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 (作者:方方)
豆兒常說貝貝這個人聰明得往你跟前一站你就覺得人類若少了他簡直進入不了高級動物這一檔次。早說好這次朋友聚會的咖啡點心以及道口燒雞鳳尾魚罐頭午餐肉歸貝貝出錢、且貝貝業已跺腳拍胸脯答應得撼天動地,可這會兒豆兒及田平兩人等得饑腸轆轆抓耳撓腮地痛苦,貝貝卻仍然未見蹤影。貝貝在航校當教官,身高一米八二風流倜儻翩翩然一副偉丈夫模樣但卻視錢如命,每花出一分錢都如遭人放了一次血。有一回騎自行車去商場買牙膏,因為存車處的老頭硬將存車費由二分漲成了三分,致使貝貝憤怒地爭論了半個多小時。幸而那天他穿的是便衣,很多人圍著觀看他也不滿不在乎。爭論的結局是貝貝放棄買牙膏掉頭回屋了。為此而連連用別人的牙膏達一個月之久。不過貝貝為人心地善良原則性強僅僅隻有那一個缺點。豆兒說這主要是為了“人無完人”這話還能繼續使用。田平說上帝看來也還公平,要是貝貝成了完人,那將招惹多少人的嫉妒?貝貝每次都有理由來躲避歸他出錢的聚會。這次更是。
第二日便聽說貝貝再也不怕、也不在乎有人要花他的錢了。貝貝在給他的那幫未來的空中之鷹講課時,很瀟灑地打開駕駛艙後,一屁股坐在駕駛員位置上,指著紅色的手柄說:“飛機上凡是紅色的都不要亂動。尤其這兒。否則彈出去就該讓你摔成肉餅啦。”貝貝說完笑笑,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然後他竟情不自禁地按了一下。如他所說他被彈了出去,在空中掙紮了一下然後直落機場。他以切身經曆否定了他自己的理論:人是摔不成肉餅的。所有的學員雖然痛心但也不得不承認:貝教官有些誇大其辭。
應該說貝貝的追悼會還是開得有一定規格的。悼詞也還燦爛。人已經死了,既無級別上的競爭亦無名利上的分成,讚美詞不妨多用幾個讓閻王爺聽著心悅也好重用之。那天豆兒和田平都去了。這種活動還是頭一次參加,故而兩人都打扮得很齊整。豆兒和田平給貝貝送了花圈。花圈火葬場有現成的賣。豆兒在小報當記者認識那賣花圈的哥子。豆兒指著一個最大的說:“這花圈用過幾個人了?”
那哥子說:“才十一個哩。還用過一個高幹的媽。那天小汽車停滿了。火葬場好不氣派威風!”
豆兒說:“多少錢?”
那哥子說:“咱們兄弟還論什麽錢,用完你再還來就是。錢談多了顯得俗氣。”
想到貝貝生前的脾性,便也覺得這樣使一個花圈更有意義。豆兒說:“紀念貝貝最好的方式是繼承貝貝遺誌,高揚貝貝精神。”
田平說:“沒錯。而且要落實到行動上。”
貝貝躺在會場淺灰色的布幔之後。貝貝原被摔得壓進胸腔了的腦袋拔出來了,似乎一米八二不止,肅穆而更顯偉岸。這身軀又令一米六七落得“殘廢”之稱的豆兒自卑起來。貝貝的確不象肉餅而更象麵人。他眉如柳葉唇似櫻桃麵白鼻子,跟他活著時差不多做作。這就給人一種栩栩如生感。豆兒和田平一見便立即化悲痛為欣喜而大歎化妝師妙手神筆。料想貝貝在陽世未能結婚而在陰間無疑能以其英俊的外貌贏得姑娘們的青睞。
貝貝的女朋友叫李亞,與豆兒和田平有過幾麵之交。李亞與貝貝一直若即若離。有新朋友時即與貝貝散夥,新朋友變成舊的且將舊的仍掉時又與貝貝和好。反反複複。好在貝貝心懷寬闊並不計較,又好在李亞經常棄舊換新,這之間又老有一段空檔時間,這也就給了貝貝連綿之恩。貝貝死的那天李亞正與新結識的朋友在風景區劃船。李亞對貝貝還是有深厚感情的,追悼會上李亞哭得鼻青臉腫。所有與會者都知道了這個著一襲青衣的美貌女子乃是貝貝的未婚妻,而且已同貝貝睡過好幾次覺。這信息自然是從李亞的哭訴中透露出來的。李亞哭著到處跟人說他那麽大的個子可他溫柔極了他的動作很輕完全是一種藝術享受。
豆兒和田平碰到李亞時是在火葬場的汽車站。李亞正同一個小夥子站在站牌下有說有笑。豆兒說大概貝貝五千三百塊錢的存款被李亞拿到手了,否則就很難解釋她現在的笑容。田平說貝貝吃了我們好多次,我們多少得吃回一些才是。說罷便迎向李亞。李亞說:“謝謝你們對貝貝的友誼。”
田平說:“我們和貝貝的友誼是吃的友誼。怎麽樣,吃一頓去吧?算是給貝貝餞行。”
豆兒說:“貝貝欠我們好幾頓。現在他撒手去了,我們可就指望你啦。”
李亞倒痛快。顯然不是花她的錢。李亞說:“好建議。去哪?”
豆兒說:“你管出錢,其它的就不勞你的神。跟我們走就是。”
豆兒帶李亞去的是一個個體戶餐館。豆兒曾給那個個體戶寫過一個小報道,令那家夥門庭若市食客如潮大發其財且還參加了省裏召開的個體戶勞模會,見得了省長並同一些不知官名的大幹部握過手,自覺名利雙收光宗耀祖,見豆兒便如見恩公,盡其放開肚子吃香喝辣都斷然不收一文。
見豆兒領著一男一女瀟瀟灑灑地進來,那個體戶忙殷勤作揖,當即轟了雅座上的一對老夫婦氣粗地說:“報社記者優先,你倆靠邊去!”隨即又點頭哈腰問豆兒,“來點什麽?”
豆兒說:“有新樣的菜沒有?比方猴頭菌、甲魚或者蛇羹之類。今天有人付款。”豆兒信手指了指李亞。
個體戶說:“有,有,全有。錢的事好說。”
田平叫李亞掏出十五塊錢,很大家風度地買了一瓶郎酒,找會李亞兩塊,自己貼了四毛零的。田平將酒往桌上重重一礅說:“人生在世如同輕塵弱草,得享樂時且享樂。要不躺到那灰布幔後麵才想起酒沒喝足就奇冤難伸了。”
豆兒說:“吃喝是中華民族之傳統。西方文化乃男女文化,他們享受情愛。中國文化乃飲食文化,我們享受酒肉。所以外國人見女人和中國人見酒肉的表情都有驚人相似之處。”
李亞說:“什麽表情?”
豆兒說:“按捺不住。”
李亞說:“沒出息的中國人。”
田平說:“你這看法不對。他們那是為了發泄,我們卻是為了吞取。還是‘飲食文化’優於‘男女文化’!沒出息的是他們。”
李亞說:“男人沒好的。”
田平說:“女人好。女人拿了男人積攢的錢然後請別的男人去小店吃喝。”
李亞嘻嘻一笑,說:“你都知道了?”
田平說:“不知道。我隻知道男人女人,彼此彼此。”
菜送上後,李亞忽而看了看酒瓶說:“這酒是假貨。”
田平說:“怎麽會?”
李亞說:“怎麽不會?奶粉月餅藥都能作假,酒未必不會?”
豆兒說:“說出理由來。”
李亞說:“聽人講真郎酒,‘郎’字全紅,假郎酒,‘郎’字自上而下由黑變紅。”
豆兒奪瓶一看,果然見‘郎’字由黑中漸漸出來變為紅色。
田平說:“是否訛傳?”
