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一個夜晚 (作者:裘山山)



方欣站在街邊等車的時候,似乎聽見誰叫了她一聲,她抬頭,沒看見人,倒是與天空下的樹不期而遇了。那是四月裏的樹。方欣與樹相視一笑後,心情好了許多。每年春天,方欣都會因為樹而愉悅些日子。不過這事她隻和阿明說過,阿明說她矯情。

阿明,方欣的男友。

剛才在辦公室,老板交待她晚上一起去赴宴,還要她打扮得漂亮些。方欣不痛快,本來她就不願意和老板一起出去,老板竟還明確指示她要打扮,把一件本來很開心的事任務化了。她心說你何必這樣講呢,你隻消告訴我晚上的飯局很重要,我自會打扮的。我又不是弱智。你這樣一說,好象把我當成了宴會上的一道菜,要端上來讓人家品似的。煩!


方欣的老板是個女人,四十多歲,方欣平日裏叫她李總。即使是背地裏,方欣也不能不承認李總漂亮。當初方欣願意到她的公司來做文秘,同性別是一個原因,漂亮也是一個原因,方欣相信漂亮的女人性格會比較溫和,因為她不太會被壓抑啊。而且,老板漂亮,一起出去她的壓力就會少得多,這是阿明說的。


但沒想到事實並不如此。方欣到公司才兩個月,就已經被李總洗刷過兩次了。一次是方欣無意中把一個文案的草稿扔了,她想反正已經有修改稿了,還留著草稿幹嗎。不料李總竟回過頭來找她要,她說扔了,李總立即柳眉倒豎,厲聲喝道:你給我找出來!方欣委屈地蹲在辦公桌旁翻她的字紙簍,李總卻把字紙簍提起來往方欣辦公桌上一倒,一堆垃圾啊,就那麽呈現在方欣麵前,幾乎埋住了她那個精致的相框,相框裏的她正衝著鏡頭樂呢。方欣的眼淚迅速出動,她的第一衝動就是把字紙簍砸到李總身上,第二衝動就是大喊一聲,我不幹了!但她竟然什麽也沒做,隻是把草稿找出來,送到了李總的辦公室,除了臉色難看一些,別無他恙。


事後阿明說,好,又一次磨練了你的意誌。


方欣說,你就不怕把我磨成一個滑溜溜的鵝卵石?


阿明流氓地說,那才好,那我抱著才舒服。


第二次洗刷就更莫名其妙了。那天方欣突發奇想,買了件紅花花布衣服來穿,為了配合那紅花花,她還把披肩長發編成個辮子,感覺自己很青春也很純情。走進公司的寫字樓就有男同事打趣說,嗬,你真成小芳了。方欣開心地笑。沒想進電梯時碰到了李總,李總眉頭一皺說,你怎麽搞得跟個鄉下人似的?俗不可耐!


方欣氣得,牙癢癢。她在阿明麵前惡狠狠地罵道:神經病!準是到更年期了!見不得別人年輕。


阿明說,別那麽刻薄啊,也許你的確不適合那樣打扮呢。


方欣說,喂喂喂,你怎麽回事啊,幫誰說話啊?


阿明嘻嘻一笑,說,忍忍,再忍忍。


方欣不明白,阿明為什麽幫她老板說話,他又沒見過她,公司裏那些男職員一個個俯首順耳還可以理解,老板每次訓斥她,他們全跟沒看見一樣,埋在自己的格子間裏勤奮工作。而且平日裏無論和哪個小姐調情,一旦老板出現了,小姐就即刻從他們麵前消失,他們的臉會像向日葵一樣朝向老板。可阿明是為什麽呢?他又不在她手下生存。難不成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潛在的情人?


