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裁(作者:唐穎)



        黑包褲終於替代綠軍褲開始在淮海路上流行。

  魯囡這年十六歲,走在街上,看到這些穿黑包褲的女子仿佛個個都有一雙修長的腿和飽滿微翹的臀部,魯囡越走越慢,後來就幹脆站在街邊,對著那些移動的黑褲腿發呆。一點沒錯,人靠衣裝,你看,沒有身材的女人穿上黑包褲都變得有身材了……她的耳邊響著林慧凝的絮叨。


  關於黑包褲是她和林慧凝這幾天在廚房談論的話題。這是一種黑色卡其布麵料的長褲,因緊裹臀部凸顯其線條便被冠之“包”,當然,這類話題通常都是由林慧凝挑起。林慧凝是弄堂裏最“飛”的女人,1970年代追潮男女常被人形容為“飛”,“飛”從“阿飛”衍生出來,顧名思義是貶義的。


  林慧凝比魯囡年長整整一倍,今年三十二歲,已生育兩個男孩。本可以成為護士的林慧凝,畢業時不服從去外地醫院的分配,而是嫁了家底豐厚的醫生,但新婚不久丈夫便被指派參加支邊醫療隊,之後被留在邊疆縣城醫院拿一份微薄的工資,雖然有夫家資助,卻很快經曆了1960年代大抄家,堅守上海的林慧凝帶著一對幼兒過起了相當拮據的日子。但好像,這一切並沒有影響林慧凝的“飛”。可是,她的“飛”更像是她的身材引起的而不是衣服,因為仔細看去,她好像並沒有穿什麽奇裝異服,然而,仍然好像是衣服的緣故,就像林慧凝經常說的,穿對衣服,身材才會顯現。用在她自己身上,便是曲線畢露,她挺胸翹臀仿佛在搔首弄姿,左鄰右舍的女人們就有些迷亂,林慧凝的言行舉止是她們的八卦話題,她們以她的性感為恥,但私下裏被她鼓舞起的本能在躁動。


  而林慧凝的才能便是將已被時代扔棄的“破衣爛衫”——雖然其實並不破爛,隻是有悖時代標準,比如旗袍馬褂諸如此類——改頭換麵後化腐朽為神奇,畢竟舊衣服的麵料優質,假如裁剪上暗藏匠心,就是一件華衣美服了。


  在林慧凝的啟迪下,魯囡以後將明白,假如有追求,你甚至可以將一件囚衣穿出風情。


  林慧凝因為住在魯囡家樓上,才與魯囡有交集,或者說,因為空間的便利,魯囡成長路上的某些盲區,是先從林慧凝那裏得到啟蒙,至少,魯囡已經通過林慧凝的眼睛,捕捉到淮海路上的流行,雖然“黑包褲”聽來也帶點貶義,顯然過於直接,直接地昭示性感。事實也是如此,這包屁股的黑長褲穿在任何女孩身上,都仿佛魔褲上身,她們立刻窈窕起來,風姿綽約了,讓人心亂了,不僅是異性們。


  有一天魯囡發現,班裏被稱“拉三”的蓓莉也穿起了黑包褲。穿著黑包褲的蓓莉走進教室,男生們竟然起哄了。班主任是男教師,他木知木覺地看著大家問,有什麽問題嗎?男生們因興奮而坐立不寧,女生們互相使眼色,一種稱之為羨慕嫉妒恨的情緒在她們中間彌漫。蓓莉已經坐到自己的座位,卻又站起身,朝四周看看,挑釁地雙手叉腰眉峰上挑,語氣嘲諷地問道,有意見嗎?


  容易害羞的男生躲開了蓓莉目光,也有沉著老練的比如豐浩,卻用含著笑意的目光與蓓莉交流,不如說放電,魯囡的眼稍總是先瞄到他,他花哨的笑眼令她生氣卻吸引著她。而女生們都在貪婪地打量著蓓莉,魔褲的襯托讓這天的蓓莉突然成熟有了女人味,身上的紅格子襯衣凹凸有致。那天放學後,女生們聚在教室一角,她們竊竊私語在討論蓓莉今天的裝束,她們互相問,為何今天的蓓莉特別……特別妖?“妖”的說法在當年就很流行,比起“飛”,“妖”更有一股性感的意味就對了。


