞬間的會意像甘冽的酒,絲絲沁到心裏去了,人卻不勝酒力,隻那麽一口,我就有些薄醉。從窗子裏透進來的風,也是薰薰的,潔淨的木地板上鋪了席子,我一個人在通陽台的房間縫被子,總共三床,都是蘇繡的緞子被麵,棉胎是網過的,沒什麽難的。針線都是現成的,一個簸籮盛著,不隻有棉線,還有成束的各色絲線和繡花用的繃子。
倒像是我姥姥的針線簸籮,蘇戈家卻有這些東西。我自然不會亂打聽,穿針引線,低頭做活,猛抬頭,本來跟魯輝在客廳說話的蘇戈,卻在門口站著看我。
我臉一熱,頭又低了下去,蘇戈是輝煌的太陽,我是被陽光灼得低了花盤的花。蘇戈後來有些感慨地說,我縫被子的情形,活脫一副仕女圖,隻是畫上的人物也沒麽明媚香豔。我還記得那天穿了件秋香色的裙衫,新草綠的長絲巾飄在肩後,長而粗的發辮卻垂到了胸前,墨綠的九分褲裹出兩條秀頎的腿,並著曲在身後,被裙衫遮去了一半,由深至淺一個碧玉人兒,傍著一片鳳穿牡丹圖案的大紅緞子坐著,他說他隻看呆了。
他那天一點兒也不呆,見我抬頭,就閑閑地跟我說話,後來略帶傷感地說,這些被子是他母親入春後拆洗的,拆了,卻再沒縫起來,母親就走了。蘇戈說他母親身體很好,八十多歲的人了,在太陽光下,還能繡花——人生無常,你這麽年輕,不會理解的……
我雖然年輕,卻未必不理解人生無常。可我沒說話,隻是斂了笑,仰著頭,很心疼地看著蘇戈,他有多大年紀?說起母親,神色間那份恓惶還像個小男孩……蘇戈似乎被我的目光刺到了,挪動步子,我心裏一緊,感覺他要走近,這時響起了敲門聲,蘇戈轉身去開門了。
我怔了一下,才察覺心口那兒沁出了汗,此刻汗下去了,有些涼。
魯輝出去賣菜了,買了青菜黃瓜西紅柿,還有幾樣鹵味。我縫完被子出來,看看被魯輝切得橫七豎八、涼冰冰油膩膩的鹵味,實在不能吃。跟著姥姥長大,又被母親慣著,我的嘴也挑剔得很。於是我去廚房裏翻撿,幾個香菇、加上西紅柿和蔥薑蒜,把那幾樣鹵味燉成了一個砂鍋,炒了青菜,拍了黃瓜,蒸了茄子,還燒了一個紫菜蛋花湯,原本幹巴巴的一頓飯,頓時豐美起來。
魯輝笑著說:“殷彤,你讓我太有麵子了。我怎麽讚美你才好呢?”
我笑著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飯塞在他手裏。
蘇戈在廚房外朗聲說:“魯輝,老師給你個例句:殷彤,你如此美貌,本不必如此能幹;你如此能幹,本不必如此美貌……”
這話跟米飯蒸騰出的熱汽一起熏燙著我的臉,蓋上電飯煲,坐到了桌前,我用手握了一下粉盈盈汗津津的臉,輕聲說:“不要取笑我了,這要是讓我媽媽看見了,肯定說我丟她的人。跟我媽媽比,我是笨死醜死了……”
魯輝接口說:“那倒是,跟你媽媽的手藝比,你就太業餘了……”
我斂了笑,舊事如煙,可心下難免有一絲悵然。
魯輝的笑裏有了尷尬,為掩飾那尷尬,他更誇張地笑,“媽媽的醋你也吃啊?”
蘇戈大笑著說:“傻了吧,魯輝?母女之間的妒忌,更甚!”
蘇戈的怪論讓我抬頭盯他一眼,這一眼卻把蘇戈連貫的朗笑給盯得斷了線,那笑聲也心神飄蕩似的,七零八落地散了。
三天後,我接到蘇戈的電話,說是要謝謝我,請吃飯。他說那家飯店的位置不大好找,魯輝很熟,讓他帶我去。那晚人很多,都是蘇戈帶過的學生,吃到一半,我才弄明白,是蘇戈給一個去英國訪學的弟子送行。
我正常情況下話本就不多,那晚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就更沉默了。大家起初都以為我是魯輝的女朋友,蘇戈忙打斷說:“糾正一下,還不是正式的。魯輝正在追求人家!我也準備追求殷彤,公平競爭,行不行?魯輝,你不要瞧不起你老師,年紀一大把,人也不帥,又沒錢,核心競爭力不一定比你差!”
大家大笑,起哄,魯輝笑著跟老師碰杯,“吾愛吾師,吾更愛美女!”
我被蘇戈的玩笑驚得渾身發麻,身子發飄,頭暈騰騰的,好在我慣會控製情緒,倒還沒失態。很快我發現,蘇戈原是慣開這種玩笑的。十幾分鍾後又對著別人抱怨說如何辛苦地追也追不上。那女孩就拿蘇戈剛才的話打趣,假裝吃醋,嗲嗲地說他小貓釣魚似的,一會兒追蝴蝶,一會兒抓蜻蜓,這樣子三心二意,自然釣不到魚嘛。又是哄堂大笑。蘇戈竟如此喜歡那個“小貓釣魚”的故事,重複了好幾遍,一次比一次笑得厲害。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
我飄起來的身體,摔得生疼,本就不慣這樣的玩笑,加上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存了一腔什麽心思,隻是滿心羞惱,快十一點了,我又擔心城鐵沒了,幾乎坐不住了。蘇戈這時忽然宣布結束,鬧哄哄亂了一個晚上,出來時還是亂,蘇戈借著酒意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後來猜想他是怕我趁亂溜了,拉住了卻不跟我說話,在那裏嚷還有誰往東的,還有誰?大家按方向分撥兒走,蘇戈沒開車,卻不肯讓開車的學生送他,帶著我跟另外兩個同方向的女生上了一輛出租車。
我第二個下車,蘇戈落下車窗說了聲好好休息就走了。我嗯了聲轉身,頭忽然針紮一樣尖銳地疼起來。到樓下時手機收到條短信:在剛才下車的地方等我。
蘇戈!