氣歸氣,方欣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家打扮去了。這是她進公司後頭一次和老板一起出去談事,她也希望自己能建功立業。別看她碩士畢業,這工作也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的,她不想讓老板覺得她沒用。像他們這樣的廣告公司,客戶很重要。客戶就是銀行。今晚這個,據說還是個大銀行。要想把他們的錢取出歸為己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這點方欣還是拎得清的。何況方欣現在還有求於老板。


方欣把櫃子裏的衣服鋪了一床,怎麽穿也不滿意。四月的天氣,倒冷不熱的,穿少了怕感冒,穿多了又臃腫。差不多用了一個小時,才差強人意地配好一身衣服,上麵是件白色羊絨衫,底下是條黑色一步裙,外麵套了件黑色短風衣。從鏡子裏看了一下,太素,於是加了條玫瑰紅的絲巾,再一看,又太跳,還是換了條黑白條紋的絲巾。她想,素就素,反正有青春作伴,怕什麽。


然後是化妝,很淡的妝,但還是讓方欣增色不少。出門的時候方欣想,你不是讓我打扮嗎,那我就打扮給你看看,你別以為我真上個鄉下丫頭,隻怕你到時候自卑呢。


方欣希望李總見到她時眼睛一亮,李總見到她時眼睛果然就一亮。她們兩人在酒店外麵匯合時,李總笑眯眯地說,噢,你好漂亮啊!語氣與平日裏截然不同,就像是方欣的女友一般。方欣臉紅了,她還沒學會當麵誇獎人,何況是她的老板。她用很小的聲音說,哪裏呀,你才漂亮呢。


的確,老板今晚的漂亮超出了方欣的預想,她穿了件很講究的無袖旗袍,將本來就不差的身材勾勒得更加迷人了,四月的天氣就搶先露出了白藕樣的胳膊,胳膊上搭了條長長的飄柔的披肩。發髻高高地挽在腦後。臉上不但化了妝,還擦了些胭脂。方欣化妝是從來不擦胭脂的,但老板臉頰上的胭脂第一次讓她領略到了胭脂的魅力。相形之下,方欣真的有些素過頭了。


兩個女人就一起上樓,上戰場。


她們剛一落座,三位先生就被服務小姐帶進來了,好象他們早已到了,一直等在那裏。一陣握手介紹之後,大家紛紛落座。老板把對方的老板安排在正中間,自己和方欣分別坐在他的左右。方欣不明白李總為什麽不把她的副手叫來,就她們兩個女人,能行嗎?李總在向客人介紹她時,很強調地說,我的這位助手可是個經濟學碩士呢。那位客人,也就是她們今晚的上帝表情誇張地說,嗬,我一直以為女強人都青麵獠牙,沒想到你們個個都這麽漂亮迷人。李總說,什麽女強人哪,我們都是些弱女子,對吧方欣?


方欣隻好附和著點頭,心裏不痛快。她最聽不得李總強調她是碩士了,那並不是抬舉她,是抬舉她自己:你碩士怎麽樣?還不是給我打工?或者:瞧瞧,連我的助手都是碩士。阿明說她太小心眼兒了,也許人家李總沒那個意思呢?方欣說,你沒聽見她那語氣,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兒,她那語氣分明就是這個意思。阿明還是說,你別跟她計較,要贏得她的信任才好說話。方欣撇撇嘴:難。


不過今晚李總的口氣、表情和微笑,都讓方欣覺得她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幸好上帝是個頗有魅力的男人,不然真讓方欣覺得她屈。當然,由於這個男人的魅力,方欣不可否認自己也有些興奮,他看上去很有閱曆的樣子,衣著也不俗。他的一個助手也很不錯,個子高高的,模樣有些像張豐毅,正好坐在方欣對麵,讓方欣覺得很是養眼。盡管她隻是微笑著聽著李總和客人們說話,但心境比之剛才已經生動了許多。當然,她也沒忘了做戰前準備,把擦手的濕毛巾悄悄地留了下來。


李總以聊天的方式介紹了自己公司的情況,同時穿插著對對方公司的恰當恭維。這個時候方欣是佩服她老板的,話說的得體而又好聽,讓她作為下屬也臉麵有光。酒過三巡,方欣察覺到李總有些亢奮了,話漸漸地多起來,也漸漸地隨便起來,而且目光迷離,嫵媚有加。不過方欣看得出,她臉頰上的紅依然是胭脂紅。大概她是那種喝酒不上臉的女人。此刻她正像個年輕姑娘那樣歪著頭,聽她身邊的男人誇她。


