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丹青 (作者:遲子建)


 
1 流雲


女人是人間的蝴蝶,她們最愛往哪兒飛,你去霞布看看就知道了。


在拉林,最氣派的街是銀樹大街,最有味道的巷子呢,則是花燭巷和馬鈴巷。這一街兩巷,仿佛是小城的一臣二仆,統領和服待著四萬多百姓。


為什麽說銀樹大街是“臣”呢?因為縣政府、人大、公安局、法院、財政局、民政局、檢察院,這些發號施令、呼風喚雨的部門,都在這條長街上。這條南北向的街,看上去就像吃了好草的馬,毛色油光,身上無一處疤痕,光光溜溜的,悅人眼目。銀樹大街是水泥澆築的,青白色,而它兩側的人行道,鋪就的卻是紅綠相間的雲字紋地磚。好像銀樹大街發了一道惠及貧者的法令,它們趕著去執行,因為出的是美差,喜氣洋洋的。


與銀樹大街交匯的巷子,總有十幾條吧,爐灶巷、民惠巷、暖陽巷、利發巷等等。這些巷子通向的都是居民區,因而看上去灰頭土臉的。花燭巷和馬鈴巷可就不一樣了,它們是兩條商巷,餃子館、狗肉館、照相館、燒烤店、服裝店、鹵味店、理發店、糧油店、包子鋪、蔬菜水果鋪,一座挨著一座,一片連著一片,巷子裏招牌林立,食物的香氣不絕如縷,叫賣聲此起彼伏,真是聲色香味俱全。拉林小城的日子,全靠它們撐腰了。


花燭巷在銀樹大街的西側,而馬鈴巷在東側。如果說銀樹大街是頂官帽的話,那麽這兩條巷子就是插在官帽兩側的花翎。


霞布是家布店,在花燭巷的盡頭,女人們逛到這兒的時候,往往被高跟鞋折磨得足底酸痛,所以店裏明晃晃地擺著兩條歇腳的長凳。一條能坐三四人,椴木的,紫擅色;另一條能坐兩三人,白樺木的,檸檬色。長凳閑著的時候,看上去就像展覽著的布匹。一匹是深色的,灰暗,另一匹是淺色的,明亮。霞布的主人卓霞,快四十了,也許是不常見日頭的緣故,她的皮膚特別的白。那種白不是幹澀的蒼白,而是滋潤的粉白,青生生的,熱騰騰的,好像從裏麵要溢出光和水來。


好的皮膚,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就是一件不離不棄的金縷玉衣,一生都少不了光華了。偏偏卓霞又是一個會打扮的人,無論冬夏,都穿著裙子。麗日中是亞麻布的直筒長裙和軟緞旗袍,風雪中則是喇叭形的呢裙和裹臀的皮裙。她中等高,細腰翹臀,柳肩豐胸,從不大聲說話,像蜻蜓一樣輕歌曼舞地行路,十足的女人味。男人們背地說起她來,就兩個字“受看”。女人們為了探究她哪兒受看,逢著她時,輕不了打量。要說她的五官,真的不很出眾,眼睛是細長的,眉毛倒很威武,好像她的一雙眼是聖湖(聖湖這兩個字看來子建實在是難於再推敲了——錄者按),需要這樣強悍的眉毛護衛著。再說她的嘴,稍稍有點大。不過她的鼻子生得好,鼻梁挺直、秀美,如異峰突起,隻這一筆,就將整張臉的風水都改造好了。


卓霞穿衣服偏於素色,靛藍、深灰、銀白是主色調,大紅大綠近不了她的身。不過為著生意,她店麵裏的布匹倒是不乏鮮豔奪之類的,如紫色的印花棉布、翠綠的金滌絲羅紋布、明黃色的氨綸緞、洋紅色的燈芯絨等。她的衣裳,極少數是在商廈買的成衣,大多是她自行設計的,因而她很少和別人穿重樣的。霞布既是布店,也是裁縫店。在剪裁和縫紉上,卓霞是一把好手。女人們信賴她的手藝,扯完布,往往順手就把活兒交與她一並做了。到了春節和換季時節,她忙不過來,就隻接生客的活兒。在她眼裏,顧客就是一粒粒珠子,那些熟客是已穿在線上的珠子,牢牢在握,即使一時閃了她們,她們三個月兩個月不登門,抗拒一陣子,最後舍不得這店裏的姹紫嫣紅,還會來的。而生客呢,她們並不知曉你的手藝,怠慢一次,這粒珠子就會從手中滑落,徹底流失了,所以得緊緊抓住。


熟客中,有一個人是例外對待的,不管她什麽時節來,卓霞都是有求必應,她就是蔡雪嵐。


蔡雪嵐是拉林一中的語文老師,四十一歲。她在這個小城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她善待著丈夫的婚外情人和私生子。


蔡雪嵐的丈夫劉文波,在地稅局工作。婚後三年,他們一直沒有孩子。經查,蔡雪嵐患有不孕症。劉文波想到後繼無人,苦悶得煙不離手,把自己抽得像是喪葬鋪子中戳著的紙人,蒼黃單薄。蔡雪嵐見丈夫如此情態,便提出離婚。可劉文波愛蔡雪嵐,這個女人雖然姿色差些,但心地善良,性情溫柔,持家能力強,劉文波不忍失去她,想著將來抱養一個孩子算了。劉文波把自己的想法說與父母,遭到了老人的一致反對。她們說是蔡雪嵐不能生養,又不是你有毛病,恁什麽要養一個跟自己家沒有骨血關係的孩子?他們慫恿兒子離婚,劉文波不從,他們就三番五次地找蔡雪嵐,讓她不要跟兒子同床,餓著他,他就會去打野食,那裏離婚就是順理成章的了。於是蔡雪嵐搬回了娘家。開始時,劉文波每隔兩三天,就會到嶽父家一趟,請她回家,可是半個月後,見蔡雪嵐不為所動,劉文波泄氣了,變成每周去一次。


劉文波去嶽父家長了,到酒館卻是勤了,不論召喚他,一呼即到,一喝即醉。有天晚上,他從酒館出來,想著日子過得太昏暗了,得來點陽光,便條著口哨,晃悠著,去了魁星音像店,打算租張碟,喜劇類的,回家樂和樂和。音像店的主人是個胖妞,寬額。疏眉、厚唇,紅臉蛋,零食不離口,說話脆生生,綽號“小鈴鐺”。她二十六七了,談了好幾個男朋友,都黃了。不是別人看不上她,而是她隻喜歡談情說愛,一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就如臨大敵,蒼皇逃跑。她覺得結婚頂無聊了,進了夫家的門,就得收攏心思,不能再惦記別的男人了,而在她眼裏,這世上有趣的男人多著呢。由於快是關門時分了,劉文波進店的時候,一個顧客都沒有。小鈴鐺提著一袋炸薯片,吃得津津有味,兩手油乎乎的。她見了劉文波,“嘻——”地笑了一聲,調皮地說“說官來了”,然後問他:“租碟?”劉文波大著舌頭回答:“是哩。”小鈴鐺問:“要什麽樣式的?武打?情殺?恐怖?還是——生活?”小鈴鐺說前三項內容時,仰著脖子,幹脆利落,而說到“生活”時,她放慢了語速,頭低下來,眨著眼,那意思很明顯:有個桃色陷阱,你敢不敢跳?劉文波故作糊塗問:“生活片是啥樣子?你給我說說。”小鈴鐺詭秘一笑,放下薯片,拍拍手,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碟片,開啟VCD機的艙門,讓它像狗一樣伸出舌頭來,然後把碟片輕輕喂給它,它就像享受了什麽美食似的,心滿意足地把碟片卷入艙內。小鈴鐺按下“播放”鍵後,把燈“啪——”地關掉,門也栓上,然後翹著腳坐在椅子上,一邊看碟一邊繼續吃薯片。劉文波站在她身後,隻看了兩分鍾血液加快,又兩分鍾,他呼吸急促。劉文波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座火山,已無法阻擋要噴發的岩漿,於是抱住小鈴鐺,將她扳倒在地。小鈴鐺順從地撒開薯片,配合著他。劉文波除了老婆,沒跟別的女人有過這事。他如魚得水,暢快優遊,不知天上人間。他撒開小鈴鐺的時候,忍不住讚歎了一句:“真香。”小鈴鐺卻說:“你多長時間沒洗澡了?一股餿味。”言語中有著怨氣,看來是沒有得到滿足。他們結束了,屏幕上的男女卻還火熱著,小鈴鐺白了他一眼,按下停止鍵,取出碟片,對劉文波吆喝著:“免稅!”劉文波唯唯諾諾地點著頭,一瞬間醒了酒,有種上了當的感覺。


然而還沒等他給魁星音像店悄悄抹去稅款,小鈴鐺找上門來,她懷孕了。她又哭又叫地,說是倒黴,跟過好幾個男人,肚子都沒見過動靜,沒想到和他一次,就有了。她朝他要墮胎和養小產的錢。劉文波不覺得這是麻煩纏身,相反倒有點喜出望外,他央求小鈴鐺,讓她把孩子生下來,說是可以補償給她錢。小鈴鐺本不想讓孩子拖自己的後腿,可是一算計劉文波給的錢是音像店兩三年地營業額了,這買賣劃得來,就同意了。她說好了,生下孩子就丟給他,就當沒她這個媽。


蔡雪嵐知道小鈴鐺懷了丈夫的孩子後,大哭一場,她寫了離婚申請,可劉文波說什麽也不簽字。他說拉林人都知道小鈴鐺,她是不會嫁給任何男人的。他得到孩子後,就和她一刀兩斷。蔡雪嵐見丈夫可憐巴巴的,想到他的出軌也是因為自己的無能引起的,心一軟,答應留下來。這樣,他們一心一意地盼望小鈴鐺臨產的日子。那一天如約來了,小鈴鐺產下一個八斤重的男嬰。誰知她生下孩子後,變了卦了,說是這孩子可愛,她要留下。蔡雪嵐無奈,隻得三番五次地登門,低三下四地求她,可小鈴鐺不為所動。劉文波舍不得親生兒子,隻好提著吃的用的,一趟趟地往小鈴鐺那兒跑。久而久之,拉林人都知道,劉文波有兩個家了。


蔡雪嵐對小鈴鐺母子,可以說是仁至義盡。孩子生病住院了,她請假去陪床,而小鈴鐺照樣作她的生意。單位春節搞福利分發的副食品,她都送到魁星音像店去了。拉林的男人們很羨慕劉文波有這樣一個寬宏大量的妻子,她來花燭巷和馬鈴巷買東西,隻要逢著男店主,絕對不會在她和,短斤少兩。相反的,她買一斤燒餅,會多出一兩個;要一斤醬牛肉,隻收她七八兩的錢。有一年冬天,蔡雪嵐買了一塊鬆梅圖案的寶藍色織錦緞子,到霞布來給一個人做棉襖。半個月後,卓霞發現這棉襖竟然穿在小鈴鐺身上。她覺得蔡雪嵐太窩囊了,所以她再讓她做這個尺寸的女裝時,卓霞就作手腳,不是把袖子縮短,就是將下擺延長,再不就是收束胸圍或抬高領口,讓小鈴鐺穿不上全身的衣服。為此,小鈴鐺常氣乎乎地來霞布改衣服,她一來就嚷:“我蔡姐姐在這兒給我做的衣服,怎麽穿上這麽別扭呀?”次數多了,位林人漸漸知道蔡雪嵐給小鈴鐺做衣服的事了,私下都為她歎上一口氣。


人們以為,蔡雪嵐的一生,就這樣在隱忍中過下去了。可是,在飛雪和寒流剛剛讓位給暖陽和細雨的時節,一個平淡無奇的春日黃昏,蔡雪嵐墜樓身亡了。她死的時候,手中還攥著一塊抹布。有人說是意外,有人說是他殺,還有人說是自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人們熱議的都是這件事。沒人知道,蔡雪嵐步入死亡花園時,經過了怎樣的路徑。


2 波痕(之一)


卓霞踩著老式的蜜蜂牌縫紉機,不情願地為父親做喜服。母親去世不滿一年,父親就找人了,這讓她心裏很不舒服。


這台縫紉機本是母親的陪嫁,卓霞結婚時,母親見她喜歡,便送與她。這台兩度成為陪嫁的機器,上海產的,與當時的“飛人”、“蝴蝶”並稱為縫紉機中的三大品牌,算是縫紉機中的彩頭了。雖然用了近半個世紀,但它的性能仍然很好,輕靈流暢,順滑耐用。無論是薄如蟬翼的絲綢,還是厚重的帆布,它都吃得消。卓霞很注重對它的保養,時常用粗壯的鴨羽毛,剔盡送布牙縫中的汙垢,滴上機油。所以這些年來,除了更換過一條皮帶,沒有在它身上操過更多的心。


也許是心緒煩亂的緣故,這件中式喜服做得極不順手,時常卡線,卓霞不得不一次次地推開針板,取出梭套,察看是不是絞線了。確定沒問題後,她加快了縫紉的節奏,想早點成活兒,擺脫了它。然而就在她上袖子的時候,機針突然“哢——”地一聲斷了,她不得不換上強度和韌性都高的14號機針,可是這根機針也是一副烈女的姿態,隻容她上了一隻袖子,又折腰了。卓霞想,興許母親怪罪父親,冥冥中使了性子,給父親顏色看,這喜服才做得一波三折。這樣一想,卓霞便收起活兒,起身喝茶,等待著母親想通。母親活著時,若是與父親起了爭執,不管多麽占理兒,過一夜就會饒恕父親。


卓霞喝著茶,想著將來依偎在這喜服旁的不是母親,而是後媽時,心情還是起了委屈。她氣不過,“噗——”的一聲,將一口茶噴到喜服上。喜服深灰色,滌綸布的。這種料子染色性差,顏色比較單一。但它的彈性好,耐磨,抗皺,父親說後找的老伴不愛使熨鬥,所以才選這種麵料的。他對她的體恤,讓卓霞心裏作痛。她望著那口落腳於喜服上的茶,看著它使左前襟現出一塊李子般大小的汙痕,好像嵌了一隻惡意的眼,有些後悔,於是趁著茶漬未幹,趕緊補過。剛剛清理完畢,一道藍白道的警車停在門口,劉良闔帶著個警察,低頭走了進來。


一個單身女人,哪些男人對自己有意,她心底是清楚的。卓霞離婚六年了,這期間,向她表露心跡的男人有那麽兩三個。不過,卓霞最放在心上的,是劉良闔。別人向她表白,都明著說,而劉良闔,卻是曲折著說。卓霞不喜歡一瀉千裏的河流,她鍾情的是九曲盤桓的。


劉良闔是拉林公安局的副局長,四十五歲。他瘦高個,棕紅的皮膚,劍眉,豹眼,挺直的鼻梁,線條硬朗,英俊灑脫。這個最有資本招蜂惹蝶的人,在男女事情上,格外謹慎,沒聽說過他的花邊新聞。有人說,劉良闔之所以規矩,並不是自律性強,而是“內憂外困”的緣故。在外,他是政法係統的後備幹部,想在仕途上有所發展,當然不願意在男女之事上為自己設置障礙。在內,他的老婆齊向榮,是個盡人皆知的賢德女人,他豈敢冒犯。十年前,劉良闔的母親患上尿毒症,他和哥哥想為母親捐腎,可惜配型都不符,而與婆婆沒有血緣關係的齊向榮,卻意外地配型成功,她毅然決然獻出一個腎。雖然那個腎最終還是因排異反應太強而衰竭,婆婆終遭不治,但她的美名,卻流傳開來。劉良闔的父親前年病危,彌留之際他拉著劉良闔的手,囑咐著:“向榮對咱老劉家的恩,咱三輩子也還不完啊。你可記住,不能做一件對不起她的事啊。”


齊向榮在縣人大史誌辦工作,每年編四輯《拉林文史資料》,很清閑。她不到一米六,算不得胖,可是因為身上的肉不會找地方長,積聚在了臉頰、肚腹和腰際,再加上個子矮,給人臃腫的感覺。她雖然身材上有缺陷,五官倒是挺出彩的,生著彎彎的細眉,又圓又黑的杏眼,弧度柔美的鼻子和月牙形的嘴唇。她愛說愛笑,人緣好,走在路上,總有數不清的人跟她打招呼,噓寒問暖的。一年四季,她都喜歡穿花衣,冬天是盤扣的花緞子棉襖,夏季是低領的印花襯衫,春秋則是收腰的花毛衣。在卓霞眼裏,花衣適宜兩類女人穿,一類是花季少女,再俗的花色,再平庸的相貌,被青春的朝氣一提升,也讓人覺得美不勝收;另一類是氣質好,瘦削,膚色白皙的老年婦女,這樣的女人穿上花衣,就是一枚飄蕩在秋風中的經霜紅葉,給人以蒼涼之美!顯然,齊向榮不屬於這兩類女人,但是她固執地穿著花衣,把自己待弄得跟塊花圃似的,大花小朵地簇擁著。有好多次,卓霞都想委婉地勸她,讓她做幾套素色的衣服,嚐試一下,興許比穿花衣的效果要好,可是看著齊向榮興致勃勃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俗話說,穿衣戴帽,各人所好。女人最難得的是愉悅,如果花衣能讓她快樂,它們就是一群盤旋在她頭頂的天堂鳥,有什麽理由驅趕呢?


