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夜月色昏黃。就在辣辣從鋪著青石板的小巷穿出踏上麻石路麵大街的一瞬間,街對麵的好義茶樓轟然倒塌了。大地在顫抖,一股巨大的煙塵在喧囂聲中衝天而起。透過鼠躥的人們和飛舞的樓房木板,辣辣看見她丈夫仿佛自天而降,落在廳堂中央那口沸騰的開水鍋中,像一條大魚潑喇潑喇一陣亂翻,緊接著烈焰便吞沒了這幢百年茶樓。
當辣辣縱身衝向火海時,蔣繡金抱住了她的雙腳。
以沙啞嗓音唱天丐花鼓悲調而蜚聲江漢平原的蔣繡金蓬頭垢麵躺在瓦礫中,一雙戲子特有的多情秀眼哀哀地望著辣辣。
辣辣憤怒地喊道:"你這個小*****!還我丈夫!"
蔣繡金死不鬆手,說:"去不得,嫂子。"
辣辣一邊嚎叫一邊奮力抽腳,結果跌倒在蔣繡金身上。兩人扭抱著翻滾在大街上,一脈鮮紅的血流從她們身下流出來,緩緩地在麻石上蜿蜒開去。
丐水鎮的居民全被這奇禍震驚了,竟然有好一刻隻能呆呆地望著。直到因走城串鄉旋糖模而見多識廣的孫怪趕到發了一聲呐喊,大夥兒才一齊衝了上去。
辣辣在三十歲那年成了寡婦。
那時她有七個孩子。最大的兒子得屋十三歲,最小的是一對花生雙胞胎,男孩福子和女孩貴子,剛剛滿了兩周歲。而她肚子裏還懷著四個半月的身孕。當身強力壯的王賢木在世時,辣辣從來沒有想過節育的問題,她認為隻有做*****的才不願生孩子。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一日的淩晨,丐水鎮熱心快腸的居民將辣辣從好義茶樓的廢墟裏抬回了家,她一看見七張哭哭啼啼嗷嗷待脯的小嘴便又暈死過去了。
辣辣再度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趁滿屋人一片忙亂辦喪事,她偷偷溜出後門,爬上襄河大堤,閑逛一般跺到碼頭上,待四周無人,便掀起衣襟蒙住臉,一頭紮進了襄河。
豈不知辣辣的三女兒冬兒是個極有心竅的女孩子,她始終暗中注視著母親的行動。當辣辣爬襄河大堤時,冬兒趕緊告訴了叔叔王賢良。如果不是高度近視的王賢良在堤坡上與一頭驢子相撞,辣辣根本就不可能跳下水。盡管晚了一步,王賢良還是比較順利地從襄河的旋渦中救出了嫂子。
在丐水師範附屬小學教書的王賢良對伏在他背上濕漉漉的嫂子說:"你怎麽能這個樣子呢?生命屬於人隻有一次嗬!"
辣辣沒有答理小叔子文縐縐的安慰,狠命捶了一下頭,嚎啕大哭起來。
關在房間裏擦身子換衣服的時候,辣辣看見了自己肚臍上方的紅痣。她激靈一下想起了十四年前相麵先生指著她這顆紅痣說的一句徵言:水深火熱啊 --- 你將來的丈夫一定要處處當心!當年百思不得其解的晦澀徵言今朝居然靈驗了。上百的人在樓上聽戲,唯獨王賢木一人掉進了開水鍋隨即又被烈火烤幹
--- 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麽?辣辣被命運力量的顯示震攝住了。她陷入夢一般條理紊亂的沉思中不能自拔,以至於隻穿進了一隻袖子;在昏暗的房間裏一直坐到漢口上來的客輪發出嗚嗚的長鳴。自清光緒二十一年,日本三井洋行將第一艘收購鮮繭的洋船開進丐水鎮之後,每晚十一點半就有一班輪船靠碼頭。九十五年來,輪船幾易其主,但它始終按時準點到達,到達時的鳴笛就成了丐水鎮居民的報時鍾。一般家庭都是在氣笛響過之後熄燈睡覺。王賢良被氣笛聲從繁忙中驚醒,十一點半啦,又有幾個小時沒見到嫂子了。他撞開了房門,辣辣"哎呀'一聲如夢初醒,手忙腳亂掩住了胸懷。
當清晨的濃霧籠罩了丐水鎮時,辣辣在天主教堂附近的零落人家中尋找相麵先生的屋子。十四年前是姥姥將她哄騙來的,十六歲的辣辣正和王賢木等一夥男青年在扭翻身秧歌,腰上還係著腰鼓,當那個麵皮青白的相麵先生冰涼的長指甲觸到她肚皮時,她癢得格格直笑。"這是迷信。"她說。姥姥啪地打了她一巴掌,說:"快別瞎說,到時候吃了苦頭你就笑不出來了。"
由於毫不在乎,辣辣根本沒去注意相麵先生的家,隻是路過了牆壁上爬滿蔥綠爬牆虎的的天主教堂才使辣辣有了個大概印象。解放後,天主教堂改為丐水鎮第一中學,爬牆虎早就沒有了。辣辣差不多要懷疑自己的記憶了,一個早起的老婆子卻告訴她沒錯,從前的相麵先生在鎮壓反革命運動時給崩了。
"他說反動話。說台灣要反攻大陸。"老婆子在慢吞吞說話的同時觀察了辣辣。在辣辣正要失望地離開時,老婆子說:"大姐,你的親人還沒走遠呢,你不和他說幾句話?"
辣辣知道她遇上了靈姑。她一把攥住老婆子的手,說"讓我和我丈夫說說話,求您了老神仙。"
靈姑將辣辣讓進家裏,給她倒了一杯水,很快就招來了王賢木的亡靈。老婆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慈祥的神態驟然變得冷淡,說:"他來了。"
辣辣跪在靈姑膝前,叫了聲:"賢木,我的夫哇!"靈姑肚子裏的亡靈便嗚嗚痛哭。夫妻倆隔著靈姑的肚皮哭訴了好一場生離死別的衷腸。亡靈由於悲痛過度說得含糊不清的話全由靈姑翻譯。王賢木的亡靈再三叮囑辣辣千萬不可輕生,要多多保重,好好扶養孩子們。人死不可複生,陽壽都是天定的。隻可惜我不能親手擦幹你的淚,我的妻!你隻要把我的一群兒女扶養成人,我九泉之下也就暝目了。靈姑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說:"他的時間到了,閻王召他呢。"辣辣一迭聲呼叫丈夫,亡靈嘰喱咕嚕飛快說了一通就沒聲了。靈姑又恢複了慈祥的原貌,執了辣辣的手轉告亡靈臨別的幾句話。"他說你還這麽年輕,人又生得好,若有合適的就嫁了吧,隻要待兒女們好就行。"靈姑說:"大姐,我看你丈夫真是通情達理,依我老婆子看呢,倒是輕易不能再嫁,寡是守得苦,可也守得出女人的誌氣。"辣辣抒出了積鬱在胸的生生作疼的悶氣,說:"是啊老神仙。"
靈姑說:"好了。回家去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古今隻有一個理,明白了就行了,夫妻本是同林鳥,他的大限到了讓他走吧,你好好幹你的。明白了嗎?"
辣辣明白了。
靈姑說況且隻要你們夫妻想說話就可以隨時來,當然要保密一些,莫讓政府知道。
最後辣辣付了靈姑五毛錢。出門時大霧正在消散,辣辣感到人輕鬆多了。
辣辣終於邁出了房門。她梳好了頭發,穿了身素淨衣服,用一條手帕紮著額頭以製止那難以忍受的頭痛。他問小叔子:"得屋他們還好吧?吃飽飯了嗎?"在得到了王賢良肯定的答複後,她去吃了飯,上了廁所。然後逐個為七個孩子的鞋麵縫上了帶孝的白棉布。
2
六四年的丐水鎮還是個古道熱腸的鎮子。王賢木的慘死轟動了全鎮,居民們無不唏噓。他們扶老攜幼來看望辣辣及其孩子,有錢捐錢,有力出力。辣辣領著一排七個孩子不住地向人們磕頭。短短三天,眾人集的資就足可以辦上一個排場的喪事了。於是,大門口的場子上扯起了油布大篷,壘起了兩口灶,借來了餐館的桌子條凳;灶上高聳的蒸籠裏永遠騰騰地冒著熱氣,幫忙的人們終日開著流水席;門上貼了藍底白字的白喜事對聯,街坊的小孩子們竄來竄去東放一個炮西掛一串鞭。
至今辣辣還覺得非常慶幸的是那時火葬還沒有在丐水鎮推廣,王賢木雖然屍首不全卻睡上了薄木棺材,安然入土。出葬那天走的是大街。那天天空晴朗,幹冷。愈顯得紅緞子棺罩色彩斑斕,富貴堂皇。辣辣率眾兒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哭聲震天。碼頭工會的銅管樂隊全體出動,為本隊失去一名優秀的小號手長久地吹奏民間哀樂。當送葬隊伍經過好義茶樓原址時,蔣繡金披麻戴孝前來奔喪全然不顧鞭炮燒灼了她的衣服。蔣繡金選擇這種方式不是為了出風頭,實在是出於無奈,因為隻在這種時刻辣辣才不便母老虎似的驅逐她。
這一天丐水鎮萬人空巷,居民們擠在大街兩邊引頸觀看。嘖嘖連聲誇獎辣辣一個寡婦人家居然把丈夫的喪事辦得如此熱鬧。從王賢木角度來說,人死了能這樣送終也死得值了。
下葬回來有十五桌冥席等待著客人們。辣辣坐在堂屋裏守著丈夫的靈位。吃酒的人們逐漸熱鬧了起來,七個孩子也都吃得紅光滿麵,辣辣明白丈夫是徹底地走了。事情辦完了,該清清場子,歸還餐館的家夥了。
銅管樂隊的樂手們清一色是五大三粗的碼頭工人,吃完了酒,不敢直接向辣辣告辭,生怕雙方又觸景生情,於是就在大門口吹奏了幾支意氣風發的曲子,意在鼓勵王賢木的未亡人。他們推開堆著殘羹剩酒的桌子,在滿是肉骨魚刺的地上邁著進行曲的步伐走來走去,吹奏了<誌願軍進行曲>,<咱們工人有力量>和<我們走在大路上>。
辣辣走出堂屋,靠著門框,向大夥露出了她丈夫死後的第一個微笑以表示她深深的謝意。
因為手裏還有辦喪事剩餘的幾十塊錢,沒有丈夫的日子很快就適應了。冬天已經來到,辣辣趕緊給七個孩子拆舊縫新,準備過冬的棉衣。
鎮民政局的一個幹部由居委會組長陪同來問辣辣是否願意參加工作?辣辣反問假使參加的話每月薪水多少?幹部詳細地給她介紹了工廠的情況。辣辣說:"我是寡婦人家,能照顧照顧不從青工作起嗎?"
幹部笑了,說:"學技術的級別是任何人都不能跳越的。"
辣辣也笑了,"那我不參加。"
幹部很負責地問:"你不工作怎麽生活?"
辣辣說:"嗨,在丐水鎮,隻要勤快還能餓死?"
丐水鎮的確是一方餓不死人的土地,它靠著襄河大碼頭,賣給江西景德鎮燒瓷器的原料,賣給蘇杭人蠶繭,賣蓮米賣麻賣竹蔑器賣蘆席。買賣是商人的事,加工活可就是全鎮居民的事了。早在一個多世紀以前,丐水鎮就已經普及了家庭加工廠。
辣辣選擇了三種加工活:剁蓮子,搓麻繩,揀豬毛。這些加工活都是一種類型:將粗糙的半成品加工成精細一些的半成品。多做多得,按勞付酬。
得屋豔春放學回家,一見地上堆著幾十斤蓮子,兩擔麻和一大筐豬毛就叫了起來:"嘔,見了鬼!"
辣辣劈啪一人一巴掌,說:"都聽著,誰不願意做活誰就別吃飯。"
冬兒說:"我們做的。"
就在這個時候,冬兒還是母親最貼心的小棉襖。在冬兒的帶頭作用下,孩子們都圍了過來,聽候母親的分工。
剁蓮子是豔春和冬兒的事,這活需要靈巧的手指和一定的智慧,加上還須使用鋒利的蓮刀,太小的孩子成不了事。搓麻繩簡單但需要手掌有勁,得屋自然就是幹這個了。老四社員六歲半,老五咬金四歲多,兩個調皮男孩的工作是揀豬毛,分門別類揀出白色,黑色和黃色的。這活計有點類似遊戲,辣辣覺得對於社員和咬金來說沒有什麽壞處,又做了遊戲又賺了錢,一舉兩得。她沒料到的是,四歲多的咬金居然還認不清黑白,擰住耳朵教了幾十次總算教會了。
豔春揀了一把小巧玲瓏的蓮刀,將笨重的留給了冬兒,背著母親掐紫了冬兒的腮幫,說:"你這個討好賣乖的小*****。"
得屋趁豔春上廁所的機會問冬兒是否要他替她報仇?冬兒說不要。豔春在外麵偷聽到了,向得屋大打出手。得屋雖是兄長,卻遠不如豔春凶蠻,辣辣出麵鎮壓了這場鬥毆,以冬兒為榜樣給每個孩子的活計下了定量。得屋每日搓五十尺麻繩。豔春每日剁六升蓮米 --- 清早一升之後去上學,放午學回家剁兩升後吃飯,晚飯後剁三升才準寫作業。冬兒的量稍少一些,但她必須時常照顧雙胞胎。
辣辣是總工頭,也是勤勞的表率。她不時在孩子們耳邊大聲提醒:"要保質保量!質量不行是要罰跪的!"
十來天熬過去,得屋一手的血泡變成了繭子,豔春和冬兒割傷的手指頭也漸漸愈合,除了兩個小家夥懵懵懂懂需要經常敲打之外,三個大孩子隻是有點勾心鬥角。人大了就會勾心鬥角,沒什麽可注意的,隻要出得了活計就好。
日子一長,送交了一批貨,錢就拿回來了。蓮米破碎率比廠家預計的要低,加上辣辣往蓮米裏噴了一杯水,因此家裏便扣留了一升最完整無損的飽滿蓮米。
每當拿了錢,辣辣就買一整根豬的脊椎骨煨一大沙罐湯,讓全家飽喝一頓丐水鎮的傳統名湯
--- 龍骨湯,每兩月一次的喝湯又促進了孩子們幹活的積極性,良性循環很快就形成了。
隻要是月光皎潔的夜晚,辣辣就吹熄煤油燈,全家搬著家夥到大門口做活直做到襄河上的客船到岸。
從鄰家屋頂那深綠色瓦鬆裏升起的月亮。靜夜中的篤的篤剁蓮子的聲音。那講不完的鬼故事裏夾雜著母親粗魯的喝斥。手腕永遠的酸痛和對輪船氣笛聲暗暗的熱切的期待。-----
這便是辣辣的五個孩子共同而特有的童年。
3
平靜的守寡生活隻過了一個月。一個月後的夜半三更,辣辣的窗戶被神秘地敲響。頭幾夜辣辣根本不予理睬,可後來敲窗聲非但沒灰心而去,反而越來越響。辣辣這才惱火地起了床。
"敲什麽敲?窗戶都敲壞了!整條街都吵醒了?"
外麵的人說:"沒辦法,你睡得好死。"
辣辣說:"哦,是老李呀。有事嗎?"
老李是糧店的普通職工,平日老穿件四個口袋的中山服,打扮得象個幹部。辣辣做大姑娘的時候就在他手裏買米,那時候他光用賊一樣的眼睛偷瞥她。辣辣出嫁後去買米,他就趁交接錢票的一刹那碰碰她的手。六一年丐水鎮的居民餓得上襄河堤剝樹皮吃的時候,老李給辣辣送來了十五斤大米和一棵包菜。辣辣懷裏正抱著奄奄一息的咬金,可憐一周歲的孩子還沒吃過一口米飯。辣辣笑笑,收下了禮物。老李以為王賢木不在家,正要動手,王賢木的聲音從後門口傳來:"辣辣,誰來了?"
辣辣說:"不相幹的過路人。"
王賢木說:"幹什麽呢?"
"討點飯吃。"辣辣推走老李。老李說:"說個時候還我米袋子,說個時候還我米袋子。"
辣辣說:"今夜裏襄河邊上還你米袋子。"
後來,老李又偷偷送了兩次米,辣辣都是在深夜的襄河邊還了他的米袋子。王賢木下了趟漢口,弄回了一擔爛菜葉子和米麵。辣辣就告訴老李不要再送了,家裏有了。老李以為他們有了肉體關係當然可以嘻皮笑臉,就說:
"我偏要送呢。"
辣辣說:"那你就送吧。還你米袋子的肯定是賢木。"
老李就沒再送任何東西。
辣辣懷孕後明白孩子是老李的,就背地裏尋了偏方打胎。別人一吃就靈的藥偏偏辣辣吃了沒動靜;急得她又去尋別的方子。雙胞胎就在辣辣不斷喝各種打胎藥的同時長成落地了。
貴子兩斤半,福子才兩斤三兩,合起來沒人家一個嬰兒重,生下來都睜著眼睛但不會哭,膚色就和湯藥同樣的醬黃。孩子滿月後,老李幾次三番到門前試試探探,辣辣瞅準他,當頭潑了一盆雙胞胎的洗尿布水。從此,老李便消聲匿跡了。
盡管事情過去了三年,老李卻還象昨天和辣辣睡過覺一樣用理所當然的口氣對她說話。男人一旦搞了某個女人好象就擁有了某種權利一樣,辣辣氣忿不過的就是這個。她故意又問了一遍:"你有什麽事?"她知道老李會回答什麽,她正等著他上圈套。
老李說:"讓我進屋說好不好?"