方欣有些意外,她想,難道李總也會因為見了帥氣的男人而動心嗎?他們公司不乏帥氣的男人,但李總對他們總是不冷不熱的,以至於那些男下屬背地裏叫她白骨精。有一回被方欣聽見了,方欣不知出於什麽心態,說,也不至於嘛,這麽叫人家。男下屬說,我們這是誇她呢,白骨精的意思是白領企業裏的骨幹精英。我們哪敢惹她?方欣樂了。想想也是,誰敢和白骨精調情啊?人家不僅美麗,還有錢,還聰明過人。當然,還徐娘半老。聽說已經離婚七八年了,也沒見什麽她身邊出現什麽男人。


李總的聲音被酒精泡過後,變得有些糯。她說,齊總--他們那上帝姓齊--,來,我再敬你一杯。

 
齊總端起杯子不乏幽默地說,我可是個副總,而且還是5個副總之一。


李總說,那我不管,在我眼裏你就是總經理。再說這杯酒不為工作的事,就為你這個人。說真的,生活裏有你這樣事業成功還魅力十足的男人,我們女人看著就高興,對不對,方欣?


她把話頭扔給方欣,方欣連忙接住,說,豈止是高興,是無比高興。


話一出口,方欣感到自己有些貧。但對麵那個助手卻朝她笑了笑,似很欣賞。剛才遞名片時她看到他那上麵寫著業務主管。方欣知道這種頭銜是當不得真的,很有可能隻是因為會喝酒就當主管了。但方欣還是回了他一個笑。她記得他姓司馬,司馬先生。


齊總說,這話應該我來講,常言道女人讓這世界美好,你們的存在更證明了這一點。對吧司馬?齊總也開始朝他的助手要反應鏡頭。司馬說,可不是嗎,隻是不知道我們要怎麽做才能打動芳心?他看著方欣,說了個雙關語,方欣聽出來了,開懷地笑,其他人卻沒明白。方欣很遺憾,她用剩餘的笑容說,司馬先生,咱們兩個下屬也碰個杯吧。司馬很配合地說,好啊,咱們倆算是一個階層的了。齊總端起杯子說,來來,我買個馬。這回李總反應很快,說,那我也得買了,不然不是顯得我脫離群眾? 


結果來了個大團圓,一桌子人都站起來,碰得丁冬作響。 


齊總大概不勝酒量,也大概是興奮,身子一歪,碰掉了李總的筷子,他一疊聲的道歉,並喚小姐過來換一雙。小姐忙著倒酒,一時沒過來,齊總想發火,李總連忙拿起餐巾紙擦著筷子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幹洗一下就行了,現在不都是流行幹洗嗎?


氣氛頓時緩和了,大家笑。方欣笑在同時感到意外,原來她的老板還懂幽默。 


看來酒真是個好東西呢,讓大家平日裏埋著的聰明才智都充分發揮出來了。 


這時方欣聽見手機呼嘯了一下,不用看她就知道是阿明的短信。這是阿明幫她設計的,聲稱愛情的子彈隨時呼嘯而至。這家夥知道她今晚有應酬,大概有些不放心。方欣看了一眼,一條酸不溜丟的信息:你猜我現在在幹什麽?給你五個選擇:1、想你;2、很想你;3、非常想你;4、不想你不行;5、以上皆是。 


她笑笑,簡單地回了句英文,me too(我也是 )。沒想到一分鍾不到子彈又呼嘯而至,齊總正端著杯子要敬她酒,見狀說,方小姐一定是在戀愛了,這麽多短信。方欣一邊端杯一邊說,齊總你真是有經驗,一看就看出來了。齊總說,來,祝你幸福。抓住你的幸福,享受你的青春。方欣說了聲謝謝,眾目睽睽之下將酒幹了。在此之前,她的大部分酒都吐在了濕毛巾裏。她不能醉,她得買單,還得照顧有可能醉的老板。
 


見她一飲而盡,齊總感歎說,方小姐真是好酒量,轉而又對李總說,李總你可真不簡單,能挖到這樣的人才,有學問,有美貌,還有酒量。李總說,哪裏是我挖的,是方小姐自願。你以為我們女人就不能互相欣賞嗎?方欣接嘴說,對,我們也是惺惺相惜。司馬先生說,我看這叫強將手下無弱兵。齊總說,對對對,我相信你們這樣的組合,事業一定會有大發展的。李總說,哪裏,還是得仰仗你們的支持。女人再能幹也離不開男人的支持啊。方欣說,可不是,沒有男人的支持我們就像斷了根的花朵,很快會枯萎。齊總說,我們成陽光雨露啦?我十分樂意澆灌你們這樣的花朵。 