李亞說:“難說。不過假酒裏必放‘敵敵畏’,可殺大腸杆菌沒準還能治好你的胃癌腸癌什麽的。”
這一說,豆兒田平皆不敢喝那酒了。均言不想受用那個連貝貝統共用過一打人的花圈盡管還有一高幹的媽也用過且使火葬場史無前例地威風過一次。
李亞便去把那郎酒退了,退得十三元四角。四角零的是田平出的,這下也一起歸了李亞的荷包。
個體戶剛說“這錢嘛”,李亞便說:“我早就知道象您這樣仗義的人絕對會給豆兒記者麵子的。最近電視台約我搞個專題片,豆兒,把你那個報道給我改個腳本如何?我們合作一次。”
豆兒未來得及答話。個體戶忙喜笑顏開地說:“那就拜托了,拜托了。”結果不再提錢。
三人腹猶果圓嗝聲如雷出門來,天已黑透了。行至岔路口分手道別各各歸家時,卻見夜霧迷天漫地騰騰而來,霏霏然如粉如塵如蒸氣,頃刻間淹沒了整個城市。房屋及樹皆被吞噬一盡。咫尺之外瞰眺莫見。唯汽車喇叭尖銳地叫喊,喊得別一般淒厲和驚慌,徒然地讓人生出一個世界破碎了而另一個世界尚未建成的恐懼與淒涼。
行人們連足下之路都難以認清,仿佛自己打包裹似地被一卷一卷捆了起。四麵如堵。落寞而孤零。一如整個星球隻留下他單獨一個。
以後豆兒田平和李亞在一次偶爾相遇時都說起了那霧,都說那霧是乳白色的。很白,很白。
◇二◇
田平原先在科學院開大客車,一早一晚接送上下班人士。雖然坐車的無論黑毛白毛雜毛者見他皆親親熱熱地喚“田師傅”,但加工資分房子評先進時卻個個視他田孫子不如。田平開了五年半車,油水沒撈到什麽,依然黃皮寡瘦的一張猴臉且仍住十二人一室的宿舍。十二雙臭腳熏得鼻子嗅覺功能失調。百種味道歸為一種,以致失卻人間許多的享受,一怒之下便辭職而歸。
田平賦閑在家的第一天曾經算過一命。那算命瞎子據說是有特異功能,準確率達百分之百。瞎子親口告田平說曾經有一個副縣長找過他,沒等那副縣長說第三句話,他便道出九日之內你將由副職變為正職。果其不然,一星期後副縣長被任命為正縣長。為報答他特意地驅車百八十公裏,將他接至縣裏的溫泉療養地小住了一星期。日日裏好酒肉招待。過得比皇帝不差。那瞎子終於使田平摸出了荷包裏僅剩的十塊錢,拿過錢便驚呼大叫田平為有福之人,言田平這輩子每逢凶必化吉,即使到最終一死,也死得有別樣一種名堂。這名堂便蔭福於後人。說得田平恨不能再給他人民幣十元。隻是囊中空虛,索性遞上了花八元錢買來的牛皮錢包。第三日便見了逢凶化吉之效果。有改革家新成立了“舒適”出租汽車公司,滿天下招聘司機。田平雖無門路卻與豆兒在穿開襠褲時便是割頸換頭的朋友,求至其門下,焉能不為之效勞?豆兒熱情洋溢地去“舒適”公司采訪了一次。一如所有的改革家喜歡記者般,“舒適”公司的經理自然也不例外。豆兒上門前經理對記者們何故對他這個改革家竟視而不見頗憤憤然,一見豆兒便如見知音,拊腿大歎:有了你的支持,改革便可轟轟烈烈了!隨後一二三四五六七說了好些綱領措施方案意義以及決心以及豪言壯語以及有血有肉的細節以及象每一個改革家一樣的感慨:“每個成功的男人身後都站著一個可敬的女人”並曆數妻子怎樣偎著他表示支持他改革的事跡。說到激動之處,經理站起來如電影裏的什麽人一樣在辦公室來回踱步把大拇指和食指叉在下巴頦上。最後說:“這一點你一定得寫上,否則她老是懷疑我晚上不是在辦公室而是跟女司機逛蕩去了。”說完便親自開了“皇冠”陪豆兒去吃了一頓西餐。席間豆兒提到田平。經理說:“沒問題。拿張表格去填填。考試免了。這兒的事由我說了算。”
豆兒將表格送給了田平,田平便又拉他下了館子,喝啤酒喝得三番五次尋廁所,回後便連夜趕製了三千字的采訪記。題目是《一個強者和他背後的人物》,挺醒目挺提神挺嚇人。校樣出來豆兒親自送給經理了一份,閱罷又被邀請進餐。這回是田平開的車。仍是“皇冠”。沒吃西餐,但卻喝到了“茅台”。經理的哥哥是一家大飯店的經理,如此,喝“茅台”便是一件很容易辦到的事。豆兒和田平都是首次受此厚待,自是豪興大發、痛快淋漓地喝了個盡醉,險些沒在回家的路上撞倒電線杆。
田平的父親對田平幹這一行可從沒施舍過好臉色。田平的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常動用其豐富詞匯罵田平沒出息:活得如行屍走肉!身為下裏巴人如何從未見有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狀?!唯知鮮衣美食油腔滑調而不知懸梁刺骨映雪讀書,俏皮話能將地球由圓說方而文憑卻隻拿得個初中。隨即例舉鄰居豆兒,本科畢業且當了記者,誰見了他皆麵掛三分微笑,背翹一個大拇指。尤其豆兒到學校采訪一次,給校長寫了一則小小通訊,令校長出盡風頭,其父也得遂大誌被評為一級教師。教師節還進了北京且在人民大會堂照了相,從此說話發言提建議都顯出相當份量。教育局還專門批給了他兩房一廳,幾乎享受校長的待遇。而豆兒他爸不過大專畢業,田平他爸則是正宗北師大的高材生。田平他爸每次訓導兒子都有根有據有理有節。田平雖不服氣,但其辯說都不及語文老師精辟具體邏輯性強。無可奈何,便隻好佯裝工作辛苦疲勞之極拖長音調打著哈欠速速上床將腦袋埋在被子裏然後大罵老頭子乃天下頭號勢利眼。
幸而田平他爸終有一日明白了罵田平實在有失厚道、公允。關鍵在於那天市裏成立教師協會,田平他爸坐了田平的車前去會場。田平機警過人,將車頂“出租”二字摘下。停車後田平趕緊先下來,畢恭畢敬地替他爸爸打開車門。田平他爸紅光滿麵悠然而出連望都不望一眼田平。這氣派令好些人肅然起敬,便紛紛打聽來者為誰。到末了選協會理事時,田平他爸得票竟進入前五名,比名氣赫然的豆兒他爸多出幾十票,自然當選成了理事。豆兒他爸無疑是擠公共汽車去的,且不幸被汽車上必不可少的鐵皮毛刺之類附屬物將褲子撕拉開一條三角口,露出白色的襯褲在屁股之處,令許多女教師或掩嘴而笑或嗤之以鼻,最終導致身份大跌。
田平到底為他爸爭了一回光,先是自豪,而後卻沮喪。田平他爸自當選為理事之後便儼然若政府長官、黨委書記一般嚴正,自覺革命已將最關鍵最重要的一副擔子擱在了他的肩頭。從此將思想和語言與報紙化為一色,保持同步。每逢吃飯,必對家人大談五講四美三熱愛以及兩個必須一個堅決朱伯儒張海迪曲嘯如此這般。弄得田平耳朵奇癢,忍無可忍。去醫院看過,被診斷為中耳炎。
而最最倒黴的尚不是耳朵,而是房子。田平他爸主動將自己分房子排第二位的名次擱在了最末,以此換得了校長親筆簽名的大紅紙表揚和教育局內部通訊上一條六十字消息。田平與他奶奶爸爸媽媽妹妹五人三代合居一室,以簾代壁為兩間。可田平他爸仍然高尚著臉皮教育全家人說:“我們有十五平米足矣。有的人家連人均兩平米都不到。我們應該響應組織號召,謙讓一些。為國家為組織分憂是每個公民的職責。”
田平說:“組織是誰?您得去參觀參觀組織住得怎麽樣才是。”
田平他爸說:“領導工作忙貢獻大,住好一點也是應該的。”
田平說:“那就沒什麽可說了。您願意別人不把您當人以致有一日別人想起來把您當人時您都會沒法子做人的。”
田平他爸拍桌一怒高叫“放肆!”爾後大歎這一代青年的確垮掉了,思想如此汙垢豈能不猛烈清洗!否則老一輩人百年之後國將不國。便就此話題開三天夜車作了文章。遣詞造句行文,精警透辟,既豪情滿懷,又十分得體。吟誦再三,頗覺神采飛揚。趁豆兒來家尋田平閑聊時恭敬遞上。謙謙然請豆兒不吝賜教斧正,肅肅然指出此文若能見諸報紙,無論是觀點還是文字都具有引起社會重視的可能。
待田平送豆兒出門時,田平說:“你把老頭子那文章給我留下,別弄得滿天下臭氣。”豆兒笑了,便交給了他。一連三日,田平上廁所都用那文章揩屁股且不斷跟那一格的夥計感慨現在的紙實在太光滑了,一次得使三張,委實不符合勤儉解約之精神。
田平的車開得好,人也仗義,熟人朋友坐車田平是絕不收錢的,碰上能報銷的且常撕十塊錢小票讓拿了去報銷。田平說:“賺點煙錢吧。”於是熟人朋友上上下下沒有不說田平好話的,便常有人寫信到公司稱讚田平熱情誠懇服務周到實為新一代優秀司機。田平由此成了公司的先進青年。
田平倒也並不覺得當先進有什麽了不起,常對朋友說別寫那表揚信了,不如省下郵票錢。且說:“自己兄弟,收錢臉紅。下幾個顧客多收他幾個也就統統賺回來了。虧是絕不會吃的。”去火車站八塊錢的價無疑提到十二塊。
乘客們常抱怨車費太貴卻又毫不手軟地掏錢,輕鬆得田平都替他的工資袋心疼。不過沒心疼幾回便曉得除開個體戶,送到田平手上的都是公款。一想到反正是從國家的左邊荷包到右邊荷包,田平要起價來便更是理直氣壯胸有成竹了。去火車站的錢數又由十二發展到十六。自然不必擔心沒人坐車,亦不必擔心有人手軟。
田平的車大多停在飯店門口。閑時常同飯店裏的女服務員散坐在台階上打情罵俏嗑瓜子兒。隻要不是上級檢察或文明月評比什麽的日子,服務員們便常出門來同田平幾個司機聊天。有房客叫喚才懶懶地進去草草應付一番依舊出來。田平大方,幾乎每次都是他掏錢買瓜子。他對那幫女孩子優雅地將瓜子殼吐得滿地的姿勢甚是欣賞。
那天田平正講著澳大利亞一對老夫婦在給羊接生時接下一個小男孩的奇聞,一個女人過來要車去火車站。田平說:“十六塊。”那女人說:“可以。”便提著行李上了車。
到車站田平見那女子一副呆臉,便轉了一輪眼珠說:“你報銷不?”
女人說:“報銷怎麽樣?不報銷又怎麽樣?”
田平說:“不報銷你就隻付給十塊錢,我不給你車票了。”
女人說:“若報銷呢?”
田平說:“那你給我二十塊錢,我給你二十五塊錢車票怎麽樣?”
女人說:“為什麽?不是隻要十六塊錢嗎?”
田平說:“心放活一點嘛,兩下都不吃虧。”
女人說:“你們平常也都這樣幹?”
田平說:“這年月能撈就撈。大官大撈小民小撈,誰也不用講客氣。”
女人便答應了,臨走還衝著田平微微一笑。
不料那女人心懷叵測,竟於微笑中暗暗記下了田平的車號,給省報寫了信還附上了多得的五塊錢且義正辭嚴地談了一通職業道德等等。結果正趕上文明禮貌月,報紙便把信發表了。外加了評論員文章。足足開展了半個月的專題討論。一時間田平名聲大噪幾乎婦孺皆曉,白白扣去半年獎金倒是小事,每夜裏聽他爸爸一至兩小時的理論教育實在痛苦不堪。
田平找豆兒想請豆兒把他從他父親嘴巴下解救出來。豆兒見麵就說:“你小子給人活活當了墊腳石啦。”田平驚問緣故。豆兒方說那寫信的女人是紡織局團委副書記,正與另一副書記競爭局辦公室主任的席位。這事之後,那女人自然以思想境界高而被哄抬為精神文明標兵。這一來辦公室主任就非她莫屬了。豆兒為此專門跑了趟紡織局,果然見那女人走馬上任。田平懊喪之極,大悔。說早知如此便宜之事,他便先寫信去報社了,說是那女人提出給二十塊錢付二十五塊車票的建議的。兩人現場,誰能作證?沒準田平自己也能撈個文明標兵以及什麽主任幹幹。
豆兒莞爾一笑,說:“其實現在也不晚。”
田平問:“有何高招?”
