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年前,一場牙周炎把杜鳳的日子弄得亂七八糟。
杜鳳哪天牙齒都好好的,偏偏那天,牙齦卻發炎了,半邊臉腫得像斜扣著一塊麵包。她從鏡子中望見自己的第一眼起,就下了決心,不見歐豐沛。問題是,歐豐沛如果是一般的人,不見也就不見了吧,那幾年,杜鳳掉頭不見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歐豐沛是十八中校長的小舅子。前幾天,校長老婆歐豐芷下課後碰到杜鳳母親,興致很高地說,喂,氣色真好啊,是不是要當外婆了呀?杜鳳母親被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弄得有點意外,各種感受還來不及湧起,先咧開嘴撲哧大笑。怎麽當?她笑得話都變得斷斷續續了,女婿都不知幾張嘴巴幾隻眼哩,怎麽當?歐豐芷就誇張地張大了嘴說,不會吧?開玩笑吧?你們家兩個女兒據說都跟天仙似的,你該不會想留在手中釣金龜婿吧?杜鳳母親就搖搖頭,很愁苦的樣子說,唉,歐老師,你不知道我那兩個女兒的性格,她們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大的坐機關,小的站手術台,都文文靜靜的,不愛熱鬧,不會交際,每天下班回家,門一關,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哪有機會跟人認識交往?歐豐芷好像不相信,歪著頭問,兩個都沒對象?是啊,沒有。歐豐芷沉思了一下,跨前一步,低聲說,哎呀,我也有愁哩,我最小的弟弟二十七歲了也沒對象。他憑什麽沒對象呀?三中的語文老師,師大畢業,長相跟我很相似哩,我難看嗎?即使不算俊,也不能算醜吧?杜鳳母親大義凜然地說,你醜?歐老師你一直是我們校第一美女嘛,你要醜,還有我們活的嗎?歐豐芷頭一仰,大笑,說,那我們攀個親你看怎樣?攀親?杜鳳母親愣片刻,終於回過神來,說,你的意思是……噢,我得回去問問。杜鳳母親心裏其實挺高興的,但她按捺著,臉上分寸拿捏得很好。歐豐芷說,問吧問吧,我也回去問。不知道他們有沒緣分哩。
母親回家後就跟杜鳳說了校長的老婆和小舅子。她當了一輩子中學教師,深諳這個職業的是非曲直,雖覺得偏四平八穩了些,但畢竟是天底下最旱澇保收的,而且三中是省一類重點校,收入少不了,行了,可以了,相當不錯了。
杜鳳卻半天沒吱聲。她對自己的年紀其實也不免著急,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都找了男朋友,甚至結婚生子了,她比她們哪一個都不次,可是長到二十四歲,竟然還一直無人問津,真是奇了怪了。這時母親做了一個決定,她手在空中用力一揮說,我看可以,就這麽定了,先見一見麵再說。見了麵,看不上,再推掉也不遲。當然最好雙方都看上,看上了多好啊,我們就是校長的親戚了,好歹有個靠山嘛。
杜鳳還是不說話,但她已經在心底同意了母親的意見。見個麵而已,誰怕誰呢?活了二十多年,她還沒相過親哩,僅僅圖個新鮮,也不妨一試身手。
可是見麵那天,她牙周炎發作,牙齦猩紅得嚇人,口水不可遏製地津津外冒,弄得滿嘴水汪汪的。她捂著臉走到母親跟前,嗯嗯嗯了半天,心情突然壞透了。怎麽這樣了?母親正捋著袖子整這裏清那裏,她從前天起就開始收拾屋子了,歐豐芷說好要帶弟弟來家裏相親,這就意味著他們要既相人也相家教,作為家中的女主人,杜鳳母親怎麽敢掉以輕心?她忙了幾天,都腰酸背疼了,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這個關頭,杜鳳牙齒卻出了問題。看到女兒鼓起的腮幫,杜鳳母親臉一下子黑了。
杜鳳咽下口水,甕甕地說,算了,不見了。
二十年前,在杜鳳二十四歲的時候,她在跟歐豐沛相親的當天輕而易舉地拋出這句話,她說算了,不見了。那一刻,她根本沒有料到,就是因為這樣一句簡短的看似無足輕重的話,不僅是她,就連她妹妹杜凰的命運也被改變了。
杜凰和杜鳳是雙胞胎。
那天杜鳳捂著半邊臉斷然說“算了,不見了”的時候,她母親差點沒背過氣去。人家眼見著就跨進門來了,哪有說不見就不見的?母親把杜鳳拉住,但被杜鳳很堅定地扯掉。母親從杜鳳的手勁上獲得信息,知道此事定了,已不可更改。她絕望地垂下手,看著女兒走進房間,把門關上。如果母親肯隨遇而安,這事可能就到此為止了,那麽杜鳳杜凰的日子仍然按照原有的軌跡正常運轉下去。偏偏母親那年正想評職稱,而能不能評上、能不能被聘,校長都是至關重要的。人是不能有欲求的,一旦生出,馬上就得拿出其他什麽做代價。那年母親的代價是杜凰。幸虧她生了一對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兒,此不行,還有彼。當然,更重要的是,杜凰的態度,謝天謝地,跟她一說,她居然滿口答應。她說,不就是代杜鳳相個親嗎?行呀行呀,挺好玩啊。從這句話上看,杜凰最初其實也不過抱著一種遊戲的態度登場的,並不當一回事。可是後來情況就變了。在見過第一麵後不到半年,杜凰居然就跟歐豐沛結婚了。這說明了什麽?說明杜凰和歐豐沛幾乎同頻率雙雙一見鍾情。這種事其實概率不高,尤其是對杜凰而言。婦科醫生杜凰看天下男人十有八九都是髒的,她每天在手術台上馬不停蹄地處理風花雪月惹出的後遺症,早已看破男女之事的真麵目,哪還有半絲浪漫在心?偏偏在那一次、那一刻,她對那個叫歐豐沛的男人還是動了情。
他們相親的那天,杜鳳縮在自己的房間,僅打開門縫往外瞥過一眼。歐豐芷麵朝這邊,歐豐沛麵朝那邊,所以她隻看到女人一張濃妝豔抹超過分寸的臉,尤其是唇,鮮紅得如同兩瓣廉價而隨意的三角梅。每天每天,杜鳳一直把自己一張臉伺弄得絲絲入扣,描眉上粉都宛若天成。她認為這項技藝其實也很需要高超的智慧與能力來觀照參透,所以對於那些勇於亂塗亂抹的女人,她從心底裏透著幾分不屑。她的不屑從歐豐芷的臉一直漫延到歐豐沛的後腦勺。很平凡的一顆腦袋,往下看,背也無波瀾,瘦削,幹薄,大眾化,至腰那兒還驀地一窄,窄得近似於無。杜鳳扯起嘴角輕笑一下,就把門掩緊了,不再過問外麵的動靜。憑經驗判斷,她認為杜凰不會來電,不料杜凰還是來了。
在杜凰與歐豐沛柔情蜜意了兩個多月之後,杜鳳才第一次正麵見到歐豐沛,雙目交會時,杜鳳突然覺得有一股蟻蟲似的東西,正從小腹深處擠擠挨挨地向軀體的各個角落緩緩爬去。剛開始她隻是有種麻麻的不適感,後來,越來越不適,不適至疼痛,在深處痛,一閃而過地痛,難以言說或者不可告人地痛,就這樣持續著。
多年之後的某一天,一家人圍坐飯桌吃晚飯,頂上的節能燈白花花地照下來,照在對麵的兩個男人身上,他們是一對父子,分別是杜鳳的丈夫李真誠和兒子李奮。兒子皮膚細膩圓潤、五官明朗俊俏,這是遺傳自杜鳳的,而鼻子高聳挺拔、個頭魁梧壯實,則吸收了李真誠的長處。生命是多麽奇妙的化學反應,兩者相加,造出第三者,其結果就是再高的智慧、再大的權力都難以預測與預設的。
沒有錯,杜鳳的思路繼續往下滑,她在一家人聚在一張桌上溫馨晚餐的時刻突然來勢洶湧地想到了歐豐沛。如果她結婚的對象是歐豐沛而不是李真誠,那麽會生一個什麽長相的兒子或女兒呢?
二
杜鳳是在杜凰與歐豐沛的婚禮上認識李真誠的,他是伴郎。
對很多平凡的人來說,結婚可能是風光的頂峰。這裏頭有風險,搞不好就是一生唯一當主角的機會,所以,明智的選擇是得將自己弄成月,再不動聲色地讓周遭所有人都淪為拱月之星。但歐豐沛結婚時差點沒做成月,當然這是在杜鳳看來。
那天接親的婚車駛到樓下,車門打開,先跳下來的是個結實健壯的男人,穿藏青色西裝,西裝背部渾圓地隆起,將布料撐得如鼓麵那麽飽滿光滑。從車上到地上的時間相當短暫,而且他步態輕巧靈敏,富有彈性,不由分說透著股動物性。到了!他說。聲音很高,咧得大大的嘴裏亮出一排精白的牙齒,粒大,形美。杜鳳看人是有特點的,她的目光從不先落到對方的眼或鼻上,她先看的總是嘴,嘴形唇形牙形。既然民以食為天,這個地方的一啟一合所透露出來的信息,總是最至關重要的。
李真誠下車之後,隔一會兒,歐豐沛的一條腿才緩緩伸出門來,接著是頭,是身體,昆蟲般慢慢挪,挪下車。陽光正好,明晃晃地照下來,將他臉上照成平麵,蒼白的平麵,隻剩下一對豐厚的唇,浮島般凸立在那裏,微微張著。
杜鳳當時站在路邊,看到李真誠的最初幾秒鍾裏,她腦中瞬間跳出三個字:運動員。她是作為娘家人的代表,到樓下接客人的。她家住五樓。這個活兒本來她叔叔或者舅舅都可以勝任,但她執意要擔當起來。隱約中是內心的一股急切把她推下來,她想看一看成為新郎官的歐豐沛是一張什麽嘴臉。其實看了有什麽用?真的沒有想過,就是忍不住想看。不料先看到的卻是壯碩的伴郎。歐豐沛介紹,這是我大學同學李真誠。杜鳳點點頭,眼光快速把倆人各掃一眼,這一眼奠定了她日後與李真誠生活在一起的基礎。除了身高與塊頭,李真誠的五官也比歐豐沛明朗清晰,比如鼻子高一寸,眼睛大幾厘,腰身壯幾分,差別都不是太大,但倆人並排在一起,分明就見出高下,見出強壯與瘦弱了。男人其實還是需要塊頭與體魄的啊,分量擺在那裏,畢竟能將世上的麵積多占去一些,而單薄瘦小,終歸難以給眼球足夠的刺激。杜鳳愉快起來,仿佛一股溫水在胸中流過,清爽柔軟,汩汩有聲。她不太明確這樣的愉快來自哪裏,直到有一天,歐豐沛來找她,問她肯不肯跟李真誠做朋友,她才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她是多麽感謝這個叫李真誠的人,完全因為李真誠,歐豐沛那天在婚禮上才明顯遜色,李真誠的身影那麽轟隆隆地將歐豐沛的光芒遮蓋去大半。她垂著手站在歐豐沛麵前,聽他有聲有色地說著李真誠這樣,李真誠那樣。究竟怎樣杜鳳其實並沒細聽的,她走神了,腦中馬奔虎嘯的,卻沒有具體的腳印與方向。歐豐沛問她肯不肯跟李真誠做朋友時,杜鳳不易覺察地聳聳鼻子。如果是別人問,她不見得要同意,可是歐豐沛來問,情形就不一樣了。歐豐沛高大帥氣的同學,歐豐沛俊朗美貌的伴郎,為什麽不肯呢?杜鳳臉突然一紅,她幾乎是以羞澀的姿態把頭輕輕點下了。
一年後她跟李真誠結婚了。
她的判斷果真沒錯,李真誠在籃球場上是中鋒、排球場上是主攻、足球場上是左邊鋒,即使是普及率很低的南拳,他居然也打得頭頭是道,問哪裏學的,他說祖傳的。這個人身上的每一塊肉、每一根骨頭都是為運動而生的,偏偏卻不是體育係畢業的,他跟歐豐沛一樣,出自師大中文係。杜鳳應李真誠之約第一次單獨相處時,自始至終倆人的話題都圍繞著體育。那麽多項目那麽多運動員的名字,李真誠竟然全裝到肚子裏,他從女排說到足球,從郎平說到馬拉多納,如果杜鳳沒話找話突然提出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比如樓雲,她記住這個名字是因為原先一直認為是個女孩,沒想到有一天電視裏竟然出現一個胖墩墩的男孩子,臉圓圓的,豁著顆門牙,笑起來天真感倍出。李真誠馬上就接過話題,把樓雲哪裏人、什麽時候學體操、什麽時候在哪一次比賽中得跳馬世界冠軍等等逐一細說。杜鳳用眼角餘光瞥他一眼,真的很奇怪,他這個人,如果在體委工作,分明是個愛崗敬業的好幹部,為什麽偏偏分配進文聯,當一名酸腐瘦弱的文學編輯?南轅北轍了。
你們班同學都擅長體育嗎?她問。
李真誠答,未必。
其他人體育好不好呢?
不一定,有好有不好。
那個……歐豐沛呢?