眾人大笑,各自獲得了快感。 


看來他們的上帝今晚的確是喝高興了,齊總竟不由自主地談起了自己的奮鬥經曆,想當年剛下海時如何如何,最困難的時候如何如何。李總作認真傾聽狀,還不時地進行點評:嗬真不簡單!沒想到你這麽不容易!看來你的意誌很堅強啊!你吃過這麽多苦頭啊!等等。


方欣想起阿明說的酒桌上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甜言蜜語,第二階段豪言壯語,第三階段胡言亂語。看來他們是要進入第三階段了。不過方欣還是覺得今晚的酒宴比她想象的要好,主要是她們的上帝比她想象的有趣。看來大企業還是不一樣的。她抬眼,看見對麵的司馬先生並沒有傾聽他老板的動情訴說,大概他已經聽熟了,而是在看她,她就舉起杯子朝他示意了一下,兩人頗為默契地各自喝了一點。 


子彈又呼嘯而至。方欣隻好假裝上衛生間,拿著手機走了出去。一看,連著三條都是阿明的,條條都是愛情表白,說是表白,其實是在提醒她別忘了他的存在。一時間讓方欣有些煩,幹嗎啊這麽騷擾,酒桌上我能幹嗎?她賭氣沒回。但跟著又來了一條,這一條不是阿明的了,號碼很陌生。她看:我我想我想和你我想和你做一次愛我想你和你做一次愛國主義教育的討論誰啊?這麽討厭!方欣又是好笑又是氣。轉念一想,把它轉發給了阿明。 


回到宴席的包間,方欣一不小心看見了一個不該看見的細節:齊總正把他的胖手放在李總的腿上。須知李總穿的是旗袍,開叉又很高。雖然兩人仍在說說笑笑,但方欣一下子倒了胃口,心想,原來也不過如此啊。我還以為遇見高僧了呢。盡管她明白這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但無論如何,這麽不能控製自己的男人方欣是看不上的。 


忽然司馬先生笑眯眯地對方欣說,怎麽樣?精彩嗎?方欣一時不能反應。司馬說,短消息啊。原來是他發的!方欣迅速作出反應,說,你是說我男朋友發的那些嗎,無聊得很。司馬說,我是說我給你發的那個。方欣無比驚訝地說,你給我發的?我怎麽沒看見?司馬上當了,說,咦,就是剛才發的啊。方欣遺憾地說,我沒收到啊,我這裏盡是我男朋友的。司馬奇怪地拿出自己的手機說,怎麽搞的?我這上顯示的是已成功發出。方欣不以為然地說,有時候是這樣的,我也遇到過。司馬說,那我再給你發一次。方欣連忙說,來來,喝酒。我們一起來敬我們的老板吧。 


結束的時候,李總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她握著齊總的手,起碼說了十次告別的話,二十次感謝的話,三十次希望合作成功的話。齊總也差不多了,一手握著李總的手,另一手拍著李總的白藕,一疊聲地說沒問題,我們一定會合作成功的。還說今晚他非常愉快,希望以後還能有機會和她們一起喝酒。還說他很久沒這麽放鬆過了,不像是工作,像是在度假。還說他從沒遇見過她們這樣有風度氣質的女人……司馬先生立即補充說,與你們這樣美麗的女士共享這樣一個春天的夜晚,真是幸福。 


方欣笑眯眯地邊聽邊點頭,一臉認可的表情。心想,世上還有沒有你們說剩的甜言蜜語啊?也不嫌膩。 


當然,司馬先生沒有醉,他和方欣一樣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給老板提著包,和司機一起扶老板上車。上車之前還沒忘了見縫插針地對方欣說,給我打電話,我請你喝咖啡。方欣胡亂地點頭,她感覺到她的老板已經有些站不穩了,想攙扶,老板卻擺了一下不讓,大概怕影響形象。方欣隻好緊挨她站著,以防不測。李總向前一步,把手伸進車窗再次與齊總握別,其黏糊程度讓方欣有些尷尬,她帶有強製性地上前把她拉開。李總退到路邊,不甘地大聲喊了一句:給我打電話啊,我的號碼是85681168!車開走後她又衝著車屁股喊:給我打電話啊!記住沒有?85681168 