齊向榮大多買成衣,所以她很少進布店。在卓霞的記憶中,她隻來過霞布兩次。一次是扯了一塊花布,說是當台布用;還有一次是給公公做一條哢嘰布的散腿褲子。卓霞遇見她,大多是在馬鈴巷的肉鋪前。她少了個腎,因而很迷信吃豬腰子,每周都要買一隻。她大手大腳的,四塊八的東西,她遞上五塊錢後,肯定會一擺手說:“那兩毛錢就別找了!”而她足額支付了的東西,人家付貨給她的時候,她也會找點借口,比如說她正減肥,不想吃那麽多,從稱盤裏再取出一些,放回貨架上。商販如果要退錢給她的話,她會說:“塊八角的還給我,我也成不了富翁,你們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收著吧。”縱是習慣了在稱上作手腳的主兒,聽到這話,也會感動的。所以齊向榮買東西,他們總是揀最好的給,她菜籃中的肉,肥瘦相宜,雞蛋又圓又大,而那一捆捆戳著的青菜,精精神神的,不像別的女人提在手上的,都像大煙鬼似的,盡是蔫頭蔫腦的。


 


2 波痕(之二)


卓霞碰到齊向榮,隻是似笑非笑著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而她遇見劉良闔,雖然也不說什麽話,可目光裏卻少不了交流。


霞布開張的第三天,劉良闔來了,這是霞布迎來的第一個男顧客。他說平時上班總是穿製服,把他板得快肌肉萎縮了,發現那些休閑服過於時髦,尺寸又偏小,所以想來做一套,讓卓霞幫著參謀參謀,他穿什麽麵料和樣式的衣服好看?初始時,卓霞並不知曉劉良闔的心願,心無掛礙,所以一邊揚著胳膊,“嗤啦——嗤啦——”地為別的顧客扯著布,一邊跟他開玩笑:“劉局長這麽帥氣,穿什麽都好看,隨便挑吧!”結果,劉良闔左挑右選,總是拿不定主意,一直徘徊在布匹間。待到店裏隻剩下他一個顧客時,劉良闔走近卓霞,眼睛裏波光一閃,柔聲說:“你幫我定吧,我實在選不出。”卓霞說:“上百種的布,你都選不出來,你走後,我店裏的布非得委屈哭了不可!”劉良闔說:“你要是一匹布,豎在架上,我就不難選了。”這麽露骨的話,卓霞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可是她不想跟有家的男人在感情上有糾葛,便自嘲說;“我要是匹布,不過是壓在庫底子的布,要沒顏色沒顏色,要質地沒質地。”說完,趕緊將話題轉移到真正的布上,說:“市麵上賣的運動服,麵料上少不了氨綸的成分,這種料子垂感強,可是垂感太強的衣服上了身,會像刀子一樣,把人削得更瘦,不適合你。要說舒適和耐看,還得是棉織品。棉料透氣、吸汗,把人往橫處打扮,能幫你多長幾斤肉,顯魁偉。要說它的缺點,就是水洗後易起皺,可是你有那麽一個賢惠勤快的老婆,一把電熨鬥就解決問題了。”於是,卓霞就給劉良闔選了兩種棉布料子,咖啡色和奶白色的,然後給他量尺寸。她拿著皮尺,蹲下起來的,量著他的褲長、臀圍、腰圍、胸圍,待量到袖長和肩長時,卓霞即使蹺著腳,也嫌吃力,於是就讓劉良闔坐下來。她不是與他麵對麵,而是站在他側麵量肩長,站在他身後量袖長。這兩個姿態,劉良闔當然讀得懂,所以他離開的時候,苦笑了一聲。


那套衣服做好後,未等劉良闔來取,卓霞主動送上門了。不過她去的不是他們家,也不是公安局,而是齊向榮的單位。卓霞說母親曾給她講過鐵道兵修築拉林鐵路的一些往事,如今憶起,覺得很有價值,希望齊向榮能編進《拉林文史資料》。齊向榮感謝著,讓座,倒水,拿出紙筆,專心記錄。複述完故事,卓霞要離開的時候,才對齊向榮說,劉局長在我那兒做了一套衣服,剛好順手帶來了。齊向榮接過裝衣服的紙袋的一刻,滿麵驚訝,不過她很快恢複常態,臉上堆起笑容,說:“我跟良闔說過,你的布店開張後,拉林人就不愁沒有漂亮衣服穿了!”把不知情的不快和尷尬,用一種恭維的方式,輕輕繞過去了。


不過,那套卓霞精心設計和縫製的休閑服,最終灰飛煙滅了。


卓霞住在城北的河壩下,那是一幢長條形的平房,住著三戶人家。卓霞把東頭,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個孩子,住西頭。中間的那戶人家,是對老夫妻,在南市場作小買賣,男人賣炒貨,女人賣菜,他們的子女都在外地,不常回來。平房不太安全,常有偷盜的事發生,所以幾乎家家養狗,鄰居間雖然不大往來,但狗們卻走動頻繁。卓霞養的堂堂,常和鄰居家的二黃和青頭一起戲耍。青頭是威猛的狼狗,而堂堂和二黃是柴狗。不同的是,二黃矮小、邋遢,而堂堂高大、愛潔。堂堂常常在主人回家後,得空越過堤壩,跳到河水中,撲騰一陣,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掛著一身水珠,清爽地回家。如果鄰居有了非說不可的事情,那麽叩門的不是人,而是狗。隻要聽到狗“啪啪——”的拍門聲,就知道鄰居登門了。


有天早晨,卓霞聽到狗的拍門聲,趕緊走出屋子。她打開門,見搖頭擺尾的青頭(諒應為二黃——錄者按)後,站著賣炒貨的老頭,他捧著一套衣服,求她幫個忙,把褲管截去兩寸,袖子裁掉一寸。卓霞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給劉良闔做的衣服,她試探著問:“這衣服怎麽做得這麽不合體呀?”老人咳嗽一聲,說:“我哪值得做新衣服穿啊,這是人家齊向榮,從下麵給她男人捎來的。說是看我一年到頭的老是一件衣服,就送給我了。我試了試,腰身肩膀都合適,就是褲管和袖子太長,想著你開布店,就來麻煩你了。”卓霞連忙說:“不麻煩,明天我就給你改好。”她接過衣服問:“你和齊向榮家有親戚?”老人說:“要說親戚,我姥姥的妹妹,也就是我姨姥姥的兒子,跟齊向榮爹是結拜兄弟。不過這親戚可是八竿子打不著啊。人家向榮就是心眼好,總是惦記著別人的難處。她為了婆婆,少了個腎,啥怨言都沒有,拉林人誰不知道呢!”


卓霞沒把那身衣服拿到霞布,而是填到爐膛燒了。打發它們上路時,她有些舍不得,看了一眼又一眼。她設計的上衣,後背、領子、兜口是咖啡色的,前襟和袖子則是奶白色的。而以咖啡色為主調的褲子呢,紮著兩道雪線似的奶白色的白杠。說實在的,這套休閑裝,飄逸而不失穩重,家常而不失氣度。在她眼裏,咖啡色是陰雲,而奶白色是晴朗的雲。如今這兩種雲匯集在火爐中。魂飛魄散之際,還是演化成一場雨,從卓霞眼中湧出。她恍然明白,別看齊向榮大大咧咧的,其實她極有心機。在齊向榮眼裏,那身衣服,不過是投降者的旗幟,她要讓個賣炒貨的挑著,讓與之相鄰的卓霞看到,承認自己是敗將。而其實,卓霞讓齊向榮把衣服捎回家,隻是想把劉良闔拒之門外,並無惡意。


卓霞找了個借口,說那套衣服放在霞布,未等改好,她中午出去買豆腐腦,忘了鎖門,回來後發現衣服讓人偷了,因而隻好將衣服折價,賠他五百塊錢。賣炒貨的雖然嘴上說“可惜啊”,但他接過錢來,還是喜滋滋的。不管怎麽說,他都是賺的。


從那以後,卓霞見到劉良闔,就不躲閃了。雖然他們並不怎麽說話,但眼睛卻是沒少言語。有一年深秋,卓霞出門時穿得單薄了,橫穿銀樹大街時,正遇見劉良闔。他故意打了個寒噤,眼裏露出責備的神色,卓霞呢,領受了他的好意後,嘴朝他的鞋努了一下,他俯身一看,原來鞋麵灰蒙蒙的,鞋幫還沾著汙泥,她是提醒他該清理一下鞋子了,於是兩人會心會意地一笑,各自走開。還有一回,是夏天的晚上,卓霞在馬鈴巷的夜市中閑逛,撞見劉良闔和幾個朋友,正光著脊梁,坐在一家燒烤鋪前喝啤酒。卓霞隻是輕輕瞥了他一眼,劉良闔馬上意識到有失體麵,連忙扯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迅速穿上。當然,他們之間的無聲交流,也有針鋒相對的時候。卓霞無聊時,愛搓個麻將。牌桌上,如果不動輸贏,就會覺得索然無味。但他們下的注不大,塊把角的,小打小鬧,圖的是個趣,算不得賭博。可是有一天,他們正打在興頭上,劉良闔帶著兩個幹警,闖進來抓賭。劉良闔見卓霞也在牌桌旁,很失望,他看她時一副厭棄的表情。卓霞毫不畏懼,昂著脖子,眼裏仿佛撒出了刀槍劍戟,氣騰騰地逼向劉良闔。最終,劉良闔給予他們口頭警告後,寡著臉,無奈撤退。從這以後,他們再碰麵時,目光是冷的、充滿怨氣的,甚至是你死我活的;然而畢竟有那麽多纏綿和關愛的目光為他們的眼底積蓄了深情的湖水,所以這不祥的風暴,很快就過去了。


卓霞有時十天半個月碰不見他,還有些想得慌。每每淒厲的寒風撲打著窗欞,她於夜半驚醒時,往往會想起他。她想,若不是齊向榮少了一個腎,或許他們能走得更近些。在卓霞眼裏,齊向榮獻出來的腎,冥冥之中化成了一隻眼,不舍晝夜地盯著劉良闔,監視著他。所以卓霞明明看見他的眼裏迸發出了火一樣的光芒,可卻依然克製著,不敢向前多跨一步。


劉良闔一進霞布,卓霞就明白他是為蔡雪嵐之死來的。蔡雪嵐的父母,懷疑女兒是被女婿推下樓的。而住在劉文波樓下的劉晶,證實了那天她下班回家,先是看見蔡雪嵐在地上,接著劉文波耷拉著腦袋從樓門洞出來了。她叫住他時,發現他神色異樣。這個證詞,對他很不利。劉文波已被押進看守所,公安局開始立案偵察此事。


果然,劉良闔拿出一張天藍色的紙,巴掌大的,那是霞布開具的取衣憑證。劉良闔說這是從死者的皮包中搜出來的,他們想看看,蔡雪嵐要取的衣服,是什麽樣式的。卓霞沒有猶豫,從一摞新做好的衣服中,取出一條深灰色帶朱紅暗格的薄呢裙子,遞給他們。這裙子一看就是為胖女人做的,二尺七八的腰圍,寬鬆的下擺,如果把腰口封死,倒過來當口袋用,一窩豬崽也裝得了。劉良闔看著這條裙子,有些失望。他歎息了一聲,說:“看來又是為小鈴鐺做的吧。”


 


3 潮起
 


卓霞最不喜歡早春了,解凍後的大地好像腐爛了,到處都是汙泥濁水。每天回到家,她的鞋子是髒的,褲角是髒的。有的時候碰到討厭的車主,他見你小心翼翼地提著腳走,知道愛惜衣服,便開足馬力,故意從渾水中趟過,讓濺起的泥點充當子彈,刷啦啦地掃到你身上,氣得卓霞跺著腳罵:“缺德鬼!”本來在霞布累了一天,回到家裏想早點歇息,可是渾身上下沒有幹淨的地方,不能忍受,隻好清洗。她幹活的時候,會把堂堂放進屋來,洗累的時候,她會惡作劇地,把肥皂泡捧在手心,讓堂堂舔。堂堂剛伸出舌頭,肥皂泡就滅了,它氣得轉圈著嗚嗚叫,卓霞就會笑起來。


有的時候,累過頭了,反而不容易睡著,卓霞就在春夜中胡思亂想。小時候穿過的粉紅色塑料涼鞋,母親做的棗泥米糕,某一年雨後出現的三輪彩虹,以及秋天林地上生長出的毛茸茸的蘑菇,吃的用的,天上的地上的,沒有想不到的。當然,更多的時候,她想的還是人。人裏,想得最多的是羅鬱、喬鋼鐵和劉良闔。


卓霞從林城衛校畢業後,分配到了拉林縣醫院,在內科做護士。她一來,就聽說中醫科有個男醫生,叫羅鬱,外地人,醫科大學畢業的,氣質不錯,單身,可他不喜歡交女朋友。人們都說,他學曆高,眼界高,看不上拉林的女孩子。漂亮的藥劑師潘小小曾熱情地追過他,可羅鬱不為所動,氣得潘小小罵羅鬱是“騾子”。卓霞一來,冰冷的羅鬱突然間變得主動起來,他常常在卓霞值班時,送給她一包花生或是栗子。人們便說,看來不是羅鬱孤傲,而是在卓霞之前,他沒有遇見可心的女孩啊。這種議論,無形中給卓霞樹敵了,她再碰見潘小小時,她總是冷嘲熱諷的,不是說卓霞的牙齒長得不整齊,就是說她的嘴形不性感。本來卓霞對羅鬱並無特殊的好感,潘小小的橫眉冷對,倒激起了她的熱情,她賭氣似的,跟羅鬱交往起來。


羅鬱是男人中少見的眉清目秀的那種,五官端正,白白淨淨的。他說話輕聲慢語,走路不緊不慢。在卓霞眼裏,羅鬱就像座種中垂下來的鍾擺,有板有眼,中規中矩。中醫科不像內科和外科那麽忙碌,比較冷清。沒患者的時候,羅鬱就會坐在診室的椅子上,手執一卷醫書,精研細讀。他讀的,不是《黃帝內經》,就是《神農本草經》,這兩種多卷本的書,在他手上,如白晝與黑夜,輪回轉換。卓霞嫌他讀得單調,常帶給他一本流行的愛情小說或是偵探小說,說是增加點趣味。可羅鬱對待這樣的書籍,就像對待潘小小一樣,置之不理。在卓霞眼裏,講究“望、聞、問、切”的中醫,有點像算命先生。來了患者,先打量人的臉色,繼之看舌苔,越過了這兩道“門檻”,才與病人對話,聽聽他的聲音是高亢還是重濁,從而判斷肺氣是否暢通。到了“問”的環節,上至額頭的汗,下至遺下的便,口中的甘苦,心上的驚悸,眼中的煩惱事,夢裏的雲雨歡,沒有問不到的。“望、聞、問”後,醫生就跟入定一樣,雙目微合,斂聲屏氣地“切”,為病人把脈。這一番摸爬滾打後,才會作出診斷,煞是曲折。相比,西醫就簡單多了,各類化驗,各種醫療儀器的檢查,能幫助醫生,準確地對病症作出判斷,實施治療。也因此,卓霞喜歡西醫,對中醫則是將信將疑。她的敬意,都投給了那些站在手術台前的醫生,在她眼裏,那是戰士的姿態;而手拈銀針的中醫,總讓她聯想起後方的夥頭軍。這種想法,常常使他麵對羅鬱時,提不起精神。如果不是潘小小逆向的推波助瀾,她可能就會離開他了。


卓霞和羅鬱談了兩年多結婚的。第一年,羅鬱問卓霞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卓霞害羞,當然是一再地搖頭,好像如果自己點頭了,就是壞女孩似的。要知道,生孩子是跟房事聯係在一起的啊。羅鬱待她,非常矜持,除了偶爾拉拉她的手,拍拍她的肩,沒有更親昵的舉動。到了第二年,羅鬱時不時會擁抱她一下,並且輕輕地親吻她的額頭。在這個溫柔時刻,他總愛問卓霞:你想不想長壽?卓霞在他懷裏像嬰孩一樣點著頭。羅鬱就說,你跟了我一定會長壽的。到了第三年春天羅鬱鄭重地向她求婚了。


他們布置好新房,準備著去民政局登記的前夜,卓霞突然病了。她頭暈眼花,上吐下瀉,看來了胃腸感冒了。卓霞的母親單單隻從嘔吐上,猜測女兒懷孕了,便用慶幸的口吻說:“幸虧快結婚了,要是等到肚子顯懷了,婚禮上該多難堪啊。”卓霞便實話實說,羅鬱從來沒有要求過婚前發生過分的事,她怎麽可能懷孕呢?卓霞的母親大吃一驚,說:“他要求時,你可以不答應,可是你們處了這麽長時間,他從沒要求過,是不是有什麽毛病呢?”卓霞笑了,寬慰母親,“他是醫生,要是有什麽不正常的,他自己清楚,哪能不負責任地向我未婚呢!羅鬱把婚姻看得神聖,才這樣啊。”可母親還是憂心忡忡地提醒她,“要不先別登記了,在處一段,觀察觀察。”卓霞不無氣惱地說:“人家母親要是聽說女兒婚前沒失身,都高興,你呢,倒擔心起來了,世上有你這樣盼著女兒被人早點欺侮了的母親嗎?”母親被卓霞逗笑了,不過最後她還是嚴肅地說:“登記結婚後,要是有一天後悔了,可別回來找我哭啊!”


