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作者:方方)



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後麵,在深淵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見那些奇異世界……

----波特萊爾



  七哥說,當你把這個世界的一切連同這個世界本身都看得一錢不值時,你才會覺得自己活到這會兒才活出點滋味來,你才能天馬行空般在人生路上灑脫地走個來回。

  七哥說,生命如同樹葉,來去匆匆。春日裏的萌芽就是為了秋天裏的飄落。殊路卻同歸,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搶了別人的營養而讓自己肥綠肥綠的呢?

  七哥說,號稱清廉的人們大多為了自己的名聲活著,雖未害人卻也未為社會及人類作出什麽貢獻。而遭人貶斥的靠不義之財發富的人卻有可能拿出一大筆錢修座醫院抑或學校,讓眾多的人盡享其好處。這兩種人你能說誰更好一些誰更壞一些麽?

  七哥隻要一進家門,就像一條發了瘋的狗毫無節製地亂叫亂嚷,仿佛是對他小時候從來沒有說話的權利而進行的殘酷報複。

  父親和母親聽不得七哥這一套,總是叫著"牙酸"然後跑到門外。京廣鐵路幾乎是從屋簷邊擦過。火車平均七分鍾一趟,轟隆隆駛來時,夾帶著呼嘯而過的風和震耳欲聾的噪音。在這裏,父親和母親能聽到七哥的每一個音節都被龐大的車輪碾得粉碎。

  依照父親往日的脾氣,七哥第一次這麽幹時,父親就會拿出刀割下他的舌頭。而現在父親不敢了。七哥現在是個人物。父親得忍住自己全部的驕傲去適應這個人物。

  七哥已經很高很胖了。他臉上時常地泛出紅油油的光。肚子恰如其分地挺出來一點點。很難想象支撐他這一身肉的仍然是他早先的那一副骨架,我懷疑他二十歲那次動手術沒有割去盲腸而是換了骨頭。否則就不好解釋打那以後他越長越胖這個事實了。七哥穿上西裝打上領帶便儀表堂堂地像個港商。後來又戴了副無框眼鏡便酷似教授抑或什麽專家。七哥走在大街上常有些姑娘忍不住含情脈脈地凝視他。七哥在外麵說話毫無瘋狗氣。文質彬彬地賣弄他那些據說是哲人也得幾十年修煉才能悟出的思想。

  七哥住過晴川飯店。起先父親不信。父親每天到江邊溜達都能看到那高白高白的房子,父親在漢口活了偌些年從來還沒見過這麽高的房子,便咬定隻有毛主席或者是周總理這個級別的人才能住。母親說毛主席和周總理來不及住進去就升天了。父親說那還有胡總書記和趙總理能住哩。父親說這話時是一九八四年。

  七哥解釋不清,便說那大樓裏的"晴川飯店"寫得像"暗川飯店",不信你們去查證。

  父親和母親自然是不敢設想自己有機會去那裏瞧瞧。直到有一天報上登著個體戶住進晴川飯店的消息後,五哥和六哥各帶一千塊錢去了一趟,第二日回來對父親說小七子的確在那裏住過,那字真的寫得像""川飯店。

  七哥說去那裏總是坐"的士",每回都有穿紅衣服的小侍者為我打開車門,然後還鞠個躬,說:"歡迎您的光臨。"

  五哥和六哥是坐公共汽車去的,下了大橋,還走了好遠的路,無法證實七哥的話。但父親母親不必做何證實也完全相信了。

  父親再往江邊轉悠時,遇見熟人便忍不住說:"那個晴川飯店也就那樣,我小七子住過好些回數。"

"?就是睡床底下的那個小七子?"熟人常驚歎著問。

  父親說:"是呀,是呀,硬是睡出個人物來了。"父親說這話時,臉上充滿慈愛和驕傲之氣。

  其實,過去父親總懷疑七哥不是他的兒子。在母親肚皮隆起時,父親才知道有這麽回事。父親蹲在門口推算日期。算著算著便抓過母親扇了兩嘴巴。父親說那時候他跟一隻貨船到安慶去了。一個老朋友要死了想再見他一麵。他前後去了十五天,而母親卻在這段日子裏懷上了七哥。母親風騷了一輩子,這一點父親是知道的。他一走半月,母親如何能耐得住寂寞?父親覺得隔壁的白禮泉最為可疑。白禮泉精瘦精瘦,眼珠滴溜溜地不懷好意,薄嘴皮能言會道勾引女人還有富餘。而最關鍵的是父親親眼見過他和母親打情罵俏。父親越想越覺得真理在握。為此在母親生七哥坐月子的時間裏,父親看都不看七哥一眼,若無其事地坐在屋門口大口喝酒,把下酒的炒黃豆嚼得"巴喀巴喀"地響。

  服侍母親的事全是大哥幹的。大哥那時已經十七歲了。他十分莊嚴地照料這個小肉蟲一樣軟軟的七弟。半年後父親頭一次看了七哥。他看得很仔細,然後像扔個包袱一樣把七哥朝床上一甩。七哥瘦瘦巴巴的,全然不似高高壯壯的父親的骨肉。父親揪住母親的頭發,追問她七哥到底是誰的兒子。母親聲嘶力竭地同他吵鬧,罵他是野豬是惡狗瞎了眼的魔鬼,說他到安慶去為他過去的情人送終還有臉回家吵架。父親和母親的喉嚨都大得驚人。平均七分鍾一趟的火車都沒能壓住他們的喧鬧。於是左鄰右舍來看熱鬧,那時正是晚飯時候,一個個的觀眾端著碗將門前圍得密密匝匝。他們一邊嚼著飯一邊笑嘻嘻地對父親和母親評頭論足。母親朝父親吐唾沫時,就有議論說母親這個姿勢沒有以前好看了。父親怒不可遏地砸碗時,好些聲音又說砸碗沒有砸開水瓶的聲音好聽。不過了解內情的人會立即補充說他們家主要是沒有開水瓶,要不然父親是不會砸碗的。所有人都能證明父親是這個叫河南棚子的地方的一條響當當的好漢。

  這個問題毋容置疑,父親的確是條好漢。全家人都崇拜父親,母親自然更甚。母親一輩子惟一值得她驕傲的就是她擁有父親這麽個人。盡管她同他結婚四十年而挨打次數已逾萬次,可她還是活得十分得意。父親打母親幾乎是他們兩人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母親需要挨完打後父親低三下四謙卑無比且極其溫存的舉動。為了這個,母親在一段時間沒挨打後還故意地挑起事端引得父親暴跳如雷。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自然風騷無比。但她的確從未背叛過父親。她喜歡在男人們麵前挑逗和賣弄那是她的天性,僅此而已。母親說難道世界上還會有比父親更像男人的嗎?母親說如果有那才是真的見鬼了。母親說除非父親先她而死她才會滾到另一個男人懷裏。母親說這話時才二十五歲,而現在她已六十了,父親仍然健在。母親毫無疑問地履行著她的諾言。所以父親懷疑七哥是隔壁白禮泉的崽子顯然是不講道理。白禮泉比母親小十八歲,母親常忍不住去逗弄他,偶爾也動手動腳,但七哥絕對無誤是父母的兒子。因為隻有父親這樣的人才可能生出七哥這樣的兒子。這個道理直到二十五年後七哥突然一天說他被調到團省委當一個什麽官了之後父親才想明白。父親從七哥那裏聽說團省委的人下一步就是去黨省委,有運氣到中央也是不難的。父親幾乎有點接受不了這個事實。父親這輩子連縣一級的官都沒見過。父親跟他認識的同樣對方也認識他的最大的官員--搬運站的站長一共隻說過兩句半話。有半句是站長沒聽完就接電話去了。而現在,他的小七子居然比站長大好些級別且還隻有二十來歲。鑒於這點,對七哥一進家門就狂妄得像個無時無刻不高翹起他的尾巴的公雞之狀態,父親一反常規地寬容大度。

 


                                                                    2


  父親帶著他的妻子和七男二女住在漢口河南棚子一個十三平米的板壁屋子裏。父親從結婚那天就是住在這屋。他和母親在這裏用十七年時間生下了他們的九個兒女。第八個兒子生下來半個月就死掉了。父親對這條小生命的早夭痛心疾首。父親那年四十八歲。新生兒不僅同他一樣屬虎而且竟與他的生日同月同日同一時辰。十五天裏,父親欣喜若狂地每天必抱他的小兒子。他對所有的兒女都沒給予過這樣深厚的父愛。然而第十六天小嬰兒突然全身抽筋隨後在晚上咽了氣。父親悲哀的神情幾乎把母親嚇暈過去。父親買了木料做了一口小小的棺材把小嬰兒埋在了窗下。那就是我。我極其感激父親給我的這塊血肉並讓我永遠和家人呆在一起。我寧靜地看著我的哥哥姐姐們生活和成長,在困厄中掙紮和在彼此間毆鬥。我聽見他們每個人都對著窗下說過還是小八子舒服的話。我為我比他們每個人都擁有更多的幸福和安寧而忐忑不安。命運如此厚待了我而薄了他們這完全不是我的過錯。我常常是懷著內疚之情凝視我的父母和兄長。在他們最痛苦的時刻我甚至想挺身而出,讓出我的一切幸福去與他們分享痛苦。但我始終沒有勇氣做到這一步。我對他們那個世界由衷感到不寒而栗。我是一個懦弱的人為此我常在心裏請求我所有的親人原諒我的這種懦弱,原諒我獨自享受著本該屬於全家人的安寧和溫馨,原諒我以十分冷靜的目光一滴不漏地看著他們勞碌奔波,看著他們的艱辛和淒惶。



  那時是一九六一年。九個兒女都餓得伸著小細脖呆呆地望著父母。父親和母親才斷然決定終止他們年輕時聲稱的生他一個排的計劃。

  小屋裏有一張大床和一張矮矮的小飯桌。裝衣物的木盆和紙盒堆在屋角。父親為兩個女兒搭了個極小的閣樓。其餘七個兒子排一溜睡在夜晚臨時搭的地鋪上。父親每天睡覺前點點數,知道兒女們都活著就行了。然後他一頭倒下枕在母親的胳膊上呼呼地打起鼾來。

  父親說這地方之所以叫河南棚子就是因為祖父他們那群逃荒者在此安營紮寨的緣故。河南棚子在今天差不多是在市中心的地盤上了。向南去翻過京廣鐵路便是車站路。漢口火車站陰鬱地像個教堂立在路的盡頭。走出車站路向右拐,便上了中山大道。這一段中山大道,幾乎有門即是店。鐵鳥照相館老通城飯店首家服裝廠揚子街江漢路六渡橋諸如此類漢口繁華處幾乎占全。父親每天越過中山大道一直走到濱江公園去練太極拳。父親總是驕傲地對他的拳友們說他是河南棚子的老住客。而實際上老漢口人提起河南棚子這四個字如果不用一種輕蔑的口氣那簡直是等於降低了他們的人格。

  父親說祖父是在光緒十二年從河南周口逃荒到漢口的。祖父在漢口扛碼頭。自他幹上這一行後到四哥已經是第三代幹這了。三哥總說爺爺若一來便當兵,沒準參加辛亥革命,沒準還當上一個頭領,那家裏就發富多了。說不定弟兄姐妹都是北京的高幹子弟。父親便吼放屁。父親說人若不像祖父那樣活著那活得完全沒有意思。祖父是個腰圓膀粗力大如牛有求必應的人。祖父老早就加入了洪幫。那時"打碼頭"風氣極盛,祖父是打碼頭的好手。洪幫所有的龍頭拐子都對他倍加賞識。祖父認朋友而不認是非,每有所喚都狂熱地衝在最前麵。父親說他十四歲就跟著祖父打碼頭。他親眼見過祖父是何等的英勇和凶悍。後來祖父在一次惡戰中負了重傷。肋骨被打斷了好幾根,全身血流如注宛若紅布裹著一般。祖父被抬到家時已經奄奄一息。盡管如此祖父卻一直帶著微笑。父親說大頭佬殷其周專門派人為祖父送來了雲南白藥。殷其周是當時漢口最有名的"碼頭皇帝"。父親至今提起他的名字還激動得顫栗不已。不過那藥仍然沒能救活祖父。祖父把手在父親的肩上拍了兩下便咽了氣。那時父親正跪在祖父麵前垂淚。他見祖父頭一歪便嚎叫一聲撲在他身上。立即所有人都知道祖父已經走了。啜泣聲便如遠天滾過的雷。為祖父灑淚哀傷的人幾乎是一望無邊。父親至今也沒想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父親猜測大約是祖父善打碼頭的緣故。父親時年二十歲,除了身子比祖父稍稍單薄一點以外差不多同祖父一模一樣。父親安葬了祖父的第三天便被頭佬叫去打碼頭。他虎視眈眈地往那兒一站,對方的人立即目瞪口呆。竟有人顫著聲問他是人還是鬼。

  父親每回說到這裏都要仰麵哈哈大笑。笑罷又大飲一口酒,把十來顆黃豆扔進嘴裏嚼得"巴喀巴喀"響。

  父親每回喝酒都要沒完沒了地講述他的戰史。這時刻他所有的兒子都必須老老實實坐在他的身邊聽他進行"傳統教育"。有一次二哥想上他的朋友家去溫習功課以便考上一中,不料剛走到門口,父親便將一盤黃豆連盤子扔了過去。姐姐大香和小香立即尖聲叫起。黃豆撒了一地,盤子劃破了二哥的臉,血從額頭一直淌到嘴角。父親說:"給老子坐下,聽聽你老子當初是怎麽做人的。"從此,逢到父親這種時候誰也不敢把屁股挪動一下。七哥有幾回都把尿憋了出來,濕了一褲。

  最喜歡聽父親說往事的隻有母親。母親記憶力比父親強多了。父親忘卻的日期地點人名字全靠母親提醒,如果母親也忘記了,父親就得使勁地擂著腦袋想,想得一臉痛苦表情。父親不想出來是絕不往下講的。遇到這種意外,父親的兒女們才如同大赦。有一回父親為了想民國三十六年轟動武漢的徐家棚碼頭之爭的日期整整地想了一星期。一星期後仍沒想起便隻好用季節代替日期重新召攏他的聽眾。父親說那是民國三十六年的冬天,日本人剛跑掉,粵漢鐵路通了車,徐家棚碼頭業務大增油水肥厚,一些頭佬都眼饞得發瘋,相互尋釁械鬥好幾次都沒有結果,洪幫頭子王理鬆托人約了父親。父親那幾日正手癢,便一口應允了。父親為了打徐家棚碼頭淩晨三點就起了床,過江的時候天還漆黑,凜冽的風橫吹過來刺得臉皮一陣陣發麻。父親穿一件黑襖,搭肩往腰間一紮,顯得威風凜凜。他上船前喝了至少八兩酒,酒精把他的血燒得一竄一竄的周身癢癢,故而他對擠進骨縫的寒風感到莫名的歡喜。他望著浩渺長江,臉上像拿破侖一樣毫無懼色。父親手上拿的是扁擔,父親每次用的都是這根,深棕色油光油光的。他揮動起來得心應手,他覺得這玩藝兒不比關公的青龍偃月刀遜色。父親的同伴熊金苟坐在船艙裏瑟瑟發抖。父親指著他的腿笑得全身抽搐,然後說:"老子恨不得把你這個熊包扔到江裏喂魚。"江水渾濁不堪,小船咿呀地搖著一支很媚人的歌,在淺黑色的淩晨顯得清麗幽婉。熊金苟總是哆嗦。不管父親怎麽辱罵他都不停止這個活動。這使得他旁邊的幾個人都一塊兒幹起這活兒來。熊金苟有個瞎眼的老母和三個細弱如草的小姑娘,第四個又把他老婆的肚子撐得老高老高了。父親他們抵岸時天還沒亮。他們捷足先登立即搶占了徐家棚的上中下碼頭。父親他們全都剽悍體壯,嚇得對方手足發軟。當有人發現華清街的啞巴打手隊之後,更是屁滾尿流地邊跑邊哀嚎爹媽何故隻給了兩條腿。



  華清街的啞巴是魯老十豢養的一群打手。那時說起"華清街之虎"魯老十,人們會情不自禁地發抖。他的打手心毒手辣且從來不問為什麽出手便打。不過他們也的確不會問為什麽。父親與魯老十從無交情,啞巴中倒有一二曾崇拜過祖父。父親他們那次自然打贏了。天亮以後他們把對方丟下的屍體綁上石頭沉入江底。父親是給一個姓張的人係的石頭。父親說他認識這個人。他們在一個碼頭幹過活。父親記得他曾經在父親趔趄一下時扶了父親一把。父親曉得張是很老實的,但不曉得這回死在亂棒之下的怎麽恰恰是他。想來想去父親還是說這是命。父親的腿在那一天被鐵棍撕了個三角口,血流如噴。父親對流血已經很習慣了,他隻用土擦了一下,第二天就去碼頭幹活。那道傷痕至今還染著泥土的色彩留在父親的腿上。打贏了的頭佬總是在當夜便燈紅酒綠地頻頻舉杯祝捷。而那時,父親們卻在自己的茅棚中擦洗傷口抑或為受傷的同伴尋醫為死去的朋友落淚。打哆嗦的熊金苟連輕傷都沒負。他把父親攙到屋裏然後笑盈盈地走了。父親說沒打死他實在是件遺憾的事,因為半個月後的又一次械鬥,他被頭佬定為"打死"對象。頭佬們為了扛著屍體打贏官司悄悄派手下人在混亂中將熊金苟打死了。父親親眼看見一根鐵棍砸向熊金苟的。父親喊了他一聲,結果在他遲鈍地一扭頭時,鐵棍正砸在他天靈蓋上。他連哼也沒哼便""地倒地,血漿流淌著把他的頭變得像個新品種西瓜。

  父親那一晚喝得酩酊大醉。他揍了母親一頓然後起誓說他再不去打碼頭了。不過,父親自然是要食言的。他打架鬥毆像抽了鴉片一樣難得戒掉。

  父親的精力過剩。他不這麽消耗便會被堵塞在體內而散發不出的精力折磨而死。

  那一幕幕悲壯的往事總是能讓父親激動得手舞足蹈。他有時還大口地喝著酒然後叫喊道:"兒子們你們什麽時候能像老子這樣來點驚險的事呢?"