我像一蓬浸滿油脂的柴火一樣燒了起來,頭頂的夜空仿佛也被我的心火燎成了暗紅。站在冷冷的夜風裏,不斷拿手冰自己滾燙的前額和兩腮。二十分鍾後,那輛出租車又出現了,蘇戈下車,替我拉開車門,擁著我坐在後座上。他在後座上就深深地吻我,我被他身上極具侵犯性的煙氣和酒味吞沒了。
那輛出租車成了浮槎,把我從現實渡進了夢境。
次日清晨,我從蘇戈枕上醒來,陡然生出來要把夢境變成現實的心思。我愛蘇戈,更愛蘇戈的世界,我想把這兒變成我的世界。
我那點兒小心思,連姥姥都瞞不過,更不要說蘇戈了。我睜著眼睛躺在那裏想自己的“心思”,心思也就明明白白寫在了我的眼睛裏,他看著我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說:“我不想傷害你。”
這話後麵有危險的潛台詞。
我拿手把他的嘴堵上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如此冷靜,起身做早飯,吃完就去上班了。我的當止則止,不糾纏,倒讓蘇戈在最初幾個月對我頗為眷戀,周末就會打電話讓我過來,兩個人一起吃晚飯,度過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
那晚蘇戈和我正吃晚飯,家裏的電話響了,是他兒子從英國打回來的,祝賀老爸生日快樂。蘇戈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生日,接完電話坐下感慨,年齡這個話題順著也就出來了,他兒子82年的人,隻比我小兩歲。
蘇戈仿佛一下從沉醉中猛醒了。那晚,他跟我很誠懇地談了一次話,我一口一口嚼著自己在他接電話的當兒衝進廚房下出來的麵,聽著他的話——作家也沒多少創意,說來說去竟還是年齡,年齡是障礙?我忍不住微笑了。我耐著性子聽完了,淡淡地扯開了話題,“我姥姥說,過生日吃麵條是嚼壽呢。麵條越長,嚼得越久,就越長壽。”
蘇戈無奈地看著我,開始給自己嚼壽。
無奈成了此後蘇戈最常麵對我的表情。他倒是能拔慧劍斬情絲,我豁出去春蠶到死絲方盡,你斬一回斬兩回,我纏纏綿綿斷了又續,破了再織——我心裏很篤定,他舍不得。不舍歸不舍,話卻說得很明白,讓我不要為他耽誤了自己,他不可能給我那個想要的結果。話說明白了,心裏就輕鬆些,反又留戀來日無多的這點兒暫借的甜美。說好了斷的那夜,蘇戈必定跟我格外癲狂——最後一次,豁出命去了。我自然奉陪,同樣“須將一生拚,盡君今日歡”,跳舞時練的那點兒功都用到了床上,柔荑一般的身子,變換出匪夷所思的姿態,蠱惑得他真的要把命拚掉了。
我氣定神閑地聽著身邊的蘇戈幾乎不成人聲的喘息,這是我們第十一個“最後一夜”了。後來蘇戈大概不好意思湊夠莎翁的劇名,再不提最後一次雲雲。
蘇戈再也沒讓我去他家裏做過飯。春分沉醉的晚上,被十一個欲仙欲死的仲夏夜取代了,接下去的耿耿秋夜,卻過成了“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蘇戈在寫一本新書,我說去看他,十回又八回他會說改天吧。偶爾答應了,兩個人匆匆一聚,也就散了,他還要寫。
那夜忽然變天了。我下床,穿好衣服,到了門口,蘇戈走到窗邊朝外看看,風狂雨大,他說要不別走了……我說:“算了,我在,你會分心的。”
說完還是換鞋要走,蘇戈過來,把我拉進了懷裏,“進去睡吧。”
我一個人去睡了,潮乎乎的雨意秋氣,隔著被子透到身子上來了,做夢也夢不到去年那蜜黃的陽光了,好在剛才那一擁的溫暖在睡著之前,還未散盡。
溫暖並不意味著讓步和動搖。不覺一年過了,我跟蘇戈的弟子們也混熟了,蘇戈跟魯輝“公平競爭”的玩笑每次聚會時必提。蘇戈自矜魏晉風度,最厭迂腐,弟子們學老師,個個倜儻不羈,文采風流,隨時隨地根據氣氛,當場現掛,發展衍生出新的情節。我也習慣了,蘇戈正話反說,永遠是追求不到我,我聽了隻是笑,當然不是幸福喜悅的笑,可那點兒心酸與苦澀藏得很深,除了蘇戈估計也沒誰能看得出來。
玩笑終究是玩笑,號召大家齊心協力把我嫁出去,蘇戈說得鄭重其事。學生們舉杯表態,一定鞠躬盡瘁。大家深諳不求甚解的妙義,並沒哪個不省事的此時去抓魯輝和蘇戈來說事。我也隻能大大方方地笑著跟大家碰杯,眼皮一耷拉,喝光了杯中酒,然後說不帥的我可不要!
說這話的時候,我會把眼波朝蘇戈一轉,他必定會躲閃了目光。過後蘇戈對我說,他這時候才讀懂我的眼神,粗一看,會讓人覺得很溫和,秋波婉轉,總有三分笑,三分柔情,清清淺淺,盈盈欲語——那是騙人的,這雙眼睛識盡炎涼,透著明白,那溫和也不是溫和,卻是外人未必看得懂的擔承與堅韌……
“若不是醉眼朦朧老眼昏花,我著實不敢招惹生了一雙如此眼睛的女子喲!”
我被他說得三分委屈三分生氣,卻又有三分歡喜,恨聲掐他,他抓了我的胳膊,我就把身子壓過去,兩個人就從沙發上糾纏到了地板上。纏綿完了起身,他又一疊聲地懊悔耽擱了他的新書進度,“君王從此不早朝,君王從此不早朝啊!”