哈!這個問題似乎讓李真誠很興奮,他身子往後一仰,高聲笑起,手臂還用力砍了一下。他特別不好,差極了。
杜鳳眼前就浮起歐豐沛細細的仿佛隨時可能折斷的腰。那時歐豐沛還是三中一名普通教師,腰上總掛著一串鑰匙,走起路咣裏咣當響,讓人擔心他那腰根本經不起幾把鑰匙的重量。杜鳳緩緩籲一口氣,她想,幸虧那天牙周炎,幸虧杜凰替她去相親,幸虧她還沒把自己隨便嫁掉。是啊是啊,大錯尚未鑄成。她抬起臉看了李真誠一眼,很有分寸地笑了笑,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心裏很安定,無風無浪。
直至一年後結婚,再一年後生下兒子李奮。
李奮出生前半年,杜凰也生產了,是個女兒,白皮膚細眼睛,模樣與歐豐沛神似。女兒出生時歐豐沛已經不是三中的語文教師,他調到省直機關黨工委文明辦寫材料。剛去時大家還不太明白這個位置的分量,反而有幾分不屑:寫那些八股文字多無趣啊,好好的幹嗎非得讓自己不好受?沒想到材料寫著寫著居然也能寫出前景來,中文係那幾年的鍛造,全成了一塊塊堅硬的石頭,為歐豐沛鋪出一層層壯麗的仕途台階。他從黨工委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科員起步,漸漸往一個方向挺進。
同樣學的是中文,按說李真誠用處更大,科班的那幾桶墨水在文學編輯這個崗位上更能派上用場,除了編編稿,抽空自己也可寫些文章,名利多少都有一點。可是李真誠卻連區區編輯都沒當好。組稿、編稿、校對,這三大環節上他處處踩空出紕漏,連“得地的”他居然都沒耐心幫人家修改。主編屢次批評,他屢次態度良好地表示願意改正,最終卻毫厘未改。年頭久了,資格好歹就擺在那裏,單位拿他沒辦法,設了一個工會主席,由他去當。僅有八個人的小單位,卻冒出個主席,大家心照不宣的,嘻嘻哈哈開著玩笑,李真誠也沒介意,笑聲比誰都大。看來他自己是滿意這個位置的,動不動就組織活動,還動員主編買回乒乓球桌,一輪又一輪地辦比賽,居然將雜誌社的乒乓球整體水平提高到一個令人咂舌的地步,拉出去到外單位找對手,秋風掃落葉,戰無不勝。
杜鳳進產房的那一天,李真誠仍然奮戰在省直機關乒乓球賽場上,他們雜誌社代表省文聯登上領獎台,拿了冠軍,抱回獎杯。一切都辦停當了,李真誠才趕往婦幼保健院,在走廊上就已經遠遠聽到兒子的哭聲。
“奮”,奮戰、奮鬥、奮勇奪冠,這個字挺好,就用來做名字吧,哈哈哈哈!因為是得冠軍和生兒子兩件喜事疊在一起,所以李真誠笑得很嘹亮,聲音風一樣,從婦產科住院部刮過。
三
初當父親那天,李真誠其實已經發現杜鳳情緒不好,但他沒在意。剛剛經曆過陣痛,生生將一個七斤二兩重的嬰兒從體內剝離出來,渾身肯定難受,當然不可能幸甚至哉歌以詠誌,總之他並沒往其他方麵去想。
他其實應該想的。
杜鳳悶悶地躺在床上,臉側轉,眼閉著,嘴角抿緊。
她是前一天住進醫院的。杜凰在她肚子上摸一摸看一看,讓她提前住進來。快了,杜凰說,先住進來,適應一下環境,免得到時候慌張。杜鳳沒有猶豫,乖乖收拾了行裝。生孩子這件事,得聽杜凰的。李真誠陪她去,去了一天,肚子沒動靜,第二天,乒乓球賽如期舉行,李真誠不能坐以待斃,他實在按捺不住,就走了。一走,杜鳳就生了。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有杜凰,李真誠在不在現場又有什麽關係?
但杜鳳看法不一樣,她認為有關係,太有關係了。杜凰隻是兒子的姨,不是父親,二者身份怎麽可以替代?這是杜鳳臉色難看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跟歐豐沛有關。臍帶惡露以及側切的傷口都清理縫合完畢後,杜凰趴到杜鳳耳邊悄聲說,小歐提副處了。一直以來杜凰都稱歐豐沛為小歐。杜鳳人還處於迷糊中,半天沒反應。過了一陣,覺得那股銳痛稍稍消停一些,才問,你剛才說什麽?杜凰笑了笑,不再說話。出了產房,杜鳳躺在手推車上整個人虛弱地隨著車子的震蕩水一樣晃動。杜凰陪在旁邊,一手按住車子的邊沿往前推。杜鳳把她手抓住,再問,你剛才說什麽?
杜凰又嫣然一笑。我剛才看你那麽難受,她說,所以想找點什麽能鼓舞人的消息給你聽,真是急了,沒找出其他,竟說小歐的事了。唉,那根本就不算什麽事嘛。
什麽事?杜鳳頭微微欠起。
杜凰說,他工作有變動,省直機關黨工委書記把他調去當秘書,行政級別也提了,副處級。就是剛才,你進產房前,他打電話來說的。
車子碾過一個小凹坑,顫動一下。杜鳳猛地覺得痛,是下身的傷口那兒,仿佛被人用手重重地重新扯了一下。眼前金星在飛,一直飛,從兒子未落地前就飛個不停。分娩是女人的鬼門關,這話她終於信了,想母親當年一下子弄出兩個女兒,其險惡程度,更是往上遞增數倍。從鬼門關上邁過之後,該是喘一口氣定下神來的時候,不料一股驚慌與無助突然之間卻又橫生而出。她想轉動一下腦袋,卻發現不行,一絲力氣都沒有。胸腔裏正嘎嘎嘎地響成一片,仿佛一條古街老巷已經塵土堆積的青石板,突然又一塊塊被撬開,七零八落地陳放著,石頭底下黑糊糊的泥土裸露出來,潮氣與黴味交織迸發。
杜鳳後來一直在想一個奇怪的問題,她大學一畢業就進入省總工會,機關的生活對她而言實在沒有任何新鮮感,官員也無需仰視才見,處長副處長司空見慣,就是廳長副廳長也猶如草芥。可是輪到歐豐沛,怎麽就馬上不一樣了呢?細想一下,似乎也不奇怪,就好比看劉儀偉主持的那個烹調節目,無論如何色香味俱全,它們都隻在電視裏,隔一塊屏幕,眼觀心動,想怎麽把這一套學到手。但自家的廚房就不一樣了,哪怕僅一星煙火氣飄來,味覺就急不可耐地要參與進去,口舌馬上生津。
歐豐沛屬於自家廚房的?
歐豐沛是妹妹杜凰的老公,可是,他本來應該是杜鳳的老公。因為區區一片牙齦的作祟,杜鳳才沒有嫁給他,卻嫁給了他的伴郎李真誠,而這個李真誠為了一場無關緊要的機關乒乓球賽,竟然連老婆分娩都毅然缺席。
杜鳳歎一口氣,她的心事不好說出來,卻一點一點堆積起來,利石般壘在胸口。那幾日在醫院,杜鳳臉一直難看。她沒必要硬裝好看。杜凰對李真誠說,女人得產後抑鬱症的很多,你要好好體貼她。杜鳳聽到這話了,她不去注意李真誠的反應,李真誠怎麽反應無所謂,她隻欣然發現有一件掩飾心事的好兵器從天而降。她抑鬱了,這抑鬱不是因為其他,而僅僅由於分娩,她希望每個人都這麽認為。
她的眼前晃動著歐豐沛。不要幾年,她想,歐豐沛肯定會越升越高的,高到令李真誠仰斷脖子才能望得見。果然,她的預測很快得以證實,省直機關黨工委書記後來升為省委副書記,分管科教文衛,歐豐沛跟去幾年,提為正處,去年又到了市裏,就是這座省會城市,他成為副市長,副廳級。
權力是什麽東西?不能當飯吃不能當水喝,無用的時候,真是狗屎不如。但是千萬別碰到你需要它,一需要,它馬上就風馳電掣電閃雷鳴。
杜鳳第一次領教它的威力是在自己升為辦公室副主任時。那次工會處級幹部大變動,提拔、調動、轉崗,牽涉麵很大。本來再大也輪不到杜鳳,她跟上麵關係不好,說白了就是那個一臉雀斑、守寡多年的工會女主席看她不順眼,具體的原因也不太清楚,反正人家就是對她不待見,左右都討不來好臉色。她自己都認命了,隻打算苦挨,挨過幾年,那老太婆還能永遠不退休?沒料到,突然就有她的份。辦公室已經待好多年了,實在有些膩,但有個職務,馬上就不是被人吩咐而是可以支使別人,感覺還是很愉快的。心裏七上八下的,正奇怪老太婆哪根筋出毛病了,恰好那天去杜凰家,歐豐沛問,上任了嗎?杜鳳眼睜大了。提拔的事,她還一個人沒說,因為幹部處才找她談過話,還未公示,怎麽歐豐沛就知道了?歐豐沛笑笑,輕描淡寫地說起兩個多月前的出訪。那次省委副書記去南非,同行的有宣傳部、工會、教委、出版局等單位的頭頭,歐豐沛作為工作人員也隨團出行,一路上他除了伺候副書記,還勻出一些力用在老太婆那兒,關係因此就混得不錯。聊天多了,就聊到杜鳳,氣氛從僵硬慢慢轉為柔軟,看時機差不多了,於是說到職務。
杜鳳好半天沒回過神來,她真的很吃驚,心咚咚咚猛跳幾下。歐豐沛出訪南非的事她知道,也聽歐豐沛說過好望角多麽多麽壯觀,開普敦如何如何漂亮,桌山如何如何別致等等,但他隻字未提老太婆,更沒提過曾經為了她的職務問題向老太婆公關。
他用力做了,卻不說。
他做得非常漂亮,卻不見得需要誰的羨慕或感激。
到李奮初中畢業時,歐豐沛的權力又用上過一次。那時他仍不過是秘書,但此秘書宣傳部、教委那邊熟人遍地,人家都熱乎乎的樂於給他麵子,僅打了幾個電話,OK,沒有考上重點高中的李奮就弄到了去市一中寄讀的資格。寄了兩年,到了高三,還是歐豐沛出力,將學籍轉過去,成為一中正式畢業生。
這兩件事現在說起來很輕巧,但杜鳳置身其中,知道多少有形無形的雄關漫道擺在那裏,換了她,換了她丈夫李真誠,三輩子十輩子都不可能完成。
四
李奮的飯量非常大,在這一點上他忠實繼承了李真誠。杜鳳望著桌子對麵的兒子一碗接一碗地咽下飯,眉頭不免微微皺起。吃飽了撐的,撐多了,腦細胞就接連犧牲。不知道這是不是個普遍規律,至少在李奮身上已經得以深度體現。李奮從小就貪嘴,米糊喂得遲一秒鍾都哇哇哭起。杜鳳其實一直有心讓他少吃,最終都敵不過對他的心疼憐愛而由他去。結果不幸的局麵還是出現:對食物吸收貪得無厭的李奮,對知識卻消化不良。杜鳳愁死了。杜凰的女兒小學時是大隊長,初中畢業保送上市一中,讀到高二就獨自往澳洲留學去了,總之一直很奪目耀眼,不勞杜凰擔一分憂。可她的兒子李奮,卻始終步履蹣跚跌跌撞撞。苦熬苦撐幾年,終於熬到高考,出了考場一估分,撐死估出五百分。
怎麽辦?那天上床睡覺時杜鳳問李真誠。當著兒子的麵,是不能把焦慮表現出來的,表現出來,誰知道那家夥會做出什麽反應。高考之前李奮就緊張得沒來由地反複拉肚子發高燒,整夜整夜睡不著。考完試,又鬱鬱寡歡半天不說一句話。要說他不努力,也不公平,他其實把吃奶的勁都豁出去了,非常渴望考上大學解放自己,可是腦子不好用,這就無奈。
怎麽辦?如果他考不上怎麽辦?杜鳳很難過,這一陣,她覺得自己都快趕上祥林嫂了。李真誠卻跟她不一樣,李真誠說,不會的,怎麽可能考不上?本一不行就本二,本二不行就本三,書反正有的讀,別急。
杜鳳伸手關了燈。黑暗之中她白過一眼。本一本二本三差別那麽大,在李真誠腦中卻糨糊似的攪成一片,有這樣當爹的嗎?一直以來他都沒進入過角色,好像高考不過是逛次超市、進回廁所。李奮如果是優等生,一家人當然可以閑庭信步,可是李真誠又不是不知道兒子的成績,考前的一次又一次省市質檢,哪一次拿過令人歡喜滿意的分數?磕磕絆絆至今,杜鳳真把心都操碎了。她信了那句話:即使是被強奸生下的孩子,女人也忍不住要愛的。她沒法不愛李奮,母愛這個天性太強大了,有時看著李真誠那張渾然的臉,她心裏一橫,馬上把李奮推遠。李奮原來不過是這個男人的兒子哩,去他媽的。可是下一秒鍾,她馬上又把李奮拉回來,拉到自己的翅膀底下,恨不得拚盡全力開山蹈海去為他爭取未來。
李真誠手伸過來,身子黏過來,熱乎乎的氣直撲耳根。杜鳳知道他要幹嗎,床上的這項運動,李真誠也有癮,勁頭很大。十幾年來,單就此事而言,老實說杜鳳還是從中獲得不小的享受,她一貫采取的態度都是不反對,不配合,反正由著他去,坐享其成。
在李真誠氣喘籲籲大力操練時,杜鳳有一刻突然走神。她想,看來得找歐豐沛談談李奮的事,先交個底,討點主意。萬一真有危急的情況出現,比如根本連本三線都沒站住,那麽歐豐沛也好有心理準備,及時找出對策。也唯有歐豐沛能找出切實有效的對策了。
第二天一早,杜鳳一起來就給杜凰打電話。一般都這樣,凡事她都先找杜凰。她是我妹妹,當然得找她。私底下杜鳳這麽跟自己解釋,看上去也合情合理。但每每往深處再一細想,又不由得心悸一陣。好比前麵有道坑哩,早就明白它有多深多險多萬劫不複,所以下意識地總要繞掉避開。凰,她叫道,你在哪呢?
