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上女人 (作者:安寧)



當姐姐的


不知道是不是風水不好,村子裏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個女孩是做姐姐的,好像我們村裏的男人們全不爭氣,頭一胎死活生不出男孩來。不,是女人們不爭氣,那年代,還沒有人知道生男生女都是男人的染色體決定的,自然,生不出男孩來,也就怪罪女人們沒本事。女人們自己並不覺得這種責任有什麽錯誤,所以那些但凡連生好幾個還是女孩的媳婦們,出門總是帶著一股子愧疚和怨氣,那怨氣當然是對於自己的。於是連帶地頭也低垂著,幾乎快要低到不爭氣的肚子上去了。


生下來就做了姐姐的女孩,命也大抵注定了平淡無奇,不外乎要對下麵的弟弟妹妹,尤其是弟弟們負責。當然,當娘的能不能給自己生下一個弟弟來,還得另說。倘若一鼓作氣也生不下來,做姐姐的責任,也便少了一些,至少對於娘家無須掏心挖肺似的付出。但在夫家人的眼裏,沒有男人的娘家,多少顯得勢單力薄,終歸在婆家是要吃些氣的。如果這一嘟嚕葡萄上,終於見了一粒青澀的雄性小種子,當娘的馬上將那股氣泄掉,此後可以挺直腰杆重新做人了。而姐姐們呢,也被賦予重任,來保護這一枚來之不易的小果實,不到他結婚生子,甚至離開這個塵世,姐姐們都不能放下對他的保護義務。在我們村子裏,姐姐就是弟弟一生的保險公司,而且這保險還無須繳納保費,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還談保費,簡直讓全村人笑話!


所以村裏出嫁的姐姐們,在父母的講述中,總是一副省吃儉用、含辛茹苦也要將弟弟撫養成人的慈母樣,以至於我總懷疑,那做母親的偷懶,一旦生下個兒子,也便自動卸掉了做母親的職責,於是一股腦打包,將兒子交給了女兒們打理照料,加一生看管。每每母親發現我試圖有逃離村莊、永不回返的野心時,她總是這樣開口向我講述羅鍋腰的姐姐:“知道東頭羅鍋腰家為什麽過得這麽厲害不?還不是全憑了他兩個姐姐!她們倆自己窮得連油鹽都吃不上了,還每年給弟弟家裏掏錢出力、添磚加瓦!羅鍋腰家五個閨女,全是他兩個姐姐供著念書。他抱怨沒有兒子,大姐就求人從醫院裏抱了兩個兒子給他!嘖嘖,看人家這姐姐當的,多神通廣大!沒事你也跟著學學,我可給你弟弟算好了卦,將來他會有貴人相助,我看八九不離十,這貴人也就你能當……”


我坐在鍋灶前,聽著母親喋喋不休地說著,有些困倦,順手就將摟草的耙子,給塞進了灶膛底下,正抱著繈褓中的弟弟來回踱步的母親,一聲尖叫:“娘哎,就你這樣敗家的命,當姐姐還不把自家弟弟給一塊塞灶膛裏燒成了灰!”


我不理母親,母親便扭頭訓斥姐姐:“你看看,喂個豬,豬食全倒豬圈外麵去了!將來嫁了人,怕是胳膊肘子也朝外拐,娘家人一個都不要了!”


姐姐脾氣大,一氣之下,將勺子給扔到了地上,衝進房間蒙頭睡覺去了。不過母親可不會讓她好過,氣咻咻地抱著弟弟跟進西屋裏去,一把掀開姐姐的棉被,罵道:“瞧你這點出息,有本事以後在你婆家也這樣橫!翅膀還沒長硬呢,就想飛了,告訴你,你就是飛,也得帶著你弟弟一起!”


幾個月大的弟弟,大約聽懂了吧,很合時宜地跟著母親的叫喊,搭配了一串綿長的歇斯底裏的哭泣。那哭泣是屬於驕傲的男孩子的,哭聲提醒著我和姐姐,弟弟才是這個家族裏的希望,是所有人嬌寵的一粒種子。那種子算不上飽滿,所以要小心嗬護。不能出了差錯,究竟到什麽時候,種子才能長成參天大樹呢,卻也看不到希望。如果是天生的殘次品,怕要將一生的氣力,都交給他的。


這邊廂鄭大家的大梅,也正被鄭大滿院子追著打呢。鄭大兒子鄭小印是上了終身“保險”的,因為他有三個姐姐。三個姐姐都不喜歡上學,所以鄭大也就讓她們會寫自己的名字,出去打工不至於讓人騙了錢,送她們讀完三年級,就雞鴨一樣轟趕出校園,下地幹活了。大梅跟我的姐姐一樣,幹活是把好手,二紅和三井跟我同齡,就明顯差了一截。好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個好時光,大家紛紛外出打工,鄭家三個閨女全去了縣城,有飯店的,有賓館的,還有地毯廠的,以至於大家都說縣城讓鄭大家給承包了。鄭大聽了喜滋滋的,好像已經看到嘩啦啦的票子正朝家裏狂奔而來。


鄭大打女兒,是習慣性動作,就像他每天一定要喝一兩小酒,再罵罵咧咧地去鍘草,喂牛,吃飯,睡覺一樣。二紅尚算老實,大梅和三井則長了一雙吊梢眼,是村裏出了名的慣偷。還在他們讀小學的時候,學校裏一有人少了東西,就自然會懷疑到這姐妹倆,於是流言蜚語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鄭大從街上回來,被人灌了滿耳朵難聽的話,還沒跨進門檻,便順手操起門口立著的一根木棍,衝進三個姐妹的閨房。那閨房實則是偏房,黑洞洞的,不怎麽能夠見到太陽光臨。所以鄭大一堵住門口,那房間就更加暗了。三井瘦小機靈,早已一貓腰,從鄭大胳膊底下鑽了出去。大梅個頭大,跑不了,也就施展嘴硬的功夫,張口就說瞎話:“我從來都沒偷過同學的東西,他們陷害我!我敢肯定是村東頭的馬玉環偷的!”