豆兒說:“你到那女人家登門拜訪一次,人放乖點,話挑好聽的說。再給報社寫封信說你在她的幫助下怎麽改邪歸正重新做人的。”
田平大喜,連說對對對,然後讚歎豆兒足智多謀有鬼神不測之機。
田平晚上即去了那女人家。那女人剛搬進新房子。局辦公室主任相當於正處級,自然三室一廳是跑不掉的。
那女人給田平倒了一杯茶又遞了一支“紅金龍”的煙。這使田平感到十分溫暖。一溫暖便產生激情。趁著這股激情田平大貶了自己往日的行為,然後說通過她的啟發最近已提高了覺悟不光按裏程標準收費且能主動下車為乘客開門拿行李以及解決一切困難。那女人說:“這樣就好。能挽救一個人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幸福。希望你能夠更好地學習馬列主義,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為革命掌握好方向盤。”田平說:“是是是。我全都銘刻在心上了。”
正說著,來了省電台兩個記者搞錄音采訪。致使那女人一陣忙亂,倒了桔子汁又遞“紅雙喜”,再轉進另一屋換了件外套。接待規格又升了一級。
記者問清田平為何人後,大喜過望。立即將先擬定的由那女人獨講十五分鍾的錄音講話改為由田平與她二人對話。幸喜田平這一段常聽他父親教誨,深知時下流行語言,便成竹在胸地侃侃而談。說到痛處,聲音低沉;說到好處,聲音激昂;偶爾來點小幽默。由那女人的幫助教育一直說到他臨來之前送一個迷途的孩子回家。如此一番,令每一個人都覺出田平若不是“金不換”那簡直就象說太陽不是熱的一般滑稽可笑。
廣播一放,效果出奇之好。報社記者敏感地來了個追蹤采訪,從“之一”一直寫到了“之五”,直到田平害怕再寫下去便沒人把他當人了才用計使記者打住。田平說:“現在好些女孩來信向我表示仰慕。你再寫下去,她們來找我睡覺我可是不會拒絕的。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嘛。”記者一聽便不再露麵了。
田平每月能賺四百來塊錢。雖說是早出晚歸卻也值得。有回送一個白發教授去個什麽地方講學。田平先是戰戰兢兢,生怕顛碎了教授的貴體。待問得教授不過每月拿兩百出頭後便大舒了一口氣,下車時便怠慢了好多。又一回坐上來一個作家,先問了田平月賺多少後便大歎“慚愧”。作家月工資才六十幾元,吭吭哧哧寫一兩個月小說,一個三萬字中篇也隻能拿到五百塊而田平原先以為至少可以拿三千的。有比較才有鑒別。同那些轟轟烈烈的人一比方知自己委實了不得,憑添了些許做人的信心。
近月來田平大有突破五百塊的趨勢。原因是田平開一個青年什麽代表會時認識了一個個體戶。那家夥坐田平旁邊並遞給了田平一支“良友”。“良友”燒完後田平亦不示弱反手還上一支“三五”。這一來二去,大有知音之感。一問職業,知對方全不屬運動員雜技演員詩人歌唱家小提琴手以及青年理論家電視播音員優秀影視明星諸如此類場麵上的人物。晚間散會便相邀下館子喝了酒且結拜兄弟。
個體戶常點名要田平的車。錢是照付的。雖說是朋友,可他老兄的錢也來得太順手,田平自然也懶得客氣。
那一日恰巧豆兒找田平沒事玩玩。個體戶來了。點要田平的車。見豆兒問田平:“是你朋友?”田平說:“絕對可靠。”個體戶便沒羅嗦,上車即說:“到原處,照老樣子。”
田平開著車七拐八彎,居然拐入細腸般的小巷。讓豆兒如若灌了迷魂湯腦子裏糊糊塗塗起來,心覺有趣,油然升一股地下黨員找暗號接頭的滋味。車在一家極破舊的小板皮屋前停了。個體戶下車時說:“今天給九十。那十塊給這兄弟買點飲料解解渴。”說罷朝豆兒一示意,便下車進了那屋。一去半天不見回轉。
豆兒問:“這是幹什麽?象地下黨。”
田平說:“這還不明白,虧你為社會名記者。”
豆兒說:“可別攪到什麽地下組織裏去了。殺人放火都行,這方麵的虧可吃不得。”
田平說:“政治上的事誰還敢管。想管還沒那份文化。賭場。明白了吧?”
豆兒說:“何必不讓你走?這不招惹警察嗎?”
田平說:“警察不就在街麵上轉轉,管得了這了?留我就是防警察的。”
豆兒說:“怎麽講?”
田平說:“不敢多帶錢在身上,輸了就坐車回去拿,贏了也得送回去。我這叫跑程。”
豆兒說:“為什麽不多帶?”
田平說:“怕抓唄。抓住了按錢帶得最多的一人為罰款標準,往上翻番。你若帶了一萬,其它人隻帶了三千,也得以一萬為底往上翻。這豈不太虧?”
豆兒說:“一萬?說得好嚇人。”
田平說:“一萬算什麽。現在下賭注都不帶數錢的。遊標尺一卡,論厘米不論元。”
豆兒連連“嘖嘖”。想想自己顛來倒去地奔波亦不過六百八十大毛,便大歎早知如此不如幹個體戶好。又問田平:“常賭麽?”
田平說:“要不怎麽打發日子?什麽都買到手了,錢卻還有一大堆,又不能買房子修別墅象外國什麽大老板一樣開個什麽工廠。放屋裏長黴不說還占位置,且不如一賭為快,還算過了一過文化生活。”
豆兒說:“捐給國家蓋個學校辦個幼兒園什麽的,買個名聲不也挺好?”
田平說:“國庫裏的錢讓一些官僚們揮霍得快活,蓋學校修幼兒園什麽的倒叫老百姓掏錢,這實在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為了國家麵子上多一些光彩,還是不捐為好。”
豆兒笑說:“什麽邏輯。”
田平說:“雖說文化水平不高可愛國主義精神還是有的。”
說話間,個體戶閃了出來,幾步上了車,對田平說:“上我家。”
田平說:“看氣色贏了?”
個體戶說:“好眼力!”便信手拿出一條“三五”,扔到田平身邊,“托你的福。每次坐你的車都得手。你跟這個兄弟湊合這一條吧。下回再補。”個體戶豪邁地說。
田平常說: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果然如此。沒有什麽東西能阻擋田平的運氣闖上門來。
公司通知田平參加市裏組織的演講報告團,專講他本人由後進變先進的過程。起先田平不想去,怕別人把他當怪物。倒是豆兒心胸闊大,說是怪物就怪物,好處是你得了,你自己不把自己當怪物就行了。田平又擔心外出期間隻能拿點基本工資少撈好些外塊。豆兒又罵他小家子氣,說是一演講,少不了全國到處旅遊,吃喝拉撒睡全管了還不收你一文錢,比你自個兒看風景不知省多少錢和力氣。田平頓悟,承認自己小家子氣,不及豆兒見多識廣。便興奮起來。
演講報告團有九人組成。除田平外,尚有幫助田平進步的那女人和省報的一個編輯。那女人談她怎樣不沾便宜怎樣敏感地發現職業道德的重要性又怎樣幫助田平這棵扭曲的小樹伸直了腰杆。編輯則談他如何在千百封讀者來信中慧眼獨具而發現那女人的信價值連城以及如何克服來自左右兩方麵的阻力及時組織了有關職業道德的專題討論。此外的六人,一個領隊(他主要進行總結性講話,談那封信和那場討論給全市帶來的振奮人心的場麵並例舉某某老人說雷峰精神又回來了),兩個副領隊(協助領對工作),一個會計(管九人帳目),一個錄音及一個跑腿打雜的(聯係車輛以及倒茶送水)。報告團計劃先去南方比如深圳珠海一帶,到那邊接受一些最新信息,西麗湖海上世界深圳灣大酒店遊樂場的過山車畢竟大家都沒見過。然後沿京廣線北上,途中的大城市比方長沙武漢鄭州石家莊之類都打算下一下。那些地方都有出租車。這場演講必定能起到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效果。加上桔子洲頭黃鶴樓及稍稍彎一點路即能去的少林寺龍門石窟都能激發愛國之情和陶冶性格。北京是重點。領隊的嶽父在中央機關任要職,準備通過他活動請中央首長題題詞。職位越高的越好。字寫得好壞不論。反正報社隻認官銜不認字體。此行的結果必將對本城市進入全國文明城市行列起到關鍵性作用。而市長到省裏做官的大門也就打得更開了。領隊私下透露:若能在北京一炮打響,便將攜全團人馬繼續北上,至少跑到哈爾濱。然後到青島大連看看,休養幾天,坐海船去上海,由上海坐飛機回來。所有這一切就全看講演的發揮如何了。
田平方知自己的責任重大。田平對豆兒說:“演講稿你一定要幫我寫好。要動強烈的感情,在我應該流淚的地方作上記號,免得我到時候弄錯了。咱得為培養咱長大成人的城市和父母官們作點貢獻。”
豆兒笑笑,果真一本正經為田平寫好了演講稿。果真動了強烈感情,且不惜寫到了肉麻的地步。稿子有近三萬字。領隊要求背誦,且請了話劇團兩個演員稍稍導演了一下,無非是哪個地方該揮揮手哪個地方該提高八度而已。事情很簡單,但卻把田平累得死去活來,快弄不清由自己嗓子眼裏冒出來的聲音是人語還是蛙鳴狗叫。
臨行前,市裏專門請來了具有“本市李燕傑”之稱的德育講師進行檢驗。隻用了一天時間,便得到認可。尤其田平的演講得到讚許。德育講師拍著田平的肩對市裏負責人說:“象這樣的好青年應該保送到大學裏學習。”負責人說:“這個建議非常好。”
走的那天很多重要人物都去車站歡送。每個人臉上都露出希望,希望田平一行能馬到成功。那些張殷切的麵容和語重心長的祝願弄得田平覺得自己仿佛要去搶占婁山關攻打臘子口以及血戰台兒莊似的。而且大有不成功則成仁之悲壯感。
報紙自然發了消息。且有目光敏銳腿腳利索的記者對田平他爸進行了專訪。訪問記者的導語是:“田平之父--一位年過花甲的中學老師噙著熱淚對記者說:兒子總算成材了!”
◇三◇
豆兒那天在辦公室盡其所知個體戶聚賭之氣魄誇誇其談了一個多小時,引得一室人凝神屏氣聽了個快活,紛紛誇豆兒對社會情況了解深入。卻不料豆兒對桌的蘇小滬竟就此談作出一篇文章,對城市娛樂活動的貧乏大發了一通議論。豆兒聞後暗歎大虧,如此能攪動社會輿論的題材竟從自己手邊滑過對岸。實乃疏忽。又不料主編喚了蘇小滬去談話,指出這文章的社會效果隻能引起人們懷疑我們到底還是不是社會主義。如果是,怎麽會有黑社會的存在?蘇小滬無言以對,隻得回辦公室大發牢騷。豆兒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便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撞到槍口上的呀。”
蘇小滬說:“‘粉碎’這麽多年了,怎麽思想還不解放?”