手機信號不好,杜凰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在醫院裏呀。大清晨做了台手術,剛下來,累死啦。噢,我正下電梯,準備回家。有事嗎?
杜鳳就說了李奮。其實李奮的情況杜凰一清二楚,但這時候不重複一遍,杜鳳覺得很難把話題引到最實質的方麵。她一邊說著,一邊咽著口水。明明是雙胞胎,老天為什麽偏袒一個折磨另一個?當年高考,她讀文科,杜凰讀理科,然後她進外語學院,杜凰進醫學院。母親一開始就為兩個女兒確定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方向,按母親的話說,得把網盡量撒大,得盡可能多地在塵世這攤渾水中打撈屬於自己的東西。結果她畢業後在工會雜事一做二十多年,似乎也嘔心瀝血地忙碌,細究起來卻一事無成。辦公室整天雞零狗碎的,哪派得上英語的用場?年複一年,她的專業其實早就丟得差不多,有時在家放一兩張盜版碟,美國驚險片或英國文藝片,有一句沒一句的,她還得不時瞥下麵中文字幕一眼,不看,不好意思,還真不見得都聽得明明白白哩。而杜凰就不一樣,杜凰在婦幼保健院的手術台前一站二十多年,不覺間竟站成了聲名顯赫的醫生。
杜凰是成功的女人,而且是成功的妻子。
杜凰的丈夫歐豐沛是這座省會城市的副市長,就整個家族來說,這個職務是空前的。杜鳳的父母在前年,也就是歐豐沛成為副市長的幾個月之前,雙雙被一場車禍奪去性命,他們要是還活著,不知會為這個女婿驕傲成啥樣。歐豐沛是校長的小舅子,歐豐沛嘴甜手腳勤快會辦事,歐豐沛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一個個台階往上登,總之這個女婿實在跟另一個女婿李真誠不一樣,二老始終就更疼他幾分,就是到了地下,他們的力氣更多地拿去保佑歐豐沛了也不是不可能。居高就可以臨下,就可以有更豐富寬廣的人脈資源和權力資源。如果李奮是歐豐沛自己的兒子,哪需要杜鳳開口?現在杜鳳必須開口,她得通過替代自己相親的妹妹,讓那個當年不過是三中一名普通教師的歐豐沛,來為她排憂解難。
你跟小歐說說,萬一真不行了,他得頂上去。
杜凰在電話那頭叫起來,哎呀鳳,不要老往壞處想,說不定還是驚喜哩。成績什麽時候出來?
杜鳳說,聽說是二十六號,還有一星期。
噢,二十六號我還在家。七月初我要去趟澳大利亞新西蘭,前後十四五天。
這麽巧!杜鳳急了。成績出來後如果不理想,得跑斷腿的,你不在怎麽辦?
哎,我參加的是省衛生廳組織的團,小歐又沒一起去,你自己找他就行,我又幫不上忙,是不是?
杜鳳想,是當然是,但畢竟少了一座橋。有這座橋四平八穩地架在那裏,路就順了,來往方便,不會有人掉進水裏。她說,不管怎樣,凰呀,你反正要先跟他把這事交個底。
會的會的。杜凰滿口答應。
二十分鍾後杜凰又打來電話。鳳呀,她說,你有空嗎?有空你來我家一趟。忘了跟你說了,有東西要給你。
什麽東西?
你來吧來吧,來了就知道了。
五
杜鳳開車從單位直接過去。機關每天多個人少個人反正無關緊要,在辦公室中露個臉,這半天就能交代了,算不上缺勤。杜鳳平時倒還規矩,她又沒必要整天待在家跟誰纏綿,溜號的意義也就不大。
杜凰家在錦繡小區一幢高層建築的頂層,複式,兩百五十多平方米,年前剛搬過來的。杜鳳第一次登門時,門口的保安一下子就傻了。杜凰也開車,開白色的POLO,杜鳳開的則是冰藍色的飛度。保安明明看到杜凰已經把車開進小區了,眨眼間她居然又穿另一件衣服,梳另一種發型,開另一部車子進來。他們都是外地鄉下來的年輕人,警覺兼好奇,就過來小心探問。杜鳳搖下車窗說,開POLO的是我妹妹,雙胞胎。
按杜鳳來看,除了五官依稀類似之外,倆人其實已經越來越不像了。小時候母親給她們穿一模一樣的衣服,梳一模一樣的發型,外人一眼確實難辨彼此。成年後她們就往兩個方向走,而且漸行漸遠:杜鳳在意穿著,杜凰對外表卻潦草馬虎;杜鳳講究身材體形,杜凰卻鬆鬆垮垮滿不在乎。水滴石穿集腋成裘,其結果就是與杜凰站在一起,杜鳳風韻盈然得反而像年幼幾歲的妹妹。單卵雙胞胎彼此間的相似度總是很高,相互的感應也被說得神乎其神,但杜鳳與杜凰沒有,或者說很少。比如杜鳳味覺發達,酸甜苦辣舌尖一舔就了然,以前家中隔夜飯菜舍不得倒掉,第二天再煮再吃時,都得先過杜鳳這一關,杜鳳可以比別人提前兩三個時辰嚐出它們是未餿還是將餿。這些飯菜如果給杜凰吃,杜凰是吃不出來的,但她聞得出來。很奇怪,杜凰的嗅覺比狗還發達,不用說死老鼠可以靠她的鼻子找到最隱秘的鼠屍方位,就是鍋裏不慎丟有一粒蟑螂屎,一掀開蓋子,她也馬上明察秋毫。九十年代初期,杜凰在醫學院裏迷過一陣香功,練著練著,報紙上有人說香功是騙局,負麵新聞一大堆。但杜凰卻堅持說自己收獲驚人,一些本來還在體內某個角落沉睡著的嗅覺功能,都雨夜梨花似的千樹萬樹璀璨綻放,哪兒香、哪兒臭、哪兒有股異味,反正絲絲縷縷都逃不過她的鼻子。
杜鳳必須放進嘴後才能辨別判斷,而杜凰卻可以決勝於數米之外,比較而言,老天無疑更疼杜凰。
老天一直都更疼杜凰。
杜凰事業有成,杜凰有歐豐沛,歐豐沛能給她買這麽氣派的大房子。每次走進他們家的門,杜鳳都忍不住長吸一口氣,又悄悄吐掉。很多事你不承認不行,將自家一百平方米不到的小套房跟杜凰這套裝修豪華的複式房一比,都比出新舊兩個社會了,單這一點,她們這對來自同一子宮的姐妹,命好命歹已經差別很大了。
屋裏隻有杜凰一人。杜凰單薄的身子讓房子顯得更大更豪華。
小歐呢?杜鳳問。一直以來她也隨杜凰這麽叫。
杜凰到裏屋取出兩個碩大的手提袋,遞給杜鳳。他哪有空在家待著?整天開會,淹死在文山會海中,說的就是他。
噢。杜鳳應一聲。當官還能不跟開會連在一起?所以杜凰的抱怨無論怎麽聽,都不免幾分造作。杜鳳把紙袋接過。紙袋是白色的,非常沉,外麵寫著一行金色的字:Christian Dior。走出校門這麽久,杜鳳專業丟得差不多了,但這個詞她很熟悉,許多世界最頂尖品牌的衣服與化妝品的名字她都了如指掌。比如這個迪奧,每次去大洋百貨專櫃前,她腳不動,心卻動得飛速。小小的一瓶或一支,裹上華麗的外殼,燈光一打,鑽石般嚇人。說嚇人當然主要來自於它們的價格,一串的數字羅列在下麵,看著看著,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倒吸了好幾口冷氣。
杜凰說,給你臭美吧。
杜鳳把紙袋打開,取出一盒,盒子很大,硬邦邦沉甸甸的,一看,是凝世金顏乳霜。又取一盒,再取一盒,共十盒。再打開另一個袋子,手往下掏,掏出凝世金顏精華液,也是十盒。這兩款,在迪奧產品中,都是頂級的。杜鳳心跳不免加快,她想自己可能撞大運了。之前杜凰也常送她東西,化妝品、衣服、食物、水果,它們不是花錢買來的,全部的來處都是外人的貢獻。隻是這一次這個貢獻有點特別,量多質優,不同凡響,而且特別合杜鳳的意。
小歐的朋友送的,杜凰說,送這些給我幹嗎?我又不化妝。
杜鳳臉上很平靜,沒有變化,她看著杜凰,眼裏傳遞出的是一種完全讚同的神情。這時候,她可以把杜凰看成傻子。迪奧凝世金顏精華液大洋百貨專櫃上每盒四千兩百元整,這不會錯,杜鳳記得很清楚,她曾屢次動心,又屢次被價格嚇得縮回手去。至於乳霜,她努力回憶著,憶起一個數字:三千九。也就是說,這兩大紙袋價值八萬多元。可是杜凰不知道,杜凰一臉的不在乎說明她最多以為別人拿了一兩百塊錢的東西搪塞她。
哪有這麽送化妝品法的?杜鳳覺得這一點她真的想不明白,怎麽跟批發似的?
就是!杜凰附和得很由衷。他說這樣省事,這個袁敏!
誰?袁敏?
是啊,袁敏,他就是這種做事風格。
杜鳳屏住氣用勁想了想,她不是回憶啥時見過袁敏,袁敏她太知道了,臉都快熟爛,袁敏是李真誠的中學同學。李真誠幾個在省城工作的中學同學三天兩頭聚一起海吃胡喝,偶爾會帶上家屬,杜鳳也去過。撇開酒桌上的草草照麵,袁敏還動不動來家裏找李真誠,也沒見他們談什麽,隻是在客廳裏閑坐,倆人一起眼盯著電視看體育比賽,一起大呼小叫。別人的遊戲別人的勝利,哪一點榮光能沾到你頭上,何至於如此全心全意?這是杜鳳永遠不能理解的。杜鳳發出嘲諷時,李真誠手一甩,白過輕蔑的一眼。你懂什麽?他伸出食指重重地往電視屏幕上指著說,這裏頭奧妙多著哩!人跟人怎麽過招與拆招、怎麽明算與暗算、怎麽征服與反戈一擊,等等等等,全都在球場上盡情上演。
袁敏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
李真誠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明爭暗鬥的過程,你死我活你敗我勝,該忍則忍,該裝得裝,該出手就穩準狠出手,直撲死穴,絕不手軟,其花樣跟球賽難道不是一模一樣的嗎?
袁敏又附和:是啊是啊。
袁敏並不是一直與李真誠走得這麽近的,隻是從前年起,倆人才燃起友誼的火苗。袁敏以前不認識歐豐沛,是李真誠前一陣帶去見上麵的,這事杜鳳知道,卻並沒在意。
杜鳳的思維開始往另一條道上奔去:袁敏為什麽送這些東西給杜凰?一直以來杜鳳都沒太明白袁敏究竟從事什麽職業,問他,他答:瞎混唄。或者問李真誠,李真誠也稀裏糊塗地說,好像做什麽生意吧。瞎混的袁敏在穿著打扮上雖然一直不差,但實在也沒見他如何闊過。李真誠是袁敏的中學同學,歐豐沛是李真誠大學同學,中學同學通過李真誠認識了大學同學,然後,這個中學同學越過李真誠,將一堆東西送到大學同學老婆的手中,李真誠的老婆卻被忽略不計了。
因為杜凰是歐豐沛的老婆。
杜鳳把化妝品收進紙袋。杜凰送的東西她一向不客氣,不要白不要。尤其是這一次,禮物來自丈夫的中學同學,她憑什麽不收入囊中?謝謝了!
但她並沒拿光,在桌上各留下兩盒。你也用用吧,這個年紀了,保養還是很重要的。這話她是真心倒出來的。拿走大頭,她已經知足了,就這點而言,她覺得自己還行,不管怎麽說,做人仍不失厚道。
但是杜凰把留下的東西都抓進紙袋裏。杜凰說,不用不用,我上班整天蒙一個大口罩,那就是最好的化妝品了,又隔灰塵又擋細菌。怎麽受得了臉上抹了一層又一層的?我都佩服死你了。
杜鳳不再堅持,她說,好吧,那我就全部搜刮走。以後再有人送,你不要心疼,再接再厲,繼續給我。說著,她笑,很開心地笑。
但是剛進了電梯她臉就僵住了。她低頭看一眼手中的紙袋,心裏開始總結今天的得失。總的說來,來杜凰家這一趟她是悲欣交織。
六
李奮的成績比預估的更糟,四百七十三。
一打完聲訊台電話問到成績,杜鳳就馬上掏出手機,她把這個結果以及李奮的準考證號和考生號編成短信,發給歐豐沛。接著,她馬上又發去第二條:請幫忙打聽一下,今年的錄取線可能切到哪?另外,你哪所院校有過硬的狐朋狗友?過幾天就要報誌願了。
歐豐沛也許在上班,也許在開會,也許出差在外,無論幹嗎,收到短信後,按理總該回複一個,至少禮貌性地“噢”一聲。
但是沒有。一天過去兩天過去,杜鳳手機裏一直沒出現歐豐沛的信息。
歐豐沛的手機號杜鳳早就儲存了,但之前她從未給他發過短信,連段子都沒轉發過。有沒有撥打過?有,但也不多,屈指可數。會不會歐豐沛手機裏沒儲存杜鳳的號碼,所以那兩條短信並沒顯示發信者的姓名,於是他漠然置之?不會,不可能,明明寫了李奮的名字,周圍還能有第二個李奮?或者就是根本沒見到?歐豐沛每天都那麽忙,他氣喘籲籲地周旋於各色官員與公務之中,哪有閑心與閑暇打量手機上的短信。
杜鳳想了想,把那兩條短信重新調了出來,轉發給杜凰。杜凰就要去澳洲,趁她還在國內,讓她捎話。
很快手機短信鈴就嘀嘀響兩聲,是杜凰的回複。杜凰說,收到,放心。
杜鳳又發去短信:我正在一中,必須馬上報誌願。問問小歐,李奮這樣的成績報哪所學校哪個係合適?