婚禮如期舉行了。羅鬱早就對卓霞說過,他的父母在他幼年時,雙雙死於煤氣中毒,所以他們的婚禮上,婆家沒來什麽人,卓霞也沒放在心上。


洞房花燭夜,卓霞躺到床上的時候,心跳加快了,因為她期待的那個纏綿時刻,就要到來了。羅鬱洗漱完,換上一套寬鬆的白綢子練功服,先到陽台做了半個小時的氣功,然後才走進臥室。他上床後,側過身,深情地凝望了卓霞片刻,淚眼朦朧地說了句“多美好”,然後低下頭來,吻了吻卓霞的額頭,又吻了吻她的眼睛和鼻翼。卓霞想著他這一路吻下來,該是接吻的時刻了,於是芳唇微啟,閉上眼睛。她的舌頭在口腔中顫顫欲動著,宛如一朵迎風的蓓蕾,渴望著羅鬱灑下雨露,讓它吐豔。然而羅鬱突然撇開熱血沸騰的她,把燈熄滅了。黑暗中,他拉過新娘的手,道了聲“晚安”,先自睡了。卓霞以為新郎在和她開玩笑,所以忍著笑在等,然而羅鬱很快發出了細微的鼾聲,說明他真的睡著了。卓霞抽出手來的那一刻,感覺遇上鬼了,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


第二天上午,卓霞跑到拉林最有名的玫瑰內衣店,一口氣買下三件睡衣。一件是水粉色的吊帶真絲睡衣,一件上白棉布鏤花睡衣,還有一件是靛藍色亞麻布的立領睡衣。她想若是這三件睡衣都激不起羅鬱的熱情的話,那她就是大禍臨頭了。三件睡衣輪番登場了。第一夜是粉紅睡衣,它把卓霞裝扮得像是豎立在黑暗中的一根彩色燈柱,妖嬈之至,性感十足,然而羅鬱不為所動,道過晚安,拉過她的手,知足地睡了。第二夜出場的白棉布睡衣,把卓霞勾勒得清純美麗,像是一棵挺拔的白樺樹,可羅鬱照樣兀自睡了。到了第三夜,為了配合那件古典風格的睡衣,卓霞上床前特意盤起了頭發,在頸項灑了淡淡的香水,然後碎步輕搖地移到床前,把手插到羅鬱的發間,輕輕地摩挲著,可羅鬱隻不過用手在睡衣上撫摩了一下,說:“做睡衣的亞麻料子,應該再細致一點,那樣穿著更舒服。”然後就像完成某項儀式似的,拉起她的手,心無旁鶩地睡了。不過,這一夜,破釜沉舟後仍不見曙光的卓霞,沒有讓羅鬱睡到天明。子夜時分,她將臥室的吊燈、壁燈和床頭燈全部打開,讓光明為自己仗著膽,然後用拳頭把羅鬱擂醒,衝他怒吼著:“羅鬱,為什麽?這是為什麽?!”她哭著,先將鴛鴦枕扔到地上,接著去撕扯合歡被。


羅鬱躺在床上,沉默了一刻,然後柔聲勸慰卓霞:“你不是想長壽嗎?千萬不要發怒,怒火會燒毀老天給你的長壽契約的。”


“你這樣待我,我生不如死,要長壽做什麽?我這樣活著,跟鬼有什麽分別?你是醫生,知道自己無能,為什麽還要娶我?”卓霞將撕出裂痕的合歡被拽到地上,當地毯踏著,把盤好的頭發打開,讓長發自由地飄散下來,然後伸出一雙手來,側著身子,哀怨地說:“看看我,羅鬱,我究竟哪兒不好,你用這種方式報複我?你有病,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羅鬱從床上下來,抱住卓霞,歎息著說:“你不是說了嗎,你不想要孩子,而且,你想長壽。”


“難道我答應了這兩點,就等於認同無性的婚姻嗎!”卓霞從羅鬱懷中掙紮出來,淚流滿麵地質問他。


“其實——”羅鬱猶豫了一下,垂下頭說,“我並不是性無能,隻是我不想那樣。”


卓霞打了個寒戰,她被這話著實嚇著了。


羅鬱開始平靜地講述他的真實家世。原來,他十一歲時,父親犯了強奸罪,鋃鐺入獄,母親羞憤難當,投河自盡了。無人照管的他被姑姑收養了。童年時,隻要他一出家門,小夥伴們就罵他“壞雞雞”!上體育課的時候,男生們常常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捉了螞蟻和毛毛蟲,往他褲襠裏塞,說是咬壞他的壞雞雞,省得他會像他爸爸那樣去害人。從小學到初中,直至高中,在班級沒有女生願意跟他說話,她們就像躲避瘟疫一樣,遠遠躲著他。羅鬱高考的前一年,父親出獄了,他整個人好像風幹了,灰暗焦枯。他四處求職,受盡白眼,無人雇用,淪落為酒鬼。沒錢喝酒,他就去偷。那年冬天,他喝多了酒,夜半時倒在一條僻巷中,活活凍死了。


家庭的變故,給羅鬱的打擊太大了。他立誌要考上醫科大學,要用傳統的醫學研究來證明,沒有性,人照樣可以好好活著!在他看來,性欲是猛獸,你若讓它開了口,它就會淪落為饕餮之徒,不能忍受片刻的饑餓,成為罪惡之源;你馴服了它,他則會乖順地成為你的仆人,好生地服侍,使你獲得長壽。羅鬱認為“性”的最高境界是“引而不發”,為此,每當生理的欲望挑戰他時,他就會用氣功驅散它,化幹戈為玉帛。他還說,夫妻之間,想要做到真正的陰陽和合,就要舍棄時常把人從沸點降到冰點的“性”,祛除大喜大悲,以平靜為首要,這樣,方能保持運行於五髒六腑的那團氣,安詳健旺。他說他第一眼看見卓霞,就被她脫俗的氣質吸引了,他相信她會和自己手牽手,去實現這個偉大的理想的!


未等羅鬱講完,卓霞赤腳跑到衛生間,接了一盆冷水,端進臥室,朝羅鬱潑去,罵道:“瘋子,瘋子!你該被關進精神病院!”


卓霞並沒有馬上離開羅鬱。她想既然你的毛病不出在生理上,而是在心理上,就不愁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在卓霞看來,心理的問題如同積在水庫中的水,別看它平素波瀾不起的,一旦你開啟了閘門,它就會歡呼雀躍著,濺起簇簇浪花,奔流而下。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打開那道閘門。


凡是能讓人亂性的手段,卓霞都試過了。比如周末時做幾道好菜,與羅鬱共飲,想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失去自製力,然而羅鬱總是恰到好處,三杯兩杯就收口了,讓她奈何不得。以前她洗澡,總是披上浴衣,現在則幹脆光著身子出來,想讓出浴時嬌嫩的胴體像閃電一樣擊中他,化作一場雲雨,然而羅鬱隻是滿懷憐愛地望她一眼,把睡衣遞給她,讓卓霞哭笑不得。有一次,卓霞重感冒了,她發現在病中時,羅鬱對她格外關愛,煎湯熬藥,噓寒問暖的,於是就經常裝病,痛經啦,偏頭痛啦,胃痙攣啦等等,亮出病的招牌,但不許羅鬱看她的舌苔,更不許他號脈,逼得他隻能用按摩緩釋她的“痛苦”。羅鬱的手指在她身體的各個穴位悉心揉捏時,卓霞覺得自己就是一條被洪水圍困的堤壩,每一個穴位都麵臨著決口的危險,她是多麽希望羅鬱能用男人的力量拯救她啊,然而他做完按摩,像在醫院對待其他患者一樣,囑咐她注意一些什麽,起身洗手,不再說什麽了。萬般無奈的卓霞,便使出了最後一招,悄悄到私人小藥店買了性藥,研成粉,為他盛麵條時,悄悄撒在碗裏。其結果,不過延長了他做氣功的時間而已。


百般折騰之後,冬天來了,他們結婚半年了。卓霞徹底泄氣了。一天晚上當羅鬱又慣常地拉她的手時,卓霞提出了分手。她沒有想到,羅鬱竟然在黑暗中哭了,他說:“能不能再等等看,我們這樣的生活多麽神聖啊。你想想,人早晚有一天,會喪失性欲,何苦要承受最後的虛空呢?當別人七八十歲腿腳不便,耳聾眼花時,我們肯定還像五六十歲的人一樣,四肢有力,耳聰目明。我們可以在平靜中,相親相愛地活到一百歲,創造醫學奇跡!”


卓霞抽出手,冷冷地說:“你自己去做聖人吧!”


卓霞離婚後,搬回了娘家。母親說:“他果真有毛病吧?”卓霞矢口否認,說隻不過是他們性格不合。不過她的謊言三年後就被戳穿了,卓霞認識了建築工程處的設計師喬鋼鐵,她不想再吃婚前無性的虧了,所以喬鋼鐵一要求她,她就順從地上了床。半個月後,他們登記結婚了。婚禮上,喝多了酒的喬鋼鐵,突然舉起一杯酒,對酒席上的人炫耀道:“你們知道嗎?羅鬱是個軟蛋!我沒想到,自己得了個處女!本來我還想跟卓霞多處一段的,可是沒想到她還是個雛兒,你們說我還有什麽猶豫的呢,立馬向她求婚了!媽的,合該我有這口福!”他哈哈大笑著,大家也都哈哈笑著。


喬鋼鐵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番話,把新娘打發回了娘家。卓霞在婚禮第二天就提出了離婚。所以她的第二樁婚姻,比第一個還要短命。


拉林縣醫院的人,對羅鬱的“無能”,無人不曉了,人們議論紛紛。尤其是已為人妻的潘小小,幸災樂禍地對卓霞說:“我這人,就是命好!要是有什麽災,老天都幫著我躲過去!”卓霞不能忍受在醫院的日子,她想遠離羅鬱,遠離消毒水的氣味,遠離背後那些嚼舌頭的人,毅然決然地辭了職。卓霞在家閑了一年後,看上了花燭巷盡頭的一家煙鋪,把它盤下來,開起了布店。劉良闔,就是這兩段暗淡的婚姻樂章後,出現的一道華彩!所以當這個早春的傍晚,劉良闔把警車停在她家門口,以調查蔡雪嵐墜樓案為由踏進她家,他們四目對視時,那些凝聚在眼底的思念和渴望,在那個瞬間,洶湧而起,頃刻間把他們淹沒在驚濤駭浪中。


 


4 春陽 


卓霞牽著堂堂,來到了馬鈴巷的狗肉館。


春天豐腴起來了。草長高了,天變藍了,花兒打骨朵了,鳥兒也一群群地飛回來了。暖風像是一匹沒有瑕疵的絲綢,拂在臉上時,柔軟而有質感。銀樹大街那兩排高大筆直的楊樹,宛如一把把碧綠的梳子,插在大地上,悉心地梳理著春天。它們也的確梳到了一些東西,比如廢舊的塑料袋、斷線的風箏以及鬼眼似的紙錢。環衛工人每到暮春時節,就要借助梯子,將這些礙眼的東西清除。當然,它們身上有一樣東西是清理不了的,那就是時不時飛出的毛茸茸的楊花,權當它們是梳子縫裏落下的白花花的頭屑了。


拉林小城的狗,如果脖頸上突然被套上了繩索,而握著這繩索的主人又把它們牽到了馬鈴巷,它們便知道,自己十有八九要被主人賣到狗肉館了。有的狗不甘心這樣去死,拚盡全力,試圖褪掉繩索,瘋了似的又跳又叫著;有的狗則視死如歸,腿不抖,昂著頭,讓主人為它們的剛烈而難過。但大多的狗,快到狗內館時,嗅到同類被烹煮的氣味,便畏懼前行,四足抓地,眼裏流出淚來。此時的主人,就不得不拖著它走了。


堂堂被牽到馬鈴巷的路上,一條花狗撕扯著一家新開張的店鋪門上貼著的喜聯,還多管閑事地,撲上去趕開了花狗。那一刻,卓霞眼睛一濕,幾乎想帶著它掉頭回家了。可是堂堂的所作所為,又讓她覺得如果放它生路,將會惹出大麻煩,所以還是咬著牙,把堂堂交到了狗內館主人的手上。


繩索交接的那一刻,堂堂哀怨地垂下頭,不忘了最後做一回仆人,用舌頭將主人的黑皮鞋舔得又光又亮。狗肉館主人在堂堂頸窩抓了一把,說:“挺肥!別的狗我一百七八就收了,這狗,我出三百!”說著,從褲兜裏掏出一遝錢來,刷刷數出三百,遞給卓霞。卓霞接過錢的一刻,對店主說:“勒它時,痛快點!”店主說:“放心,也就是兩三分鍾的罪兒!”


狗肉館門前佇立的那根蒼灰色的水泥電線杆,無意間成了狗的絞刑架。那上麵的斑斑血跡,都是吊在上麵的狗在臨終一刻噴上去的。一個輸電的工具,成了狗的殺手,所以拉林的狗愛作踐電線杆,它們拉屎撒尿,喜歡去那下麵。電業工人維修線路時,常會踩上這樣的“地雷”。有人覺得,從狗肉館門前透過的光明,帶著股血腥味。因而辦喜事的人家,不願意在與它相鄰的飯店擺酒席。辦白事的,倒不在乎了。


卓霞放下堂堂,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怕看見它眼底的淚,更怕聽見它的哀叫。卓霞走得飛快,眨眼間就走出了馬鈴巷,越過銀樹大街,踏上了她熟悉的花燭巷。那些見慣了卓霞婀娜步態的人,見她十萬火急地走,都很詫異。卓霞到了霞布,將門窗打開,換下鞋子,把它端端正正地擺在櫃台下麵,想收藏起來,不再穿了。可是當她看到堂堂舔得幹幹淨淨的鞋麵上,經過這通走,還是蒙上了灰塵,便歎了一口氣,又把它穿回腳上了。


劉良闔在縣公安局分管和看守所,所以小城若出了人命案,他就得忙起來了。


被押在看守所裏的劉文波,幾經提審,始終不承認自己對蔡雪嵐下了毒手。他說自己那天下班回家,發現廚房冷鍋冷灶,妻子一反常態地,坐在梳妝台前描眉塗唇。見了他,她有些羞怯地起身,說是晚上不在家吃了,她想請他到飯館喝上幾杯,有事情要談。劉文波那天因兒子頻繁逃學的事情,跟小鈴鐺在音像店吵了嘴,嫌她對兒子監管不力。小鈴鐺一生氣,竟然當著顧客的麵,劈手給了他一巴掌。一個男人被情人當眾給打了臉,實在是顏麵掃地,劉文波心裏窩火,哪有喝酒的興致,就推托累了,不想出去。蔡雪嵐也不強求,給他倒了杯水,遞上,看著他喝下去,才一字一頓地對丈夫說:“我要離婚!”劉文波懵了一刻,他回過神兒來後,說:“除非你喜歡上了別人,要是因為小鈴鐺和孩子,我不會離的。”蔡雪嵐垂下頭,紅著臉說:“我心裏有人了。”劉文波追問是誰,蔡雪嵐說:“現在跟你說,你會反對的。等我跟你離婚了,要跟他結婚時,再告訴你吧。”劉文波咆哮著:“你們好了多少時間了?”蔡雪嵐坦白說:“快一年了。你還記得去年寒假時,我跟你說要到林城教育學院培訓一周的事嗎——”劉文波嘲諷地說:“哦,原來是在林城勾搭上的呀,看來那家夥也是吃粉筆灰的!”蔡雪嵐淡淡一笑,說:“其實我沒去林城,那是我找的借口。我背著旅行包,去了他家。”劉文波氣得七竅生煙,說:“難怪你這兩年不跟我同房了,我還以為你是嫌我跟了小鈴鐺不幹淨,才不讓我碰呢!既然你找到了心甘情願讓他搞你的人,我劉文波當然要成人之美,明天就離!我可跟你說好了,明天八點半,法院一開門,我就在那兒等你!你可記著帶上結婚證,別遲到!”劉文波說完,摔門而去。


劉文波怒氣衝衝的,並沒有馬上下樓。他家住在頂層,六樓,經由防火通道,可以到達頂層的平台,心煩的時候,他喜歡到那兒抽煙。


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刻,平台上彌漫著橘黃的光影。劉文波坐在水泥地上,背倚著煙道出口的磚垛,心灰意冷,沒滋沒味的。他掏出煙來,剛點著火,眼淚就下來了。他舍不得蔡雪嵐離開,他知道這些年因為小鈴鐺和私生子,虧欠了妻子太多的情。他不知道她愛上了什麽人,但他心裏清楚,蔡雪嵐這樣跟他談了,說明去意已定,他們之間的那紙婚書,已是秋風中的黃葉,搖搖欲墜了。他抽了約莫半小時的煙,平靜了一些,於是下樓,打算到母親那兒蹭頓飯,順便向他們通報一下離婚的事情。然而他剛出樓洞,悶著頭走了還不到十米,就被迎麵走來的住在五樓的劉晶給叫住了。她顯然受到了驚嚇,臉色蒼白,手上提著的菜藍也掉到地上了。她哆哆嗦嗦地對劉文波說:“那不是雪嵐大姐嗎?”劉文波回過頭來,他才發現妻子出事了。他奔過去的時候,她已無氣息了。


劉文波不明白,蔡雪嵐為什麽要去擦窗戶。他以為他離開後,她會立刻給心上人打電話,通報丈夫同意離婚的喜訊。可是立案後,偵察人員去電信部門查詢了,那個時段,無論是劉文波家的座機還是蔡雪嵐的手機,都沒有通話的記錄,而她半年內往來的電話,也看不出她有了親密異性的動向。


事發時,臥室的窗戶的下麵,擺著一盆水,和一瓶擦玻璃用的玻璃淨。從水的渾濁度和外扇中間那兩塊已經擦亮的玻璃來看,蔡雪嵐當時似是專心幹活的。戶外窗台鋪的是青灰色混凝土磚,三十公分寬,蔡雪嵐穿三十七碼的鞋子,她又偏瘦,站在上麵雖說不是格外穩當,但也絕不局促,而且這種磚防滑性能好,她穿的又是膠鞋,滑下去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劉文波所言屬實的話,劉良闔懷疑,蔡雪嵐可能是突發疾病墜樓的,比如心肌梗死、哮喘,或是腦溢血等。但是,蔡雪嵐的家人說,她沒有這些疾病。察看死者的病曆,最近兩年,她也僅僅因為神經性頭疼,去看過兩回中醫,接受過針灸治療而已。


在公安局的建議下,蔡雪嵐的父母,不得已在《屍體解剖通知書》上簽了字,同意屍檢。然而結果出來,並沒有發現突發性疾病的症候,也就是說,蔡雪嵐死亡的時刻,身體是健康的。麵對著屍檢後千瘡百孔的女兒,蔡雪嵐的父親對劉良闔吼道:“我說雪嵐沒病吧?你們不信!你們就想著給她驗出點病,好把那該殺的早點放回來!”


那麽蔡雪嵐果真是被劉文波推下去的嗎?