 
                                                                                           3

  父親現在落寞得有些痛苦了。而像父親這樣的人能為什麽事情產生痛苦感那的確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毋容置疑的是父親確實痛苦了。父親還是住在老房子裏,而他的兒女們卻一個個飛了出去。地鋪上起伏的鼾聲和討厭的騷動以及閣樓上無端的嬌笑,統統被寂靜所替代。房子倒顯得空蕩起來。過年時,每個兒女各出十塊錢為他買了一個沙發。沙發靠著牆壁,父親從來不坐它。父親說坐了屁股疼。晴天的時候,父親便去馬路邊打牌,而雨天裏便靠在床上長籲短歎。父親說:"隻有小八子陪我了。"父親說這話時讓我感動了好幾天。後來父親在我的覆身之土上種了些一串紅。父親對母親說像小八子的頭發。

  蒼涼的冬天到來的時候,父親便悶著頭默默地喝他的酒。北風吹得門板和窗哐哐地響。火車驀然鳴一下整個房子在顫動中幾乎意欲醉倒。母親用她滿是眼屎的目光凝望父親。父親退休之後就再也沒揍過母親,這使得母親一下子衰老了起來。父親和母親之間已經沒什麽話好談了,他們隻是默契地生活。語言成了多餘的東西。

  回家次數最多的是七哥。七哥還沒有成家。他總是在星期六回來。這天晚上偶爾也有其他弟兄拖兒帶女地過來小坐片刻。父親對他花團錦簇且粉團團的孫輩們毫無興趣,父親說人要像這麽養著就會有一天會變成豬。這話使父親所有的媳婦對他恨之入骨。父親說她們懂個屁。看我們小七子,不就是老子的拳腳教出來的麽?要當個人物就得過些不像人的日子。



  父親每次這麽說都令七哥心如刀絞。七哥不想對父親辯白什麽。他想他對父親的感情僅僅是一個小chusheng對老chusheng的感情。是父親給了他這條命。而命較之其它的一切顯然重要得多。七哥總是在星期天一早就走,他厭惡這個家。他不想看父親喝酒罵人然後""地在屋中央吐一口濃綠濃綠的痰。他看不慣骨瘦如柴的母親一見男人便作少女狀,然後張嘴便說誰家的公公與媳婦如何,誰家的嶽母勾引女婿。小屋裏散發著永遠的潮濕氣,這氣息總是能讓七哥不由自主地打寒噤。

  七哥在星期天一早出門時多半手裏拿根魚竿。有熟人路遇便說"你可真有閑情逸致啊",七哥隻是笑笑。七哥從河南棚子穿巷走街,總擺一副富態高雅的架式,以顯示他並非此地土著。七哥的外貌變化之大如滄海桑田以至於人們絕不可能想象他就是十幾年前常在這一帶轉悠著拾破爛撿菜葉的小七子。

  七哥表麵上很是平靜。他抿著嘴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但他的眼睛裏卻充填著仇恨。倘若仔細地盯著他三分鍾,你就會發現他的眼珠宛若兩顆炸彈隨時可能起爆。而他的生命則正是為了這起爆而存在。

  七哥撿破爛的時候是五歲。那是孿生的五哥六哥在一天偷吃了水果鋪腐爛的蘋果同時患急性痢疾送進醫院時,七哥主動提出的。當時父親正暴跳如雷。住院那一筆開銷將他三個月所有的工資貼進去還遠不夠數。七哥蹲在門坎上看父親吐著唾沫罵人。七哥感到喉嚨癢了便輕咳了一聲。父親聽見一步上前,一腳把他踢翻在門外。父親說你再咳我掐死你。七哥說我不是咳我是想說我去撿破爛。父親說你早就該去了。老子養了你五年,把你養得不如一條狗。

  七哥對於他五歲就敢在河南棚子穿梭於小巷小道中拾破爛的膽略極其詫異。大香姐姐的孩子五歲還每天要叼著大香姐姐的奶頭而小香姐姐的孩子五歲卻還不會自己蹲下撒尿。七哥記得他撿的第一件東西是一塊破了角的手絹。手絹上有些粘粘糊糊的東西。七哥用舌頭舔了一下,是甜的,便又舔了好多下,直到那手絹濕漉漉的。七哥相信他至死都不會忘記他蹲在牆根下虔誠地舔手絹的模樣。七哥很少說話,有大人指著他的小籃子說些什麽他也從來不理。七哥每天要把小籃子裝到他提不動為止。他拾的破爛都堆在窗口下。那裏因為埋了他的弟弟而有一塊空地。七哥見過他的這個小弟弟,見過父親親他的小臉。那一刻七哥還摸了摸自己的臉,他不記得父親在他這兒親過沒有。七哥對小弟弟能永遠安寧地躺在那下麵羨慕至極。他看見父親把小弟弟放進一個盒子裏然後又蓋上了土。他很想讓父親也給他一個盒子讓他老是睡在裏麵動也不動。然而他不敢開口。

  七哥常常很餓很餓,看見別人吃東西便忍不住涎水往下巴那兒流。久而久之,下巴處流了兩道白印子。那天七哥走過天橋到了火車站。又往前一點還走進了兒童商店。那裏麵有很多打扮得像畫上一樣的小娃娃。他們在買衣服和皮鞋。七哥對衣服皮鞋毫無欲望,他看見一個穿粉紅衣的小姑娘在吃桃酥。她嚼得沙沙直響。七哥走到她身邊,他聞到了那餅的香味,那香使七哥的胃和腸子一起扭動起來。七哥便一伸手抓住了那桃酥。小姑娘"媽呀"一叫鬆了手,桃酥便在七哥手上了。小姑娘的媽媽瞪著眼說了句"小要飯的"便拉走了她的女兒。七哥簡直不敢相信這塊小餅歸他所有了。他戰戰兢兢咬了一口,沒有任何人幹涉,的確是他的。便發了瘋一樣吞咽下去。七哥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幸福時刻,那一瞬間獲得的快感幾乎使他想奔跑回去告訴家裏的每一個人。七哥後來就常去兒童商店。他從任何一個小孩手上抓來的東西都歸他所有。他吃了許多他根本想不出來應該叫什麽名字的東西。兒童商店給了七哥童年中最璀璨的歲月。

  七哥七歲上了小學。這是父親極不情願的事。父親自己不識字,但他覺得自己活得也很自在也很愜意。父親說世界上總得有人不識字才行。要不那些苦力活誰去幹呢?父親說這話是針對二哥的。二哥初中畢業堅持要考高中而不肯去幫父親拉板車。二哥說讀完了中學又去扛包完全是浪費人才。二哥同父親吵了三夜,三哥也為二哥幫忙,父親才氣哼哼地向兒子妥協。這是在父親做人的曆史上極少出現的事情。父親說政府怎麽糊裏糊塗的?讓人都學了文化碼頭還辦不辦?憑良心說父親的認識還是深刻的。碼頭要辦下去就得有人扛碼頭。而讀過書的人都不肯幹這活兒,可不就是得讓一些人不讀書專門充實碼頭麽?父親是不會知道科學能發展到用金屬做一個機器人出來的。


 


                                                                    4


 




  隻要大哥在家的日子,七哥就用他迷迷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大哥。大哥不理他,大哥不編造謊言讓父親的拳腳砸得他透不來氣。大哥不用最刻薄的語言詛咒他,大哥不把他當白癡般玩物當一頭要死沒死的癩狗。小時候七哥以為大哥是他的父親,後來才弄清他隻是大哥。大哥和父親是兩類完全不同的東西。

  大哥對七哥現在這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從心底生厭。時間簡直是個魔術師。當年睡在父親床底下的七弟居然蛻掉了他那副可憐巴巴的外表而人模狗樣地在小屋中央指手畫腳。每逢大哥在家,七哥若酸溜溜地炫耀他的哲言,大哥必定會暴吼一聲:"小七子,你再動一下嘴皮看我割了你的舌!"

  可惜大哥在家時間少極了,少極了。七哥從記事起就知道大哥從來不在家睡覺。弟兄們一天天長大,地鋪上已經擠不下七條漢子了。父親便一腳把七哥踢到了床底下,而大哥則開始成日成月成年地上夜班。

  大哥總是在星光燦爛的時刻推門而出。他手裏提著一個飯盒,裏麵有半斤米和一小碟鹹菜。清早大哥回到家時,父親和母親都上班了,大哥便一頭栽到床上呼呼地睡到太陽落山,然後起來同一家人一起吃晚飯。到星光燦爛父親打長長的嗬欠時,大哥便又推門而出,手裏拎著那個飯盒。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大哥小學四年級沒讀完就進工廠了。大哥曾經留過兩級。他跟二哥同了一年學之後又跟三哥同學。大哥比三哥大四歲,幾乎高出三哥一個整頭。班上同學都如三哥般弱小。他們管大哥叫"劉大爺"。起先大哥還樂嗬嗬地答應,後來三哥說那是罵他留級生大爺哩,大哥這才一聽人如此叫喚便翻下虎臉。大哥打架出奇勇敢,出手迅猛有力,打在興頭上敢掄刀殺人。這是父親最賞識他的地方。所有的同學對大哥都畏之如虎。其實大哥很少揍他的同學。他們太弱了。大哥不屑於對這種"小蘿卜"--大哥的話--動手。大哥說他絕不學父親。他不打比自己弱小的人。而父親,打起自己的妻子和兒女像喝酒一樣頻繁且興奮。

  大哥是被學校開除的。那天上體育課。體育老師油頭粉麵的,他讓大哥抬了跳箱又抬墊子。墊子是給女生翻跟鬥的。大哥說他不抬。體育老師便說劉大爺不抬誰又會去抬呢?大哥便走上前,揮起小臂給了老師一肘,隻一會兒,那白粉捏的一樣的鼻子便淌出了兩道紅血。所有的學生都嚇傻了,女生還嚶嚶地有人哭泣。大哥掃了他們一眼揚長而去。學校原本不想開除大哥,因為在場同學都證明老師罵了大哥大哥才動的手。晚上,那老師灰著臉跟在教導主任身後來到了河南棚子。父親在門口堵住了他們。教導主任說是來向大哥道歉並也希望大哥向老師道歉的。父親一瞪眼罵了幾句直指祖宗的髒話然後說:"幸虧你撞在我兒子手下,他實在比老子小時候窩囊。換了我,莫說你的鼻子,叫你的牙都一顆剩不下。"父親說完笑得洪鍾一樣嘹亮。教導主任和體育老師都不約而同地發起抖來。然後他們連退幾步。大惶大惑的一副神態望著父親,踉蹌著遠去。

  大哥從此不再上學了。這是他第一天背起書包就盼望的事。大哥剛滿十五歲。父親把他送進了鐵廠當學徒。大哥當了鍛工。父親說幹這行拿錢多而且練身體。果然沒多久大哥的胳膊就粗了起來,渾身黑油油的閃著烏光。大哥二十歲的時候已經像父親那樣粗壯了。他的下巴上浮出毛茸茸的胡子。大哥有時就用他這一點可憐的胡子紮七哥的臉。七哥一直等待著大哥的胡子長長。他常想如果長長了不是也可以像小香姐姐那樣紮起小辮子嗎?

  大哥過了二十歲以後,脾氣就變大了。晚飯時動不動就發火。進家門總是用大腳轟然一下踢開。大哥對父親母親都吵過架,吵得天翻地覆的。七哥總是爬進床底一動不敢動,他不明白大哥為了什麽。後來有一天,大哥同父親打了一場惡架,那以後家裏就平安了好多。

  大哥和父親打架,說起來完全是隔壁白禮泉的責任。白天裏大哥是回家睡覺的。中午的飯總是母親從她工作的打包社回來做。那時五哥六哥都剛上小學不久,而七哥還在從事拾破爛的事業。



  母親打包的手腳極利索。母親的舌頭嘴唇都仿佛是蜜做的。打包社的領導都吃她那一套,額外讓母親每天提前半個鍾頭回家弄飯。母親洗菜時得去公用水管。母親在那裏經常碰得到白禮泉。白禮泉在武鋼上班。三班倒的工作讓人覺得他總在家裏。母親跟男人說話老使出一股子風騷勁。她扭腰肢的時候屁股也一擺一擺的像隻想下蛋的母雞。母親的眼光很獨特。從那裏麵射出來的光能讓全世界的男人神魂顛倒。母親在白禮泉麵前從無顧忌。白禮泉的老婆漂亮苗條是他手掌上的明珠。但明珠生不出一個孩子而母親卻一氣生了九個。這使得母親常常嘲笑白禮泉而且一直要笑到他無地自容為止。無地自容的結果便是抬起頭來同母親調情。那天母親洗完菜同白禮泉一起嘻嘻哈哈地走回屋裏。白禮泉調侃著跟在母親身後也嘻嘻地笑。白禮泉的手指細長細長跟父親短粗短粗的手指感覺完全不一樣。母親彎下腰切菜時,她的乳房便像兩隻布袋一樣垂了下來。白禮泉站在母親背後將雙手繞著母親,然後細長的手指便捏揉起那兩隻布袋。母親不理會他的動作,隻是嘴裏假罵道饞貓饞狗饞豬之類。白禮泉挨著罵手指卻依然熟練而快速地運動。他的手越來越靈活,活動的地域也越來越廣,母親不由得興奮地咯咯大笑。就在這個時候躺在床上的大哥醒了。大哥沒吭氣隻是長長地打了一個嗬欠。

  母親說:"賤貨!這時間了還不起?"大哥說:"賤貨也是你生的。全都一塊兒賤也不錯。"白禮泉說:"哎呀,老大白天就這麽睡?下午小五小六小七幾個不鬧翻天?"大哥說:"攤上這樣的爹娘,隻給了這一點地方,有什麽法子。"白禮泉忙說:"你要不嫌棄,白天可以睡我屋裏。我兩口子都上班,你去睡覺還可以看個門。我那個收音機是五燈的,不放心得很哪。"大哥說:"這主意倒不壞。"母親說:"那太謝謝你白叔叔了。"

  白禮泉倒是言行一致。果然,大哥在白天住到他家裏去了。先一段時間日子也過得相安無事。後來那天三八婦女節放假半天,白禮泉的老婆枝姐在家休息,於是日子便有異峰突兀而起了。枝姐在半天的休息時間裏要把房間重新擺布一下,大哥便上前幫了忙。一陣折騰,大哥汗流浹背順手脫下外衣。他露出黧黑的臂膀,凸起的肌肉在黑皮膚下鼓脹。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落在大哥熠熠發光的肩膀上。大哥有幾次都不小心碰著了枝姐,讓枝姐心裏顫抖了好幾回。在架床的時候,枝姐的手指叫床板夾了一下,疼得她尖聲叫起,眼睛裏一下子湧出淚花。大哥便一步上前捉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指放進嘴裏。大哥用他厚軟的舌在枝姐手指上舔來舔去。大哥說這是止痛的祖傳秘方。枝姐全信了。這之後她就老是夾著手,每次都要大哥動用祖傳秘方。

  枝姐比大哥大九歲,早過三十了。可是枝姐因為沒有生小孩便依舊一副粉臉含春的少女模樣。枝姐珠黑睛亮,眉若新月,隨意瞟人一眼,便見得柔情如水似的嬌羞。這對於青春勃發的大哥自然如鐵遇磁。

  從那天起,枝姐老是上半天班。不是病假就是調休什麽的。最先察覺的是母親。母親一字不識但直感卻像所有傑出的女人那樣靈敏。母親對大哥說:"你小心那騷狐狸。她要勾引你哩。"大哥說:"就不會說我在勾引她?"母親說:"你這王八蛋小子簡直和你父親一個樣。"大哥說:"那女人簡直跟你一樣。"母親說:"怎麽跟我一樣?"大哥說:"見男人就化了。巴不得上鉤。"母親說:"你小心點,她男人別看骨瘦如柴,倒也不是個好惹的貨。"大哥說:"未必比我父親還厲害一些?"母親說:"你那天看見了什麽?"大哥說:"什麽都看見了。女人不值錢。"母親便身體後傾著朗聲大笑起來:"好小子,有出息。你老娘可沒讓他占多少便宜。你得比白禮泉高明點才行。"大哥也笑了,說:"那當然。我兒子大概已經在她肚子裏了。"母親驚喜地問:"真的?"