辣辣說:"那不成。先說有什麽事?"
老李說:"你現在需不需要米?"
辣辣冷笑了,"需要呀。"
"我已經送來了。"
辣辣吱呀開了門。她看見一輛自行車停在她門口,後架上放著一袋米。她過去掂了掂,老李說:"六十斤。"辣辣說:"大方了點兒。"
辣辣讓老李站好別動,她嗨地一聲抱起米袋,用牙齒嗤嗤扯斷紮口的繩子,圍繞著老李倒掉了米,將口袋往老李腳背上一扔,說:"滾!"
老李站在大米的圓圈中央,氣得發抖。半天才說出話來。"臭*****!你以為我是找你幹事來了?我來看我的孩子的,那雙胞胎 ----"
"呸!放你祖宗的狗屁!"辣辣很神氣地叉著腰,說:"老娘辦法多得很,還會讓你真正占到便宜不成?也不摸摸後腦勺好好想想!"
老李從喉管裏擠出了幾聲吭哧,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走了。辣辣說:"嗨,你的米袋子。"
辣辣回到屋裏拍醒了得屋和豔春,吩咐他們拿上掃帚撮箕和米桶,把門口的米弄回來。兩個孩子睡得迷蒙,問:"哪兒來的米?"辣辣說:"天上掉下來的米!去!弄回來就得了。"
冬兒出現在母親麵前時像個幽靈,把辣辣嚇了一跳。三年的饑餓使八歲多的冬兒隻有五六歲小孩那麽高。她穿著姐姐傳給她的夾襖,夾襖長及小腿,摞滿藍色和深灰色的補丁。她一雙冷冽的大眼睛活象個看穿婦人心的八十歲的老巫婆。她說:"媽媽,我們不要那臭米。"
辣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
----- 麽?"
"我們不要臭米!"
辣辣在狠狠盯著女兒的這一刻裏發現了這個小女孩的陰險,嫌惡強烈地湧了上來。她想她從前真是疼錯人了,這幾年白白疼了冬兒。八歲的小女孩,偷聽並聽懂了母親和一個男人的對話,真是一個小妖精。她怎麽就不知道疼疼母親?一個寡婦人家喂飽七張小嘴容易嗎?送上門的六十斤雪花花大米能不要嗎?
辣辣照準冬兒的嘴,掄起胳膊揮了過去。冬兒一個車輪轉,跌在地上,鼻子裏噴出一注鮮血。她用衣袖堵住鼻子,抬臉看她的母親,她拚命忍住眼淚脹得兩側太陽穴嗡嗡作痛。
辣辣非常驚奇她的孩子中居然還有一個挨了重創而不哭的。母女倆都像重新認識一般地對視了好一會兒,辣辣歎了一口氣,說:"你是在什麽時候變成小大人了?真討人嫌!"她說完扭身走開了。
母親一離開,冬兒的淚水奪眶而出。
冬兒是在父親去世的那一夜早熟的。她當時就在現場,躲在大人們的陰影裏,目睹了父親可怕的死亡和母親瘋狂的悲痛。那一夜她徹夜哆嗦,睜著眼睛作了許多噩夢。所有的人都忙碌著,被母親的幾次暈死弄得顧不上瞧他們七個孩子一眼。從此,她就貼近了母親,期待有朝一日,母親會單獨與她共同回憶那夜的慘禍,撫平她小小心中烙下的恐懼。小女孩天生的羞澀和膽怯使她無法主動向母親傾吐她的秘密,可她堅信母親會覺察,會攬她入懷詢問她性格的巨大變化。母親將加倍疼愛她,她將安慰母親,這個家裏隻有她們母女才能真正的互相幫助,互相愛護。冬兒正是這樣做的,可母親一個重重的耳光打破了她天真的理想。她在心中呼喚父親的同時逼視著母親,她想說的隻有一句話:我恨你!
辣辣幾乎每天都要打罵孩子,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所以她根本沒有過多介意與三女兒的齟齷。整個家庭都沒有人重視冬兒的陰鬱。大米夠吃,辣辣經常能連買帶撿地弄回一大筐蔬菜,不到七歲的社員居然可以背回一簍簍木材和煤,每兩個月大喝一次龍骨湯,日子過得似乎比父親在世時還滋潤一些。一家八口,不論是誰放了個響屁,立刻就有人模仿取笑,鬧成一片,家裏充滿了快樂的生機。
4
也正是這段時候,孩子們的叔叔王賢良越來越明顯地表示出要加入這個家庭的願望。
在丐水鎮,親上加親是樁好事,但也難免需要勇氣對付善意的流言蜚語。因為王賢良是一介書生,人們當麵決不給他半點難堪,總是鼓勵他做得對。這便使一貫謹小慎微的王賢良頗有些心蕩神怡,膽大妄為了。
王賢良每天中午放學回來之後為嫂子挑滿水缸,下午放學給嫂子帶點小禮物,比如兩塊喜餅,比如一包酥糖,再比如半斤柿餅,偷偷塞到嫂子手裏,推她關進房間獨自吃掉。他就在外麵與侄子們周旋為嫂子作掩護。偶爾他也給侄子們買糖吃。那時的糖果一分錢一粒。學校附近那家副食店售貨員的兒子是王賢良的學生,售貨員賣給他的糖總是一分錢兩至三粒。王賢良不願經常受惠於人,所以隻是偶爾去買一次。
小叔子的舉動使辣辣感覺到了一種甜蜜的意味。她也就心照不宣地回敬小叔子:為他炒個愛吃的菜哪,在他碗裏臥個蛋哪,每日裏噓個寒問個暖哪,等等。在武漢市讀師範大學時期屢屢失戀的三十三歲的光棍王賢良對這一切極為敏感,倍加珍惜,吃雞蛋都是小口小口用舌頭吮化仿佛品嚐的就是愛情。本來他對家鄉姑娘是極看不上眼的,可辣辣是作為一個少婦而不是姑娘走進了他的世界。辣辣的豐乳總是散發著熱哄哄的乳香在他鼻尖上悠來晃去,辣辣緊繃繃的臀部,爽朗的笑聲,潑辣的怒罵都深深迷住了他。有一次飯後閑聊,王賢良回憶起十六七年前辣辣在街上扭秧歌的情形,大膽地暴露了自己的內心思想。
"當時你最好看,我恨不得殺了哥哥和你結婚。"
辣辣紅了半個臉,說:"那我還真沒想到呢。"
這時王賢良發現辣辣還別有一種情致,他心中激動得沒有辦法。他想他這輩子別無所求了,隻求娶上這個豐富的女人。
一天,豔春在給叔叔洗衣服時發現了藏在口袋裏的一首詩,得屋便搶著在弟弟妹妹麵前賣弄他小學畢業的文化水平。他念道: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負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負了我的思量。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
燃到了這般模樣!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該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該不嫌我黑奴鹵莽?
要我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樣的心腸。
謹以此詩獻給我襄河岸邊的愛人。(注:郭沫若詩<爐中煤>節選。)
得屋念白了許多字,聽懂的隻有兩個人,這就是辣辣和冬兒。辣辣知道這就是小叔子在向她提男女情事。冬兒是一種精神上的感受,她感覺波浪般的東西柔軟地起伏在她胸口,她說:"得屋,你再好好念一遍。"
"得了。"辣辣奪過紙片,折了揣進腰間。
晚飯後,辣辣把小叔子叫進房間,還給了他紙片兒。
"你不接受我的愛情?"王賢良結結巴巴說。辣辣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拍著大肚子,說:"賢良啊,對一個快生孩子的女人寫詩什麽的呀,不滑稽麽?"
辣辣一刻也不願意耽誤地坐在床沿上做起了針線活。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勸小叔子別鬼迷心竅,正經地盡快找個姑娘結婚。
王賢良說:"為什麽要找個姑娘?"
辣辣倒被小叔子問得一楞。"人之常情唄。"她說:"一個童男子的小叔子填進拖著八個孩子的寡嫂房裏,你不怕人笑話,我還怕人笑話呢。"
已經享受到了家庭溫暖的光棍漢難以自拔,王賢良觀察嫂子不是在欲擒故縱,他堅決地說:"我愛你!"
辣辣驚愕地抬起頭看見了小叔子眼中的光芒,她將這光芒理解為欲望。"你怎麽啦?"她有點緊張地推開了針線籮。
王賢良說:"我不在乎別人笑話不笑話。我總之是要你了!"
辣辣說:"賢良,看在你哥哥份上……"
王賢良單腿跪下。"正是看在哥哥份上,我不能不替哥哥扶養這一大群孩子。還有你!"
辣辣搶著一口吹滅了煤油燈。"小心人看見!快起來!"她低聲道,"你作什麽孽呀!想折我陽壽是怎麽的?"
王賢良愈發固執。"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辣辣"咳"了一聲,跺跺腳:"好吧,權當我做個善事了。"
辣辣扯起小叔子,一同摸到床邊。辣辣仰麵倒去,說:"輕點啊,我的月份也不小了。"
王賢良嚇的魂飛天外,"不!不不!"他磕磕絆絆退了開去,說:"等你生了我們結了婚再……再……"
半天沒有聲響,忽聽"嚓"的一聲辣辣點亮了燈,她重新拿過針線籮,仔細地做著,說:"今兒就給你一個話吧,我這輩子是守到底了。"
王賢良大氣不敢出,整個人熱乎乎地發燒。聽嫂子說了聲:"你走吧。"才如臨大赦地開了房門。
叔嫂二人不再提起婚嫁之事。日常生活卻一如既往。王賢良甚至更加溫情脈脈,仍然寫些情詩,裝做遺忘在衣袋裏,通過得屋的朗誦送入辣辣的耳朵。他借古今中外的愛情詩來說明肉欲和愛情的區別;委婉地感謝辣辣的奉獻精神。辣辣對詩哪有什麽興趣,家務事都忙不完,整日裏腳不沾地。她有時發出笑聲並不是對詩的理解和讚賞,不過覺得小叔子這書呆子挺有趣罷了。
唯有冬兒一個人默默無聲地接受著詩的陶冶。
除王賢良之外,還有三四個碼頭上的鰥夫前來表示求妻的願望。他們總是笑容可掬地提來幾條魚或一些糕點糖果,很耐心地替得屋,社員,咬金削木頭手槍或大刀。
辣辣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她打定主意不再嫁人。這麽一大群姓王的孩子,拖到誰家誰都煩,時間一長,她的兒女準定要受罪。另外,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八個孩子,將來一家養她一個月,一年就去了大半了。不愁將來,嫁人做什麽?哪個男人不是看她會生養,會做事,她可不是傻子,這輩子再也不供什麽漢子在家當大爺了。王賢良也許不是粗人,可挑擔水都喘大氣,上屋頂拾個漏瓦都不會,哪是個男人,要他做什麽!
所有男人都不知道辣辣的真實想法。凡送禮物來,不記多少輕重,辣辣一概收下,然後高高興興和孩子們吃掉。
一時間,辣辣屋裏屋外,進進出出的都是些充滿愛意的人,再加上得屋綿綿不斷地朗誦情詩,這個世界果然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廚房裏都詩情畫意,飯香菜美。王賢木的遺腹子四清就在這樣的環境裏呱呱墜地。嬰兒白白胖胖,五官生得和他父親一樣是個虎像。日後性情也與父親一樣看上去似乎平庸,可忽地鬧出了個天大的奇跡。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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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沒料到這次的文化大革命居然進了王家的門。首先投入革命的是書呆子王賢良。
辣辣永遠記得那是一九九六年六月的一天,農曆五月初五,端陽節。辣辣煮了一大鍋粽子,熱騰騰堆在桌子上全家圍著吃。王賢良剝了一個粽子,幾次欲吃又放下,辣辣問:"你怎麽啊?"
王賢良說:"是這樣的。這個這個……"
孩子們哄堂大笑。
王賢良說:"巷子口的自來水管裝好了沒有?"
豔春很能幹地搶著說裝好了,現在已經開始賣水了,水龍頭由孫怪的老婆看守,每擔水收費兩分;家裏有擔水桶,比大桶小,又比小桶大,一分錢可以挑一擔,劃算得很,而且得屋和冬兒都挑得動。
社員說:"豔春也挑得動。"
豔春瞪社員一眼,說:"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王賢良耐心地等侄子們爭論完畢,對嫂子說:"這就好了,不用再到襄河挑水了。從明天起我回到學校吃住去了。"
辣辣以為小叔子對她徹底死了心,好事自然是好事,但事實上小叔子已經成為這個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孩子們也都喜歡這個溫和寡言的人,辣辣也為有一個男人持久的追求而興致勃勃,健康飽滿。況且王賢良每月還交她一半工資。
含著一口粽子吞不下去,辣辣梗梗地說:"那敢情好!"
王賢良知道嫂子誤會了自己。他之所以當眾宣布就是因為沒有勇氣私下告別。關鍵時候,王賢良的小聰明冒了出來。
"來,我給你們唱一段新學的革命京劇。"
王賢良手把粗瓷碗,作腔作勢念了一句京白:"謝謝媽!"然後自己哼哼過門,唱道:"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時令不好,風雪來得稠,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
他攬過豔春和冬兒的肩,接著唱:"小鐵梅出門賣貨看氣候,來往帳目要記熟。困倦時留神門戶防野狗,煩悶時等候喜雀唱枝頭。家中的事兒你奔走,要與媽媽分憂愁。"
他將最後一句詞中的"奶奶"巧妙地改成"媽媽",順勢拍了拍辣辣的手膀子。
辣辣甩甩手膀子,說:"什麽破戲,總不如蔣繡金的李天保吊孝好聽。"
王賢良趕緊捂住了嫂子的嘴巴,到大門外望了望有無人偷聽。蔣繡金可是個牛鬼蛇神呢。
這下家裏便有了幾絲緊張空氣。大家停止了咀嚼,趴在桌子周圍,聽王賢良解釋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一場怎樣的大革命。
王賢良麵容煥發出了紅光,說了毛主席,說了大字報,說了史無前例和橫掃等等一大通話。辣辣隻覺得氣氛強烈,而明白的隻是小叔子要去保衛毛主席。且不管毛主席遠在北京城也好,是否親自號召了王賢良也好。看小叔子換了個人似的恐怕就不光是對她死心的問題。"去吧。"辣辣豁達地說。
文化大革命頭兩年,辣辣簡直被熱鬧衝昏了頭腦。她忘了家裏的加工活一天必須出五升蓮米,十斤麻繩和三斤豬毛,背上馱著四清滿街跑著看遊行,看抄家。
碼頭工會的銅管樂隊差不多成了專業樂隊,樂手們不再扛麻袋而工資照發,他們隻是全心全意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鼓吹就行了,那些日子裏,丐水鎮的大家小巷都響徹嘹亮的樂曲聲和樂手們踏踏的腳步聲。不論在哪條街道,樂手們隻要看見了辣辣,總是朝她揚揚喇叭以示致意。每當這時,辣辣便不禁為自己丈夫的早逝感到無比傷心和遺憾。
值得寬慰的是王家還有個王賢良。王賢良一改從前走路怕踩死螞蟻的迂夫子形象,當上了紅衛兵造反司令部總司令。他經常威風凜凜在街頭演講,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腰間的武裝帶使他挺胸收腹,鬥誌昂揚。他有一支專用的電喇叭,身邊總是跟著年輕漂亮的劉誌芳。劉誌芳曾是廣播站播音員,現在是王賢良的宣傳部長,專門聽他的指示領呼口號。
四清隻要看見王賢良就扯著嗓門叫喚"叔叔",王賢良則循聲望來,向嫂子行個很標準的軍禮。"哢嚓"一聲,牽動了辣辣的滿腔自豪。自豪之餘未免有些酸溜溜地想小叔子一定會和劉誌芳結婚的。她仔細觀察過劉誌芳的舉止神情和體態,認為她已經和小叔子那個了。
曾一度辣辣也參加了居委會家庭婦女們組織的"愛武裝"戰鬥兵團,戴了紅袖章,背了語錄袋,上街遊了行,揪鬥了兩次蔣繡金。後來她實在鬧不清縣委書記羅山奎是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加上家務事太多,就退出兵團當了逍遙派。碼頭工人是堅決保護羅山奎的,王賢良是堅決打倒羅山奎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辣辣誰也不想得罪。
在紅衛兵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舊",大立"四新"的行動中,辣辣有生以來見識了那麽多的高級物件:珠寶首飾,金銀餐具,觀音菩薩,大厚本的書籍。最使她抨然心動的是一雙黑亮黑亮的女式高跟皮鞋。那麽小巧秀麗,雍容華貴,她竟不顧當時的革命形勢發了一個十分反動的心願 ---- 此生此世她辣辣也要穿一雙這樣的皮鞋!