  魯囡指出,今天的蓓莉穿對了衣服,有胸有腰有屁股,女生們“切切切”地笑,難道你沒有……我們沒有……胸!腰!屁股?魯囡搖著頭,我是說衣服也可以把你變成沒有胸沒有腰沒有屁股的人,總之,把你變醜,或者,變土,如果沒有穿對衣服!魯囡的這些看法是從林慧凝那裏批發來的,女生們安靜下來,在回想蓓莉今天的穿著。魯囡提醒道,發現沒有,她今天穿的褲子很特別……有女生恍然大悟,對,她今天穿了一條黑褲子,腿特別顯修長,於是七嘴八舌起來,屁股包得好緊……兩塊肉都彈出來了……就像裝了兩隻球……她的胸好像也比平常鼓,也像塞了東西……議論愈放肆愈快人心,女生們開心大笑,竊竊私語時,她們也是很敢講的。


  於是魯囡好為人師地總結道,你們不得不承認蓓莉今天的身材特別好,從臀部到腰到胸,曲線分明,她這件朝陽格襯衫以前也穿過,但今天才穿出效果。因為,今天她穿的是黑包褲,今年最流行的褲子,喔,褲子是關鍵,褲子有樣子,上身衣服也會被襯得好看。魯囡在跟林慧凝鸚鵡學舌,卻征服了女生們,她們注視她的目光有了崇拜。


  魯囡暗暗慶幸身邊有這麽一位“飛”女人,這種女人通常是“懂經”的,“懂經”是上海切口,廣義上指領市麵有見識,其實特指那些深諳生活品質的潮流達人,當然是非主流的潮流。林慧凝的教誨,讓原本愚鈍的魯囡在女生堆裏脫穎而出,她越來越明白,不是所有的母親都像她母親那樣僵硬保守,盡管時代的道德麵孔冰冷嚴厲,魯囡卻從她的鄰居她的同學那裏發現,私底下,人們更願意跟隨“懂經”者,或者說,在達人的指點下,你將發現另一個地下世界,在那裏人們正屏住氣息躡手躡腳違禁犯規,做著與時代準則相反的事。


  這天魯囡把教室小小的騷動向林慧凝描繪,林慧凝竟然感歎起來,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魯囡困惑地看著她,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林慧凝便告訴她,我比你母親更盼望你長大,長到曉得自己是個小姑娘。


  魯囡覺得可笑,我怎麽不曉得自己是小姑娘呢?


  林慧凝卻搖頭,很多女生好像不曉得自己是小姑娘,她們沒有小姑娘的念頭,武頭劈啪比男生還武腔。“武頭劈啪”和“武腔”這些用來形容女生不夠文雅的上海俚語,也是魯囡母親經常用來指責魯囡的行為舉止。


  套裁魯囡困惑的目光讓林慧凝再作解釋,女生應該有讓自己漂亮有吸引力的念頭,這樣她們才會學習研究怎麽打扮自己!林慧凝因此而感歎,我心心念念想生個女小人,可以打扮她,等她長得和我一樣高,做褲子可以套裁,省了多少布票!魯囡覺得可笑,林慧凝想生女小人竟是為了做褲子可以套裁省布票?


  省布票是一方麵,跟女孩子才有話聊,沒有人聊天的人生多無聊,林慧凝居然得出這麽無聊的結論。跟林慧凝能聊什麽,還不就是穿衣打扮那些無聊事?這一刻魯囡是在用自己母親的價值觀,也就是社會通行的價值觀在心裏批判著林慧凝。魯囡的母親對這位鄰居向來非常戒備,認為林慧凝沒有正當職業,形象輕浮,不是個正派女人。她禁止魯囡與她多來少去的,隻怕被林慧凝帶壞。


  然而,批判管批判,魯囡卻又十分需要和林慧凝聊聊穿衣打扮的事,如果她不想讓自己淹沒在晦暗的人群裏。而魯囡的母親其實很難推行自己的禁令,她上下班路途遙遠,每日早出晚歸,而她們兩家共用一個廚房,又如何真正禁止沒有職業整日在家的“家庭婦女”林慧凝與也是整日無所事事的魯囡在廚房共度閑暇時光?誰讓魯囡這個中學生,不幸遇上“複課鬧革命”的時代,除了在課堂上學寫大批判文章,幾乎沒有功課需要完成?