偵察人員在劉文波家樓頂的平台,發現了劉文波的鞋印和一堆煙蒂,雖然有的煙蒂陳舊了,但大多還是新鮮的,證明案發前,他確實坐在那兒抽了不少的煙。但蔡雪嵐的家人說,他抽完煙,想著蔡雪嵐要跟自己離婚了,他今後再也不能過有兩個老婆的風光日子了,氣急敗壞,於是下樓打開家門,將正在擦玻璃的蔡雪嵐,一把推了下去,然後火速逃離現場,沒想到還沒走遠,就碰上了劉晶。


對蔡雪嵐父母的指控,劉文波是百口莫辯。他一遍遍地對審訊人員說:“我這輩子,就是殺了自己,也不可能對雪嵐下毒手啊。害那麽善良的女人,我劉文波這輩子就得下地獄啊!”每說完這句話,他都熱淚滾滾的。


無論是蔡雪嵐的家人,還是劉文波,都不知道蔡雪嵐究竟愛上了怎樣一個人。這個小城的人,也沒人目睹過蔡雪嵐跟其他異性在一起。劉良闔特別想找到這個人,他的出現,或許會為案子打開一扇窗。有人說,蔡雪嵐這麽多年過得暗無天日的,滿心是淚,她可能活夠了,善良的她又可能不想因自殺而連累他人,於是設計了一個擦玻璃的現場,縱身一跳。如果能證實蔡雪嵐確實有了心上人的話,這種說法將不攻自破。一個心中有了陽光的女人,怎麽可能去死呢?所以當劉良闔走進霞布時,希望那張洗衣票,牽出來的是一件男裝。如果那件男裝不是劉文波所穿的,那它就應該是蔡雪嵐為心上人做的。他們依據衣服的尺碼,很可能會找到衣服的主人。可是那條肥大的裙子,分明告訴他,那是打扮小鈴鐺的。


拉林小城的人都知道,蔡雪嵐和卓霞的關係不錯。劉良闔想,或許卓霞會知道蔡雪嵐心儀之人是誰。所以那天他獨自駕車,來到卓霞家,想私下先跟她聊聊。然而正事還沒有說出口,私事卻像衝破烏雲的太陽一樣,先聲奪人地登場了。那一刻,他們被它的燦爛徹底俘獲了。卓霞和劉良闔,覺得他們所製造的這個春天,比窗外的要美好多了。


從那以後,幾乎每隔一兩天,劉良闔都要在日落後,悄悄來到卓霞家。他不再開車來了,而是沿著河岸,從堤壩一路走來。那個時候幾乎碰不到行人。堂堂對劉良闔,初始是敵對,一看見他,就吠叫不止。可當它發現主人喜歡這個男人時,就乖順起來了。劉良闔為了討好堂堂,進門的時候,總要甩給它一根香腸或是一個包子,所以堂堂對他也是越來越愛。有一日黃昏,卓霞帶著堂堂去看望父親,路過惠民巷時,意外地看到劉良闔和齊向榮一起散步。本來她想點個頭就過去的,可是堂堂見了劉良闔,就像見了親人似的,歡天喜地奔過去,一聳身,將兩隻前爪搭在他胸前,搖著尾巴,深情地望著他。劉良闔非常尷尬,他甩開堂堂,半開玩笑地對妻子說:“看看,我身上有警犬的氣味,這城裏的狗沒有不怕警犬的,見了我都上來巴結啊。”他拍了拍堂堂的腦門,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下次帶你跟我們警犬玩,去吧!”堂堂心滿意足地跑回主人身邊。齊向榮大笑了兩聲,說:“看來狗鼻子確實靈啊。”


那天晚上,卓霞回到家,一進院子,就把堂堂栓了起來,連踹了它幾腳,罵它蠢貨、賤種,說是將來它別再想著離開家門一步了。可是第二天早晨起來,卓霞發現自由慣了的堂堂居然掙斷了繩索,無憂無慮地捉螞蟻玩呢,氣得卓霞哭笑不得。正一籌莫展之際,劉良闔給她打來電話,說是為了安全,還是把堂堂除掉吧!卓霞舍不得,說留它條活路吧,可以把它送給父親去養。劉良闔說,狗認人,不管送給誰,它碰見我,照樣是親。卓霞沒辦法,隻得把堂堂賣到狗肉鋪了。


卓霞踏著縫紉機做活兒時,腦海中老是浮現出堂堂的影子,她居然將一件旗袍的衩,鬼使神差地給縫死了。卓霞懊惱著,拿著旗袍坐在長凳上拆線的時候,低頭看了看鞋子。從門口蕩進來的清亮的陽光,似乎想凝結成塊抹布,幫她擦去鞋麵的浮灰。卓霞想起堂堂一塵不染的眼睛,忍了一路的淚水,到底還是流下來了。


5 迷霧 


劉文波家所住的樓,是工商局和稅務局的家屬樓,這兩個單位算是實權部門,旱澇保收,因而樓蓋得也氣派。外牆貼的是米色陶板磚,樓頂鑲嵌著明黃色琉璃瓦,走廊的台階鋪就的是大理石。出入這座樓的,大多衣著光鮮。這座樓共有五個門洞,住著六十多戶人家。而它的對麵,相距一百五十米處,則是一座四層的磚紅色老樓,三個門洞,住著二十二戶人家。由於年頭久了,無人維修,山牆長出了青苔,而一些窗台的縫隙間,雜草也探出頭來。住在這兒的,多是退休工人。他們在吃上穿上,處處儉省。衣服是地攤貨,拎在籃子中的菜,十有八九是早市將散時降價處理的。


如今的樓道門,成了廣告的陣地。家電維修、英語輔導、性病治療、管道疏通、開鎖服務、藥品回收、房屋交易等私人小廣告,層層疊疊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從沒讓這舞台清靜過。這些小廣告為了取悅人,大多用彩紙,粉紅色的啦,天藍色的啦,淡綠或是杼橘黃的。它們生生把那一道道門,勾勒成唱花臉的。蔡雪嵐出事後,這兩座樓的樓門,吊孝似的,出現了白紙黑字的啟事。這啟事有公安局張貼的,也有蔡雪嵐親人張貼的。無論公私,目的隻有一個,尋找蔡雪嵐墜樓時的目擊證人。隻不過,後者增加了懸賞的內容,說是若能提供重要線索,將付給證人兩萬塊錢。


蔡雪嵐墜樓時,正是晚炊時節。大部分家庭主婦,已經在灶房忙上了。住樓的人家,因為沒有倉房,喜歡把糧油儲存在陽台上。入春後,陽台不冷不熱的,成了天然的冰箱,人們便把買來的青菜也放在那兒。做飯的時候,女人們少不了往陽台跑,舀碗米呀,灌點油呀,取頭蒜或拿根蔥呀。如果那時候她們恰巧抬頭眺望了鄰居家,完全有可能看見擦玻璃的蔡雪嵐。偵察人員到與蔡雪嵐家相鄰的幾戶人家的陽台上去察看,發現有四家陽台,能清楚地看到劉文波家臥室的窗子。不過,通過調查,這些人家的女主人,要麽說當時不在家,要麽說在灶房,要麽說身體不適躺在床上,沒人看到異常情況的發生。至於對麵的老樓,雖然說大多的窗戶和陽台,都能看見劉文波家臥室的窗戶,但由於相距一百多米,裏麵住的又多是耳背眼花的老人,即使望見了,也可能是影影綽綽的。所以兩種啟事出現快一個月了,卻沒有一個他們期待的目擊證人現身。


僅僅憑借劉晶撞見劉文波時,蔡雪嵐已經墜樓身亡這個事實,並不能認定劉文波是凶手。正當劉文波有可能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的時候,一個叫謝福的證人出現了。


那座老樓中間的門洞,有一個叫謝福的更官,住在頂層。他五十三歲了,仍是光棍一條。由於他隻有一米五,比別人矮了半截,所以大家都叫他“謝半截”。謝半截不僅個頭不濟,相貌也處處缺彩。他的鼻子是擰的,眼睛是斜的,嘴巴是歪的,耳朵一大一小,汗毛孔跟針眼那麽粗,好像他僅靠鼻翼和嘴巴呼吸是不夠的,還得加開一些呼吸的通道。一個麵目醜陋的人,不管他多麽年輕,就跟沒有青春似的,暮氣沉沉,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落入這樣的昏暗中。所以盡管謝福把拉林小城的媒人求遍了,他家的門檻,還是沒有穿花衣的踏進來。過了五十歲,謝福對討老婆的事似乎死心了,他養了一大群鴿子跟他作伴。晚上他去縣總工會打更,早晨回家後睡一上午,整個下午,就是和鴿子在一起。他把陽台改造成了鴿棚,放了張椅子,時常坐在上麵,一邊喝茶,一邊聽鴿子咕咕叫。每天黃昏放飛鴿子的時刻,他還會手持望遠鏡,追蹤它們。蔡雪嵐出事那天,據他稱,放飛出去的鴿子,回來時少了一隻,那是他最心愛的黑鴿子,他端著望遠鏡,搜尋失蹤的鴿子的時候,看見了對麵樓上的蔡雪嵐在擦玻璃。那麵窗分為三扇,左右兩側的窗扇是活的,中間的那扇是死的。蔡雪嵐正蹲在中間那扇窗的台子上,麵朝屋子,一手把著窗框,一手擦著玻璃。突然,他看見蔡雪嵐扶著窗框的那隻手,伸過來一隻大手。這手掰開蔡雪嵐的手,讓她成了斷了線的風箏,跌落下來。謝福說,看來屋裏那個人,是跪在臥室的窗台下伸出的黑手,因而他才沒有看見那個人的臉。辦案人員問謝福,你不是找黑鴿子嗎,怎麽盯著人家看上了?謝福齜著牙說:“不瞞你們說,我是看那女人的屁股來著,哪會想到會出人命案呢!”辦案人員問他為什麽在案發這麽久才出來作證,謝福眨巴著小眼睛說“媽的,這世道,我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可是我搪得過活人,搪不過死人啊。那蔡雪嵐的冤魂,老是鬧我的鴿子,鴿棚動不動就有怪響。我最疼愛的那隻黑鴿子,撲啦啦直往牆上撞,要自殺的樣子。我為了鴿子,也不能裝糊塗了!”


那天黃昏,除了蔡雪嵐和劉良闔(疑為劉文波——錄者注),沒有其他人進出他家。如果謝福所言屬實的話,劉文波是唯一可能作案的人。


謝福手中的望遠鏡,是他花了兩百塊錢,從舊貨市場買來的。賣主原來在山林中守防火塔,用它來觀察火情的。這個雙筒望遠鏡高倍數,性能好,一公裏外的樹都看得清,何況一百多米外的窗口呢。至此,劉文波可以說是被推到了斷頭台上。謝福出現後,蔡雪嵐的父母說為女兒申冤的時刻到了,將一直存放在殯儀館的蔡雪嵐掩埋了。同時,他們還先付給謝福一萬塊錢,說是等劉文波正式宣判後,再付他餘下的一萬。一時間,住在老樓的人,都恨自己的眼睛沒有在那個時刻,去眺望那個窗口。那個窗口在那個黃昏,是金光閃閃的啊。


不過劉良闔對謝福的證詞,還是抱有懷疑。從蔡雪嵐落地後的姿式來看,她是跐著戶外的窗台,背對著院子擦外扇玻璃時掉下去的。如果真像謝福所說,看見一隻手伸過來掰蔡雪嵐的手,那麽她應該能看到向窗口靠近的人,哪怕他是爬過來的,因為她在高處啊。當然,她聚精會神地幹活,也可能沒有注意到。即便如此的話,當她被人扳動了手,知道有人要害她,生死攸關的時刻,她本能地會大聲呼救,會用手死死地抓住窗框而不撒手。在掙紮中,她的那隻手應該出現淤血的跡象,可是屍檢時他們注意到了,她的手雖然粗糙不堪,卻沒有一處青紫的地方。


卓霞給了劉良闔一把家門鑰匙,他去她那兒,就可以隨時隨地了。有的時候,卓霞還沒有回家呢,劉良闔卻已經候在屋裏了。他們見了麵,仍是喜歡用眼神交流。那如饑似渴的目光,總會像閃電一樣,把他們積鬱在心底的思念洞穿,讓交融在一起的他們,下一場透徹的雨。如果劉良闔在單位沒有急事,家中又安排得妥當的話,他就會安心地在她身邊呆上一刻,否則,會匆匆離開,那個時候,卓霞就覺得劉良闔跟個逃犯似的。


劉良闔私下跟卓霞說,他懷疑謝福是為了得到懸賞的兩萬塊錢,故意誣陷劉文波的。卓霞也說,她不大相信劉文波對妻子下了毒手,即便是離婚了,他不是還有小鈴鐺嗎?男人身邊隻要有女人守著,是不會走上絕路的。當然,如果劉文波深愛蔡雪嵐的話,受不了她做別人的老婆,一時想不開,也可能幹了蠢事。劉良闔便趁機問卓霞,知不知道蔡雪嵐愛上了什麽人?卓霞說,她們雖然無話不談,但蔡雪嵐從來沒有跟自己說過另有所愛,不過,從她離世前的表現來看,她似乎有了心上人。因為隻穿高領衣服的她,破天荒做了一件低胸的法蘭絨上衣,把雪白的脖頸露出來了;而且從不化妝的她,買了眉筆和口紅,向卓霞求教,眉毛描到什麽程度恰到好處,口紅怎麽塗才能做到豔而不俗。有一次,卓霞在一家禮品店碰見蔡雪嵐,發現她竟像小女孩一樣,買了一條鑲嵌著紫水晶的吊墜兒,栓在她的手機上。


卓霞一旦斷斷續續憶起蔡雪嵐這些溫馨的反常細節時,劉良闔就會歎著氣說:“我還以為他做的最後一件衣服,是為了心上人呢,唉,哪想到又是為了小鈴鐺!”


拉林小城的人聽說,蔡雪嵐的死訊傳開的那個夜晚,小鈴鐺關了店,穿了一身黑衣,隻身去了酒館,連碟花生米都沒叫,空口喝了兩斤白酒。酒後,她搖晃著走上銀樹大街,抹著眼淚反複說著一句話:“我不想結婚!”見著行人,她這樣說,見著汽車,她也這樣說。走到銀樹大街盡頭時,她停下腳,仰望著路燈,拍著胸脯大聲說:“你照見我的心了嗎?!我不想結婚!”蔡雪嵐下葬時,她差人送去一個花圈,挽聯上寫著“雪嵐姐姐一路走好”,落款是“我不想結婚”,害得蔡雪嵐的親屬猜此人猜了好一陣子。


有一次,劉良闔把卓霞擁抱在懷中時,無限感慨地說:“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樣啊,我老婆是根木頭,你呢,是條剛出水的魚!”


卓霞說:“就憑劉齊,你也不能說你老婆是木頭啊!”


劉齊是劉良闔和齊向榮的獨子,在林城重點高中寄讀,再過一年就要考大學了。他功課好,長得也好,懂禮貌,守規矩,拉林小城的家長,但凡教訓自己不爭氣的孩子時,總要說:“你看看人家劉齊,再看看你!”


劉良闔苦笑道:“外人哪裏知道,我老婆哪兒都好,就是在夫妻生活上有怪毛病呢。每次行完事,她都要到廁所吐上一回,好像我惡心了她,讓我好不舒服!要不是因為她把腎捐給了我媽,我早就離婚了。


劉良闔的話,在卓霞聽來,看似無意,實則有心。他其實在以說知心話的方式,委婉地告訴她,他不會離婚的。


卓霞心裏針刺般地痛,不過她裝作無所謂,問:“她真的每回都要吐嗎?”


劉良闔歎息了一聲說:“十回有七八回要那樣吧。連劉齊都知道,他媽媽有這個毛病,不過他不明白是為了什麽。去年他離開家,到林城讀書後,每次打電話,還要問,媽媽愛吐的老毛病還犯嗎?”


卓霞試探著問:“那她常在這事上冷著你吧——”


劉良闔搖著頭說:“哪裏哪裏!她可能怕我在家餓著了,出去會打野食,至少每周喂我一次呢!”他看見卓霞蹙起眉,吃醋的樣子,趕緊說:“算起來,我等於吃了十好幾年的牢飯呢!”


卓霞淡淡一笑,說:“那你們都夠苦的!”


劉良闔說:“看來在這事上,有病的男女不少啊!就說羅鬱吧,看著一表人才的,誰能想到他是個軟蛋啊!你說他要不是個廢物,你那裏跟他生個孩子,都能幫你打醬油了。你呀,攤上這麽個主,也真是命苦!”


對於羅鬱的怪毛病,卓霞隻是跟蔡雪嵐提起過。那次,蔡雪嵐悄悄對卓霞說,她閉經兩年了,丈夫竟渾然不覺。她說自打劉文波跟小鈴鐺有了孩子,她就開始嫌棄自己的肚子,總覺得它是個討飯的籃子,空空如也。從那以後,她一天比一天幹澀,再與劉文波同床時,痛苦不堪。哪想到,不到四十歲,子宮就不再往出潑灑豔紅的花朵,山窮水盡了!卓霞勸她找羅鬱看看,說她可能是氣血淤阻,導致過早絕經,服點湯藥,應該還能迎來花事。


蔡雪嵐笑著說:“羅鬱性無能,誰不知道啊,我可不找他看!”


卓霞一激動,便把對母親都沒有說的話,跟蔡雪嵐講了。卓霞記得,蔡雪嵐當時楞怔了許久,臨走時撇下這麽一句話:“世上真有這麽偉大的男人?”


現在劉良闔以嘲諷的口吻說起羅鬱,讓卓霞有些不快。不過,她沒有為羅鬱辯解什麽,因為她不想讓這小城的人知道羅鬱病態。一個病態的人,很可能會失去醫生的工作,這是卓霞不願看到的。


卓霞和羅鬱離婚後,每年總要碰上那麽兩三次,肉攤前啊,燒餅店啊,或是水果鋪裏。無論是氣色還是精神,他看上去都比卓霞要好。每次逢著了,總是羅鬱主動打招呼:“還好吧?”卓霞不過輕輕“唔”一聲,算是答話了。有一次,卓霞割了二斤牛肉,被羅鬱搶先付了錢,當著外人,卓霞也沒和他爭執,不過一出肉鋪,她就提著那條肉,一路疾行,來到羅鬱的住處,把它栓在門把上,又回到肉鋪,重新買了一塊。從那以後,羅鬱再在店鋪碰見她時,總是罪人似的低下頭來。


這天傍晚,劉良闔來到卓霞這兒,神色有些憂鬱。他對卓霞說,齊向榮最近很反常,她搬回家一塊磨刀石,買了十幾把形形色色的刀,吃過晚飯,就開始霍霍磨刀,說是要斬鬼。她剪裁了一摞一尺見方的宣紙,磨刀前,取過一張,鋪展開,在那上麵畫鬼魅,畫好後,把它貼在臥室的牆上。磨好刀,她會提著它,一邊罵著什麽,一邊對著畫舞刀。畫中那些青麵獠牙的鬼魅,都是呐喊的姿態,它們手中抓著的,不是骷髏頭,就是死嬰;肩上落著的,不是烏鴉,就是貓頭鷹。而腰間纏繞的,多半是毒蛇和荊棘。


劉良闔愁眉苦臉地說:“她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犯病。一聽她磨刀,我是汗毛直立,哪躺得住啊,生怕她一失手,把我當鬼給斬了。起夜的時候,打開床頭燈,一見牆上的鬼,頭皮直簌簌啊。”


卓霞說:“那你們家還不得貼得滿牆的鬼啊?”