“你還啃腚,你他媽的今天就啃棍子吧!”鄭大惱羞成怒,於是那忠實地聽從他的使喚的棍子,也就密集地落在大梅的身上。大梅不傻,明白在沒有人拉架的情況下,逃走無疑是最好的出路。於是她左衝右突,終於用一聲號啕大哭,將鄭大給震了一下。也就是這短暫的停頓,讓大梅贏了這場戰爭,她順利地逃出了院門,逃向人來人往的大街。那裏,早已有三井在接應著她。


這是在大梅、二紅、三井還沒有去城裏打工的時候。喝酒,罵人,輪番揍三個女兒,幾乎是鄭大庸常生活中,看上去最為閃亮且具有意義的片刻。除此之外,還沒有盼到兒子的他,就像個廢人一樣,低賤地活在村人的舌頭根下。


“瞧瞧,連生三個閨女,還沒搗鼓出個帶把兒的來。”女人們這樣憐憫鄭大。


鄭大的三個閨女,排著隊從巷子裏走過,昂首挺胸的,好像驕傲的小公雞。但她們麵子上,也是掛不住的。知道自己家裏缺少男人,終歸會被人欺負,看不起。當然,她們在學校裏偷人東西,也算是變相為這樣的憐憫,報仇雪恨了。


不過鄭大老婆還是為家族爭了氣。在計劃生育小分隊要拉她去做結紮手術的時候,她拚了老命,保住了鄭家唯一的血脈——鄭小印。這下好了,有三個姐姐簇擁著的鄭小印,一生下來,就有了“養老保險”,這在村裏人看來,簡直比做皇太子還“屌能”。


鄭大家更“屌能”的事兒,還在後頭呢!三個閨女還含著苞沒有綻放開呢,鄭大就將她們麻雀一樣轟進了城裏的飯店、美發館或者小工廠。那時候,城裏人是村人豔羨的身份,如果做不成城裏人,時時能聽到城裏人的消息,打探點新鮮事,也是不錯的。鄭大自然通過三個女兒,獲得了這樣的便捷。大梅、二紅和三井,本來就長得狐媚樣,進城後一打扮,更跟村裏人涇渭分明。


“看大梅血紅血紅的嘴唇,好像剛剛喝完了人血的妖怪!”


“好端端的二紅,怎麽燙了頭發,還是雞窩頭?估計是被進飯店喝酒的男人給抓撓的吧!”


“三井的眉毛快畫到天上去了,也不知想要勾扯誰呢!”


女人們這樣閑言碎語的時候,出出進進的三個姊妹,照例是高昂著頭。因為穿著小細高跟鞋,腳下便發出有節奏的哢嗒哢嗒的聲音,那聲音整齊劃一,好像鄭大在某個角落裏,正一本正經地為她們喊著口號。而她們要去的地方呢,卻不是村裏人能夠想象出的。那時候人們走得最遠,也就是鎮上,再遠一些的縣城,就蒙上了神秘的麵紗,也隻有常常來往於村子和城裏的生意人,才會帶回一些關於城裏人的零星又新奇的消息。


鄭大家的三個女兒,自然也就因為這樣的遙遠,而披上了神秘的麵紗。村裏人都想知道,大梅為什麽將頭發燙成了爆炸頭,把她那本就隱匿不見的小臉,襯托得愈發地小了。隔壁的胖嬸站在大街上點評說:“大梅把半個臉藏起來,是不是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胖嬸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是意味深長的曖昧神情,好像她熟知大梅的一切,或者她就站在大梅打工的飯店門口,斜睨著眼,密切監視著大梅的一舉一動。自然,在女人們眼裏,這發型也是很“屌能”的,至少,是引領了村裏的時尚潮流。就連鄭大也在大梅一根一根懸浮於半空的頭發麵前,有氣勢被忽然壓了下去的卑微。


的確,三個忽然間能掙錢的姐姐,讓鄭小印也變相地跟著腰杆挺直起來。好像他搖身一變,成了皇太子,而且還是嫡親的,因此吃穿用度,都比別人家的孩子高了一個檔次。那年代還不興飯店打包,可是,大梅二紅她們,就有能耐將飯館裏人家吃剩的好飯,偷偷帶回家來,給鄭小印吃。胖嬸甩著一身膘,強行咽下一口唾液,街頭點評道:“嘖嘖,人家吃剩下的,也不怕染上電線杆上那種怪病。”什麽怪病呢,胖嬸沒有明說,而閉守在村莊裏的男人女人們,雖沒有大梅二紅的見識多,卻也知道,這怪病指向的是見不得人的下半身。染了病的下半身,在村人的想象裏,跟村頭小水塘裏色澤黑綠的死水一樣,散發著臭味,集聚著蚊蟲,收納著垃圾,人走過時,不掩著鼻,怕是會被立刻熏死在水塘邊上。毫無疑問,大梅二紅打扮得越是妖豔,臉上的脂粉塗抹得越厚,雪花膏的香味被風吹得越遠,那麽,她們染病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於是村裏女人們也就帶著濃鬱的嫉妒,在三姐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從城裏回來的時候,裝作無意地打探她們下班後的私人生活。大梅明顯老練,知道胖嬸們是在話裏套話,所以便做了二紅三井的發言人,打著哈哈,說著無關緊要的客套話。胖嬸問:“飯店裏喝酒的男人多吧?”大梅便回:“可不,跟咱們地裏的螞蚱一樣多。”胖嬸又問:“城裏男人們喝醉了酒,躺在飯店裏不走了咋辦?”大梅嘻嘻笑著說:“被他們老婆給提溜回去唄!”女人們聽了笑得渾身肉疼,好像親眼看到了城裏女人們蜂擁進飯店,揪著自家男人的耳朵,朝外拖拽的熱鬧畫麵。胖嬸們想知道的事情其實多得很,比如那麽多男人裏,有沒有一個正眼看過大梅?下了班的大梅,在宿舍裏做什麽呢?有沒有男人找她陪酒?如果喝醉了,會發生什麽故事呢?大梅噴那麽濃的香水,是想將看中的男人給熏暈在腳底下吧?城裏男人們都花言巧語,一定有那麽幾個,打著娶大梅回家的名義,引誘過她吧?至於大梅和二紅三井,有沒有經受住誘惑,她們自己不會說,女人們晚上脫衣服上床的時候,卻完全可以肆無忌憚地放開想象。那種自由與快樂,就跟一下子解開胸衣,解放了她們胸前的兩坨肉一樣。


鄭小印站在街上炫耀姐姐們買回來的衣服、零食和玩具的時候,女人們紅著眼,默默地把鄭大家三個女兒掙的工資,折合成了身體的價錢。比如鄭小印穿的條紋背心,是大梅用一個晚上陪男人們喝酒換來的;為了那些稀罕玩具,二紅給男人們洗頭的時候,一定多撓了一些癢癢;至於鄭小印吃的能饞死人的麥乳精、大白兔奶糖、糖水罐頭之類的,為此三井更是沒少給地毯廠老板賣笑吧?