半小時後杜凰的回複才來:以他個人的興趣愛好為準。
杜鳳都想罵人了。看來還是靠自己,她一咬牙,在誌願欄上逐一將這幾日翻來覆去比較斟酌過的校名填下。然後,她又編條短信,把所報的誌願順序發給杜凰。末尾加一句:要把這些情況轉告小歐。
杜凰還是那句話:收到,放心。
可是杜鳳沒法放心,越來越不放心。單位裏也有幾個同事的孩子參加今年高考,杜鳳一上班就找這個找那個,沒完沒了說的都是同一個主題:考卷、分數、錄取線。單位的人說遍了之後,她又翻電話本,找對這個話題可能有興趣的同學朋友,再說再聊。心裏憋得太慌了,她得將時間打發掉,事實上要打發的應該是一肚子橫七豎八的焦慮。
生活變成了這樣,很多問號都懸在那裏,當然最大最醒目的那一個是與歐豐沛連在一起的:為什麽他不回短信?
她是杜凰的姐姐,實實在在的親戚。退一步說,就算不認親戚,彼此還是相識了二十年的熟人,憑什麽不理不睬?
按理她不該對此介意,甚至不該責怪或者生氣,畢竟是她求人。可是說真的,她的確很生氣。如果不是那天牙齦腫痛,你歐豐沛保不準就是我老公哩,為了娶我,說不定還得涎著臉再三再四懇求哀求,低三下四的好話連綿如長江黃河滔滔不息說個沒完!
受了氣還得求他,這種滋味格外不好。
李真誠的同學難道就歐豐沛一個有能耐?其他的人如果升更大的官,有更大的權,不妨間接伸過手來幫一幫,別人幫了,看歐豐沛怎麽說。
客廳的大電視正播一場歐洲足球賽錄像,李真誠像枚釘子坐在沙發上。杜鳳走過去。這麽多年,她幾乎沒有主動找李真誠談話的經曆,但現在非同尋常。她說,喂,我了解了一下,今年大家都考得不錯,李奮看來懸,搞不好本三都不一定行。
噢,那怎麽辦?李真誠使用的語句短促緊湊,好像也很焦心,但眼珠子仍然盯住電視。
杜鳳抿緊了唇。他媽的,他居然問她。他還有臉問。她咽一口水,決定忍住,繼續往下說。大專我看沒什麽可讀的,讀了也沒意義。她聲音緩緩的,說得有理有節。上不了本三,唯有複讀。可是李奮那狀態像是肯複讀的嗎?你說是不是?
是。李真誠答得迅速而且堅決。
杜鳳抓過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小。她提醒自己不能生氣,一旦生氣話題就進行不下去了。真誠,想想,你還有哪位同學朋友在相關的部門嗎?比如教委,比如大學,比如省委省政府?
李真誠眼眨幾下,好像開始思考,但馬上頭就搖起來。沒有,哪有?就是有,如果沒掌權,也等於沒有。
都沒有出息的?
最出息的就是歐豐沛了,廳級的就他一個,就他跟教育口的人混得熟。其他人在其他行業,再出息也沒用。
杜鳳用舌頭舔舔嘴唇,輕聲問,那個袁敏呢?
袁敏?李真誠側過頭往上瞥一眼,挺不屑的樣子。他還得求我辦事哩,能有什麽用?
他求你辦什麽事?
李真誠揮揮手,開始不耐煩。唉,反正他沒用!
杜鳳咳一聲,她努力把自己弄柔軟,她說,說不定他有什麽關係?這句話其實是有潛台詞的,他袁敏既然能敲開歐豐沛家的門,難道不能敲開別人的門?跑關係往往也會跑出慣性,有些人天生具有這方麵天賦,既是天賦,就不可能僅偶爾顯露一次。
但李真誠很決斷地說,不可能!他左右欠欠身子,仿佛怕屁股被沙發粘住一樣。哎,不是有歐豐沛嗎?瞎操什麽心啊你?何況線還沒出來哩,說不定在線上,說不定還超過錄取線很多。急什麽急。
杜鳳轉過臉。她想自己這輩子犯下的錯真是太大了,這是個什麽男人啊,簡直狗屎一個。他沒理想沒激情嗎?也不是。但他的血肉都傾囊贈予那一場場的運動比賽了。遙遠的歐洲、美洲,那些白色、褐色、黑色皮膚的男人,如果知道世界的這個角落竟有一雙這麽癡癡仰望的眼睛,他們實在應該把自己所奔跑跳躍的球場弄得更歡騰喧鬧。無聊!這兩個字從杜鳳的牙縫中擠出。她牙齒很好,琴鍵般細白地整齊排列,密密相扣,所以聲音從中擠出時,被壓扁拉長,像一個短促的歎息。然後她站起,她決定終止這樣的談話了,以後也絕不再進行。沒有用的,她早就知道一點用都沒有,竟不死心,試圖奇跡重現。她活該找氣受。
這時電話響了,電話就在她身邊,她順手接起。
喂,是鳳吧?
杜鳳一怔,她一下子就聽出對方是誰了,卻有點恍惚,回不過神來。
鳳呀,你老公在不在?
杜鳳沒有應,直接把話筒遞給李真誠。她走到陽台外,把身後的玻璃門帶上。那一瞬間她表現出來的姿態是,我不想聽你們說什麽,愛說什麽說什麽。幾分鍾後,透過玻璃門,看到李真誠已經放下電話。李真誠頭左轉右轉在找她。她仍站著不動。她想李真誠會出來找她的。李真誠果然出來了。鳳啊,大事不好!李真誠使用了很誇張的句子,但臉上仍是笑眯眯的。是歐豐沛打來的電話,他說線切出來了,本三線四百七十二,你看,李奮還多出一分哩。
杜鳳一動不動。她知道是歐豐沛打來的電話,明明是她接起的電話,明明是她把李奮的事發短信給他,可是歐豐沛卻偏要繞過她,不跟她說,要跟李真誠說。為什麽呢?沒有道理。從前歐豐沛對她也不見得生分,不鹹不淡而已。沒有緣分,也沒有仇恨。那麽現在怎麽啦?
或許真是因為太忙了,忙得腦子恍惚。這座城市有四五百萬人口,又是省城,省城與別個城市最大的不同是所領導的人民包括五花八門、規模龐大的省直各機關幹部,工作的難度和複雜性都霎時提高。歐豐沛分管的口包括規劃、城建、交通、商貿,這些行業全部在他專業知識之外,從熟悉到入手到從容掌控,將多少時間精力耗進去都不為過。本市電視新聞上,偶爾會看到他深入哪裏調研視察,那副侃侃而談的模樣,完全是行家裏手的架勢,誰會想到他學的其實是中文。同樣學中文,如果讓李真誠做這些事,早就一塌糊塗不可收拾了。
她長籲一口氣,覺得心裏還是輕鬆了一些。李奮過本三線了,至少有大學本科可上,真是萬幸。
七
但是細一想,杜鳳眉頭又皺起了。
她替兒子報的本三院校是省金融學院商務英語係。去年這所學校這個專業的錄取線是四百七十八分,但去年本三錄取線僅四百六十八分,也就是說比省裏切出的本三線高出十分。現在李奮過了省線,卻未必過得了該校該係的線。
問李奮,如果被調劑到別的學校別的係行不行?
李奮抿著嘴重重搖頭。他班上很多平時比他成績差一大截的人,竟然都上了本二,他屈就本三,已經很沒麵子,再往下降,降到垃圾校垃圾係,還怎麽做人?
杜鳳歎口氣。這個兒子沒生好,除了外貌之外,他幾乎傳承的全是父母最消極的缺點:比杜鳳敏感內向,比李真誠慵懶渙散。杜鳳曾經像天下所有母親一樣,也有過青勝於藍的幼稚幻想,一年一年下來,卻是失望、後退,再失望、再後退的過程。退到現在這個份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兒子。但她不理解李真誠,沒法理解。
李真誠一直到現在都仍然其樂無窮地在雜誌社當著工會主席,認真算起來,連科級都沒被人事處正式確認。同學廳級,老婆處級,李真誠本來跟他們站在同一地平線上,如今卻無形中下降了。降的人明明是李真誠,最開心的人竟也是他,總是哈哈一笑,朗聲說,請客請客,美酒加咖啡,一杯接一杯!升遷不急就罷了,兒子到了這個份上,也一點都不急?隻有豬狗才不急。可是你看李真誠,他每天一如既往忙著打球、忙著看電視轉播的各種賽事。體育把他所有的爭強好勝之心都耗光了,一到賽場上他就如狼似虎地生猛,可一退回生活中,立即比瘟雞還蔫。
杜鳳說,李奮要是沒爹便算了,分明有個父親,這父親卻把他當成野孩子。
李真誠眨眨眼,好像沒聽明白,半天過後才說,是他自己命不好,他要是杜凰的兒子,就不一樣了嘛。
杜鳳看他一眼,心想謝謝,你總算講句人話了。杜凰的兒子就是歐豐沛的兒子,歐豐沛對自己的兒子怎麽會像你一樣不聞不問?
李真誠走過來,雙手討好地搭在杜鳳肩上。老婆,你要是有杜凰那麽大本事,我肯定也能當官。
杜鳳不說話,但她肢體還是發出疑問:為什麽?
李真誠說,杜凰是幹什麽的?幫人生孩子呀。誰不要生孩子?當官的老婆、女兒、兒媳婦、小蜜,嘖嘖,生生不息哩。有杜凰把住分娩這道關口,貼心貼肺地周到服務,他們感激不盡哩,杜凰的老公還能不節節高升?
杜凰?不會吧。
李真誠哼哼笑起,他手在杜鳳頭頂叩兩下,說,你呀,所以說你沒腦子吧。不要以為你是姐,就了解杜凰。杜凰是什麽角色?去外頭問一問就知道了。沒有她,歐豐沛一級一級怎麽升得上去?根本升不了!
杜鳳咧著嘴絲絲吸兩口氣。杜凰的白大褂真的可以穿得這麽出神入化?之前杜鳳的腦子真沒往這方麵轉過。但即使是這樣,歐豐沛自身的努力也不可低估,換了你李真誠,一百個杜凰也沒用。
李真誠穿上外衣外褲,他說,我出去吃晚飯。
誰請?
不就袁敏嘛。我沒跟你說過嗎?袁敏今晚做東,宴請同學。嗬嗬,其實我們不過是群墊背的,是綠葉,烘托的是歐豐沛。把他烘高興托舒服了,袁敏大概就有錢掙了。
杜鳳馬上問,掙什麽錢?