街上的人無比詫異地看著她們。方欣知道老板是真醉了,連忙扶住她,同時揮手叫出租車過來。李總卻不肯上車,歪歪倒倒地往前走說,我不想坐車,我要散步,多麽美好的夜晚啊,我們散步吧。我們再去找個酒吧喝酒吧。我還想喝。我沒事,這點酒算不了什麽,你見我什麽時候醉過?方欣無奈,隻好跟著她走。一輛三輪從對麵蹬過來,方欣靈機一動,大聲說,嗨李總,我好久沒坐三輪了,咱們坐坐三輪吧?坐三輪看夜景多好啊。 


李總總算被方欣弄上了車。坐在車上她仍不停地說著車軲轆話:你別以為我喝多了糊塗,我一點兒也不糊塗。那個男人還以為我喝多了,趁機動手動腳的。我清楚得很,我是假裝不知道……方欣馬上想到了那位司馬,附和說,可不是,他們還以為他們能占什麽便宜呢。咱們是不想跟他們計較罷了。 


這麽一路附和著,方欣總算把老板送回了家。老板不愧是老板,房間很大,還是所謂的躍層,紫紅色的扶手木梯透著富貴。從那樣一個樓梯上穿著晚禮服走下來,曾經是方欣的夢想。但此刻置身其中,方欣卻沒感到羨慕,隻覺得很空蕩,甚至有一種陰氣。方欣想,大概是太缺乏人氣的緣故。李總打開她的酒櫃,拿出一瓶洋酒說,來我們接著喝,我們自己喝,不跟他們臭男人喝! 


方欣連忙去搶她的酒瓶,說李總你不能再喝了!

 
李總說,我沒事,我還沒喝好。
 

方欣哪裏搶得過她,隻好由著她倒酒。方欣也搞不懂這種酒的度數,喝了一小口,實在覺得不好喝,李總卻一仰而盡,說,小方你不要叫我李總,叫我雪儀姐。我不要當李總,我不喜歡你叫我李總。我叫李雪儀,就是那個心儀的儀,你知道吧?方欣說,我知道我知道,我還跟我男朋友說你名字好聽呢。李總,不,雪儀姐說,男朋友?不能要男朋友。他會害你的。他如果死跟著你,就是想要錢,如果不想要錢,就會甩了你。毫不留情,知道嗎?我太了解了,你還年輕,你不知道。

 
說著說著,眼淚就順著臉頰淌了下來。方欣有些緊張,她從沒見過老板的眼淚,就像從沒見過老板的笑容。她趕緊把桌上的紙巾盒拿過來遞給她,小心地說,李總,你沒事吧?李雪儀眼一瞪,方欣隻好改口,有些別扭地說,雪儀姐,你麽事吧?


雪儀姐說,我沒事,沒事。我能有什麽事?我什麽男人沒見過?那個姓齊的,他說他不容易,他那算什麽?他夠順利的了,我才是不容易呢。一邊要提防商場的陷阱,一邊還要提防男人的陷阱。他一個大男人也說自己不容易,真是的!他還以為我對他有興趣呢,簡直是笑話!你說是不是?


方欣順著她說,可不是,男人都自我感覺良好,給他點兒陽光就燦爛,給他點洪水就泛濫。雪儀姐笑起來,淚水混著笑容,讓她看起來像個孩子,盡管哭過之後她的臉龐已暴露出了真實她的年齡,皮膚顯得鬆弛,眼袋也耷拉下來,但在方欣看來還是比原先可愛多了。她親昵地拍拍方欣的臉頰說,我就喜歡你靈牙利齒的樣子。不過還是我們女人更可憐,沒人給我們陽光,也沒人給我們洪水,沒人理我們。我都離婚8年了,我都孤孤單單地過了8年了。方欣安慰說,像你這樣的女人,肯定有不少男人喜歡,肯定是你太挑剔了。雪儀姐說,不是的,不是我挑剔。是不對路。你想那些男人,他隻要正中下懷就行了,我還想正中上懷呢。對不對,我們女人總希望能有感覺啊,能心靈相通啊。