  大哥和白禮泉的女人不幹不淨弄得鄰近的人家都曉得了。那都是母親在外麵說的。母親逢人就誇口,說是別看白禮泉的女人一扭三擺的妖精樣,可在我大小子懷裏比貓還乖哩。父親好晚才知道,隻是說想不到兒子也到了偷魚吃的年歲了。

  白禮泉最後一個聽說。他不敢在枝姐麵前逞凶便找上門來同大哥對罵。大哥說:"你再罵一句,我叫枝兒跟你離婚。她現在聽我的。"白禮泉說:"我離了你想要她?"大哥說:"那當然。""好吧。那房子是我的,我要收回。你娶她吧,讓她住在你們那個豬窩裏。跟你的父親住一起,跟你的弟兄住一起。讓你全家人把她從頭發根到腳丫都看個一清二楚。還順便看你倆是怎麽過夜的。"白禮泉的話便是砸在大哥胸口上的石頭。大哥突然臉色蒼白,眼淚差點沒落下來。這副熊樣子不光被白禮泉看到了也被剛幹完活下班回家的父親以及看熱鬧的觀眾們看到了。白禮泉陰險地笑出了聲。他嘴上繼續說一些刻毒且下流的話。而大哥卻默然不語。父親上前""地扇了大哥一個耳光,大罵大哥窩囊得不如一條蟲。然後說:"白禮泉的女人看上你這種東西那成色也就跟拉客的窯姐兒沒什麽兩樣。"大哥聽完父親的話便猛虎一樣撲向父親和父親扭打成一團。大哥咒罵父親,說世界上像父親這樣愚蠢低賤的人數不出幾個。混了一輩子,卻讓兒女吃沒吃穿沒穿的像豬狗一樣擠在這個十三平米的小破屋裏。這樣的父親居然還有臉麵在兒女麵前有滋有味地活著。

  這場架打得灰塵四起,旁觀者皆避之不及。父親的臉被大哥拳頭打得青腫滿是,而大哥的門牙叫父親打脫了,手臂也被父親用刀砍了一道深口,縫了十四針。

  第二日白禮泉沒去上班,中午樂滋滋地到家裏來對大哥說上午他陪枝姐一起去了醫院,隻一會兒,就把她肚子裏的胎兒打掉了。白禮泉說他雖然想要個小孩,但也不能養著個野種。大哥怒目圓睜暴吼了一聲:"給老子滾!"

  從此大哥再也沒理睬枝姐,每當兩人路遇,枝姐憂戚戚地頻頻顧盼大哥,大哥則抱拳當胸,傲然而去。

  到大哥同大嫂結婚已是十年以後的事了。十年間,他除了自己家裏的女人外,對全世界的女人都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架式。母親曾打算給他說門親。大哥說:"你隻要帶她進這個家門我就殺了她。"

  這十年中的第九年裏,枝姐上班時被卡車壓斷大腿,流血而盡死去。在場的人都聽見她一直叫著"大根"的名字。人們以為那是她丈夫。而實際上,"大根"是大哥的名字。


 


                                                                      5



  七哥最痛恨他的姐姐大香和小香。七哥從記事起就沒同她們說過話。七哥記得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尿濕了褲子,姐姐大香便用指甲拚命地掐他的屁股。大香為了學有錢人家的女孩,總是把指甲留得尖尖的。而小香更毒。隻要她在家裏,她就不許七哥站起來走路。小香說七哥是狗投生的,必須爬行。七哥忍氣吞聲,從不敢違抗。晚上吃飯時,小香則多半會指著七哥的黑膝蓋告訴父親說七哥故意學狗爬不學人走。小香長得像父親又像母親。小香伶牙俐齒活潑愛笑卻心狠手辣,父親寵愛她,每次為了讓她高興不惜懲治七哥。小香比七哥大兩歲,出生在雙胞胎五哥和六哥之後,在家排行也算老八了,故而嬌得鼻眼不正。七哥在父親的拳腳下奄奄一息,而小香則捂著嘴"吃吃"笑個不停,還把七哥麻木地忍受的姿態學給大香看。小香幹這樣的事一直幹到七哥下鄉那天。

  在大哥同父親打架之後,家裏能給七哥一點溫暖的就是二哥了。很久很久,七哥對二哥都沒什麽印象。二哥總是和三哥一起進出。七哥在他眼裏似乎有又似乎無。七哥不記得二哥同他說過話沒有,直到那件事發生之前。

  那是一個夏天,七哥被父親揍過之後便爬回到大床底下。他隻有到這個黑洞洞的充滿他熟悉的潮濕氣的地方才感到幾分安全。七哥那天渾身火辣辣地疼。他趴在那裏一動也不想動。傷疼和悶熱悶熱的天氣幾乎讓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他這樣趴了一天一夜。屋外每過一列火車都仿佛從他身上碾過。轟隆隆的聲音使勁地撞擊著他的腦袋,撞得似乎就要爆炸,他想爬出來,可一動彈大腿內側便如刀剜割一樣。七哥想幹脆讓我死吧,便""了一聲死了過去。

  等他醒來之時,七哥感到自己被人抱著。他的腿依然如刀剜割。他睜開眼睛見到一個陌生的臉龐,恍惚之中聽到滴水之聲。水滴了很長時間,七哥才漸漸看清那陌生的臉龐原來是二哥。二哥用毛巾擦著他的身體。七哥溫順地倚在二哥懷中一動不動。他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安全,第一次認識到人體的溫暖。晚上直到父親回來的時候二哥仍小心地抱著七哥。"怎麽搞得像個小少爺?"父親說。

  二哥將七哥放在床上,撩開蓋在他腿上的布,對父親說:"他還是條命。你也不要太狠了。他的腿傷口爛了,長了蛆。你要想讓他活,就不能讓他再睡床底下。裏麵又濕又悶,什麽蟲都有。"父親看了七哥,冷冷地說:"他是老子養出來的,用不著你來教訓。"二哥說:"正因為他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弟弟,我才要求你好好愛護他。"父親順手重重地給了二哥一耳光。父親說:"讓你讀點書你就邪了,在老子麵前咬文嚼字。你給我滾。"

  二哥憤怒地盯了父親一眼,一跺腳出去了。七哥自然又回到了床底下,把他的小棉絮弄成彎的,他想象那是二哥的手臂,他躺在那手臂裏宛如在二哥的懷中。

  以後,二哥便格外地關照七哥了。每天吃飯時,二哥都有意坐在七哥旁邊。二哥一筷子一筷子為七哥夾菜。而在此之前,七哥幾乎全靠吃白飯填肚子,盡管家裏的菜幾乎全都是他撿來的。

  那年冬天,七哥差不多滿十二歲了。母親說原先小五小六到這時候總能挖一些藕回來,小七子倒好,隻會撿些爛菜葉。二哥說何必哩,撿什麽吃什麽好了。小香立刻叫道媽媽我要吃藕。七哥便用極幹癟的聲音說我明天就去挖藕。

  第二天刮風,寒嗖嗖的。七哥一出家門就被風吹斜了身子。他斜斜地行走,小竹籃裏還擱了一條麻袋。他一路走一路在算計哪一塊藕塘比較好。風把七哥的臉吹得紅通通的。左臉頰上的凍瘡又鼓脹了起來。七哥並不覺得這日子有什麽特殊的苦,他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了。萬一哪一天讓他安安逸逸地享受一天,他倒是會驚恐不安地以為出了什麽大事。七哥在鐵路邊碰上了夠夠。夠夠當時正迎著風尖起嗓門唱歌。那歌子的詞是七哥一輩子忘不了的。"美麗的哈瓦那,那裏有我的家,明媚的陽光照進屋,門前開紅花。"夠夠總是唱這支歌,一遍又一遍地對七哥說如果有一個新家在哈瓦那,門口種滿了鮮豔的花朵那該多好哇。講得他倆都極羨慕哈瓦那了。

  藕塘裏的水已經抽幹了。大人們已經仔細地挖過一遍。七哥繞著藕塘四周看了看,然後迅疾地扒下棉衣棉褲,等不及夠夠衝上來勸阻,他便下到了塘裏。泥漿一下子淹到了他的胸部。七哥太矮小了。他的臉上現出恐懼狀,嚇得夠夠驚呼大叫快來人救命呀。幾個路過的中學生把七哥扯了出來,然後把他送進一個牛棚裏。牛棚裏有一個獨眼的老頭。他給七哥倒了一杯滾燙的開水。七哥渾身篩糠一般顫抖。夠夠像大人一樣用生氣的口吻令七哥脫下泥漿浸透的衣褲。七哥穿著空心棉衣棉褲,和獨眼老頭一起蜷在屋角的稻草堆中。七哥看著夠夠拿著髒衣服往湖邊走去。在風中她像一隻奇怪的大蝦,弓著背越走越遠。夠夠為他洗淨泥漿,然後在牛棚中的火盆前為他烘烤。她的臉煥發出一層奇特的紅光,眼珠嵌在紅光之中宛若兩塊寶石。七哥呆呆地看著她。外麵的風刮得幹枝幹葉劈劈啪啪地響。時而幾聲呼嘯在長天中一劃而過。七哥突然感到眼睛潮濕了。他覺得這時刻如若能痛哭一場該是多麽愉快。夠夠無意思地瞟了七哥一眼,七哥便立即裝作一副平常的神態。七哥從來不曾把他的心向任何人袒露過。七哥從不願意讓別人能猜測出他心裏正想些什麽。

  天全黑了,夠夠才將七哥的衣褲烘幹。七哥穿上後說了句很舒服。但他心裏知道,今天又難逃過一頓毒打了。出門時,獨眼老人歎著氣從屋裏拿出兩節藕,分給七哥和夠夠。

  七哥一路無言。分手時,夠夠將那一節藕也給了七哥說我家裏不愛吃藕。七哥默默地接過放入麻袋。夠夠說你這個人怎麽總是有心事的樣子。七哥憋了半天終於說明天再告訴你。

  七哥剛跨入家門,小香便叫:"爸、媽,野種回來了。"母親衝上來揪住七哥的耳朵吼道:"你還曉得回家?你玩得好快活,害得你二哥一晚上去黑泥湖了。"七哥未緩過勁來,迎麵又挨了一嘴巴,這是父親扇過來的。父親說:"你怎麽不死?回家幹什麽?鐵路又沒有欄杆。為你這個小臭蟲全家人都睡不成覺。你以為我們都像你這樣舒服?"父親罵了又打。七哥不語。他挨打從來都不語。他以往常想著長大了他將首先揍父親還是首先揍母親這個問題。而這回,他一直在回憶牛棚中紅紅的火光中夠夠的臉龐和眼睛。他的表情竟出奇地平靜,這使得父親極為惱怒。小香說:"爸,你看他還在笑。"父親立即一腳踢向七哥的小腿,七哥轟然摔倒在地。紅光在他的眼前燒成一片紅雲,騰騰地升起。所有的一切:人、物及聲音,都在這紅雲中彌漫和溶化。七哥真的不禁咧嘴笑了一笑。

  七哥的腿紅腫得無法邁步。他一步也不能行走。幾乎在床底下躺了三天。他的視線裏的紅雲依然漂浮和升騰,七哥這三天過得安靜極了。二哥幾次喚他出來要帶他去醫院,七哥都沒答應。七哥說我是在休息哩。

  第四天父親說我家裏的兒子命賤,沒有人生病躺好幾天這事。母親彎下腰對著床下叫:"你還弄得像個闊少爺哩,你再不去撿菜就休想吃一顆米。"

  父親和母親上班之後,七哥爬了出來,他搖晃著走出門。他走到那次同夠夠碰麵的那一段鐵路上。他坐在鐵軌上一邊等,一邊想把什麽都對夠夠說。等了好久好久,夠夠沒來,七哥隻好自己獨自撿菜去了。

  回來的路上,七哥又遇到牛棚。他想見見那獨眼老人,想再去那稻草堆中蜷縮著看奇特的紅光。七哥進去時,老人愣了一愣,然後問:"跟你一起的小姑娘呢?"七哥說:"她沒來。我等了她好半天。"老人說:"前兩天你們都一起回去的?"七哥說:"前兩天我病了沒出來。"老人說:"前天下午,一個女孩被火車碾了,不曉得是不是她。"七哥立即呆了。世界上所有的女孩都死掉也不能死夠夠。七哥拚了全身力氣瘋狂地向鐵路邊奔跑。他一聲聲呼喚"夠夠"的聲音像野地裏餓狼淒厲地嚎叫。

  那出事的地方已經看不出有什麽血跡了。隻有在路坡底下,七哥看到一節竹籃上的提把,提把上拴著一根白紗布做的小繩子。這是夠夠編的,是很久前的一天七哥親眼看見她編的。

  夠夠永遠消失了。七哥為此大病一場,幾乎一星期昏迷不醒。這場病耗去了家裏很多錢。父親答應給大香和小香一人買一條圍巾的錢;答應給五哥六哥一人買一雙涼鞋的錢;答應為母親買一雙尼龍襪子的錢以及大哥存了多年打算買手表的錢全部被七哥這場病消耗一空。所有人都沉下臉不理睬七哥。連大哥都陰鬱著麵孔一句話不說。

  此後七哥每天還是沿著他和夠夠的路線去撿菜。他每天都在夠夠死去的地方默默地坐十幾分鍾。他坐在這裏用心向夠夠訴說他的一切。

  八年的撿菜史給至今二十八歲的七哥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他曾盡情地懷念過夠夠和享受過完全歸他所有的孤獨。七哥大學畢業回來的第二天便不知不覺去了一趟黑泥湖。那裏變化驚人。昔日的菜地上幾乎全部覆蓋著高低不等的房子。他已經無法辨認哪條路通向哪裏了。隻有一個地方無論發生什麽變化,七哥也能一眼認出。七哥喜歡獨自地坐在那裏。七哥想夠夠該有三十了。說不定夠夠能成為他的妻子。盡管夠夠比他大兩歲,可這又算得了什麽呢?隻要是夠夠,就是大十歲大一百歲七哥也不在乎。然而夠夠永遠隻能是十四歲。

  鐵軌糾纏一起又分離開來,蜿蜒著扭曲著延伸向遠方。七哥不知道它從何處而來又將指向何處。七哥常想他自己便是這鐵軌般的命運。


 


                                                                        6


  當七哥覺得家裏惟一能同他對話的人隻有二哥時,二哥卻已經死了。七哥想起二哥的死因,心底裏總是升出一股冰涼的憐惜之感。

  父親卻對二哥的死憤憤然之極。每逢二哥忌日父親便大罵二哥是世界上最沒出息的男人,混蛋一個,卻裝得像個情種。然後接下去必然罵這都是讀書讀木了腦袋。父親罵二哥時若遇三哥在場二人便有一場惡戰。

  三哥和二哥關係好得讓人難以思議。三哥是個粗魯得像父親一般不打人就難受的人,而二哥卻文質彬彬的不像是父親的兒子。二哥隻比三哥大一歲。他倆共睡一個枕頭幾乎直到二哥死去的前夜。二哥是個極細瘦的人,個子高得不那麽順眼。父親對二哥這副骨架非常之不滿,常憤憤然說這哪裏像我哪裏像我?然後捶著三哥的胸脯說真貨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母親為此跟父親慪過好多回氣。母親疼愛二哥超過她另外六男二女,這原因是二哥救過母親一條性命。那時二哥才三歲,搖搖晃晃地剛學會小跑步。一天母親牽著二哥去買鹽。行至路口遇見父親搬運站的幾個朋友。母親便挑逗著同他們打情罵俏。搬運工男女相遇常有駭人之舉,這便是扒下對方褲子或伸手到對方褲襠。雖是下流無比卻也公開無遺。母親撇下二哥同他們瘋打到一輛貨車旁,笑得長一聲短一聲接不上氣。突然二哥顛顛地小跑到母親身邊,極怪異地大叫:"媽媽,我要撒尿!"那正是初冬時分,二哥若濕了褲子便沒有了穿的。於是母親立即抱著二哥往背風處跑。母親剛一跑開,貨車上的繩子便斷了。貨箱垮下來砸死了那群男人中的三個,其中之一剛喊完母親的綽號還沒來得及說完下麵的話便腦漿四濺。母親聽得身後巨響如爆幾乎魂飛魄散。她抱起二哥放肆地嚎啕大哭起來。二哥這時說:"媽媽,要回家。不尿尿了。"事後母親想起二哥是臨出門時才撒的尿,按正常情況那時他不應該叫撒尿的。而且那聲音怪異使母親在回憶時還感到幾絲絲毛骨悚然。父親說看來是有些莫名其妙。

  二哥是一個言語極少的人。他的眼睛凹入臉龐顯得陰鬱而深沉。倘若不是他的鼻梁挺拔且嘴角的線條很好看的話,他那雙眼睛就令人不堪入目了。恰恰上帝給了他相應那對眼睛的鼻子和嘴,這使得他顯示出一種很獨特的漂亮。鄰人常誇雙胞胎五哥和六哥算得上河南棚子最英俊的小夥子,而七哥,還有我都認為:五哥六哥同二哥相比還差一個等級。五哥六哥一肚子淺俗的人生哲學和空洞洞的眼睛使他們臉龐上那漂亮的組合毫無生氣。