蘇戈不知何時把劍術換成了太極,跟我虛虛實實,進進退退,推手似雲,行步如水,用綿力卻又綿裏藏針,時不時刺一下,提醒我,也提醒他自己,以免沉醉不知歸路。
五
我成了母親的心事。
母親並不知道我的生活裏還存在著一個蘇戈。同事朋友包括大姨的熟人給介紹對象,我都去見,也無可不可地跟人家吃飯看電影——某種時候,我甚至盼著能出現一個“終結者”,終結我對蘇戈的幻想。結果,卻是毫無結果。
我挑剔人家的時候不多,人家總在挑剔我。我得到的最過分的反饋竟然是:漂亮,可惜太漂亮;聰明,可惜太聰明。有才,可惜太有才——更可惜的是,出生的日子,還早了那麽三五年。真是反諷,在蘇戈麵前,我隻是不難看而已,聰明也隻表現在有自知之明,才華這樣的字眼,他更不會放到我身上,他常說,從小跳舞的孩子,沒好好讀過什麽書,要補的課還很多……
時間一臉反諷地朝前走。舉世矚目的盛典也好,天塌地陷的災難也罷,都絆不住它的腳,我的日子還是被“一言難盡”與“不足為外人道”滑溜溜地帶走了。
大姨家,說不清楚是我不願意去——我也的確不願意,還是母親不願意我再去,反正我們母女非常默契地把見麵的地點改在了姥姥住的鬆鶴園。
母親帶著做好的菜,我們三代女人聚在一起吃頓飯。這兩三年姥姥胖了不少,胖得很虛,有些淤脹似的,特別是她那雙手。姥姥手很巧,可手的模樣卻有些拙,她常自嘲十個手指頭放一起就是半斤胡蘿卜,如今那胡蘿卜隻怕要有一斤了,而且摸上去油膩膩的,不再是那雙爽利幹脆攥著尺子敲打我的手了。如今這雙手始終戀戀地攥著我的手,使每次的離開都變得有些艱難。
跟母親分手是另一種艱難。她還是要送我到地鐵站,母親一定說:“彤彤,當心。”我也一定笑著回答:“媽,放心。”
轉身後,母親看不到我的表情,我也看不到母親的表情,可我們彼此都能猜得到……因著對方,母親和我,承受著雙份的痛苦。
母親和我一樣,焦灼地想拯救我即將變得支離破碎的人生。
現在,我不認為自己和蘇戈身邊的那些“女獵手”本質上有什麽不同。蘇戈把那些勇敢向他表達婚姻意願的女子們稱為女獵手,他說落到她們誰手裏,他的命運都是一具皮可以遮體肉可以果腹、頭角骨架可以充作裝飾品的屍體。
“殷彤你不是女獵手,”蘇戈說,“你是薑太公。”
我聽了哀哀一笑,低頭不語。漁翁與獵手大概也就姿態上不同,這話未必不是在譏諷我以退為進。我心裏有些羞惱,卻不反駁,不辯解,隻是低了頭,這種姿態倒能把蘇戈弄得半是尷尬半是不忍,反過來撫慰我。一句好話,心裏雖然過不來,我的臉上定會泛出霽色。我不使性子,不慪氣,說實話,我也沒跟他使性子慪氣的心情。
我之所以跟蘇戈的關係能超越他跟別的女人,一半是因為我隨方就圓地貼著他,另一半,蘇戈對我到底是喜歡的——這才是我真正的指望。我能感到蘇戈對我依賴,特別是他孤單和累的時候,寫東西把腦子寫塞了的時候,或者不管因為什麽,想跟一個人說話時——能說話的女人,比能上床的女人,要珍稀一些。
蘇戈什麽話都跟我說,從學術紛爭到風流韻事,話題無所不包,但主題隻有一個,就是他自己。有時候,他還很願意跟我談他的前妻。與蘇戈交往後,無意間我才知道,蘇戈的前妻竟然是林風。
林風的名氣比蘇戈大,所以現在有人背後提到蘇戈時還會使用“林風前夫”這樣的稱謂。蘇戈在我麵前,倒沒有故意妖魔化林風,且從來不吝於讚美林風的美貌與才華,連稱呼都是“當年我那位林妹妹”,半是悵惘半是調笑,況味複雜。但他也時常掀開灑脫的衣襟,給我看一看那位林妹妹留下的可怕傷痕。傷疤是好了,疼痛卻還記憶猶新,九死一生的蘇戈說,他對那些企圖再次把他捕獲進婚姻的女獵手,幾乎是望風而逃。
蘇戈從不放過表達對婚姻拒斥態度的機會,我都能把他那套詞背下來了,隻是我並沒有真的被他那些表麵的言辭拘住,鐵嘴鋼牙地說著,肚子裏未必沒有柔腸百轉的掙紮。從某種意義上說,當年的林風遙遙給我設置了當下的難度,但我對自己所知所識的林風,欽敬之意絲毫沒被消減。隻是,我不是林風,我沒有她那清明剛烈的立場,我委屈,卻還想著求全。
蘇戈說我是薑太公,其實我隻是個普通漁者,我的鉤也是彎的,我的餌就是我自己。蘇戈的掙紮,不過是所有吞了餌鉤的大魚的正常反應,有經驗的垂釣者不會急著收線,就讓魚拖著線來回遊,遛得他累了,也就沒跑了……
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魚跟漁者的命運,就都轉彎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堅持對還是不對,又沒人可以商量——因為沒有誰真正知道我和蘇戈之間的關係。
2010年的元旦快到了,大雪一場接一場地下,樹上還沒落盡的黑綠葉子上積了厚厚的雪,人行道上隔不遠就能看見不堪重負而折斷的樹枝。我踩著積雪躲著樹枝去赴約,魯輝請我吃肥牛火鍋。他博士畢業後去了一所高校當老師,上次吃飯還是跟蘇戈一起,說來又是半年沒見了,隔著火鍋騰騰的熱汽,魯輝向我匯報這半年的大事記。其中最重大的,是經別人介紹,他有了女朋友。
我涮下一大筷子肥牛,撈起來蘸料吃著,又追了句:“這條兒詳細點兒!”
魯輝莫名其妙有些吞吐,是他們係主任的女兒,剛讀研一,一般人兒吧,很活潑……我不再問,魯輝也就不再說,我們之間那種瞬間的沉默又出現了。我停下來,靜靜地看著魯輝,此時此刻,我知道了,當初那沉默裏的孤寂和憂傷,是我們倆的,不過那是他理智的選擇,而我隻是懵懂的承受。
我心裏的悵然忽然成了愴然,雪原一樣橫在心底,冷而白,凍得結結實實,不必擔心再會融化成悲傷的沼澤……
我說:“來點兒酒吧?”
魯輝立刻招手要酒,一人一瓶“小二”,扭開倒進玻璃杯,我們倆把杯子碰得叮當作響,卻都隻抿下去一點兒。兩個人都笑了,一起說不勉強不勉強。
菜吃得差不多了,魯輝的酒下去了一半,他忽然說他也是去了女朋友家之後才知道,那女孩兒的父親,他們係主任,跟蘇戈是二三十年的好朋友。
我抬頭盯他了一眼,魯輝笑了笑,沒再接著說什麽,端起酒杯竟然一口幹了。
吃完了飯出來,都說過再見了,魯輝又叫住了我,頓了半天,說:“殷彤,我知道有些話我不該問,可我覺得好像有責任似的,問錯了你別生氣——你跟蘇老師,就是開玩笑,還是——真的……”
我微微一笑,“玩笑如何,真的又如何?”