我們小孩子全然不管這些大人們的算計,隻覺得有姐姐真好,更別說有三個能掙錢的姐姐了。如果將來鄭小印的姐姐們出了嫁,隻是彩禮,也能讓鄭小印家,舒舒服服地過幾年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吧?當然,鄭大是不會讓三個閨女這麽輕而易舉地出嫁的,城裏的月亮都是圓的,那麽圓的月亮底下,他要讓大梅二紅和三井,為他掙足鄭小印將來讀書甚至結婚的費用,也掙足他在村子裏的顏麵。盡管,女人們從來不會覺得鄭大有什麽顏麵,哦不,那些塗抹在三個女兒臉上的廉價的脂粉,簡直是丟盡了鄭家的顏麵。


每逢過了春節,到初二回娘家的日子,父親的五個姐姐,齊刷刷地站在我們家堂屋裏的時候,她們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笑聲,總會讓我覺得房頂有坍塌下來的危險。這一時刻,她們重新跟這個家族產生了緊密的關聯,她們負責挑撥離間,或者挑三揀四,兄長們都要畏懼她們幾分,否則,五個女人能聯合起來,彈劾掉這兄長的職位,或者讓他的婚姻在新的一年裏雞犬不寧。爺爺也在這時重新成為一個威嚴的家長,五個女兒的到來,讓他對重樹自己在這個家族裏的聲望,陡然有了自信。爺爺的口袋這時候不再像以前一樣餓著肚子,每個女兒過來偷偷塞給他一卷錢,都夠他花一陣子的。口袋是貼身縫在對襟棉襖的裏子上的,爺爺睡覺的時候,就緊守著棉襖,雙臂抱在胸前,誰也別想窺視那口袋裏到底有多少錢。偏房裏有些冷,於是他便有了不脫棉襖睡覺的理由。五個女兒臨走前一定是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別傻乎乎地將錢全交給兒子們的。爺爺也每次都發誓,死也要將錢帶到棺材裏去,或者跟他一起燒成骨灰,他那三個兒子,實在不孝,他早就對他們死了心了。


可是等姑姑們一走,兒孫們聚在一起過十五,爺爺為了這一年最後的英勇,總是抖抖索索地掏出暖了半個月的錢來。那錢是裝在紅色喜慶的紙袋裏的,紙袋也是寫春聯剩下的紅紙,用白麵做的糨糊粘成的。我猜測爺爺是借了月光連夜將錢數好了,又一遍遍確認每個包裏的錢,不會有差錯,這才興奮地睜著眼,等著兒孫們前來看望。母親踩著年尾巴,和最後的鞭炮屑,跟我和父親去小叔家看望爺爺的路上,總是會絮絮叨叨地說起這紅包的事,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作為大兒子的父親,是有權利拿到最多的一份的。每次父親都會心煩,訓斥母親說她小家子氣、婦道人家或者沒有見識之類的話,並毅然地跟我和母親劃清界限,丟下我們,大踏步走在前麵。


父親到底沒有拿到最厚的紅包,那鐵定是留給跟爺爺同住一個院子的小叔的。於是接下來的一年,一到跟爺爺有關的爭吵,母親就會將這樁破事扯出來,指責做老大的父親,付出了那麽多,在爺爺心裏,卻連點位置也沒有。父親總是暴跳如雷地施展一番威風,便走進田地裏去,借侍弄莊稼,躲避母親為這些蠅頭小利而無休無止地嘮叨。


姑姑們遠在十裏八鄉,卻一點也不閉塞,她們總是站在街頭朝人抱怨:“當爹的到底還是跟自家兒子近,我們做姐姐的,也就是年年給娘家人送錢的命吧!”這話風一樣,很快便吹到了我們村。於是二嬸子來串門,朝母親撇嘴道:“嫁出去了,還管我們老王家的事,嘴也夠碎的!”


我聽不明白,隻一心一意地惦記著大梅要出嫁了,那麽鄭小印很快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顯擺了,於是我便流著口水朝母親說:“鄭小印天天有好吃的,怪不得白白胖胖的。”


母親一聲嗬斥,將我嚇了一跳:“你什麽時候也跟大梅二紅三井一樣,有出息掙錢給你弟弟花,我也就熬出頭來,不受你的姑姑們的那些罪了!”


我實在不知道姑姑們的事情,怎麽就扯到了我的身上呢?可是看看母親難看的臉色,唯有咽下羨慕鄭小印的口水,悄無聲息地走出堂屋,又溜出庭院。就在陽光充裕的南牆根旁邊,我碰到了玩泥巴的弟弟,他抬起頭來,朝我露出甜美的微笑,又奶聲奶氣地喊我:“姐姐。”


我忽然有些討厭姐姐這個稱呼,於是不耐煩地白了一眼弟弟,丟下他,朝巷子的更深處走去。


 


開小賣鋪的


村裏有兩個小賣鋪。一個開在我們家巷子口,是村支書的兒子二祥家的;一個在村西頭和村東頭的連接處,是“茄把”家開的。


二祥是“官二代”,自然有求於他爹的人,都去他們家買東西。所以盡管二祥家的小賣鋪裏,貨品陳舊,價格稍貴,也不齊全,但好在村裏講的是人情世故,無須他爹在村委會大喇叭上喊,大家也都自覺隔三岔五地去光顧一次,買點煙酒糖茶,照顧照顧他家生意。茄把家上溯八輩都是平民百姓,但他的家族都出了名的熱心腸,所以生意一點也不比二祥家差,甚至要更好一些。因為總有許多人,為了茄把家便宜又新鮮的好貨,而躲開二祥的視線,多跑一段路,光顧茄把家的小賣鋪。比如我們家,就屬於典型的讓二祥家這近水樓台不得月的顧客。