如此精彩的話從這個女人嘴裏說出來,讓方欣很是吃驚。

方欣說,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不是考慮到為公司簽單,早扭頭走了。雪儀姐說,不,不是的,我不是考慮到簽單。我願意跟他說話是因為長得像我前夫。真的,很像。我前夫可能比他還高點兒。可是那是一個狠心狼,是一個魔鬼……李雪儀一頭趴到桌子上哭了起來,嗚哇嗚哇的,像個孩子。


方欣吃了一驚,有些手足無措,她從沒見過這情形,特別是沒見過她的老板發生這種情形。她隻好不停地撫摩著她的背,給她捋捋頭發,哄孩子似的說,雪儀姐,別哭,別哭。

但酒精已融化了心底冰凍著的往事,往事如泥漿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

方欣漸漸聽明白了,原來這個女人的婚姻竟如此不幸!這個看上去冷傲美麗的女人,曾對她的前夫百依百順,以至於聽說前夫在外麵有情人也忍氣吞聲。我實在太愛他了,沒辦法,人家說相愛時哪個最動情哪個就被動,真是這樣的。我越在乎他他就越不把我當回事,他越不把我當回事我就越愛他。後來那個情人竟然找到她家來要她讓位,冠冕堂皇地說我這也是為你好,免得你受委屈。她隻好跟丈夫攤牌,丈夫不否認,但表示他不會和她離婚的。想著剛剛5歲的兒子,她忍了。沒想到在此之後丈夫仍和那個女人在一起。那時她還和他在一個單位上班,每天上班都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讓她受盡了侮辱。她實在受不了了,下決心離婚,並且辭了職。因為她沒有工作,兒子判給了前夫。狠心的前夫就拿兒子懲罰她,不讓她見他。她想盡各種辦法,也隻能偶爾偷偷摸摸地見一下。兒子生日那天她買了新衣服和蛋糕送去,她剛下樓所有的東西就被前夫從窗口扔了出來。她站在樓下,聽著兒子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連死的心都有了。那時她就像瘋了一樣到處找兒子,有一天在大街上看見兒子坐在一輛自行車後麵,就去追,追過一條街才發現追錯了,她絕望地呆傻在街中間,結果被一輛車給撞了。住在醫院裏李雪儀終於想明白了,她這個樣子是永遠得不到兒子的,她必須奮鬥,必須有實力,必須先讓自己活得像個人。於是她開始不顧一切地進入商場拚搏、撲騰、掙紮……我為什麽那麽不要命地做,不要命地掙錢?我是為了兒子啊!李總哭得撕心裂肺,把方欣的眼淚也弄出來了。方欣說,雪儀姐我真沒想到你這麽苦,你太不容易了。我有個朋友是律師,我去幫你問問看這種情況應該怎麽辦。他不能剝奪你作為母親的權利。李雪儀抹了一把眼淚摒了一把鼻涕說,可是他長大了啊,我後來見到他,他像個陌生人那樣看著我,我說我可以送他出國讀書,他也很冷漠,說隨便…………我再也找不回從前那個兒子了……我很個失敗啊,我是個被拋棄的母親啊……李雪儀終於哭垮了,衝進衛生間吐得一塌糊塗。吐過之後她似乎筋疲力盡了。方欣把扶到床上,她倒頭躺下,再沒了聲息。等方欣給她倒了水過來,發現她已經睡著了,模樣就像個生病的孩一子般可憐。客廳裏一地的汙物散發著酸臭,方欣隻好摒住呼吸打掃,搞完了客廳又搞衛生間,一看鍾,已經是淩晨1點了。但方欣還是不敢走,誰知道她夜裏還會發生些什麽?她靠在客廳的沙發上,卻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早上方欣突然醒來,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毯子,她連忙到臥室一看,李總已不在房間裏了。桌上留了張條子:廚房有早點。走的時候把門關好。李。

方欣匆匆忙忙地走出青竹小區,到街邊打車。天氣晴朗,滿街新綠,隻能從濕潤的地麵上看出夜裏是下了雨的。昨晚的事一下子清晰地浮現在了腦海裏,她有一點點興奮。她的老板竟然把自己最私心的事告訴了她,還讓她叫她雪儀姐。今早她起來一定就明白是方欣照顧了她一夜。看來今後在公司裏的日子好過了,而且她也終於有機會把那件在心裏憋了很久的事說出來,相信她會給她個麵子的。