  這天,她們的話題很快又回到黑包褲上,林慧凝說,魯囡你穿黑包褲風頭一定蓋過蓓莉,你比她高比她白!可是,你怎麽會認識我們班的蓓莉?魯囡很好奇,林慧凝的笑容變得曖昧,我們這條馬路但凡有點名氣的,我都認識,林慧凝居然這麽說。魯囡也沒有深究,因為她的思緒又回到自己的身上。


  現在她的腦中滿是自己穿黑包褲的形象,跟隨著自己的想像,魯囡忍不住翻騰起家中衣櫥屬於她的那一格,忙著給自己想像中的黑包褲配上不同的衣服。然而魯囡的衣服實在少得可憐,每個季節都隻有兩套,即便是春天這麽美好的季節,也隻是一藍一灰兩件卡其布兩用衫配兩條同料褲子,做母親的隻操心衣服是否足夠,衣服成套容易替換,要好看?不,好看是危險的!這位母親要阻止的恰恰是女兒對好看的追求。


  女人分兩種,被人議論的女人和議論別人的女人,漂亮的出風頭的女人總是被人議論,灰頭土臉對自己馬虎的女人喜歡議論別人。這是林慧凝從黑包褲話題延伸出來的結論,她問魯囡,我想你應該寧願做個被人議論的女人吧?


  於是,魯囡的心更亂了,她想像著自己穿著黑包褲走進教室,男生們的起哄,豐浩含笑的目光,她坐回自己的座位時,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令人心旌搖蕩的電流在他們之間劈啪作響發射火花……


  有追求就有焦慮!如何讓母親同意,給自己做一條黑包褲?魯囡在焦慮。


  離春節隻有兩個月,你媽每年春節都要給你們做點新衣服,這時你就可以向她提出……林慧凝出謀劃策,魯囡立刻否定,黑包褲太“飛”了,我母親最討厭“飛”……怎麽那麽傻,說什麽黑包褲?林慧凝大搖其頭,就說要一條黑褲子,因為黑色耐髒,工人農民都喜歡黑色,所以穿黑色最先進!林慧凝真有才,居然弄出這麽一通似是而非卻也是相當不平庸的理由,讓魯囡歎服。


  然而問題是,在用布票買布的年代,為了節省布票,人們都是用套裁的方式,買一塊寬門麵的布可以套裁出兩條褲子,魯囡的個頭和母親齊,她的褲子當然是和母親套裁,她很懷疑她母親是否願意和她套裁出兩條黑褲子。想到古板的母親也穿起黑包褲,魯囡直想笑,也愈加顯示整件事的荒謬和不可操作性。


  事實上,魯家的衣服都是由魯囡母親自己裁剪。所以即便母親同意買黑布套裁褲子,由她裁剪的褲子,樣子落伍,或者說,根本沒樣子,用林慧凝的說法,穿在身上看不到任何線條。魯囡現在穿的就是這種無臀也無腰的褲子,即便她批發到了林慧凝的穿衣經又如何?


  一條黑包褲讓魯囡無比沮喪甚至絕望,她相信自己的青春將不可挽回地一路虛擲。


  唐穎然而,事情很快有了轉機。經常逛布店的林慧凝淘來一塊黑紗卡零頭布。她興奮地向魯囡宣布說,你可以和我套裁黑包褲!魯囡卻充滿疑慮地問道,你要怎麽說服我媽?林慧凝告訴魯囡,這種稱為紗卡的布料比起普通卡其布的緊致,其質地比較疏鬆,因此價格便宜,但用來做褲子,紗卡更有垂墜感,簡直是壞事成好事。而且這是塊零頭布,價格更低,布票也是象征性地收一點,魯囡的那部分布料的布票她可以不收。林慧凝說她將用這些優惠來說服魯囡的母親同意她們倆套裁。


  看著情緒高漲的林慧凝,魯囡隻能暗暗佩服她的挫敗不了的樂觀主義,她本來要阻止林慧凝去當說客,隻怕她的介入使這種可能性成零,卻終究被林慧凝高昂的興致感染,也許,母親也會有頭腦發昏的一刻。


  當然,母親並沒有發昏,她不假思索拒絕了林慧凝。回過頭她關緊房門教育魯囡,這塊零頭布的確很誘人,但必須拒腐蝕永不沾,不可以為了貪林慧凝那點小便宜和她有瓜葛,跟她搞在一起絕不會有好結果。母親的危言聳聽,魯囡從來是當耳邊風,等林慧凝出事後,魯囡再來回想,才會心驚肉跳。