當然,作為鄰居,我們還是一團和氣的。況且就隔著一堵牆,每天誰家放個屁,都能聞到那臭味,更別說日常花銷上的秘密了。不,鄉下人根本就沒有什麽秘密可言。雖說家家都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可是隔牆有耳,隔牆更有眼睛。常常二祥家招待親戚,缺了把椅子或者一疊碗盤,二祥站在一摞磚頭上,就朝我們家喊著要借。或者假裝去自家平房上翻曬糧食,視線不經意地一斜,便將鄰家院子裏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所以母親支使我們姐弟三個去買東西,從來都是像交警一樣,用手勢來為我們指點“迷津”。如果母親讓我們去茄把家,那麽她直接大手朝南一揮,相反,則不耐煩地伸一根指頭出來,指向東牆。盡管需要跑遠路,但我依然最喜歡去茄把家的小賣鋪。那裏總是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可以任我翻檢。茄把家的貨架,都是敞開的,有些像多年以後的超市。知道沒有人偷,很多時候,茄把媳婦忙起來,都是讓買東西的人,自己挑好了,又過好了秤,甚至將錢放到櫃台上,喊一聲“走了”,就算完成了交易。不像二祥家的,因為臨街的小屋,隻有茄把家的一半大,便連門也沒有,隻打開一扇窗戶,權作櫃台。像我這樣的小孩子,有時候,踮起腳來,也看不到貨架上的東西,於是隻能百無聊賴地等著二祥媳婦慢騰騰地從院子裏走進來,再一臉淡淡地問清了我要買什麽,這才像個辦公室的小職員,例行公事地取東西,收錢,找零。


茄把媳婦跟茄把真是天生的一對。茄把憨厚樸實,言語不多,但總是笑眯眯的。茄把媳婦則爽朗大方,快言快語。因此兩個人的小賣鋪,要麽是讓人舒適的安靜,要麽是讓人開懷的熱鬧。茄把的寡言少語是出了名的,據說他吃奶吃到七歲,到了八歲才會說話,在此之前,愛吃茄把的他,隻會說一個詞,就是“茄把”,因此,村裏人送他“茄把”的外號。大家都以為老實巴交的茄把,大了也沒有多少出息,不想祖輩上積下的德,讓他娶了一個能說會道但從來不惹人厭煩的好媳婦。大家都喜歡跟茄把媳婦說笑,不管是來買一根針的,還是來打一瓶好酒的,她都一視同仁。既讓買針的覺得心裏溫暖,不因隻花費這點小錢還順便討了一塊糖吃而愧疚,也讓買好酒的心裏覺得舒坦,好像一瓶酒已經下了肚,而且一定還想再來打上一瓶,支持茄把媳婦的生意。所以隻要有茄把媳婦在,茄把隻放心地坐在櫃台後,收錢記賬就可以了。有欠賬的也不怕,隻管放心地記在本子上,等著那人有錢了,自己來還就是了。誰會欠著一個每天菩薩一樣笑嗬嗬的女人的錢呢?況且那菩薩笑裏汪著蜜,還喜歡捏一枚有花花綠綠透明糖紙的水果糖,給我們小孩子。有時候那糖是橘子瓣,有時候是高粱飴,偶爾,也有奢侈的大白兔奶糖。母親給我用來打醬油的錢,剩下的,我常常自動據為己有,買來田字格,或者鉛筆橡皮之類的學習用品。茄把媳婦便誇我有上進心,並順便放我手心裏一枚水果糖。我吃了糖,卻留著那紅色的塑料糖紙,並展平了,夾到剛剛買的田字格裏。


我其實還想買很多東西的,比如發夾啊紅頭繩啊鉛筆盒啊等等,無奈零錢不多,也不好給父母交代,隻能戀戀不舍地在小賣鋪裏逛上一圈,將看了好多遍的貨架,含情脈脈地再看上一遍,這才轉身出門。然後還沒走幾步,茄把媳婦就追了上來,笑眯眯地將我喚住:“傻丫頭,醬油忘了!”我總是帶著一點羞澀回過頭去,從茄把媳婦手裏,接過那瓶帶著她的體溫的醬油。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有時候,我是故意將一瓶醬油或者一瓶醋,給忘在櫃台上的。因為,她叫我“傻丫頭”的時候,是多麽溫柔啊!要知道,還從沒有人稱呼過我“傻丫頭”呢,我的父母總是凶巴巴地對我直呼其名,他們更不會像茄把媳婦那樣,拍拍我的肩膀,或者摸摸我的腦袋,捏捏我的臉蛋,好像我是賴在她的懷裏撒嬌的小貓。每當這樣的時刻,我都像一塊陽光下的糖,有想要融化掉的甜蜜。我甚至還想,如果我能夠生在茄把家就好了,不為小賣鋪裏琳琅滿目的商品,就為茄把媳婦的溫柔,也是值得的呀!啊,我覺得我快要愛上茄把媳婦了。


二祥媳婦可不是這樣的。她的下嘴唇,總是朝下耷拉著,好像有一個秤砣,在那裏永久地墜著。這讓她看上去,不管什麽時候,都似乎在生氣。比如我麻煩正在洗衣服的她,從院子裏跑到小賣鋪來,隻為了買一塊橡皮,或者一粒紐扣,我就覺得她的下唇,被那無形的秤砣,又給墜長了幾厘米。如果是夏天裏打一瓶醋呢,醋瓶子裏歡快遊動的白色的蛆,也會多上幾條。而給父親買的酒裏,則會多摻上一些水。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讓父親不會喝醉了,看我不順眼,給我一個巴掌,或者抽我一笤帚疙瘩。


有時候,二祥媳婦不朝買東西的人發作,扭頭走回院子裏,去跟二祥拌嘴,讓二祥知道今天生意不好,村裏有人欺負她這外鄉人了。是的,二祥媳婦還是年輕的小媳婦,娘家在相鄰的某個鎮上,據說家境富裕,嫁給村支書的兒子,也算是門當戶對。所以二祥媳婦罵起二祥來,就罵得理直氣壯,一點都不怯他。而且每次吵架,一定會提及這小賣鋪的成本,可有一半,都是來自她娘家的陪嫁。二祥好歹也是“官二代”,盡管他父親隻是個村支書,但說起來,可管著幾百口人呢,而且隻要他爸這村支書一直當下去,他們家小賣鋪的生意,就差不到哪兒去。這句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但二祥媳婦依舊不買賬,因為,人家茄把兩口子,可都是平民老百姓,白手起家,怎麽就生意紅紅火火,將原本屬於他們家的買賣,給搶去了大半?