豆兒說:“原本讓你作喉舌,你卻這麽大談思想且還要解放豈不顯得有些奢侈?”
蘇小滬聽豆兒如是說,臉便漲得通紅。低頭一思又找不出反擊之理,隻得自認晦氣。
蘇小滬同豆兒同班同學。一向學習成績好。作《新聞的生命在於真實》一論文時,曾獲全年級最高分。而豆兒剛剛混得個及格。這就導致蘇小滬在報社總覺得抑鬱不快而豆兒卻如魚得水。
豆兒負責周末版“三教九流”這個欄目,為此而幾乎認識普天下的人。反正有指示要求挑好的說,樂得豆兒睜一隻眼盡看見好人好事,閉一隻眼不看亦不知壞人壞事。提筆展紙便妙筆生花,時而也指天射魚指雁為羹地來點創造。好在頂頭上司隻要光明並不在乎豆兒說的是真話假話而下麵即令知道你說假話也願認可。這局麵使豆兒確實有了“無冕之王”氣概。豆兒理發是特級理發師。豆兒做衣服是特級裁縫。豆兒下館子是特級廚師。以及豆兒上舞廳聽音樂會買正價的“良友”“紅雙喜”“洋河大曲”之類都易如反掌。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在豆兒筆下露過麵的人自然也都嚐過甜頭。一俟成為知名人士,房子問題工資問題待遇問題提拔問題評職稱問題自是比旁人要沾便宜得多。
田平曾說豆兒占著一個好地方,便宜便自動送上門來。豆兒卻說他這是利用僅有的一點權利為人民做好事。
豆兒常慶幸自己在大學期間沒把《新聞學概論》學好,才使他不至於被著名的五個“W”所束縛得無法動彈,而得以浮出輕鬆的微笑看著蘇小滬們嚴肅地痛苦。
那天豆兒正在看書:“教授,您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嗎?當‘泰坦尼克號’的鍋爐爆炸時,一名船員被氣浪掀到了水裏。後來有人問他,‘你是在什麽時候離開船的?’他自豪地回答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船,是船離開了我。’”
這時,蘇小滬過來說:“豆兒,主任找你。”然後又一臉黴氣地坐下。
豆兒去了主任辦公室。主任眼睛裏噴著怒火說:“這個重要的采訪就交給你了。”
豆兒說:“最好比挑戰者爆炸更驚人些才好。”
主任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也不相上下。”
豆兒說:“太好了,怎麽回事?”
主任說:“工學院那個吳教授你記得吧?”
豆兒說:“記得。您為他寫的那個報告文學用了整個版麵哩。連他老婆都占了三千字。”
主任說:“是呀是呀。他太忘恩負義了。上個月他居然到法院提出離婚。完全不顧我們報紙的威信,也不顧社會影響。而且他都五十歲了,還這麽邪乎。”
豆兒說:“離就離唄,管人家。”
主任說:“那還行?都這麽幹,社會不就亂套了?”
豆兒說:“哪裏會都這麽幹呢?比方您就不會。”
主任說:“政策要允許那也沒準。傻瓜才不想要年輕姑娘哩。”
豆兒說:“不過‘道德法庭’是歸蘇小滬跑的呀。”
主任說:“別提她。她居然說那教授沒錯,他應該離婚。我若不是看在她父親是市檢察院的頭兒麵上,就簡直懷疑她正處在第三者的位置上。”
豆兒說:“這話可別亂說。蘇小滬的愛人也是我同學,是省委宣傳部長的兒子。”
主任忙說:“算我沒說,算我沒說。你包著一點。咱得罪不起。”
豆兒說:“要搞多大篇幅?”
主任說:“二千字以內。用特寫的形式,要有議論。要觀點鮮明。要通過這文章使社會上如同吳教授這樣道德敗壞的人無地自容。”
豆兒說:“沒問題。最好讓他們自殺,為減少人口作點貢獻。”
主任嚇一跳,說:“那也不行。吳教授科研上有一手。還得讓他活著出些成果。”
豆兒領命而歸。正欲繼續看他的書,蘇小滬問:“你打算寫?”
豆兒說:“我一向服從領導。”
蘇小滬說:“你覺得吳教授沒有離婚的權利嗎?”
豆兒說:“我覺得隻要他自己願意,離婚也對,不離婚也對。”
蘇小滬說:“很好,那你怎麽寫?”
豆兒說:“自然看主任臉色行事。”
蘇小滬說:“你何必如此乖巧。舍了人格,可中級職稱未必輪得上你。”
豆兒說:“那倒是。朝廷無人便隻好把人格臉皮自尊都稱了去賣,以換取一點好日子過。”蘇小滬說:“但是人不能這麽自私,為了自身利益,連是非都不分辨。”
豆兒說:“就是。好在把是非分清了也沒什麽用。且不如聽其自然。”然後懶得多說,又翻開他先前擱下的書。忽而,他朗聲念道: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船,是船離開了我。”
豆兒早點是在路口小攤上吃的。他原先打算吃油條,不料見那師傅挖了鼻孔又挖耳朵然後將手猛一插在麵團裏大刀闊斧地揉了起來。豆兒雖沒嚐過加了耳屎和鼻屎的油條是什麽味兒,但也不打算品嚐一二,於是便隻喝了一碗餛飩。吃餛飩時見那些炸得焦黃的油條一忽兒就賣去大半。
擱下碗,見時間尚早,便逛了逛小書攤。小書攤上除了瓊瑤金庸張恨水外,還有《人論》《大趨勢》及湯因比的《曆史研究》。豆兒突然發現一本雜誌。是婦聯辦的雜誌。封麵上赫然有醒目標題:《丈夫有了外遇的對策之一》。豆兒想有趣,便買了一本,打算送給教授夫人,並提醒她婦聯是專為婦女說話的。有“之一”必然就會有“之二”“之三”,記住買下幾期,也算是為自己的“娘家”作點貢獻。
豆兒進法院民事審判庭時正是時候,審判長剛開始說話:都是往五十走的人了,老夫老妻,又何苦這麽折騰?……豆兒前後幾個穿灰不溜秋衣服的女人皆雞啄米似地點頭,私下裏說是呀,審判長頭句話就擊中要害。豆兒望望,認出那都是市婦聯的,便笑笑。婦聯最仇視男人遺棄老婆最恨第三者最恨離婚案件,常說老婆為你生兒育女你憑什麽休掉人家讓女人後輩子靠誰?又罵第三者,男人又不是一碟菜,隔著鍋難道就香一些?然後算計著離婚案件的多少推測這回能否評上文明單位。
一個女人在豆兒身後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身後都站著一個可敬的女人。”豆兒不禁回了回頭,見是熟人,婦聯雜誌的葉編輯,便微微一點頭,亮了亮他手中的雜誌。葉編輯立即笑容滿麵,說:“多謝多謝。”並指著封麵標題說:“這是我組的稿,請提意見。”豆兒一看是那“對策”,便說:“不錯不錯。很有風格很有個性。”
吳教授此刻說話了。洋洋灑灑說了好些。若無其事一副樣子。不象是在與他相伴二十來年的老婆離婚倒象是要將他一件舊衣服處理掉。這種態度讓婦聯諸女性產生屈辱感。吳教授說來說去總算讓人弄清他離婚之故乃是因為他與老婆的價值觀念不同。審判長對“價值觀念”一詞理解不透,便晃著二郎腿請吳教授說具體點。一具體便全是瑣事。惹聽眾們高聲武氣地恨不能笑掉大牙。吳教授在笑聲中氣焰大滅仿佛還有一些灰溜溜。輪教授夫人開口時場上就安靜了。夫人淒淒切切談他倆曾有過的花前月下的戀愛。如同慣例教授當年是個窮小子而夫人曾是某高級知識分子的女兒。又說她為成就他獻出了青春,作了多少自我犧牲。還很隱約含蓄地表白他們半年前還有過夫妻生活。隻是在教授帶了那個女研究生後,家裏才出現不和諧局麵。夫人邊談邊泣。於是婦聯的人又竊竊私語,間或有“流氓”二字冒出。豆兒聽得甚是有趣,回頭問葉編輯:“你覺得他們該不該離?”
葉編輯說:“那還用問?當然不能離。不能太便宜那個男的了。”
豆兒說:“離了後那女人還可以另找一個愛她的嘛。”
葉編輯說:“她這種年齡,頂多隻能找個老工人或一般小職員什麽的。哪裏還能碰上吳教授這樣好條件的?”
豆兒說:“可吳教授並不愛她呀!”
葉編輯說:“豆兒你真好玩兒。他們都一大把年齡了,還談什麽愛不愛的話?扛著‘教授夫人’的牌子見閻王總歸還是光彩。”
豆兒說:“那麽隻好又建立一個‘維持會’?”
葉編輯旁邊的一個女人說:“哪裏。一直調解到他們不願離婚為止。既然不離了,就說明還是有感情基礎,家庭就還是幸福的。”
豆兒說:“這大概是第二十三條軍規。”
葉編輯和那女人都沒懂。葉編輯說:“這是我們婦聯餘副主任。”
餘副主任說:“記者同誌,你不知道我們現在多忙,大量的調解工作都得靠我們這一張嘴皮去慢慢磨。我們已經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時間,可離婚率還是超過了規定指標。今年的先進集體眼看著又輪不著我們了。象吳教授這樣的人,還是先進模範人物,都不能替我們的事業著想,你說這讓我們感到多寒心。”
豆兒說:“的確。他也太不高尚了。隻顧自己。就算不替老婆想也該替婦聯想想呀。”
餘副主任說:“太對了。還是你能理解我們。記者同誌,你多大了?”
豆兒說:“二十七。”餘副主任說:“結婚了麽?”
豆兒說:“沒有。”
餘副主任說:“也不小了,該解決了。”
豆兒說:“打算光棍一輩子哩。”
餘副主任說:“為什麽?”
豆兒說:“怕離婚。”
審判長宣布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二十五條規定的精神,判決不準離婚。聽眾席上陡然響起一陣掌聲。豆兒聽見餘副主任興奮地說:“我們又勝利了!”