在憤憤不平心情的支配下,辣辣從廣場焚燒的書堆中偷回了一本厚書。她家中還沒有過這麽厚的書呢,可人家已經用過了要燒掉,上廁所或引火不好嗎?
辣辣偷回的書是翻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至死也沒明白為什麽正是這本書改變了兩個女兒豔春和冬兒的人生道路。
書拿回家之後,豔春就霸占了。豔春挑著章節看了保爾與冬妮婭的戀愛情節,撕下了有關插圖。冬兒反複哀求豔春把書借給她看看。豔春說:"送給你都行,你得用東西交換。"
冬兒知道姐姐想要她的絨線衣。這件絨線衣是叔叔送給她十歲的生日賀禮,也是因為她背會了叔叔寫的全部情詩而獲得的獎勵。母親將紅絨線裏摻進一股白棉紗,織成了一件花色的上衣。豔春一直垂涎這件絨線衣,冬兒就是頑強地抵抗著不給她。
當豔春把書伸到冬兒麵前時,冬兒脫下了身上的絨線衣。豔春穿上這件漂亮的衣服,逛遍了丐水鎮包括近郊。紅衛兵大鬧革命尋求真理,她在革命中目的明確地尋找愛情。在豔春眼裏,五官端正一些的男青年都很像革命者保爾。柯察金,遺憾的是他們並不格外注意她。
冬兒如饑似渴地讀書,第一遍幾乎是生吞活剝,往後是逐字逐句,每個標點符號都品上一品。繁體漢字對於她是一種誘惑,誘使她認識它,理解它,然後給她回味無窮的意味。在許多個深夜裏,冬兒湊近窗戶,借著路燈射進的光亮悄聲閱讀,她那十二歲的瘦小胸脯像一隻共鳴箱,被書中的激情振動得劇烈顫抖。她緊握她的小拳頭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淚水,發誓將來決不像母親這樣生活,決不做像母親這樣生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
冬兒把書珍藏在母親床前的踏板底下,這是所有人意想不到也決不會翻動的地方。家裏的清潔是冬兒做,除了她以外,沒有人覺出地麵的肮髒。
豔春的變化是明顯的,辣辣譏笑大女兒像隻春天的貓,企圖用難聽的話阻止她過多的外出。冬兒平靜得秋水一般。寒冬時節她得了嚴重的感冒,高燒不退,住院的時候醫生責怪辣辣怎麽隻給女兒穿件薄薄的舊棉襖,辣辣這才發現冬兒的變化。
冬兒說:"絨線衣是我自願送給豔春的,請您別管這事。"
辣辣說:"嗬,請! 您! 我們家怎麽像過去資本家一樣說話了!"
經濟來源的斷絕使辣辣掉進了冰窖裏,冷靜了下來。蓮米麻繩和豬毛的加工廠相繼停產。當手裏還隻剩下兩天的飯錢時,她詛咒起來:"該死的!這場熱鬧還有完沒完?"
7
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卷出這個家庭的第二個人是得屋。
得屋雖是長子,既不如豔春大膽潑辣,又不如冬兒心眼聰明,老是受製於兩個妹妹,體現不出長子的精神。他一直處於窺探狀態,時時刻刻在尋找時機大鬧一場。
自恃是頭男長子,得屋原以為母親無論如何是偏愛他幾分的。他不懂皇帝才愛長子,百姓疼的是小兒。辣辣早就瞅著大兒子那縮頭烏龜的德行老大瞧不中他。待長著兩顆虎牙的社員雨後春筍般尖尖地冒出來之後,辣辣就老是比著社員數落得屋。
"你是哥哥,襠裏又不少套家夥,怎麽偏作出一副太監樣子,看了就惡心人。什麽時候才能象你弟弟社員一樣來去如風,利利索索幹點什麽呢?"
光是罵罵咧咧,得屋還有些不以為然。可後來的一頓死揍總算徹底涼了他的心。
事情是冬兒起頭鬧出來的。
家裏一直是兩個房間兩張大床。辣辣帶最小的四清,老五咬金住一個房間。另一個房間裏一床睡了六個孩子。得屋社員一個被筒子,豔春冬兒一人帶一個雙胞胎睡一個被筒子。
從得屋十歲那年開始,他就教唆社員說下流話,下床撒尿光著屁股,在妹妹們麵前撥拉他的生殖器。十五歲時就將腳伸進這邊被子裏,亂蹭妹妹的大腿。
起初豔春還叫罵幾句,後來她不吱聲,再後來她就吱吱笑。冬兒則毫不客氣地掐哥哥的腳。有一天半夜,冬兒被刺痛驚醒,得屋的腳伸進了她大腿內側,冬兒取下頭發上的鐵發卡猛刺得屋。"小婆娘,你還真刺嗎?"得屋大膽地說。
第二天,冬兒要求母親替他們兄妹分床睡。
辣辣頭一擺,說:"哦 ----"
冬兒不在乎母親的嘲諷,堅決地說:"我們都大了,應該分的。"
辣辣說:"我看隻有你一個人大了,你的心眼大了。"
夜裏冬兒自己采取了措施。她卸下門板搭成床,抱貴子睡在門板上,兩人裹一條父親在世用的破棉絮。半夜貴子滾落下來,床板轟隆一聲垮了。貴子在黑暗中驚惶失措,一跤跌在剁蓮子的木盆裏,被插在木墩上的蓮刀砍開了眉骨。
辣辣抱貴子去醫院縫了七針,打了破傷風的針,花了五塊多錢。氣得她連夜審問,從得屋至福子,一排五個全都赤腳站在碎瓷片上。盡管受了刑,也還隻有冬兒敘說了實情。冬兒一說完,辣辣刷刷刷給冬兒的嘴巴一頓好打。
"不是女孩子能說的話你都說得出口!"辣辣說:"活象個小妖精!給我把你那嘴巴閉緊些!"
冬兒的嘴唇立刻腫了起來,半個多月裏都像一朵盛開的喇叭花。
比起得屋的懲罰,冬兒這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辣辣用兒子自己搓的麻繩將他吊在堂屋的橫梁上,渾身上下隻留下一條紅領巾改做的小褲衩。一盆鹽水。掃大門口禾場用的大竹條掃帚。掃帚蘸蘸鹽水,不分上下狠命亂抽。不一會,得屋就皮開肉綻成了個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慘嗥驚動了一條街坊的人,孫怪的老婆把大門拍得哐哐響。社員見事不妙,偷偷從天井攀了出去找來叔叔救命。王賢良趕到才奪下嫂嫂手中的掃帚。
辣辣汗流浹背坐在椅子上,說:"畜生,明白了吧。老娘養的是人,不是畜生。誰要做畜生老娘就打死他!"
足足花了四個多月,得屋才康複。自從他身上剔出最後一根竹刺後,他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他主動與社員合作了一張床並且在兩張床之間掛了一道簾子。對家庭成員中的女性都敬而遠之,恭恭順順。老實得當文化大革命破門而入時,還戰戰兢兢不敢響應。
在王賢良離家後不久的一天,一夥學生衝進家裏,說:"得屋得屋,你這樣好的出身還不去造反當紅衛兵!"
學生們鬧鬧嚷嚷拖走了得屋。
二十多天後,得屋突然闖進了家門。身後跟了一群紅衛兵,都穿了軍裝,戴了紅豔豔的袖章。得屋揚眉吐氣地解下腰間的武裝帶,在空中掄得劈啪作響。
由於先前有王賢良巨變的樣子,全家人對紅衛兵小將得屋的巨變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奇。得屋指揮戰友們強行剪掉了母親的發髻和冬兒的辮子。冬兒的頭發是得屋親手剪的,故意剪得很短並且參差不齊。辣辣和冬兒都深明大義,在耀武揚威的得屋手下,都隻嘀咕了幾聲。
短短幾個月,得屋長高了半個頭,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喉節象錐子一樣刺出來。嗓音由童聲變為打鳴小公雞似的又很快變為青年男子清亮的喉音。他以他驚人的精力日以繼夜的破四舊,揪鬥走資派,張貼大字報,大夥對他全都刮目相看並擁戴他做了一名頭目。
王賢良和王得屋經常在公共場合碰見。叔叔稱侄兒為王副團長,侄兒稱叔叔為王司令,神情都很嚴肅端莊,儼然出身軍人世家。
丐水鎮對於得屋來說很快就變成了蠶繭,大大小小幾百個走資派他滾瓜爛熟,隻能炒剩飯一樣鬥來鬥去。他不懂也不想弄懂糾纏不清的路線,方針,政策問題,隻熱衷於狂暴的批頭遊街。而丐水鎮的街也隻有那麽長。通過與戰友們的思想交流,他開始考慮這麽個事:他是否應該到更大的大風大浪中去鍛煉?
在一個閑得無聊的夜晚,得屋忽發奇想,拿了杆紅纓槍到街上去巡邏 ---- 這是紅小兵們的事。他攔住每一個路過的行人,這行人就必須停下來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因為冬夜月色昏暗,路燈已被破壞,得屋紅纓槍一攔,攔住了頭裹圍巾的母親。
辣辣根本沒抬眼看對方,匆匆忙忙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人民萬歲'!"
得屋聽出了母親的聲音,但他被母親的狡猾和敷衍激起了義憤。
"太簡單了!才四個字!再來一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辣辣應聲抬頭。說:"嘿,冬兒住院了!"她撥開紅纓槍蹬蹬地走了。如果得屋想追回母親並不困難,但扣留她肯定得他到醫院去送夜飯。這就是丐水鎮,攔不到一個階級敵人卻劈麵攔住了自己的母親,多沒意思嗬!這件事促使得屋連夜下了出去串聯的決心。
次日得屋回家了。他宣布他馬上要去串聯,首先去北京見毛主席,然後去革命聖地延安,韶山,瑞金,遵義,井岡山,瀘定橋以及大寨大隊。
"你支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動?"得屋逼著母親趕快回答。
辣辣沒上兒子的當,直奔主題說:"我沒錢!"
得屋惱羞成怒,掀翻了飯桌,大聲嚷嚷:"沒有!沒有!這個破家裏什麽都沒有!沒有錢,沒有權,連個像模像樣的走資派都沒有!一群蛆!*****養的!"
辣辣上前拽住兒子的挎包,說:"你一分錢盤纏都沒有,你不能走。"
得屋一掌推開母親,大步竄了出去。
得屋從此一去三年,三年裏毫無音訊。
不久丐水鎮發生了搶槍事件,造反派和保皇派都從人民武裝部獲得軍火而開始了逐步升級的巷戰。大街上拉起了電網;一枚六零炮彈誤入民宅,炸死了一家三口;王賢良在武鬥中左腿重傷。滿目硝煙使辣辣猜測得屋一定死在他鄉了。每念及此,她便流下一注清淚。但她幾乎沒有工夫去認真地為大兒子悲傷,家裏發生的禍事太多了。
8
首先是雙胞胎之一福子的死亡。福子和貴子在得屋外出串聯的第二年滿了七歲。辣辣認為學校沒有正常上課,去了也是白白浪費錢,所以讓到了學齡的雙胞胎仍舊呆在屋子的角落裏。
永遠陰暗的角落是雙胞胎盤據了七年的據點,他們倆在這兒玩泥巴,互相捉虱子,自得其樂。他們在生長的七年中很少開口說話,與兄弟姐妹們格格不入,長期受社員咬金的欺負,近年來才學會用牙齒咬人的方式進行反抗。
由於他們是二位一體,辣辣就疏忽了對他們必要的幫助和保護,從不擔心其他孩子會把他們欺負得怎麽樣。以至於福子和貴子長到七歲還沒刷過牙,渾身都是虱子,患疾染恙都是自生自滅,形成了後天所致的弱智。
當福子刺蝟一樣團著身子從角落滾到堂屋中央時,辣辣才發覺這個兒子有點不同尋常。她用腳尖撥了撥福子。
"喂,你怎麽回事?"
福子不出聲。
辣辣吐了一口痰又繼續縫補衣服。這時貴子突然淒厲地哭起來。說:"福子肚子疼死了。"
辣辣再撥福子,福子已經是昏厥過去的狀態,醬黃的臉色愈發黃得怕人。
"是肚子疼嗎?"辣辣問貴子。貴子點頭,指自己的肚臍部位。辣辣根據經驗斷定是肚子裏有蛔蟲。
冬兒插嘴說:"我看要送他去醫院。"
辣辣說:"少給我逞能。"
辣辣吩咐冬兒舀一瓢涼水來,吩咐社員去挖苦柬樹的根。她用涼水噴醒了福子,給他在額頭,喉管,背脊上刮了痧。
在喂福子喝藥時,一直沒開口的福子突然十分清楚地說:"我不喝中藥!"
辣辣讓冬兒,社員和咬金按住福子,往他嘴裏灌了一大碗苦柬根熬的打蟲湯。灌藥的時候貴子奔出他的角落,用牙齒撕咬母親的衣服,哭喊道:"他說不喝中藥,不喝中藥!"
半夜裏,福子的病勢沉重起來,渾身灼熱,腹脹如鼓,牙齒磕得直響。冬兒敲響板壁大聲央求母親送福子去醫院,辣辣吼道:"別大驚小怪好不好?蛔下蟲來不就結了!"
冬兒為福子不停地撫摸肚子,小聲安慰他。
天亮時分,福子喉嚨裏咕嚕作響,嘴裏冒出一大堆肥皂泡似白沫。辣辣趕到床邊時,福子正伸手亂抓。辣辣遞上自己的手,福子甩開了它;摸到了冬兒的,一下子捏得緊緊的,清晰地叫了聲:"姐!"頭一歪就斷了氣。王家的八個孩子之間從來都是不分長幼,直呼姓名,福子臨終一聲親昵呼喚猛地彈撥了孩子們的心弦,他們不由自主心酸得大哭起來。
豔春一夜未歸,天明剛進家門,本來是滿麵春風的,一下子也怔在那裏。
辣辣一把摟住福子,呼天搶地"兒啊肉啊"嚎啕不已。她後悔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鄰居們幫忙料理了福子的後事。孫怪手巧,叮叮當當幾下釘成了一口白皮棺材。孫怪的老婆和其他女人替福子擦了澡,換上了最好的一套半新衣服。富有經驗的孫怪調了一點鍋底灰,抹黑了福子的臉,免得這沒成年的孩子不懂事跑回來害人。
辣辣一直倒在豔春懷裏哀哀慟哭。福子被埋葬一天後,冬兒怨恨的眼光盯醒了母親。辣辣試圖摸摸冬兒的手表達自己真誠的悔恨,但冬兒躲開了。辣辣找了個借口,指著豔春的鼻子大罵一通,罵她在外麵野瘋了一點不顧家不顧弟妹,像個爛*****,借此來間接表揚冬兒。豔春對母親和妹妹的心理洞若觀火。
"得了得了。"她說:"別拿我當靶子。我不過在同學家多玩了一會兒。你們該怎麽就怎麽。"
冬兒承認姐姐的說法,在福子這件事上,她決不原諒母親,決不!
辣辣自然也明白冬兒的態度,她可以理解女兒但更加討厭她。
辣辣暗地裏派社員去糧食局秘密打聽老李的下落,糧食局已沒有人還記得過去的股長李啟孝。社員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撕了幾張黃裱紙的大字報,辣辣把它們剪裁了一下,鑿了錢眼,在夜深人靜時分燒給了福子。
福子的死亡對其他孩子沒有很大影響,對貴子卻是深不可測的創傷。
辣辣懷著無比的內疚一改從前對貴子的漠不關心,而貴子卻鮮明地表示對母親的反感,屢屢摔掉母親的手和吐掉母親夾給她吃的菜。貴子再也不叫"媽媽"。更長久地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裏,用貓一樣發綠的眼睛盯著人。不論春夏秋冬,她都瑟瑟發抖,無論采取什麽辦法也改變不了她那種唇亡齒寒的孤寂模樣。久而久之,辣辣隻好放棄自己的努力。將母愛通過冬兒傳達過去。辣辣很不情願與冬兒打交通。但貴子隻認冬兒一個人。
9
福子死後不到五個月,社員又差點被人打殘廢。
那天辣辣正在菜市場的垃圾堆裏扒菜葉子。街坊上的一個小孩飛跑過來告訴她,說社員在百貨大樓門前被人打死了。辣辣剛喪一個兒子,哪經得起這種打擊,她跑了幾步,哇地吐了一口血痰。
社員其實沒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鮮血淋漓,看上去很嚇人。辣辣衝開人群,一頭撲到社員身上號哭。,摸摸社員鼻子裏還有熱氣出入,辣辣心頭一鬆,朝四周的人大吼大叫:"為什麽打我兒子?他才十一歲,是個沒父親的孤兒啊!你們好狠心!"