同行是冤家,所以二祥媳婦見了茄把媳婦,就愛搭不理的樣子,聽見茄把媳婦朝她問好,隻鼻子裏哼哼一聲,算是打了招呼。茄把媳婦從來不介意,下次照例爽朗地笑著走上前去,誇二祥媳婦又精神了。二祥媳婦厚厚的嘴唇外翻著,代替了她的白眼,翻出一片不屑來。


去茄把家買東西的女人們,因此倚在櫃台上,閑言碎語:“以後別理二祥家的,看她那副德行,跟個驕傲的小公雞似的,不就仗著自己公公是村支書嗎?等她家老頭子一退下去,看誰還當她是個人!”


也有撇嘴說二祥媳婦小氣摳門的:“知道不,一分錢,啊不,半分錢她都揣自己衣兜裏,不給任何人,就連二祥吸煙,她也得記賬。”


男人們跟著起哄:“還是記賬好,萬一被二祥偷去,孝敬了某個風騷的娘兒們,你們所有娘兒們,都得跟著被二祥媳婦罵。”


隻有茄把媳婦,什麽也不說,隻笑眯眯地一邊聽別人閑談,一邊將貨架上的貨物擺放整齊,又順便給某個聊天聊得忘了回家的女人,續上一杯茶水。還有小孩子,從櫃台下的洞口鑽過去,好奇地看看貨架,她也不轟不趕,任那孩子看夠了,再老鼠一樣從洞裏鑽出去。當然,茄把媳婦總能準確地捕捉到小孩子的視線,有沒有在一粒糖上,留戀過片刻,並因瞬間的光亮,而微笑著將那粒閃閃發光的糖塊,送出去。


因此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們,都喜歡去茄把家的小賣鋪裏買東西,或者什麽也不買,就進去嘮兩句,問問物價的升降,看誰家又來打了一斤好酒,誰家又缺了柴米油鹽,誰家來了客人,要賒賬買一些好菜肴。於是不用打聽,村子裏人家的日常吃喝拉撒,便都了如指掌。如果八卦一些,趁茄把媳婦不注意,看一眼賬本上記滿的賒賬的人家,就連誰家的收入支出,也一起算清楚了。當然,大多數時候,女人們沒有這麽惹人厭煩地偷看茄把家的賬本,而是悠閑地嗑著瓜子,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家常,再機靈點,也就將別人家的隱私,盡收了眼底。


茄把媳婦家的人氣,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的。以至於茄把媳婦好像某個沙龍裏的女主人,不動聲色,不言不語,卻讓每個人都覺得聚在這裏是舒適的,輕鬆的。女人們最愛紮堆湊熱鬧,聊完了,順便買點東西回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茄把家的生意,比二祥家的好,也同樣是很正常的事。


不過二祥媳婦從來不認為生意好壞跟女主人有什麽關係,她隻會千方百計挑二祥的刺,今天抱怨他進的貨不好,明天指責他賣的東西太便宜,後天又教訓他不懂斤斤計較做生意。二祥被她罵煩了,就甩出一句:“你也學學人家茄把老婆,看她什麽時候跟你這樣惹人煩過?你看村裏哪個女人不喜歡去茄把家小賣鋪門口湊熱鬧?還不是人家女人會籠絡人?”


二祥媳婦聽了一準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立刻炸了,一盆子洗腳水潑過去,二祥就成了落湯雞。二祥不跟這小娘兒們瞎叨叨了,他像一隻氣勢洶洶的公雞一樣,抖一抖身上的洗腳水,砰一聲將大鐵門關在了身後。毫無疑問,他當然是找人打牌發泄憤恨去了。他知道媳婦是最心疼他打牌輸錢的,他偏偏要朝她厭惡的方向奔去,讓她這口沸騰的油鍋,直接掀翻了事。


不過二祥也不是一無是處,他還是有讓媳婦得意的地方的,比如摸(捉)蛐蛐,他就比別人厲害,茄把也趕不上他的能耐。所以一到七八月份的時候,二祥媳婦的腰,就挺得格外直,厚嘴唇也好像被一根繩子朝上拽了一些,不那麽耷拉得難看了。大早晨的,人家還在被窩裏呢,她就將小賣鋪臨街的大窗戶撐開了,塗了脂,抹了粉,香噴噴地坐在櫃台後麵,朝著每一個路過的或者來買東西的人,上揚起唇角。


於是路過的人,自行車也不下,兩腿跨在大梁上,衝二祥媳婦喊道:“二祥今天摸著大的沒?”


二祥媳婦假裝淡定地一笑:“也沒多大,一般吧。”


那人又喊:“那今天你們家小賣鋪裏的下酒菜肴,估計都得留給二祥了!”


二祥媳婦嘴一撇,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來:“哪有他的份,他啊,估計這會兒早就在集上吃香的喝辣的呢,這些好飯菜,還是留給村裏其他老爺們兒吧。”


也有純粹來閑聊打探蛐蛐生意的女人,並不進門,隻將半個腦袋探進木窗戶裏,假裝聊家常,卻將話題引向二祥昨晚摸的大蛐蛐上去。二祥媳婦也不再厭煩女人不買東西卻占著地方了,會像答記者問一樣,一本正經地回答女人們所有八卦的問題,當然,答案都是在她心裏深思熟慮過的。二祥媳婦是高冷派,很少會跟村裏的老娘兒們叨叨家長裏短,她要讓自己始終在村人尤其是女人們麵前,保持一種神秘感。這種神秘感,也是變相的優越感。


“她有什麽好優越的呢,至於驕傲成那樣?看,連眼睛都是斜的!”女人們常常這樣不屑一顧地竊竊私語。但二祥媳婦不解釋,也不像茄把媳婦那樣,笑嗬嗬的,對每個人都是春風拂麵的溫柔。她是不屑於解釋,誰讓她出身“高貴”之家,又是村支書家的兒媳婦呢?這在鄉下,也算是名門閨秀或者嫁入豪門了吧,二祥媳婦這樣認為。