  二哥用眼神就能治服父親用拳頭都難以治服的三哥,對這一點父親始終感到是一種恥辱。盡管恥辱,他卻不能不接受這一事實。二哥和三哥結成的是鋼鐵同盟。這使得父親想揍他們中的一個時不能不躊躇再三。為此二哥和三哥挨打次數極少。五哥六哥先是嫉妒後來則是獻媚,意欲加入二哥三哥的聯盟。二哥不置可否而三哥卻嚴辭拒絕了。三哥說不能讓小七子一個人挨打,你倆得分擔一些。三哥是家中的"二霸王"。這綽號是大香姐姐起的。"大霸王"自然是指父親。三哥比大香姐姐大兩歲。在一次爭吵中大香姐姐脫口叫出"二霸王"三個字。三哥聽了很得意,竟不再與大香姐姐吵鬧且儼然是她的一個什麽保護人。三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充當河南棚子小年輕的"拐子哥",名氣一直蔓延到球場街及西馬路一帶。所有知道他的人都盡可能不去惹他。三哥手下有一幫小嘍羅。他們在百姓麵前虎狼般凶煞惡極蠻不講理,但在三哥麵前卻低三下四如同豬狗。他們都知道三哥的厲害。三哥曾跟一個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師傅學過幾年武藝。那師傅是父親早年拜把子的兄弟,對三哥的教導極為盡心。三哥一巴掌砍下能使三塊磚同時斷裂是河南棚子的小哥們兒親眼所見。三哥赤手空拳能使十個像他一樣粗壯的小夥子在進攻他時全都仰翻在地。三哥威武有力魯莽無比卻能屈服於二哥的眼神。三哥跟二哥好得像一個人。而二哥卻是同三哥全然不同的人。

  其實若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改變了二哥的命運,二哥是不會同家裏人有什麽質的變化的。那件事的出現使二哥步入一條與家裏所有人全然不同的軌道。二哥愉快地在這軌道上一滴一滴地流盡鮮血而後死去。

  那一瞬間發生的事還是在七哥剛出生的年月。二哥和三哥每天都去鐵路外抑或貨場偷煤。家裏的煤從來都是這樣弄來的。偷竊者對於這麽幹是否合法不予考慮。家裏要煤燒而家裏又無錢買煤,無條件地向外界索取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二哥和三哥從多大開始幹這活兒已經記不清了,隻知道初始隻是拾煤渣而已,而後是三哥進行了改革才發展成為後一階段的用麻袋偷。冬天裏,煤塊燒得劈劈波波響時,父親便放口稱讚三哥聰明能幹,是塊好料。

  那天火車經黃浦路道口時放慢了速度。三哥一揮手便扒了上去。二哥略一遲疑,也上了去。火車轟隆隆地向前開著。他倆在車上將煤裝了滿滿一麻袋。快進煤廠時,三哥將麻袋往下一扔,然後自己飄然而下。二哥又遲疑了一下。待他小心翼翼跳下來時,卻沒能見到三哥的影子。二哥沿鐵路往回走。當他走到一個池塘附近忽聽見一個女孩驚恐萬狀的聲音:"救命呀!""哥哥,你可別死呀!"二哥便朝那聲音奔了去。我知道,就是這個驚恐的顫抖的聲音改變了二哥整個的人生,使他本該活八十歲的生命在三十歲時戛然中斷,把剩餘的五十年變成蒙蒙的煙雲,從情人的眼前飄拂而去,無聲無息。

  池塘裏一雙手掙紮的姿勢像一個優秀的舞蹈演員在用空間線條感召他的觀眾們。二哥連鞋也沒脫便跳了下去。二哥的遊泳技術是沒話說的,從河南棚子翻過天橋到長江邊至多隻要半個鍾頭。夏天裏的中午和黃昏,二哥三哥以及許多他們這樣的人常去那裏玩水。他們遊到對岸然後再遊回來簡直像吃完飯用手抹抹嘴一樣容易。盡管每年都有一兩個夥伴沉入江底而成為長江的兒子,但這種悲劇一點也沒影響他們暢遊長江的情緒和興致。二哥在同伴之中不是遊得最好但也不差。這個小池塘對他來說便有澡盆之嫌了。二哥隻幾下就撲到了溺水者身邊。那家夥性急而死死地勒住了二哥的脖子。二哥便隻好凶狠地給了他一拳然後托著他的頭從容地遊到岸邊。那家夥的肚子隆得圓圓像個孕婦。二哥拍了拍便一屁股坐在上麵一鬆一壓。女孩子尖叫道你不要弄死他你不要弄死,然後去撕扯二哥衣服,二哥隻好又給了她一巴掌。那一下委實重了一點,女孩蒼白的臉上頓時起了五條紅杠。女孩""地大哭掉頭跑了,這動作使二哥呆愣了好一會兒。

  女孩再來時身後跟了兩個張皇失措的大人。女孩說這是她的父母。他們的兒子此刻已經蘇醒了,隻是疲憊不堪地躺在地上不想動彈。他見到父母的第一句話是:"沒有他我就完了。"然後將目光移向二哥。那眼光中的感激、欽佩、真誠、溫情一下子竟使二哥的心好一陣顫栗。二哥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光。

  二哥以恩人的姿態出現在這個家庭裏自然成為了最受歡迎的人。溺水的男孩跟二哥一樣大,叫楊朦。他的妹妹小三歲,叫楊朗。他們的父親是市裏一所大醫院的著名的醫生而他們的母親則是中學裏的語文教員。為此他們的家庭顯得極潔淨且極雅致。他們住在天津路英租界的一幢紅樓房裏。他們有七間房子,整整占據了一層樓。僅保姆許姨住的房間都比二哥家的屋子大兩個平米。他們一家四口人住四間屋子還剩下一間客廳和一間貯藏室。楊朦說這房子是他的外祖父留下來的。他的祖父的一幢房子更漂亮,前麵還有花園,但他父親老早就把它貢獻給國家了。

  說實話,這個家庭對二哥來說仿佛是外星來客。二哥是河南棚子長大的。他幾乎都認定夫妻打架,父子鬥毆,兄妹吵鬧是每個家庭中最正常的現象。隻有這些糾紛,才使家像個家,使自家人像自家人。否則跟公共場所有什麽區別?而楊家卻全然另一種活法。一家人這般地相親相愛,這般地民主平等,這般地文質彬彬,這般地溫情脈脈。二哥初次進楊家門時差不多不知道手如何動作腳如何邁步,兩三個月後才稍稍適應過來。二哥完全被楊家的氣氛所陶醉了。他覺得隻有到了這兒他的心才感覺到它是為一個真正的人在跳動。他不知不覺地三天兩頭闖進楊家。

  楊朦準備考到男一中去讀高中。他是學校的尖子,勝利在握。而就學於民辦中學的二哥學習成績卻平平淡淡。楊朦對自己的恩人極誠懇熱情,談話亦十分投機。於是二人結為莫逆之交。二哥漸漸地學會了喝咖啡。開始他以為那深褐色的水是中藥,是楊大夫給他消毒的。後來才明白那玩藝兒叫咖啡,上等人都愛喝它。二哥在楊家品嚐到許多他從未吃過或見過的東西。有一天喝銀耳湯,楊朗牙疼不喝多出一碗。楊朦硬叫二哥喝了。結果二哥一夜渾身燥得無法入睡。半夜裏還懷疑湯裏是不是放了什麽怪藥。問楊朦時,叫楊朦哈哈大笑了一陣。

  二哥也打算考到男一中去。楊朦幫他補習了幾天功課說憑二哥的智力今後考清華問題不大。這使得二哥的生活中陡然地樹起了一個目標。

  晚上,做完功課,語文老師常常拿出一本書來,輕言慢語地朗讀給大家聽。她的聲音極柔美。緩緩的,像是從天上飄下來的。與二哥幻覺中神仙的聲音完全一樣。二哥常想母親若也能這樣那該是多麽好嗬。母親說話仿佛有隻手在她喉管裏拚命地撐大她的聲音。母親唾沫橫飛常使她旁邊的人不得不時時用衣袖抹抹臉。母親從來不讀書,但母親絕頂聰明。母親會從許多語言中挑出最俏皮最刻毒且下流得讓人發笑的話來罵人,令對方哭笑不得左右不是。而語文老師和她的兒女連最一般的粗話都不曾講過。有一回二哥講家裏的玻璃窗被人砸了的事時不留意帶出一句"他媽的",立即讓一屋人都皺上了眉頭。楊朗還捂著耳朵說:"難聽死了,像小流氓一樣。"二哥當即臉紅得像抹了彩,好半天抬不起頭來。沒人再說他什麽,自此他在楊家不敢吐一個髒字。二哥聽語文老師讀過高爾基的《海燕》,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以及但丁的《神曲》。一個星期六,月亮很好。月光穿透窗外的樹影把屋裏映得斑駁一片。楊朗讓大家都坐在這碎月零光之下,然後把留聲機上足發條。音樂輕緩地升起時,楊朗著一身白裙,赤著腳飄然上前,對著月光低吟:

  我看見,那歡樂的歲月、哀傷的歲月--我自己的年華,把一片片黑影連接著掠過我的身。緊接著,我就覺察(我哭了)我背後正有個神秘的黑影在移動,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發,往後拉,還有一聲吆喝(我隻是在掙紮)"這回是誰逮住你?!""死,"我答話。聽那,那銀鈴似的回音:"不是死,是愛!"

  她最後一句爆發出熱烈的歡笑,然後房間裏的燈大亮。所有人都被她美麗的表演所感染,楊朦跳了起來,大叫:"朗朗太了不起了!"

  二哥被月光下飄動的那條白色之影震驚了。那一句一句的詩將他的心一層一層纏繞得緊緊。最外一層顯赫地裸露著"不是死,是愛"五個字。在熱烈的掌聲鼓完後的那一刹那,二哥從心底湧出無限無限的憂傷。這憂傷之泉直到他死都不曾停止過噴湧。二哥咽氣的最後一瞬還說的是"不是死,是愛。"然後才垂下他的頭。他的眼睛是楊朦去關上的。那兩口深奧的洞穴中裝著沒有人能夠理解的憂傷。

  二哥開始發奮。借著複習功課的名義,他三天兩頭到楊家去。他隻要一進這家的大門,騷動的心立即變得安寧而平和。

  二哥這麽做使得三哥頗為不滿。三哥不想讀書,也覺得二哥犯不著讀。三哥說父親沒文化不也活得挺快活?二哥說可他的兒女們活得並不快活。三哥說我覺得還蠻好嘛。二哥說我覺得像狗一樣,特別是小七子,連狗都不如。二哥說這話時,七哥正一臉汙垢地坐在門口,把鼻涕往嘴裏抹,嘴還嘖嘖地咂響。

  三哥對楊家有一種天生的厭惡。尤其對楊朗。他說這女孩子完全是妖精投胎。他說頭一回時二哥隻是瞪了他一眼。說第二回時,是二哥在路上碰到楊朗之後。那天是二哥和三哥在去偷煤的路上遇到楊朗和楊朦的。楊朦見二哥和三哥手裏拿著麻袋便問你們去哪裏。二哥支吾說去弄些煤。二哥回避了偷字也回避了撿字。楊朦說需要我幫忙嗎?楊朦話音剛落,楊朗就拽著他的衣服說:"那怎麽行?髒死了,髒死了。"三哥這時板著臉對二哥說:"我一個人先走。"二哥忙對楊氏兄妹說了聲:"我走了。"便同三哥匆匆而去。三哥脫口罵了句"臭妖精"。二哥立即站定,眼睛裏噴著火,他咬牙切齒說:"你這是第二次罵了,如果我再聽到第三次,我跟你的兄弟關係從此了結。"三哥莫名其妙,委屈得很。隻得嘴上連連喊叫幾句:"我怎麽啦?我怎麽啦?"

  過了好多天,楊朗說"髒死了"的話被她母親--語文老師知道了。語文老師要楊朗向二哥賠禮道歉。楊朗說"請原諒"時倒是大大方方而二哥卻""地一下紅了臉。二哥囁嚅著向語文老師說他和弟弟實際是去偷煤的。語文老師沒說什麽隻是長歎了一口氣。那歎聲顯得那般沉重以致二哥的心被壓迫得一陣陣發疼。那一晚複習功課老是走神。臨走前,語文老師第一次把二哥送上了馬路。月光鋪在瀝青路上泛起一片白色。語文老師說:"我知道你家裏很困難,但人窮要窮得有骨氣。這一點你應該理解。"二哥使勁地點了點頭。



  二哥錯就錯在他不該把語文教師的話原版說給父親聽。父親氣得當即把手裏的酒瓶朝地上一砸,怒吼道:"什麽叫沒有骨氣?叫她來過過我們這種日子,她就明白骨氣這東西值多少錢了。"二哥嚇得不敢吭氣。父親說:"你小子再敢去什麽羊家豬家的,老子定砍了你的腿。"母親也說:"哼,他們那種人不就是靠我們工人養活的嗎?他們是吸我們的血才肥起來的。"二哥說:"他們家是醫生,又不是資本家。"母親說:"你若替他們講話,就跟他們姓楊好了。"父親說:"小子,什麽叫骨氣讓我來告訴你。骨氣就是不要跟有錢人打交道,讓他們覺得你是流著口水羨慕他們過日子。"

  二哥叫父親說得一臉羞愧。他覺得自己的確有點像流著口水的角色。二哥果然一連幾天沒去楊家。他很難受,心口像墜著許多石頭沉甸甸地在胸膛內擺來擺去。第七天,二哥和三哥背著煤回來時,遇到了楊朗。楊朗迎上前,說:"你怎麽不來了呢?"二哥張了張嘴,答不出。楊朗說:"你恨我了是不是?我不是已經承認錯誤了嗎?"二哥凝神望了她幾秒才偏過頭低沉地回了一句:"我不配去。"楊朗隨二哥進了屋,她第一次看清了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家。楊朗說:"你晚上還去吧,要不哥哥又要責怪我了。"二哥說:"你告訴楊朦,我家裏有事,這幾天不能來。"楊朗說:"好吧。"她退出去的時候,手不小心碰著了正往屋裏走的七哥。她尖叫一聲,迅速跳到門外,然後掏出小手絹一邊走一邊使勁地擦。直到她人影消失前的最後一個動作還是在擦手。

  二哥最終還是沒去楊家。他也沒能考上一中。但這實在不能怪他沒努力。好長一段時間他總是在路燈下複習功課,而臨考前的一個星期,天一直下著雨。這使他根本找不到一塊讀書的地方。隻得在家裏窩在眾弟兄中,一遍又一遍地聽父親講他當年的故事。八點鍾和全家人一起睡覺。

  二哥被錄取到八中。這在我們家已經是第一個了。如果不是七哥在極偶然的情況下去上了大學,那麽,二哥這個高中生就算是家裏學曆最高的人了。楊朦自然上了一中。這也是二哥早料到的。假期中,楊朦曾經到家裏玩過幾次。他和二哥坐在門口看著一輛輛火車從眼邊掠過,兩人談了很多很多。開學之後,漸漸二哥與楊家日益淡泊以致完全沒有了往來。

  二哥是一個出色的學生。他的派頭和說話的口氣同家裏人越來越不一樣了。他對父親說他要上大學,他想當一個建築師。他要讓父親和母親住進他親手設計的世界上最美麗的房子裏。他說這些話時,深奧的眼睛裏放射的光芒能照進所有人的心。父親和母親像被電擊了一般呆望了他好一會兒。屋外一陣汽笛長鳴,小屋在火車的轟隆中搖擺時,父親才一下子醒悟。父親一反常態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狂喜狂叫道:"我兒子有出息。像我的種。"然後把二哥橫看豎看拍拍打打了好半天。那一天全家人都興奮之極,隻有七哥一如往日小狗般爬進床底睡得死沉。

  二哥上大學當建築師的夢自然和許多許多人的夢一樣,叫一場"文化大革命"衝得粉碎。二哥盡可以當紅衛兵司令,但他仍然感到心灰無比。他沒參加任何一派,他被父親指示回來幹活。他有一排半截子大的弟妹,他得為生活勞碌。父親給二哥弄了一輛板車,二哥每天到黃浦路貨場往江邊拖貨,他能掙不少錢。冬天的時候,他讓他的弟妹們都穿上了線襪子。

  一天晚上,家裏人全都睡下了。家裏人總是睡得很早,因為明天要幹活也因為不睡下小屋裏便擁擠不堪嘈雜不堪。在屋裏的鼾聲此起彼伏時,突然門被敲得轟響。所有人都在同一刻被驚醒。這似乎是記憶中未曾有過的事情。父親首先喊罵起來:"魂掉了?哪有這樣個敲法?"不料答話的竟是楊朦。二哥從地鋪上一躍而起,他顯然有些緊張,仿佛預料到了什麽。二哥開了門,他看見楊朦的右手緊緊攬著楊朗而楊朗全身哆嗦著兩眼紅腫。二哥急問:"出了什麽事?楊朦臉色很冷峻,說話時卻很悲哀。他說他們的父母下午雙雙出去,到現在尚未回來。他們兄妹等到晚上覺得奇怪,便到父親臥室裏看看有沒有什麽紙條。結果發現父母聯名給楊朦的信。信上要楊朦對家裏所有發生的事都不要太吃驚。他惟一的責任就是照顧好妹妹。然後在最後一行寫下"別了,親愛的孩子們"幾個字。楊朦的話還沒說完,屋裏的父親立即吼了起來:"蠢豬,還慢慢說什麽?他們去找閻王爺了。還不快去找。"楊朦說:"朗朗已經受不了了,許姨上個月就被趕回了老家。我想請你照顧她一下。"二哥說:"我去替你找,你照顧朗朗。"楊朦說:"那怎麽行?"此刻父親已經下了床。他用腳踢著正趴在地鋪上聽楊朦說話的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嘴上說:"起來起來,今晚都去找人。"父親轉身對楊朦說:"讓二小子陪姑娘,這幾個小子都派給你,你盡管指使他們。"楊朦說:"伯伯我該怎麽感謝您呢?"父親說:"少說幾句廢話就行了。"