劉良闔說:“那畫在牆上也就站一夜,第二天早晨,不等我醒來,她就把畫揭了。”


卓霞說:“她可能是被什麽東西給迷住了吧?我聽說城北有個姓鄒的女人,是個半仙兒,剛出馬,看什麽都靈驗,不如去那兒,讓她給破破。”


劉良闔說:“要去,隻能偷著去。我大小是個官兒,領著她找半仙兒看邪病,要是被人知道了,做上醋,將來提拔都會受影響!”


卓霞說:“她有病,這一段,你就別過來了。”


劉良闔緊緊擁抱了一下卓霞,說:“這麽多年了,我真是沒白惦記你,你是又有味道,又通情達理啊!”


劉良闔算得上魁偉了,可卓霞在他懷中時,覺得他不過是一棵孱弱的小樹。她隻能迷醉於它的清香,卻不能倚靠。


6 雲謠(之一)
 


因為有了雲,天的日子就過得不寂寞。


在卓霞眼裏,天仿佛就是個大博物館,它的藏品呢,就是變幻無窮的雲。你從清晨的雲裏,能看出明黃色的碗;從正午的雲裏,能看出雪青色的瓷瓶;而從傍晚的雲裏,時時能看到嫣紅色的盤子。天推出的藏品一天一個樣,就說碗吧,昨天是氣派的高足碗,今天可能是樸拙的笠式碗;瓷瓶,昨天是長頸細口的,今天卻是圓腹葫蘆頸的。盤子就更不用說了,昨天是深口的菱口盤,今天可能就是淺口的菊瓣盤。一到夏天,卓霞做活累了的時候,就喜歡倚著布店的門,癡迷地望上一會兒天。有的時候,她看上了其中一隻瓷瓶,便想若是有神手能給取下來,插花於她的屋子,那該多眼亮啊。可惜天上的寶物,可望不可即。


這天下午卓霞正望著雲,一陣嗵嗵的腳步聲傳來,跟著,一個女人粗聲粗氣地說:“霞子,不用望了,天氣預報說了,明兒還是個晴!”


這女人聲音略微沙啞,聽上去很生,卓霞雖不熟悉這聲音,但熟悉那稱謂。隻有父母,才叫她“霞子”啊。在這之前,有片長條形的白雲,飛著飛著,雲頭突然聳了起來,簇成個毛茸茸的團,跟著,雲尾抽絲般地甩出一道白。卓霞正詫異著,雲的腹部又斜斜地蕩出四條曲線,像是狗在奔跑時的腿。卓霞在心中叫了一聲:這不是堂堂嗎!它是不是知道主人還惦著它,才現出形影?卓霞看得驚心動魄時,被人攪擾了,本來就不快,再加上低頭一看,來人竟然是繼母,便惱上加惱,跟她說話時當然就沒有好聲氣了。


這女人矮矮胖胖的,圓臉,齊耳短發,黑紅的皮膚,穿一條深藍的長褲,一件黑地帶朱紅暗格的短袖衫,手中搭著一條灰色滌綸褲子。一見霞布,她就理直氣壯地把褲子丟在縫紉機上,說:“這褲子你爸現在穿著太肥了,你給改瘦點吧。”


父親再婚有兩個來月,瘦了有十幾斤,不過他的精神看上去倒不錯,見人總是樂嗬嗬地打招呼。母親在時,卓霞每周都要回娘家一兩次,自打繼母進了門,她半個月也不回去一次。


卓霞用埋怨的口吻說:“我爸這兩個月瘦得快成人幹了,誰見了看不出來?你也不知道做點有營養的東西,給他補補。”


繼母本來和顏悅色的,卓霞這一說,她來了火氣,說:“好吃的輕了給他做了嗎?雞湯,排骨,魚,餃子,我是一天掉著樣兒給他做,可他都吃給鬼了,自己不長肉!我有啥招!”她頓了頓,放低聲音,說:“他要是不改那個毛病,我看他就是見天的燕窩魚翅也不行!”


卓霞狐疑地問:“什麽毛病?”


繼母一屁股坐在紫擅色的長凳上,歎了一口氣,用手摩挲著光滑的凳麵,猶豫著,然後抬頭看著卓霞,終於抹下臉說:“你爸六十來歲的人了,晚上還貪吃那一口!我要是不依著他吧,又怕他生氣,你說他這把年紀了,好這個,能不瘦嗎?幸虧我比他小個十來歲,還受得起,他要是找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幹老太婆,那不碃(原文貝+青,字庫找不到——錄者注)等著離婚嗎?”


6 雲謠(之二)


卓霞紅了臉,張口結舌地說:“他、他、怎麽、這樣?”


“要怪,隻能怪你媽。”繼母說,“你媽比你爸大,女人又比男人老得快,所以你爸告訴我,你媽死前的幾年,早枯了,在這件事上一起旱著他!我這人命苦,原想著老爺們沒了後,跟你爸搭個拌,互相有個照應,哪想到還得伺候他這個呀。”繼母一旦說開,就無所顧忌了,“霞子啊,我是過來人,我可跟你說,你將來再找,不能找比自己小的男人,等你歲數大了,養不住他哇。男人都是屬豬的,有食兒就吃,女人呢,屬貓的,挑著食兒吃!”


這話把卓霞逗得“噗嗤“一下樂了。


繼母見卓霞有了笑影,便說:“我今兒來,不光是給你爸改褲子,還有個事兒想求你呢。”


卓霞問:“什麽事?”


“你哥哥不是在秦皇島嗎?”繼母說,“你也知道,我不像你媽有工作,北京上海青島廣州的都去過,見過大世麵。我這輩子,就去過一次城市,還是五年前俺男人得癌症時,為著到哈爾濱給他看病去的。那種情況,哪有心思逛呢。我這輩子,最想看的就是海了。我想趁著天好,讓你爸帶著去趟秦皇島。可是我也知道,你們兄妹,都不喜歡你爸這麽快就找了主兒。你看,你能不能給你哥打個電話,讓俺們去一趟?不多麻煩他們,住個三天五天就回來了。其實,跟你爸登記時,他答應過,說是要帶俺去秦皇島蜜月旅行,可是結婚後,老東西就變卦了,是不是嫌俺拿不出手啊?你放心,我在家裏穿得寒酸,出門也知道拾掇自己,我有一條真絲的黑裙子,還有一件藍地白花的府綢上衣,簇新簇新的,到時候都穿上。實在不行,你再幫我做套好的帶上,行嗎?”


卓霞一想父親居然還打算蜜月旅行來著,剛壓下去的火,又起來了。她說:“我爸既然答應過你,你還是跟他說吧。我哥最近正鬧心,因為海產品藥物殘留被曝光,他的海鮮生意一落千丈。你們去,恐怕也看不到好臉子。”


“那咋辦呢?”繼母失神地說,“要不俺們自己出錢住店去?就怕你爸的臉兒掛不住啊。”


“能看海的地方多著了。”卓霞說,“大連、青島、威海、煙台,去那些地方不是一樣嗎?”


“那些地方不是沒兒子嗎!”繼母頂撞了一句。


“你們又不是為了看兒子,不是看海去嗎?”卓霞咄咄逼人地說。


繼母歎了一口氣,不打算再跟卓霞鬥嘴了,她起身說:“你爸的褲子快點給改好啊,我後天來取,他愛穿這條褲子。”


“最近活兒太多,得挨排來。要是改,一周後才能取回。”卓霞說完,看了看繼母,又慢條斯理地補充道,“還有,挽個褲角三塊錢,改褲子得拆線重縫,費事,得收十塊錢。”


“你這當閨女的,給自己親爸幹活兒還收手工費?你不怕傳出去,拉林人會笑話你?”繼母提高了聲調。


“我媽活著時,我爸的衣服,都是她做。改條褲子,在她眼裏,不過一眨眼的活兒,才不會來麻煩我呢!”卓霞輕輕一笑,說,“要是改褲子的事兒傳出去,拉林人笑話的也不是我,而是你啊!”


繼母冷笑了幾聲,沒反駁什麽,而是從容地從褲兜裏摸出過濾嘴香煙和打火機,點著一棵煙,猛抽了幾口,然後一把扯過那條褲子,用香煙頭,去燙那條褲子。滌綸麵料一遇到火,就魂飛魄散,香煙頭在那上麵,一戳一個眼兒,一忽的工夫,褲子就千瘡百孔了,像是長了麻子。繼母把褲子搭在肩頭,拉著長聲說:“誰讓你爸看上了我這個笨婆娘呢,露肉的褲子,他也得穿著啊!”


繼母扔下煙蒂,一腳踏上去,碾了又碾,仰著脖子離開了。


卓霞呆呆地看著被碾扁的煙蒂,啞然失笑。那個煙蒂看上去就像一隻黃蝴蝶的標本,向她討還青春似的,怨恨地看著她。卓霞想起今晨有隻花狗,遺在花燭巷裏一攤屎,便拿起笤帚,越過門,一直將它掃進那裏。打發完煙蒂,卓霞也沒有做活兒的興致了,她提前關了店,打算著買頂蚊帳。家中安有紗窗,可是狡猾的蚊子,在開門的一瞬,還是會順著門縫溜進屋子。蚊子天生是作偵探的料兒,你關了燈,它就像一架夜航的戰機,嗡嗡叫著向你進發了,可你一旦開燈尋它,它又悄沒聲的,帶著一臉的鬼笑,不知躲那兒去了。找不見它,黑了燈再睡,可沒等睡實,它又神出鬼沒地出現了。一隻蚊子,足以撕裂一個溫存的夜晚。


一般來說,男人是不招蚊子的,可是劉良闔恰好相反。真是怪了,入夏以來,他每來卓霞這兒一回,身上都要被蚊子叮咬幾個紅點。卓霞其實不喜歡吊蚊帳的,感覺它就像搭在床上的靈棚,看上去喪氣。可是劉良闔屢受蚊子的欺侮,她又心疼的慌,於是才動了買的念頭。


賣蚊帳的,在拉林隻有一家,這是家經營窗簾和床蓋的店麵,主人姓滿,比卓霞小一歲。小滿因為她的婚姻,在拉林也算是個名女人,她姐姐因病去世後,她嫁給了姐夫。之所以作這個選擇,是因為姐姐留下的孩子患有自閉症,連學都不能上。小滿怕姐夫再婚後,這孩子會受後媽的氣,便和談了三年的男友分手,做了外甥的後媽。小滿的愛人王仁化,比她大九歲,在工商局上班,與劉文波家挨著門洞,也住頂層,兩家的臥室一壁之隔。蔡雪嵐有時候到霞布來,會悄悄跟卓霞說說小滿的事情。她說小滿嫁給姐夫後,看來並不很如意,常能聽到他們兩口子半夜吵架。按理說,他們結婚五年了,也該要個自己的孩子了,可小滿似乎不願意給王仁化生孩子。小滿有了委屈,還愛找原來的男友訴說,雖說他已成了家了。不過,不管小滿對丈夫有何怨艾,對姐姐留下的孩子卻是疼愛的。男孩秀植已經十三歲了,小滿結婚後,發現他一個人呆著時,喜歡在紙上亂畫,就給他請了個美術老師,每周教他三次畫畫。幾年下來,秀值的素描已經相當不錯了。秀值畫的人物,都是一個表情,悶著頭,苦著臉,閉著嘴;而他畫的景物,卻是千姿百態的。放聲歌唱的鳥兒,怒放的花兒,飛舞的雲,奔流的河,啄食的雞,撒歡的狗,風中的樹,都是他喜歡畫的。小滿開店時,一般把秀值帶在身邊。秀值坐在櫃台後的一個皮轉椅裏,不是看畫冊就是打盹,不管什麽人來,他眼皮都不會抬一下。


小滿在穿上沒有主見,時興什麽穿什麽。她寬胯粗腿,不適宜穿七分褲,可流行這褲子的那年,她一夏天都穿這個,把自己弄得像個大屁股的鴕鳥。黃顏色盛行的那年呢,她也不顧自己黑紅的膚色,穿了一件蝙蝠袖的黃衫,再配上一條紅藍色的褲子,遠遠一看,簡直就是一隻從森林中飛出來的火雞。


卓霞走進小滿的店時,她正踏著縫紉機做枕頭。見了卓霞,她叫了“稀客”,停下手中的活兒,一疊聲地抱怨新產的縫紉機脾氣大,老是卡線,說還得是霞布的老牌子縫紉機溫順,耐使。卓霞說明來意後,小滿說:“實話跟你說,這兩年我也不進蚊帳了,賣不動!你要買,都是貨底子,可別嫌棄啊。”


卓霞說:“管它什麽貨色,能擋蚊子就行。”


小滿就攀上梯子,去閣樓藏貨的地方給她取蚊帳。


卓霞問:“有沒有粉紅色的?”


小滿說:“以前進的蚊帳,一水兒的白!你不會是要結婚了吧?怎麽喜歡起新鮮顏色了?”


卓霞說:“就是問問,白色也不錯,亮堂!”


小滿取下蚊帳,卓霞付過錢,問她:“秀值怎麽沒來?”


“怪了,秀值也不知怎麽了,這一段更不愛出屋了,天天悶著頭畫畫。他自己在家我又不放心,沒辦法,我爸去了我那兒,幫我看著他呢。”小滿頓了頓,又說,“誰能相信啊,雪嵐大姐是被她男人推下去的,劉文波真該千刀萬剮啊。”


卓霞說:“不是還沒有最後定案嗎?”


“對麵樓上的謝半截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還用等著定案嗎?”小滿說,“女人對男人啊,真是不能太癡情。”


要是以前,小滿說這話,卓霞聽著是順耳的,可她現在與劉良闔正如膠似漆著,就不愛聽對男人的鄙薄之言,她道過謝,提著蚊帳出了店門。


是下班的時候了,街市熱鬧了起來,行人多了,車輛也多了。卓霞走到馬鈴巷的李記肉鋪時,碰見了齊向榮。她提著剛買的豬腰子,笑盈盈地走了出來。她穿一條紅藍色的喬其紗斜裙,一件卡腰的黑色紋綢短袖上衣,配一條亮閃閃的白金項鏈,神采飛揚的。看見卓霞,她仰著脖子笑著說:“這麽巧啊,你是做衣服的行家,你看這件上衣,配這條裙子好看不好看?”


卓霞看得出,上衣是新的,而裙子是舊的。那條喬其紗的花裙,本來是俗氣的,可被質地好樣式新的黑色紋綢上衣一襯,有如一團烏雲刹那間被陽光照亮了,五彩斑斕的,分外奪目。卓霞點著頭說:“很好看!”


“上衣是我們家劉良闔,剛剛托人從杭州給我捎來的,說是今年最興這個。”齊向榮扭了一下脖子,說,“這不,還給我買了條白金項鏈。我跟他說我又不是狗,掛條鎖鏈幹什麽,可他硬是給我戴上了!”齊向榮哈哈大笑著。


卓霞提著蚊帳的那隻手,抖了一下,她咬了下嘴唇,說:“項鏈你戴著倒真不怎麽合適,項鏈適合長脖子的女人啊。”


齊向榮的笑容凝固了,她說:“是嗎?”下意識地低頭看那條繞頸的項鏈,卓霞趁機走開了。


劉良闔大約有半個月沒來卓霞家了,她打過兩次電話,劉良闔都說妻子精神狀態不好,不便出來。可是卓霞見到的齊向榮,容光煥發,思維敏捷,精氣神十足,哪有病態?而且,他給妻子買的衣服和項鏈,說明他是疼齊向榮的。卓霞一路委屈著,眼淚都快出來了。穿過沸騰的銀樹大街,找了個僻靜處,掏出手機,打了一條短信:“今兒不來,就永遠別再來了。”給劉良闔發過去。沒想到劉良闔飛快地回複的兩個字是:“已在。”卓霞喜出望外,加快了步伐。卓霞本想見到他先數落一番,解解氣的,哪料到劉良闔戴著圍裙,做好了晚餐,她心下一熱,先前的怨氣早跑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們拉上窗簾,脫下衣服,在床上快活地送走了黃昏,然後才打開燈,心滿意足地坐到餐桌前。誰知剛剛拿起筷子,劉良闔的手機就響了。他離開餐桌,到門口去接聽。卓霞聽見他說:“別怕,我馬上就回去。”便知是齊向榮打來的。果然,劉良闔回到餐桌後,對卓霞說:“對不起了,你自己吃吧。老婆說,她剛才上衛生間時,看見一個紅眼珠綠頭發的鬼,站在馬桶上跳舞,讓我快回去幫她趕鬼。”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接著說,“她才消停了兩天,又犯這病,你說是不是我家的宅子有什麽問題啊?”說完,垂頭檢查了一下褲子的拉鏈是否拉上,又緊了緊褲腰帶,過來拍了拍卓霞的肩,匆匆走了。他一出門,卓霞便聽見一陣狗吠,看來鄰居家的青頭剛好在大門口,看見劉良闔,多管閑事了。不過卓霞並沒有想到青頭會下口咬了他。


劉良闔走後,卓霞想著這場相會,自己都沒來得及跟他說上一句話,便覺得淒涼。她放下筷子,取了一瓶酒,獨斟獨飲著。劉良闔的手藝還真不錯,醬悶鯽魚鹹淡適宜,椒鹽排骨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為此,卓霞貪了杯,喝得站不起來了,她就趴在桌子上睡了。清晨醒來,她看見晨曦給窗子貼上了金色的窗花,而她麵對的卻是一桌的殘羹剩炙時,非常喪氣,真想讓老天把自己點化成一杯隔夜茶,潑了算了。


7 驚雷 


小鈴鐺今天把店早早關了。她回到家,吃過晚飯,安頓好孩子,就開始打扮自己。因為要去見謝福,她沒有往好處打扮。壓在箱底的一條破牛仔褲,還有當年裝修店麵時穿過的一件殘留著石灰漬和油漆汙點的粗布上衣,都上了身。穿好衣服,她把頭發弄得跟雞窩一樣亂,又從門檻上抓了一把灰,當成脂粉,在臉上亂拍一氣,搞得灰頭土臉的,連她自己看了都嫌惡,這才滿意。梳妝台上放著兩萬元現金、一把彈簧刀以及一支錄音筆,這是她今夜需要的東西。保險起見,她把它們揣在了不同的兜裏。