李真誠手往窗外戳戳,含意不明地努努嘴。他已經走到門口了,俯身穿鞋,突然說,喂,其實你就是杜凰也沒用,你是一百個杜凰我也沒興趣當官呀。拜!他直起身,扭過頭,打個手勢,嘻嘻一笑。杜鳳隻覺得眼前晃了一下,有一股白迎麵打來。白是從李真誠咧開的嘴閃出的。
他可以去拍牙膏廣告,杜鳳想。
杜鳳接著往下想,袁敏有錢掙關李真誠什麽事?袁敏從歐豐沛那能掙到什麽錢?一個職業不明的瞎混者,一個大權在握的副市長……杜鳳聞到一股清香,香是從金燦燦的瓶子內淡淡彌散出來的,手感很柔軟細膩,輕輕揉動,絲綢般光滑……迪奧凝世金顏精華液。迪奧凝世金顏乳霜。一盒一盒,一盒又一盒,它們像一群在動畫片裏滾動的小精靈,倏地變身成肌肉壯碩的巨人,兩眼綠光。
難道袁敏正在捕獵?袁敏黝黑高大,一頭鬈發,乍一看頗有幾分歐化的味道,五官上不正不邪,是非不明,當然,杜鳳從來也沒對他細瞧窮究過。他是李真誠的朋友,李真誠尚且已經退在杜鳳興趣之外,李真誠的朋友又哪裏能激起杜鳳的熱情?現在,這個朋友是不是已經繞過李真誠,把手伸向歐豐沛了?隻有歐豐沛身上才有東西值得別人獵。
李奮不在家,他不想待在家裏,免得東一句西一句聽到與高考有關的話,就去了鄉下奶奶家。走了也好,彼此心都能鬆一點。如果把這個家放到一架天平上,李真誠是輕飄飄的一頭,而杜鳳和兒子是沉甸甸的另一頭,母子二人已經把所有的焦慮都擔盡了。往前推二十年,打死杜鳳也想不到自己會這樣,二十年前她還是多麽寫意的一個人,一門心思盤算的都是自身的安危冷暖與穿著打扮。她以為永遠可以那樣逍遙自在,不料活著活著,竟活出一身的累來。
為兒子累,還真沒什麽話可說。活該的。心甘情願的。發自肺腑的。拿所有的感情跟母愛比,都要敗得落花流水。
天已經暗透,杜鳳沒有開燈,她攤手攤腳斜倚在沙發上,眼落到某個黑糊糊的角落。細想起來,她跟杜凰真的很不一樣,學理科的杜凰體現出來的總是更嚴謹有序,條理從來不亂,而她的思維卻是放射性的,常常東遊西逛沒有章法,也沒有明確的目的和途徑。現在,一個人獨陷黑暗中的時候,她分明又覺得需要讓腦子凝聚起來,她得把很多事拿出來理一理想一想。可是想什麽呢?一時又抓不住。
兩個小時過去,三個小時過去。夜已經深了,已經臨近午夜了,李真誠開門進來時,看到杜鳳還在客廳,還坐在沙發上。李真誠打開燈,光線從不同方向射到客廳,射到沙發前的茶幾上,那裏正搭積木般壘著高高的一摞,細一看,是白色的做工精良的大盒子,再一看,是化妝品。
杜鳳把這堆迪奧從杜凰家拿回來時,並沒告訴李真誠。以前也常拿,以前也沒說。以前無非“例外”衣裙、“香奈兒”香水、LV手袋,諸如此類,總之都不太誇張。這次卻不一樣,要緊的是,這次,這些東西的來源是袁敏,袁敏原來並不是把它們白白送給歐豐沛的老婆,他可能嘴裏含著蜜,手中握著劍。現在東西一樣不少全部轉到杜鳳這裏,那麽,是不是意味著那把隱約的劍,它鋒利的刀刃也延伸過來,寒光可鑒?杜鳳覺得自己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她決定還是跟李真誠說說,要不她還能跟誰說?
李真誠仔細聽完,眉一挑。他說,你沒病吧?
杜鳳有一瞬反應不過來。她又沒出門、沒喝酒、沒滿臉通紅一身臭氣地回來,她當然沒病。李真誠走過來,用指節在她額上叩叩,這是他常用的動作,他喜歡這樣跟人說話。這算什麽?他說,歐豐沛如果隻收收化妝品,他都可以拿大喇叭自誇清官了,懂嗎?你平時也沒傻成這樣呀,怎麽突然弱智了?
杜鳳晃晃頭,她覺得要做個解釋。她說,我是擔心萬一歐豐沛出事,李奮怎麽辦?還指望他幫李奮哩。
說到最後一句,她聲音驀地沉落,一下子沒了底氣。而且,怎麽搞的,臉居然還有點燙。
八
說到底歐豐沛輪不到杜鳳擔心,但是,報紙電視上一有貪官落馬之類的報道,她還是忍不住由此及彼一陣緊張。歐豐沛是杜凰的老公,她的妹夫,從這一點上看,她的擔心也是正常的。何況,確實還夾著一個李奮,不說現在,就是以後李奮畢業找工作了,還不是仍得靠歐豐沛出力?
人是有命的,她想不通的隻是自己僅僅比杜凰早出來幾分鍾,為什麽偏要多承受這麽多苦痛。有一次她去泉州出差,聽當地人用閩南話唱一首歌:《吃苦就是吃補》。當時心裏一動,覺得有趣,又覺有哲理,暗暗鼓勵自己也要以此為勉,把所有的苦都當補品一口口吞咽下去,不為外人道。其實挺難的,想一想可以,要做,總是做不到。
這些天跟高招有關的消息一直雜亂無章地紛至遝來。比如她聽說“調劑”二字彈性驚人,最差的專業錄取線總是最低,可以以最低的標準將檔案先拿來,再調劑到理想的專業;又比如她風聞即使沒達投檔線,但學校有“點招”的權利,反正就是非要你不可,非把你招進不可……她難受死了,這些事光聽著都讓她目瞪口呆,心裏當然也免不了翻來覆去。老公沒本事她認了,但兒子沒出息她無論如何還是不甘,還是想掙紮一下。
有沒有神仙下凡?李奮肯定比太行、王屋兩座大山輕點、小點,神仙如果肯出手相幫,一背也就把他背進大學了,不要清華北大,隻要普普通通的金融管理學院就行。
因為接連睡不著,杜鳳覺得自己都有些恍惚了,腳虛得不行。那幾天她出門不敢開車,上下班都打的。其實上班也沒什麽事,日常事務周而複始,但也總歸得去。剛到單位,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顯示屏上是歐豐沛的名字。杜鳳心咯噔了一下。
她說,你好小歐。
正忙著呀?
唔,不忙,在單位。
很累嗎?
還好。
有空嗎?
……有。
那你來一下,我在家。李奮的事有點眉目了。
杜鳳收好手機,並沒馬上走,她手扶著桌子,緩緩坐到椅子上。杜凰不在家,杜凰昨天還從墨爾本給她發來短信,說綿羊油臭大街了,弄得一點胃口都沒。在商場又看花眼,不知買什麽好。看別人都去蘭蔻專櫃買美白套盒,也跟著買了兩套,減去稅,比國內商場便宜很多。反正你臭美,臉上抹多少層都不怕。杜凰還說,返程要經過香港,你好好想想,需要什麽就發短信來,宰我是應該的。
那麽去她家是不是應該的?
杜鳳差不多二十分鍾後才出門。坐到的士上時,她突然希望遭遇一個黑的哥,車子繞呀繞呀沒完沒了地開,開出這座城市,開出這個地球,隻要別在錦繡小區門口停下來就行。
歐豐沛果然在家。
歐豐沛穿著睡衣睡褲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怎麽了?幾乎是條件反射,杜鳳脫口就問。
歐豐沛有氣無力地搖搖頭,取過一雙拖鞋遞給她,然後關好門。
屋裏放著音樂,聲音很低,輕緩,柔軟,小心翼翼。這套房尚在裝修時,杜凰就拖杜鳳來看過,杜凰很興奮地指著嵌在牆角、門後一個個小小的四方形的網狀喇叭說,到時你會有驚喜。他們搬完新家,杜鳳再來時,一進門就有琴聲從四麵八方輕輕漫過,宛若泉水流淌,宛若林間碎葉落地。音樂無處不在!杜鳳還記得當時杜凰說這句話時的神情,看上去杜凰的眉飛色舞完全來自從牆體環繞而出的音樂而非房子本身。杜鳳卻有置身某茶座酒吧的感覺。
現在也一樣。現在一個個小喇叭正配合有致共同吐著《致愛麗絲》,似霧,似雲。
杜鳳緊著身子坐到沙發上。歐豐沛坐另一張沙發。倆人麵對麵。二十年了,他們從來沒有單獨麵對過,也沒有這麽近對視。杜鳳逼自己把頭抬起,接住對方投來的眼光。她一進門就分明感覺到彌漫在那眼那眉間一股非同尋常的氣味了,可是她還得接住,盡量若無其事。
跟二十年前比,這個男人擴大了好幾圈,他的腰不再細小,而是放肆地腫脹起來,前麵拱出一座小山包。與之相呼應,他的脖子也粗了短了,像文物一樣淹沒到肉堆之下,幾乎不剩殘跡。歲月原來同樣磨損摧毀男人。
歐豐沛點了根煙。煙霧將他的臉薄紗似的蒙上一層。是不是早就想回來了?他問。
杜鳳不知道歐豐沛說什麽,也不知該怎麽答,所以她隻是笑笑,低下頭,再抬起頭。
家裏多好!我的家這麽好難道不值得留戀?
杜鳳又笑了笑,往他臉上瞥一眼,什麽都是模糊的,唯剩下猩紅的兩片,是唇。這唇經過二十年魚肉美食的滋潤喂養,已經不單單是厚,還紅豔豔地泛出油光。它輕輕動著,和著從牆體裏透出來的音樂說,我一直在等著你回來,他說,現在你終於回來了。回來就好。
杜鳳覺得整個人成了一根瘦小的枯草,正躺在一條湍急的河麵上,被水流挾裹著,往下衝去。她想自己可能得說些什麽了,她不能一直沉默,水流那麽急,她害怕。但是,還沒等她盤算出該講什麽,肩頭突然一沉,歐豐沛已經過來,站在沙發旁,一隻手擱在她肩上。她聞到煙草味,有點嗆。她嗅覺一般,卻還是一下子就聞到了,鼻子靈敏十倍於她的杜凰,原來終日都是被這樣的氣味所籠罩。一下子她無法做出判斷,說不出這味道香還是臭,好還是不好。她欠了欠身子,似乎想離遠點,卻沒有挪動一絲。再要做一次努力時,肩膀上的那隻手已經順著她的背很自然地滑到腰間,又慢慢遊到胳肢窩。然後,一股力猛地一掀,她被拉起來了,往臥室的方向去。她的腳與褐色檀香木地板摩擦時,嘎嘎嘎地響,這說明她的腿進行稍微抵抗了。她的心可能也發出抵抗,可是證據不足。歐豐沛的手並沒用上太多的力,她的胳膊就被牽動了。她腦子像塞進一窩蜜蜂,雜亂鳴叫著,衝撞著。等到身體終於挨到床沿,思維就斷了,她的思維和她整個人一樣,如同一棵被砍倒的樹,枝丫散亂,落葉紛紛。凰呀!她聽到歐豐沛叫了一聲。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壓住了。
後來她離去時,歐豐沛又喊了一句,凰呀,走好。
九
離開錦繡小區,杜鳳回到單位繼續上班。單位有食堂,中午她就在那兒吃,吃完在辦公室看看報紙翻翻雜誌,這跟平常都沒有兩樣。傍晚下班前,李真誠打來電話,他說,鳳呀,晚上有一個豐登縣來的作者請吃飯,我不回去吃了。
杜鳳說,好。
放下電話她轉轉頭,辦公室裏還有其他兩個人,他們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走。杜鳳,先走了啊。杜鳳說,好,走。另一個也說,杜鳳,你走時別忘了關燈關空調。杜鳳說,好,不忘。
辦公室裏一下子安靜了。杜鳳走到窗子前,窗外麵原先是片低矮民居,拆遷一陣了,尚未有新樓房開工。四周都是樓,隻有這片空地突兀地凹下去,在附近零星燈光中泛著黃,像一張怪物的大臉。杜鳳盯著它看,目光卻是散的。鳳呀,杜鳳;杜鳳,鳳呀……李真誠的聲音和同事的聲音交替響起,最後她自己也叫了一聲:鳳呀!
她是杜鳳,不是杜凰,為什麽早上有人叫她“凰呀”?
早上她去過錦繡小區,進過那套華麗的複式房,聽到過從牆體裏傳出的輕緩音樂,她肩膀被人碰過,背被人撫過,胳膊被人牽過,牽進那間臥室躺過那張床……杜凰的床!
是不是真實的?
一整天她的腦子都滯住了,什麽事都想不動,也不去想。好像被人揪著衣領狠狠一甩,甩進一個跌宕起伏的山巒,四周都是碎玻璃,閃著幽幽的光,咯吱咯吱地響,每一腳踩下,尖利的疼都呈放射狀鑽心而來,卻又找不到具體的痛點,甚至,甚至痛的深處,隱隱約約的、模模糊糊的,竟浮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愉悅。
是的,真的有一點愉悅,她不承認都不行。一雙二十年前的手突然伸過來,那手本來屬於她的,是她自己當時不去接,腫起的牙齦不讓她接。現在她牙齦好好的,牙齦之上,一顆一顆細白的牙齒都見證了早上發生的事情。
她拿起電話,撥出一串號碼。通了,對方接起。喂,你好。
杜鳳心跳如鼓,她不知道自己打這個電話的目的,所以,愣著,說不出話來。
喂,喂。
杜鳳感覺到對方已經有些不耐煩,馬上打算收線了,她趕緊說,小歐,是我!
哎呀,是鳳呀,你好你好。有事嗎?
杜鳳又語塞了。有事嗎?當然有事。這事不是她一個人的,而是與他,歐豐沛,緊密相連。他不知道嗎?
噢,鳳呀,這樣吧,我們有空再聊,這會兒我有應酬哩。
杜鳳放下電話,粗粗喘著氣,越喘越粗,她以為自己馬上要哭了,她需要一場哭。可是,她沒哭。很奇怪,大堤將決之前,突然間身子一縮,任何哭意都沒了。體內那麽幹涸,像一條曬幹的魚。
她又拿起桌上的電話。應酬也不見得一定接不了電話,以前在飯桌上,也見過他動不動就站起,到外麵接手機。
通了,但他沒接。
再撥,還是通,還是不接。
一直撥,用重撥鍵,都是一樣。
就是說他是故意的。為什麽故意?事情顯得越來越假了,杜鳳閉上眼,她必須回憶一下。那是個身材不高的男人,以前幹瘦,腰部細窄,後來肥了,腹部前凸,個子卻一如既往地不高,這導致了他壓下來時有點吃力,肉感強烈……過程不太重要了,這個過程那麽平凡,毫無起伏,不見波瀾。平心而論,與李真誠相比,差距甚遠。
然後,想起來了,他有一對被美食反複滋潤的唇,那麽紅,抹過胭脂似的。
杜鳳拿出手機,用手機打,如果再打不通,就發短信。早上,她明明去過他家了,聽到他紅紅的嘴唇裏吐出來的話。他不接電話是不行的,非接不可。
這一次一下子就接通了。喂,是鳳啊。聲調與平常毫無二致。
杜鳳反而愣住了,對著話筒無從說起。
鳳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啊?我跟你說,李奮的事先別急,急也沒用的是不是?本三的招生還沒開始哩,估計還得過十幾二十天。放心吧,這事我會惦著的。李奮的事我還能不盡力,是不是?別急別急。
杜鳳嘴張得很大,每根頭發都驚訝得倒豎起來。歐豐沛是人還是鬼?他的聲音多麽淡定從容,仿佛局外人,仿佛事不關己。杜鳳咳一聲,她把渾身的力氣都用到嗓子上了。她說,早上的事你要負責。
話筒裏安靜下來,過了片刻,歐豐沛輕笑一聲。好啦,鳳呀,你放寬心,很多考生家長這一陣都跟你一樣,太焦慮了。中國的教育製度確實有些問題,但也沒辦法,誰有辦法一下子就讓它得到改善呢?所以嘛,還是那句話,別急。要是把自己急病了,就得不償失了,你說是不是?