教授夫人同許多人一一握手,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謝謝大家,謝謝大家。”餘副主任上前使勁搖著她的手說:“祝賀你。可得把他看管好,不要讓別人有可趁之機。”教授夫人說:“一定,一定看管好。”
豆兒把雜誌送給教授夫人,然後走向教授。教授無精打彩沮喪萬分地坐在凳子上沒動。豆兒遞上一支煙,便坐在他旁邊。兩人皆埋頭抽煙。好一會兒,豆兒說:“習慣了就好了。”
豆兒的文章隔天便在“道德法庭”一欄中露麵。題目是:《正義的勝利》。
蘇小滬閱後狠狠朝桌上一摔,不顧溫文爾雅之風度,說:“全是屁話。”
豆兒說:“此評價恰如其分。有人愛聞,你就得為他放。”
豆兒近期日日裏顛顛簸簸地忙,大有國家少了他機器就運轉不靈的架式。先是應郊區果園之邀前去采訪,說是一星期前廳局級領導在此學習文件,果園黨支部專門送去五筐鮮梨,正在忐忑隻比過去多送了一筐,會不會又出現賠了鮮梨又折印象的局麵時,梨子被送了回來,而且一個未動。果園的書記激動萬分,說:“這足以證明黨的優良傳統又回來了。”豆兒采訪了一天,臨了在主人盛情勸說下背回去了二十斤梨,自慰說自己尚未入黨並不影響黨風問題。拿了大半去辦公室慰問眾同事,吃罷抹嘴洗手才紛紛然說並不好吃,內容象棉絮。
剛寫完《黨的優良傳統又回來了》的文章,尚處在慷慨激昂之情緒中時,一個朋友攜了汾酒及百事可樂來訪。朋友在機床廠工作。說是一個月前環衛所請求機床廠讚助一萬元錢添置新式清潔工具,以便保障人民身體健康。但機床廠正處在轉產時期隻能勉強發得出工人工資斷斷拿不出額外的一萬元,便婉言回絕了。這之後環衛所便不來機床長工人宿舍區打掃衛生和清除垃圾。開始沒介意,日子一長垃圾便蔓延開來,惡臭熏天。工人怨聲載道。廠裏欲組織青年突擊隊突擊一番,可是盤算半天又發不出犒賞青年突擊隊的獎金且突擊完後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垃圾問世。朋友在機床廠政工股當幹事,正處在可能提拔亦可能不提拔的微妙境地,便欲請豆兒向社會披露一下,立上一功以變微妙為顯然。豆兒滿口答應了。即令不存在朋友的前程問題,這檔閑事也是值得一管的。“哪裏不平哪有我。”畢竟將濟公的歌子唱得爛熟。
豆兒采訪那天正好感冒,鼻子堵塞了,但見滿院垃圾及它們豢養的眾綠頭蒼蠅,倒也沒能聞上臭氣,這使豆兒私下裏慶幸自己感冒得十分及時。廠區居民見豆兒如楊各莊的鄉親見了八路,倒不盡的苦水訴不完的冤。豆兒頻頻點頭極表同情又極表憤怒,詳盡作了筆記,連夜搞了個批評報道。報道見報後機床廠人人奔走相告歡呼雀躍皆言終歸還是邪不壓正。不料三日已過,環衛所竟無動於衷。垃圾堆又高出幾尺寬出幾米。蒼蠅每日裏象過節一般嗡得歡暢。豆兒便又被朋友用緊急電話召了去。豆兒的感冒竟在頭一晚被速效感冒膠囊治好了,沒進家屬區便聞得惡臭。豆兒便徑直去了環衛所。環衛所下午上班鈴剛響,豆兒進一辦公室掏出記者證言要找所長。辦公室三人正在算分而一人正收拾攤撒一桌的麻將。聽豆兒說完,收拾麻將的男人便說:“我就是。”豆兒遞上批評報道的報紙給那所長,問看過沒有。所長說:“看過了看過了,你的文筆還可以嘛。”便告知豆兒他也很喜歡文學。豆兒說:“你打算采取什麽措施?”
所長笑嘻嘻說:“這是衛生局指示我們這麽幹的,局裏下了新指示叫我們采取什麽措施我們才能采取措施。”
豆兒說:“那你們的職責呢?”
所長說:“我們職責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聽上麵的指令。”
豆兒說:“但是你們應該對機床廠職工健康負責。”
所長說:“那就是醫院的事了。我們的掃帚又不能打針動手術。”
趴桌上算分的幾個人都笑開了。其中之一對那所長說:“今天你輸慘了。”所長說:“明天中午原班人馬,你們一個都不許走,我再不贏就是乖乖兒。”
豆兒又追至衛生局。局長長著一副精明強幹的臉,同電影電視裏慣有的改革家形象差不了多少。豆兒想,提拔他或選舉他的人肯定都看過三部以上的國產改革片。局長說:“文教衛,窮單位。醫護人員工作條件和生活條件都差極。自己都活不好,怎麽去治療和照顧別人?我這裏要求調動改行的醫生護士是四十二個。中國人現在兩千人隻攤得上一個半醫生而三千人才攤得上兩個護士。我要是把這四十二個人放走了,將有多少人連一個醫生護士都攤不上?”
豆兒說:“這是機床廠的責任麽?”
局長說:“當然不是。但是我們要改善醫院的工作條件和醫護人員的生活條件就隻好求助於企業。人家鐵路局給了三萬,煙廠給了一萬五,就是鍋爐廠也給了八千。機床廠人口比鍋爐廠還多五百人怎麽就不能給?應該為振興祖國醫學作些貢獻嘛。難道他們廠的人都是鐵打的,不生病?鐵打的也還要長鏽哩。”
豆兒落荒而逃。打電話告朋友說他碰上了確角,搞不下去了。機床廠終於在衛生局的堅固堡壘前舉出了白旗。談判之後,付了八千,換得全廠人士朝思慕想的幹淨空氣和不臭之風。打掃垃圾時,清潔工們皆笑說,早給了錢不就沒這些事了?自找罪受。職工們亦說:可不是,廠裏也是小氣得要死。廠裏領導則互相寬慰,說是抗爭一個多月畢竟還是省下了兩千塊錢。兩千塊錢可以辦不少事哩。比方非買不可的黨員學習材料和五講四美問答之類不就都解決了?最受損失的還算是豆兒的朋友。忙碌了一番拍了胸脯揮了拳頭花了煙酒錢飲料錢和車錢,處境卻更加微妙甚至渺茫。豆兒每思此兄便生出許多的慚愧。幸而眼下事情太多,遂將這種慚愧衝得很淡很淡。
蘇小滬告訴豆兒每個職工都必須參加市講師團組織的幹部哲學考試時,豆兒正準備去蒙娜飯店采訪正在那裏召開的全省性“滅鼠現場會”。去的原因是因為蒙娜飯店是市裏第一流的飯店且又多次評為“五講四美”先進典型,完全想象不出在那兒怎麽進行現場滅鼠。再加上豆兒的“三教九流”尚未出現滅鼠英雄,便意欲尋個原型塑造一個。聽蘇小滬一說,大吃一驚亦大嚇一跳,便欲放棄看滅鼠。豆兒說:“在大學不是已經考過了麽?”
蘇小滬說:“考過了也還得考。”
豆兒說:“為什麽?”
蘇小滬說:“要不講師團拿什麽匯報他們的工作成績?”
豆兒連呼:“完了完了。”豆兒最怕考試背課文,尤其哲學。在校間曾因不及格補考過一次。從此一聽哲學,大腦小腦便一塊兒疼痛起來。
幸而這疼痛隻持續了一天,第二天便公布考試為開卷。豆兒的大小腦嘎然止疼,三分鍾後便抖擻而起一臉笑容地趕去“滅鼠現場會”。
此次哲學考試被豆兒譽為中國最佳考試方式,考得人人心情舒暢輕鬆自如。最先每人發了一本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曆史唯物主義》,三天後又發一冊哲學問答書,又三天後發下打印得完美無缺的哲學複習題,每題答案都標明在哲學問答書的幾頁幾行及參考艾思奇一書的哪章哪節。最後發下考試題,共四道,選做兩道,一千字。複習書裏自然有。三天之後交卷。豆兒說:“我就是得了癡呆症也能得個九十八分。”
蘇小滬說:“這種考法令人懷疑有別的名堂。是不是要在回答的深刻性上作文章?”
豆兒說:“你照他的書一字不拉地抄下來,準沒錯。就是有錯別字你也照寫上。”
蘇小滬說:“恐怕講師團還是要看水平。”
豆兒果然一字不拉地照抄了,而蘇小滬則傾其才思,洋洋灑灑寫了好些,參考了眾多權威的文章且溶入自己的觀點。交卷那天還將豆兒好好嘲笑了一頓。
考試結果公布時,豆兒坐田平的車到風景區兜風去了。回到辦公室眾同事見他皆起哄叫喚他請客。豆兒問何故。同事七嘴八舌說你得了個“優秀”。豆兒說:“得優秀的人沒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五,何苦敲詐我一人?”同事雜聲說唯你不一樣。豆兒說:“為什麽?”蘇小滬笑吟吟說:“我居然考了個不及格。出席新聞戰線的先進工作者的資格被撤下來了,該換了你。”
豆兒聽罷大驚,隨即大笑。笑得有範進中舉之嫌。
蘇小滬說:“先進工作者每人都有一口高壓鍋作為獎賞,你請不請客?”
豆兒連說:“請。請。”
幾個同事便呼啦啦擁了豆兒去了餐館。吃去了豆兒的高壓鍋且讓豆兒又倒貼了十幾元錢。席間舉杯頻頻猜拳行酒令打賭吟詩可謂百花齊放。直至全桌醉倒。豆兒是慣醉而蘇小滬則是首次。
第二日考試消息見了報。說全市幹部在講師團輔導下有百分之九十幾點幾通過了相當於大專水平的哲學考試。結論為這對於提高幹部隊伍素質將產生不可低估的影響。
蘇小滬醉後三天沒上班。第四天一反常態濃妝豔抹地款款而來,說是已經在辦調動了。豆兒問調哪。蘇小滬說外貿局。一時間辦公室幾乎所有人都驚叫出:好單位呀!蘇小滬說:“是呀。我到我的中學同學家裏去,見她家裏幾個大件都是進口貨,其它各種生活小玩藝又齊全又漂亮。你看了就覺得這才活得象個人樣。我同學說她在外貿局隻是一般辦事員,是最窮的人之一。要是站在一個要害點的位置上,國內國外人都得小心侍候,日子過得精彩得不得了。”
豆兒笑說:“難得小滬這麽開闊通達。你是咱們這兒最後一個弄清人該怎麽活的人。”
蘇小滬說:“這得謝你的酒。狂飲一通後反而大醒。”
豆兒又笑說:“那麽這之前是眾人皆醒你獨醉羅?”