魯輝被噎了一下,半天才說:“蘇老師不適合你。”
我按下了反唇相詰的衝動,淺笑道:“別瞎想了,就是玩笑。”
魯輝似乎還想說什麽,可終究什麽也沒說,笑笑,沉默地陪著我朝地鐵站走去。我也沒說話,竭力驅趕著內心的恓惶。魯輝的話後麵埋著很多話,不說,我約略也能猜得到,無非是他從準嶽父那兒聽了蘇戈的亂事兒——其實我知道的更詳細,或者是蘇戈掛在嘴邊的,單身生活成就了他的學術也成就了他的創作之類的話——說出來了隻會讓我更難堪,不說也罷。
不說,也等於是說了。和魯輝再次告別,進地鐵站。電梯向下,我的心也忽悠悠地落進了黑沉沉的地下。也許我的堅持,不過是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愚蠢,白白耽誤了自己。我咬住了那苦苦的四個字:白白耽誤——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女子過了二十八九,不是一年一年的老,而是一個月一個月地老——我何曾願意這樣耽擱?
在站台上等地鐵,我有些麻木地看著對麵站台牆上絳紅色的大幅燈箱海報,國家大劇院,比才歌劇,永恒的經典,《卡門》……
那晚之後,三十六天我沒和蘇戈聯係。我有意的,不單是看看蘇戈的反應,也是看看自己的反應。
蘇戈的反應倒在意料之中,沒一點兒消息——說明他寫得很順,沒有覺得沮喪孤單。我自己的反應倒有些讓自己意外,古典詩詞裏那種刻骨銘心的相思,並沒有出現,當然,雜誌社這一段特別忙,除了正常出刊,中間還要出一期關於各地“非物質文化遺產”在京係列演出的增刊,老是加班。百米衝刺地趕末班城鐵,四十分鍾坐回來,累得嘴歪眼斜,倒下就能睡著——梧桐樹三更雨、斜倚熏爐坐到明的相思,是何等奢侈的閑情!
不去相思,也忘不了蘇戈,那是我未竟的事業,自然時刻掛在心頭。
我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種情緒了,悲欣莫辨。第三十六天,是個周末,手頭的工作剛好完結,下班我直接去了蘇戈家。這樣直接殺過去的莽事兒,以前我還沒幹過。
不打電話,到了又可巧有人開樓門,連對講門鈴都用不著了。我在電梯裏調整了一下呼吸,出來,摁響門鈴。門開了,裏麵站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子,玄關處的燈射出微黃的光,打在她略微暗沉的膚色上,說不上十分的姿容,好在生了雙魅影重重暗蓄風雷的眼睛,長睫毛忽閃一撩,放得出電光。
我發愣,那女孩子也發愣,蘇戈在裏麵問:“哪位?”
我應了聲,繞過那女孩子,換了拖鞋,徑直進客廳去了,女孩子在我身後一言不發地關上了門。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關係,蘇戈的臉色很不好,被一堆墊子埋在躺椅裏,皺眉說:“還是腰椎,坐不住——這是小陳,沒想到我也落到了動口不動手的地步。”
女孩子端了水過來,聽到蘇戈介紹她,遞水杯時朝我一笑,立刻回到電腦前去了,垂著睫毛似乎在專心地調整剛才記錄的內容。我敏感地覺得那笑裏有些勉強和敷衍——我盯著小陳短款夾克和低腰褲之間露出的那段線條嫵媚的腰肢,大冷天她也不怕涼……
蘇戈朝我哎了兩聲,我才回過神來,喝了口水,放杯子的時候發現茶幾下麵有一摞新書,白底紅字,《欲望的容器》,我伸手拿了本,翻看著,“這是我給你校過兩遍的那本書啊——名字改了?”
蘇戈看上去疼得厲害,表情痛苦,略緩一下,又朝我笑了,“這名字比前麵那個棒!內容沒動——我在《後記》裏向殷彤女士付出的無私勞動致謝了……”說著,艱難地欠身想起來,我放下書伸手要去扶他,小陳早已無聲無息地飄到了蘇戈後側方,手從他的腋下伸過來,蘇戈抓著她的胳膊靠著她的身子站了起來。
我伸出去的手,隻得拐向茶杯,端起來喝了一口,那口水進嘴裏就成了強酸,腐皮蝕肉地蟄剌剌一溜兒疼,從喉頭直達心口,可我故作淡定地看著小陳把蘇戈扶到了沙發上。蘇戈對她說:“咱們歇會兒,阿姨中午做的菜在冰箱裏,你熱一下,我跟殷彤說會兒話。”
三十六天拉開的距離,忽然出現了——我成了客人。
小陳進了廚房,我無聲地吸了口氣,堅定地站起來,走過去坐到了蘇戈身邊,蘇戈沒有動,我把頭靠在了蘇戈的肩上,“想我嗎?”
蘇戈沒有回答,寬厚的手穿過了我的頭發,有一縷被他夾在指縫間,輕輕扯了扯,“把遙控器給我,看會兒新聞。”
我隻得起身,把遙控器找來遞給他,蘇戈打開電視,人卻趴在了沙發上,笑著伸手勾住我的小拇指,帶點央求意味地晃著,“按按咱們的腰吧。”
我嗤地笑了。蘇戈忽然拽著我的胳膊又要坐起來,原來電視上廣告結束,訪談節目繼續進行,說話的女嘉賓正是林楓。
我扶他坐好,拿靠墊把他的腰塞妥帖,蘇戈帶點兒解釋意味對我說:“這是上周六的重播,有人告訴我林妹妹在電視上罵我,正巧趕上,聽聽她怎麽罵。”
“……有人說女博士心比天高,貌比猴醜(觀眾笑聲),鳳凰衛視要為女博士正名,就找來幾位打扮入時、貌美如花的女博士上節目來駁斥這種說法。媒體所謂對社會問題的討論,最後都會變成製造噱頭,娛樂大眾,我們今天也一樣,從秦淮八豔到二十一世紀的知識女性,這題目就很有娛樂精神——主持人朝我瞪眼睛了,在導演衝上來把我趕下台之前,我抓緊時間,爭取說完(觀眾笑聲)。鳳凰衛視那期節目讓我頗為震撼,震撼的原因有兩個:一,女博士色藝雙絕——真的很漂亮,都是大美女!你沒看太遺憾了!(笑聲)更重要的是第二點:在我想來,這些多少讀過些書的女子們,應該多少有些思想力——可是,她們在那裏,馴服地甚至不無迎合地順應著我們這個社會性別文化中最卑下最惡劣的部分!那份按照性別標準自我規訓和自我塑造的自覺,讓我無比驚訝!我讀本科時,有位老先生,愛罵那些冥頑不化的學生:你們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我當時也想這麽罵人。不客氣地說,一個沒有生長出健全的主體意識的女性,博士學位對她的意義不會超過一瓶香水和一管口紅,她優雅地優美地多少還有點兒憂傷地充當著‘欲望的容器’。這詞兒不是我原創,引用某人的書名。很有表現力的一個詞——欲望的容器,但以此為題的那部小說卻很爛,是一個無知愚蠢、內心孱弱又無比自戀的男人瘋狂膨脹的色情想象。我知道,我這麽一說,反而很可能是替他做了廣告,如果您能忍耐拙劣艱澀的文筆,又有追腥逐臭的特殊癖好,可以買一本看看(全場大笑,有人鼓掌)……”
林風在電視上嬉笑怒罵,蘇戈在屏幕前也隻能做出大肚能容的姿態,漫不經心地換了台,笑著說:“女人到了更年期,是很可怕,啊?”