人們一聽這話,生出了一些惻隱之心,被盜的人經大夥一勸,也消了一半火氣,同意不再打社員,但要辣辣勸兒子交出竊走的四十元錢。
任憑辣辣企求,怒罵,社員依然死狗般躺在地上不吭不動。辣辣生怕再失去這個兒子,為了早點送社員去醫院,辣辣雙淚橫流,狠下心厚了臉皮給人們跪下了。
社員在醫院急診室門口掙脫母親和朋友的攙扶,執拗地往自己家裏走。
"不,兒子,別怕用了錢,我有錢。"辣辣說,她被十一歲兒子的體恤感動得涕淚交流。社員始終不說一句話,隻用親熱的眼光看了看母親,有些調皮地碰了碰母親的手,辣辣再沒有辦法不依順兒子。
辣辣親自動手為社員擦洗傷口,在襄河野草豐茂的防波林中采了雞血藤和馬齒筧,毫不猶豫地用積攢了十天的準備拿去換鹽錢的雞蛋調製了草藥,為社員一處一處地敷貼。
流血和疼痛止住了,社員拉住母親的手,張開嘴,吐出了一團被血和涎水濕透的鈔票。辣辣恍然大悟,心裏頭小鼓咚咚地敲,驚歎這孩子的精明和吃苦能力,麵上卻是惱怒,立眉揚起巴掌想打他。
社員說:"媽,你不能白白給人下跪。"
"混帳!"辣辣舉著打不下去的手,說:"你是先做的,媽是後跪的。"
"可我讓他們打了呀,我流了血呀!我們沒有活做了,媽媽你拿什麽買米給我們吃?我得幫你。"社員的眼睛稚氣而明亮,臉還是圓乎乎的娃娃臉,腮邊一個小酒窩時隱時現,說著話還朝母親翹起嘴角撒嬌地笑。
辣辣的指頭落在兒子額上重重點了一點,又忍不住親了親。
辣辣展開了四張十元的鈔票,拿手輕輕地撫平它們的皺折,沒說的,這是全家的救命錢。
"社員,我的兒,媽告訴你,人窮要窮得有誌氣。媽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一個寡婦拖七個孩子還能怎麽樣,想的就是你們後輩有出息,給媽爭點臉麵。懂嗎?"
社員點頭。
"再不能做這種事了!答應我。"
社員說:"哎"。
冬兒跨了進來,看樣子她已經在房門外聽了很久。她的嘴唇嗡嗡了好半天,鼓足勇氣說了話:"按道理,這錢應該歸還失主。"
社員對姐姐說:"去你的!"
冬兒說:"應該歸還,這樣不好!"
社員說:"媽你讓冬兒出去,讓我歇一會,我疼死了。"
辣辣說:"冬兒你先去廚房揀菜吧。"
冬兒撅起嘴扭身衝了出去。辣辣隨後來到廚房,試圖給女兒解釋社員的行為純屬不懂事,好心做了壞事,往後不幹就行了。這次就別再提了。辣辣為了全家有飯吃為了保全社員的自尊心和名譽,有點兒低聲下氣地求冬兒不要大聲嚷嚷讓鄰居們聽見。"你弟弟將來還要成家立業的。"她說。
"正是因為這個才應該讓他送還人家的錢,給他一定的懲罰。"冬兒說。
"放屁!"辣辣一刀拍在砧板上,她忍無可忍了。"告訴你,這個家有一半是社員撐著,他小小一個孩子,一心體貼做娘的,一心顧念兄弟姊妹,不是他這樣,你早餓死了!我喜歡這懂事的孩子,你就氣吧!這家裏好像就你能,就你是個人物!才十三歲就像個小媽似的,滾一邊去!"
冬兒摔了手中的菜,叫道:"我不滾!這是我的家!你們淨做些丟人的事,不怕醜嗎?"
辣辣奔上來捂女兒的嘴,冬兒靈活地閃開了。冬兒叫道:"我要說,要說。"臉脹得紫紫的,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母女終於爆發一場麵對麵的惡戰,都直截了當地刺傷對方,話語裏全是赤裸裸的仇恨。辣辣"婆娘長*****短"的罵些髒話,冬兒的伶牙利齒顯然占了上風。李啟孝的夜半送米,福子的夭折,得屋身無分文的出走,貴子的孤僻,豔春的缺少家教,社員的偷東西,孩子們襤褸而肮髒的衣服,頭發裏的虱子,滿地的痰和渣滓,家具上隨意擦上的鼻涕……冬兒跳著她的腳一一數落,辣辣眼珠都氣翻了。直到豔春回來勸開母親和妹妹,咬金四清都上來扯的扯,拉的拉,王家曆史裏最尖銳的也是空前絕後的一場母女舌戰才告結束。
辣辣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生氣而吃不下飯。冬兒則大吃特吃,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快活。可她遭到了報複,她添了飯回到桌邊坐下時坐了一個空,一屁股摔到地上,等她爬起來重新吃飯時,碗裏撒了一把沙子,她倒掉飯再去添時,鍋裏已經空了。社員和豔春坐在冬兒兩邊,冬兒懷疑是他倆搗的鬼,但沒有抓住證據。隻有她一個人在飯桌上上下下折騰,其他五個孩子都平平靜靜在吃飯。
社員的傷口剛一結痂,他就頻頻外出。家裏一會兒多了幾個饃饃,一會兒又多了一捆菜。有天鄰居告訴辣辣說半夜起來解溲發現她家屋頂上有人影躥動,辣辣趕緊推開孩子的房間。社員還在睡懶覺,可他球鞋底子上沾滿了濕潤泥巴,床上有幾件嶄新的顯然是別人家的衣服。辣辣抱走了衣服。一會兒居委會負責人就來登門表揚社員拾金不昧。
辣辣再不敢大意,果斷地挖出了埋在踏板底下的一隻金戒指,這是她珍藏十八年的陪嫁,也是全家最值錢的財產。摩娑著金戒指,辣辣眼睛濕潤了,傳了三代人的東西在她手裏流失出去了。有什麽辦法呢?人窮了什麽也保不住。
辣辣把金戒指塞進了孫怪老婆的手心。對這個神通廣大的老婆子說:"明白我的苦處了吧,無論如何,給我找個長久掙錢的事。"
在取金戒指時,辣辣發現了踏板底下的書。這本兩年前在豔春手中丟失的書看上去決不是丟失而是被人精心藏匿在這兒的。書是用幾層報紙包紮好的,靠著書的一層居然還是防潮蠟紙。憑直覺她認為這不是社員幹的。偷自己家裏的東西更糟糕。辣辣翻開書,疊了一頁,在折疊處吐了一大口綠濃痰以表示警告和憎恨,然後原封不動放在踏板底下。
待辣辣一個小時後從外麵回來,書被拿走了。晚飯時冬兒眼皮紅腫臉色難看,像被霜打過的小草。辣辣砰地頓下飯碗,說:"都聽著,這家裏出了家賊,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誰要再幹窩裏偷的事,我砍斷她的手。"
孩子們麵麵相覷,都不知道母親指的誰。
10
在揭穿了冬兒之後,辣辣準備收收豔春這匹野馬的韁。但她遲了一步,豔春突然做出了一件她做夢都夢不到的事。
一個秋風秋雨的陰雨上午,猛烈的捶門聲驚醒了正睡懶覺的辣辣全家。社員聞聲下床,眨眼穿好衣服,攀上了天井的樹準備逃走,細一聽外麵是一片革命造反口號聲而不是叫喊抓小偷他便警惕地停止了動作,拭目以待。
辣辣莫名其秒地迎進了一大群革命者,好半天才弄清他們要幹什麽。辣辣大聲地反複說他家根正苗紅,祖宗三代都是工人階級,又說家裏一向清貧,"四舊"封資修東西想有都不可能有。
為了避免辣辣的糾纏不清,革命造反派們停止了叫嚷和呼口號。一位幹練的紅衛兵說:"我們找王豔春。她與我縣最大的走資派羅山奎勾勾搭搭。在昨天深夜裏挖穿牛棚劫走了他。"
大家這才發出呐喊:"揪出王豔春,交出羅山奎!"
辣辣知道羅山奎,解放前打日本鬼子威鎮沔水洪湖兩鎮的羅白麻子,解放後的縣委書記,他老婆有雙黑亮的高跟皮鞋。豔春,小巷深處一個十五歲的黃毛丫頭,這是哪裏跟哪裏啊!
豔春披著衣服,戰戰兢兢從房間出來,倚著牆壁抽抽泣泣說不成話,隻會搖頭。辣辣摟住女兒的肩膀,要女兒別怕。她大笑著說真是天大的誤會,女兒從來不隨便外出,更沒有深夜裏不歸家。辣辣話還沒完,羅山奎被人從豔春的床底下拖出來了,豔春"哇"地悟住臉,軟在地上,熱尿潤濕了一大片地麵。口號聲歡呼聲刹時間響徹雲霄。
社員的機靈和神速的腿又為家裏立了一大功,他及時找到了叔叔王賢良。
王賢良的到來使豔春避免了陪綁遊鬥乃至收監坐牢的厄運。但他還是聲色俱厲地斥責了豔春政治上的糊塗。幸虧豔春還隻有十五歲,如果是十八歲,作為一個成年的公民她將以窩藏走資派的反革命現行罪被捕判刑,誰也救不了她。王賢良的話差點又一次嚇暈辣辣。
辣辣將豔春關進房間,轟走看熱鬧的人們。端個凳子守在豔春房門口,結結實實罵了一天。她被女兒的膽大妄為激起了無比的憤慨,什麽世界?一個黃花閨女白白讓一個半老頭子斷送了一輩子的名譽!她怎地養了這麽個傻丫頭。
豔春將頭捂進被窩裏以免聽到母親的聲音。在出事之前,她一直恍若自己是冬妮婭小姐。她在郊外的水塘邊遇上並認識了羅山奎。盡管羅山奎在放牛,但他相貌堂堂,談吐不凡。革命,黨,人民,路線政策等等他全懂,豔春相信他是個真正的共產黨人。豔春對他微笑,他居然是那麽地尊重和感激她。她不假思索就進入了幻覺中的浪漫的戀愛。她天天去郊外小河邊。她裝做洗衣服的村姑對著牛棚唱歌。她聽他講過去的革命故事。為他采桑棗和無花果吃。當他想逃出去上北京告狀時,她主動為他獻策並勇敢地扒穿了土牆,在風雨交加的夜裏救出了他。她一直以為他要說"我愛你"了,可當他躲進床底下的時候,他悄聲說:"你真是一個好孩子!"
一切又真像一個夢。豔春回頭一看,都覺得那個女孩完全不是自己,在造反派們找到羅山奎的那一刻,她突然醒悟了,後悔得要命,怎麽鬧著鬧出了這麽大一場醜事。
三個月裏,豔春就那麽捂著頭臉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春暖花開,棉絮裏長了跳蚤,她還不知道躺到哪年哪月。
冬兒一向與豔春不太融洽。這件驚天動地的事令冬兒不得不對豔春刮目相看。整整三個月;她為豔春端水送飯倒尿罐。豔春下床後第一件事便是向冬兒講述了她和羅山奎的故事。但虛榮心迫使她沒有在傲氣的妹妹麵前暴露自己的後悔。
冬兒聽豔春的故事聽得如癡如醉,熱淚盈眶。"豔春,你真行!"她反複這麽說。
為了豔春和母親重新相認。冬兒主動趕著辣辣叫:"媽媽。"以妙齡少女的狂熱和純情,將豔春塑造成了一個美麗崇高的姑娘。辣辣聽了冬兒的話,問她是不是看多了閑書瞎編亂造,冬兒說:"不信你自己問豔春嘛。"
辣辣說:"豔春你出來,冬兒講的是實話?"
豔春楚楚可憐地走到母親麵前,說了聲"是"。辣辣伸手拉過了女兒:"說呢,也還是做的仁義的事。隻可惜外麵人不知道,壞了名譽。"
豔春趴在母親懷裏狠狠哭了一場,化去了三個月的委屈和痛苦。
這場蒙受羞辱的意外事件倒使他們母女三人的關係得到了改善。
學校勒令豔春退了學。即使不勒令豔春也沒再去學校。冬兒主張據理力爭,去學校上課,以便獲得一張初中畢業文憑,還有半學期的學農活動之後就畢業,豔春是該得文憑的。
豔春對文憑絲毫沒興趣。"算了。去丟人現眼幹嘛。"她說。對社員她倒說了實話,"就是書害了我。我討厭書。"
豔春從此深居簡出,做做飯,逗逗四清,給長了一身虱子的貓捉虱子。她巴不得人們快一點忘記她的事,她好找個家庭富裕點兒,相貌好看點兒的對象結婚。
11
得屋是在一個炎熱的中午回家的。
那天中午全家都在知了的高叫聲中午睡。不知是哪一輩祖宗傳下來的青磚黑瓦老屋到了王賢木和辣辣手中就從來沒有在白天關過大門
---- 不管家中有人無人。得屋象早上出去上班中午回來一樣旁若無人,大搖大擺跨進門檻,穿過睡在堂屋裏的母親和弟妹們到廚房喝水。他到處找不到三年前的葫蘆水瓢,好一會兒才發現水缸上頭懸著個自來水龍頭。他擰開水龍頭,仰頭喝水,因水開得太大嗆咳了起來。
貴子是全家中一年四季都不午睡的人。她在暗處看見一個人走進來,又在她家中喝水,她便從屋蕉走出來推醒冬兒,指了指廚房。
從不輕易動彈的貴子使冬兒意識到家裏發生了什麽大事,她努力驅走睡意,四下裏迷迷糊糊瞧著。一看清家裏一人不缺地都在堂屋裏,她猛地清醒了:廚房有事!她拍醒社員,示意廚房裏有人。社員貓一樣敏捷輕柔地跳下竹床,抄起鐵鍬,無聲地進了廚房。
得屋已經喝足了涼水,用手當筷子大吃廚房裏的剩菜。那正是他最喜歡吃的菜:黴幹菜炒幹子。
社員在得屋身後緊握鐵鍬,拉開馬步,麵帶他那娃娃般的笑容,說:"夥計,回頭看看你偷到誰家來了?"
得屋回頭說:"別鬧。"說完又去吃他的。
社員楞了足有一刻鍾,扔掉鐵鍬,跑回堂屋,叫道:"媽,哥哥回來了!"
辣辣說:"得屋嗎?"
辣辣起身太快,一陣眩暈使她差點摔倒,豔春和社員扶住了她。"得屋嗎?"她又問。
社員說:"是的,我以為是個叫化子呢。"
一個月前,辣辣敦促小叔子發出了麵向全國的第三批信件。第一批信件是在外出串聯的紅衛兵陸續回到沔水鎮的時候發出的。王賢良召集串聯的紅衛兵回憶得屋的行蹤,有人說在韶山進了毛主席故居就沒見他出來,有人說在井岡山跟著北京的一支隊伍走了,還有人說是在火車去北京的途中他下錯了站。既然誰也說不準,王賢良就誰也不能信任,隻好借助於他在全國各地的戰友們。第一批回信來了,得屋沒有蹤影。六七年上半年,在中共中央決定停止全國大串聯後,王賢良又發出一批信件,這次的一百封信如石沉大海,竟沒有一處回音。王賢良有點懷疑是豔春冬兒抄通訊地址時出了差錯。辣辣哭哭啼啼說得屋準死了,王賢良隻好親筆寫了三十封信,希望有個準確的消息讓嫂子定下懸懸的心,該幹什麽就幹什麽。辣辣是從最壞的方麵作思想準備的,同時也備了一些紙錢鞭炮等著怕一說要用又弄不到,可得屋忽然就在廚房裏了。
辣辣仰望著高她兩個頭,滿臉青春疙瘩的大兒子說不出一句話來。這孩子猛一看是得屋,細一端詳,嘴眼鼻都腫了似的,大得不協調,陌生得不像王家人的模樣。辣辣受不住和兒子的對視,拉住兒子的手說:"好了。你可平安到家!"
得屋沒叫媽媽,看見四清遠遠望著,說:"這是誰家的小孩?"
四清畏縮地後退,冬兒抱住了他,讓他上去叫大哥。四清忸怩著不願意。得屋說:"算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謹遷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得屋一口南腔北調的普通話,越說話目光越灼亮。說完一個"李玉和"式的亮相:"戰友們,我走了!"
辣辣說:"快,社員快拖住得屋!"