蘇小滬也笑,說:“現在是眾人皆醒我亦醒。”
田平晚上到豆兒家去告訴豆兒說李亞最近到處找路子想要出家。豆兒說這比說太陽是綠的還要令人震驚。即問準備去哪兒。
田平說:“先想去少林寺當尼姑,後又想去武當山當道姑。最後覺得那兩處都太苦,就挑了郊區的淩雲寺。”
豆兒說:“已經去了?”
田平說:“不知道呀,最近老沒見她來要車坐。怕是已經削發了。”
豆兒說:“明天咱倆去看看。廟裏有內線沒準能抽個好簽。”
田平說:“那我得算婚姻,我想娶老婆了。”
次日豆兒坐了田平的車去了淩雲寺。淩雲寺不大但香火很旺。一些著西裝牛仔褲之類的哥兒姐兒們嘻笑著燒香磕頭,把那些真正的香客擠得沒了地方,隻呆呆地一邊望著。牛仔褲繃緊著屁股跪下去卻是得費一點功夫的。
豆兒和田平找到主持,問及李亞其人。主持說是來過這麽個女人,長得太豔,又沒介紹信,故而拒之於門外了。豆兒問得開什麽樣的介紹信。主持說我們寺廟目前相當於正處級單位,不是什麽人都能隨便收的。豆兒說:“那您現在的級別相當於正處?”
主持說:“阿彌陀佛,出家人不說假話。”
正說著進來一個穿黑布衣的男人。問清眼前即主持後便點頭哈腰,掏出一張紙遞上然後又打給豆兒田平一人一支煙。豆兒點煙時便探頭看那紙上內容。見是一張介紹信。上寫有“茲介紹信張大苟同誌一人係中共黨員(曾任大隊黨支部書記)前來你寺出家請接洽並予以協助為盼此致敬禮。河南×縣×公社×鄉×村。”
主持沉吟片刻說:“你先找地方住下,我們要研究一下。”
那張大苟說:“我腰無分文付不了房錢。”
主持說:“你想法子克服吧,要出家也總得受些磨難。我們研究後還得報上級審批。哪能象你想的那樣說來就來了?”
豆兒田平沒聽他倆談完便出來了。一出門兩人便忍不住相視而笑。笑罷即去抽簽。田平抽得大吉之簽而豆兒則是不好不壞,回去的路上便歎說:“要是李亞在,我肯定也是個大吉。”田平則說:“看來我的命硬。廟裏無熟人居然也能克敵製勝。”
到晚上一直尋到了迪斯科舞廳也沒能找著李亞。有趣的是在那兒竟碰著婦聯的葉編輯。豆兒說:“你到這兒來可是令人驚訝。”
葉編輯說:“正在搞一個采訪,談舞廳對家庭生活的衝擊。到時絕對反應強烈。”
豆兒說:“那就提前祝賀你了。”
葉編輯說:“你上回寫的《正義的勝利》反響也很大的嘛。”
豆兒說:“哪裏哪裏。不過吳教授現在怎麽樣了?”
葉編輯說:“算他走運,到底還是給離掉了。”然後便不顧斯文體麵而大罵了一通,說是離婚不到一個月就同那女研究生結了婚,市長竟去賀喜,這情況幾乎讓婦聯的人一個個全暈倒在地。豆兒大覺有異峰突起之感,忙興趣百倍地問個究竟。被告之說市長新上任時,婦聯的人都欣喜萬分,料想吳教授的婚是離不掉了。因為早聞說新市長先前是吳教授學校的校長,兩人長期不和。吳教授重提離婚一事時,新市長果然含糊其詞且有譴責之意。不料吳教授一怒之下外出左開一個會右去講個學久久不回,而由他主持的一項科研則是市裏重點之中的重點,指望著他在國際上打響的。新市長無奈,隻得拍電報去找。電文是:“速回辦離婚。”兩頭後吳教授便出現了。有市長做工作,這次辦得很快,批準離了。很多同誌想不通,認為這助長了陳世美的威風;市長說還是從大局著想吧,一切服從科研需要。餘副主任在會上專門強調了說:“這項科研成果是要走向世界的。我們為走向世界開綠燈,值得。雖然多了一個陳世美,但同時也多了一個積極的科技工作者,對於社會並沒虧什麽。”這一說大家也就紛紛露出釋然狀。
豆兒同葉編輯分手時已近十二點。田平說:“這讓我結婚有了信心。”豆兒說:“怎麽講?”田平說:“隻要有恒心,想離也還是離得掉的。”
豆兒笑笑,未語,第二日便匆匆采訪了吳教授,寫了一個專訪。大談其科研的意義和新夫人對教授工作的支持。用了誌同道合比翼雙飛風雨同舟齊頭並進諸語。
主任閱後對全室同人說:“當記者就得有豆兒這樣的素質。兔一樣的快速,狗一樣的機敏,牛一樣的勤奮,羊一樣的順從,以及豬一般的超脫。”
主任說完後,同室人紛紛恭喜豆兒,說這回豆兒的中級職稱絕對是沒問題了。豆兒說:“若這樣,加了工資定然請諸位喝酒。”
眾人說好好好,這段日子總算有了個盼頭。
◇四◇
沒人給李亞開介紹信且李亞在宗教管理處一個熟人都沒有,所以出家當尼姑或道姑的事便成靜花水月。李亞出家並非看破紅塵而消極人生。李亞對人生絕對持進取的態度,且始終不失其固有之浪漫主義特色。她自信象她這樣的年輕姑娘一旦出家便定能出名。比方給哪家刊物寫一封痛苦的信,然後削發為尼或挽發為道;然後刊物登出許多善良之人給她寫信其中不乏名流雅士;然後擇中一名流或一雅士回信此後便書信頻頻;然後找個合適的時候還俗且定要再給刊物寫一封信且必言在刊物或名流的溫暖下重返生活之路的心情;然後試看能否與名流或雅士結為秦晉之好。倘若此,生命之情節就可謂五音繁會、彩色繽紛了。可惜李亞做的是一個雞蛋的夢。雞蛋摔碎了,一切還是得從原處起步。
李亞一直在展覽館當講解員。文章雖寫得登不上大雅或小雅之堂但錯別字卻畢竟隻是百裏挑一。李亞已拿到電大中文係文憑,填表格文化程度一格中便寫上了“大專”。自然不提沒拿到高中文憑的事。有了“大專”之後便立即覺出依然故我地幹講解員委實屈才。講解員不算知識分子,而知識分子這些年行情看漲。於是李亞便長歎伯樂何在、千裏馬望眼欲穿,卞和可有、璞玉安能久埋。
貝貝尚在世時,李亞有一回拿著文憑找領導請調工作。不料領導欣然允之,說是你找好接收單位就來辦手續吧。這結果令李亞惱怒萬分。李亞說:“我在這裏少說也工作了三年,是塊石頭也揣熱了舍不得扔哩。”領導說:“就是因為你不是石頭,又揣不得,老也熱不起來,且不如換塊石頭。”李亞說:“你這樣做太叫人寒心了。”領導說:“人才流通嘛,這山上不去上那山。總歸得登個山頭是不是?”李亞說:“那你為什麽放我走?我是大專畢業,難道不是人才?”領導說:“想留就留下吧。展覽館少你一個也富不起來。”李亞這才有所安慰地回去,終於沒調。李亞說:“他們巴不得我調走。我就是想走也偏不走。不能太便宜了他們。”貝貝說:“當然得有一些傲氣。就是要親眼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進火葬場。”
不過,沒幾天,李亞便親眼看見貝貝進了火葬場且親眼看見貝貝從爐子裏出來後被三鍬兩下地灌進了骨灰壇。
展覽館自建成以來就沒辦多少展覽。關鍵是沒什麽東西可展,又關鍵是即令辦了前去一觀的人也廖廖可數,這就有得不償失之嫌,便索性不辦。如此一來,展覽館便常年淒清。館員們自是窮得叮叮當當,工資既低又拿不到幾個獎金,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柵欄外來來去去的人們紅潤著麵孔揣著兜裏一摞鈔票將笑容一直展示到耳根。
所幸遇上改革之年。政策由方便圓。萬事萬物一經變圓就有活動之餘地了。展覽館出現前所未有的新氣象。所有的空蕩蕩的展廳很大家風度地租給了個體戶私營商店以及什麽企業服務公司。展覽館前所未有地引人注目起來。宛若夜空裏升起一顆新星。人群如潮湧來。老少鹹宜。雅俗共賞。領導搓手叫好。寂靜的日子終於一去不返而隨著租金的上漲館員的獎金亦一月多於一月。原先總靠國家補貼,現今自己供養自己。展覽館由此一舉而為改革的典型且建館以來首次評為先進集體。榮譽不是空的。年終每人得一床毛巾床罩以示鼓勵。
李亞初始老是罵罵咧咧說展覽館象個雜貨鋪。自月月拿得獎金且又另得床罩後,罵聲便日漸弱了下去。加上後又識得好些櫃台上的老板並能以最便宜的價格買得最時髦的衣褂,罵聲便更小甚至變出了些甜味來。改革的偉大意義到這時才被李亞認識清楚。且即在此時,有“奇人”姓馬名亦光者,因李亞穿著在展覽館買的大紅真絲長裙就對李亞一見鍾情。這一來便改變了李亞全部的命運。
那天李亞同學的妹妹結婚。同學的妹妹的愛人在電視台搞攝影,李亞自貝貝死後一直沒有固定的男朋友而貝貝的遺產卻已經花得灰飛煙滅了。李亞很想找一個電視台的導演抑或編劇什麽的,便隨同學一起去參加了婚禮。李亞穿著大紅裙子容光煥發把新娘子的氣焰全然地壓了下去。兼之李亞六分姿色四分活潑普通話又說得行雲流水,便自然成了婚禮上的一枝花,弄得一些整新娘的人都調轉槍口對準了她。
馬亦光坐到李亞旁邊時李亞並沒在意。馬亦光貌不驚人眼睛毫無挑逗之光彩。李亞將在座所有英俊小夥子都看了個遍且打聽了名姓和家史而唯獨沒注意馬亦光。亦光隻好扯了扯李亞的裙子說:“這裙子真耀眼。”李亞方看見眼皮下的他。
李亞說:“好看嗎?”