  這天母親沒有發脾氣,而是用冷靜的在魯囡的感覺卻是冷酷的口吻告訴她,為了懲罰她和林慧凝的往來,也為了這一年魯囡的哥哥被送去插隊,這個春節她不打算做任何新衣。魯囡覺得母親不可理喻,這兩個理由根本扯不到一起。過後一想突然明白,母親正好找到不做新衣的借口,為置辦哥哥的下鄉行裝,母親傾囊而出提前用完家裏的布票和現金,而且她整日沉浸在悲傷裏,家裏的夥食越來越粗簡,好像哥哥下鄉,讓全家失去了好好過日子的理由。插圖/戴未央魯囡意識到這點後很氣憤,氣憤中便做了個決定,既然無法堂而皇之讓母親同意與林慧凝套裁,隻能偷偷與她合作。首先要從林慧凝那裏把那一半零頭布買下來。現在讓母親掏錢已經不可能,那就隻能從她那裏偷錢了。一想到偷,魯囡的心就跳了,好像自己潔白的道德證上被蓋上了黑章。不過,想要一條黑包褲的欲望這般強烈,魯囡很快便克服了道德上的不安,她告訴林慧凝,她決定背著母親做黑包褲,但要給她幾天時間去弄錢,林慧凝用《毛主席語錄》鼓勵她,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魯囡有點擔心地問她,在做黑包褲這件事上,可能要犧牲什麽?林慧凝笑得歡樂,當然是你母親的錢咯!想來她想偷錢的企圖林慧凝已心知肚明。魯囡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狀態,如果她母親和林慧凝是兩個陣營,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林慧凝的戰友,雖然魯囡當時並不知道,林慧凝的這塊零頭布也不是買的,是從布店偷來的。


  魯囡花了好些日子才把錢湊齊。林慧凝幾乎是迫不及待從魯囡手裏抓過一大把零角碎幣,這些零角碎幣一部分是魯囡從父母掛在衣櫥裏的衣褲口袋裏收集來的,想要偷錢時,魯囡才發現母親其實也是相當粗心的,買菜回來後常把找來的零錢扔在桌上,雖然晚上記賬時,母親因軋不平賬而煩惱,但家務事太多,很快又轉移到其他的煩惱上,而同時魯囡便明白某些需求是可以偷偷實現的,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本來明亮如鏡的心態卻因此而有了陰影。


  然而,不是付了錢,魯囡就可以從林慧凝那裏拿到現成的黑包褲,林慧凝告訴魯囡,她的裁剪技術很難保證能裁出一條非常貼身的褲子,她說,褲襠的深淺、臀腰之間的關係,以及側縫線的線條決定褲子的型,很少有裁縫可以把握到位,但這樣的裁縫上海還是有幾個。


  上海還是有幾個?魯囡一聽就沒了信心,偌大的上海,去哪裏找?林慧凝說不用找,她認識一個,就住在附近菜場旁弄堂,人稱小裁縫,長得特難看,但手藝高超,他的這把剪刀剪出的褲子就是比人家的漂亮,不過小裁縫有個毛病,喜歡“揩女人油”。照魯囡理解,上海人說“揩油”就是占人便宜,小裁縫“揩女人油”意思是他向來裁褲子的女人多要錢嗎?林慧凝便指正說,多要錢不叫揩油,揩油是偷偷摸摸的!那麽小裁縫要偷女人錢嗎?林慧凝嗬嗬嗬地笑,說魯囡你到底是笨還是不開竅,怎麽就不明白男人“揩女人油”的真正意思?對著魯囡的一臉懵懂,林慧凝大搖其頭,喏,小裁縫每次給女人量褲子尺寸,都要順手摸一下女人屁股,這就是揩油。


  這麽一說,魯囡便躊躇了,她可不想給小裁縫揩油!她問林慧凝是否還有其他裁縫可考慮。林慧凝說,怎麽可能找到比小裁縫更有才的裁縫?女人們都知道他有這個壞毛病,但找他裁剪褲子的女人還是多得要排隊,對她們來說,揩點油無所謂,追求好看才是原則。


  魯囡為此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她實在非常氣憤要被這個猥瑣裁縫揩油,但又無法抵擋黑包褲的誘惑,思來想去有了對策,去裁縫鋪那天,她穿上了整個冬天都拒絕穿的棉褲,弄來一塊紅衛兵袖章戴在胳膊上。林慧凝告訴她,穿著棉褲量尺寸,這條褲子隻能罩在棉褲外。所以魯囡不僅不能穿棉褲,連絨線褲、棉毛褲都不能穿,假如要擁有一條凸現臀部線條的褲子,她必須忍受挨凍穿一條單褲去接受裁縫的量體操作。對於這塊突然戴上胳膊的紅袖章,林慧凝笑說,你嚇唬不了小裁縫,倒是會讓我做噩夢。她終究還是安慰了魯囡一把,不用這麽緊張啦,我會關照他注意一點。