辣辣明白了是什麽使三年不見的母子親近不攏:得屋精神出毛病了。一盆涼水當頭澆下,她真不想說那個"瘋"字。她讓社員去給王賢良報信,說得屋回來了但是傻了。
辣辣對外人封鎖了得屋回家的消息。躲在天井的竹躺椅上光是望著得屋,想哭也哭不出來。
兩天過去,辣辣感覺自己適應了新的災難。得屋雖然誰也不稱呼,但似乎誰都認識---- 除了四歲的四清,得屋走的時候他還在他的搖窩裏,得屋也沒有什麽暴力行動,隻是強迫全家人一天三次按時準點地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匯報。其它時間他精力旺盛地在屋子裏走動,嘴巴無聲地翕動,眼睛永遠不停留在人身上。
和丈夫酷似的鏜鏜的腳步聲終於喚起了辣辣的責任感,"唉,誰讓我養了他。"辣辣說。
辣辣召集豔春,冬兒,社員三個大一些的孩子一起動手,給得屋洗了澡,理了發,清除了脖子和耳根的汙垢,消滅了數不清的虱子及虱子卵,換上了他父親生前穿過的襯衣。襯衣特意用米湯漿過了,使得屋看上去挺括一些。
得屋當然是拚命反抗,水濺得滿屋都是,貴子和四清都嚇哭了。因為寡不敵眾,得屋還是被修理一新。
一個還算清爽的夜晚,辣辣陪著得屋到街上轉了一圈,她買了兩斤糖果,散發給向得屋打招呼的鄰居街坊,說是得屋從外地給您老帶回來的。
不知是熟墊的老街喚醒了得屋的理性,還是他根本就沒失去全部心智。他與母親配合得比較好,沒有朗誦毛主席語錄,也沒有說些有悖常理的話,就如母親事先囑咐時那樣點頭微笑。一般十八歲的大男孩見到街坊都可能有這種表現。結果不久以後,就有前街的吳姥姥來給得屋提親。辣辣說:"他有女朋友呢,是同學。等小孩子把戲玩夠了,吹了再請您正經做個媒吧。"
辣辣的喜悅衝淡了得屋剛回家帶給她的憂傷,她堅信得屋可以治好。等有了錢就送得屋去武漢治病。
日子一長,險峰惡水的事就平淡下來了。最讓人操心的事還是怎麽活下去,怎麽才能活好一些。具體點說就是吃什麽?是否能隔上一段時間弄點肉湯喝。
一個正發育的大姑娘閑在家裏,驀地又添上一個正發育的大小夥子。尤其得屋,飯量驚人,辣辣減少了自己的份量也擋不住一個嚴峻事實的降臨:家裏就要斷炊了。
12
在一個又一個睡不著覺的夜晚,辣辣仿佛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小號的聲音。她以為命運又一次明確地向她顯示亡夫對她的召喚。她悄悄喚醒豔春,囑咐了幾句今後要帶好弟妹之類的話,驚觫著尋到了發出小號聲音的地方 ----
襄河堤坡上。她吃驚地看見咬金站在那兒吹著他父親遺留的小號,並且已經吹得十分熟練,<<大海航行靠舵手>>裏還充滿了音樂的激情。
平日被幾個大孩子淹沒了頭角的咬金在一九七零年秋天的一個深夜露出了他的崢嶸。他為自己的號聲能引來母親而自豪得手舞足蹈。他讓母親坐在散發著野草清香的堤坡上,給母親表演了一段"忠"字舞。
"我跳得怎麽樣?"咬金問母親。
辣辣說:"好得沒法說!沔水鎮沒人比得上你!"
辣辣並沒有被母愛遮住眼光,她的評價基本是正確的。
咬金經常在碼頭工會玩耍,他和父親的同事相處很好並嶄露了他天生的文藝才能。他不僅學會了小號,而且能歌善舞,擅長編排大型群眾演唱。在工人階級隊伍極度缺乏文藝人材的情況下,碼頭運輸公司招收了咬金,以使工會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在名目繁多的演出中贏得應有的榮譽。咬金自動退了學,成天忙碌在宣傳隊裏,直到通知他明天是領薪水的日子,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名工人了。
他想在明天領到工資後把一切都告訴母親,讓母親驚喜交加,獲得母親的親熱撫摸和公開讚揚 ---- 就像對哥哥社員那樣。但在母親真誠地誇獎了他的舞蹈之後,他忍不住滿心的得意,終於提前告訴母親他憑自己的本事找到了工作,明天他將領到十八塊錢的月工資。他說:"十八塊錢可以買一大缸米,對嗎?"
辣辣說:"對。"
辣辣摟住了咬金,像咬金私心裏渴望的那樣撫摸著他的頭頂。"我的好兒子!你幫了媽的大忙,真是大忙啊!"
咬金感到母親柔軟懷抱裏暖烘烘的細細震顫快要震出他的眼淚。他害羞地快活地溜出母親的臂彎,拾起小號,說:"媽媽,我們回家吧。"
這是咬金自懂事以來得到的唯一的一次母親的擁抱,也是他這輩子僅有的一次,仿佛剪斷了十一年的臍帶又親和在一起了。他永遠都記得十一歲秋天的這個夜晚,襄河堤上的星空,野草苦澀的帶著蒿子氣的清香,秋蟲的鳴叫和堤那邊河裏船家的說話聲。這一團溫馨的記憶使他的歌舞富有靈氣,使他在眾兄弟姐妹中和藹敦厚,使他對母親無怨無恨 ---- 盡管辣辣始終都最偏愛社員。
百姓人家能有咬金這樣的兒子應該是福氣了,王賢木如果九泉有知定會心滿意足。
第一次領到工資的十一歲的碼頭工人王咬金請全家喝了一頓龍骨湯。飯桌上洋溢著對咬金的溢美之詞,隻有冬兒說了句掃興的話:"這麽小不讀書多可惜。"
豔春反駁了一句:"讀書還不是為了工作。如今讀書有什麽用?"
不過兩個姐姐的話一點都不影響咬金的情緒。
這時候,孫怪老婆也來給辣辣報喜,她給辣辣找到工作了。是參加獻血隊。在家庭加工業癱瘓的文化大革命時期,沔水鎮有一大半家庭婦女差不多急瘋了,獻血隊因此而急劇膨脹,變成了十分緊俏的工作。當時沔水鎮擁有儲存血漿設備的醫院隻有一所,血庫組織的民間獻血隊隻要求十五至二十人。血霸應運而生,隻有用厚禮與交情打動了她才有可能推薦到血庫頭目老朱頭那兒。再由老朱頭挑選淘汰。孫怪老婆過五關斬六將,排擠掉一名四十歲的婦女,讓辣辣頂了缺。
孫怪老婆拿來的是一份"獻血光榮"的卡片,隻登上個名字,到醫院檢查一下有沒有肝炎,沒有就可以幹那活了。
"那活兒"是沔水鎮婦女給"賣血"取的代號,為了丈夫孩子的名譽,那活兒是樁地下買賣,這就愈使競爭格外地激烈起來。
孫怪老婆說:"那活兒你敢不?"
辣辣眼皮都沒眨一眨:"敢。怎麽不敢呢!"辣辣唯一要求孫怪老婆送佛送到西天,替她嚴格保密,她怕兒女們知道了不依。窮得賣血 ---- 孩子們將來找個對象都抬不起頭。
孫怪老婆與辣辣開了句玩笑:"怕什麽怕?咱又不是去賣X。"
兩人拍肩打手樂了一回。
夜裏,躺在枕頭邊,辣辣還是難過得淌了一會子淚,生生將父母給的血抽出去,能不虧身子?
見老朱頭的那一天是個大好晴天,辣辣買了兩瓶沔水大曲準備送給掌握生殺大權的這個人。隻要老朱頭不為難,辣辣就可以掙錢了。
辣辣這年三十六歲,還有著濃黑的頭發和比鄉下女人白嫩的肌膚。這天她梳洗了頭臉,穿了身幹淨衣裳,看上去是個好看的中年婦女。老朱頭卻意外地是個鄉下人模樣,厚嘴唇闊鼻子,開口說話有些靦腆味兒。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心裏都一陣輕鬆一陣愉快,這就是緣份了。
老朱頭不僅接納了辣辣,還破天荒當天就安排辣辣工作了。辣辣提心吊膽地躺上一張潔白的小床,在將胳膊伸進牆壁上的圓孔時,她發抖了。老朱頭微笑著拍拍她的額頭,說:"不怕,像螞蟻咬了一口。"
果真胳膊上像被蟲子蜇了一下。前後不到十分鍾,辣辣已經坐在休息室裏喝肉絲湯了。喝完免費的肉絲湯,辣辣領到了四十五塊八角錢和特供的雞蛋票紅糖票各半斤。
辣辣像做夢一樣不敢相信這麽簡單就賺了一大筆錢,"這款子是我的?事情完了嗎?"她問老朱頭。
老朱頭說:"可不,你可以回家了。三個月以後再來一次。"
辣辣沒等三個月,三天之後,她買一包燒臘一塊女人的布料登門拜謝老朱頭。老朱頭住在一間單身宿舍裏,老婆孩子全在農村。辣辣沒想到老朱頭同自己一樣也是個養活一大家人的勞碌苦命。兩人說著鋪開燒臘喝起酒來,邊喝邊把個人之苦傾吐了個痛快,醉了天色也晚了,辣辣就留下睡了。
冬兒對老朱頭異常敏感,在他第二次來喊獻血時,冬兒搶在母親之前說:"你是誰,找我媽做什麽?"
辣辣當場就惡了冬兒一通,倒是老朱頭勸了辣辣,讓她不要傷孩子的心。"冬兒沒錯,有錯的是我們。"老朱頭說。
"我們有什麽錯?也沒錯!"辣辣雖是強了一句,也就沒再找冬兒的碴。
老朱頭再也不來親自喊獻血,在巷子口用糖果收買一個孩子或是托人捎個口信。
家裏有了包括王賢良每月五元的按時支援,總共有三筆較為穩定的收入,米和蔬菜就沒有斷頓,孩子們的臉蛋逐漸飽滿起來,辣辣也添了一件新衣服,這日子就很好,很令人滿意了。
社員被母親叫到麵前鄭重地警告了一番並象征性地煽了兩下耳光。辣辣說:"現在我們有飯吃了。你好好念書,不要做鬼事。假如再犯,我就用蓮刀剁你的手,一次剁一個指頭。"
社員嘻嘻笑說:"好的。"又說:"媽,能弄點煤和木柴回來嗎?"
辣辣被機智的兒子難住了。家裏如果用錢買煤和木柴,那麽米和菜就有可能出現危機。社員替母親解圍說:"這樣吧,在駁船上扒點煤和柴,決不拿現錢。"
辣辣戳了戳兒子的腦瓜子,說:"可別耍你那點小聰明,兒子,上天有眼。"
"放心吧媽。"社員向母親做著滑稽鬼臉,一步一跳走開。這時發生了一件怪事:橫梁上的馬燈突然墜落,不偏不倚正砸在社員的頭頂上。社員哎喲一聲慘叫蹲在地上,鮮血漫出他的指縫。
自辣辣嫁到王家,這盞馬燈就吊在橫梁上,做新娘那幾天挑剔的眼光曾發現馬燈上堆滿積年的灰塵,栓它的繩子上盡是油垢。當時曾想有空了換根新繩子擦擦燈罩,可二十年就沒得出這個空來。五年前裝上電燈後,這馬燈就再沒動過。今天無風無浪馬燈自行墜落在辣辣看來是個預兆,就像烏鴉報凶一樣。偏偏砸了最靈巧的社員。
辣辣十分後悔自己巫婆一樣對兒子說什麽"上天有眼",馬燈仿佛就是受到徵語的感應來警告人類的。後來社員額頭上的傷口經久不愈,這就使辣辣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她冒著風險到處尋找黃裱紙和錫箔,偷偷坐渡船到襄河北岸的荒郊裏求了菩薩保佑。
13
在辣辣秘密而緊張地鑿紙錢,折元寶,為每張大麵額陰間鈔票蓋上流通印的那天,王賢良回家了。他提一卷鋪蓋一箱子書籍,跛著一條腿。辣辣隻是將頭伸出門縫和小叔子打了個招呼。她以為他不過是回家看看侄子們。
王賢良異常冷靜地說:"我回來了。永遠!"
辣辣驚駭地跳出房來,她真怕家裏又回來了一個瘋子。
王賢良是在一九七三年八月初的一天回家的。
當時他是沔水鎮革命委員會第五副主任,兼教育局副局長,沔水師範副校長。他長年住在從前的縣政府招待所裏,一年難得回家兩三次,每次回家也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後顛顛跑著隨從人員,隻是每月有個頭戴癩痢紗帽的啞巴按時送來五元錢,才讓辣辣及孩子們知道王賢良對他們親情猶在。六八年王賢良在沔水鎮著名的"三一三"武鬥事件中被打斷左腿,消息傳到家裏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辣辣帶著偏方草藥去看小叔子,結果不好意思地回來了。王賢良不需要她,他身邊圍滿了點頭哈腰的大夫和慰問的下屬,喂他吃飯的是年輕漂亮的劉誌芳。
王賢良在四十三歲的壯年以腿疾為由提前退休,在沔水鎮政界引起的轟動不小於當年他哥哥之死在百姓階層的轟動。各種猜測和謠言蜂擁而起,各色人等走馬燈一樣在王賢良周圍不停地旋轉。王賢良笑傲政界,堅定不移地回到了小巷深處。
侄子們為叔叔的歸來歡呼雀躍,就連貴子都例外地離開了她那黑暗的角落。
七年的革命造反經曆已經把王賢良錘煉成一個口若懸河的職業政治家。在孩子們眼裏,他是個傳奇人物。他一回家,就把一盤散沙的侄子們凝聚到了身邊,一隻昏黃的15瓦燈泡在堂屋照著亮,王賢良給侄子們滔滔不絕地作著關於文化大革命來龍去脈的政治報告。講到近期發生的張鐵生事件,他暴露了他退隱的真正緣由。他認為張鐵生高考交白卷可以視為反潮流英雄但決不應該錄取他上大學。無論是古今中外的先例,還是他自身的經曆,交白卷者讀大學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王賢良激動地站起來,俯視一群侄子,對他們揮舞著堅強有力的手臂,說:"我們幹革命是為了什麽?造反是為了什麽?流血殘廢是為了什麽?為了中國!為了人民!我們破壞一切舊的,就是為了建設一個更好的新的。現在就是建設的時候了,林彪自我爆炸,最大的定時炸彈清除了。生產恢複了。學校走上正軌了。可是又樹立起這個張鐵生,不又是倒退與反複嗎?我承認張鐵生就是否定自己。不!我沒錯!我是毛主席的好學生,我決不否定自己。毛主席身邊一定有壞人了。再幹下去革命生產就陷入了惡性循環。我們不能再幹了!"
辣辣撲哧一聲笑了。說:"多可惜,練出這樣一副好口才,卻不做官了。"
得屋忽然十分清醒地說:"再造反!再造反!"
"不啦。"王賢良長長歎了一息,驟然蒼老。他身心交瘁地倒在椅背上。"識時務者為俊傑。我隻有潔身自好,學個陶淵明算了。"
王賢良不想告訴別人革命者陣營中也充滿了爭權奪利的醜事。按他的功績,他是完全有資格當一把手的。為了顧全大局,他忍辱負重坐了第五把交椅。可全國革命形勢又發生劇變,冒出個張鐵生。他算是和張鐵生別扭住了,不定哪一天說話就漏了風,他的對手肯定會揪住他的小辮子不放。沒完沒了,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忽然覺得自己看破了一切。知識分子的劣根性一下子占了上風,他的鬥誌徹底消遁了。他將自己好有一比,比做賈寶玉出家。
冬兒接了話,說得:"也真像,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什麽?"王賢良大驚,一把拉過了冬兒。他真正是沒有料到這一群衣衫襤褸的侄子中居然還有一個讀過<<紅樓夢>>。他雖然狠批封資修,但從學術上還是敬重<<紅樓夢>>的。
王賢良仔細端詳冬兒,發現她果然骨格靈秀,眉宇清潔,皮膚晶瑩。在冬兒未開口之前他還以為她的臉比別人白淨不過是女孩子愛洗臉罷了。
王賢良的意思很顯然是住在這裏了。四十多歲的人了,光棍一條,腿腳又不便利,辣辣實在是不忍心拒絕他。再說,這老屋也還有他的一份。隻是孤男寡女住在一個屋簷下叫眾人說閑話。辣辣在那裏心頭盤算著,孩子們卻已經動手為叔叔騰房間了。
天井後麵的堆破爛的棚子成了廚房,先前的廚房鑲上房門做成了一個小房間。小房間用新報紙糊了壁,擺上了書本,鋪上了幹淨的床單,一躍而成為全家最漂亮的房間。
辣辣參觀這個房間時,王賢良讓侄子們都出去了。他掩了門,拉過嫂嫂,說:"我幹了那麽大一場革命還幹不了你?"