也隻有這個季節,二祥媳婦在茄把媳婦麵前,有絕對的勝出的把握。如果二祥沒有捉到價值成百上千元的蛐蛐,那麽別人,更不可能。至於茄把,啊,他天生近視,即便聽到叫得好的蛐蛐,黑夜裏拿著手電筒,也怕會讓那蛐蛐給逃脫了去。因為二祥這門“聽叫”和準確捕捉蛐蛐的手藝,整個夏天,二祥家的小賣鋪,都擁滿了人。不管是來打探蛐蛐市場消息的,還是純粹湊熱鬧的,臨走,大家總會捎一些針頭線腦的東西回去。況且,來都來了,再拐到茄把家買東西,也太遠了。於是二祥的好手藝,帶來了小賣鋪的興旺。這樣紅火的生意,也讓二祥媳婦更加驕傲端莊,好像她真的坐在了村子老大夫人的位置上。


整個夏天,二祥和二祥媳婦,儼然是光芒四射的沙龍主人一樣的人物。大家好像都忘了茄把家的小賣鋪。二祥家小賣鋪門口的大槐樹下,每天都坐滿了搖著蒲扇談蛐蛐行情的男女老少。依靠蛐蛐發財的夢想,燃燒激蕩著每一個人。


於是女人們再罵自家男人,就換了比拚的對象,她們常常會說:“窩囊廢一個,也學學人家二祥,一天摸蛐蛐掙的錢,比你這龜孫子一年從地裏刨騰出來的還多!”


或者,她們指桑罵槐:“我哪有人家二祥媳婦命好,生下來就是當老板娘又掙外快的命,我呢,也就守著一堆廢物過日子吧!”


男人們因此嫉妒起來,每天夜裏拿了手電筒蹲在玉米地裏摸蛐蛐受累,又鬧騰不出幾個錢,或者完全就是一晚一晚地白忙活,也就罷了,偏偏還來了個二祥這樣強勁的對手,時刻被家裏娘兒們提來提去,讓人好不氣惱。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男人們隻能紅著一雙天天熬夜的眼,去二祥家小賣鋪門口,逛上一圈,聽二祥的“新聞發言人”——二祥媳婦,淡定地講一講每天的蛐蛐行情,對那些賣出天價的蛐蛐,熱情洋溢地讚歎幾句,然後就捎一包大前門煙,趿拉著拖鞋,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去。


有時候路過茄把家的小賣鋪,男人會跟蹲在門檻上的茄把聊上幾句,並給他遞一支煙。茄把接過去,並不吸,而是夾在右邊的耳朵上。男人於是歎口氣,問他:“沒出去摸蛐蛐?”


茄把憨厚地一笑:“摸了兩天,一分錢沒摸到,就算了。”


男人又試探著小聲問:“你家媳婦,沒嘮叨你?”


茄把笑著搖搖頭:“有啥好嘮叨的?各人過各人的日子,跟人家比啥?”


男人這次沒話說了,探頭看一眼在院子裏忙碌的茄把媳婦,然後依然紅著眼,繼續趿拉著拖鞋,叼著半截煙,低頭走回家去。


茄把家的院子裏,傳來拉風箱做飯的聲音。茄把媳婦喊:“茄把,抱一捆柴火來。”


茄把應一聲“哦”,轉身進了門。


滿載著男人奔向外鄉玉米地摸蛐蛐的拖拉機,又突突突突地,在黃昏的大街上,響起來了。


 


半熟兒家的


半熟兒個子很高,臉很白,笑的時候便露出一對虎牙。當然他還是不笑的時候,更好看些。事實上,他不說話,更像個正兒八經的男人。他一開口,村裏人便笑說:“瞧,腦子整個一半熟兒。”


在半熟兒還沒有找到老婆之前,人人都認為他會跟狗剩一樣,成為下一個終身光棍。雖然靠賣饅頭和燒餅謀生,但有營生沒頭腦也是白搭。如果不是他老娘精明,又能幫他幹活,他這饅頭房的生意,遲早會被鄰村同樣賣饅頭的大栓給頂替掉。大栓是公認的生意人,不僅人長得好看,而且還能說會道,見了誰都像嘴裏抹了蜜一樣甜,直讓村裏的女人們,為了聽一兩句大栓的讚美,寧肯浪費麥子換雪白的“機器饅頭”吃。相比之下,半熟兒可不那麽招女人們喜歡,不會誇她們勤儉持家、相夫教子也就罷了,還常常因為一句話,讓人反感。比如女人們跟他講價,說:“人家大栓家的饅頭最近做得又軟又香。”如果活絡的會回複:“嚐嚐我的你就知道,真正好吃的饅頭是什麽樣的了。”偏偏半熟兒跟吃了槍子似的來一句:“他們家的好吃,那你買他們家的去好了!”


所以女人們都死煩半熟兒,如果不是他老娘每天見了人就說好話,替她兒子洗刷罪名,半熟兒早就被女人們開除村籍了。至於半熟兒的老婆問題,更是遲遲得不到解決,就連向來熱心腸的媒婆們,也不願意為了那一提包好吃好喝的,主動上門牽線搭橋。


半熟兒因此一年年地光棍下去,羨慕別人的老婆,卻又不得不跟狗剩站在了一條道上。不過就在女人們都不懷好意地希望半熟兒能將光棍打到老的時候,月老忽然間將一個東北女人,推到了半熟兒的懷裏。而這個漂亮的、吸著煙的、操著一口東北普通話的女人,即便不能在我們村史上留下一筆,也絕對可以稱之為村花或者傳奇的。


關於半熟兒老婆的來曆,向來有很多版本。一個說半熟兒跟著人去東北跑車做生意,半熟兒老婆軟磨硬泡,讓半熟兒帶自己到山東來,還謊稱自己有親戚在,而一旦到了山東地界,接近兗州,便立刻賴上了半熟兒,讓他將自己帶回家去。當然,沒有哪個正經的女人會這麽幹,唯一讓她自降身份的原因是,她是一個有男人有孩子的女人,隻不過,她被男人暴打,試圖逃走,恰好遇到二啦吧唧的半熟兒,相信了她的謊言,才讓她的出逃計劃成真。還有一個版本,說是半熟兒到了東北後,勾引了人家的老婆,怕那男人追殺,才不得不帶著她,逃回了山東。當然,也有人說,是這個女人主動獻身給了半熟兒,目的不過是為了跑到山東來,過想象中的好日子,否則,就憑半熟兒這樣注定要打光棍的男人,會有這麽漂亮的女人看上他?可惜,女人看走了眼,估計剛剛踏進我們村口,就悔得腸子都青了。