  被菜場包圍的弄堂,門口還有個小便池,簡直是臭氣衝天,魯囡捂著鼻子跟著林慧凝走過弄堂高低不平到處是積水的台格路,裁縫鋪在弄堂深處,是一間木板搭就的棚屋,四牆和天花板糊滿報紙,報紙已經發黃部分垂落一角,加劇了棚屋的破落和脆弱感,棚屋中間一大塊木板擱在飯桌上作為小裁縫的工作台,一隻油膩而沾滿灰塵的赤膊燈泡懸掛在工作台上麵,連接燈泡的粗電線上也是油膩膩地懸著一球球的塵絨,使這間棚屋更顯邋遢。然而工作台邊上卻擠站了一圈女人,這些女人,以魯囡的視角,仿佛個個華衣美服,在“飛”的程度上跟林慧凝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們令簡陋的裁縫鋪蓬蓽生輝。


  被女人們包圍著的小裁縫,顯然不是年紀小,而是個子小,他三十多歲,齙牙禿頭,美女們似乎無視他的醜陋與他互動熱烈,說到高興處還會對他拍拍打打,小裁縫卻表現得相當淡定,所以他的醜還不顯猥瑣,雖然嘴角叼半根煙,眼睛被煙熏而半眯,他手裏一根皮尺在女人下半身伸長縮短地忙著丈量女人的腰、臀、腿,然後用滑石粉把數字寫在女人的布片上,接著這塊滑石粉沿著一把木尺在布片上果斷地劃出類似於幾何圖形的線條,一把刀刃巨長的剪刀以令人快感的哢嚓聲沿著劃線將布片飛速剪成褲片,這時,女人們便發出“嘖嘖”聲表示驚歎。


  不知為何,裁縫鋪的氣氛令魯囡忘卻攜帶進來的厭惡和恐懼,輪到她時,林慧凝便在小裁縫耳邊嘀咕了一陣,小裁縫抬起臉朝比他高一頭的魯囡打量一眼,目光停在魯囡胳膊上的紅袖章,竟有幾分嘲弄地笑了一笑,魯囡渾身肉一緊,臉上表情就凶起來,像好鬥的山羊,但是小裁縫卻把皮尺和滑石粉扔到桌上對林慧凝說,我去撒泡水,儂來弄伊!裁縫去了弄口小便池,而所謂“弄伊”,是讓林慧凝給魯囡量尺寸,這倒是讓魯囡非常意外。林慧凝向女人們解釋說,這個小姑娘有點怕小裁縫,怕伊揩油!女人們哈哈大笑,說,小裁縫有啥可怕的?手是有點賤,膽子是小的,看到你戴紅袖章來,他不敢的!然後便議論開來,小裁縫嘛最可憐了,想要結婚卻沒有房子,這輩子是不會有老婆了,雖然每天給這麽多女人裁褲子。她們的言下之意,仿佛,不給一輩子也討不到老婆的小裁縫揩點油,有點不人道似的。


  那天從裁縫鋪出來,魯囡竟有幾分歉疚,終究手裏的褲片是由小裁縫按照林慧凝量的尺寸下的剪子,難道是因為不給小裁縫揩油而湧起的歉疚嗎?魯囡自己都覺得荒謬,也許是受了這些女人們的影響,可見環境的力量是相當可怕的,她已經隱隱有這種意識了。


  這一次林慧凝是好人做到底,褲子的縫紉部分她幫著完成,魯囡對林慧凝感激涕零,想著如何答謝林慧凝,一想就想遠了,她竟想到中學畢業當了工人第一個月的工資,買點什麽禮物給她呢?還真把這個問題去問林慧凝,林慧凝當然很開心,說,不用買禮物,把買禮物的錢直接給我就是了。是的,林慧凝最缺的是錢,說這話時,她正好沒有錢買菜在吃白飯,幾年以後,魯囡還會想到自己曾經的許諾,可是她卻無法把買禮物的錢直接交給林慧凝了。


  在林慧凝的家,魯囡終於可以試穿這條讓自己仿佛經曆了千回百折的褲子。這是個零下好幾度的三九寒天,在沒有任何暖氣設備的室內,魯囡光腿穿上薄薄的單褲,心情是熱烈的,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臀部從褲子裏凸現出來,此時她連棉襖都脫了,她棉襖裏的紅毛衣配黑包褲,立刻亭亭玉立風姿綽約讓自己驚豔。林慧凝在一邊嘖嘖有聲,噢,年輕就是好,你看你多苗條多有樣子多讓人眼饞!