王賢良在革命時期向工人階級學的粗話說得辣辣臉紅心跳。辣辣深知她的孩子們會在外麵偷看,便扭脫身子,正經八百地說:"我要為你哥守一輩子,你要放尊重些。"
這本是辣辣一句討好兒女們的話,卻將王賢良羞愧得從此再也不敢冒失唐突,從而恢複了從前溫文爾雅的追求。辣辣見小叔子依舊是一盆溫吞水,就有心別扭希望逼他粗獷實在一下,叔嫂倆又開始了新的一輪老調重彈。
腿跛使王賢良暗地裏十分自卑。他堅信沒有哪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會心甘情願陪伴一個跛子逛大街和睡覺。劉誌芳正是被他這種迂腐惹惱的。劉誌芳過去對他的愛慕被他理解為對權勢的愛慕,在考驗的過程中他不幸腿跛,腿跛又成了新的問題,即劉誌芳到底圖他什麽?在張鐵生出現後,劉誌芳與他的政治態度截然相反,與他的對手卻一拍即合。王賢良自然再也不屑正眼看待劉誌芳了,盡管劉誌芳一再試圖接近他。
王賢良與劉誌芳進行了一場累人的戀愛包括曾經一度過頻的房事。實際上他並不是光棍漢,男人該經曆的他都經曆了。賦閑下來,他唯一想學的就是陶淵明。他在後門開辟了一塊菜地,種了些白菜蘿卜;他養貓養狗,填詞賦詩,鬱悶了讀讀史書,煩躁了讀讀經書;談話有冬兒,愛情寄托給樸實的嫂子;侄子們都喜歡他,給他帶回外麵的形勢動態,和街坊趣聞。粗茶淡飯,腸胃舒適,大小便通暢。倒真過了幾個月神仙也沒有的好日子。
十二月初的一個晚上,冬兒敲門進來對他說:"叔叔,我要下放了。這一去也許就不再回來。你多保重。"
第二天上午又有人敲門,是他過去的老部下,但不是他一條線上的人。來人不卑不亢地叫他"老王",公事公辦地向他調查關於林彪小艦隊的保密材料。
14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夾雜在文化大革命中轟轟烈烈進行了好幾年。出了些邢燕子,候雋之類的模範人物。辣辣對這些模範不屑一顧。那都是大城市的少爺小姐們,該下來嚐點民間甘苦。可辣辣認為自己的孩子們苦夠了,四體也勤,五穀也分,用不著接受鄉下人的再教育。王家祖祖輩輩都是沔水鎮的居民,她決不願意讓兒女這輩人在她手裏淪落成種田人。
趁著社會的混亂,利用王賢良的威望,辣辣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抵抗了來動員得屋和豔春下放的基層幹部。王賢良一退休,辣辣就被叫到街道辦事處去了。人家鄭重地通知她再不是像從前那樣與她商量。她家有四個屬下放知青:留在城裏吃閑飯的得屋和豔春,高中畢業的冬兒,初中畢業的社員。按國家照顧寡婦的政策,四個當中可以任意留城一個,由勞動局安
排工作。
辣辣是個知趣的人,她情知王賢良鳳凰落毛不如雞,也不吵鬧,也不叫罵了。冷冷靜靜細細察問了有關政策就走了。
得屋是個病人,可以因病留城。辣辣帶得屋去醫院,他卻對答如流,和正常人一樣,醫生不肯開診斷證明。辣辣腦子拐了一個彎,找老朱頭弄了醫院的證明。
社員是辣辣這輩子的靠養,她是無論如何不會放走這個心愛的兒子的。辣辣求了孫怪老婆,托人給老師送了禮,因社員成績太差和有偷竊前科還是上不了高中。辣辣整日在鎮上東奔西走,是能辦事的人,是不能辦事的人她一概都送禮,都央求人家。也該是社員運氣好,這天在大街上,辣辣與劉誌芳撞了個滿懷。劉誌芳抬眼一看,臉就成了一尺紅布。純粹是為了解除雙方的窘態,辣辣信口胡謅了一句:"賢良老掂念你呢。"
劉誌芳便以為辣辣對她們的關係無所不知了。索性把她當了自己人,對她說了知心話。
"他不恨我那就好。請嫂子轉告他,我劉誌芳決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他有什麽困難,隻要我能辦的就一定會盡力而為。"
辣辣馬上想到了兒子的留城問題。她拉劉誌芳到一個角落,大大虛構了一番小叔子對劉誌芳的讚美和懷念。不管男女間發生了任何矛盾衝突,女人總是相信男人在背後對她的思念並情願為之投桃報李。辣辣雖然沒有什麽文化但她用女性的本能俘虜了劉誌芳。當劉誌芳聽說王賢良正為侄兒王社員的升高中問題寢食不安時,這個教育局副局長滿口答應這事包在她身上。
一個星期後,辣辣如約得到了兒子的高中錄取通知書和一封信。送辣辣出教育局大門時,劉誌芳再三叮囑一定當天將信轉交王賢良。信是封了口的,按辣辣的理解,劉誌芳準會告訴王賢良她辦了他侄子的事。照王賢良提起劉誌芳就頭疼的那神氣,他肯定不願讓劉誌芳替他辦任何事,他寧願看著社員下放,這個人向來都這麽迂。
辣辣揣著信過了三天,等社員去學校報了名之後,她悄悄把信塞到了貴子的衣袋裏。貴子上小學三年級,剛好能認出王賢良的名字,她又是個絕不會拆信,絕不會多話的主兒。
果然,貴子發現了信之後毫不理睬豔春的追問,徑直把信交給了叔叔。
王賢良看了信,說:"活見鬼了!"
貴子一問三搖頭,她根本不知道信從何來。而約會的日期已經過期。辣辣看見信紙上隻有一行字,就問寫的什麽。王賢良念道:"今晚八點老地方見。"
辣辣建議小叔子主動找劉誌芳再約個時間談談,王賢良淡然一笑,說:"我膩了捉迷藏的把戲。約個昨天的日子,不就是暗示一切都是過去了嗎?世界上並不就她一個聰明人。"
辣辣並不很懂小叔子的話,她隻需看見小叔子並不為過期的信而十分痛苦就行了。
下放的圈子縮小到豔春和冬兒身上。辣辣還在奔走,期待天上掉下另一個奇跡,可規定的最後期限到了。
豔春高度緊張起來。五年前出了羅山奎事件之後,豔春就落下了不停東張西望的毛病。一個大姑娘家,淒淒惶惶四處張望不成體統,辣辣甚至采取了用繃帶固定的辦法將豔春的頭綁在柱子上,也無法改變現狀。到了兩個必須下放其中一個的關鍵時候,豔春就和籠子裏受驚的小老鼠一樣,成天撥浪個頭,睜著紅絲絲的眼睛盯人。辣辣說:"豔春,我的小姑奶奶,媽求你別這樣,看你妹妹多穩重。"
冬兒聲色不動,安之若素地等待著某個時刻。
冬兒早就向學校遞交了積極響應毛主席偉大號召,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申請書。她萬分感謝這場偉大的運動給她提供了遠走高飛的機會。從八歲那年目睹父親的死亡到今天的十七歲,漫長的九年她過的是什麽日子?母親的謾罵和諷刺是她的家常便飯。一個瘋子哥哥。一個小偷弟弟。一個自私自利的姐姐。一個死在懷裏的福子和半瘋半傻的貴子。一個當了童工自以為是的咬金。一個幼小不諳人事的四清。一口留在她書裏的濃痰。母親不知是和姓李的男人還是和姓朱的老頭好,偏偏不和叔叔好。
家裏永遠不清掃,大門永遠不關上,永遠沒有人問她一句冷熱。冬兒早就恨透了這座黑色的老房子。可憐而又蔑視這群兄弟姐妹,叔叔畢竟是這家裏的過客,短暫的太陽溫暖不了人的心。隻有母親是使她又恨又愛,又想離去又舍不得離去的複雜情緒所在。
冬兒明知母親一貫嫌惡她,可她還是想最後證明一下是真是假。如果她公開她已經作出的決定,母親和姐姐就不會如此焦急,她不,她要把刀交給母親,她渴望由母親而不是她割斷她們的母女情份。
手心手背都是肉,辣辣遲遲難以作出決定。按道理應留豔春。豔春都二十歲了,又受到刺激,得趕快找個工作嫁個人。冬兒年紀小,又聰明,日後定有指望奔出農村。但冬兒本來就恨做娘的,這丫頭也不知怎麽像是母親前世的冤家,讓她下放了,娘兒倆就成死對頭了。
盡管左思右想,該來的時候還是來到了。這天,辣辣把豔春和冬兒叫到房間,關上門,閑聊似地對她們說:"這豔春還是個姐姐,冬兒馬上就要下鄉了,也不替她張羅張羅行李。"
冬兒身子一鬆,維係著她的千絲萬縷嘣地一聲斷裂了,她的心頓時像斷線的風箏搖晃著飛向雲空。冬兒由衷地笑了一笑,同時眼淚卻瀑布一般奔湧下來。
15
到冬兒臨走的時刻,大家才知道她選擇了湖北最荒僻遙遠的山區湖北口。那兒與陝西接壤,需要先到武漢市再坐火車往西北方向去。沔水鎮所有知青都由卡車歡送到附近農村,唯獨冬兒一個人登上了下漢口的輪船。她站在甲板上,無言地望著襄河堤。氣笛長鳴,輪船啟航時,辣辣暈了過去。
辣辣足足有半年無時無刻不掂念冬兒。她經常發燒,一病就是四五天,不病也是鬱鬱沉沉,發不出個爽快的笑。
"這丫頭恨死了我了。"辣辣對小叔子說。求小叔子寫信給冬兒解釋解釋。
痛失知己使王賢良的情緒一落千丈,說是勸慰勸慰嫂子,結果是兩人相對枯坐,半晌無言。
革委會來找王賢良談話的次數越來越多,口氣逐漸變冷變硬,似乎指責他包庇了林彪死黨。王賢良拍著桌子趕走自己從前的戰友,大罵"卑鄙"之類的話。
叔嫂二人誰都沒有心情再提嫁娶之事。王賢良遠不如過去殷勤,辣辣有事也懶得與心情浮躁的小叔子商量,常到老朱頭那兒走走,能辦的事老朱頭也就替辣辣辦了。
辣辣決定不管豔春的分配。留她在城裏就不錯了,自己的事自己去跑吧。豔春倒被逼得三天兩頭出門去,可不見有消息回來。眼看人家都分了好工廠,豔春還在那兒東張西望,畏畏縮縮。辣辣罵道:"這小婆娘死了半截沒埋似的,有你冬兒妹妹一根骨頭就好了。"
可是有一天,豔春沒進門就嘹嘹亮亮叫了一聲"媽!"她腰兒挺得筆直,笑得花朵似的說她遇上新上任的縣委書記羅山奎了。
這乾坤的顛來倒去不知弄出了多少人間奇事,這一日豔春正在勞動局門口徘徊哭泣,羅山奎出現在她的麵前。一切迎刃而解,豔春轉而發愁,不知挑什麽工作好。
定下日期,羅山奎夫婦並第三個兒子羅建國一同來拜訪辣辣。
辣辣找鄰居借了一隻收音機一隻座鍾擺在堂屋裏,掃了地,給孩子們用肥皂洗了臉。
王賢良自然是回避了見麵。作為一個中共黨員,他可以服從黨的安排,承認羅山奎是縣委書記,可他有權保留個人意見,有權坐在自己的房間以表示他不承認這個客人。
羅山奎夫婦和辣辣拉了一會兒家常,誇獎又誇獎豔春是個好孩子,之後就開門見山地為兒子羅建國提親了。辣辣見了縣官舌頭都不靈活了,隻有連忙點頭應承的份。
"豔春,出來。"她叩著牆板叫道。
豔春從自己房間裏娉娉婷婷出來,辣辣倒抽一口氣,她差點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了。
豔春重新使用了火鉗燙劉海的化妝術。她臉蛋粉紅,皓齒明眸,細腰輕扭,胸脯微顫,眉梢嘴角含著端莊的微笑。她活像個落難民間的大家閨秀,明豔照人淩駕於她母親和眾人之上。
羅建國一見鍾情的目光被辣辣捕捉了去,她知道這門親事篤定了。辣辣的心一放寬,嘴巴就沒了遮攔,說:"我豔春好比王寶釧,十年寒窯,苦盡甜來了。"
王寶釧是與薛平貴,而豔春從前是羅山奎,而今是羅建國,這正是羅家微妙的忌諱。辣辣討了一個極大的沒趣。說起豔春政治覺悟高,人小誌氣大,主動幫助羅山奎逃走時,辣辣又討了一個極大的沒趣。她說:"豔春怎麽沒像阿慶嫂那樣把司令藏進水缸裏呢?"
羅山奎夫婦對視一眼,起身告了辭。
這場會晤的結果使辣辣又失去了一個女兒。羅家顯然極不滿意鄉野村婦似的親家母,要求豔春搬到縣委機關單身宿舍裏住,在學好打字的業餘時間裏多讀點書看點報,積極申請入團,豔春欣然同意了。
回家捆鋪蓋時,豔春狠狠責怪了母親一通。
"既沒知識又不懂事,"她說。她的毛病神奇地不治而愈,不僅再不四處張望,連母親弟妹她都不願多看一眼。
辣辣回敬說:"放你媽狗屁,小婆娘。"
開始一段時間,豔春每逢星期六還回家,星期一再去機關上班。不久就改為在羅家過周末和休息日。後來兩三個月見不到人影。
辣辣沒好氣地逢人就說:"死不要臉的丫頭,沒出嫁倒先住過去了,辱門敗戶的東西!"
這些話漸漸傳了出去。羅家索性不認親家了。辣辣當然也自抬身價,說:"老娘還看不中羅家呢。"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隨著家庭人口的減少,經濟也就相對寬裕了一些。吃閑飯的隻有得屋,社員,貴子和四清了。不過辣辣還是秘密地賣血。沒她賣血,家裏談不上寬裕。
辣辣賣血是老行家了,摸出一套經驗了,抽血前半小時多喝兩杯開水,血就淡多了,等於是賣高價開水。幾天不抽血,全身似乎發脹,抽了,拿到嘩嘩響的鈔票了,身上就舒坦了。老朱頭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朋友,在孫怪老婆得肝病去世後,辣辣就隻剩下這麽一個可以交心換肺的人了。老朱頭總是對她好,總是照顧她,沒口沒嘴從不對外人說道他倆的事,也從不涎皮涎臉糾纏她。他們從不談什麽離婚再婚的事,各自都為自己的兒女勤扒苦作。靠著這世上少有的不下流的男人,辣辣慢慢積蓄了一筆錢。
在冬兒下放的第三年春天。得屋變得極不安分。老跑到巷子口掏出生殖器嚇唬女人甚至目光炯炯盯著妹妹貴子。辣辣取出積蓄求王賢良把得屋送到漢口六角亭精神病院。她計劃繼續攢錢,等得屋病好之後給他娶房媳婦,沒戶口的農村姑娘都行。王賢良說她糊塗,她說:"我一點都不糊塗,怎麽地他也是個男人,我這當娘的總不能讓他到世上白走一遭吧。"
16
得屋住醫院之後,堂屋裏搭的鋪拆掉了。家裏一寬敞,社員也學弟弟咬金帶朋友來家玩耍。
咬金參加工作早,又愛好文藝,就結識了一大幫吹拉彈唱的朋友,他們向他學歌,小號和胡琴,咬金自然成了領袖。他很熱愛他的朋友們,似乎是要借此彌補他在自己家庭長期不受重視所帶來的孤寂。
社員羨慕弟弟,也交了一幫朋友。他有點江湖傻氣,狐朋狗友都接納。他們吃酒劃拳,通宵打牌,罵娘通老子鬧得天翻地覆。辣辣被溺愛蒙住了眼睛,由著社員胡鬧,年輕人不狂玩老了狂玩不成?所以當王賢良被吵得提個小板凳坐在大街時,辣辣還問"嫌家裏冷清了?"
貴子十五歲了。單薄是單薄了一些,五官倒還周正,醬黃色的皮膚也展開了,臉上銅一般黃澄澄閃光。初中畢業後根本就沒考高中,回家做飯了。學校多半是因為可憐而不是因為及格發了她一張畢業文憑。她還是依戀黑暗憎惡人類。成天貓在廚房慢條斯理地給全家整治一日三餐。她從不因為家裏的喧鬧而煩躁不安。她沉默著臉,偶爾與叔叔說一兩句簡單的話。別的人她一概不理,眼睛永遠是對事不對人。
四清一晃過了十二歲生日。他是最小的一個,個子卻最高最壯。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才一周歲,既不記得文革的暴風驟雨,又沒受過致命的饑餓。太太平平,溫溫飽飽地長大。他性格中庸,不像貴子那樣寡言少語,也不像幾個哥哥快嘴快舌;不像社員那麽孝順母親,也不像豔春那樣自私自利。讀書不如冬兒聰慧,也不似其他兄長姐姐們一盆漿糊。待人接物雖不八麵玲瓏,倒也會察言觀色。
在社員長成了大小夥子,不好意思再陪母親上街之後,四清就接替了哥哥。辣辣為有一個白白胖胖的體麵兒子攙扶著自己的胳臂非常受用。
豔春正像俗語說的:因禍得福。從小就生成是塊小巷子女人的料,結果意外地攀了高枝。幾年之內,入了團又入了黨,提了幹,結了婚,調到縣婦女聯合會做了副主任。說出話來一套一套,國際國內振振有詞。娘家是很少回來,回來母女倆總是要吵一番。不過社員高中畢業待業了幾天,豔春很快為弟弟找了個工作。用她自己的話說:"我算對得起這個破家了!"