反正不管流傳的什麽版本,毫無疑問的一點是,半熟兒將別人的老婆給拐回來了。那年頭民風保守,拐別人老婆的事,像是一個炸彈,將全村人的熱情,都給炸開了。男女老少幾乎在第一時間裏,將半熟兒家的院子,給擠得水泄不通。看新娘子,是村裏保持許久的傳統,但凡誰家娶了媳婦,全村人都能將這個新娘子,來來回回看好幾個月,直到這家牆上的大紅“囍”字掉了色,新娘子雪花膏也懶得抹,混入扛著鋤頭下地的女人們中間,灰頭土臉地看不出來了,大家這才將興奮的視線,戀戀不舍地收回。


但是很顯然,誰家的新娘子也沒有半熟兒家的更招人眼。隻要她一開口,滿口珠圓玉潤的東北普通話,就會惹來一群人的關注。操普通話的人,在我們村都被嘲諷為“侉子”,大約像北方人稱呼南方人為“南蠻子”一樣。盡管那東北話跟收音機裏播音員的普通話,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是一旦這個播音員,跳到了村子裏,大家還是會因為他(她)的口音不同,而百般挑剔他(她),笑話他(她),全然不認為普通話是學問高的人,才會使用的優雅腔調。


如果一個本地的女人,天天被小孩子纏在屁股後麵,跟著學她說話的腔調,見她回頭,還朝她吐舌頭,做鬼臉,笑話她是個侉子,早就有因為被孤立而想要離開的心了。再小心眼一些的,甚至都有了上吊自殺的想法。畢竟,每天在村子裏走來走去又被人指點的滋味,並不好受。但半熟兒媳婦卻像東北寒冬裏的鬆樹,傲立在白眼和嘲笑之中,巋然不動。她甚至主動走出家門,這家看看,那家逛逛,而且每次出門,都叼著煙卷。這在認為女人抽煙是道德敗壞的鄉下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舉止。但半熟兒媳婦不怕,她還主動湊到男人麵前,借人家煙頭上的火用。她的嘴唇紅豔豔的,顯然是抹了口紅;臉白生生的,村裏女人們便說,大概半熟兒做饅頭用的麵粉,每天會有半袋子,敷在她的臉上;她的指甲呢,是鮮亮亮的紅,用女人們惡毒的話說,是吸了半熟兒的血,染上去的;她的頭發,則是燙過的大波浪,大約是從明星的腦袋上,直接摳下來的吧。


所以可以想象,當半熟兒媳婦這樣高調地走在大街上的時候,誰不多看上幾眼?幾乎會讓人懷疑是眼睛瞎了。男人女人們也學著她的樣子,怪腔怪調地拽著普通話,然後自己邊說邊笑,差一點笑崴了腳。半熟兒媳婦才不管這些,她風情萬種地接受著全村人的檢閱和指點,將那些關於她和半熟兒的風言風語,隻用一個輕飄的煙圈,就全給吹散了。


於是人人都驚訝地發現,這個來路不明的東北女人,竟然跟被我們鄙夷的半熟兒,好得要穿一條褲子似的。憑什麽呢,女人們想,這明明是她們挑剩下的男人!男人們也覺得不公平,村裏哪個男人,包括賣豆腐的狗剩,都比半熟兒強好幾倍吧,偏偏這風騷娘兒們看上了半熟兒!


而更讓村裏人看不上眼的是,他們兩口子親密起來,竟然可以視別人為無物。男人們都該怕丈母娘的吧,即便不怕,尊敬也是合乎禮節的吧。偏偏,半熟兒還在東北的時候,坐在媳婦家炕上,當著一臉威嚴的丈母娘的麵,就跟媳婦親上了嘴。這樣“有傷風化”的事,傳到我們村裏來,男女老少都替半熟兒覺得丟臉,好像他間接地也敗壞了我們村的名譽一樣。女人們都說:“半熟兒啊半熟兒,不怪別人起這樣一個外號,就不能長點腦子嗎?晚一會兒在被窩裏折騰媳婦能死啊你?!”


不過女人們大約是真的不能理解快三十歲的半熟兒,連女人還沒有碰過的饑渴吧?事實上,在半熟兒剛剛將老婆領回來的那一年,他蒸饅頭的事業,幾乎要荒廢了,每天早晨都被他娘罵著起床去賣饅頭。他不聽,也不怕,隻要他娘不罵自己老婆就行。他娘當然不會當麵罵兒媳婦的,好不容易領回來個外鄉的兒媳婦,還長得這麽漂亮,怎麽舍得罵?本來就是跑來的,萬一罵一頓,跟著別的男人再跑了,可是害她兒子一輩子打光棍了。這點利害關係,半熟兒他娘當然清楚,不過在大街上,他娘還是忍不住,忿忿說:“我家四孩兒(半熟兒排行老四)好像被狐狸精給迷住了,天天連床都不下了!”


這句話,沒換來眾人的同情,反倒讓想象力豐富無邊的男人女人們,哄然大笑起來。男人們背著半熟兒他娘說:“半熟兒這一年是完蛋了,直接癱倒在床上了。”女人們也笑得乳房亂顫,說:“東北老娘兒們就是厲害,直接將我們的半熟兒給撂倒了。”小孩子們雖然聽不懂大人們的話,但是也都知道半熟兒的老婆,跟我們村裏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不一樣的。怎麽個不一樣法呢,說不清楚,但是看到她在大夏天,將錢插到絲襪裏,或者胸前衣服裏的時候,還是覺得新奇,好像在看一個電影屏幕上走下來的女特務。


但是誰也沒有我更清楚,半熟兒究竟被媳婦給迷到什麽程度。我猜想,或許全村隻有我一個人,親眼看到過半熟兒和媳婦躺在床上,深情繾綣、四目相對的畫麵吧。當然,我也是無意中撞見的,如果專門闖到半熟兒臥室裏偷窺,非得被他一笤帚疙瘩打出家門不可。那次是母親讓我去買饅頭,推開門,喊了好多聲,都無人應答。看到堂屋的門開著,我傻乎乎地就走了進去,又撩開左手邊東屋的簾子,然後,我就看到了被全村男人女人們臆想了無數次的畫麵。


