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撩人 (作者:馮慧)




簡杉最近老在做類似的夢,夢見自己孤獨地站在一個空曠的原野上,風乍起,吹得鋪天遮地飛沙走石。風中的簡杉搖搖晃晃舉步維艱,她發現原野上還有最後一棵大樹,於是她不顧一切地撲到大樹邊,緊緊地抱著樹幹……風終於停了,簡杉發現懷中的這棵大樹已經被風剝得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了……醒來時人驚魂不定疲憊不堪。簡杉以前也做過一些稀奇古怪的夢,但那些似乎都是很偶然的,醒來就忘了,而這個夢的印象太深了,並且這段時間她總是反複做類似的夢。簡杉就很在意這個夢了。

簡杉有個病人朋友叫陶然,畫家,自稱會算命,能看人前三十年和後三十年。每次來醫院總有些小護士圍著讓他給看手相。但此人聲稱,沒有結婚的一律不看。簡杉是耳鼻喉科的主治醫生,這個人幾乎每個月都要來一趟耳鼻喉科,原因是嗓子嚴重潰爛,有時喉管腫得幾乎連嗓子眼兒都找不到了。在許多人眼裏這個人打扮有些另類,有時他來穿著牛仔裝帶著寬邊禮帽顯得有些放浪不羈;有時他來穿著皮衣皮褲酷酷的;還有一回他竟然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唐裝圓口布鞋飄然而至……隻是他每次來看病不管簡杉身邊的病人再多,別的醫生閑著,他也要等著簡杉給他看病。簡杉並不是那種長得非常漂亮的女人,脫下白大褂走到大街上多少有些普通。可是每當簡杉穿上醫生的白大褂,她的不同凡響就躍然而出。她頎長的身材,白皙的皮膚,親切和藹的目光,好聽的普通話,以及永遠漿洗得幹幹淨淨的讓人耀眼的白大褂,讓你在她身上感覺到醫生的高雅和清麗,你會覺得白衣天使這個詞用在簡杉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一句話,簡杉仿佛就是為白大褂而生的。因此,簡杉是醫院裏病人最多的醫生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

有一次當簡杉用壓舌板壓著這個病人的舌苔輕聲問,你是搞什麽工作的?怎麽經常出現這麽嚴重的潰瘍,以後盡量少吃些刺激的東西,多喝些白開水。那個病人便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簡杉,那天他穿了件鬆鬆散散的羊尾巴襯衣,刮過胡須的腮邊青青的很性感。簡杉看了他一眼接過名片,名片很獨特,是用魏碑豎著寫的:

陶然,書畫家、詩人。

簡杉微微一笑說,哦,原來是個藝術家呀,果然不同凡響!

陶然咧著嘴笑了一下說,都是酒鬧的。可我又不能不喝,沒有酒我就沒有靈感,沒有酒就沒有我的生活。我還特別喜歡吃辣東西,我這個人天生喜歡刺激。沒有刺激我就沒有激情。大詩人李白鬥酒詩百篇,沒有酒哪有那些洋洋灑灑的傳世之作呢!

簡杉聽了忍不住揶揄了他一句,疼也是一種刺激?陶然恨不得拉著簡杉的手說,簡醫生,你說得太對了,你知道嗎,人越是痛苦的時候思考問題就越深刻,思維就越活躍。簡杉笑了笑說,藝術家的思維就是與常人不同呀!陶然說,對!你們搞自然科學的需要的是嚴謹,而我們是搞藝術的需要的是豐富的想象力!我這個人涉足的領域很寬,有很多東西我都很感興趣。我看過十五本相書,比如你這個人,你不說什麽我從你的外形上就可以對你略知一二。陶然說完這句話後有些肆無忌憚地望著簡杉。簡杉聽了沒有理他。