白天陰了一天,雨卻沒有下來,雖說晚上了,天兒也沒有涼爽起來。小鈴鐺見已是十點一刻,街道行人少了,便提起傘,出了家門。


同其他小城一樣,夜裏十點以後,街上還在營業的地方,除了酒館,便是歌廳和洗浴中心了。這一“唱”一“洗”,其中的奧妙,誰都知道,這個時刻來這種店麵的人,都很詭秘。他們一般把車停在僻靜的巷子裏,步行過來,或者幹脆打出租車來。所以別看它們外麵冷清,裏麵卻是紅火的。


小鈴鐺胖,加之心焦天悶,走過長長的爐灶巷後,出了一身的汗。除了偶爾駛過的車輛,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這正合她的心意。


縣總工會在銀樹大街和爐灶巷的交匯處,是座二層的土樓,很舊。門前吊著的那盞球形夜燈,被飛蛾給密密麻麻地敷了麵,看上去烏蒙蒙的。樓前台階有十來級,由於年久失修,多有殘破,豁牙露齒的,小鈴鐺走到第五級時,被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比起銀行、財政局、公安局等要害部門須臾不能離身的更官,在工會打更是自在的。人們時而看見,謝福在晚上時會鎖了大門,踅到斜對麵的酒館,買些下酒菜回來。別看他五短身材,行路卻是快的,即便脫崗,十分八分也就返回了,所以從沒有什麽閃失。小鈴鐺到了大門口,眺望了一眼傳達室,發現謝福不在,不過大門是反鎖著的,而且傳達室有燈光,證明謝福沒有出去,小鈴鐺便“咣咣——”敲起門來。


大約兩分鍾後,謝福一邊係著褲子,一邊從走廊深處閃出來,看來他是去衛生間了。到了大門口,他站定後發現是小鈴鐺,便從褲兜裏掏出鑰匙,嘩啦啦地將門打開。


小鈴鐺進來後,謝福將門又反鎖上。


小鈴鐺警覺地說:“你不用鎖門,我跟你說點事兒,一會兒就走。”


“那怎麽行呢?”謝福斬釘截鐵地說,“到了晚上,門隨時隨地都得鎖。”


小鈴鐺沒有再和他爭執,跟著他進了傳達室。


那是間七八平米的小屋,一桌一椅一床。出乎意料的是,屋子很潔淨,水磨石地麵擦得幹幹淨淨的,桌上的電話、半導體、煙灰缸、手電筒、登記簿和筆等東西也擺放得規規矩矩的,不像有的傳達室,桌子就跟垃圾場一樣。唯一淩亂的是床鋪,床單滿是褶皺,枕頭旁放著一個鋁皮小酒壺,一包打開的花生米,看來他很會享受,喝酒時偎在床上。


謝福把椅子讓給小鈴鐺,自己則坐在床上。待小鈴鐺坐下後,他單刀直入地說:“我知道你幹什麽來了。”


小鈴鐺昂著頭,幹脆利落地說:“我不相信劉文波把雪嵐姐給推下去了,他幹不出這種事,我知道!”


“可我真的看見了。”謝福盯著小鈴鐺說,“清清楚楚的。”


“你是為了那兩萬塊錢的懸賞是不是?”小鈴鐺說。


“我不富,可也不缺錢用。”謝福眨巴著眼睛說,“我沒說瞎話。”


“這不可能!”不鈴鐺大叫著,攥著拳,捶打著桌子,“你撒謊!”


她的話音剛落,窗外就傳來一陣隆隆的雷聲,好像為她的喉嚨助威似的。


“人家都說你是個不想結婚的女人,幹嗎要從局子裏往出撈他?”謝福說,“蔡雪嵐死了,劉文波要是出來,就剩你這麽一個女人了,你不跟他結,他饒得過你?”


小鈴鐺說:“他出來了,我照樣過我的老日子,他愛找誰就找誰去。我隻是不想讓孩子沒爹,也不想讓好人遭誣陷!”


“可我幫不上你這個忙啊——”謝福拉著長腔說。


“就算你真的看見了——”小鈴鐺的語氣突然軟了,“也可以說沒看見啊。”


謝福沒有吭聲。他拿起酒壺,擰開蓋兒,抿了一口,知足地“咳——”了一聲,又將胡蘿卜一樣粗的手指伸向花生米袋,捏出兩粒,扔進嘴裏,“吧唧吧唧”地快活地嚼著。


小鈴鐺的兩個褲兜各裝著一萬元現金,她雙手齊下,“刷”地將錢同時掏出來,“啪啪”地拍在桌子上,說:“你把蔡家獎賞你的那一萬還了,然後去公安局,說你那天其實什麽也沒有看見,怎麽樣?”


謝福丟下酒壺,起身走到桌前,一手抓起一遝錢,把它們當作了竹板兒,敲打了幾下,“啊呀啊呀”叫著,又放回桌,坐到床上,說:“那不是等於說自己作了偽證嗎?這是犯法的事兒,他出來了,我得進去,這個我懂。”


“那你想要什麽?”小鈴鐺說這話時,下意識地並攏了雙腿。


謝福嘿嘿笑著,反問一句:“你說我想要啥?”


“兩萬塊錢不行的話,”小鈴鐺咬咬牙說,“再加五千!就當我今年的音像店白幹了!”說完,她交叉起雙臂,有意地給胸部設了道障礙。


謝福見小鈴鐺攏腿抱胸的樣子,“哼——”了一聲,嚷著累了,脫了鞋,躺下了。小鈴鐺見他放賴了,一籌莫展。她可憐巴巴地說:“兩萬五等於是砸了我的骨頭,你還不中意?”


謝福先前仰躺著,小鈴鐺這番話,讓他側起身,頭朝牆背對起她了。


雷聲再次轟隆隆響起來了,這回的雷可不是虛張聲勢,它終於將鬱悶了一天的烏雲,化作一場大雨。


小鈴鐺的心在雨聲中一陣陣下沉。這個謝半截,對財不感興趣,看來圖的是色了,而她最不想付出的,就是這個了。從他的表現看,他不會要挾和威逼她的,而是等著她主動送上口來,舒服地享用呢。


如果換作別的男人,小鈴鐺也不會在乎上床的,她在這方麵本不是個縮手縮腳的人。可是這個謝半截就像臭水溝裏爬出來的一隻懶蛤蟆似的,實在讓她倒胃口。她聽說,謝福路過歌廳時,那些賣色相的小姐從窗裏望見他,都躲起來,生怕他進門。他的生意她們都不肯做的。


已是午夜了,事情陷入僵局,小鈴鐺始料未及。她眯起眼,舒展開四肢,放鬆地想了片刻,終於橫下心來,起身去了趟洗手間,然後回到傳達室,打著寒顫脫衣服。她剛脫完上衣,正要解褲帶時,謝福突然轉過身來。他見她裸著上身,嚇了一跳,“謔”地從床上跳下來,厲聲問:“你想幹什麽?”


“我知道你想要啥。”小鈴鐺咬著牙說,“我給你。”


謝福擺著手驚叫著:“你可別想著欺侮我啊!”


“我欺侮你?!”小鈴鐺瞪大了眼睛,“你不想要?”小鈴鐺覺得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動不能動了。


“我還是個童子呢。”謝福受了羞辱似的捂起臉,說,“我要把自己留給喜歡的女人!”說完,號啕大哭起來。


謝福這一哭,不啻於屋子裏灌進了雷,小鈴鐺的驚慌可想而知了。她呆在那裏,不知所措,茫然地看著他。


謝福哭起來,臉就更沒法看了。他臉頰抽搐著,齜牙咧嘴,眼睛鬼火似的一明一滅,鼻孔大張,像是汽車的排氣管在排著尾氣,呼呼流著鼻涕,恐怖極了。


小鈴鐺回過神來,一邊羞愧地穿衣服,一邊說:“你不要就不要唄,哭什麽!”


謝福打了個激靈,扯下搭在牆上的毛巾,擦了擦臉,說:“看看你今天那付德性吧,破衣爛衫的,還弄一臉的灰!你以為我是狗,連屎都會吃?”


小鈴鐺沮喪極了,她沒有料到謝半截既不貪財,又不好色。這兩樣在她看來無往而不勝的兵器,今夜卻遇到了最頑強的抵抗。小鈴鐺不甘心這麽铩羽而歸,她作著最後的努力,“謝大哥,給你三萬怎麽樣?這兩萬你今天先收著,明兒我送來另一萬,我小鈴鐺說話算話!”


“我說了,我看見了。”謝福說,“你給我座金山也沒用!”


“你看不上我也罷了,難道錢是你的仇人嗎?你打更,才掙幾吊?腦袋這麽不靈光,真是屬豬的!”小鈴鐺火了,她係好衣扣,從椅子上跳起,跟謝福大吵大嚷著。


謝福嗬嗬笑了兩聲,仿佛剛吃了什麽好東西,知足地吧唧了幾下嘴,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理兒,你聽說過吧?”


“不知道!”小鈴鐺踢著椅子說,“我隻懂得,天下沒有不沾腥的貓!”小鈴鐺將兩萬塊錢揣回兜裏,想著若是不出點氣回去,自己非得憋屈出病不可,於是擼胳膊挽袖子的,撲向謝福,想把他打倒在地,揍他幾拳。誰知這個謝半截聰明得很,當小鈴鐺衝過來時,他鉚足勁兒,一頭撞在她懷裏,倒把她頂得人仰馬翻。不等小鈴鐺起身,謝福穩穩地騎在她身上,雙手摁著她的肩,說:“你再敢動我一下,我就報警!讓公安局知道,你收買我,讓我翻供!”


先前的小鈴鐺像水中的八爪魚一樣張牙舞爪的,謝福的話,讓她徹底絕望了,那一刻她仿佛是被放在了火焰熊熊的蒸籠上,靈活的觸角刹那間變得僵硬了。謝福見她老實了,這才鬆開手,嘟嘟囔囔地站起來。


小鈴鐺像做了一個惡夢似的,緩緩起身,揉了揉眼睛,無精打采地提起傘,晃悠著走出傳達室。謝福連忙掏出鑰匙,趕在她頭裏,將大門打開,放她出去。


雨已經小了,雨絲很溫存,好像老天在子夜時分,向大地訴說著衷腸。小鈴鐺沒有打傘,任雨水把自己打濕。她滿腹委屈,可又哭不出來。街上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她不想回家,隻想找家酒館,一醉解千愁。小鈴鐺先是去了花燭巷的兩家酒館,吃了閉門羹,之後去馬鈴巷碰運氣,也沒尋到一家還有燈火的酒館。她心猶不甘,想著小酒館關了,銀樹大街的鑫利大酒樓應該還開著,就去了那裏。鑫利的一樓有微弱的燈光,小鈴鐺以為那裏一定還有生意,快步走到門前,然而,她沒有推開酒樓的門,它已經反鎖上了。守夜的更官聽到響動,穿著破背心走到門前,擺了擺手,示意她酒樓打烊了。


小鈴鐺尋遍了拉林的酒館,沒有找到一處可以買醉的地方。她茫然地站在銀樹大街上,哭了起來。哭完,她走進夜來香歌廳,打著寒戰,哆哆嗦嗦地吆喝著:“誰睡我?不要錢!”


8 風動(之一)
 


拉林縣公安局會同縣防疫站進行了查驗無證犬的活動,已經進行半個多月了,馬鈴巷狗肉鋪的生意空前好了起來。人們為了逃避給狗上戶口,要麽將其賣掉,要麽把它們送到附近村屯的親戚家暫避風頭,要麽幹脆勒了吃肉。大家說,人還有做盲流的呢,憑什麽要給狗戶口。當然,如果是不花錢的話,別說是狗了,就是給雞鴨鵝上戶口,人們也沒怨言的。


隻有卓霞清楚,拉林的狗的這場災難,源自哪裏。


那天傍晚劉良闔離開卓霞家,出門後被青頭給咬了腿後,怕惹麻煩,暫時放過了它,忍著痛,一瘸一拐地走到大路上,叫了輛出租車,到了醫院,打了針狂犬疫苗,包紮了傷口,這才放心回家。他進屋後,發現齊向榮又坐在廳裏磨上刀了。她穿一件桑蠶絲的吊帶花睡衣,汗涔涔的。她那渾圓的胳膊和脖子上的贅肉,讓劉良闔想起卓霞的好身段,心裏很不是滋味。


劉良闔說:“我急著回來幫你趕鬼,結果路上被狗咬了。”他撩起褲管,說,“你看看,咬得多深啊。”


齊向榮停止了磨刀,坐直了,冷冷地掃了一眼劉良闔的傷腿,然後收回目光,用指甲在刀的鋒刃上劃了一下,說了句:“還不夠快。”又刷刷磨起來。劉良闔歎了口氣,進臥室脫衣服。他發現床對麵的牆上又多了一張鬼魅圖,這新鬼的頭發長得及膝,柳絲一般綠,眼睛血紅血紅的,跟燈泡一樣大。它大張著嘴,齜著一顆尖利的牙,牙齒上栓著根黃絲帶,上麵吊著一顆滴血的心,看得劉良闔寒毛直立,不知道這樣的噩夢什麽時候才會結束,不由得連聲歎息。齊向榮將刀磨到子夜時分,這才神仙一樣飄然而起,輕輕說了句:“時辰到了”,提著刀衝進臥室,對著那紅眼綠發的惡鬼,一通殺。所謂“殺”,不過是用刀尖輕戳鬼眼,畫麵卻是完好無損的。


齊向榮在繪畫上受過一些訓練,她的父親曾是中學的美術老師,擅長工筆畫。一些人家布置新房時,喜歡請他畫一幅吉祥圖,百鳥朝鳳呀,鴛鴦戲水呀,或是喜鵲登枝。當然,有的時候他也避開花鳥,畫畫人物,如表現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愛情故事的鳳求凰,八仙過海等。畫這樣的畫,主人都會賞錢,所以齊老師退休後,過得相當滋潤,每日裏畫畫喝茶,含飴弄孫,人見人羨。不過,他樂在畫上,也死在畫上。有一年,計生委副主任左雁南的兒子結婚,請齊老師去畫畫。他畫了著名的“榴開百子”圖,一群頑皮可愛的小孩子,戴著金項圈,掛著長命鎖,喜氣洋洋,合力扛著個切開的大石榴。誰知婚禮上,這畫卻遭到了計生委主任張敏霞的譏諷。張敏霞五十八,馬上要退休,如果不出意外,四十八的左雁南會接她的班。張敏霞指著畫對來賓說:“雁南啊,不是我批評你,你在計生委工作,明明知道一對夫妻隻能生一個孩子,怎麽還弄這麽多娃娃出來?”張敏霞湊到畫前,一五一十地數起了畫中的孩子,驚叫到:“地上走著十個,石榴上還坐著兩個,天呀,你盼望你兒子將來生十二個孩子嗎?”左雁南辯解著:“這是畫,又不是真的!”張敏霞說:“畫是傳情達意的東西,你不這樣要求,人家能給你這樣畫嗎?”原本和諧的婚禮,被這幅畫弄得出現雜音,左雁南很不高興,典禮結束之後,她就找齊老師發火去了,說你明明知道我在計生委工作,還畫這樣一幅畫,這不是當眾給我難堪嗎?齊老師無奈地歎息一聲,悲涼地說了一句“到底是小地方的人啊”,從此後不再出門,也不再碰畫筆,不到一年,鬱鬱而終。齊向榮是家中獨女,她的四個哥哥知道父親死在畫上,很氣憤,便把與畫有關的遺物,統統燒了。從此,齊家人再不掛畫了。


劉良闔想,是不是嶽父的冤魂附在了妻子身上,她才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畫筆?不過嶽父畫的都是鯉魚跳龍門、歲寒三友、麻姑獻壽一類讓人愉悅的畫,而妻子描繪的,則是恐怖的地獄情景。


劉良闔遭到狗咬的那個晚上可以說是身心俱疲。他本以為齊向榮跟鬼戰鬥完,會像以往安靜地睡去,誰知她上床後又主動求愛,說是想他了,劉良闔說是腿疼,置之不理,哪想到她竟然赤身裸體地跳下床,打開燈和窗子,坐在窗台上,蕩秋千似的,悠蕩著雙腿,向他示威。劉良闔嚇得牙齒打顫,叫著“活祖宗”,連忙把她抱回床上,關上窗子和燈,無奈地愛撫她。他鬆開她時,滿身是汗,齊向榮慣例地跑向洗手間。劉良闔聽著妻子“哦哦”的嘔吐聲,看著漸漸泛白的天色,覺得生活是如此荒唐。


查驗無證犬的活動,就從河壩下的平房開始的,青頭成為第一條被帶走的盲流犬。兩天後,那對老夫妻帶著錢去給青頭補辦狗證,要把它領回家時,被告知青頭已經被打死了。說是縣防疫站的人收容青頭後發現,它是條瘋狗,這樣的狗如果留著,後患無窮。賣炒貨的男人不相信,要青頭的屍首,防疫站的人說帶病菌的狗已經被深埋了,他們得到的不過是一紙蓋著紅色印章的關於青頭是瘋狗的醫學證明。這對老夫妻回到家,掏鑰匙的時候,想著門開後,青頭再也不會熱情奔放地迎過來,便蹲在大門口,哭了起來。卓霞從霞布回來,看見他們哭得那麽傷心,以為他們的哪個子女遭遇不測了,一問,才知是青頭出事了。她立刻想到了劉良闔,因為他在短信中告訴她,他被青頭咬了,傷口發炎,最近一周不能出來了。卓霞回到家,立刻給他發了條短信:青頭是因為你死的嗎?十分鍾後,劉良闔回複:它該死!這三個字,像三枚重榜炮彈,讓卓霞看了膽寒。


一天深夜,卓霞正睡得香,劉良闔摸黑進來了。這幢房子就剩下一隻狗了,就是西頭的二黃。這家夥大約從青頭和堂堂的死中,領悟到與主家無關的事兒,最好不要饒舌,所以鄰居家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哼都不哼一聲。沒有了狗的鎮守,再加上他手中有卓霞家的鑰匙,劉良闔來去自由多了。一個人在犯困的時候,哪有心思纏綿,卓霞被擾醒後,有點惱火,她埋怨劉良闔,怎麽跟鬼似的,要深更半夜來?劉良闔拉開窗簾,讓月光作燈盞,邊脫衣服邊說,他的腿傷剛好,再說老婆平常怕鬼不敢一個人在家,他哪有機會出來?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夜班,他不能浪費了。說著。撩起蚊帳,爬上床來。卓霞剛剛領受到一個含有夜露氣息的吻,劉良闔甩在沙發上的衣服,突然發出一陣屁聲。原來,他把鳥鳴的鈴聲,換成了屁聲,卓霞忍不住笑了起來。劉良闔聽到屁聲,十萬火急跳下床,他接聽電話前對卓霞說:“千萬別出聲,可能是一起值班的小王打來的,我出來時跟他說有點胸悶,透透氣,他可能擔心了。”


劉良闔接起電話,才說了三句,卓霞就明白,這電話是齊向榮打來的,因為他說:“我馬上就回去,你不要怕。”


“家中又鬧鬼了吧?”卓霞冷冷地問。


劉良闔一邊把剛脫下的衣服又往回穿,一邊歎著氣說:“她說臥室裏進來三個小鬼,一個提著繩索,一個拿著毒藥,還有一個捧著火盆,要她的命!”