杜鳳猛地摁掉了手機鍵。
生活多麽可怕,風和日麗中看上去人人都麵善心慈道貌岸然,誰知道眨眼間就變換出這麽醜陋陌生的一張麵孔了。這張麵孔居然讓她含義不明地念想了二十年。二十年裏,她一直端著一隻氣球,癡癡地有意無意地不斷往裏吹氣,終於吹成碩大無朋的巨物,不料伸手一觸,輕輕地僅那麽一下,它就破了,破成千瘡百孔。
她猛地站起,匆匆出門,打車回家。一進門,就衝進衛生間。水嘩嘩地響,水聲連綿不斷。一遍一遍地抹沐浴露,一遍一遍地衝掉,卻還是覺得髒。有些髒刻進骨子裏了,再也沒法洗去。
然後她再次出門。她從地下停車場倒出車。車往城外開去。李真誠父母家在城郊農村,不太遠,開車來回也就一個多小時。
家裏出事了,出了大事,無論如何杜鳳都要把李奮接回。她要當著兒子李奮和丈夫李真誠的麵,把事情的經過說出來。什麽叫敢做敢當?在這炎熱的夏季,她要頂天立地地實踐一次。她得做出一點什麽來讓歐豐沛看看。以為她傻嗎?以為她軟弱可欺嗎?那就等著,無非魚死網破。
十
杜凰說不買綿羊油,結果還是買了。另外,她還給杜鳳帶回一床羊毛被。這不是她一貫的行事風格,她討厭購物,所以開車把東西送到杜鳳家時,她也給自己找台階,她說,我跟你說,到澳洲了不買這些,人家以為我有病。
又說,那邊太冷了,人家季節跟咱們相反,正是冬天哩,氣溫都在十度以下。所以很自然嘛,就買了羊毛被。別皺眉頭,你以為我愛買呀,這麽占地方。我多懶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是為了你溫暖,我才不會把它從南半球搬回來哩。
杜鳳笑笑,在她背上一拍。杜凰往前一撲,趔趄了幾步。杜鳳猛伸手將她拉住。她挺吃驚的,沒想到自己下手這麽重。前年,父母相伴參加社區組織的夕陽紅之旅,並沒走遠,就在郊縣的桃花洞。車在高速路上好好開著,突然就翻了,打了幾個滾,撞破護欄,跌下路基,車毀人亡。那天得到消息杜鳳與杜凰一起趕去,看到父母血肉模糊地躺在太平間,杜凰一下子暈厥過去了。從小到大杜凰一直更得寵,此時她也更傷心,一陣陣地哭,撕心裂肺。那天杜鳳一直攙著杜凰,旁邊這個與她類似的身體不時傳來急流般的戰栗,讓杜鳳在突如其來的傷心中又添了幾許難以言說的心疼。那時她跟自己說,前麵的堤壩倒下了,她得替代父母成為新的堤壩,她得保護杜凰,誰叫她是姐姐哩。
是啊,她是姐姐!她暗籲一口氣,不禁慶幸,她差點就闖下大禍了,差點把事情弄得天旋地轉。
那天晚上,她已經把李奮接回,已經走到李真誠跟前。但是嘴張開之前,話又突然咽回去了。她想到杜凰。她們幾乎同一時刻在母親的子宮裏開始了生命之旅,雖然性情相去甚遠,但在歐豐沛出現之前,她們始終相親相愛,合二為一。然後,即使因為歐豐沛,杜鳳也從未將杜凰割斷,她有羨慕甚至有嫉妒,但沒有恨。她已經傷害了杜凰,不能再將最後那層紙也一把撕掉。歐豐沛是不是早就掐準了這一點,所以他有恃無恐,所以他滿不在乎?
杜凰回國的前一晚,袁敏又做東,把李真誠等人召去吃喝。杜鳳沒有早早去睡,她坐在客廳等著,等到李真誠回來。李真誠喝得很多,他沒有酒量,但酒風一直很好,仰頭一杯,再仰頭又一杯,氣魄嚇人。杜鳳遞過一杯茶,賢妻的稱號並不是她擔當得起的,但泡杯茶並不難。遞去茶時,她仿佛很隨意地問,還有誰去?李真誠就念出一串名字,都是老麵孔,包括歐豐沛。杜鳳說,小歐喝酒嗎?李真誠說,喝呀,當然喝,有好酒他還能放過?酒色他都不會放過,錢財也不放。
杜鳳胸口咚了一下。說她不懼李真誠其實是假的,那晚衝動過後,一想到最終可能難掩真相,她最發毛的人除了杜凰就是李真誠。
酒和色——難道李真誠聽到了什麽?
她坐著不動,靜觀其變才是明智之舉。
李真誠話興很濃,那杯茶看來果真給他帶來很大撫慰。他說,歐豐沛這家夥不得了,越來越不得了。那麽大的攤,那麽渾的水,他怕嗎?一點都不怕,全都捏在手心團團轉哩。他玩兒得多溜啊!他以為自己玩兒得很溜,溜個屁。
杜鳳想,他這話裏的意義很曲折哩,羨慕?嫉妒?挖苦?似乎都不像。她起身往他杯裏續點水,小心地問,你們一直喝酒,喝到這麽遲?
不!李真誠擺手,誰經得起這麽喝呀?喝幾輪我們就去唱歌了,像快樂男生一樣唱。
小歐唱嗎?
他唱,他不唱行嗎?袁敏專為他安排的,他一直是主角,他不唱誰唱?
唱什麽?
從日落西山紅霞飛到三節棍七裏香,什麽都唱——什麽人都有哩鳳。有個豐登縣的作者你記得嗎?前些天還請我吃過飯。豐登縣是什麽地方?我們省出最多房地產商的地方。那個作者不去經商,不去掙錢,他就一根筋要寫作。他父親是什麽人知道嗎?人稱陳磚頭,靠賣磚頭起家的,現在已經是巨富,拿工程跟摸牌似的,一抓一個。陳磚頭現在眼瞄哪塊地了?你們工會旁邊那一塊呀,嗬嗬,那塊地要建一幢高樓……哎,鳳呀,你知道什麽叫容積率嗎?
杜鳳搖頭。
李真誠說,我也是剛知道的,這東西太他媽的神了。比方說吧,如果一塊地的容積率為三,可以建三萬平方米房屋的話,將容積率提升為六,在同樣的地塊上就可以建出六萬平方米房屋——如果每平方米賺一千元利潤,這改一改,就可以淨增三千萬元利潤。嘖嘖,鳳呀,你說嚇不嚇人?
杜鳳抿抿嘴,心思已經往別處轉去。建樓不是她感興趣的,巨富與建樓關她什麽事。酒桌與K歌本來也不是她感興趣的,但裏頭有一些信息是她需要的。不管是不是裝的,歐豐沛反正還是老樣子,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反而是她還端著,沒有放下。這件事通奸不是,強奸似乎也不能算,那又該怎麽說呢?看來她得咽下去,爛在肚子裏了,否則怎麽辦?索性也學學歐豐沛的嘴臉,權當沒發生過一樣。一個小意外,一個小事故,一個小插曲,反正她也不是少女。
可是她心裏一直有石塊沉甸甸地壘在那裏。
心裏的另一塊石頭是李奮。李奮高考之後就越來越沉默,形成對比的是,這期間他的高中、初中、小學同學聚會正熱鬧地輪番上演。無論考好考歹,先為結束十二年痛苦學涯翻身道情一下。可是李奮卻一次也不去。杜鳳動員他,去玩玩兒吧,同學在一起總是開心的。李奮搖頭,臉沉著,他的不開心正從每個毛孔噴射而出。杜鳳知道兒子太緊張了。錄取工作一輪輪慢吞吞地行進,本一、本二塵埃落定之後才能輪到本三。究竟能不能上金融學院,還命懸一線,沒有任何人可以打包票。
這個家中的三個人,是如此不同地陷在兩極,杜鳳和兒子一起水深火熱,另一個,卻始終隔岸觀火似的輕鬆自在。偶爾李真誠也會問問李奮的事,問過之後往往還不等回答,他就先斷然下結論,沒事,肯定能上。說過,哈哈一笑,咧開的大嘴裏赫然袒露兩排純白佇立的牙齒,牙縫中沒有一絲煙漬茶垢。杜鳳馬上轉開臉,她覺得這種笑像毒氣,把她神經刺激得又脹又痛,她快窒息過去了。這一陣李真誠顯然比以往忙了,晚歸是常有的事,早出也不意外。除了打球,似乎又添加了其他什麽項目,但杜鳳不問,她沒有閑心問。
她也絕不想再找歐豐沛問一問李奮的事了。甚至杜凰,她同樣隻字不想提。
但是杜凰主動找來。在電話那頭,杜凰興奮得聲音都變了,她說,哎哎哎,李奮是報金融學院吧?院長叫周炳天沒錯吧?他老婆叫汪一迪,對,是第三任老婆。你猜怎麽的,汪一迪來生孩子了。你看你看,活該李奮有福。馬上把李奮的資料再發到我手機上,上回的找不到了。高招辦那邊交給小歐,學校這邊我包了。快點快點。
一個小時後,杜凰發來一個短信,很簡短,就一句話:汪一迪的哥哥是省高招辦主任。
兩天後杜凰短信再來:汪生了,男孩。
又來:汪哥哥來看她,我跟他見過。
杜鳳覺得團團罩在眼前的雲霧漸漸散開,一絲絲的光慢慢透下來。杜凰已經把事情辦到這個份上,看樣子該十有八九了。以前果真小看杜凰了,太小看了!兩姐妹相比,杜凰一直更活潑外向,但小時候在家中,她的心智並不顯山露水,反而一直是杜鳳拿主意有想法。幾十年生活打磨之後,杜鳳仍原地踏步,杜凰卻已經百煉成妖了。
謝謝杜凰。但也唯其這樣,杜鳳心裏才越發複雜難當,她對不起杜凰。
十一
李奮收到錄取通知書。李奮打起行李去金融管理學院上學。學院離這座城市三百多公裏,李奮說他知道這個機會得來不容易,他一定要發奮,周末節假日都用來讀書,寒假再回來。經過這場折騰,兒子一下子長大了。杜鳳很欣慰。這個夏天過得太苦了,終於可以鬆一口氣。
杜鳳給杜凰打電話,請她吃飯,就姐妹倆一起吃。杜凰咯咯咯笑。杜凰說,呃,也世故了嘛。算啦,不吃了。我哪像你們坐機關的那麽舒服,這一陣忙壞了。國慶元旦那一檔結婚的,現在嘩啦啦的都臨產了,我走得開嗎?算啦算啦。
杜鳳想算啦也好,算啦最好。
但是沒幾天,杜凰卻打來電話請她吃飯。杜凰很高興,聲調揚得很高,她說,哎呀,今天中獎了,四胞胎,一口氣被我平平安安全弄出來了。那產婦都三十九歲了知道嗎,落到別人手上他們母子五人小命保不保都難說。我厲害吧?來來來,我請客,我們去兩岸咖啡吃西餐。中午十二點準,不見不散。
杜鳳十一點十分就從單位溜出去了,她想早點去,先坐到裏頭可以定定神。可是路上堵了一陣,到咖啡店外又找不到停車位。繞了一圈,再繞兩圈,才終於擠進一塊小旮旯地。杜凰已經先到了,一見杜鳳就說,咦,怎麽樸素了?居然妝都不化。
杜鳳確實沒化妝,早上洗了臉拍點爽膚水就上班了。不獨今天這樣,這一陣她常常如此。她已經不是從前的杜鳳了,從前就是殺了她都不可能素麵出行,總覺得有眼睛上天入地直勾勾地盯過來,令她時刻得挺立如一棵大樹,每一片葉子都得打起精神。可是在那天,在錦繡小區,在杜凰的家裏,樹卻被連根拔起,頹然倒地。真相慢慢浮起來,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二十年來,竟是那股隱約的不甘,有意無意地將她撐起來,撐得花枝招展。內心的躁動,透過毛孔,都滲到表皮上了。
一夜之間,那樣的激情沒有了,而蒼老卻款款到來。
杜鳳在杜凰的對麵坐下。倆人是一張床上睡大的,多近距離的接觸本來都不是問題,但現在至少杜鳳別扭了,她將手擱到桌上,十指交叉。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話題來打發吃這頓飯的時間,可是坐定後,腦子卻空了。杜凰問,李奮怎麽樣?杜鳳笑笑說,學校生活很有規律,環境也挺好,李奮會適應的。杜凰拿過一本點菜單翻著,翻到她感興趣的那頁,遞過來問,肉醬麵怎麽樣?杜鳳說,隨便,你吃什麽我吃什麽。
真的不是為吃東西而來的,杜鳳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情緒很糟糕,但她一直告誡自己振作起來,臉上得有笑,得輕鬆自如。不知道最終是不是做到了,她沒有把握。不過杜凰似乎並不在意,整頓飯杜凰都在說那個四胞胎的誕生過程,說產婦的肚子有多大,產婦丈夫緊張得有多失態,那四個嬰兒托在手裏又多麽像貓鼠狗仔。還是事業帶來的成就感最養人啊,侃侃而談時,杜凰兩眼亮光閃閃,五官生動而且明媚。
杜鳳要去結賬,杜凰不肯。杜凰說,就你有錢? 說好我請客的,別掃我的興。杜鳳就不再堅持了。幾十塊的錢,杜凰反正也不缺。倆人各自開著車來,走出西餐廳,杜鳳以為可以道別了,杜凰卻突然停住,隨口問,哎,聽說你病了?