  二哥幾乎是將楊朗背回去的。她軟弱得無法走路,嘴上喃喃地說些二哥完全聽不清楚的話。二哥三天三夜沒有合眼。楊朗到家之後便發起了高燒。她的眼淚已經哭幹了。臉燒得通紅通紅,嘴唇上的燎泡使她的模樣完全變了。二哥為她請醫生為她煮稀飯喂藥然後小心地趴在床邊哀聲求她一定要堅強些。

  第四天楊朦精疲力竭回來說父母找到了。他倆雙雙跳了長江。他母親結婚時的一條白紗綢將他們的腰緊緊紮在一起。屍體在陽邏打撈出時已經腫脹得變了形。楊朦說完這些,雙腿一軟跪在地上痛苦地嘔吐起來。他幾天沒吃什麽,嘔出一些黃水。脖子上的青筋扭動和鼓脹得令二哥無法直視。如果不是二哥急中生智,突然伏在他耳邊說:"千萬別這樣,朗朗見了,就完了。"楊朦恐怕也挺不住了。朗朗正在屋裏昏睡,一切情況都盡可能瞞著她。

  一個星期後,喪事在二哥三哥及諸兄弟共同幫助努力下,算是比較順利地辦完了。醫生和語文老師的骨灰合放入一口小小的白壇之中。父親幫忙在扁擔山尋了一塊墓地,於是他們便長眠在那座寂寥的山頭。二哥站在墳邊,望著滿山青枝綠葉黑墳白碑,心裏陡生淒惶蒼涼之感。生似螻蟻,死如塵埃。這是包括他在內的多少生靈的寫照呢?一個活人和一個死者這之間又有多大的差距呢?死者有沒有可能在他們的世界裏說他們本是活著的而世間芸芸眾生則是死的呢?死,是不是進入了生命的更高一個層次呢?二哥產生一種他原先從未產生過的痛苦。這便是對生命的困惑和迷茫而導致的無法解脫的痛苦。這痛苦後來之所以沒能長時間困擾他並致使他消沉於這種困擾之中,隻是因為他幾乎在產生這痛苦的同時也產生了愛情。愛情的強烈和熾熱溶化了他的生命。在愛情的天空之下,他活得那麽堅強自如和坦然。直到一個陰天裏愛情突然之間幻化為一陣煙雲隨風散去,他的生命又重新凝固起來。他的為生命而湧出的痛苦才又頑固地拍擊著他的心。他想起扁擔山上那幅青枝綠葉黑墳白碑的圖景,也驀然記憶起自己關於生命進入高一層次的思考。那個夜晚他便用刮胡子刀片割斷了手腕上的血管。他將手臂垂下床沿,讓血潺潺地流入泥土之中。同他擠在一床的三哥到清晨起床時才發現他已命若遊絲了。聞訊而來的楊朦楊朗驚駭地看著一地的血水。楊朗失聲叫道:"為什麽非得去死呢?"二哥那一刻睜開了眼睛,清晰地說了一句"不是死,是愛!"然後頭向一邊歪去。

  這是一九七五年在江漢平原東荊河北岸發生的事。迄今業已十個年頭了。
 


                                                                      7



  七哥現在想起來當年他聽到二哥的死訊之時完全像聽到一個陌生人之死一樣,表情很淡泊,盡管二哥曾有一段時間待他相當不錯。七哥那時下鄉也有一年了。他在大洪山中一座被樹圍得密密實實的小山村裏。他一直沒有回去。大哥歪歪倒倒的幾個字告訴他二哥已死這個消息。這是他收到家中的惟一的一封信。他沒有回信。

  七哥下鄉那天家裏很平靜。他一個人悄悄走的。走到巷口時,遇到小香姐姐同一個黑胡子男人。小香姐姐正同那男人摟摟抱抱地迎麵而來。這是小香姐姐的第幾個男人七哥已經搞不清了。隻是不久前聽母親對父親說小香姐姐要嫁給這個男人。一來她可以不下鄉了,二來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小香姐姐已經不能再打胎了,要不她以後就根本不能生育。這是醫生對陪小香姐姐去檢查的母親說的。小香的風騷勁同當年母親的一模一樣。惟一不同的是小香的男人換了許多而母親的男人卻隻有父親一個。七哥見到小香姐姐時忙謙卑地站到路邊,讓她嬉笑著過去然後自己再踽踽而行。小香姐姐仿佛根本沒見到七哥一樣,連瞟都沒瞟他一眼。七哥最仇恨家裏的三個女性,尤其以小香姐姐為最。七哥曾發過一個毒誓:若有報複機會,他將當著父親的麵將他的母親和他的兩個姐姐全部強奸一次。七哥起這個誓時是十五歲。原因是那一天他在床底下睡覺時五哥六哥帶了一個女孩到屋裏來。一會兒七哥聽見那女孩子掙紮著哭泣,床板在七哥上麵咯吱咯吱地響得厲害。七哥不知出了什麽事便伸出了頭。七哥看見五哥和六哥都赤裸著下身。五哥伏在女孩身上而六哥則按著她分開的腿。六哥看見七哥便使勁照他的頭擊了一下,吼道:"你什麽也沒看見,說!"七哥囁嚅著說:"我什麽也沒看見!"然後縮回床底。他聽見那女孩一陣陣的呻吟聲,那呻吟中的痛苦使七哥感到渾身刺痛。他覺得隻有眼見著世界滅亡的人才能發出那樣的痛苦之聲。當即他便想他得讓他仇視的人:他的母親和他的姐姐們也這麽痛苦一次。

  七哥的誓言當然成了他嘲笑自己的材料。當他後來有無數機會之時,他卻毫無這種報複的欲望。

  七哥是孤獨一人進的小山村。這是七哥自己挑的地方。這裏下了汽車還得走整整一天的山路。七哥就是想到這麽一個地方,讓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哪裏。

  七哥和他房東的兒子共睡一張床。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正經八百的床上睡覺。油汙的床單下墊著玉米稈和稻草。滿屋裏散發著一股植物的香味。屋後有三棵香果樹。七哥仰躺著。兩尺之外的空間不再有黑壓壓的床板和父母翻身而引起的吱嘎之聲。三步開外沒有他並排躺在地鋪上的一排兄長起伏的鼾聲和夢囈。空間很大,有老鼠從梁上""地跑過。月光白慘慘地從屋瓦的縫裏泄了下來。雲遮雲開,那光如在屋子裏飄忽。七哥突然感到萬分恐懼。房東的兒子睡在那一頭,死寂一般毫無聲響。這讓七哥覺得他正躺在人類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他從未想到過的關於死的問題在那一晚卻想了數次。七哥想是不是他已經死了而他本人還不知道。人們把他埋在這裏並告訴他這是到農村去而實際上卻是在陰間的一個什麽地方。七哥一連許多天都這麽想個不停。他還試圖在男人中找到他的弟弟--我。他想他的弟弟很可能是在這群人裏,隻不過他們分別已久彼此認不出來了。七哥他很高興自己知道很多別人悟不到的東西。他明白他周圍的人都是先他而來的陰魂。這些陰魂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們很自豪地認定自己在陽世而且活得很舒服。七哥想隻要看他們走路那種飄來飄去的勁兒,就知道換了世界。

  七哥不同村裏任何一個人交往。不到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他絕不開口。他像一條沉默的狗,主人叫舔哪兒就乖乖地去哪兒舔上幾口。村裏人開始都說七哥老實透了,後來又說七哥其實是陰險之極。不叫的狗最為厲害這是老幼皆知的古訓。最後大家還是一致認為七哥是個怪物。七哥對那些紛紛繁繁的議論充耳不聞。七哥認定正常的死人是不說話的。

  七哥到村裏住了三個月後聽說村裏最近開始鬧鬼了。七哥覺得好笑,我們自己不都是鬼嗎?七哥對那些越說越驚心動魄的鬼的故事毫不理會。但他倒是希望自己能碰上那鬼。說不定那是小八子,七哥這麽想。



  房東的兒子每天吃飯時都帶回鬼的故事。那鬼是極瘦的。喏,像他那樣。他指了指七哥。走起路來像飄一樣。鬼每天圍著村口的銀杏樹飄三圈然後就進林子。進了林子鬼就變成了白的。從一棵樹飄到另一棵樹。每飄到一棵樹下就發出一陣淒厲的叫聲。那聲音極古怪。從林子上空緩緩越過村子然後轉一個彎又回到林子裏。就這麽一直到下半夜,鬼才化作一股煙氣消散。

  過幾日房東兒子又說:鬼現在要在林子很深很深的地方尖叫。那裏的野獸都嚇跑了。獵民在那裏連一隻野雞都打不到。

  再幾日,房東兒子又報道:村頭老魚頭的女兒回娘家,上山時崴了腳,半夜才跛到家。她在林子邊遇見了鬼。起先她沒發現,是鬼先飄到她跟前的。她嚇得使勁把鬼一推拔腿就跑。到家後她說鬼是滑溜溜的。

  村裏到處都是鬼影,奇怪的是鬼並沒有幹惡事。便有人商討是不是把鬼抓來看看究竟是什麽樣的。這主意自然是青年人出的。七哥原本也想去看看鬼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他那天實在太困便在天一擦黑時倒床睡下了。

  那天夜裏沒有月亮。七八個年輕人都伏在林子裏。房東的兒子也去了。他們個個都發著抖。抖得一邊的灌木都不斷發出簇簇的聲音。子夜時分,鬼就圍著樹繞圈子了。果然極瘦,果然飄一般地走路。走入林子之後發現它果然是白色的。年輕人膽怯著不敢動手。終於其中一個幹過獵人的小夥子拋了一根圈套,一下圈住了鬼。鬼淒厲地叫了。一連三聲,又長又亮。全村人都聽見了。它叫完之後,轟然倒下,不再聲響。年輕人用繩子捆住了鬼。手摸上去,那鬼果然滑溜溜的。抬到村邊亮處,才發現是一個活人。他均勻地呼吸著。沉睡一般。房東的兒子點了火,他失聲叫了起來。人們都認出了,這是七哥。七哥渾身赤裸著。他身上的肌膚極白,他依然平穩地呼吸著,還很隨意地翻了一個身。

  有人照七哥屁股上狠踢了一腳。七哥"哎喲"一聲,突然醒了。他莫名其妙地看著一圈又一圈圍著他的男人和女人,眨了眨眼,低下頭又發現自己一絲不掛。他低吼一句:"你們要幹什麽?"那聲音沉悶而有力,仿佛是從遠天穿過無數山脊之後落在這兒的。於是有人問七哥你是不是天神派來的。七哥說不是,我一直在陰間裏老老實實做真正的死人。七哥是按自己的思路回答的,卻叫所有的人毛骨悚然。天亮了,人們惶惶惑惑地散去。房東的兒子找回七哥的衣褲,極恭敬和謙卑。

  七哥好久不明白到底他那一晚出了什麽事。""仍然每夜出來在林子裏飄蕩。

  七哥是一九七六年突然被推薦上大學的。他去的那所學校叫"北京大學"。在此前,七哥幾乎沒聽過這所學校的名字,更不知道北京大學是中國最了不起的學府。七哥走的是狗屎運。七哥的父親是苦大仇深的碼頭工人,這使其他知青望塵莫及。再加上村裏人一直吵鬧著要將七哥送走,鬼氣在他們的生活中已日見濃鬱了,為此他們不能再忍受下去。北大不怕鬼,卻極欣賞七哥苦大仇深的家史。父親自七哥出生那天起就與他為敵,這會兒卻不期然為他辦了件好事。

  七哥惆悵著走出那樹林密繞的小山村。七哥覺得自己在那裏已經活了一個世紀,眼下他又重新投胎回到人間了。七哥走上公路時,太陽已經當頂,光線明亮得讓他感到一陣陣暈眩。一陣風過,路旁的樹揚起輕鬆的呼呼聲。鳥也叫得十分輕快。七哥喘了口氣。他摸摸心口,覺得心跳動得比原先要響亮多了。

  七哥要去北京,而且要堂堂正正坐火車去北京,而且火車要耀武揚威地從家門口一馳而過,這消息使得全家人都憤怒得想發瘋。就憑癩狗一樣的七哥,怎麽能成為家裏第一個坐火車遠行的人呢?七哥到家那晚,父親邊飲酒邊痛罵。七哥默默地爬到他的領地--床底下,忍著聽所有的一切。

  七哥走的那天下著大雨。七哥隻有一雙洗得發白的球鞋。他怕到了學校沒有鞋穿所以光著腳上的路。父親和母親一早都上班了,他們連一句話都沒說,仿佛眼中並沒有七哥這麽個人。大哥把七哥送到巷口,然後給了他一毛錢,說雨太大了你坐一段公共汽車吧。七哥沒有坐車。他淋著雨穿過大街小巷。他的行李越來越重,衣服緊緊貼在身上。他的骨頭凸了出來使得七哥很有立體感。七哥想得很清楚,棉絮打濕了是沒什麽關係的,夏季的太陽一個下午就能把它曬幹。

  七哥一走三年未歸。家裏人簡直不知他的死活。沒人打聽他,他也未曾寫信。直到三年後七哥神采奕奕地出現在家門口時,所有在家裏見到他的人都大吃了一驚。

"怎麽都發呆了?還不是和你們一樣的一個腦袋上七個孔。"七哥說。

  歸來的七哥已經完全是另一副樣子了。

 


                                                                       8 




  三哥寬肩細腰上身呈倒三角形,是女人尤為欣賞的體形。三哥在夏日裏脫去汗衫,光膀子搖著大蒲扇坐在路邊歇涼時,所有路過的女人都忍不住心跳要將他多看幾眼。三哥袒臂露胸,肌肉神氣活現地凸起,將皮膚撐得飽滿。鄰居白禮泉那天看了美國電影《第一滴血》後回來吹噓說:"嗬,那個美國佬好塊頭,簡直快趕上隔壁的小三子了。"弄得河南棚子好些人爭相去看史泰龍的好塊頭。結果回來都說真不錯,是快趕上小三子的塊頭了。但是三哥的相貌不及史泰龍,這也是公認的。三哥原先倒也長得像父親年輕時一樣英俊。但三哥臉上老是露一副凶相,漸漸地,便長出父親所沒有的橫肉。那橫肉便使三哥的模樣不容易叫人接受。

  父親說,心裏沒有女人的男人才生長出這種霸王肉來。

  三哥心裏是沒有女人的。三哥對女性持有一種敵視態度。三哥盡管已經過了三十五歲幾乎奔四十了他卻仍然沒有結婚。他根本不想結婚。常常有女人去找他去向他獻殷勤。三哥也不拒絕,在她們願意的情況下三哥也留她們過夜。三哥懷著一股複仇的心理與她們廝混。三哥發泄的全是仇恨而沒有愛。而女人們要的是三哥的身體倒並不在乎感情是怎樣的色彩。三哥是在二哥死後招到航運公司的。二哥的死給了三哥生命中最沉重的一擊。二哥是三哥在人間一睜開眼就朝夕相處的親哥哥。他愛他甚於超過愛自己是因為三哥清楚記得他小時候莽莽撞撞幹的許多壞事都被二哥勇敢地承擔了。二哥為此遭過不少毒打但在他長大後從來沒對三哥提過一句。三哥把這一切都牢記在心裏。三哥正是這樣一種人:誰要真心對他好,他也是肝腦塗地以心相報。而二哥除此外,還是與他一脈相承的兄長。二哥卻被女人折磨死了。女人從那天起便像一把匕首插在三哥的心口上,使得三哥一見女人心口便痛得滲出血來。他常常憤怒地想女人怎能配得上男人的愛呢?男人竟然愚蠢到要去愛一個女人的地步了麽?每當在街上他看見男人低三下四地拎一大堆包跟在一個趾高氣揚的女人身後抑或在牆角和樹下什麽的地方看見男人一臉膽怯向女人討好時他都恨不得衝上去將那些男女統統揍上一頓。這種事三哥不是沒幹過。一天晚上他送醉了酒的他的船長回家,返回時他抄近道走的是龜山上的小路。月光如水,山靜如死。三哥打著飽嗝跌撞著亂竄,忽然他看見一棵樹下的兩個人影。他原本走過去視而不見的。不料人影中之一撲通一下跪到地上。他聽見那是個男人的聲音。那男人可憐巴巴地說:"求求你答應我。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另一個人影隻是用鼻子""了一聲,這果然是個女人。三哥七孔都冒出怒火。他連猶豫都沒有,大吼一聲衝上去,朝那熊包一般的男人拳打腳踢。然後回過身將嚇傻的女人胸口抓住,用全力橫掃幾巴掌。巴掌在女人臉頰上撞擊得啪啪響。聲音清脆悅耳。三哥的心這才舒坦了許多。如此他才丟下那對男女繼續打著飽嗝下山了。