“鬼怎麽單單相中了你們家,去個沒完沒了?”卓霞說。


“就是啊,我都想著換個房子了。”劉良闔說,“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啊!”


“確實不是人過的日子。”卓霞這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


劉良闔離開後,卓霞再無睡意,她就那麽呆呆地看著從窗口漫進來的月光由濃變淡,看著黎明前短暫的黑暗,最終把這天火似的月光撲滅了。


第二天早晨,卓霞請來鎖匠,將家中的兩道門鎖都換了,將蚊帳也收了起來,擱置在倉房。做完這些,她以為心情就此輕鬆了,實則不然,她去霞布做活時,神不守舍,老是溜號。有個顧客家中出了喪事,要三十尺白麻布吊孝用,卓霞拿著尺子量布時,沒想到多量了一丈,顧客看在眼裏,剛要提醒她,隻聽“嗤啦”一聲,她轉眼之間已將布扯了下來。要是多了一丈辦喜事的紅布,顧客會認為好運連連,笑逐顏開的,可因為這白麻布是吊孝用的,顧客便不高興了,說你多給我一丈白麻布,這不是咒我家連出喪事嗎?卓霞趕緊道歉,說我又不是小鬼托生,哪有索人命的心思,連忙把多餘的白麻布,撕了下來。雖說如此,顧客走的時候,還嘟嘟囔囔的。卓霞心煩,顧客前腳走,她後腳就將那丈布,咬牙切齒地一分為二,然後一手搭著一塊,把它們當作水袖,哼著京劇《杜十娘》的一段戲,有模有樣地舞起了水袖。這一幕,剛好被劉良闔和隨他而來的女警察撞見。這女警察卓霞認得,四十來歲,姓於,又矮又胖,滿臉雀斑,雖說她貌不出眾,卻生得一口好牙齒,整齊而雪白,讓人覺得從這樣的牙齒中迸出的話,字字珠璣。她以前做過法警,槍法是一流的,打靶時幾乎槍槍中靶心,人稱“於十環”。她見卓霞趁著沒顧客,咿咿呀呀的,“撲哧”一笑,說:“沒想到你還是個票友?”卓霞站定了,收了手,大方大方地將兩塊白麻布抖擻到縫紉機上,說:“閑著給自己解悶!”說完,瞄了一眼劉良闔。他麵色青黃,一臉無奈。卓霞心想,他一定叫苦不迭,怎麽自己攤上的女人,都魔怔了?


原來,今天上午,公安局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有十多頁,是電腦打印的,內容是蔡雪嵐從網上發給她心上人的信。信的時間跨度有八九個月,雖然每封信隻是三言兩語,但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感情非常深厚。最後一封郵件發出的時間就是她墜樓前的半小時。她在裏麵寫道:“四耳:剛和文波談完,他同意離婚了,我們一家四口的好日子就要來了,真高興啊。小鈴鐺不愛收拾家,春天了該是開窗的時候了,我想最後幫文波把玻璃擦一擦,省得小鈴鐺進門,會嫌窗戶烏塗塗的而埋怨他。愛你的雪嵐。”毫無疑問,這個寄信人不想公開他的身份,而他又想為劉文波開脫,怕公安部門查到他網絡的IP地址,所以才選擇把信剪貼了,打印寄出。如果這信件不是偽造的話,證明劉文波所言基本屬實。起碼在當時,他沒有殺妻的動機。公安局迫切想找到這個寄信人。


於十環坐在淺色的長凳上,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個黑殼筆記本,打開,又拿出一支碳素筆,問卓霞:“蔡雪嵐生前跟你提起過一個叫‘四耳’的男人嗎?”


卓霞搖了搖頭,說:“這名字不像大名,是小名吧?”


於十環梗了梗脖子,說:“那當然了,要是大名,拉林的人,哪個不在我們的掌握之中?”


卓霞看著她自負的神情,有點反感,便說:“要是小名的話,那隻能求神仙去了,我從沒有昕她提起過四耳。”


於十環有些失望,既然筆沒什麽可記錄的,她就把它當作鼓槌,一下下地敲打著空白的本子,說:“那你知不知道,拉林的小孩子中,有叫五魁和七巧的?”


卓霞冷冷地說:“不知道。”


8 風動(之二)


劉良闔見的氣氛有點僵,解釋道:“蔡雪嵐給那人的郵件中,提到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叫五魁,還有一個女孩叫七巧。”


“他們不會是雙胞胎吧?”卓霞說,“現在都是一家一個孩子,這個男人不管是死了老婆的,還是離異的,能帶著一雙兒女,雙胞胎的概率占百分之七八十啊。”


“也沒準這個男人的頭一個孩子是癡呆,政策允許他們生第二胎。還有可能他離異後娶了個大姑娘,也允許他們再生一個。”於十環聳了聳肩膀說,“當然了,有的少數民族,也是可以生二胎的。”


“既然你們這麽明白,按你的想法縮小包圍圈,不是很容易就能找到這個帶著兩個孩子的男人了嗎?”卓霞說。


劉良闔清楚,兩個男人較上勁了,最終動的是拳頭;而兩個女人要是較上勁,唇槍舌劍就會沒完沒了,他可沒心思聽她們鬥嘴。他讓於十環將那遝信給卓霞看看,如果她從內容裏還不能發現蛛絲馬跡,他們就準備撤了。於十環很不情願地將信從公文包中取出,遞給卓霞,說:“翻翻吧。”


卓霞在瀏覽的時候,注意到了這樣幾封信。


四耳:這是我一身中度過的最美好的一周!我們同床共眠時,我是那麽的平靜,舒展,知足,就像夏日的一朵雲!這些年來,生活把我變成了一塊堅硬的大石頭,說不出的沉重,是你讓我變得輕盈起來了。愛你的嵐。


四耳:下次去你那裏,我要給七巧換個發式,她梳兩條小辮子更好看。還有,五魁的衣服還得再做兩身,橘黃的和豆綠的,不能總讓他穿藍色的啊,把他給穿老氣了。嵐。


四耳:今天路過你樓下,發現路口的馬葫蘆(疑為作者和編者都未發覺的錯錄——錄者注)蓋被人偷走了,你經過那裏時,千萬留神啊。嵐。


四耳:昨夜夢見我們一家四口在雪地上走。你拉著五魁,我拉著七巧,又說又笑的。七巧嚷著凍腳時,你猜怎麽著?南方竟然出現了一團篝火,暖洋洋的,這團火一定是神仙送給我們的。嵐。


四耳:給學生出了命題作文《我的理想》,作文本交上來一看,寫得五花八門。有的學生想當廚子,說是天天能吃肉;有的學生想當縣長,說是要給下崗的爸爸安排個工作。最有意思的,是一個學生想當醫生,看見不順眼的人就給他紮針!我一邊批改作文一邊笑。嵐。


四耳:今晚上路過魁星音像店,發現燈黑著,我擔心小鈴鐺關店早,是不是孩子又鬧病了?正當我站在路口胡思亂想時,音像店突然亮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原來是開狗肉館的馬彪!你說小鈴鐺跟誰都勾搭,文波要是和她過日子,還不得三天兩頭就戴綠帽子呀?我氣不過,走進去,想說她幾句,你猜怎麽著?她正啃狗大腿呢。見了我還說:雪嵐姐姐真有口福,來,給你撕幾條好肉,你嚐嚐,這是卓霞家的堂堂,這狗不知喂了什麽好東西,這麽香!看她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我也不好掃她的興,出來了。馬彪用一條狗大腿就占了小鈴鐺的便宜,讓我難過。唉!嵐。


卓霞看到這兒,繼續不下去了。她把信還給於十環,說:“隻看得出他們感情很深,不過,那個男人是誰,一點都看不出來。”


於十環和劉良闔走了。於十環走在頭裏,劉良闔在其後。他踏出霞布的一瞬,留戀地回頭張望了她一眼,卓霞並不領受他的好意,撇著嘴,不屑地抹搭了一下眼睛。半小時後,卓霞收到劉良闔的短信:怕你吃醋,我把單位最醜的人調過來辦案,你還給我白眼啊?卓霞回道:你跟一個那麽醜的女人走在一起,我多沒麵子呀!


卓霞發完這條短信,“撲哧”一聲笑了。她相信劉良闔收到它後,也會輕輕一笑。先前對劉良闔的怨恨,消了多半,她甚至後悔不該把門鎖換了。


卓霞從一摞做好的成衣中,抽出一件半長風衣,它是腈綸牛津布的麵料,挺括而柔軟,藏青色,帶暗紋。一聽說蔡雪嵐墜樓之事立案了,她就趕製了一條適合小鈴鐺穿的呢裙,悄悄替換下這件風衣,以備公安局調查用。她和蔡雪嵐是好朋友,她要保護她的隱私,哪怕她死了。卓霞還記得,蔡雪嵐做這件風衣時,滿麵幸福的。卓霞一看尺寸不是劉文波的,就問她給誰做?蔡雪嵐賣起了關子:“過幾天你看它穿在誰身上,就知道給誰做的了。”卓霞開玩笑說:“那我等改行當交警了,每天站在十字街頭,看往來的男人中誰用它來擋風。”


從風衣的袖長和肩長來看,這個男人肩寬臂長,身高呢,起碼在一米七以上。而從衣服的胸圍來看,他不胖不瘦的。這件風衣的特別之處是立領,單排扣的,不像大多的男款風衣,盡是雙排扣、大開領的。蔡雪嵐雖然不懂服裝設計,但她所要的這個樣式,中式風格明顯,卓霞猜測穿它的是個沉穩幹練、性格比較內向的男人。雖然其後卓霞與劉良闔的關係變得曖昧起來,她也沒動過說出這個秘密的念頭。因為在她心目中,能讓蔡雪嵐春心蕩漾的人,是不可侵犯的。她一直想弄清楚,蔡雪嵐究竟愛上了誰,也好讓這件風衣有個去處。現在一個叫四耳的男人果然出現了。可是對於這樣一個名字,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麽區別呢?


這天黃昏,卓霞打開房門,發現通往屋子的水泥甬道上,橫著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什麽東西,袋口挽了個扣兒。除她之外,沒誰再有她家的鑰匙了,這東西是怎麽進來的呢?卓霞狐疑地解開袋子,發現裏麵沉著兩塊雞蛋般大的鵝卵石,以及一團用報紙包裹著的東西。她將報紙揭開,天啊,閃身而出的竟是一串色彩斑斕的木珠項鏈!很顯然,送禮物的人進不來門,便把東西從大門撇進了院子。大概想到了項鏈太輕飄了,飛起來容易腿腳不利索,這才撿了兩塊鵝卵石放進去為它“護駕”。


這串木珠項鏈,周長有七八十公分吧,穿著五六十粒指甲般大的珠子。木珠塗著各色油彩,每一顆顏色都有不同。它們明暗相間,冷暖交錯,銀粉的挨著寶石藍的,寶石藍的又挨著橘黃的,橘黃的呢,與鋅白比肩。越過鋅白,是孔雀綠,玫瑰紅,茄子紫,要什麽顏色有什麽顏色,要多豐富有多豐富。就說綠吧,有深綠、淺綠和黃綠;灰呢,有青灰和銀灰。紅色呢,有淡的海棠紅,也有深的石榴紅。這項鏈美得令人眩暈,卓霞拎著它進屋的時候,像是踩在雲彩上,飄飄然。這會是劉良闔送的嗎?


卓霞站在穿衣鏡前,戴上項鏈。那天她恰好穿著一件黑色圓領坎袖衫,一條珍珠白的筒裙。項鏈一上身,分明是雨後的彩虹出現了,她的臉變得從未有過的鮮潤和明媚,卓霞深深吸了口氣,她被美給驚著了。


卓霞的手機響起了鼓聲,是劉良闔發來的短信:喜歡那項鏈嗎?我拆了一個木珠靠墊,取下珠子,買了兩盒油彩,給木珠重新上色,親手穿上的。雖然每個珠子的顏色都不同,但我對你的心永遠是紅色的!生日快樂!


卓霞從未對劉良闔說起過自己的生日,而她也把這個日子給忘了。他能知道確切日期,一定是從戶籍資料中查到的,畢竟是幹公安的啊。他並沒有責備她把鎖換了,這讓卓霞更加愧疚,她飛快地發上了這樣幾句話:這是我收到的最珍貴的生日禮物!能在今夜見到你嗎?我把兩道門都打開,你隨時來。


半小時後,劉良闔回道:看情況吧,她又畫上鬼了,估計很難出去了。


卓霞簡單吃了點東西,坐在窗前苦等。天黑了,月亮升起來了。它初升時臉盤很大,紅彤彤的,可是走著走著,臉變小了,顏色也變黃了,好像一個盛裝的新娘,不經意間,熬成了一個黃臉婆。卓霞無奈地看著月亮朝中天走去,夜越來越深,她知道他不會來了,失望地將門一一關上。她上了床,收到了劉良闔發來的最後一條短信:別等了,太晚了,她還磨刀呢,等她斬完鬼,估計天也亮了。唉。祝好夢。


卓霞把那串木珠項鏈取下來,讓它像花貓一樣臥在梳妝台上,甜蜜而悵惘地睡了。她怎能想到,僅僅幾個小時後,當她在黎明中醒來的時候,劉良闔卻向著黑暗去了。


9 寒露


 


這場震驚了拉林的車禍發生在淩晨五時三刻。


拉林看守所有兩名在押犯人越獄。劉良闔接到看守所的電話時,已是三點五十,他被齊向榮折騰得筋疲力盡,剛睡了兩個小時。他飛快穿上衣服,一邊向公安局長通報情況,一邊下樓,攔截了一輛出租車,火速趕到單位。越獄者居然是駕駛著停放在看守所院子裏的警車逃跑的。他們立刻在網上發出了協查通告,讓沿途的公安機關在公路的出入口,追查一輛車號尾數為849的警車。此外,根據情況分析,還兵分兩路進行追捕。一路由經驗豐富的老警察邢瑞和於十環率領著,奔向南線的林城方向;一路由劉良闔率領,沿著運材線,在拉林河穀搜索。劉良闔親自駕車,帶著兩名年輕的幹警:陸國興和薛偉。拉林河穀地形複雜,山高林密,道路崎嶇。他們行進到林北縣五十三公裏的時候,劉良闔打了一個哈欠,疲乏地對坐在副駕駛位置的薛偉說:“給我點棵煙吧。”薛偉答應著,剛把煙點著,還沒等遞到劉良闔口中,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抖了一下,汽車瞬間衝下路基,撞到一棵滿是鬆節油的樟子鬆上。這棵有五六十年樹齡的大樹,真是硬氣,汽車粉身碎骨了,它不過擦傷了點皮而已。劉良闔當場死亡,薛偉重傷,而坐在後排的陸國興折了三條肋骨。


越獄犯最終還是落網了。他們行至旺林時,發現前方的路口有警戒,急忙掉轉車頭。旺林警方察覺到情況可疑後,驅車追擊。走起回頭路的越獄犯,自此陷入了雙重夾擊中,前後都是追兵。當邢瑞駕駛的警車迎麵撲來時,他們棄車而逃,企圖竄入森林,讓樹木做他們的掩體,負隅頑抗。然而他們跑了還不足百米,就被於十環將逃路給掐斷了。於十環隻“啪——啪——”打出兩槍,一顆子彈便在一個犯人的左腿開花,另一顆呢,綻放在另一個逃犯的右腿。


那天早晨,卓霞得知劉良闔的死訊後,將霞布掛上‘盤點“的牌子,從裏麵扣上門,扯下一尺白麻布,踩著縫紉機,在那塊布上漫無目的地跑著。白布上出現了一道道黑線,看上去像泥濘中的車轍,醒目,滯濁。卓霞嫌黑線太單一了,便換下黑的,裝上藍的。黑線和藍線交織在一起,雖然看起來有了隱隱的亮色,但還嫌壓抑,於是她又換上了金黃色的線,讓白麻布泛出曙光。布麵亮堂起來後,她又想讓它透出天堂的氣息,於是把裝線軸的盒子搬出來,粉線白線紫線綠線悉數紮上,那塊布分明就成了花園了。園子雖然看上去春意盎然的,可總覺得缺了點什麽。是什麽呢?卓霞看來看去,發現少了紅色。前一段她為一個姑娘做婚禮服,她要了西式紅色禮服一套,中式紅色禮服又一套,因而耗盡了整整一軸紅線,而她還沒來得及添。卓霞歎了口氣,想著再紮點色彩鮮豔的線調和一下。她把紫線取下,換上粉紅的線,剛跑了兩圈,縫紉機絞線了。卓霞抬起針板修理的時候,雙腳在踏板上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它帶動皮輪,機器運轉起來,機針一個猛子紮下來,剌中了她右手的無名指,鮮血隨之湧了出來。卓霞沒有為傷口止血,她想上天這不是送來紅線了嗎?她將血滴到了白麻布上。五彩斑斕的紋路上,突然有了鮮血的點染,立刻變得絢麗起來了。血滴有大有小,有濃有淡,因而這花朵在白麻布上開放的程度是不一樣的,有的如迎風怒放的玫瑰,有的則如含苞的臘梅。卓霞看著眼前這個生機勃勃的花園,抹起了眼淚。


看守所是劉良闔分管的,如果他活著,一定會因為監管不力而受處分。可因為他是因公殉職,再加上犯人最終被抓了回來,就沒人追究死者的過失了,單位還是為他開了追悼會。追悼會一結束,一個男孩揣著架數碼相機,戰戰兢兢地走進了公安局。這架神眼似的相機,讓蔡雪嵐的案子真相大白。


這個男孩就是小滿姐姐留下的男孩秀植。


小滿給秀植配備相機,是為了讓他能更好地畫畫。小滿注意到,秀植上街時,往往會停下腳步,打量酒館的幌子或樹梢的鳥窩。小滿想,要是給他個相機,他不是隨時隨地能拍下感興趣的畫麵嗎?秀植有了相機後,無論去哪兒,總是隨身攜帶著。他拍下的,有盛夏時偎在牆角打盹的狗,隆冬時掛滿了霜雪的運貨的馬,花間的蜜蜂,深秋時林蔭路上的落葉等。當然,這些都是他在家以外拍的。在家裏呢,秀植拍的是飯桌上的木結,紫砂茶壺,以及各色盆花。他因為喜歡對麵樓上謝福家養的鴿子,黃昏時分,也時常跑到陽台,拍飛翔的鴿子。秀植與謝福一樣,最喜歡鴿群中的那隻黑鴿子。在灰色和白色的鴿子中,它是那麽地奪目!它並不是通體的黑,它的前胸和羽翼,泛著隱隱的紫色和金屬綠,使它看上去異常地華美!這隻鴿子的性情與眾不同,在鴿群中,它要麽飛在頭裏,遙遙領先,要麽落在最後,悠哉遊哉,絕不肯流俗混在中間。蔡雪嵐出事的那個時刻,秀植抓拍的三張照片,證明了蔡雪嵐死在黑鴿子手裏!第一張,是蔡雪嵐跐著窗台擦玻璃的時候,黑鴿子在她頭頂上方出現;第二張,黑鴿子去啄蔡雪嵐的發卡;第三張,蔡雪嵐的腳脫離了窗台,向下飛去,而闖下大禍的黑鴿子則慌張飛走。這說明,蔡雪嵐是受了鴿子的驚擾後,失足墜樓的。鴿子喜歡吞吃石子,而蔡雪嵐那天戴的發夾,並排鑲嵌著三顆圓潤的玉石,黑鴿子大約是想吃掉其中的一顆,才突然襲擊的。


劉文波出來了,謝福卻進去了。說起他為什麽誣陷劉文波,他理直氣壯的:“媽的,我一個老婆都沒有,他憑什麽有兩個?!”