我沒應聲,蘇戈看我了一眼,“想什麽呢?”
我一笑,“想你的林妹妹……”
蘇戈哼了聲,“林妹妹——如今都快成林奶奶了。”
小陳熱好了飯菜,都是現成的,三個人一起吃晚飯。想必是那位阿姨特意為晚飯做的菜,又是微波爐熱的,外觀沒大改,味道很好,我對蘇戈說:“你請的這個阿姨,做菜水平快趕上我媽了。”
小陳低低地笑了,朝我忽閃著大眼睛,說:“中午那位阿姨不是保姆,是蘇老師的未婚妻。”
“哎——”蘇戈這聲“哎”的尾音不讚同的拐了彎兒,“這孩子不會說話,我這把年紀了,還什麽未婚妻?應該說‘後老伴兒’!”
他看著我,笑得像個惡作劇的孩子。
六
許久沒有聯係的大姨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回去一趟。大姨如今耳朵聾得厲害,隻在那邊嚷,聽不到我的問題。電話被表姐接了過來,說別問了,有好事兒,回來就知道了。從她雀躍而曖昧的口氣裏,我猜測多半又是要給我介紹男朋友。我正在單位校稿子,不能再多問,應了就是。
掛了電話,又回到麵前那篇梳理長江流域女性文學創作的長文,從先秦兩漢直到民國,一代又一代那些如花似玉蘭心蕙性的女子,無論是瓊閣閨秀、蓬門碧玉還是青樓豔姬,寫下了那麽多淒婉哀怨的句子——幾千年女子的悲哀淌出來,怕不是又一條長江……女人哪兒來的那麽多悲哀呢?
作者條分縷析的論述讓我有些厭倦,經濟基礎,封建禮教,男權文化……頭頭是道,條條有理——我忽然想起了姥姥,想起她清明剛烈的態度,還有她對多愁善感、淌眼抹淚的小女兒姿態的鄙薄不屑……
還是皺著眉頭校完了稿子,收拾東西去了大姨家。母親也在,表姐咯咯笑著正跟她說著說什麽,大姨也興奮得臉頰紅撲撲的。我聽了才知道,所謂的“好事兒”不是我的,而是母親的。母親比大姨冷靜多了,大姨喋喋地朝我說著母親交往的男人條件有多好,母親默默地看著我。
我非常意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按照大姨的說法,母親已經做了決定,就看我的意見了。我能有什麽意見?雖然心裏的確有些莫名的不安,可還是笑著祝福母親。那天晚上,母親讓我留下。我能察覺到母親的傷感,也就留下了。
還是那間小房,還是那張大床,還是母親和我,十八年過去了——
十八年是經常出現在故事裏的時間,那是一個男嬰長大成人中狀元替生母伸冤的時間,是一個如花女子苦守寒窯等來正宮娘娘名分的時間,是一個被砍頭的死囚轉世為人再成一條好漢的時間……
故事總是這樣,有因有果,環環相扣,愛恨情仇,報應不爽。我喜歡故事裏的世界,它是可靠的,生活不是這樣,它處處吊詭,毫無邏輯,一路與它的偶然荒謬刮擦碰撞下來,幾人能躲過支離破碎的命運?
我這段日子想什麽都會想得心灰意冷。小房沒有暖氣,那台小小的電暖氣關燈時也關掉了。我摸摸自己的鼻尖,冰涼,縮進暖和的被窩,聞到了母親身上柔和的玉蘭香氣。
“等你安頓好了,我就跟你姥姥回老家……”母親在黑暗裏忽然說了句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話。
我聽得滿心疑惑,卻又不敢深問,她與之即將開始新生活的那個人怎麽辦?
母親頓了一下,說:“這周六你有時間嗎?我跟那人請大姨大姨夫吃頓飯,我就從這兒搬過去了,你也來見見麵吧。”
我哦了聲,翻身推了推母親,“媽,剛才說了半天,還是沒說清楚他是哪所大學的,叫什麽?”
母親輕輕地吐出“蘇戈”兩個字時,我呼地坐了起來。
母親也被驚著了,摸索著床頭台燈的開關,我的頭轟轟直響,回答母親疑問的聲音卻鎮定自然:“媽,你別動,你別動,我剛想起來——有篇稿子得校完,不然趕不上進印刷廠了——怎麽會忘呢……真該死!”
我胡亂穿著衣服。燈亮了,強光下母親哆嗦著眼皮,“外麵冷——打車啊,媽給你錢……”
我彎腰拉上長靴的拉鏈,把母親摁進被窩,伸手摁滅了燈——我擔心自己的表情,“你接著睡,接著睡——”
一個小時之後,我坐在了蘇戈麵前。蘇戈腰上繩捆索綁地帶著護腰的墊子,正埋頭寫東西,被我半夜打擾,倒也沒有格外惱火,大概覺得早晚得給我個交代,索性關了電腦,像孕婦似的扶著後腰站起來,坐到靠背藤椅上,一臉坦率誠懇開始給我講了他與那個名叫秦素梅的家政女工的故事。
蘇戈給我的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多月前,蘇戈在美國讀博士時的導師來中國,說要到家裏看看蘇戈曾跟她說過的蘇家祖輩收藏的書畫扇麵。蘇戈正想著如何招待老師,當時在他家的一個朋友向他推薦了秦素梅。
那晚蘇戈的家,成了秦素梅的舞台,她的人在廚房裏,可是她帶來的氣氛如同菜肴的香味,籠罩了整個房子。餐後,那位研究東亞文學的美國老太太把秦素梅從廚房裏找出來,跟她擁抱向她道謝,說她和她的菜肴一樣,很美麗很中國,特別是她的珍珠耳墜,讓她想起了玉卿嫂。
秦素梅讓蘇戈聯想起來的倒不是玉卿嫂,而是《浮生六記》裏的芸娘,那個被林語堂讚不絕口的最完美的中國家庭的女主人。
不過蘇戈也就是那麽一想,送走了導師,跟秦素梅結賬,就接著寫他的書了。也是機緣巧合,一周後,蘇戈又被那個推薦了秦素梅的朋友請去當陪客,也是家宴,那天客人雜,說的話題蘇戈覺得無趣,他就湊到廚房,看秦素梅做菜,瞎聊。
等他出來,女主人在廚房門外笑著攔住他,“要不要我給你做媒?娶了她可比找個小姑娘,幸福指數高多了。”
蘇戈打個哈哈想溜,女主人扯著他西服的袖子不放,“現在胡混,總有動不了的一天,你還指望兒子從英國回來伺候你呀?”