  三哥在駁船上當水手。他的船長十分賞識他。三哥安心住在船上從不覺得水手是份丟人的職業。三哥身高力大幹起活兒來從不耍滑。三哥還能陪船長喝酒。這是船長感到最興奮的事。船長說三哥是他有生以來最默契的酒友。他們倆在一起能將兩斤白酒喝得瓶底朝天。夏天的時候,船長常會冒出些瘋狂念頭。他叫駁船繼續行駛而自己拉了三哥跳入長江一路遊去。船長和三哥遊泳的本事也不相上下。他倆膽大包天,在長江裏宛如兩條棕色的龍。船長對三哥說如果掉進漩渦就平攤開身體不要動,漩渦就會把你自動地甩出來。三哥故意激他,說是你又沒進去過怎麽倒向我傳授經驗?船長急了說你不信?這是老水手都清楚的。三哥說我沒見過的都不信。船長突然指著一個漩渦說那我就叫你見一次。沒等三哥阻止他便幾下衝了進去。三哥大汗淋漓呆愣愣地踩著水不敢往前。漩渦轉得比想象的要快,三哥看不清船長在什麽地方。但是一會兒他聽見了呼叫。是船長在他的側麵嘻嘻地招手。當三哥遊過去後船長說險些丟了命。三哥說如何?船長說像是有許多手把你往江底拽。我已經覺得完了的時候一下子被放出來了。船長說平攤著不動也不行,得看什麽時候動。三哥默然不語。忽而他見到一個漩渦立即對船長說了句看我的,便一頭紮了進去。三哥在漩渦裏身不由己。他被許多隻巨手像擲球一樣擲來擲去。他的肚皮上有另一種磁力將他往水底吸去。三哥不由失聲叫了起來:"救命呀。"他沒有叫完又喝了好幾口水。三哥瞬間想也好,進陰曹地府可能還能見到二哥哩。這一刻三哥被一隻手轟地一下拋了出來。三哥傻瓜一樣不明了方向。直到船長遊到他跟前他才清醒。船長遊過去扇了三哥幾耳光,大聲訓斥道:"小命也是可以開玩笑的?你死了,我還要受處分哩。"三哥的臉上火辣辣的但他感到很舒服。三哥說:"我以漩渦報答漩渦。"



  晚上拋錨後船長和三哥在甲板上飲酒。船長敬了三哥三杯酒,連聲說一條好漢一條好漢一條好漢。

  船長和三哥在甲板對酌時常歎說要有女人就好了。船長有老婆和兩個小子,夜裏也牽腸掛肚地想。三哥惟在這點上與船長不投。三哥說酒比女人好。最便宜的酒也比最漂亮的女人有味道。三哥說時常咂咂嘴連飲三杯。江上清風徐來,山間明月籠罩。取不盡用不竭。三哥說人生如此當心滿意足。船長說你沒有女人為你搭一個窩沒有女人跟你心貼著心地掉眼淚你做人的滋味也算沒嚐著。三哥不語。

  三哥想他寧願沒嚐著做人的滋味。女人害死了他的二哥,他還能跟女人心貼著心麽?三哥說這簡直是開玩笑。當年二哥對楊朗好到什麽地步幾乎沒人想得出來。二哥原本可以不下鄉然而楊朗下鄉二哥也就下了。他把板車交給了四哥。三哥為了二哥也一塊兒下到楊朗的隊裏。二哥幾乎把該楊朗幹的活兒全部攬下了,連楊朦都插不上手。那時間楊朗繞著二哥又是說又是笑。兩人在河邊草灘上抱著打滾連三哥都不好意思多看幾眼。二哥一分一分地存錢。他要買最漂亮的家具布置新房。他要把家弄得像楊朗過去的家一樣舒適。三哥也為這個目的同二哥一起奮鬥著。一次又一次招工,沒有楊朗。二哥一次又一次放棄自己的機會。三哥也陪伴著。每年修水利。二哥一星期都要回村一次。幾十裏路連夜走哇,隻是為了看一眼他心愛的人。每年如此每星期如此。到有一天楊朗終於拿到了表格。楊朗填了表到縣裏去了。她一去就是三天。回來告訴大家這次必走無疑。職業是護士。二哥幾乎將全公社的知青都請來喝了酒。有人告訴他楊朗是用貞操換來的職業。二哥呆愣了,手上的酒瓶落在地上。楊朦轉身而去。他揪住了他妹妹的頭發。楊朗承認了。但她沒說那男人是誰。三哥手上已經拿了刀。三哥準備殺人去的。楊朗說她既然把身子交給了那個男人就打算和那人結婚。二哥讓楊朦鬆開了他的手。他忍受不了他心愛的人被她哥哥揪扯住頭發。二哥一縷一縷替楊朗理順發絲,顫著聲說:"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我不怪你。我不計較那些。但你不能同那人結婚。那是個禽獸。"楊朗說:"你就死了心吧。我不可能嫁給你了。"二哥驚問為什麽,楊朗說:"我從來就沒愛過你。我隻是看你可憐才應付你一下。你千萬不要當真。"二哥臉色煞白,他長嘯一聲衝出門去。三哥扔下刀追了出去。三哥把二哥拖到自己的屋裏,他讓半昏迷的二哥躺下了。他自己也躺在一邊。三哥的怒火一躥一躥,他想去狠狠教訓一頓楊朗,然而他寸步不敢離開二哥。他知道這給他的二哥是致命的一擊。他知道二哥活不長了。三哥憂鬱地想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他沒料到他的二哥失去了愛情連一夜都不打算活。

  楊朗終於走了而楊朦留了下來。他在二哥的墳前蓋了個草棚。他說他將陪伴他的朋友直到他死。他替他的妹妹贖罪。三哥為此扔掉了那把準備殺死楊朗的刀子。這兄妹倆迥異的表現使三哥猜不透究竟是什麽原因。三哥隻能去設想:女人天生陰毒。

  船長對三哥聽說的一切不置可否。他隻是對三哥說等你有一天碰上一個好女人時,你就知道男人跟女人比簡直是臭蟲一個。

  可惜船長沒能見到三哥碰到好女人的日子。船長對三哥說那一番話不久,駁船在青山岬水道翻了。一船人都沉到江底包括船長而惟獨三哥逃了出來。

  這是一九八五年的初春時節。三哥從此不敢上船,連遊泳都不敢了。於是他辭了職。他像一個孤魂飄飄蕩蕩來無影去無蹤。好多天好多天後,三哥申請了一個執照,添置了一套工具。每天坐在地下商場側門,見人買了皮鞋便追著問:"釘個掌怎麽樣?"


 


                                                                        9


 




  七哥成天裏忙忙碌碌。又是開這個會又是起草那個文件又是接待先進典型又是幫助落後青年。每晚一頭倒下床腦袋裏混沌一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些什麽事和幹這些事的意義何在。他隻知道如此這般賣命幹了就能博得領導好印象。好印象的結果是提拔。而提拔的結果是有社會地位有權力。而有權力的結果是工資高加房子分到手福利優厚以及來自四方的尊敬。如此,一個人的命運才能得到最為徹底的改變。七哥覺得他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改變命運。他想象不出來如果不上大學他將是什麽樣子。

  七哥到學校第一個晚上夢遊時就被同寢室的同學抓到了。

  七哥睡的是上鋪。下床時他蹬倒了床邊的方凳子。他的下鋪立即醒來。他看見七哥一件件脫下背心短褲然後赤裸著往外走,心裏甚是駭然。七哥出門後,他便叫醒全屋人一起悄然跟上。他們跟著七哥出了宿舍樓,七哥看見樹就繞圈子。繞了幾圈後便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嘯。幾個同學由害怕到不解,繼而終有人悟出,說恐怕是夢遊。於是一起上前,幾雙手拚命搖撼七哥。七哥睜開眼猛眨幾下,身體一驚顫。說你們幹什麽?一同學說:你夢遊了,我們想叫你回去。七哥茫然四顧,再低頭看自己一身,突然醒悟。他掙脫同學的手,瘋狂地奔進房間,爬上床鋪,一動不動。七哥想起曾經有過的關於鬼的故事。他想這麽說來村子裏白色的皮膚光滑的鬼就是他自己了。

  七哥自小卑微慣了。入校後依然眉眼中露出怯生生之氣,一副極委瑣的樣子。夢遊的事成為全體同學的話柄,這使七哥愈加縮頭縮腦自慚形穢。七哥每天三點一線。宿舍--教室--食堂。無人睬他他也懶睬旁人。如此相安無事幾乎一年。

  學校的生活自是清苦。而對於七哥卻是好得不得了的日子。七哥削尖的臉由此而圓潤起來。七哥畢竟是父親的兒子。父親所有兒子中沒有一個不是身架均勻五官搭配極佳的好男兒。七哥委瑣歸委瑣,但相貌在那兒擱著。班上有極風流俊雅的女生歎惜說七哥如果有三分灑脫也可稱全係的美男子。而七哥卻囁囁嚅嚅的完全與灑脫無緣。美男子的稱號隻得落在七哥的下鋪身上。

  七哥的下鋪是從蘇北一個鄉下來的。蘇北佬在公社讀高中時很能寫文章。曾寫過好幾篇公社書記的先進事跡報導。這些報導通過有線廣播弄得全縣人都知道了那書記的大名。出了名的書記便在蘇北佬畢業一年後樂嗬嗬地將他推薦到了大學。臨走前歡送會上又開了他的入黨宣誓會。為此,蘇北佬一到學校便成了班上黨支部的宣傳委員。蘇北佬白白淨淨典型的江南小生模樣,大眼小唇溫文爾雅故而很得那些女生的喜愛。班上女生大多高幹子弟或女幹部。自己潑辣能幹張牙舞爪成性卻對溫順柔弱的男人有興趣。這當然也是奇怪之至的事情。蘇北佬被幾個豪放過人的女孩子追得狗一樣亂竄卻不見他對其中某個產生興趣。這勁頭弄得女生淚眼漣漣男生醋意十足。

  不料一日係裏召集全係大會,在會上宣讀了一封來信。信寫得情真意切。寫信人是一位女清潔工,說是她因患骨癌對生活感到絕望之時遇上了田水生。七哥想田水生不就是蘇北佬?是田水生誠懇的談話使她放棄了死的計劃。這之後田水生常常去看望她鼓勵她。陪她去長城飽覽萬裏河山去香山欣賞深秋紅葉,教會了她很多做人的真理。於是他們倆相愛了,愛得很深很深。但是近半年來,她的病情惡化得很厲害。癌細胞已遍布全身。水生卻對她忠心耿耿百般照顧。為了使她享受到做人的幸福,水生已答應同她結婚。信中說:"我即將告別這個世界走向死亡那遙遠的甬道。在我踏上那甬道之前,我有責任將這個青年美好的靈魂展現出來。我渴望向全世界人宣布我的丈夫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來信引起的反響不啻有人在圖書館放了炸彈且準時爆響了。蘇北佬一下子成了英雄。報社記者絡繹不絕。每一篇報道都催人淚下。蘇北佬出去講用過好多次。據說每一次講用效果皆佳。動人心弦的故事給命運套上了極豔麗的花環。蘇北佬同清潔工結婚了。半年不到,她死了。而她給蘇北佬帶來的花環卻依然栩栩如生大放異彩。

  七哥卻從蘇北佬極誠摯的語言和極慷慨的激情之後看出那一絲絲古怪而詭譎的笑意。那笑意隨著女人的離世而愈加明朗。一天早上起來蘇北佬竟拿著小梳子對著小圓鏡梳頭發而嘴裏卻哼著一支極歡快的歌子。房間裏同學都去早鍛煉了。七哥刷牙回來聽見這歌子不由直勾勾地盯著他。蘇北佬放下鏡子看見了七哥也看見了七哥直勾勾的目光。他尷尬地假咳兩聲逃也似地出了房門。那女清潔工死了才二十三天。這數字是七哥掐指算了好一會兒才算出的。

  蘇北佬知道七哥已勾去了他的真正的魂靈。蘇北佬對七哥一下子親善起來。七哥得了闌尾炎住院動了手術。這期間隻有蘇北佬天天來看望他。七哥從來沒領教過時時被人記掛的感覺。麵對蘇北佬的殷勤和關心,七哥蒼白的臉上不由自主浮出許多感激之情。蘇北佬總是淡然一笑說沒什麽沒什麽。

  七哥的傷口快合攏的那一天,七哥斜躺在病床上看書。那一堆書都是蘇北佬帶給七哥解悶的。七哥過去幾乎沒讀過幾本文學書籍,倒是這次住院開了一點眼界。窗外幹風吹打著樹枝啪啪地響。劈柵欄木條的人居然成為美國總統這一事使七哥激動不安,以致蘇北佬進門來時七哥仍滿額汗珠手指顫抖。

  蘇北佬坐在七哥床邊,無言地也用那直勾勾的目光看著七哥。七哥感到他的魂靈也要被這目光勾走了。七哥突然說我理解了你。蘇北佬說理解了就好。七哥說我應該怎麽辦?蘇北佬說換一種活法。七哥說怎麽活?蘇北佬說幹那些能夠改變你的命運的事情,不要選擇手段和方式。七哥說得下狠心是麽?蘇北佬說每天晚上去想你曾有過的一切痛苦,去想人們對你低微的地位而投出的蔑視的目光,去想你的子孫後代還將沿著你走過的路在社會的低層艱難跋涉。

  七哥果然想了整整一夜。往事潮水一樣湧來而又卷去。七哥驚恐地叫出了聲。護士來時他正大汗淋漓地打著哆嗦。傷口又崩裂了。一絲一線地滲著血。護士說:"做噩夢了?"七哥說:"是,做噩夢了。"

  一場噩夢已過。當太陽高升之時,七哥突然感到生命的原動力正在他周身集聚感到血液正歡快而流暢地奔湧感到骨骼為了他的青春正巴格巴格地作響,他感到由衷的解脫和由衷的輕鬆。

  那一年,七哥二十歲。兩年後他分回了武漢。他在漢口一所普通的中學教書。七哥明白這裏絕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七哥對寂然地活著已經膩味了。七哥渴望著叱吒風雲而這種機會隻要去尋找和創造總歸還是會出現的。





                                                                   10
 


七哥現在最難見到麵的是他的四哥。七哥對四哥無好感亦無惡感。四哥對七哥也是這般。

  四哥是個啞巴。他在六個月時發高燒而父親那天打碼頭負了傷母親為父親忙碌去了。高燒之後四哥雖然活了下來卻喪失了聽和說的能力。四哥能吃能喝心情愉快地在這個家庭中生長。隻有他從來沒挨過父親的拳腳。這使得四哥對父親格外親熱。隻有四哥在看見父親下班後才會欣喜地迎上前用他混濁不清的話叫著""……""。四哥隻會叫這一個字,他不會叫媽。為此母親並不因為他的殘疾而格外憐愛他。

  四哥十四歲就出去幹零工了。他先跟泥瓦匠打下手。後來二哥隨楊朗下鄉後把他名下的板車交給了四哥,四哥便當了裝卸工。一直穩定地幹到今天。

  四哥的經曆平凡而順暢。四哥二十四歲便和一個盲女子結了婚。四哥有眼而她有靈敏的耳和靈巧的嘴。這是一個完整人的家庭。四哥分了間十六平方米的房子。這比父母住了一輩子的那間還要大一點。四哥便在這裏和他的妻子生兒育女。四哥先生了一個女兒後來又生了一個兒子。四哥是趕在隻許生一個的前麵生的這個兒子。四哥的兒女漂亮如父聰明如母。這使得四哥每日咿咿哦哦地興奮不已。四哥家裏已添置了電視機和洗衣機。四嫂說電冰箱的錢也快攢齊了。

  七哥到四哥家裏去過一次。他看見四哥家的牆壁上貼滿了各種獎狀。那全是四嫂和侄兒侄女的。沒有四哥一張。七哥問四嫂:為什麽沒有四哥的呢?四嫂說他又不會說甜言蜜語。人家選先進時他又不曉得是幹什麽。四哥四嫂留七哥吃了飯。四哥拿出一瓶洋河大曲。四哥在這點上同父親一模一樣。隻是四哥酒後絕不打他的兒女。七哥想這大約是四哥從未挨過打的緣故吧。

  能有幾人像四哥這樣平和安寧地過自給自足的日子呢?這是因為嘈雜繁亂的世界之聲完全進入不了他的心境才使得他生活得這般和諧和安穩的麽?