亦光說:“非常好看。”
新郎官一直不搭理李亞,見亦光與李亞說話便立即熱情洋溢地前來,說:“亦光可不是輕易誇人的。亦光的爸爸是咱們省裏進入前五名的官兒。亦光在女孩麵前向來是個驕傲的王子。”
李亞說:“是麽?我倒是覺得他挺平易近人的。”
新郎說:“我都是頭一次見亦光這麽謙遜。亦光你是不是愛上李亞了?”
亦光便笑笑說:“可能吧。”
李亞說:“那我們倆就應了‘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句詩了。”
新郎說:“這可真是喜上加喜,讓我也覺得吉利。”然後轉身便向公眾宣布。一時間李亞周圍掌聲四起,並伴隨著哇哇的尖叫和歡呼。美人事奇,奇人事美,喧賓奪主。李亞同亦光就這麽在同學的妹妹的婚禮中定了關係。
李亞後來才知道亦光幼時得過腦膜炎,留下奇極妙極的後遺症:近記憶力一塌糊塗而遠記憶力則超出常人。他能對一年以前的任何一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幾月幾日是星期幾國家有什麽重要新聞自己說了些什麽話都能脫口而出,一如去年當日。但是今年的事就“有如東風射馬耳”了。想讓他再想起非得等到明年。李亞幾乎想拉倒不幹。因為李亞叫亦光幫她調動工作亦光始終不記得。後來想到亦光的背景和亦光明年就能記憶起來便決定還是繼續下去。李亞高尚地對豆兒和田平說象亦光這樣的人有權利享受一個好女人的溫情。
亦光所住的三房一廳並非亦光他爸爸開後門弄的,而是有關人員自動為之安排的。亦光他爸爸若拒絕又怕有關人員說他拿架子或假清高什麽的,兼之同僚們對此類事均采取謙虛順從態度,自己特立獨行便有搞特殊化之嫌,於是亦光便搬入了三房一廳內,連歎說沒有家具放地方。
亦光他爸爸打算將亦光調到曆史研究所去。他爸爸去年就對亦光說了,可亦光一直沒記住。他爸爸日理萬機,亦光不再提起,他爸爸自有其他許多要事待辦。到了今年亦光記起來了,這才向爸爸催辦此事。亦光顯然早該調走。電視台注重的是今天而亦光卻總生活在去年甚至更遠。這就不能不影響亦光在評定職稱時能否順利地進入中級這一檔次。盡管亦光的爸爸凜凜威風地坐在台上,但電視台這鬼地方有好些爸爸們也都凜凜威風地坐在高處,若想東風壓倒西風抑或西風壓倒東風就得憑自身的實力了。亦光除了頭破血流地敗下陣來顯然無路可走。而調曆史研究所,亦光他爸爸說:“顯然沒有一個人能與我們亦光媲美。”
李亞說她與亦光的相識是她生命的轉折點。為此李亞愛亦光愛得熱火朝天氣勢磅礴,大有愛不成勿寧死之架式。然而亦光卻在李亞走過之後不記得她。要想記起得到明年。這致使李亞每次見到亦光第一句話便說:我是李亞。我是你的未婚妻。有一回李亞出了車禍,大腿被劃拉開一道口縫了十幾針,打電話告訴了亦光。亦光當即去看了李亞,爾後卻再也沒露麵。李亞氣得幾欲自殺,腿好後計劃著同亦光大鬧一場,不料見到亦光,亦光說:“我把風衣擱在咖啡廳第三排左邊的椅背上忘了拿。”而這卻是去年的事。李亞猛省,隻好撤消計劃。
李亞愛亦光是全身心的。李亞有觀點雲:在社交的場合中,最受眾人注目和寵愛的女人第一是家庭地位很高的,第二是自身容貌美麗的,第三是才華橫溢的。而地位、容貌和才華都占有的女人則可以征服天下。亦光給了李亞作為女人最重要的一條,而李亞容貌經化妝後也算得上漂亮。於是,李亞意欲征服天下,顯示才華便成了她迫在眉睫的事。
李亞那天去亦光那兒見一個男人口若懸河地對亦光說個沒完,而亦光卻愛理不理地由他說去。李亞聽了半天弄清楚這男人寫了個電視劇,欲拉亦光做製片主任建立一個攝製組。亦光說:“我不屑於幹。”
李亞說:“找電視劇部比找亦光強多了。”
那男人說:“電視劇部全老大爺一個,我攀不上。”
李亞說:“那你還拍什麽電視劇?”
那男人說:“自己搭班子嘛。劇本我已經寫好了,就缺一個強有力的製片主任。如果亦光肯動大駕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們首先到工廠搞點讚助,然後用這些錢請導演攝像和演員之類人。拍完之後賣給電視台播出。”
李亞聽此介紹有些興奮,說:“這就行了?”
那男人說:“當然,外麵都這麽幹。”
李亞說:“亦光不去我去。”
那男人眼睛立即亮了,連說:“太好了太好了。”又說,“搞讚助女人外交比男人外交行得多。”
事情就這麽定了。那男人叫沙風,在副食品商店當采購,是那種讓人見後便產生踢他兩腳欲望的角色。
李亞向展覽館請了長假。少發一個人的工資展覽館自然也求之不得。雖說現今已財大氣粗了,但節儉是革命的傳家寶,能省幾個當省幾個。
沙風的劇本叫《情與血的抒情》。沙風說這是個情感片,是將強烈的抒情色彩和曲折的故事情節糅合在一起,如果導演的藝術感覺能達到及格的水平便能將這部片子拍得轟動全國,拿個金鷹獎或百花獎或別的什麽專為評職稱定工資設的獎是絕對不成問題。這一說令李亞意氣風發,將兩手抓住胸口的衣服激動地再三表白:為藝術什麽都能豁出去。
李亞和沙風奔波了一個半星期,弄到了三萬塊錢的讚助費。沙風的舅舅在鋼廠當廠長,沙風帶李亞到舅舅家向舅舅介紹李亞是省裏誰誰誰的兒媳婦。沙風節約了“未來”兩個字,舅舅廠長立即滿麵春風說是見過見過且在一桌吃過飯,然後連稱那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領導。李亞忙及時地說:“我對爸爸說今晚到您家拜訪,爸爸也說他對您印象很深刻,還托我問您好。”
沙風說:“那自然。我舅舅的魄力在全省甚至全國都是頗有名氣的。”
舅舅廠長說:“小風,跟李亞說說這沒關係,到外麵可得替我謙虛一點哦。李亞,回去替我謝謝你爸爸,也問候他好。”
李亞說:“一定辦到。”然後便借助這友好和諧樂融融的氣氛談及電視劇及其經費問題。舅舅廠長果然是有魄力,當即答應讚助一萬。舅舅廠長說:“別說劇本是我外甥小風寫的,就是別的不相幹的人寫的,你李亞親自登門來求,我還能不答應?”
李亞說:“您真象個喬廠長,我回去好好跟爸爸描述描述。爸爸最欣賞喬廠長這樣的人。”出門後,沙風說:“李亞,你非常有才能。這部電視劇你得掛一個副導演的牌子。”
李亞說:“那當然更好。我被社會埋沒了這麽多年,也應該給我個副導演補償一下。”
沙風說:“你在劇組當副導演兼製片主任,有了這個片子作基礎,今後你走到哪裏都底氣足,腰杆壯。”
之後,沙風和李亞又跑了啤酒廠玩具廠毛紡廠。啤酒廠廠長同舅舅廠長去北京開會時同住過一屋,兩人曾相見恨晚天天到小餐館飲酒長談。啤酒廠長見舅舅廠長給了一萬且來者又是舅舅廠長之外甥又是省裏誰誰誰之媳婦便允了八千。玩具廠廠長是女人。女人比男人小氣。但女人象男人一樣好出風頭。沙風說要在玩具廠拍幾組鏡頭並希望廠長能露麵。沙風說:“隻有三到五個鏡頭,還是廠長這個角色,這就免得我們再去找別人。”女廠長說:“可以可以。但廠裏不象鋼廠那樣財大氣粗,隻能給三千,頂多也不能超過五千。”
李亞說:“那就五千吧。我聽爸爸說過玩具廠經過改革後麵貌煥然一新。我聽爸爸的口氣你們廠現在是很賺錢的。”
女廠長說:“賺是賺點,但家大口闊也難呀。給你們六千吧。”
毛紡廠廠長最痛快,一提讚助便答應給六千。然後說他有個侄子在餐館當廚師,問劇組能不能將他借調出來。沙風說:“當然可以。隻要他們餐館肯放,我讓他來幹劇務。”毛紡廠廠長說:“放是沒問題的。他們餐館通過他找我們廠讚助兩千塊修門麵,我明天就答應他們。我給了他們麵子,他們還能不給我麵子?”
李亞說:“就是。這一來就沒問題了。”
毛紡廠廠長請吃了中飯。副廠長、書記均來作陪。八菜一湯皆美味佳肴。但沒上酒。書記說整黨之後有明文規定不許擺酒席,就隻好在菜上下了點功夫,無酒不成席,這還是叫作便餐。廠長介紹說沙風是青年編劇,李亞是副導演兼製片主任且是誰誰誰的兒媳婦。一桌陪客便都嚼著肉啃著雞腿說:這樣才貌雙全的女人也隻有他的兒子配享受。
請來的導演是大電影廠科班出身的導演。雖因反右和浩劫之故平生未導過一部電影,但工齡在那兒擱著,誰還能否掉他的導演頭銜不成。導演姓白,便將藝名起為“白黑”。沙風說:“這名字太棒了,令人過目難忘。”沙風的奉承雖說很叫人發自內心的舒服,但白導演在接受不接受這個片子問題上還是考慮了很久。畢竟不是正經八百電視台前來請的。而是“野雞”班子(電視台的人都這麽稱呼他們係統之外的電視劇組。稱呼時必然同時仰著頭大笑幾聲)。不過當李亞又認真地談起“爸爸”對這個攝製組的關心以及勞務費可比別處高兩倍且節省的話還可分錢之後,白黑導演便不再遲疑了,大腿一拍說:“不看別的,就衝著你們倆的真誠我也幹定了。今年以來好幾家電視台請我搞巨片我都沒同意。連謝晉找我合作我都回絕了。”
然後又請演員。自然挑漂亮的請。白黑導演在外表美和氣質美的問題上與現今流行的以氣質美為美之第一的觀點全然不一樣。白黑導演認為關鍵還是在外貌上。人的容貌本身就具有極高的欣賞價值。一個美人的出現能使觀眾忘掉一切地盯住她不眨眼,甚至劇完了還恨不能砸開電視瞧瞧那美人還在裏麵否。有了美人,其他情節也好,道具真偽也好,思想深淺也好,都無所謂。美能戰勝一切。
白黑導演將他的“美學”觀念同沙風李亞談了一夜,令此二人茅塞大開,極點頭稱是。三人齊心合作,果然尋得漂亮無比之男女演員,個個皆搔首弄姿極盡媚態,實在讓人百看不厭。暗想若在動物園,足以令其它動物嫉妒大自然對人的偏愛而肝火大發且致死。這也正是動物園鐵籠內有各類動物而無人的重要原因。
攝製過程順利得沒什麽情節。說好三萬元若用不完便停機後分紅。為此從導演到劇務勤雜人員個個皆以勤儉為本。飾一號角色的女演員亦寧可住四人一間的屋子而放棄了昔日必住的單間。沙風見此便幾次對李亞搖頭讚歎說:“我們的演員同誌多麽可愛嗬。誰說她們都貴族化了?讓那些說閑話的人來看看,看看我們演員們的心是怎樣貼近人民的,是怎樣和人民保持一致的。”
李亞說:“是呀是呀。她們在成才之後仍能保持勞動人民樸素的本色,真是難能可貴。”
李亞在說了難能可貴之後,忽然想到豆兒,便咚咚地跑去給豆兒掛了個電話,請豆兒來寫一寫他們的攝製組,寫一寫天才的導演和可愛的演員。豆兒說:“有酒有肉招待嗎?”