  但正是寒假期間天寒地凍,魯囡暫時沒有機會穿黑包褲出風頭,卻也不敢把褲子拿回家,這條黑包褲就隻能暫時存放在林慧凝的家中。有些下午,她掛念著黑包褲,便溜上樓敲開林慧凝家的房門,把厚厚的棉褲或者毛線褲脫了,把棉襖脫了,隻為了過一把癮,過一把讓自己瞬間亭亭玉立風姿綽約的癮。而林慧凝不厭其煩重複的那些溢美之辭,讓魯囡產生自己的青春將因為這條黑包褲而大放異彩的錯覺。


  雖然開學時仍是料峭的早春天氣,但總會遇上突然溫度驟升的回暖天。而回暖天也真的是說來就來,這天早晨上學路上,天空仿佛被一層灰白棉紗覆蓋沒有一絲風,地上濕漉漉的好像剛剛落過小雨,雖然並沒有下雨,中午時太陽剪開了棉紗,熱力四射,牆壁和水泥地濕漉漉的,好像在出汗。棉襖變沉了,男生們才進教室就開始脫衣,學校的氣氛有點異樣,但你也可以看成是天氣的緣故,黑板上寫著通知,第一節課改聽拉線廣播,上課鈴還未響,教室裏隻坐著一半學生,魯囡剛坐進自己的位子又立刻起身,她突然衝出校門朝家趕。


  直到第二節課的鈴聲響起,魯囡才回到教室,她落在一群湧進教室的男生後麵,是最後一個進教室的學生,卻腳步慢吞吞,於是,她的同學清晰地看到,魯囡突然不像魯囡了,第二節課的魯囡,竟然穿著黑包褲和紅毛衣,手臂上象征性地挽著一件從棉襖上剝下來的顏色灰暗的棉襖罩衫,她從教室門口走向自己的位子時,同樣的效果出現了,或者說,這隻是魯囡的自以為是的感覺,男生們的目光變得活躍了,伴隨著起哄聲,魯囡腦袋發熱時是聽不清聲音裏的內容的。女生們盯視著她從驚奇到羨慕到嫉妒恨,當然,這也是魯囡的主觀感受,目光是抽象的,可以這麽解釋也可能那麽理解,反正女生們普遍的情緒便是羨慕嫉妒恨,因為那天看見蓓莉穿著黑包褲進教室,魯囡自己便是滿懷著羨慕嫉妒恨。遺憾的是,今天,蓓莉的座位空著。


  魯囡坐回座位時不由地瞥了一眼豐浩,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剛與她對上便閃開了,魯囡的身體裏湧出一股熱流,此時此刻的場景也很接近她的想像,甚至包括班主任的反應,他有點詫異地看著她落座,然後對著全班問了同一句話,有問題嗎?


  教室安靜片刻,似乎在等待,等待魯囡像蓓莉一樣站起身,雙手插腰眉峰上揚挑釁地反問眾人,有意見嗎?可是魯囡做不到像蓓莉那麽彪悍,雖然她真的很想站起來,把煥然一新的自己再秀一次。魯囡故作鎮靜若無其事地臉朝黑板,身體裏有一股能量熱氣騰騰從她發紅的兩頰泄露。一條黑包褲帶來的巨大效應,從外到裏,魯囡覺得她周圍世界的顏色都發生了變化。


  周圍世界每天在變,卻是朝著魯囡意願相反的方向變,魯囡沉浸在她的小成功的大喜悅裏毫無知覺。這天放學後,魯囡並不急於離去,她期待和一群喜歡逗留教室熱衷八卦的女生分享她的褲子經,但是女生們卻作鳥獸散,跑得不見蹤影,幾位班幹部在把課桌拚成大桌子,攤開了白報紙,從講台下拿出髒兮兮的毛筆墨汁瓶顏料盆,顯然忙著更新班級的大批判專欄。魯囡突然意識到班級後牆上的大批判專欄,已經被人忘卻了一段時間,難道又有新的運動要來嗎?她這麽想著,人已經離開教室,反正她是不會再對任何運動有興趣,就像林慧凝說的,她終於有了女孩子的念頭,現在的她注意力是在自己身上,她走過學校操場時想起和林慧凝約了放學後一起逛一圈淮海路,立刻加快腳步幾乎是奔跑著離開學校,完全無視操場上剛剛刷出的大幅標語。


  魯囡步子匆匆朝家趕,今天上午逃課回家是為抓住這回暖天,把藏了多天的黑包褲穿出來。因此她是直接上樓去林慧凝的家,林慧凝的家門罕見地關閉著,平時這個時候她送走剛上小學的一對兒子已經回到家,正忙著整理床鋪打掃房間,房門通常是開著的。魯囡敲了幾下門沒有應聲,這才想到林慧凝可能在回家路上遇到什麽熟人在馬路上聊起天了,她吃飽飯沒事做喜歡搭訕,所以認識的人特別多,經常在路上逮到熟人便談起山海經。沒錯,上海人把閑聊說成是“談山海經”,可見這閑聊是多麽的漫無邊際、沒完沒了。