事實上,兩個人都穿戴非常整齊,不像半熟兒他娘說的那樣,連床都不起。他們大約剛剛吃完了飯,正躺在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上,神仙一樣,麵對麵地吞雲吐霧。隻是抽煙也就罷了,他們兩個人的眼睛,還穿越重重煙霧,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對方。那眼神好像要將對方看融化了,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一樣。我想他們在對方眼裏,大概都是一支清涼可口的老冰棍,在大熱的天裏,明明都已經快要化掉了,還舍不得吃下去,隻是溫柔地舔著,一直舔到那支冰棍在空氣裏消失掉了,他們徒留一臉的憂傷。


這聽起來可真是浪漫。但這樣的浪漫,在電影裏看起來挺美,可是擱在天天柴米油鹽的鄉下,就有些滑稽,好像穿著細高跟鞋和精致旗袍的城裏女人,忽然扛起鋤頭,在田間頂著日頭挖草一樣。


我完全沒有大人的眼色,不懂得應該咳嗽一聲提醒他們。我就那樣傻乎乎地撩著簾子,看他們用眼睛融化著彼此,在連著說了兩遍“我要買饃饃”,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之後,就再也不發一言。是他們終於抽完了一支煙,從虛幻的煙霧中回過神來,看到我奇怪地站在臥室門口,這才欠起身來,慵懶地回複我的問題:“今天歇著,不做饃饃了。”


我回去便被母親臭罵了一頓,讓她因為我的晚歸,而拿不準到底是該吃麵條,還是等著遙遙無期的饅頭。但我完全沒有因為母親的嗬斥而煩惱,事實上,我興奮到當晚都沒怎麽睡好。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窺視到了半熟兒和他的東北媳婦的“床上生活”,這樣隱秘的細節,如果不是無意中碰到,怕是連半熟兒他娘,也不會發現吧?


若是一個愛八卦的女人看到了這一切,肯定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就將其傳遍全村了吧。所以我一直猜測,半熟兒那天之所以對我如此冷淡,絲毫不將我的窺視放在眼裏,好像我是一團無形的空氣,完全是因為,他算準了我會嚴守秘密,況且,誰會相信一個小孩子說的話呢?大人們聽到了,頂多會訓斥我說“拉雲扒瞎”(泰安方言,意為說謊)!


所以我幹脆將這個秘密,藏在心裏,對誰也不提及。或許,即便我說了出去,半熟兒媳婦也是不怕的。她既然敢從東北逃到這裏,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去想,那麽,這些風言風語,對她來說,也不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她照例甩手掌櫃一樣,對半熟兒家裏的事,什麽也不管,隻很悠閑地吸著煙,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或者溜達進胖嬸家裏,看男人們打牌。


胖嬸家是村裏的賭博基地,所以每個玩牌的男人,都是備了零錢來的。在男人們卷起袖子為了贏錢而神經緊張的時候,半熟兒媳婦從來不像別的女人那樣,隻是站著說些閑話,或者看看熱鬧。她是來看門道的,如果半熟兒也參與到打牌中來,那麽她一定是最強的軍師。就憑半熟兒那點牌技,非得把賣饅頭掙下的錢,全都輸光了不可。可是自從媳婦來了,半熟兒就什麽也不怕了,每次打牌,他多少都會贏一些錢回去,這讓別的男人頗為嫉妒。傳說中,東北娘兒們都是能喝能抽,也能賭的。果然,半熟兒媳婦到我們村才一年,就用永不輸錢的牌技,震懾住了男女老少的心。


但在半熟兒媳婦生了兒子之後,她就泯然於村婦的行列,除非因了她從未改變過的東北話,很少有人會再刻意地將她從人群裏放大出來。如果她和村裏大部分的女人一樣,跟半熟兒廝守到終老,那麽,所有人都會將她忘記,即便是死亡,也不會讓多少人記起她年輕時逃婚到此的叛逆壯舉。可是,半熟兒媳婦終究是半熟兒媳婦,個性裏的狂放,曆經了十幾年,非但沒有被世俗的生活消磨掉,反而被思鄉的情緒,醞釀得愈發濃鬱了。


半熟兒媳婦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計劃新的出逃的呢,沒有人能想清楚。就連半熟兒,也沒有窺出蛛絲馬跡。那一年,半熟兒的兒子十五歲,村裏許多人紛紛外出打工,人們因為外麵的世界而躁動不安,半熟兒媳婦出逃的念頭,也就在那時,啪一下跳了出來。


一點征兆也沒有,半熟兒媳婦逃回東北老家的消息,就在整個村子裏蔓延開來,然後便是各式各樣的傳說。有的說,半熟兒媳婦重新回到了原來的男人和大兒子身邊,決心腳踏實地地跟著他們生活。有的說,半熟兒的兒子千裏迢迢去找她,跪在她的麵前,又威脅說,如果她不跟他一起回去,他永遠不會起來。有的說,半熟兒每天早晨,都要一個人跑到公路口,眺望媳婦一個小時。有的說,半熟兒媳婦已經發下狠話,一輩子不再回來了,哪怕兒子因此跟她斷絕關係。還有的說,半熟兒媳婦想讓兒子留在東北,不再回到半熟兒身邊……


種種流言蜚語,再一次攪動了因為打工而隻剩了老弱病殘的村子。即便是在千裏之外打工的村裏人,也通過電話得知了這些傳聞。於是人們紛紛說,看,跑來的媳婦,終歸是要跑回去的,半熟兒這樣的人,怎麽守得住一個從來不做家務的媳婦呢?


誰也不知道半熟兒媳婦是否還能夠回來,村裏的人都拋棄了不能謀生的田地,走進城市。他們其實和半熟兒媳婦一樣,拋棄了村子,奔赴另外一種想象中熱氣騰騰的生活。


在一時的熱鬧之後,也沒有多少人再關注這個新聞。半熟兒還在蒸著他的饅頭,而他的兒子,則在留與去之間,猶豫徘徊。


半熟兒媳婦就這樣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


而我,記得她耀眼的紅唇,吸煙時性感的煙圈,麵粉一樣白皙的臉,美豔的指甲,神秘的黑色連衣裙,卻唯獨不記得,她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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