蘇戈好不容易從充滿做媒熱望的女主人手裏脫身,他沒想到,這幾句話被廚房裏的秦素梅聽去了。
第二天,秦素梅敲開了蘇戈的家門。蘇戈那天腰椎的老毛病犯了,疼得成了殘疾人,正半躺著打電話托人趕快給他找個打字能跟上口述的人來。秦素梅進門,先從廚房找出半袋綠豆炒熱,裝進個枕套讓他熱敷。他趴著,她坐著,開始談話。
蘇戈不知道該如何措辭才能準確描述秦素梅與他的談話內容,說是求婚不大準確,說是勞務談判也不準確,應該是兩者的混合體。秦素梅淡然平和的態度,讓一貫自詡蹈於俗見之外從不大驚小怪的蘇戈也有了一絲驚訝。她說完了,起身進了廚房,做了幾樣簡單的菜,洗淨手出來,拿起大衣,笑著對蘇戈說:“您考慮一下,不著急。這頓飯我不收費,再見。”
秦素梅飄然而去,蘇戈趴在那兒想想,忽然覺得這個穿著月白絨衫天青長褲的小時工,把他周遭那幾個愛弄點文藝、講究氣質的異樣女子都比成了庸脂俗粉。
蘇戈覺得自己被打動了,但他說不清楚是被什麽東西打動了。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人,毫無遲暮美人的張惶,從容地坐在那裏,淡淡地說著,話很直白,直白得刺眼,可是很本質,很透徹,剝光偽飾,洗盡鉛華,撕掉自欺的皮膚,真實的人生定是這樣一張血肉模糊的臉,醜陋,殘酷,悲哀……她就那樣毫不躲閃地直視著那張“畫皮”下麵的真臉,勇敢,但勇敢得並不潑悍,異樣優雅……
蘇戈也許是被這種矛盾的氣質打動了,更為重要的,她非常理想地解決了蘇戈生活中諸如吃飯穿衣這樣瑣屑卻有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這種自由的、不傷害他的書齋寫作生活的“類婚姻”狀態,蘇戈想過,卻沒想到真能遇到幫他實現的女人——不是隨便從勞務市場拉一個人回來就能讓她滿屋子晃的。而這個女人需要他支付的對價,隻是一個白色的謊言。
蘇戈幾乎不認為這是謊言,更近似於玩笑,他決定與這個不同凡響的家政女工一起,跟世人平庸的理解力開一個玩笑——蘇戈喜歡這樣的玩笑。
暖氣充足的房間讓我口幹舌燥,就起身個自己泡了杯綠茶,蘇戈也說要一杯。
我把兩杯茶端過來,示意他講一講那個“謊言”或“玩笑”。
“她要我幫她一起嫁女兒。她有一個女兒,美麗,優秀,讀書的時候,有個感情不錯的男朋友,女兒帶他回來過兩次,她張羅了一桌子菜給他們吃,她們住的條件很差,加上親戚家大人孩子亂哄哄的,她從那男孩的目光裏讀出了很多東西,後來女兒與那個男孩果然沒什麽結果。這讓她很心痛。她想給女兒一個好的環境,說得再直接一點兒,好的包裝,然後讓女兒有個好的歸宿。”
我像冰山一樣端坐著,巨大的羞恥感在身體裏滾動,臉在燒,指尖在麻。蘇戈看著我,目光裏流露出困惑。我竟然還能擠出絲笑,“你可真善良。”
蘇戈大概以為我接受了既成事實,也笑了,“共謀!各取所需而已。”
我起身離開了蘇戈家。
我想起了母親那次打我。隻是這次她用的不是那柄鮮綠的塑料刷子,而是羞恥的鞭子。罪責在我,我不會埋怨母親——想起母親,我覺得心疼而愧疚——我讓她擔憂恐懼到了什麽程度,母親才會選擇如此極端的方式呢?
我像得了瘧疾。有時候混身滾燙,血液是灼熱的岩漿,手指也腫脹似的又麻又痛——幾天來這種羞恥感不停鞭笞著我的身體,越來越燙,越來越麻;有時候我又被丟進了冰冷的湖水中,不隻是冷,還有恐懼和絕望——掙紮出頭,看到布滿裂紋的冰麵上站著母親,我如何才能不讓冰麵開裂,不讓母親跟我一起掉進冰冷的湖水裏呢?
周四,母親打來電話,說要這周六一起吃飯。我腦子嗡嗡直響,說不出話來,母親以為我在忙,就掛了電話。我呆著,手機忽然又唱起來,我一驚,盯著屏幕看,卻是鈞州的號碼。
“彤彤,我是爸爸呀!”電話那端一個陌生男人對我說。
“誰?”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是爸爸,殷至誠——”他一字一頓地說。我的意識漸漸明晰,知道那端是誰了——十八年前,那個夏日午後,讓我跌碎了茶杯蓋的男人。
他邀請我回鈞州看看,說很想我。如此突兀的抒情,他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嗬嗬地不停笑著,我突然說:“好,明天我就回去!”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馬上歡天喜地地連聲說著好好。
掛了電話,我就去林風辦公室請假。我說要回鈞州,老家有事,請一天假。
林風沉吟了一下,“要回鈞州呀——好吧,抓緊時間,快去快回。你那篇《不器》寫得不錯,我有個想法,你能不能把采訪深入下去,‘剩女’現象現在也是個熱點,可以做個係列——等你回來我們再仔細討論。”
我點頭應承,出門給母親打電話,說我要出差,周六吃飯不能去了。
動車帶著我離開北京後,我的“瘧疾”奇怪地好了,悲哀水一樣漫上來,心沉到了水底。周五黃昏時到了鈞州,不讓殷至誠來接,他還是帶著一群人來了,我竟還能認出他,父女久別重逢,老爹爹又愧又痛的哽咽是免不了的,可惜我不入戲,摘了掛在臉上的巨大墨鏡,平靜地說:“您別這樣,大家都會尷尬的。”
我跟所有人客氣地打招呼,卻不稱呼人,不要說他帶來的七大姑八大姨,就是殷至誠本人,其實跟我也沒什麽關係。我當然不會去他家,住進了位於新區的鈞州酒店,房間在十一層,從窗戶望出去,能看到護城河與北關城樓。隻有殷至誠跟我到了酒店房間。坐下交談,噓寒問暖之後,聽他的話音,我漸漸明白了他突然請我回鈞州的真正原因。
殷至誠現在也經營一家鈞瓷店,叫做道玄堂。他偶然看到我寫的那篇關於鈞鎮的文章,就留心了,後來發現我又成了這本文化生活周刊的編輯,躊躇了些日子,決定還是給我這個“女兒”打個電話,看能不能宣傳一下“咱家”的道玄堂。
察覺到真實動因,我和他的關係反而好處理了。我說明天就去看看,拍些照片,如果有機會,我會盡力的。他沉默了半天,問了句:“你媽媽好吧?”