小滿問秀植,你知道蔡阿姨是讓黑鴿子給害死的,為什麽不早點把拍下的照片拿出來?秀植哭哭啼啼地說,他聽說殺人是要償命的,他喜歡黑鴿子,不想讓它死。至此,謝福也找到了黑鴿子最近頻頻撞牆的原因,它造了孽,才會如此煩燥不安啊。


謝福因為作偽證,不僅丟掉了打更的活兒,還可能被判刑。他被抓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群鴿子。他把鑰匙留給了鄰居,托他們照管。不過他進看守所沒幾天,小鈴鐺就上門了。她說謝福是拉林小城最純潔最自尊的男人,雖然他相貌醜陋,但品性好,值得愛,她想和他結婚了。她要趁著天好,趕緊把房子裝修一下,等謝福出來,好有個新房的模樣。這樣,那群鴿子有專人侍弄了,毛色油光,精神愉悅。它們吃飽了喝足了,像謝福在家時一樣,仍然喜歡在黃昏時,從陽台上噗嚕嚕地飛出去,為天空鑲一道燦爛的流蘇。那隻黑鴿子,從此後隻肯飛在頭裏,再不落在後麵開小差了。


住在老樓的人,看見小鈴鐺一天到晚地長在謝福那兒,忙這忙那的,都很羨慕,說:“這個謝半截真是有福,沒托媒人,沒花一分錢,老婆上趕著找上門來!小鈴鐺又富態,又有錢,謝福真是燒了高香了!”那兒的老人,都喜歡豐腴的姑娘。在他們眼裏,肥胖的小鈴鐺是美的。小鈴鐺很懂得人情世故,她說裝修房子的聲音和氣味擾著大家了,於是今天抱一個大西瓜過來讓大家切開分吃,明天又可能提來一籃沙果讓人們隨意抓。老人們“嘖嘖”讚歎小鈴鐺的時候,也不忘了朝對麵的樓努努嘴,說:“住那麽好的房子有什麽用?還有人不願意往那裏嫁呢!”他們嘲諷劉文波的時候,一副揚眉吐氣的神情。謝福無疑為住在老樓的人掙足了麵子。


秋天不知不覺地來了。銀樹大街的楊樹,葉子轉黃了。黃過了頭的,身子輕了,狂風起時,吃不住勁,便脫離枝條,跟著風走了。它們有的飄到花燭巷,落在商鋪門前,心滿意足地為人家守著門;有的飄到馬鈴巷,從狗肉館門前血跡斑斑的水泥石柱滑過,失神落魄地跌在地上,哀歎沒去著個好地方;還有的轉了一大圈,又被風帶回老地方,任由銀樹大街往來的車輛和行人碾壓著。


劉良闔不在了,卓霞覺得運行於體內的那團“氣”,也跟著散了。她坐臥不安,焦慮,易怒,失眠。她再沒了穿素色衣服的心性了,打扮得花裏胡哨的招搖過市,將霞布的生意都拐帶壞了。


這天傍晚,卓霞正要閉店,羅鬱來了。不知他是否感冒了,進門後居然打了個寒戰。卓霞冷冷地說:“我可說清楚了,你的生意我不做。”


羅鬱說:“可是別人做的活兒我信不過。”


卓霞“哼”了一聲,說:“你要是還有良心,就別往帥氣打扮了,坑了一
個女人還不夠嗎?!”


羅鬱哀憐地望了卓霞一眼,罪人似的垂下頭來,低聲說:“我不是給自己做衣服,是給孩子。”


卓霞詫異地問:“你收養孩子了?”


羅鬱沒回答,他走向陳列著布匹的架子,選了其中兩匹棉布,一種是橘黃色地兒撒著銀色星星的,一種是豆綠地兒帶靛藍條紋的。他從兜裏掏出一張巴掌大的紙,對卓霞說:“你看做這樣的一身衣服需要多少布,就扯多少。每樣布做一套。”說著,掏出錢來,要付布料和手工費。


卓霞擺擺手說:“等取時再算吧。”


卓霞接過那張紙,那竟是一張處方箋。正麵是一副方子,上麵寫有人參、白芍、當歸、香附、鹿角、甘草、地黃、川芎、黃芪、丹參等十幾味中草藥的名稱和克數,背麵才是衣服的尺寸。看來這是一張廢棄的處方箋,羅鬱從來不浪費一張紙,把它利用起來了。


羅鬱問:“那我什麽時候來取呢?”


“你的電話換號了沒?”卓霞問。


“還是老號碼。”羅鬱說。


“那就等我電話吧。”卓霞說,“做好後我會告訴你。”


羅鬱道過謝,走出霞布。不過他剛出門,又回轉身,探過頭,對卓霞說:“你怎麽穿這麽花啊?剛進門時,嚇了我一跳!”怕卓霞反駁和奚落,羅鬱說完,飛快地離開了。


卓霞本想對照著羅鬱留下的衣服的尺寸,早點下了布料,將衣服給他做出來。可是羅鬱丟下的那番話,讓她想起了怨恨,她拉開縫紉機的抽屜,將處方箋塞進去,想著怠慢它一段時日再說。卓霞慢騰騰地走到立在牆角的穿衣鏡前,打量著自己:那件綠地撒紫花的上衣,看上去就像發臭的池塘上飄蕩著的腐爛的水草,讓人直想掩鼻子;而白地黑黃碎格的長裙,有如一張大蛛網,撞上了一群飛蟲,而且飛蟲都已僵死了,密密麻麻地附著其上,看了讓人厭棄。


卓霞敗興的歎了口氣,想換上素色的衣服,可是她剛把一條銀灰的連衣裙拿在手上,就心慌氣短的,直冒虛汗。她明白,她已沒好氣息,駕馭這種色彩內斂的衣服了。


天上的雲,和地上的河水,出了雨季,都瘦了。卓霞常常在黃昏歸家時,繞過家門,越過堤壩,到壩下走走。河堤旁農人的莊稼,該收割的都收割了,露出泥土的本色。圓形的莊稼地看上去像是漆黑的眼珠,而長方形的看上去像姑娘們包頭用的青色額帕。河畔的樹叢,經了大大小小的幾場霜後,無論是柳樹還是青楊,葉子都變色了。青楊的葉子變黃的居多,而柳樹的葉子,多半變的是紅色。紅紅黃黃心形和眉形葉子在秋風中顫動著,以最後的絢麗向這一季的人間告別。卓霞置身樹叢裏,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心事透明的嬰孩,被一塊巨大的花布包裹了。隻要老天樂意,將這塊布四角對折,她就會被卷到天上去。到了那兒,也許能與劉良闔相遇?卓霞常常會在暮色蒼茫的時刻,想起他們曾有的歡娛,想起他看她時那眷戀的眼神。她憎恨齊向榮,如果那個夜晚她不鬧鬼,他就會來她這裏;即便是不來,她安安靜靜的,劉良闔早點休息的話,也就不會因疲勞駕駛而出事。


劉良闔不在以後,卓霞遇見過齊向榮兩次。一次是在馬鈴巷的肉攤前,一次是在花燭巷的美發店前。齊向榮在肉攤買的是排骨,當攤主問她還要不要豬腰子時,她痛痛快快地說:“以後再也不用吃那玩意了!”那天她穿著白衣藍裙,這色彩本來就把人往高了抬,再加上她也的確瘦了一些,看上去好像是長個兒了,很精神。她碰見卓霞,和以往一樣,隻是微微點個頭。而在美發店前碰見她那次,齊向榮剛作了頭發出來,身上散發著橘子香型的洗發香波氣味,穿黑色長褲,深灰的立領拉鏈上衣,拉鏈上墜著一顆水滴型的黃水晶,濕漉漉的頭發一絲不亂地向後梳去,露出明淨的額頭,顯得精幹利落,端莊秀麗。卓霞很驚詫,劉良闔死後,齊向榮沒有灰暗下去,反倒是青春勃發了。


齊向榮和劉良闔在一起時,從來沒有覺得他屬於她。相反,丈夫離世了,她倒覺得擁有他了。齊向榮因為是家中獨女,上麵又是四個哥哥,打小起,她就和男孩子在一起玩,上樹掏鳥窩,下河摸小魚,打群架,掀房瓦,男孩子幹的壞事,她都做過。齊向榮的母親是個仔細人,四個兒子穿小了的衣裳,她不舍得扔,就讓齊向榮撿著穿。這樣,齊向榮小的時候,幾乎沒穿過一件花衣裳。她長成大姑娘後,也愛往男孩打扮,梳著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從不穿裙子,而且衣服的顏色限於深藍或草綠,走路大步幅,說話高嗓門。她經人介紹嫁給齊良闔,新婚之夜,當新郎俯上身時,她本能地把他掀翻在地,騎到他身上,給了他一巴掌。劉良闔刑警出身,擒拿格鬥,是他的看家本領,齊向榮哪裏是他的對手,就這樣,她最終還是被他捺在身下,成為她並不想成為的女人。從那兒以後,每每床第之事後,她都有說不出的嫌惡,不吐上幾口,覺都睡不安穩。為了培養自己的女人味,齊向榮總是花衣不離身,可這無濟於事,她穿得越豔麗,心緒越煩亂。當婆婆得了尿毒症,她把一個腎捐獻出去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在此之前,她一起擔心劉良闔有一天會拋棄她。少了一個腎後,她知道,劉良闔不管愛上誰,都不會拆散這個家庭了。齊向榮雖然看上去沒心沒肺的,其實她與其他女人一樣,天性是敏感的。自從那年,卓霞到她單位,送來了劉良闔在霞布做的那套休閑服後,她就明白,丈夫看上了這個拉林人公認的最有女人味的。她憂慮、妒嫉,看見卓霞時恨不能剝了她的皮。她對丈夫嚴加看管,但是不幸還是發生了。那個黃昏,在民惠巷,當她看到卓霞領著的堂堂,見到劉良闔後,表現出對主人才有的親昵和熱情,她明白了,丈夫已經出軌了。如果劉良闔是與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姐發生了關係,她雖然也會生氣,但不會恐懼,因為他圖的可能隻是新鮮和痛快,不會動心;而卓霞這個女人,卻令她膽寒,因為她占盡了女人的風光!打敗這樣的女人,絕非易事。齊向榮想來想去,既然身為公安局副局長的官職都約束不了他,她也沒有姿容的優勢拿住他,看來隻能求助鬼神了。她在畫鬼魅和磨刀斬鬼的過程中,感覺到丈夫漸漸地又回到了身邊。劉良闔出事前的那個晚上,她一回家,就察覺到丈夫有點異常,他做了一桌子的菜,拿出一瓶五十八度的高粱燒酒,說是要和她幹掉了它。齊向榮想,他是要把她灌醉,趁她熟睡時,去跟卓霞幽會。一旦看穿了丈夫的計謀,她當然是滴酒不沾,而且未等劉良闔下桌,她一撂下筷子,就嚷著見著鬼了,披頭散發地大喊大叫,畫鬼斬鬼,讓那個夜晚銷蝕在陰氣重重的鬼魅中。她哪能料到,真正的鬼正潛伏在拉林河穀中,幾個小時後,索了劉良闔的命!她恨卓霞,如果不是她,她不會製造那個鬼魅世界,描繪那個世界時,她幾乎真的瘋掉!


天越來越涼了,穿風衣的人多了起來。這天下午,卓霞覺得心裏不那麽忙亂了,於是取出處方箋,打算把羅鬱的活兒給做了。當她仔細地打量衣服的尺寸,大吃一驚,因為這孩子的上衣的衣長是十五公分,袖長十公分,肩長隻有七公分。褲長呢,不過二十公分。如果尺寸無誤的話,這孩子不過兩拃長,跟貓崽似的,實在是太小了。卓霞掏出手機,想問問羅鬱,是不是尺寸搞錯了,但一想羅鬱做事一向細致謹慎。而且是個怪人,就沒有打那個電話。她心想,即便這衣服是給鬼做的,我也隨羅鬱的意吧。於是,先裁剪了豆綠地兒帶靛藍條紋的布料,踏著縫紉機做起小衣服來。


卓霞正做得投入,齊向榮來了。她手執一個淡青色的畫筒,穿一件咖啡色大開領的短風衣,係一條米色長絲巾,黑色長褲,半高跟的黑皮鞋,看上去英姿颯爽的。卓霞見到她,停下活兒,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這店裏的生意好像不怎麽樣麽——”齊向榮坐在紫檀色的長條凳上,拖著長腔說,“正是換季的時候,怎麽一個客人都沒有啊?”


卓霞說:“花燭巷又開了一家布店,這裏人少了,也正常。”


“你還好吧?”齊向榮問。


卓霞沒有回答,反過來問:“你好嗎?”


“良闔雖然是走了,可他留給我一個好兒子!劉齊真是懂事,每隔一兩天,都要往家打一個電話,他說了,非北大清華不上,說是將來要在北京安家,把我接過去享福。咱們都是女人,在後代這點上,我可是比你命好啊,老來有指望!”


卓霞明白她是來幹什麽的了,她無所謂地笑笑。


“我想送你一樣東西,作個紀念。”齊向榮說完,就要打開畫筒。


“我膽子小,別打開了。”卓霞製止道,“蹦出那麽多的鬼來,我怕是招架不住的。”


“你怎麽知道是鬼畫?”齊向榮問。


卓霞不語。


“噢,一定是那個該死的告訴你的!”齊向榮恨恨地說。


卓霞指著畫筒,一字一頓地說:“你用它殺死了他!”


“是你殺死了他”齊向榮“謔”地站了起來,大叫著。


“是你殺的!”


“是你殺的!”


她們聲嘶力竭指責對方的,是同一句話。


卓霞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齊向榮看著她憔悴不堪的樣子,大約動了惻隱之心,輕聲說:“你不要鬼畫,我就不強給你了。不過,有一樣東西,我得還給你。”齊向榮打開畫筒,將一把鑰匙,“噹啷”一聲倒在縫紉機上。她說:“清理良闔的遺物時,我在他辦公室的筆筒裏,發現了它。”


卓霞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了一眼鑰匙,說:“早換了,沒用了。”


齊向榮淒涼地說了聲“真的換了嗎”,搖晃了一下,用手扶著縫紉機板,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待到她恢複平靜,要離開霞布的時候,她指著卓霞做的那件小衣服說:“這是給布娃娃做的吧?”


就是這句話,令卓霞茅塞頓開。她想,羅鬱不喜歡實質的婚姻,當然也就不會喜歡實質的孩子。他的孩子,也許真的隻是一個布娃娃!他為孩子做的這兩套衣服的顏色,卓霞總覺得眼熟。她冥思苦想,終於憶起了,劉良闔那天跟於十環來霞布時,她從於十環遞過的那遝信中看到,蔡雪嵐曾對心上人說,不能讓五魁總穿藍色的,要再給他做兩身衣服,橘黃的和豆綠的!而羅鬱做的,恰恰就是這兩種顏色的小衣服!看來,蔡雪嵐愛上的那個人,是羅鬱。而五魁和七巧,不過是他們虛擬的兒女。


卓霞取下蔡雪嵐做的那件風衣。天啊,不用尺子量,一打眼,她就能看出,這確是羅鬱的尺寸。可是當初她怎麽就沒有想到這是為他做的呢!不過,她為什麽叫他“四耳”呢?卓霞把“羅鬱”二字寫在紙上,仔細打量,發現羅的上半部果然有個“四”字,而“鬱”的右半邊,豎著個耳朵,組合起來,可不就是“四耳”嗎!


至此,卓霞又有勇氣穿素色的衣服了。她悉心為五魁做小衣服的時候,甚至開始懷念,她和羅鬱度過的那些相安無事的夜晚了。


這天晚上,月亮把自己打扮得很好,光光鮮鮮地走在天上。卓霞也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穿著雪青色的長風衣,係一條深灰撒銀點的開司米圍巾,足蹬黑色的羊皮靴子,輕輕盈盈地走在地上。她捧著一件男款風衣和兩套剛做好的小衣服,穿過花燭巷,走上蕭瑟的銀樹大街,然後拐向暖陽巷,朝羅鬱的住處走去。已經是晚秋了,涼風沁骨,卓霞的身上起了陣陣寒意。她想,這件風衣,羅鬱沒能抵擋住春寒,抵禦秋風,正是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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