隻有冬兒的確是個心性傲慢,格外倔強的姑娘。她在三年裏給家寫了三封信。都是春節前寄來的,全是三言兩語,說是冬季上了水利,忙得不能回家過年。信上麵既沒有稱呼也不簽名落款。辣辣把掂念的心也漸漸硬了起來。王賢良給冬兒回信時問她有沒有話捎上,"有!"辣辣說:"冬兒,你的心也太深太狠了!我再對不起你,你也是我十月懷胎,一把屎一把尿扶養大的啊!"
王賢良沒有把這話捎去。
辣辣家的大門向社員和咬金的朋友敞開後,辣辣獲得一個親切的尊稱:胖姆媽。年輕人們前前後後趕著叫胖姆媽促使辣辣仔細照了鏡子,找出箱底一件十年前的衣服比試了一下。她不覺失聲大笑,是胖了,她是一個胖女人了。
虛胖的臉龐其實是浮腫,辣辣心裏明白這是長期賣血的結果。她的心怦咚怦咚亂跳起來,她可不想死,她才四十三歲,兒子一個都沒成家,孫子還一個都沒抱上,苦了一輩子,為的什麽?盼的就是兒孫滿堂,享幾天做奶奶的福呢。
"臭小子們,誰有本事買一些排骨來?"辣辣裝作沒有看見王賢良的滿臉不高興,利用年輕人的本事為自己增加點營養。在豬肉十分緊俏的年月裏,誰家沒個楞小子就買不著肉吃。
立刻就有土匪似的小子跳出來拍胸:"胖姆媽,您就等著喝湯吧。"
排骨買回來了,湯煨好了,社員都搶不著做孝子,早有人為辣辣盛上了一大海碗排骨**。
辣辣留大家吃飯喝酒,想睡覺就給他們開地鋪,喝醉了吐了,罵是罵幾句,可又忙著做醒酒湯。
家裏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賓朋如雲,絲竹悅耳,年輕人們還使辣辣學會了抽煙。辣辣和兒子的朋友們打得火熱,一條街都聽得見辣辣快活的放肆的笑聲。
一天半夜,王賢良摸到辣辣床上壓住了她。
"我們結婚吧。"王賢良抓住嫂子的頭發用力搖晃,"結婚結婚!結婚了我來治理這個家,再這樣亂下去非出事不可的。"
辣辣掙紮著,兩隻手徒勞地推著小叔子,嘴被捂在被子裏隻能發出鴿子一樣的咕咕聲。
"你不答應我我就悶死你!"
被無休止的外調和無休止的家宴惱得恨不得自殺的王賢良殺氣騰騰。他野性勃發,生平第一次強烈地果斷地要求結婚,不是出於愛情,而是出於生存的需要。
辣辣意識到小叔子真格的威脅,她奮力掀開他,跪在床上大口喘氣。他們瞪著大眼逼視對方,像兩條火並的野狼。
"我現在還是你嫂子!你這狗*****!"
"我不管你是誰!要麽和我結婚,要麽拆屋分家!"
"休想拆屋!"
"結婚!"王賢良咬牙切齒地說,"那就結婚!"
呼呼的喘氣聲此起彼伏,辣辣忽然軟了下來,細聲說:"好吧。"
王賢良嗤了一聲,像皮球泄氣的聲音。
"我告訴你,這麽亂下去家裏準會出事的。你別把我哥哥的家給毀了!"
摸著黑,他們不帶一點男女私情地商量了結婚的日期。辣辣堅持要到漢口看得屋,然後回來結婚。王賢良同意但有條件,這就是將社員和咬金的朋友統統趕出門去。
辣辣說:"不能統統,瘋瘋顛顛的隻是少數幾個人。"
王賢良說:"統統!"
17
貴子懷孕了!
王賢良為了方便澆菜地,擅自橇開了廚房通向菜地的門,這門是貴子一年之前上鎖的,她鎖上門之後把鑰匙扔進了公共廁所。王賢良忽然推開門,貴子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明亮的陽光裏。辣辣和王賢良同時發現了貴子異常的身段。
辣辣連忙剝掉貴子身上的大棉襖,驚叫一聲:"我的天!"
貴子已經是即將臨產的肚子了。
蜜蜂從敞開的門裏飛進來,嗡嗡營營繞著貴子旋轉,貴子用手揮趕蜜蜂,臉上是無動於衷的表情。
王賢良搖頭歎惜,放下水桶水瓢,獨自關進了他的房間。辣辣叩著房門,請他出來商量一下處理辦法。"晚了。"王賢良好像在哭。他死不開房,隻說:"晚了!"
辣辣隻得找來了老朱頭。
在提倡晚婚的號召下,沔水鎮政府隻給二十八歲以上的青年登記結婚。貴子十六歲還差五天,是不可能合法結婚的。然而隻有結婚才是未婚母親最好的出路。老朱頭進了家門,隻瞥了貴子一眼,拉辣辣到一邊說:"隻有一個辦法,嫁了。"
最大的困難是不知道胎兒的父親是誰。辣辣軟硬兼施,加上打疲勞戰的辦法連續二十四小時盤問貴子,貴子就是說不出苦主。她的眼睛裏滿是十六歲少女的誠實。
"我不知道。"她反複就是這句話。
辣辣說:"怎麽會不知道?"
貴子說:"是不知道。"
辣辣和女兒打了十幾個小時的啞語之後失去了耐心,不顧體麵地質問:"你和哪個男人睡了你不知道?"
貴子沒有臉紅,她似乎不懂"睡"的含義,仍慢吞吞回答:"我不知道。"
盤問進行到拂曉時,貴子坐著睡著了。辣辣恨不得死揍女兒一頓,但又怕引起早產。
老朱頭建議由他回去他們鄉下找個主兒,隻要對方能容得下貴子母子,能養活她們,不虐待她們就行。
辣辣同意這三條。但還是希望盡量找個健全些的人,老朱頭說:"這個我當然明白。隻是時間太緊迫了。"
在老朱頭下鄉為貴子尋婆家的同時,辣辣逐一找社員和咬金的朋友談了話。
辣辣無一例外地給年輕人們當頭一個下馬威。她臉子一繃,"好哇!欺負到胖姆媽頭上了。說說你們幹的好事!"
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是同樣的反應。
"怎麽啦胖姆媽?"他們全揚起一張驚詫的臉。
辣辣沒有辦法,她想不出除了這幫年輕人,還會有誰能接近貴子。
辣辣在年輕人聚會的堂屋裏拿蓮刀一刀剁在桌子上。
"胖姆媽今兒豁出去也要查個水落石出。你們都知道貴子是從不出大門的,總是你們這些人缺德了。胖姆媽還要怎麽誠心待你們?你們就是這樣回報胖姆媽的?"
社員關上大門。血紅的眼瞪著朋友,喝道:"說呀!"
年輕人們指天發誓,就差沒給辣辣叩頭。他們自動商議出一個意見,鑒於胖姆媽受到如此沉重的傷害,鑒於好朋友的妹妹處境艱難,他們自願每人罰款十五元,以資慰籍。
能舍得錢的人自然是實在誠懇的人,那年月十五元不是個小數目,辣辣還能說什麽呢?她按倒蓮刀趴在桌子上傷心地哭了一通。
幾天後老朱頭領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瞎子。
"別看他沒眼睛,"老朱頭向辣辣介紹了瞎子女婿說:"他比明眼人亮堂多了。一年下來,全隊戶戶都沒進賬,獨他一個光棍漢分紅一百多塊錢。"
辣辣說:"是嗎?"
瞎子說:"是,是。"
"那就好。"辣辣說:"錢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你要好好待我女兒。她失了身子,你是個殘疾,同樣都是半個人,互相尊重,好好過日子就和正常人一樣了。"
瞎子連連點頭。"是這理。我懂。"
辣辣自己親自動手整了一桌酒席,請媒人老朱頭坐了上席。王賢良不肯出來也就隨他去了。全家人為貴子和瞎子吃酒賀喜。老朱頭牽了一對新人的手碰碰杯,說:"你們成家了。"貴子就算有夫之婦了。
吃罷酒,天黑了。社員挑起一擔嫁妝在前頭走了,後麵辣辣攙著貴子,老朱頭牽著瞎子,等這一行人出了巷子口,咬金在大門前放了一掛鞭。鄰居們紛紛出來看熱鬧,咬金回答大家:"我妹妹出嫁了。"
在襄河邊,辣辣遞給貴子一個紅布包。在女兒耳邊說:"這是五百塊錢,好生藏著,日後自己貼著用。"
這罰的五百元款子是辣辣這輩子頭一次拿到的最多的錢。她分文不動全給了女兒。苦命的貴子自己就是個私生子,肚子裏又懷了一個私生子,一輩子恐怕也見不著親生父親。辣辣在貴子正要上船的那一刻摟過女兒狠勁親了一口,黑暗中她感到了女兒溫熱的淚水。
貴子從瞎子進門到蹋上渡船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在她知道老朱頭將要為她尋個人來之後,她偷偷叩響了王賢良的門。
"叔叔,給我冬兒姐去封信吧。"她說,可是王賢良睡著了。貴子對這個世界隻要一個要求,卻沒有任何人聽見,誰也不知道她懷著怎樣的心情隨著一個瞎子遠嫁了他鄉。
事情結束之後,家裏倒是給冬兒去了一信。一個月過去,信竟然原址無此人退了回來。冬兒離開了湖北口!一個姑娘家能去哪兒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辣辣隻覺一股子急火攻心,哇地吐了一口血。
一家人又張羅著尋找冬兒,王賢良又寄出了許多信件,這是因為他喜歡冬兒,而不是為了辣辣。
因為貴子的事隱藏了八年之久的老朱頭公開亮相,宣告了王賢良和辣辣關係的徹底死亡。
18
陽春三月,貴子遠嫁的那一日,冬兒在武漢大學櫻花盛開的長廊裏瀏覽賞花。她剪著短發,穿了件淺色細羊毛衫和牛仔布的工裝褲。她的雙手插在褲口袋裏,透過粉紅的櫻花,不時看見沔水鎮那黑瓦屋子,那深深的小巷和母親兄弟姐妹們。
冬兒已經是武漢大學中文係二年級的學生了。
湖北口的三年農村生活是她生命中一個承上啟下的關鍵時刻。初到湖北口,她純粹是為著逃離了家庭而歡欣。繼而發現生活為她打開了一扇新窗口。湖北口有成千上百的知青,來自全國各大城市絕大多數是呆了好幾年的老三屆,他們是一批極有使命感的青年。在那艱難的歲月裏,在曆經坎坷之後,他們依然熱愛讀書,關心時事。冬兒很快就與他們打成了一片。
冬兒不為人注意地吸收了她所向往的一切東西:讀書,思考,雄辯,聽音樂,寫日記,穿紮了花邊的乳罩,堅持每周洗澡,每天都換內褲,等等。許多知青到農村就變邋遢了,而冬兒變整潔了。
了解了許多知青的家庭故事,冬兒才深刻理解了哥哥得屋串聯之前發出的怒吼:這個破家裏什麽都沒有!連個走資派都沒有!她回頭一看,發現得屋是回家以後瘋的,而不是像大家認為的在外麵瘋的,她再也不會回家了。
冬兒打定主意從此不再回家,所以三年裏隻給家裏寫了三封信。貧下中農奇怪她為什麽不回家,她說:"我是個孤兒。"
她的確像個饑餓的孤兒,在農村這塊土地上貪婪地吸取各種營養。不管今後的曆史怎樣書寫這場浩大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冬兒永遠不會否定它。
一九七七年,全國恢複高校招生製度,冬兒考上了大學。她在高考時改了名字。生產隊的幹部都是極好變通的,所以冬兒連偷偷買的退字靈都沒用上。她參加考試的所有證件和表格上全填寫這樣的名字:淨生。幹淨地生活著的一個人。對外界的疑問她一律回答:"我是個孤兒,我隻有筆名。"
冬兒不存在了。淨生又跨上了一級台階,又一種新生活在她麵前展開。沔水鎮在她下放那天回頭一瞥中已經定格,現在是一幅發黃的舊像片了,母親,叔叔,兄弟姐妹們在這幅舊像片中一塊兒變黃變模糊了。那麽,現在該由她舉起利刃,砍斷從前。
在校園的林蔭道上考慮了足有一年的時光,冬兒給家裏寫去了一封信,和前三封信不同,不是讓叔叔收信而是直接給母親。
五月的溫暖的風吹進小巷深處的人家裏,辣辣說:"天氣這麽好,你們給我買票去湖北口。"
王賢良天天收到外地戰友們的來信,他們都是些和王賢良一樣從崗位上退下來的各級領導,退下來的原因多種多樣,落寞感慨的情緒卻一脈相承。他們之中也有和王賢良一樣不僅退了而且還不斷遭到麻煩的人,這幾個人很積極地替王賢良尋找侄女的下落,來信很快。其他人來信稍慢,但也陸續來齊了。全家人天天晚飯前聽王賢良念信,可不是大篇的悲憤抒情就是懷舊,關於冬兒的消息有的說沒有,有的說你怎麽隻是尋找侄兒才寫信來,還有的說這孩子串聯到哪裏去了?那人一定是把冬兒當成了得屋。
辣辣沒好氣地對小叔子說:"多謝你的幫忙。"
在她印象中,除了文化大革命,王賢良沒辦成過一件事。看來得她親自去找冬兒。很簡單,她認為隻要到湖北口一打聽就成,一個活生生的姑娘出了什麽事?去了哪兒?眾人會不知道?
大家盡量打消辣辣不切實際的設想,社員借了叔叔的地圖冊給她看湖北口有多遠。那兒不通車不通船,窮山惡水上千裏路。
郵遞員在大門口搖鈴鐺,叫:"這家拿信了。"辣辣說:"討厭,又是信。"
王賢良正要拆信,愣住了。"別走。"他叫住嫂子,"是你的信。"
辣辣好奇地坐下來,讓小叔子給她念她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
母親:這是女兒我給您的最後一封信,從此之後,您就當我死了。我在一年多
以前就改了名字,現在世界上沒有您的那個冬兒了。不必再找我。
有一點我應該感謝您,這就是您給了我生命。作為回報,我告訴您我考取了大
學,現在在一個遙遠的城市念書,生活得很好。
母親,我要向您說明一件事,我不是家賊。那本書是豔春給我的,我用自己的絨
線衣交換了書。
我還想告訴您,父親死的時候我也在場。我嚇昏了,從此一直期待著您能抱抱
我,給我壯壯膽,讓我與您一塊痛快地哭哭父親。可您誤解了我。我隻想維護您,維護
這個家,因為父親死在我的眼前!
母親,您吐在我書裏的一口痰我將終生保存,永遠鄙視您。
再見,祝福您,叔叔及我可憐的兄弟姐妹們。
一九七八年五月
半天沒人吭聲。王賢良說:"念完了。"他讓信紙在桌上翻飛,仰天長嘯的模樣一步一步回到他的小房。
辣辣瞪著遠處,好久才動彈了一下。社員見母親在桌麵上摸索,便點燃一支煙放在她唇上。辣辣顫顫巍巍吸了一口煙,滿腔煙霧裏發出聲來:"我到底是作了什麽孽喲!"一語未了,淚珠子雨點一樣紛紛落下。
19
首先撤退的是咬金和他的朋友,也不光是為著貴子的事,那是曆史進入八十年代的時刻,國家經濟體製正騷動著,預示著即將來到的巨大改革,南方城市頻頻傳來私人做生意的信息,交際舞像大潮前邊的浪花,業已撲舔到了中原的沔水鎮。咬金他們聚集到了工人俱樂部,半秘密地學習跳舞,演奏香港歌星鄧麗君的歌曲。
教咬金跳舞的老師是蔣繡金。雖然咬金隻是在四歲那年父親送葬路上見過蔣繡金一次,她的名字卻爛熟於耳,母親咒罵了她一輩子。正是由於母親在咒罵中充分渲染了蔣繡金的妖嬈狐媚,咬金非常渴望這個女人味十足的戲子。他們一見如故。咬金自然是久不歸家了。
社員受到咬金的影響,將據點轉移到工廠單身宿舍,免得他看見母親覺得對不住朋友,看見朋友覺得對不起母親。
門庭驟然冷落下來使辣辣整日充滿失落感。她不願意老呆在幽深黯淡的老屋子裏,經常坐在大門口,要麽曬她積攢了多年的黑木耳香菇黃花菜等幹貨,要麽縫繚陳年往日的舊衣裳,實際上補丁衣裳已沒人肯穿,的確良席卷了全家人,當時傳說這的確良穿也是八年,不穿也是八年,所以洗了等著幹,幹了又穿上,老是一件不打皺的新衣服。
王賢良對家庭前所未有的安靜隻差沒有作揖謝菩薩。他至少有十天的光景什麽都不幹,搬把藤椅坐在堂屋中央,閉目享受寧靜。他的眉心展開了,哼著小曲樂顛顛拾綴被年輕人們弄亂的屋子,將窗台上的牙刷放回洗漱杯,將掛在天井樹杈上的毛巾放回洗臉架。掃灰塵,擦玻璃,仿佛事情越做越多。後來居然坐下來擦亮鋁壺鋼精鍋之類的東西,一天能擦亮巴掌大一塊,而家裏熏的漆黑的金屬製品大大小小至少二三十見。
那種"嚓嚓"的單調聲音持續了半個多月,有一天辣辣終於忍受不了,奔進屋去嚷嚷起來。
"阿彌托佛!"她說:"你在修練什麽功夫呢?家裏亂一些髒一些有什麽了不得!人是主要的!一個家裏要有人!東西是死的,是要沾人的靈性才活鮮的。哦,人趕走了還不算,還要把人的熱氣全趕走?告訴你去哪兒最安靜:墳墓裏!墳墓裏才是安安靜靜,井井有條的!"她推倒了椅子凳子,將牙刷倒在窗台上。
"住手!"王賢良也大聲嚷起來:"你怎麽如此愚昧無知!"