  魯囡懊惱自己白跑一趟,氣憤地跺了一下腳轉身欲下樓梯時,林慧凝卻開了房門探出頭,見是魯囡立刻閃身門外關緊房門,又有什麽事?她麵有不悅之色。


  喔,我的黑包褲……不等魯囡解釋完,林慧凝又飛快閃身進去關緊房門,林慧凝拿了褲子出了房間拉著魯囡下樓,更像是把她快快打發走。林慧凝把魯囡送進魯囡自己的家,說她現在有客人要招待,關照魯囡不要再打擾,但又安慰性地約了魯囡,待她放學後她們一起逛一趟淮海路。魯囡當然想問林慧凝為何這麽緊張房門裏的客人,但林慧凝的臉色讓她不敢造次。


  魯囡回家路上才有時間回想早晨時林慧凝房門裏一閃而過的身影,那身影有點熟悉,當時在匆忙中也來不及多想,現在突然就聯想到一個人,那個人很像蓓莉,是的,她就是蓓莉!魯囡仿佛窺見一個秘密,心髒跳動跟著加速,可蓓莉為何去林慧凝家,林慧凝又為何那麽緊張兮兮的,她們之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呢?魯囡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在想像中將她們的來往看作勾當,然而,她卻又想像不出她們之間會有什麽勾當。


  魯囡有足夠多的好奇心希望從林慧凝那裏獲得答案,不過,當她與林慧凝並肩行走在淮海路上時,把蓓莉忘得一幹二淨,她所有的注意力和興奮點又都回到自己的身上。你看,為了陪魯囡,林慧凝也穿起了黑包褲,而同樣的黑包褲,少女搭配著紅毛衣,少婦是蘋果綠薄呢外套,一切都跟魯囡想往和想像的一樣,她和林慧凝成了淮海路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對女子,也就是,回頭率高得驚人。


  通常,走在淮海路上,就像走在T台上,但凡穿上漂亮衣服的女人,都有要去淮海路上秀一下的心願,雖然當時的她們並不知T台為何物。此刻,魯囡的兩腮越發紅了,腎上腺素在加速分泌,在沒有任何色彩的青春期,對於魯囡,這是一個值得記憶的片刻,是她生命中的高潮片刻,魯囡終於有機會領略做一個引人注目的美女的滋味。


  這也是魯囡唯一一次和林慧凝逛淮海路,林慧凝看起來鎮定自若卻又心滿意足,顯然她經常享受這般禮遇。這個不甘心當賢妻良母經常作怪的“飛”女,很懂得抓緊時間去享受屬於她的滿足和喜悅,出風頭的喜悅、虛榮心的滿足,她的快樂也太廉價了!即便在這一刻,魯囡仍然會忍不住在心裏將林慧凝批判一下,誰讓這個女孩成長在大批判年代?


  次日氣溫突然又下降,但身體仿佛仍然保留著前一天的熱能,魯囡等母親出門上班後立刻換上黑包褲,前一晚,在母親回來之前,她已把黑包褲脫下仔細折疊藏到了枕頭底下。


  魯囡繼續穿著黑包褲去學校。假如,她頭天放學時注意到學校走廊和操場貼出的大幅標語,大概,她是不會再有興致繼續讓自己出風頭的。


  魯囡穿著同樣的紅毛衣黑包褲走進教室,今天她甚至連棉襖罩衫都不想挽在手臂上,本來這件棉襖罩衫也是象征性地挽一挽,表示隨時可以將它穿上身在需要的時候以掩蓋過於鮮豔的衣服,然而昨天和林慧凝逛了一圈淮海路,好像把膽子逛大了,覺得挽一件罩衫在手臂上很煞風景。


  這天魯囡故意遲到一分鍾進教室,無非想再一次引起大家的注意,讓她暗暗吃驚的是,她進入教室的一刻有點過於安靜,眾同學有點詫異地看著她,好像昨天他們沒有見識過她穿黑包褲和紅毛衣,今天甚至多動症的男生也不動了,她心中越發得意,簡直是兩眼朝天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她的眼角餘光瞄到豐浩也在瞄她,暗自得意時還注意到蓓莉的位子仍然空著。