  四哥又聾又啞啊。


 


                                                                          11


七哥在該戀愛的年齡裏就自然而然地戀愛了。那女孩比七哥小兩歲,長得眉清目秀的。連父親都詫異萬分,說小七子還真有能耐,把這樣的姑娘都弄到了手。這是有七哥以來父親誇獎他的第一句話。女孩教英語,外語學院畢業的。女孩的父親是大學裏的教授。儒雅之家使得女孩天生一股嫻靜悠然落落大方的風度。這氣質使七哥大為傾倒。七哥同她戀愛了兩年,便將自己也熏染得如教授之子般溫文爾雅。七哥已經同他的女朋友一起商量買家具的事了。但因學校裏一直沒有房子,買家具和結婚的事就擱了下來。按照工齡和級別,七哥還得等上三年才能有一個小小的單間。這怨不了誰。學校裏的老教師也不過如此,更何況小字輩。七哥幾乎快沒了耐心。

暑假裏,七哥出了一趟差,到上海去觀摩學習了二十天。回來時船逆流而行,時間極枯燥難熬。七哥認識了他的上鋪,一個眼角已疊起魚尾紋的女士。女士穿著很時髦談吐不凡與七哥的女朋友比又有另外一番大家氣派。三天的路程,七哥同她很聊得來。下船時,她給七哥留了地址和她家的電話號碼。七哥看著她寫下"水果湖"幾個字就知道他遇上的不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性,及至她寫下電話號碼時,七哥心裏猛然劃過一道閃電。這電光刺得他的心有些隱隱作疼而疼過之後驀地生出許多的興奮。七哥含笑說去你那裏玩兒歡迎嗎?女士說大門永向有識之士敞開。

三天後,七哥給女士打了一個電話。她說她一直在等七哥電話。七哥的心陡地動了一動。於是七哥開始約她散步或吃飯她也約七哥看內部電影或看演出。

七哥已經知道了她的父親是何許人物。她比七哥大八歲,是老三屆的學生。她父親倒黴時她下了鄉。她為了贖罪拚命地幹活。結果她得了病。她喪失了生育能力。那是一個暴風雨的日子,她不顧月經來臨而堅持上大堤搶險。在堤壩有裂縫時她像男人一樣跳進水裏同大家手挽手地阻止了洪水的衝擊。最後她昏倒在了浪裏。人們將她拖出來後她住了一個月的醫院。出院時醫生告訴了她這個對於女人來說最不幸的消息。她當時二十二歲,還沒想過找男朋友的事為此對生育問題更不介意。她隻是淡淡地笑了笑。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問題才顯得越來越嚴重。每次結識一個男朋友她都把這個情況誠實地告訴對方。大多人都歎口氣終止了同她的交往。她過了三十五歲後,心靈上的創傷已經無法愈合。她想如果四十歲她還是這樣孑然一身地生活那麽她就到當年使她喪失她最寶貴東西的大堤上去自殺。就在她把這個問題一遍又一遍地考慮時,她認識了七哥。她願意同七哥接觸的初衷僅僅是像所有女人一樣喜歡同外貌漂亮而又顯得有知識的男人接觸,喜歡同陌生的異性談自己心裏深處的東西。但她萬沒料到半個月後她遭到七哥猛烈的追求。她在告訴七哥她不能為他生育時七哥連驚異的表示都沒有。一如既往地出現在她身邊,陪她買東西喝咖啡走親友,在人煙稀少的地方把手臂攬在她的腰上偶爾還微笑著在她額上留一個吻。在她的充滿女性氣息的房間裏七哥總是擁抱著她使她氣都喘不上來。這種充滿熱烈之情的擁抱使她感到迷醉而她的心底卻痛苦不堪。在情緒稍稍平靜時就有一個聲音警鍾似地呼叫這個男人感興趣的不是你而是你的父親。她想擺脫這個警鍾而這聲音卻響得愈加頻繁。

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了。她問七哥:"如果我父親是像你父親一樣的人,你會這樣追求我嗎?"七哥淡淡一笑,說:"何必問這麽愚蠢的問題呢?"她說:"我知道你的動機、你的野心。"七哥冷靜地直視她幾秒,然後說:"如果你還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你會接受我這樣家庭這樣地位的人的愛情嗎?"她低下了頭。

幾天後,七哥把她帶到了河南棚子,帶到了我們的家。七哥掀開床板指著那潮濕幽暗的地方告訴她他曾在那兒睡到他下鄉的前一日。七哥搬開新添的沙發用腳劃出一塊地盤說那是他的五個哥哥睡覺的地方。七哥說他的大哥因為沒有地方住便成年累月上夜班。

屋裏除了多出一架長沙發和小方桌上的一台黑白電視機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小屋的窗子因搭廚房而封死了,為此隻剩得屋頂上嵌著的那片玻璃瓦。屋裏全部的光線都是由那兒透入。牆壁還是當年的報紙糊的。泛黃的紙上還展示著昔日那些極有趣的文章。七哥說:"你如果在這樣的地方生活過一年,你就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是多麽重要。我選擇你的確有百分之八十是因為你父親的權力。而那百分之二十是為了你的誠實和善良。我需要通過你父親這座橋梁來到達我的目的地。"七哥說:"我還可以告訴你在我認識你之前我有過一個女朋友。她父親是個大學教授。我同她的關係已經很深了。我在幾乎快打結婚證時碰到了你。你和你父親比她和她父親對我來說重要得多。"七哥說在中國教授這玩藝兒毫不值錢。"他對我就像這些過時的報紙一樣毫無幫助。所以我很果斷地同原先那個女友分了手。我是帶著百倍的信心和勇氣走向你的。我一定要得到。"七哥的話語言之鑿鑿擲地作金石聲。她驚愕得使那張青春已逝的臉如被人扭了一般,歪斜得可怖。她跨了一步給了七哥一個響亮的耳光然後抽身逃去。

七哥淡淡地笑了笑沒說什麽。七哥懷著無限的自信等待她的回心轉意。七哥知道她需要他比他需要她更為強烈。有人寫了一部小說叫悲劇比沒有劇好。七哥沒看過那小說但他覺得那題目起得棒極了。有魔鬼比什麽都沒有要好。七哥想她最終會得出這麽個結論的。

七哥的判斷像諸葛亮一樣準確無誤。三天剛過,她紅腫著眼泡來找七哥了。她沒有別的男人可找。她隻有七哥。況且七哥的確還不是個很差的角色。她對七哥說她是一時衝動,沒能從七哥的角度去理解七哥。她請求七哥諒解。七哥一言未發,隻是上前吻了吻她。她激動得熱淚盈盈。七哥固然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她也一樣地利用七哥去獲得全新的生活。七哥當天就把她所渴望的給了她。那種生命最徹底的快感使她衰敗下去的容顏又煥發出光彩。當她神采奕奕出現在她的朋友們的麵前時,人們幾乎沒法將她同昔日的形象相比。這是七哥為她創造的青春。由此她對七哥更是死心塌地和嚴加看管。

其實七哥全然不是尋花問柳之輩。七哥全部的用心不在那上麵。如果認識不到這一點那就實在小看了七哥。七哥覺得把情欲看得很重是低能動物的水平。七哥不屬於這些。七哥的目的在於進入上層社會,做叱吒風雲的人物做世界矚目的人物做一呼百應的人物。七哥想將他的窮根全部斬斷埋葬,讓命運完整地翻一個身。七哥想拯救自己。他覺得他有責任使自己像別人一樣過上極美好的日子。否則他會因為感到世界虧待了他而死後陰魂不散。

七哥調到了團省委,這是七哥提出的去處。七哥看過一張統計表,那上麵記有解放以來曆屆團幹離任後的情況。七哥記不得他們各自都幹了些什麽具體職業。但他惟一的印象是:從那扇門出來的人幾乎全部升上了高處而且還在繼續上升著。那些相當級別的職位一個挨一個排列著如一條冰涼的蛇從七哥心頭爬過。七哥打了個寒噤然後欣喜若狂。七哥知道他已經找到了他的終南捷徑。

七哥分到了很寬敞的房子。在他原先的學校擁有三十年教齡的老師也沒資格住上七哥現在的這房子。七哥的房子布置得像宮殿。落地的雙層窗簾,先鋒的組合音響,遙控的彩色電視還有鬆軟寬大的席夢思。七哥結婚前夕,父親和母親相攜著去過一次。父親堅持說那床一定要睡壞骨頭的,而母親則生氣地說那窗簾浪費了好幾件褂子的衣料。

七哥的蜜月是在廣州和深圳度過的。七哥住在深圳灣大酒店的那幾夜幾乎夜夜都失眠。他的全身如火灼一般難受而又如火灼一般興奮。他在他的妻子睡著之後還忍不住一次次把臉埋進她的胸脯裏。七哥對她感激涕零。七哥有一種預感,那就是她給他帶來的幸運,很可能在某一個日子超出他的想象。

那一段日子七哥縱情享受恣意歡笑如入天堂之門,卻有另一個女孩子把眼淚哭幹了把嘴唇咬破了。她的老父老母隻能咬牙切齒地痛罵幾句"小人"之類無傷大雅的話然後陪著傷心欲絕的女兒長長地歎氣。


                                                                                  12


五哥辭職幹個體戶時並不知道六哥也辭職幹個體戶了。他倆碰麵時是在輪船上。五哥進餐廳吃晚飯時看見了正在端菜的六哥,五哥驚叫了一聲以致六哥手一滑菜盤掉在了地上。他倆相視片刻哈哈大笑了。五哥到南京去訂購一批汗衫而六哥則去南通進貨棉紗長襪。

五哥和六哥是一對雙胞胎。他倆的心似乎是溝通的。五哥想到的東西六哥也能想到。五哥感冒六哥百分之百也要傷風流鼻涕。最奇特的是小學時一次語文考試,三個造句,他倆造得完全一樣而實際上他倆的座位卻隔得很遠。五哥六哥自小是一對壞種。打架罵人偷盜玩女孩無惡不作。直到各自娶了老婆添了兒子才走上正軌,像模像樣地過開了日子。

五哥第一次帶女朋友到家裏來時,父親和母親正在吵架。那是為了母親買回來的酒是兌過水的,父親一怒之下連酒壺都扔到了鐵路上。恰巧一列火車開過,酒壺碾成了薄鐵皮。於是母親便橫著嗓子同父親吵開了。五哥的女朋友如同巡視大員般,毫不把父親和母親放在眼裏,隻傲慢地將屋子環視一遍,說:"就這屁點破屋?"五哥未曾來得及答話,父親卻撇開母親朝這邊吼開了。父親說:"嫌老子屋破,這裏還沒你的地盤哩。"那女朋友也不示弱:"這老家夥吃錯了藥,怎麽見什麽人就吼什麽人?"說罷揚長而去。氣得五哥跳起來對父親亂叫了一通便又蹬蹬蹬地去追趕那女朋友。父親發了一會兒呆,搖搖頭說:"日月顛倒了,顛倒了。"然後自己找了個空瓶,長籲短歎地打酒去了。

結果是,五哥的女朋友再也不肯來家了,五哥隻好做了上門女婿。五哥的女朋友是漢正街的。六哥常陪五哥去那裏,於是六哥也找了個漢正街的姑娘。六哥知趣,不敢帶女朋友回家,主動對父親說想要倒插門。父親大手一揮:"去去去,少廢話。你倆反正是一對。"六哥如獲大赦,輕鬆地告別了這個家,住進了老婆屋裏。五哥和六哥幾乎同時(隻差三天呀)各得一子。肥墩墩的,讓嶽父嶽母們歡天喜地。五哥六哥當女婿比當兒子舒服多了。漸漸地不太記得河南棚子的老父老母。

漢正街自古便是商賈雲集之處。以謙祥益商店為中心,上至武聖路下至集家嘴,沿街經商的個體戶而今已經達兩千多戶。長街小攤,百貨紛呈。五哥問清楚幾乎有一千家已經成萬元戶,立即心慌意亂頭腦混沌了。五哥是建築隊的泥瓦工,工資不算低。即使不低,細細想來辛辛苦苦一個月還不及個體戶一天賺的錢多。五哥覺得自己活得窩囊,他得賺大錢過富日子才不枉做人一遭。五哥連同老婆商量一下的情緒都沒有,當天便打了辭職報告。六哥隻比五哥早一天。六哥的鄰居僅從一百五十元的資金起家,不到一年已成了萬元富戶。這變化是六哥親眼所見。六哥眼珠都快突出來了,他想了一夜,辭去了運輸公司汽車修理工的職務。

五哥訂購的汗衫原本就是積壓貨。五哥訂了一萬件但卻隻銷出了一千五。錢周轉不了,五嫂夜夜指著五哥的鼻尖罵祖宗。五哥怕老婆,五哥在這一點上完全不像父親。連日裏五哥東奔西跑得下巴都尖了,汗衫還是積壓著。

那天五嫂又砸杯子扔碗地罵祖宗了,五哥隻好溜之乎也。五哥信步溜達到航空路。航空路到商場一帶是"飛虎隊"的地盤。"飛虎隊"是市民給那些流動小販們的綽號。"飛虎隊"的小販們拉起生意來可以說是死皮賴臉。抬高價短斤兩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圈套也做得像真的。五哥看見幾個女子圍著一個小販高聲議論羊毛衫的價格。五哥一眼看出他們都是一夥的。假賣假買地哄來一些真正的顧客。一個紅衣女子的眉眼不斷地向路人掃來掃去。她看到了五哥。她叫了聲:"哎呀,這羊毛衫要是讓這個男的穿上簡直可以成為三鎮第一美男子。"五哥笑了笑,走過去。問小販:"多少錢一件?"小販說:"看你穿著肯定合適,我心裏高興,就便宜點賣給你,二十六吧,別人我都是賣三十呢。"五哥用手捏了捏,深知毛線中腈綸多於羊毛,便又笑笑說:"出廠價,十六塊,這我清楚。"然後意味深長地丟下一聲笑,甩手而去。他聽見小販和幾個女子衝著他的背脊罵罵咧咧的聲音。五哥從來都不是好惹的家夥。五哥在家以外的地盤上還從來沒輸過。這回自然也是。五哥心裏暗笑一下,拐到一個稍清靜的地方,然後放開嗓子爆喊一聲:"工商局的人來了!"

這聲喊宛如扔下一枚炸彈。五哥的眼前炸窩了。搶收衣服的,逃竄的,裝作顧客若無其事地混雜入人群的,互相叮嚀的,應有盡有醜態萬千。一忽兒,"飛虎隊"無蹤無影,隻丟些空紙盒在路上。五哥看得有趣。不由倚在牆根下捧腹大笑。待五哥笑得上氣難接下氣時,他的肩膀被一隻手拍了一下。五哥回過頭,認出了是紅衣女子。五哥一笑,說:"怎麽不跑?"紅衣女子冷冷地說:"想看看你還有幾手。"五哥說:"鬧著玩玩,何必當真。"紅衣女子說:"鬧著玩也得看地方看人。"五哥嗬嗬一笑:"你們拉客過後又罵人也沒有看人看地方呀。"紅衣女子打量了一下五哥,說:"你還像個人物呀。"五哥說:"當然。河南棚子的兒子漢正街的女婿,堂堂正正是個人物。"紅衣女子說:"漢正街的?萬元戶?"五哥說:"萬元戶還得過兩年。"紅衣女子說:"這麽說是同行了?何必拿一路人開心,不都是端這個飯碗的?"五哥說:"那我就道聲對不起了。要不要去雲鶴酒樓壓驚?"紅衣女子說:"哥們兒還痛快,去就去。"

五哥同紅衣女子一道上了三樓,紅衣女子拿起菜譜就點。心狠手辣地完全不顧及五哥腰裏並沒帶幾塊錢。燒甲魚燉海參炒蝦米白斬雞外帶一碗三鮮湯和四瓶青島啤酒。點得五哥暗叫苦也。

紅衣女子問五哥生意做得如何。五哥灌幾口啤酒長歎一氣說正在倒黴。紅衣女子問緣故。五哥便如實說了汗衫的滯銷。紅衣女子說:"再不好銷的東西,隻要想好了辦法,總是能賺到錢的。"五哥說:"有什麽好點子?"紅衣女子說:"就這麽白給你出?"五哥說:"當然給好處。"紅衣女子說:"怎麽講?"五哥伸出右手:"五十張。"紅衣女子說:"半千還算錢?如果讓你一件汗衫賺一塊錢,那你得了多少?給我了多少?簡直小氣得不像男人。"五哥說:"未必給你一千?"紅衣女子說:"說良心話,這我還不一定要呢。做生意眼光要放長遠一點。"五哥默然不語。見啤酒已盡,說:"我再去要兩罐啤酒來。"五哥在服務台拿了啤酒剛轉身欲回飯桌,見紅衣女子正背對服務台,不禁心頭一轉,將啤酒裝進褲兜裏,自言自語道:"再去買兩盤冷菜"便悠悠然地下了樓。五哥下了樓便直奔一路汽車站,一口氣坐到了六渡橋,打著飽嗝到朋友家推了一夜麻將,第二日淩晨才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家。

五嫂開門第一件事便是送給了五哥幾耳光。五哥不動氣,慢慢說:"跟你講件滑稽事。"便添油加醋地將昨日白吃一頓的事細細講述了一遍。五嫂不由得笑得倒在了床上。大罵女人的愚蠢和男人的狡猾。罵聲中不禁為這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而感到自豪起來。五哥這時則歪在沙發上呼呼地大睡開了。

一清早六哥大汗淋漓奔來時五哥還沒起來。六哥將五哥打起,憤怒地叫道:"今天無論如何幫兄弟一把。"五哥忙問什麽事。六哥說:"我一早剛把攤子擺出去,一個女的帶了幾個人,二話不說砸了我的攤子。他們人多,我又不敢對抗。臨了,那女的丟下這件汗衫說一千塊準備好,我到時來取。"五哥跳起來抓過汗衫細細查看。汗衫的胸前用圓珠筆勾勒了一個霍元甲打拳的形象。五哥心頭豁然一亮,眉頭舒展,連聲叫:"妙極了妙極了。"倒將六哥弄得莫名其妙。五哥方將昨日之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拍著胸脯對六哥說:"你今天的損失我負責加倍賠你。絕不放空屁。"

五哥將他積壓的近萬件汗衫五千件印上了霍元甲三千件印上了陳真。電視連續劇剛放過不久,人們對這二人印象頗深。五哥拿出二十件送給玩武術的小夥子,不到三天,五哥的攤前購者如雲。五哥暗暗又抬了三次價,汗衫依然暢銷。五哥發了財,五嫂每日見五哥都眉開眼笑,又端茶又打扇還撒嬌般地在五哥麵前扭來扭去。五哥腦子裏卻抹不掉那紅衣女子的模樣。但是那女人卻一直沒有出現。

三個月後,五哥從廣州回來,剛出漢口火車站,一個女人朝他嫣然一笑。驀然他認出那是紅衣女子,隻不過紅衣被一件橄欖綠的棒針衫所代替。五哥立即向她迎去。紅衣女子說:"怎麽,還認識?"五哥說:"恩人嘛,當然不敢忘。"紅衣女子說:"我家在這附近,要不要去坐坐?"五哥說:"當然想,隻要你瞧得起。"紅衣女子笑道:"你一表人才又聰明又能幹,我巴結都來不及哩。"五哥說:"我惟一佩服的女人就是你。"紅衣女子眼一斜說:"是嗎?"五哥被那一眼望得心亂了。五哥覺得這女人同他老婆比簡直像仙女同討飯婆相比一樣。五哥想要是能同這女人享受一場那麽他也就宛若神仙了。五哥說:"你家裏……還有誰?"紅衣女子說:"就我一個。我丈夫到深圳去了。"五哥說:"我剛從南邊回。我提前了兩天。我老婆還當我是後天到哩。"紅衣女子笑了笑。五哥趁機把手放在了她的腰上。