沒有。
我聽李真誠說的,說你病了。
沒有呀,真的沒有。
你再想想,是不是白帶很多、有點臭味?是不是那裏長了一些小結結,米粒大小?杜凰說這話時,手往杜鳳褲襠處指了指。
杜鳳腦袋嗡的一聲炸開,臉猛地紅了。她是有問題,幾天前就有了,有點癢,撓幾下,還有血。她誰也沒說過,偷偷擔心著恐懼著,又存幾分僥幸之心。原本也打算私下去醫院瞧瞧,不料李真誠卻已經發現,而且告訴了杜凰。
她站著不動,也不說,眼瞼垂下。
走吧走吧,跟我去查查。杜凰說,還是李真誠聰明,我是幹什麽的,這方麵出問題不找我找誰?走吧,現在就去,坐我車去,回頭你再到這裏取車。
杜鳳心裏跟自己說,不要去,不能去。但她腿已經邁出去,這時候她覺得找不出任何拒絕的理由。
到醫院去的時間並不長,躺上去,一眨眼,杜凰就說好了,可以了。杜凰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和大口罩,整張臉隻剩兩隻眼睛,眼睛被一身的白反襯得幽暗陰森,看上去像假的,很陌生。采了樣,先做個病理檢查。她不像對杜鳳說,更像自言自語或者吩咐手下,聲音很低。檢查室裏沒有其他人,她低著頭在瓶瓶罐罐間忙著。先泡在福爾馬林液裏,她說,得先讓細胞固定了,然後切片、製蠟、上色……這時她轉過身,摘下口罩。杜鳳看到她笑了一下,一笑,她又是原來的杜凰了。
好啦,你先回吧,出報告後我再告訴你。沒事,就是有事也沒關係,治一治就好了。
杜鳳點點頭,默默穿上褲子,默默往門外走。女人到這個年紀,婦科出一兩個病不算稀奇,她可以病,願意病,得癌都行,可是,千萬千萬不能是那種病。那種病的渠道現在有分支了,來路複雜,這一點杜凰不清楚、李真誠不清楚,她自己卻是心知肚明的。
按正常,她得問一問杜凰。杜凰在這一行二十多年,看一眼差不多就有數了。但是,現在杜鳳沒法問,上下唇已經被緊緊粘到一起了,她沒有力氣把它們搬動。況且,問不問其結果都無從改變,若一定是萬劫不複,遲一秒鍾知道總還是好的。
等著,像死人一樣等。
杜凰是在五天後打來電話的。這五天裏杜鳳靜靜地上班,靜靜地下班。家中也是靜靜的,李真誠單位到豐登縣辦作者培訓班了,他難得出差一次,去當工作人員。
杜凰在電話裏的語氣很柔和,一點沒有異樣。知道HPV嗎,人類乳頭瘤病毒?杜凰問。
杜鳳不知道,她沒有答。杜凰看樣子也不需要回答,她繼續說,鳳呀,該死的,你被這種病毒感染了,得尖銳濕疣了,是一種性病哩。
杜鳳聽到自己心髒內轟隆隆的巨響,仿佛有千萬部老掉牙的拖拉機競相馳過。
這種病一般跟不潔性史有關,一般有一至八個月的潛伏期,一般可以治愈,一般治愈後還可能複發。不過沒關係,鳳你別緊張,不是還有我嗎?我包你治好。
杜鳳想象著電話那頭杜凰的表情,杜凰話還沒說完,說呀,往下說。
杜凰說,李真誠那天跟我一說,我就先幫他檢查過了,他沒事,至少到那天為止,他還沒症狀,目檢正常。所以,鳳呀,這事就麻煩了。我是做醫生的,身體上的病還有把握治,身體之外的,哎呀,你說說看是不是很討厭呀,太難治了。
杜鳳說,是啊,是難治。
杜鳳把電話放下,走到窗子前眺望。外麵那片白花花的空地在烈日下袒露著千瘡百孔的破敗相,塵士紛揚彌散。這座城市已經持續兩個多月的高溫了,沒有台風沒有雨,雨都到哪裏去了呢?
十二
第二天上班時,杜鳳覺得她需要拜訪一個人。
工會離市直機關大院並不遠,開車去,門口有士兵攔。杜鳳遞上工作證,草草登記一下,人家就放行了。這樣的手續在市政府大樓又重複了一次,都不太複雜。作為一個在機關辦公室一待二十多年的人來說,出入外單位的大門實在不是件太難的事。之前杜鳳也去過這座樓,開會或者送文件,卻從未敲開歐豐沛的門。現在,她得去敲了。去之前,她先翻開省市直機關各廳局通訊錄,一點都不費勁,一下子就找到歐豐沛名字後麵的那串數字。她辦公桌上就有電話機,但她不用,而是走到另一張辦公桌前,在別人的電話機上按下那串數字。對方接起,喂一聲,杜鳳沒有應,擱下了。
她隻是想確認一下歐豐沛是否在辦公室,他在就好。
但是,待她走進市府大樓時,歐豐沛已經不在了,門鎖著。
她沒有馬上走,她想既然來了,來一趟不容易,於是拐進市政府秘書二處,那裏有她熟人,某場會議上認識的,對方知道她的身份,歐副市長的大姨子嘛,就很熱情,讓座、倒茶。杜鳳坦然接受,她臉上笑吟吟的,體現出一個老機關的從容與練達。說起歐豐沛的話題時,她也接。那人說,有一次歐市長的太太來找他,真是嚇一跳,這不是省總工會的杜主任嗎?怎麽變成他太太了?嘻嘻,原來你們是雙胞胎,真好玩。辦公室裏的人都笑了,笑得最開心的是杜鳳,她說,就是呀,我老公單位的人去醫院看病,也把他太太認成我了,老是出笑話。
心裏一陣陣的涼意此時卻蛇一樣竄過。她在扮演一個陌生的自己,嘴臉很古怪,麵目很猙獰。但是現在還能苛求什麽呢?已經到這地步,前麵的路都被堵死了,唯一剩一條縫隙就是歐豐沛,解鈴還需係鈴人,至少他得分擔一下。
而且,他難道沒事嗎?他如果有事,杜凰也該有事。別人一次就染上,作為夫妻,杜凰怎麽可能沒事?對於這一點,杜鳳幾乎生出好奇了,解惑的途徑唯有歐豐沛,總不能問杜凰。歐豐沛不見她那可不行,一次不見還可以找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這個決心她沒有憋在腹中,而是說出來了,她讓秘書二處的那個熟人轉告歐豐沛。她說,不好意思,麻煩你跟歐豐沛說一下,我有急事,一定要找到他。謝謝啦。
她離去時心裏開始算一道算術題:六十除以五等於多少?十二。她把手機從口袋裏拿出來,放在手心轉動幾下。歐豐沛的電話現在隨時可能打過來,如果以每五分鍾為一個單位,那麽一個小時之內,她的手機將有十二次響起來的可能。
但是手機不響。嚴格上說,別人的電話還是來過的,也有一兩則看似有趣其實無聊的段子,但都沒有歐豐沛的。過了中午,過了下午,下了班,值班室裏電視已經傳來新聞聯播的聲音,杜鳳仍留在單位裏。辦公室空蕩蕩的,連燈光都隨心所欲地泛著慵懶。杜鳳歎了口氣,她一時也辨不清內心的感覺,與其說是惱火,不如說更像疲倦。早上她似乎還是一名臨賽的運動員,提著股勁要投入一場競技,不料對手卻斷然缺席,於是她一腳踩空,撲倒在地。她從椅子上起來,草草收拾桌上的雜碎,然後打算回家。這時,電話響了,是歐豐沛打來的,他終於打來了,語調很難聽。喂,幹嗎?!
杜鳳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不答。歐豐沛也沒馬上再問。電話裏嗡嗡空響。最後還是歐豐沛開口,他說,鳳呀,聽說你找我,有事嗎?口氣又恢複老樣子了。杜鳳說,沒其他事,隻是要匯報一下,我得尖銳濕疣了,杜凰替我檢查的。杜凰也替你檢查了吧?你可好?
我挺好,謝謝。
杜鳳怔住了。經過一夜的無眠之後,早上她以為自己已經對這場對話準備很充分了,設想過歐豐沛可能的各種回答,卻沒料到他的回答竟是這樣。她喘著氣,她得讓自己平穩下來,否則思維轉不動,全鏽了。但是歐豐沛根本沒容她講。鳳呀,歐豐沛溫情叫道,那是親人間的溫情,分寸很到位,他說,有病要好好治,呃,治病我可幫不上,你找我老婆去,她是專家,是你妹妹,她會全力以赴的。好吧,先這樣吧,我還要開會哩,忙死啦。再見。
電話斷了。忙音緊湊地傳過來。杜鳳低著頭,一直看捏在手中的話筒,好像能從裏頭看出究竟似的。她還是低估了歐豐沛,高估了自己,說到底她其實根本不是歐豐沛的對手。她把話筒放好,雙手擱在桌上。牆上石英鍾的秒針一下一下跳得很堅定,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它在動了。它活得比我滋潤哩,杜鳳想。困意竟然上來,一下子困了,眼皮往下耷拉。她往前趴下,正想閉目歇歇,突然又跳了起來。
電話鈴尖厲地響了。杜凰打來的。鳳呀,這麽遲還加班啊?黨入了,官當了,還這麽積極呀?
杜鳳淺淺地嗬嗬幹笑兩聲,突然覺得杜凰可憐。杜凰嫁了那樣一個狗東西,卻始終蒙在鼓裏。是她害了杜凰。二十年前嫁給歐豐沛的本來應該是她,可是她那天牙齦腫痛,是微不足道的牙周炎救了她,而杜凰卻替代她一頭栽了進去。她對不起杜凰。
杜凰說,鳳呀,我們家小歐確實不像話,我都說他了。
杜凰又說,可是你也笨哩,至少推一推擋一擋呀,你看看,你不推不擋,他還能不得逞?