  魯囡剛坐下,班主任卻點名讓她站到講台前,他說讓大家仔細看看魯囡身上的變化,難道剛才她進門時,他們都沒有在看她嗎?顯然班主任的問話有點不懷好意,雖然這位班主任一向比較溫和很少為難學生,魯囡就不高興了,她欲回自己的座位,但班主任止住她,卻對著在座的學生問了一個他好像經常在問的問題,有問題嗎?有問題嗎?魯囡重複了一句班主任的問題,卻是衝著班主任發問,把眾同學逗笑。


  魯囡正得意自己製造的效果,卻馬上又發現這些本來可以持續更久的笑聲轉瞬即逝,班主任的臉色凝重了,他搖著頭,我昨天之前還在想,除了一個蓓莉,其他人是不會有問題的,但是昨天開始,為什麽偏偏是昨天開始,問題來了……她不太明白班主任話中真正的含意,她昨天為換黑包褲缺了一節課,這一節課好像讓她和課堂和整個學校突然變化的氛圍產生了距離,也可以說是無法預料的缺失。班主任說這句話時有點過於嚴肅,甚至可以用嚴重兩個字,雖然平時他也不苟言笑,但很少有這麽嚴肅到嚴重的表情。而平時唯恐天下不亂的眾同學,臉上也有著同樣的嚴肅、並且嚴肅到嚴重的意味,魯囡就有點慌張,此時,她並未注意到教室門口站著到處在巡視的校革委會的負責老師和工宣隊隊長。


  原來,從昨天開始,一場新運動正在全校,也許在全城,也許在全國興起,這場運動被冠名為抵製資產階級歪風邪氣,學校開始整頓校風,班級跟著整頓班風,然而,魯囡竟然不識時務讓自己撞到槍口上。在抵製資產階級歪風邪氣的運動已經展開的時候,你竟敢和運動唱反調!說話的是工宣隊隊長,他已經從教室門口踱步到講台前,嗬,你竟敢穿一條包屁股的褲子進學校。工宣隊長直截了當說出的“包屁股”三個字,讓學生們尤其是男生興奮起來,他們剛笑出聲又被隊長的臉色嚇得憋回去,這隊長是個複員軍人,個子高大身體強壯,不僅能說會道,還有一雙肥厚的巴掌,他經常冷不防給看不順眼的男生一巴掌,然而對他更畏懼的卻是女生。


  現在隊長單眼皮的細長眼睛盯視著魯囡被褲子緊繃住的大腿,魯囡的身體一陣震顫,她突然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爭辯道,她並不是第一個穿這條褲子的人,街上有無數女孩穿過這條褲子,幾個星期前,班裏的蓓莉也穿過黑包褲,這個,全班同學可以證明,而且,蓓莉好幾天不來學校,怎麽不管她?她並沒有生病,昨天還在鄰居家看到她,她們關著房門,好像有什麽秘密勾當。


  很多年以後回想那個片刻,魯囡仍然不堪回首,人在受到威脅時的防衛動作是把別人拉過來擋在自己麵前嗎?恐懼真的能讓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瞬間變成告密者嗎?


  那天的班會,魯囡氣急敗壞中扯出了蓓莉,並用上了“關著房門”、“秘密勾當”這類敏感詞語,顯而易見,蓓莉成了這場運動中更重要的目標。


  當然很快,房門裏的秘密被暴露,蓓莉懷孕了,林慧凝將為她私下墮胎。魯囡的爆料,讓蓓莉墮胎一事未來得及在林慧凝家實施,蓓莉被校方送進醫院墮胎的同時被學校開除,林慧凝則被拘留,她交代出若幹年前曾為另一少女墮胎,林慧凝說她知道私下墮胎的風險有多大,但她太需要錢了。這年年底的公審大會上,林慧凝被五花大綁夾在一群男犯人中間,她將被判刑。


  林慧凝被捕的那天,魯囡仿佛嚇傻了,她不吃不喝不說話躺在被窩裏發抖,這樣的狀況持續好幾天,她母親一著急就把她送到她哥哥插隊的地方,她哥哥在當地農村衛生所當上了赤腳醫生,母親本能地明白,那裏要比他們生活的城市更安全。


  那年春節,魯囡留在農村,幫助哥哥照顧一位產婦,母親和父親買了一堆年貨去鄉下探望這對兄妹。現在的母親反而變得慈祥,她帶著仍然顯得抑鬱的魯囡去逛鎮上的布店,母親看中一塊寬門麵的咖啡色燈芯絨布,說要和魯囡套裁一條褲子。魯囡聽到“套裁”兩字,當場就號啕大哭,回到住處不肯吃喝,坐到床上發抖。


  從此,“套裁”這個詞成了魯囡家中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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