李亞說:“別那麽俗氣。看貝貝的麵子上來一趟吧。”
豆兒說:“貝貝?”然後說,“好吧,我來。”
豆兒如期到達,依次采訪了導演編劇主要男女演員。完後,李亞說:“怎麽樣?我的陣容如何?”
豆兒說:“虧得你的勇氣,也虧得他們的勇氣。”
李亞說:“別朦朧詩了。”
豆兒說:“我估計這劇一播出後很多人要開始忙碌了。”
李亞說:“忙碌什麽?”
豆兒說:“拍賣電視機。”
李亞有一段時間常跟沙風一唱一和嘲笑豆兒為“偽預言家”。《情與血的抒情》播出了,可拍賣電視機的場麵並沒出現。恰恰相反的是,臨近國慶,家家商店都投放一批彩電上市,為此家家店門口都擠著一群群的人打聽投放多少台什麽牌子,均言豁出去排一通宵隊。
但豆兒畢竟還是夠朋友的。豆兒為《情與血的抒情》寫了拍攝花絮。花絮之一談了李亞。那一晚李亞亦光一起去亦光爸媽家吃飯,亦光爸爸說:“李亞,你怎麽到電視劇組當副導演了?”
李亞說:“現在不是人才流通嗎?我覺得我的才能更適合幹導演,所以我不願意束縛自己。我要走自己的路,自己設計自己。”
亦光爸爸說:“現在的青年的確敢想敢幹,比我年輕時有出息。李亞,我支持你。但有一點,不許到處打我的招牌。”
李亞說:“我要想打您的招牌早就求上您了,也不等今天您看了報紙才知道。我就是要自己闖蕩一番,讓您在我的成就麵前嚇一跳。”
亦光爸爸笑笑,說:“挺自信嘛。但是在外麵要謙虛。”
第二日亦光爸爸即打電話找廣播電視局局長,說是據了解展覽館有一個女講解員,很年輕,最近還導了一部電視劇,聽說還不錯。這樣的人才,不能隨便浪費。現在電視劇隊伍人才奇缺,可考慮讓她歸隊的問題。局長立即說馬上研究。
電視劇部主任副主任及在家導演雷厲風行調看了《情與血的抒情》。自片頭開始便“媽媽的”罵起,一直罵到劇終。一個叫葉子的導演說:“這,這,這,這叫我再提‘導演’兩個字就象提‘屁股’兩個字一樣,首先想到難為情。”另一個叫家夥的編輯說:“電視劇搞到這地步就有希望了。老話說紅腫之瘡不及化膿。膿一穿頭,就自會長出新肉。”主任姓吳,說:“別說得讓人起雞皮疙瘩,明天把李導演請來。”葉導演說:“真調來?”吳主任說:“組織上決定的事,不想執行也得執行。”
不幾日李亞便在電視劇部上了班。頭一天露麵時,那個叫家夥的喚了她一聲“李導演”之後,便向那個叫葉子的人說:“葉子,你從今天起提起‘導演’就象提什麽一樣呀?”一屋人全笑了。笑得很響。李亞也格格地響著嗓子笑。
三萬塊錢自然沒用完。眾人各各分得幾百作鳥獸散。臨別時,紛紛對李亞說:“李導演,以後你導戲的機會多了,可別忘了我們是你的第一批道具。”白黑導演亦激動萬分,說是從來沒有遇到過象李亞這麽配合默契的副導演,總是那麽謙虛地以他的意見為主,從不多說一句。這話叫李亞感動得流了眼淚,連說希望下一次再合作,勞務費還按這次一樣付。白黑說,一言為定,一言為定!
李亞的生活又揭開了新的一頁。李亞很自信地對亦光說:“世界正是為我這樣的人準備的。”
亦光忽而說:“你的腿不是被車撞了嗎?”
◇五◇
“……老實告訴你,我依隱玩世,誹謔人間,也已乏了。我欣喜你來,因為我在饒舌之中,感覺寂寞,在絮絮之中,常起寒栗,我遨遊於孤魂之間,看那些孤魂在夢中做扒手,互相偷竊,我欣喜你來,因為對他們,我常戴著俳優的假麵具,我為他們學會傻笑的藝術。我憑這傻笑麵具,與他們往來。……”
豆兒近日常練字。見書便不擇段落地拈來一些,在紙上寫得龍飛鳳舞。報社一直沒給豆兒發名片。豆兒常羨慕李亞見人便掏出一香噴噴之名片讓人放鼻前又嗅又聞的派頭。每遇此時,豆兒卻不得不捉蟲般在人家的筆記本抑或小紙片抑或手掌心留下自己的尊姓大名。名片沒有,這種事就還得繼續下去。豆兒雖說大學已畢業,鋼筆字卻寫得歪歪斜斜,如同鄉下民工蓋房子搭的腳手架,令人一見便產生片刻即傾的感覺。字者於文章如人者之衣裳。豆兒若想文章漂亮便不得不擠出許多時間練字。
那日正練著,田平來。田平已尋得未婚妻了。亦是開出租車的。田平說我倆是地道的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田平翻翻豆兒抄的書,說:“沒意思。不如這個。”便掏出適才在小攤上買的一書遞給豆兒,又說:“專講吃喝玩樂的。你先看,再教我。”豆兒說:“你這幾日忙什麽?”
田平說:“公司動員我們參加市裏組織的集體婚禮,說是外國人要參觀。”
豆兒說:“這倒好,可以省下酒席了。”
田平說:“省什麽,婚禮完了自己再辦一次。”
豆兒說:“豈不結兩次婚了?”
田平說:“何止。星期天還讓我們新郎新娘穿好服裝在文化宮預演一次呢。怕外國人來了嫌站得不整齊。這就三次了。”
豆兒說:“有趣。新娘子能結一次換一次就好。”
田平說:“不行呀,肚子裏已有了我的種。若是個兒子,換給別人豈不可惜。”
兩人便大笑。笑完,豆兒說:“星期天我去欣賞欣賞結婚彩排。”
田平去後,豆兒信手翻閱他留下的書。讀至金聖歎與其朋友在陰雨之中居廟宇而計算人生最快之事時,豆兒大為傾倒,便又抄文練字。
“夏七月,赤日停天,亦無風,亦無雲;前後庭赫然如烘爐,無一鳥敢來飛。汗出遍身,縱橫成渠。置飯於前,不可得吃。呼簟欲臥地上,則地濕如膏,蒼蠅又來緣頸附鼻,驅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車軸,疾澎澎湃之聲,如數百萬金鼓。簷溜浩於瀑布。身汗頓收,地燥如掃,蒼蠅盡去,飯便得吃。不亦快哉!
“街行見兩措大執爭一理,既皆目裂頸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滿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語刺刺,勢將連年不休。忽有壯夫掉臂而來,振威從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夏日早起,看人於鬆棚下,钜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存得三四癩疤於私處,時呼熱湯關門澡之。不亦快哉!
“作縣官,每日打鼓退堂時,不亦快哉!”
星期天豆兒果然去了文化宮,見得雙雙對對紅男綠女,雖則是練習結婚,卻也個個眉梢帶笑。紛紛傳說外國人看了還要拍電影呢。言辭不免有些激動,如若自己即將坐上“747”去紐約一般。豆兒暗笑。忽而想,見人結婚習以度禮拜,不亦快哉!
正覺快哉異常時,有人喚他,見是李亞。豆兒說:“你導演這結婚?”
李亞說:“這是團省委領導的。我也是來結婚的。”
豆兒說:“亦光呢?”
李亞說:“昨天同他說好了,可他肯定忘了。要想起得明年。”
豆兒笑了:“豈不唱獨角戲?”
李亞說:“就是呀,影響多不好。程序安排中還有人模擬外國朋友同我交談呢。”
豆兒說:“外國人恰恰會找到你?”
李亞說:“先安排好了。陪同人員對外國人說新娘子中還有一個青年導演。估計外國人有興趣,就帶過來同我握手。”
豆兒說:“挺幽默的。”
李亞說:“是啊,可是亦光沒來,婚禮的領導會不高興的。”
豆兒說:“是有些煞風景。”
李亞說:“要不,豆兒,你來頂替一下亦光行麽?”
豆兒說:“晚間上床也頂替?”
李亞說:“別這麽說。你要願意,我自然甘心情願。可是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驕傲的人。”豆兒說:“屁話少說。走吧,老婆。”
許多許多的新郎新娘,佩戴紅花在音樂中入場。站在自己規定的位置上。向來賓鞠躬。向親友鞠躬。互相鞠躬。有一對新人站錯了地方,指揮的人提示了幾次,他們仍不改正。弄得指揮隻好命令全體停下,當眾批評那兩個活寶。豆兒看清,那是田平和他的魚(或是蝦或是王八)。兩人嘻笑著回位,不料演習開始兩人有錯。便又停,又批評,如此幾次。所有人皆明白他倆鬧著玩。氣得指揮幾欲將他倆除名。
豆兒在欣賞田平二人表演時,點了支煙,然後對李亞說:“代人結婚演習,有新郎新娘當眾騷擾。悠然吸煙見婚禮之領導暴跳如雷,不亦快哉!”說罷,便將青煙吐出,望之徐徐升空頃刻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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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 改革開放眾生相 -笑含- ♀ (0 bytes) () 04/02/2018 postreply 11:3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