我很快地回答:“挺好的。”
他悶坐了半天,我能察覺到那些舊事在他心裏汩汩地湧著,他想解釋——我不需要他的解釋。我跟張偉分手後,從不提和殷至誠那段婚姻的母親,斷續跟我說過他兩次。殷至誠那時候在北關一小教語文,愛舞文弄墨的,以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寫快拍書、對口詞之類的東西,都會去找他。後來他又寫起了詩歌,小說,雖然隻在黑板報上發表過,卻在周遭人口中積攢下了一些才名,當然,自己也積攢下了一肚子的懷才不遇。
我猜想,母親的青目,定然讓他產生過才子佳人的比附。二十多年後母親說起這段婚姻,對他竟是有些歉意的——到底是她騙了他。婚後他自然能察覺到佳人並不欣賞才子,文弱的他,對母親開始拳腳相向——打母親的原因跟母親無關,跟他的文學創作有關。收到退稿他必去喝酒,喝完酒回家必打母親。母親說我小時候倒是膽大,看到他們打架竟然不哭,還敢在床上舉著拳頭敲殷至誠的後背,“你個鱉孫,你打我媽,我打死你!”
說到這兒母親笑了,“鱉孫”是姥姥罵我的話,在我嘴裏出現並不奇怪。殷至誠打碎了母親對完整人生的幻想,母親就離開了。
殷至誠近乎懺悔地開始講述往事,在他的講述中,母親成了不可掌控的卡門,而他就是那個掙紮、妒忌的堂·何塞……我試圖攔住他的話頭,可沒能成功,隻能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原本瘦長的臉,因為發福,腮上多出了兩大疙瘩肉,成了隻梨子,腮上的肉隨著情緒的激動而抖著。
他沒有撒謊,至少沒有刻意撒謊,想當然而已——可他敘述的調子為何讓我覺得如此熟悉?我困惑地在記憶中搜羅著——蘇戈!殷至誠講述往事的調子竟然跟蘇戈毫無二致!不無傲慢的想當然和如對異類般的莫名其妙——女人呀……居高臨下降貴紆尊地追悔莫及深深自責——女人嘛……深沉悠長無法忘懷的痛楚與恐懼——女人啊……還有那永遠用“我”字開頭的句式——我突然笑了。
殷至誠的講述被我笑亂了節奏,我索性將笑擴大,笑著說了句經典台詞: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我不是敷衍,我還能想起十二歲時他的出現和那一百塊錢帶給我的隱秘喜悅,我想留住我和他之間溫暖的善意。並且,我矯詔,代表母親原諒了他。都有惡,都有罪過,都曾苟且,都曾軟弱,天到這般時候,也該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這笑救了我,送走殷至誠,我洗了澡,幾日不能安眠之後,我終於有了一夜沉沉無夢的好睡。
次日我參觀了道玄堂的珍品廳。殷至誠在廳內揮灑指點,滔滔不絕,描述起那些漂亮的瓷器,錦心繡口,唾珠咳玉。
他正說著,突然舉起雙臂,“——把心靜下來,聽……”他的兩隻胳膊催眠似地緩緩落下,我不知道他要我聽什麽,他不無得意地把戲劇性的沉默保持了一分半鍾,然後開口,“這就是我要說的鈞瓷另一美,音。開片之聲,於靜室,月夜,或有心賞玩,或無心聽來,如同風過寒塘,冰麵開裂,又如雨落竹梢,枝葉瑟瑟,聽得深了,心神澄澈,物我兩忘……方才說鈞瓷的顏色,如同鳳舞九天,絢爛之極,能迷人眼目,而開片之聲,卻如深潭龍吟,聲清而靜,能滌人邪思,恰應了陰陽相循,動靜相宜,衝和中正的意思。所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鈞瓷雖為一器,但其中有道,所以鈞瓷又被稱為‘道玄瓷’,這也正是我這道玄堂的來曆。一器一物的高下,關鍵在會心處,再好的瓷器遇不上懂它的人,遇不上能悟出它好處的人,那它也就是瓶子罐子……”
這廳裏的瓷器的確讓我流連,照片拍了不少,我還留了郵箱,請殷至誠把剛才解說的文字稿發給我——這篇才氣縱橫的解說詞我料想定是有底稿的。殷至誠故作為難地笑了笑,“隨口說的,未必能記得全了——我試試吧!”
他那臉上被俗人俗事逼迫了的無奈又得意的笑,都跟蘇戈一樣。我婉拒了殷至誠要擺的“團圓宴”,但收下了他送的那隻“踏雪尋梅”的盤口梅瓶。
隨便在街口吃了碗陽春麵,回到酒店房間,清空了窗下茶幾上的東西,我把那隻梅瓶從錦盒裏取出來,放在上麵。
“踏雪尋梅”說的是它的顏色,通體月白,或肩或肚,偶爾有那麽一星半點兒的胭脂色點子,放在仿大漆的黝黑幾麵上,渾似無色的琉璃瓶裏裝進了泉中月影,泉水在瓶中凝成了冰,冰裏卻又有瑩瑩月華透出瓶外。這隻瓶子的好處不隻顏色難得,更難得從上到下開得極均勻細密的冰片紋,那些紋路不是平麵的,盯著看,深邃不可測,一重一重碎到心裏去了。
可惜,對著它,我不曾聽到殷至誠描述的龍吟細細的開片聲。
開片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打開了房間裏的電腦,上網搜了一下。生長在鈞州,此時才補了一些關於陶瓷的基礎知識。開片原本是陶瓷工藝上的一種缺陷,因為陶坯與釉遇熱後的膨脹係數不一致,從而使釉產生了破碎……看得眼睛困了,我起身站到了窗前,遠遠看著青灰色的北關城樓,穿過城樓就是北關大街,我沒有急著去自家老宅,仿佛回來真的就是為了殷至誠和他的道玄堂。很多故事中的主人公,被處心積慮的作者逼得四麵楚歌進退維穀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轉頭跑回了故鄉——故鄉定有一個啟示等著他(她)——鈞州城裏也有啟示等著我嗎?