方欣拿出手機打給阿明,阿明說,你跑哪兒去了?我1點鍾打你那兒都沒人接。方欣說,嗨,我老板醉了,我守了她一夜。阿明說,你從哪兒弄來的黃色短信息啊?方欣一時不能明白。阿明說,就是做愛那個。方欣說,哦,一個客人。阿明說,他敢給你發這樣的信息,也太隨便了嘛。方欣很是後悔,真不該轉發給阿明。她連忙說那個人討厭得很,我都不想理他。你不高興啦?阿明用很不高興的語氣說,我有什麽不高興的。方欣撒嬌說,你別那樣子好不好?阿明說,我也沒什麽,就是惦記你嘛,怕你又和老板發生不愉快。方欣說,放心,昨晚老板對我很滿意,我等一會兒上班就跟她說請假的事。阿明高興了,說對,趕快說,再不說該過期了。

阿明前一陣參加電視台的智力競賽,中了大獎,是新馬泰雙人7日遊。如果方欣再請不了假,阿明就隻能找個哥們兒去了。方欣可是不情願。

到了公司,方欣一邊和同事們打招呼開玩笑,一邊盤算著怎麽見李總。正想著李總就叫她了。她心情很好地走她進辦公室,見李總端坐在那兒,和平日沒什麽兩樣。一身咖啡色的職業裝,加上一如既往的嚴肅表情,讓方欣簡直無法相信這就是昨晚那個女人。她的眼淚她的酒氣都跟那場春雨一樣了無痕跡了。見方欣進來,她也一點笑容都沒有,盯著方欣看了一下說,你怎麽也不收拾就來上班了?咱們是個大公司,要隨時注意自己的形象。方欣幾乎脫口要說,我不是在因為你才沒時間收拾嗎?但她忍下了,隻點點頭。也許是因為當著秘書吧?秘書給她倒了杯水,出去了。李總頭也沒抬地說,坐吧。

方欣這才放鬆了些坐下喝了口水雪儀姐你好些了嗎

李總一怔你叫我什麽

方欣也一怔。她迅速想,是她真的不記得了還是故意不記得了?不管是真的還是故意的她也隻能裝著不記得了。於是她馬上改口說,李總,你找我?


李總說,你馬上把昨晚我們談的那個意向草擬出一份合同來,傳給對方看。不要拖,今天之內就搞好。合同的樣式你找秦秘書要一份兒。

方欣點頭,她隻能點頭,盡管她一直認為自己反應敏捷,但此刻她像個傻子似的應對不出話來。她被意外搞傻了。


李總見她坐著不動,說,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方欣隻好按事先設計的程序走了:李總,我想請一個星期的假。我男朋友叫我和他一起去新馬泰旅遊。

李總眉頭一皺:怎麽才來幾個月你就想著出去玩兒了?一點事業心都沒有。我還總跟人家說你是碩士,光我看重你有什麽用,你得自己看重你自己才行。你沒看現在公司正是最忙的時候嗎?糖酒會馬上就要開了,我們得抓住時機才行。還新馬泰,虧你想得出來!

方欣站起來往外走,她很奇怪自己這回竟沒有辭職的衝動。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李總在背後叫她:小方你等一下。


李總走過來,遞給她一個信封,說,這段時間你辛苦了,這是給你的獎金。

方欣接過來,還挺厚。她有些木呆地說,謝謝,李總。

方欣走出老板辦公室,深呼一口氣,發現窗外的樹還那樣綠著,四月畢竟是最美的。
 


所有跟帖: 

很感謝你貼的這些小說。 很好看。 -BOTW- 給 BOTW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8/2018 postreply 19:33:43

:) :)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9/2018 postreply 06:39:27

嗯嗯,慧惠貼的每一篇小說我都必看無疑!是我的菜! -JJGL- 給 JJGL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0/2018 postreply 17:06:55

挺逗的,有點兒吃飯上菜的感覺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1/2018 postreply 15:42:11

這個短篇對比鮮明 一個職場菜鳥 一個老白骨精 一個正在熱戀 一個離婚孤獨.......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9/2018 postreply 07: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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