五哥跟著她拐彎抹角。五哥滿心歡喜。他幾乎是懷著甜蜜的感情打量他身邊這個女人的一切,眼睛眉毛嘴唇以及胸脯。五哥都有點按捺不住了。

五哥剛跟紅衣女子走進家門,後腳便跟進幾個彪形大漢。五哥覺出有些不對,忙堆起笑,說:"上次你幫了大忙。我準備了兩千塊錢酬勞你。"紅衣女子冷笑一聲:"我說一千就隻要一千。錢我已經從你兄弟那兒取來了。不過事情還不那麽簡單。"五哥出汗了,說:"還有什麽,盡管說,盡管說。"紅衣女子說:"你姑奶奶不是隨便讓人耍的。冒充工商局的,是耍第一次;在雲鶴酒樓一拍屁股開溜是耍第二次;今日一路不懷好意是耍第三次。我明白告訴你,我今天隻想叫人揍你一頓,叫你記清楚鬧著玩玩得看人看地方。"

五哥無言以對。五哥自然也不會輕易討饒。五哥畢竟是父親的兒子。父親說過做男人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也要硬著筋骨。五哥此刻便硬著了筋骨。五哥見幾條大漢脫下了衣服,每人都露一件由他攤上賣出去的印有霍元甲的汗衫,不由得心一沉。突然,五哥說:"朋友,我講幾句話。"紅衣女子說:"有屁快放。"五哥說:"我們是一賬還一賬,所以今天這頓打我認了。打傷了我看病,打殘了我躺床,打死了我不怪。不過這筆賬了結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不必死結冤家。生意興旺靠朋友,互相拆台栽跟頭。"紅衣女子說:"你還是條漢子。你放心。你死不了殘不了。血還是要放一點的。拆台的事我不做,其他的人我不保證。"

紅衣女子說罷出了門。五哥立即被拳腳包圍了。很快五哥便人事不知地癱倒在地。五哥醒的時候,天已黑了。屋裏亮著燈。紅衣女子正嘩啦嘩啦地滑動著編織機織毛衣。五哥艱難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向門外走去。五哥快要跨出大門。忽飄來那女子軟軟的聲音:"代我跟你兄弟道個歉。說那天我認錯了人。"

五哥回家時叫了出租車。一家人見他血淋淋的模樣都驚呼大叫。五哥沒敢說也沒臉皮說挨打之故,隻說在汽車上同流氓爭吵結果動起手來。五哥躺了整一星期。父親聞知後,鼻子一嗤說五哥是笨蛋加癩皮狗一個。笨在居然能被人打到這種地步。癩在居然還大大方方地躺上七天。父親委實感歎一代不如一代。

一切都恍如夢般。五哥傷好之後生意照常做了下去。五哥擔心還會有人前來挑釁,結果,一連幾個月都相安無事。五哥不由從心底服了那女子。他曾到處打聽過紅衣女子的下落。五哥想同她交個朋友。可惜五哥至今仍未打聽到。

五哥現已是漢正街萬元戶之一了。六哥自然也不例外。漢正街的萬元戶說起來隻千來戶人家而其實遠遠不止。潛伏在地底下的萬元戶們至少也有幾百。五哥和六哥這種人,發富之後學會的第一樁事便是賭錢。起先是麻將。後來嫌麻將太磨人也太費腦子,便擲骰子。有人讀過金庸的小說《鹿鼎記》,知道那裏麵有個善賭的韋小寶。便在搖骰子時爆喊一聲:"韋小寶來啦!"五哥六哥均不知韋小寶為何物,但每次輪到他們擲時,也長長地吆喝:"韋小寶哇!"

偶爾五哥回河南棚子看看父親母親時,見父親端端地坐在小凳上與一幫老朽們以一毛兩毛錢這樣的數目打牌,臉紅脖子粗地叫喊這個是臭牌那個是黴星,便也如父親嗤他一樣對父親嗤一鼻子。五哥說他們現在下賭注根本不數鈔票的張數。父親不服便傲然問道那怎麽算賬?五哥說把錢摞起來用尺量厚薄。五哥說我下得最凶的一次賭注是十個厘米。父親說十個厘米有多少?未必比一百塊還多?五哥說壓緊一點也就差不多一千塊。父親"呸"地朝五哥吐了一口濃痰,怒道:"吹牛找你孫子去莫找你老子。"五哥大罵著父親混蛋透頂而去。而同父親一起的牌友們直到五哥走得沒影兒了驚愕的麵孔還沒複原。

這回父親懷疑五哥和六哥是不是他的兒子了。


13


         七哥瞧不起五哥和六哥到了極點。七哥常在肚子裏用最惡毒最尖刻的話罵五哥和六哥。童年時代五哥和六哥給七哥的傷害令七哥永生難忘。但七哥在組織個體戶們座談時卻每一次都以自豪的口吻提到他有兩個哥哥都是個體戶。七哥說他對他的這兩個哥哥極其敬重,因為他們全靠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創造自己的生活。七哥鼓勵個體戶青年不要自卑要自信,要認識到自己這個職業的高尚和偉大。七哥還詼諧地說他們這些搞政治工作的人隻能靠嘴皮吃飯,別的什麽本事都沒有。假如有一天我幹膩了這一行就辭職去幹個體戶。七哥說起碼可以到深圳廣州跑幾趟而這兩處他還沒去過哩。七哥的話讓那些常往南邊跑的個體戶們都笑了起來。個體戶們都紛紛稱讚七哥說這個人難得,便將七哥視為知音。而實際上他們都不知道七哥度蜜月在深圳住了二十天。

元旦時,七哥回了一趟家。恰恰五哥六哥也攜子來家了。五哥六哥自小就沒把七哥放在眼裏,到現在依然是。他們完全不顧七哥是廣大個體戶的知音這一事實。五哥和六哥你一言我一語大聲譏刺七哥費心思往上爬不如費心思賺點錢,然後故意把兒子的胖臉親得"叭叭"地響。那響聲在七哥的心上像是錘子砸下一樣,一錘一錘地讓他痛苦。

父親對七嫂極不滿意。父親想這女人大概有妖術。要不憑她那年齡和不能生兒子這罪該萬死的毛病怎麽能把七哥給勾引上呢?父親想沒有男人願意討一個不會生孩子的女人。而女人生不下孩子,父親想,那還有什麽用?父親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父親說現如今又不能討小,看小七子你今後怎麽辦?父親說不如把你那個休掉,再找個年輕漂亮的。七哥說瞎吵什麽,你懂個屁。七哥一句話噎得父親說不上來了。父親在七哥麵前顯得很謙卑。父親常想著七哥是省裏頭的人。

元旦剛過幾天,父親突然顛顛趕到武昌來找到七哥。父親說大香和小香都要請七哥吃飯,敘敘姐弟之情。七哥聽得大吃一驚,那驚愕的程度不亞於聽說裏根總統請他赴宴。片刻,七哥冷笑一聲:"黃鼠狼給雞拜年,哪有好心。"父親說:"她們當不了黃鼠狼,你也不是雞。"七哥說:"我從來都隻當沒有姐姐的。"父親說:"你們都是我養的。都是從你媽一個人肚子裏鑽出來的,有沒有姐姐由不得你。"七哥又是一聲冷笑。七嫂說既然請,那就去吧。何況父親又老遠跑來了。七哥聽七嫂的,便淡淡地回父親說:"請就請。有吃的何樂而不為?"

小香姐姐住在黃孝河邊。小香姐姐當年嫁的那個黑胡子男人是個無業遊民。小香姐姐跟他結婚三個半月後生了一個女孩。那黑胡子要的是男孩而小香姐姐卻沒有辦到。小香姐姐在七哥麵前可以為所欲為地打罵撕咬,卻不能將她的丈夫奈何下去。沒等女孩滿兩歲黑胡子假稱回老家將小香賣到了河南。河南鄉下的日子清苦,這使小香一次又一次地逃跑,終於三年後跑了回來。到家裏懷裏又抱著一個男孩。那天母親幾乎以為她是個討飯的。直到小香姐姐淒苦地喊了聲媽媽,母親才認出這是她的小女兒。

小香姐姐一年不到又結了婚。沒有男人小香姐姐是活不下去的。甚至隻有一個男人她也依然覺得日子難熬。小香姐姐為這回的丈夫生了一個兒子。小香的丈夫是菜農,因為妻子生了一個女孩而一怒之下與之離婚。這回小香稱了他的心願,便萬事百事由著小香姐姐。兒子已經有了,老婆的意義就不大了。逗兒子逗得高興時,即使小香領了情人來家調情他也無所謂。他抱著兒子給小香做菜還殷勤地問客人味道如何。

小香姐姐有了一女二子。河南帶回的那個連戶口都沒有。小香姐姐想起了七哥。

幾乎同時,大香姐姐也在想七哥了。大香結婚甚早。大香有三個小老虎似的兒子。小的也都初中畢業了,而大的業已開始了待業。大香姐姐十八歲就結了婚。大香姐姐丈夫是木匠,木匠比大香大十歲。大香姐姐小日子過得十分富足。大香常常在休假之日坐在門口曬太陽,嗑著瓜子同一幫老娘們扯三拉四地聊天。星期天則提一點吃的或酒回河南棚子看望父母親,大香姐姐住在三眼橋,這也是漢口下層人曆來所居之地。

父親告訴大香和小香,說是七哥答應去她們那裏吃飯。大香說那就先去我那兒吧。小香說不不不,先去我那兒。大香說你那破地方,七弟怎麽能踏得進腳。小香說你不要什麽都想得到手,你的日子過得夠好的了。大香說就是日子過得好了,才要多為子孫後代想。小香說我則是一心為七弟著想。大香說你心腸好,怎麽小時候不為七弟想?小香說你比七弟大那麽多卻從不照顧他。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爭吵得互相罵了祖宗,倒沒想到她倆是同一個祖宗下的兒女。

父親說吵個什麽名堂,就在我這兒吧。你們倆一起做東,打點好酒來。老子陪小七子喝酒,你倆有什麽屁就在飯桌上放。父親的話令兩個女兒皆大歡喜。

七哥那天進門時見到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的笑容幾乎當場嘔吐。火車依舊哐啷哐啷地從門前開過,震得房子微微顫動。小桌放在了屋中央。桌麵上加了一層圓桌麵。擴大了的桌麵上已擺上了香腸鹵牛肉花生米之類冷盤。酒是黃鶴樓牌的。父親眯著眼邊聞邊咂著嘴唇。桌上倒了三杯酒。父親把大哥也叫來了。七哥父親大哥,三個男人坐在桌旁。而所有的女人--母親大香小香--都在他們身邊忙碌,謙卑地問七哥菜如何酒如何。七哥不知道到底為了什麽事。他隻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個陌生人家裏做客。

父親在三杯酒下肚後,舌頭便又潤滑了起來。父親說:"小七子你這輩子不能光你兩口子過。"七哥說:"您這是什麽意思?"父親說:"得有兒子。要不你費老命奔的前途有誰能接著走下去?"大哥說:"小七子,爸爸的話說得對。你的社會地位再高,你一死百事全了。還是得有兒子繼承才是。"七哥沒言語。他覺得父親和大哥的話倒是不錯。七哥想自己把自己的命運徹底地翻了個麵,可又怎麽樣呢?沒有兒孫為自己的這番奮鬥自豪。亦沒有兒孫能享受到自己的成果。這豈不是有些枉然?父親說:"小七子,你可以過繼一個兒子。"小香姐姐立即說:"我的老二,你曉得的,身體又結實,長相也不錯,為了弟弟到老有依靠,我豁出去把他交給你了。"七哥吃了一驚:"你兒子?"小香姐姐夾了一隻雞腿給七哥,說:"是呀,那是個好小子。"大香姐姐說:"小七子別聽她的。那小子是她跟河南鄉下農民養的,蠢頭蠢腦。我那個老三,一表人才,年齡雖大了點,不過,過繼給你也合適。"七哥又一驚:"你說三毛?"大香姐姐說:"是呀,三毛常說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他七舅哩。"小香姐姐說:"三毛十五歲了怎麽合適?"大香姐姐說:"那也比*****要好呀。"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又一頓好吵。七哥心煩意亂毫無吃興。一桌酒菜便如毒藥般讓他汗毛聳起。七哥站起來,對父親和大哥說:"我不吃了。"父親喝息了大香和小香的戰火對七哥說:"再坐坐,你不陪你老子也陪陪你大哥。"大哥說:"七弟要走就讓他走。不過話還是得跟你說明白。你小時在家裏受夠了苦,這我清楚。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現如今你出息了,再出息的人也得有子嗣。大香和小香的兒子是你的外甥。你們血緣親近,你過繼哪一個可以挑,但最好還是要過繼有血緣關係的。否則,我們家不承認那個孫子。"七哥說:"我得想想。"七哥一出家門,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的聲音便在身後炸起。走了老遠,還能聽到她倆尖銳的叫喊。這一切使七哥恍若又回到了他過去的日子。七哥恐懼地加快了腳步,而心底裏卻一忽兒一個寒噤。七哥終於忍不住了,他扶著一棵樹,勾下頭將適才的飯菜嘔吐一盡。他想將心底的恐懼和寒氣一起嘔出去。吐完,七哥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想:家裏過去又在什麽時候承認過我這個兒子的呢?

三天後七哥回家了一趟。七哥告訴父親:他已到孤兒院領了一個小男孩子,那孩子剛一歲。七哥說:"不管你們承認不承認他是你們的孫子,但我得說,他是我的兒子!"七哥說完揚長而去。七哥的行為叫父親目瞪口呆。父親想罵人而終未罵出。父親不敢罵七哥。父親心裏的七哥是政府的兒子而不是他的。


 


14




  河南棚子蓋起了好些新房子。那些陳舊的板壁屋便如衣衫襤褸的童養媳夾雜在青枝綠葉般的新娘子之間。據說新火車站要修到建設大道的方向去,教堂般的漢口火車站從此結束它的使命。穿越城市的鐵路要改為高質量的公路,公路兩邊的破舊房屋全部拆除,重新起蓋高樓大廈。

鄰居們都歡呼雀躍,紛紛盤算舊屋該折價多少,如何向政府討價還價多分幾套房子。隻有父親愁眉不展。父親說沒火車叫他是睡不著覺的。父親說住樓房沾不到地氣人要短壽。父親說小八子怎麽辦?那幾日父親常坐在窗口下嘮嘮叨叨地說:"我隻有一個小八子還留在身邊。"

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和父親母親一起了。二十多個幸福的歲月,我享受到了無比無比多而熱烈的親情之愛。那溫暖的土層包裹著我弱小的身軀。開放在這熱土之上的一串紅火一般的豔麗。火車雄壯地隆隆而過,那播灑的光芒雪亮地照耀父親的小屋。很難想象沒有父親這小屋會是什麽樣子。

父親把我挖出的那天是個大晴天。太陽刺眼地照射著大地。父親叫來了三哥。三哥將小木盒置入一個大紙盒裏,然後用繩子捆綁好。三哥說:"我把他埋到二哥旁邊吧,有個伴兒。"三哥把紙盒架在自行車後,左腳一蹬,右腳飛越過紙盒踩上踏板。三哥的車鈴叮鈴按響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相擁著望著我們遠去。他們像一對恩愛的老夫妻慈善著麵孔望了很遠很遠,然後一起頹然地坐在門檻上。這一天我才發現,父親和母親已經非常蒼老非常憔悴非常軟弱了。

三哥將我埋在二哥身邊,然後撫著二哥的墓碑,陰著麵孔長舒了一口氣。直到天黑三哥才緩緩地向山下走去。他的腳步是那麽沉重和孤獨,一聲聲敲打著地心仿佛告訴這山頭所有的朋友,他累極了累極了。

星星出來了。燦爛的夜空沒能化解這山頭上的靜謐,月光慘然地灑下它的光,普照著我們這個永遠平和安寧的國土。

我想起七哥的話。七哥說生命如同樹葉,所有的生長都是為了死亡。殊路卻是同歸。七哥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直到死都是無法判清的。七哥說你把這個世界連同它本身都看透了之後你才會弄清你該有個什麽樣的活法。我將七哥的話品味了很久很久,但我仍然沒有悟出他到底看透了什麽到底作怎樣的判斷到底是選擇生長還是死亡。我想七哥畢竟還幼稚且淺薄得像每一個活著的人。

而我和七哥不一樣。我什麽都不是。我隻是冷靜而恒久地去看山下那變幻無窮的最美麗的風景。


所有跟帖: 

好小說,我謝謝上傳。 -xiaocao00- 給 xiaocao00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21/2018 postreply 13:30:34

:)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2/2018 postreply 15:12:58

很沉重的生活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2/2018 postreply 20:35:08

早先跟你說過,很長時間我一直以為方方是男的,這兩篇放在一起,正好說明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422 bytes) () 04/23/2018 postreply 06:44:15

有可能 方方用詞很豪氣 寫父親打碼頭那段 雖然兩篇很相似 但是方方的主角父親七哥二哥 池莉的是寡婦冬兒和豔春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3/2018 postreply 20:3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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