從那個困著我的空間中抽離了,一切看起來似乎是有些不一樣。我憂傷地審視著遙遠的北京城裏的困局,羞恥感依然在咬齧我的心,蟄蟄地疼——為什麽我會落入如此羞恥如此痛苦的困境?
無比荒謬的是,那答案竟然是為了得到讓人豔羨的完滿的幸福!
我想著母親,想著自己,自外而來的傷害與打擊——哪怕是災難性的毀滅性的,也未必真能讓我們的人生支離破碎,但如果我們開始撕裂真實的自我,哪怕因此得到了整個世界,人生依舊是無從收拾的一地羞恥而痛苦的碎片。
問題是,如果我們不苟且,不軟弱,就能逃脫千瘡百孔支離破碎的命運嗎?我不會天真愚蠢到自己給自己編童話故事,姥姥盼著母親,母親盼著我,盼來盼去,命的薄厚,還是閨女穿娘的鞋——老樣兒。
這句俗氣的歇後語,淺淡的嘲謔裏能味出了透骨的痛楚與無奈,千芳一哭萬豔同悲的集體歌舞早化作了遙遠天際的隱隱和聲,比襯著紅塵深處這一聲歎息,聽來格外刺耳刺心……破碎是我們的命運,如同那些開片的瓷器,在內外不一的悖論中,無法逃遁。
難道這就是在鈞州等著我的啟示?如果是,我也不願意接受!
黃昏時,我在北關大街上走,臉上蓋著大大的墨鏡,混在成群的遊客中,並不曾遇到一個熟人。秦家其他幾房的老宅子,都租了出去,成了頗具風情的旅遊店鋪,隻有姥姥家的宅子門上掛著鎖。我站在門前,身邊有兩個遊客仰著頭看那雕花的門鬥,我舉起相機,拍下大門上生鏽的銅鎖。他們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等他們走了,我開門進去,院子花木荒老,攀牆的十字茉莉倒葳蕤得很,臘梅正著花的時候,香氣清冽如水如冰……我站在院中間,看著雕花格窗上的日影,日影照著定格在窗上的老故事:鶯鶯會張生,呂布戲貂禪,白蛇盜仙草,寶黛讀西廂……看了很久,然後,我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
我說:“媽,咱家院子裏的臘梅,開花了……”
臘梅花落了,椿樹就發芽了,椿芽老了,石榴又開了。石榴開花的時候,母親和姥姥已經回到了鈞州。姥姥回家自然很高興,高興也擋不住她嘟嘟噥噥地罵她閨女秦素梅,因為秦素梅讓她住進了後院。
老親舊眷幾乎全搬走了,隻剩姥姥一個叔伯妯娌跟一個保姆在三房那院住著,這位老太太一隻眼睛生了白內障,聽說姥姥回來了,自己拄著拐就過來,倆人三奶奶六奶奶地叫著,卸核桃車似地說起話來。母親倒舒了口氣,這麽些年不肯回鈞州,就是不願意看秦家人的臉,受秦家人的眼,如今倒好了。
母親騰出前院,略作修正之後,一家頗有格調的小餐館就在鈞鎮古街上開出來了。餐館的正堂上掛著一副隸書對聯,“閑貪茗碗成清癖,老覺梅花是故人。”隸字一朵一朵在灑金紅宣上開著,端麗嫵媚。那是蘇戈在母親離開時送她的。
母親照顧蘇戈了幾個月,在他完成手中書稿時離開。一如我與蘇戈那段往事,對母親是秘密;母親與蘇戈,對我也是秘密。我不知道母親如何解釋她的毀約和離開,卻從蘇戈那“梅花故人”的句子裏,隱約猜度出他或有一絲悵惘。
那天站在老宅院子裏,我打電話給母親,重提那夜我們母女躺在一起時,母親說的那句話:等我安頓好了,她跟姥姥就回鈞州。回鈞州是姥姥的願望,如果那也是母親的願望,為什麽要加那麽一個不相幹的前提?為什麽不直接實現這個願望呢?我問母親:“媽,如果安頓指的是找一個——或者哄一個條件合適的男人結婚,世上還有比這更虛妄的安頓嗎?”
媽媽,我自己安頓自己,一如你自己安頓了自己。破碎是我們的命運,但破碎未必就是悲劇,媽媽,知道嗎?這世界上有一種美麗完整的破碎,叫開片。
我真正聽到開片的聲音,已從鈞州回到了北京。
一回來,林風就找我談關於“剩女”的係列報道,我忍不住向她賣弄了我從故鄉得到的“啟示”,我認為“開片”比“不器”,是一種更理性的姿態。
林風看著我,“姿態——太柔弱了吧?‘剩女’這一說法本身就讓人反感,‘剩’就意味著曾‘被挑選’,受傷了,破碎了,還在那兒嬌花照水顧影自憐,自己給自己製造美麗完整的幻覺,有點兒可笑吧!”
我被打了一下,但略一頓,我又開口了,“林老師,柔弱並不意味著軟弱。再說,美麗完整的感覺,就應該是自己給自己的,如果向自己之外去尋求,反而不對了。‘不器’是針鋒相對的鬥爭,是指向性的;而‘開片’含有對自我的反思——如何確認自我,遠比跟全世界作戰更重要!”
林風那依舊白皙漂亮的食指斜放在嘴唇邊,聽我說完,手拿開,笑了,“殷彤,你變了——以前你身上有種我不太喜歡的氣質,想取悅全世界,卻又不想放棄自我,結果隻能是陽奉陰違!現在,好多了!言歸正傳,‘開片’這種微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小道理小格調,還是留著你自己玩兒吧!我們的專題,依舊用‘不器’,我們是媒體,要旗幟鮮明,想想吧,讀你文章的人,有多少是惶惶不可終日,‘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戰爭是殘酷的!”
林北敲著桌麵,活脫一個姽嫿將軍,在給我下軍令。我保留意見,服從命令。
立春後,又一場大雪落下了,我熬夜看稿子,暖氣忽然停了,桌子前冷得坐不住,我就進了被窩,靠在枕上。倦得看不動了,合了眼,就在耳畔,啪地好像一根細細的枯枝折斷了——我激靈清醒了,這聲音不像我童年的冬夜裏就熟悉的,遠處積雪下的寒枝在斷裂,聲音遙遙地傳來——它很近——我的目光落在床頭櫃上,那隻“踏雪尋梅”的瓶子幽幽地在燈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許久又是如此輕微的一聲,落進充滿緊張感的寂靜中去了,我閉上了眼睛,在下一聲開片落下之前,有時間和空間,來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