杜鳳嘴咧得很大,後背涼颼颼的。
杜凰繼續說,而且,你也不提醒一下小歐完事後該換枕頭換床單。我是什麽鼻子,你還能不知道?話又說回來,即使別人的味道我聞不出來,你的味道我還能聞不出來?在子宮裏我就開始熟悉你的味道了嘛。小歐真是傻,我們不過是一個口味,他有什麽必要多咬這一口。所以,他跟我解釋說,那天他一直把你當成我了,老叫你凰,我也能理解,我們是雙胞胎嘛,不能怪別人。一定要怪,隻能怪我。我去澳洲之前其實就發現小歐有問題了,他官當大了,拈花惹草的毛病也冒出來了。他以為人不知鬼不覺哩,其實多行夜路總會遇見鬼的,你說是不是?隻是那時症狀還沒大爆發出來,他自己還蒙蒙的哩。他不明白我還能不明白?我是幹什麽的?可是我不說,憋著不說。我想好歹也死不了人,好歹也得等我從澳洲回來再說。說實話,鳳呀,我當時心裏惡毒了一下,我想我一走,他一定會更猖狂。那好呀,你去風流吧,風流一次就可能中彈一個,就讓那些騷貨統統都中彈吧,越多越好。隻是沒想到,最後竟把你也彈到了,很抱歉哩鳳。鳳,你說話呀。
杜鳳嘴巴張了張,她本來很想說你真能幹,可是嗓子卻被什麽堵住了,說不出來。
杜凰嘻嘻嘻笑了,她說,我知道你擔心我,我沒事。你到我家沒注意到嗎,我女兒的臥室一直都有人住哩,是我住。我女兒出國三年了吧?就是說三年前我和小歐就分居了,他碰都不碰我。不愛不等於不怕,小歐他還是怕我的,所以我一放下臉,他就不得不把跟你的事招出來了。現在你也知道了吧,他哪像李真誠啊,李真誠都跟我說了,他說自己在床上對你可流氓了。哈,他太有趣了。所以,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把事實告訴李真誠的。他一發現你長了小疣,臉都嚇白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我醫院。他不是偶爾會跟球友牌友一起去洗洗桑拿嗎,所以就以為是自己惹回來的病。他問我在桑拿中心即使不碰小姐是不是也可能得病?我說有可能。你看,他當天就逃去出差了。
對了,杜凰又說,我剛才路過你家,已經把藥寄存在樓下保安室裏了,回家你記著去取,口服外用的都有,要按時治療,不要拖拉。
十三
杜鳳開始整理家中的東西,所有的衣服、化妝品、皮包都底朝天全部集中到客廳裏,再逐一歸類堆放。如果是杜凰送的,都靠門堆放;如果是自己花錢買的,就暫且擱沙發上。做這事並沒有想象的順利,她的記憶力一直不太可靠。某條褲子某件裙子她舉著端詳半天,往往也沒有一個結論,最後就一甩,甩往門口。寧錯殺,也不漏一。結果,門口很快壘出一座小山,而沙發上的東西卻寥寥無幾。太可怕了,這麽多年,她的生活不知不覺間已經被杜凰這麽龐大地大舉入襲了嗎?她打開門,用腳捋,將地上東西一點一點捋到門外。門外轉角處有個大垃圾桶,桶很快被填得滿滿,包括那一盒盒的迪奧。
那些不快如果也能這麽利索地一丟,全部丟掉,那就好了。
現在她落到水中,周圍滔湧浪打,汪洋一片,隻剩遠處隱約起伏的一小塊岸,岸是李真誠。後半輩子看來確實隻有李真誠能夠托住她了。
李真誠去豐登縣一共十天,回來時臉上紅撲撲的,黑了兩圈。鳳呀,那地方真是很特別啊,富得流油,走三步不碰個大款,跑五步也會撞倒一個中款。他們有個順口溜:金磚開道,紅磚砌房,白磚黑磚砌大牢。懂什麽意思了嗎?金磚就是錢呀,拿工程不丟錢怎麽行?丟歪了、邪了,就進大牢了。嗬嗬,我可是長見識了。
杜鳳正在廚房,油鍋吱吱吱的爆響淹沒了李真誠的聲音,她聽得有一搭沒一搭。李真誠一走十天,一個電話都沒打回來,他一直這樣,習慣了就不奇怪。從豐登回來的路上他才打了一個電話,說馬上到家了,想吃海鮮,紅燒金槍魚、幹燉老蟶、清蒸大蟹等等。下班的路上經過超市,杜鳳如數買回,逐一烹調。她是擅長此道的,並沒有人教,屬於無師自通。母親一向很敬業,一個中學教師敬業就意味著生活失去了規律,常常她和杜凰早就放學回家了,家中卻仍然鍋冷灶涼。父親那年還在遠洋船上,他是海員。那誰來動手呢?杜鳳比杜凰大,所以杜鳳就自覺捋起袖子,眨眼間飯菜就端上桌了。發達的味覺引領了她,她以己之味,造福全家的胃。人的許多才華其實是被逼出來的,不逼還礦產般潛藏著,一輩子可能都難見天日。用這個手藝,杜鳳已經為李真誠和李奮服務了近二十年,但無論哪一次她都沒有現在這麽用心。
她要用一頓美食打通一條道,讓自己日後還有路可走。
李真誠很開心,表情近於天真。不等取筷子,他就用手抓起魚抓起蟶往嘴裏塞。好吃好吃,還是家裏的東西好吃。
杜鳳斜眼看他,看不出一點作假的樣子。但是要說他天真,杜鳳現在也不信了。天真的人會在發現老婆有毛病後按下不表,一句都不問,就跑到小姨子那裏討消息?不過無論如何,他已經製造出開心了,開心就好,哪怕是假的。
當天晚上,杜鳳很自覺地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沙發是可以翻開折疊的那種,以前是為李真誠父母或者親戚來做客時準備的,沒想到現在杜鳳也用上了。李真誠沒說什麽,他洗了澡就進臥室,看杜鳳打開沙發、鋪上床單也全沒理會,一切都很自然。
杜鳳一夜沒睡。那些疣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可怕,它們正在一點點結疤消退。問題是它們都退盡痊愈之後,她要不要重新回到那張床上,與李真誠共眠?
生活恢複了原來的節奏,上班下班,下了班李真誠仍然打球、打牌、喝酒。看似一如既往,但絲絲縷縷的異樣還是隱約突起。杜鳳覺得除了球與牌之外,李真誠肯定還忙活著另外的事,他已經忙好一陣了,蚯蚓般在地底下興奮地拱呀拱,別人卻看不見他行進的軌跡。
幾天後的晚上,杜凰來敲門。從去醫院檢查的那天起,杜鳳就再也沒見過杜凰,她以為一輩子都未必再見了,可是杜凰卻來了。杜凰臉蠟黃,眼微紅。李真誠也在家,他高聲招呼杜凰坐,快坐。杜凰坐下,看著李真誠。姐夫!她叫。以前她一直連名帶姓叫李真誠,第一次叫姐夫。她一直盯著李真誠,她說,是你幹的吧?
李真誠笑眯眯地問,我幹什麽了?
杜凰說,小歐不好,我比你們誰都清楚,可是他是我女兒的父親,女兒留學的一大筆費用主要還得靠他。你看,你做事這麽絕,一點情麵不講。他一直以為你是最貼心的人,你告他跟他自己告自己簡直就沒什麽兩樣哩。
她把臉轉過來,看著杜鳳。鳳呀,你看李真誠多了不起!你們工會旁那塊地,袁敏拿去後,如何讓小歐弄到批件,如何把容積率往上提,然後再如何倒給陳磚頭,這一來二去的,你們家李真誠居然有根有據都能說得出個大概。他多有心,怎麽帶袁敏認識小歐的,小歐和袁敏怎麽交易的,袁敏與陳磚頭又是怎樣成交的,一筆一筆竟細細記錄了,一點都不嫌麻煩。而且,最牛的是,他在舉報信上寫著歐豐沛大學同學、連襟李真誠。有幾個人舉報敢署真名啊?他真的很牛。他這個連襟這麽多年來一直以同學、朋友、伴郎的友善麵目迷惑了小歐,看上去嘻嘻哈哈,心裏不知道怎麽嫉妒不甘哩。小歐這麽聰明的人都大意了,誰會想到哩,天底下還有偽裝得這麽不露痕跡的人!
她站起,往門外走,邊走邊說,現在好了,你們如願了。小歐以後在牢裏會祝福你們的。
門開起,又重重地關上。杜鳳和李真誠都坐著不動,坐了很久。杜鳳問,真是這樣?
李真誠笑笑說,本來不告的,可是你看就是這麽巧,陳磚頭的兒子成了我的作者,他投給我的那篇小說寫的就是一個房地產商跑工程的故事,裏頭寫得可細了。我說情節不可信,那孩子急著發表,就舉生活實例,比如哪次哪次他爸爸怎麽做,哪次哪次又跟什麽官員怎麽公關等等。他如果不把歐豐沛帶出來,我的興趣也不大,可是他說了真人真事,這個人又這麽熟,我不好奇都不行了。進一步好奇就是在豐登縣,我隻是想體驗一下福爾摩斯的快樂,誰知也不太難,就收攏到一大堆事實。那些暴發戶他們可沒太多顧慮,也見多了,明明知道被人中間榨走巨款,私底下他們總還是有發發牢騷的時候嘛。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說,從來沒告過人哩,試著告一告,也挺好玩兒的。你不高興了?
杜鳳轉開臉。她沒有感覺,胸裏堵著一團,滿滿地往上湧,可是她卻失去了判斷力,不知道它們都是什麽,有著怎樣的滋味。整天蜷在電視前看比賽的李真誠,整天沒心沒肺樂嗬嗬打球的李真誠,他竟然這樣出手,將歐豐沛告了?這事太荒謬了。
嗬——李真誠拔長身子伸了個懶腰,看上去他很舒坦。手從頭頂縮回後,他又把右手攥成拳,放在左掌心用力搓著,他的胳膊上因此拱起一塊塊結實的肌肉。他蹦跳兩下,左右扭動腰肢,然後右臂往前一揮,做出扣球動作。暴衝對角,嗬!他大聲喊起,額上凸著青筋,仿佛球桌就擺在前麵,一場真正的比賽正在進行。
杜鳳好半天不吭聲。她的腦子分成兩半,一半鼓勵她,一半壓製她。最後,鼓勵占了上風,於是她開口。她緩緩地說,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不久前,我曾經有過一次出軌……
我知道。
我得尖銳濕疣跟此事有關……
我知道。
我出軌的那個人是歐豐沛……
哎呀呀,我知道!杜凰都跟我說了,歐豐沛這種人還能不尖銳、不濕疣?李真誠往前一撲,又做出一個扣球的動作。
十四
杜鳳本來以為自己體內跟天氣似的,已經旱得龜裂。她自己都奇怪,這一陣怎麽一滴眼淚都沒有呢?心絞痛得就差沒一步從樓頂跳下去,可眼睛仍是幹的,死活流不出一滴水。這大概就是老去的征兆了。好比一棵樹,先枯竭後死亡,枯透了也就死了。
那天晚上,她依舊睡沙發。鋪床、更衣、關燈、躺下,所有程序都進行得很正常,等她閉上眼,閉了五六分鍾,突然腹部深處有一股風暴平地卷起,以摧枯拉朽之勢往腦門掃去,她隻警覺地一個轉身,就猛地被淹沒了。
所有的過程都像是一場痛哭來臨,她臉扭動,嘴用力堵到枕頭上。無論如何,她不想讓臥室裏的李真誠聽到她哭。她要哭一場,像貓叫春般長一句短一句大聲號叫。
可是,眼是幹的,她沒有哭。而且很快迷糊,竟睡了過去。等到醒來,天已經亮了。
李真誠已經走了,他跟以前一樣,每天早上總是五點多就起來,然後跑步,中途買一包牛奶兩塊饅頭,直接跑去上班。
屋裏一切照舊,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杜鳳給自己煮了牛奶衝了麥片,然後上班。隻上了一會兒,又開車回來。她非常麻利地給自己整理出一個小背包,接著在桌上留下離婚協議書和一封信。這麽多年她真是看多了周圍在離婚大戰中哭哭啼啼、絮絮叨叨、怨氣衝衝的女人,最初她是同情的,後來真是越來越煩,越來越瞧不起。有沒有愛自主不了,有沒有尊嚴卻是自己可以決定的。之前,她打死都沒想過有一天也會加入離婚的隊伍,對李真誠雖諸多不滿,要跨出那一步卻是她不願的。但是,她現在得跨出去了,沒有人逼她,是事態逼她。一隻餃子皮破了,餡瀉出來,雖也能吃,但味道已太不堪。況且,這樣的一隻餃子,你根本不知它的皮裏餡裏還藏有多少玄機,她毛骨悚然,無法應對。
她背起包出門,鑰匙擱在桌上並不拿。往後,她不需要再打開這套房子的門了,就好像她不想再打開自己的過去。在那封信裏她已經寫得很清楚,房子不要,存款不要,隻有冰藍色的飛度她保留。如果沒有地方可棲身,暫且還有一部車子收留她。
她把車開到超市。現在她特別想見到一個人,那就是兒子李奮。李奮在三百多公裏之外,過著有規律的學校生活。她要買些吃穿用的東西,開車去看看兒子,告訴兒子他得為自己做個選擇,或者跟她,或者跟父親。
超市的手推車很快就堆滿了,結賬時肩膀突然被人拍一下。杜凰!你怎麽到這裏買東西?
杜鳳轉過頭,看到一個瘦削的女人,描著很豔的口紅,門牙卻丟了三個。她怔了片刻,想起她的名字。歐老師,我是杜鳳。
噢!你看你看,我又認錯了。也難怪,你們是雙胞胎嘛。杜鳳,你妹妹好嗎?我好久沒去他們家了。我弟弟那麽忙,去了也見不到,你說是不是?
杜鳳點點頭。她看著歐豐芷,歐豐沛的姐姐,眼光不知不覺就落到她的嘴唇上了。二十年前,她第一次從門縫裏見到這張臉時,一下子就被那明豔得如同三角梅的唇吸引去了目光。如今唇依舊抹得紅豔豔,門牙卻缺了三個。
歐豐芷好像猜到杜鳳的疑惑,咧開嘴,指著自己空洞的牙床說,好好地走路,卻沒有看清,跌了一跤,牙磕掉了。是不是一下子顯老了?眨眼就老太婆了。
這時手機響了。杜鳳接起,是李奮。
李奮在哭,聲音斷斷續續。他說,你怎麽這麽不要臉?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我一千年一萬年上不了大學,也不需要你去賣身啊。
李奮!杜鳳大吼一句,眼睛瞪得很大。
李奮說,你不用解釋,凰姨剛才到我學校,她都跟我說了。賣身都賣到你妹夫那兒了,你怎麽這麽髒,你太髒了。
李奮。杜鳳又喊一句,聲音已經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我告訴你,我要退學!李奮把電話扯斷。
歐豐芷探長身子,關切地問,怎麽了?要我幫忙嗎?
不用,杜鳳擺手。
真的不用?需要你就說話。
杜鳳咧咧嘴,做出笑的樣子。謝謝,真的不要。
那好,那我走了。歐豐芷扭動身子,往出口處走去。她背不彎,腰身未粗壯,步態也仍矯健輕盈,從後麵看,幾乎與當年無異。二十年前她就是這樣扭著走著把歐豐沛帶到她家,生活的分岔口在那天呈現。如果當年不是邁向這條路,另一條路就一定平坦安穩嗎?
杜鳳低下頭整理手推車上的東西,包裝袋抓在手中嘎嘎作響。突然另一種聲響傳來,啪啪啪啪,像一座樓的轟然坍塌。紅紅綠綠的包裝袋表麵,迅速油亮濕潤。
她哭了,幹癟已久的淚水終於重新落下,一滴滴砸在華麗的塑料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