辣辣挺挺寬厚的胸脯,說:"哈,愚昧無知的是你!"她把小叔子拉得踉踉蹌蹌,讓他看在年輕人們走了以後迅速剝落的石灰,"人的熱氣沒了,牆壁就冷了,幹縮了,石灰當然就不停地掉。"她說。
天井裏的苔癬也在瘋長,蔓延到了王賢良的房門口,土狗子打洞打到了飯桌底下,鼻涕蟲大白天就橫行霸道,而熒火蟲不知怎麽在水瓶茶壺間盤旋。
"這就是缺少人的荒涼氣象,你懂嗎?你一個人能贏它們嗎?"辣辣見小叔子理屈詞窮,就得寸進尺地發揮了她的預見才能,"等著看吧,這屋子不久就會跨掉了。社員咬金放出了籠子,會惹事的。社員小時候就----"辣辣想起了馬燈墜落社員頭頂的事,後悔不迭,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說了。
王賢良隻覺得一團巫氣攪得他昏頭昏腦,他嘀咕了一聲:"迷信。"還是尊重客觀規律重新觀察了屋子衰老的跡象,決定備些料,請泥瓦匠木匠修繕這幢老屋。
叔嫂倆就在這針鋒相對的磕磕絆絆中度過了許多光陰,王賢良有時氣得想搬走,但每逢來人找王賢良談清問題,都是辣辣擋駕。"他沒問題!如果你們硬說他有問題,那就先賠償他那條為革命而跛的腿!"
就這樣,日子過了下來。這期間豔春生了兒子,貴子的兒子也大了,得屋的病情慢慢好轉,四清順利地考上高中,社員找了一個叫梅芬的對象,一個水晶樣美妙少女對咬金的崇拜迷戀在全鎮傳為佳話。這許多好消息並沒有給老屋帶來生機,因為它們全發生在老屋之外。辣辣表麵是高興模樣,獨自一人了就高興不起來,說:"這世道!"然後依舊坐在敞開的大門口,有一針無一線地做針線,目送每一個經過家門的人。
就像馬燈墜落一樣,社員總是趕著巧出事。在全國性的第一次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的時候,他喝多了一點酒,經不起朋友的慫恿,領一夥人去襄河堤上瞧姑娘。
沔水鎮曆代居民都有在襄河堤上乘涼的習慣。社員一張張竹床挨個瞧,說些混賬玩笑話,引得一迭聲罵他"流氓。"夜深了,他們發現防波林邊有一個姑娘,就說:"社員,你敢不敢愛?"
社員哪會承認有他不敢的事?一夥子人輕悄悄抬竹床移到林子中,社員就揮戈上陣了。哪知道慘嗥著翻滾下來的不是姑娘而是社員。四周的人們紛紛跑來,同夥頓作鳥獸散,獨隻社員捂著鮮血淋漓的下身束手就擒。
原來是姑娘穿著一條絲綢內褲,社員撕破了褲子卻不曾想有幾根蠶絲還牽連著,他正撞在這幾根細絲上,勒了個皮破肉裂,那還不疼死他!這是誰家的姑娘!一看人人都明白,彭文紹家的。過去沔水鎮有名的蠶繭大戶,他家的蠶絲韌性強,膠質好,在全國首屈一指,日本人出三倍的價做他的生意,解放後沔水鎮第一個絲織廠就是以他家為基礎開辦的。
千古難逢的奇事讓社員逢上了,那還不是"從重從快"的死罪。
傳遍了大街小巷的新聞瞞不過辣辣,大家索性先發製人,給辣辣講了個明白,然後輪流赭守著她,連豔春都回來了。豔春生怕母親求她開後門為社員改刑,搶在頭裏給母親講了一大篇"國法民憤法製無情"的道理,勸母親隻當沒養這個兒子。
辣辣隻望著半空中搖頭,涎水從她嘴角絲絲縷縷垂掛下來。她並不像眾人想象的那麽痛苦,至少她比大家都冷靜。她一點不覺得這事稀罕,閃電早就劃過社員的天空,她知道雷聲就在後頭。等了幾年,晴空霹靂終於爆響。她不打算求任何人幫助,誰能幫一個人的命?她隻有一點不理解的地方,她一直以為兒子會栽在"偷"上,一直防範著他跟蹤過他沒少羅嗦他,可他竟犯了女色。二十多歲的人,又有對象,馬上就可以結婚了,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傻兒子!
辣辣的冷靜和任人擺布更使大家心裏發怵。
公判大會那天,廣場上的高音喇叭無法阻擋地把一切聲音傳到老屋裏。頭夜裏豔春趁著母親打盹,往她耳朵塞了兩坨藥棉。辣辣一盹醒來就摳掉了它。
"我要去送送社員。"辣辣說著往外走。十天來她就說了這句話,就這麽一個要求,誰也沒法阻攔住她。
行刑場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蘭花堤。是襄河分洪道上的一堵孤堤,荒草連天,烏鴉盤旋。咬金和四清用力拉住母親站在遠處。社員麵如土色,腿軟得不能自己行走,由刑警拖著。
辣辣大叫一聲:"社員!"
社員仿佛沒有聽見母親的呼喚,時間也沒有因這聲嘶心裂肺的呼喚而停留片刻。一切按計劃進行,社員跪在一個土坑前,刑警在他身後朝他的腦袋很準地開了一槍,"砰"地一聲脆響,社員栽進土炕裏,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咬金和四清都閉著眼睛,辣辣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兒子的後腦勺不知怎麽像隻被小孩子點燃的爆竹,炸得紙屑四濺。
20
辦完社員的喪事,辣辣關上了大白天從來不曾關過的兩扇大門。
王賢良試圖安慰嫂子,走到她麵前又說不出一句話來。辣辣完全看不見小叔子。做飯常常沒下他的米。王賢良隨便幹什麽她都任其自由。為了引起像從前那樣的爭吵,王賢良故意在堂屋擦鋼精鍋,二十多隻鍋碗瓢勺都擦完了,辣辣依然呆呆地望著半空,嘴裏嘟嚕著隻有她自己聽的懂的話。王賢良這時候才真正明白他倆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他在自己房間裏收拾行李,整理書籍,從<<毛澤東選集>>第五卷裏翻出了二十年前寫給辣辣的情詩,他仔細讀了一遍,覺得寫得很幼稚。他從情詩上抬起眼睛看辣辣臃腫老邁的背影,吃驚自己竟在這麽個老婦人身上用掉了一輩子,多麽幼稚。
王賢良收拾好了一切,捆好了鋪蓋才發覺自己無處可去。他隻好晚上打開鋪蓋睡覺,白天再捆上;自己用一個小煤油爐煮點飯吃,吃完將爐和碗裝進網兜裏,隨時準備離開這個家。
一進入八十年代,沔水鎮晝夜不停地發生著巨大變化。行政級別由縣變為了市,一條條寬闊的大街眨眼就修好了,與老街構成了"井"字形。十字路口裝了紅綠燈,有了威風的交通警察。四清上班得坐公共汽車。
不久的一天,吼叫著的推土機終於推倒了辣辣的老屋。那裏將矗立起十八層樓的中外合資商場。
辣辣作為拆遷戶著進了生活小區的三室一廳單元房。王賢良在另外一個生活小區要了一室一廳。
搬家的時候辣辣看見了從前糧店的老李。她坐在卡車的駕駛室裏,老李從一輛白色小轎車出來,看是哪兒堵了交通。一個大正麵看得清清楚楚,李啟孝絲毫沒變,似乎還年輕了,穿了西裝很像電視裏麵的歸國華僑。
辣辣將頭探出窗外,叫了聲:"老李。"她想不趁這個機會告訴他雙胞胎是他的,日後還去哪兒找他?她怕說不定哪天突然歸西,這筆債不就永遠欠下了。
李啟孝四處尋找叫他的人,辣辣用勁拍著車門,說:"嗨嗨!"
李啟孝顯然認不出辣辣了。他用幹部那種矜持而禮貌的目光在辣辣臉上停留了片刻就鑽進了小轎車,雙方的車都開動了,辣辣說:"停車!我要還那人的米袋子。"咬金的朋友笑起來:"胖姆媽,人家小車嗤溜一聲就不見了。以後還吧。"
老李的米袋子是在搬家中清理出來的。咬金準備扔掉,辣辣搶過來放進了筐子裏。她認為應該還人家,人家是送米而不是送米袋子。
後來辣辣讓四清去糧食局打聽李啟孝,局裏說沒有這個人。辣辣嘟噥著說等下次吧。
住了新房子以後,咬金從武漢接回了得屋,據病曆稱:青春幻想性精神病患者王得屋痊愈出院。但得屋一蹋上公寓的樓梯就神色不對,說:"是天安門城樓吧?"
"不,是我們的家!"辣辣用力挽住了大兒子的胳膊。
得屋激動地說:"我們要見毛主席!"
辣辣將兒子推進家,反鎖上房門。搖晃著三十四歲兒子的頭。"你醒醒!醒醒!"
得屋怔了半天,似乎清醒了一些,遲遲疑疑地問:"爸爸死了,對吧?"
辣辣高興地鼓勵得屋:"說得對!記性不錯!你爸爸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死了。"
得屋正常的程度就是不再要見毛主席和暴露生殖器,但日常生活不會自理,或不吃飯或吃個不停,拉了屎也不揩屁股。辣辣打消了給得屋娶媳婦的念頭。"跟著我算了。"她向咬金和四清談對得屋的打算:"權當他是我養的一隻狗,我死就讓他跟我去,一天也不會拖累你們,盡管放心。"
和社會上所有家庭一樣,各自都施展各自的能耐讓自己家隨著時代的進步而進步。辣辣也擁有了冰箱,彩電之類的家用電器,當然不是靠辣辣掙的,社員死後她就不賣血了。
咬金為母親安置了一個較為現代化的舒適環境。他是最早留職停薪闖社會的那批有識之士。他無數次來往於廣州深圳和武漢之間,什麽生意都做,隻要能賺錢。其間自然免不了上當吃虧,拘留所也進了二三次。但他所經曆的一切都沒讓母親知道,他送到母親麵前的隻有大把大把的錢。
咬金始終都想成為母親最鍾愛的孩子,無論何時何地隻要回想起十一歲那個秋季的夜晚,連空氣都是甜絲絲的。
辣辣卻經常把咬金叫成"社員"。
咬金不屈不撓地同母親暗中較著勁,他為她買家用電器,買好煙好酒,買新款服裝。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感動母親的。
自承包了沔水鎮最大的國際娛樂中心以來,咬金不再頻頻外出,他既做經理又當歌星,剩餘時間陪母親看錄相,辣辣隻喜歡台灣言情片。
通過言情片的默化潛移作用,辣辣似乎意識到自己太偏愛社員而忽略了咬金。
正在這關鍵時刻,咬金和蔣繡金的關係暴露了。蔣繡金的女兒青青和年輕時的蔣繡金生得一模一樣,她已和咬金訂了百年之好。有天晚上蔣繡金突然中風,青青不顧一切來叫咬金去救人。辣辣勃然大怒,惡毒地揶揄咬金:"別和你同父異母妹妹生下一個白癡來。"
王賢良獨自一人住了三年,選擇五月初端午節那天下午跳襄河自殺了。因為又追查他是"三種人",他實在厭煩了無休止的不信任的談話。他在當年搶救辣辣的磯頭上跳的水,當時周圍還有人,他高聲叫道:"我一生清白正直啊!"他借用屈原投江的典故明了自己的誌。因為他臨死前還從容鎮定地說了一句話,周圍的人以為他是瘋子。待到覺出不對勁,屍體都摸不著了。
咬金出錢請人用滾鉤在下遊三十裏處撈到了叔叔的屍體。辣辣親手給小叔子穿上了毛料做的新衣服,哭了一場,隆重地火化了。進行焚燒前,辣辣違背了小叔子畢生的唯物主義信仰,將用布紮成的劉誌芳小假人揣進了死者懷裏。
"不管陽間陰間,"辣辣認為,"總得讓他成個家。"
21
辣辣死於一九八九年夏天。
四清是置她於死地的直接因素。從小到大,從讀書到高考落選到進工廠工作,四清都是個波瀾不驚的人。平時不過愛看些<<飛碟探索>>之類的雜誌。別的孩子都不談了,辣辣認定四清會順利地娶妻生子,讓她好生做幾日奶奶的。
平日四清極有規律,鍾點一樣上下班。幾天忽然不回家,辣辣就慌了。央咬金去找弟弟。咬金還說不要緊,這麽大男孩還不興在外麵玩玩?結果一找嚇了一大跳,全沔水鎮就沒見這個人。
又是幾日過去。那是傍晚時分,電視裏播放新聞聯播,忽然四清在屏幕上出現了。雖然鏡頭就片刻晃了過去,卻也足以讓人認出四清。咬金兩拳相擊,說:"好了。找到了。四清在北京。"
辣辣愣說興許眼睛花了。直坐著等沔水鎮電視台的新聞重播,又實實在在看了一遍。
"這小*****的!怎麽去了北京?"辣辣問咬金。
咬金聳聳肩。說:"別管他了。"
"怎麽不管,他虛歲二十五了,該結婚的人了。到北京幹什麽?"
辣辣固執地要咬金去找回四清,咬金不幹,說人海茫茫,哪兒去找?別土兒巴嘰以為北京也是沔水鎮。
四清出走半個月後,辣辣去找了靈姑。靈姑還住沔水鎮一中後麵,老朽得不成人形了。但生意興隆得不得了,差不多是公開開業,五湖四海的人都尋到了這兒。一次五塊錢,老太婆憑這本事蓋了五棟三層樓的樓房,兒女一人一棟。
辣辣的目的是查查四清是否在陰間,一說起話來,靈姑居然還記得辣辣。說:"你丈夫是好義茶樓蹋了喪命的不是?你還有個兒子是強奸婦女挨了槍子兒不是?"
後來,靈姑隻收了辣辣的半費。辣辣有錢,靈姑不要,說沔水鎮老街坊一律半價。
從靈姑那兒回來,辣辣就倒下了。長年賣血嚴重地損害了她的肌體。虛胖浮腫使她難以步行。極度的貧血使她每個重要器官的功能都衰竭了。
辣辣在死之前支開了咬金。等咬金辦完事趕回來辣辣已經穿好考究的壽衣躺在床上,腳上蹬著一雙時髦的淺口高跟皮鞋,皮鞋擦得黑亮,辣辣四肢正在變涼,眼睛卻極不甘心地睜著,仿佛有話要說。咬金連忙找人請來了姐姐豔春和老朱頭。隻有老朱頭聽清了辣辣的話。
他說:"她要你們找回四清和冬兒。"
辣辣聽了老朱頭的話,咯兒一聲打個聲音很怪的呃,雙目一閉,咽了氣。
大家忙著辣辣的後事,豔春的兒子發現了得屋的屍體,得屋在自己床上,蚊帳垂著。辣辣給得屋服了超大劑量的安眠藥,也換了一身新衣服。
有些沒經科學證實的怪事並不是人類的臆想,它是事實。就在辣辣一息尚存叨念著冬兒的時候,遠在北京的冬兒忽然從噩夢中驚醒。她滿頭大汗坐起來,說:"我媽死了!"她丈夫開了燈,說:"你不是孤兒嗎?"
"不是!"冬兒說。
冬兒害怕吵醒了兒子,她到隔壁房間看了兒子,踏著地毯無聲地回到臥室。
丈夫已為她衝了一杯咖啡。她啜著咖啡,在空調機輕微的嗡嗡聲中給丈夫講起她真實的家世。她是在做了母親之後開始體諒自己母親的,她一直等待自己戰勝自己的自尊心,然後帶兒子回去看望媽媽。
辣辣就在冬兒飽含淚水的回憶中閉上了雙眼。這年她五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