碰巧這天是星期四病人不是很多,科裏有幾個小護士一聽陶然會看相,連忙把他圍了起來紛紛伸出手來讓陶然看。陶然笑著說,我不給沒有結婚的人看相。小護士問,為什麽?陶然笑著反問道,如果我在你手上看出什麽隱私我說出來你願意嗎?小護士們聽了這話都不由自主地把手又縮回去了。有一個嘴硬的小護士說,什麽隱私,還不是你憑空瞎說,我們還不想聽呢。陶然未置可否地笑著,笑中有幾分孩子般的頑皮。有兩個結過婚的醫生說,既然是這樣,我們這些老幫菜也不怕你亂說什麽,給我們看看吧,不過說得不對,別怪我們砸你的攤子呀!陶然是那種天生跟人沒有陌生感的人,於是就扳起那兩個醫生的手看了起來,說了些事業家庭婚姻等運勢。大家聽了都說有幾分像。於是其他人也沒有什麽顧忌都圍了上去。可陶然說什麽也不再看了。

簡杉聽了心裏怦然一動,在給陶然開完藥方時小聲問,你會解夢嗎?陶然坐到她麵前說,如果不妨,你說來聽聽。簡杉就把自己的夢簡單地說給陶然聽。

陶然聽完簡杉的夢沉哦了片刻說,簡醫生,根據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來說,夢是潛意識的欲望,由於睡眠時檢查作用鬆懈,趁機用偽裝的方式繞過抵抗,闖入意識而成夢。夢的內容不是被壓抑與欲望的本來麵目,必須加以分析或解釋。釋夢就是要找到夢的真正根源。你的夢是凝縮多種隱義集中簡化以一種象征出現。因此說,你的這個夢寓意著你的內心一直在執著地堅守你自己的陣地,不管外部的環境如何變化都不可以動搖你的信念。陶然說這些話時眼睛像X光一樣直射簡杉……
 



陶然的話讓簡杉的心中一震,她究竟堅守的是什麽呢?記憶就像一個放滿陳年舊物的百寶箱,放在家中一個僻靜的地方很少去翻動它。如果你真要到裏麵去尋找一件舊物時,打開箱子所有的東西都能讓你感慨萬千把往事重新撫摩一遍。

月光如水般地灑進簡杉的窗欞,簡杉想這個月亮還是當年的那個月亮嗎?夜是寂靜的,遠處誰家的歌聲隱隱約約地飄來,簡杉聽不清。簡杉記憶中的音樂永遠是農村打穀場上的口琴聲: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

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

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

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時光倒退到二十多年前,簡杉坐在穀垛邊,聽著沈重天用口琴吹奏著這首《白樺樹》。這首歌是沈重天從哥哥的一個手抄音樂本上得到的,每晚當沈重天用口琴吹著這首曲子簡杉就在一邊輕輕地唱著,那歌聲讓他們一天的疲勞都隨風而去。

沈重天是一個愣愣的男孩,他喜歡兵器喜歡戰爭,他可以把二戰時的著名戰役如數家珍般地說出來,他一生的理想就是當兵。當他眉飛色舞地跟簡杉講二戰時的諾曼底登陸時,簡杉打擊他說,你是一個好戰分子。沈重天聽了濃濃的眉一擰說,你們女孩什麽也不懂!

一次簡杉跟大夥看電影時,臨組的一個男知青看上了簡杉,三番五次地到他們知青點來找簡杉玩,簡杉很煩但沒有辦法。後來不知為什麽那個知青不再來了,有一天簡杉看見沈重天臉上青了一大塊,問他怎麽搞的,他不理她。後來是她的好朋友喬力亞告訴她沈重天把那個小子打了個鼻青臉腫……簡杉記得1977年高考時那是個極冷極冷的冬天,她和沈重天高考複習時,沈重天把開水倒在茶缸裏給她暖手,倆人的腳放在一個被子裏看書,沒有一絲的雜念。她和沈重天甚至連接吻都沒有過,沈重天對她表達感情的最多方式也就是笑嘻嘻地攥一攥她的手。

那一年簡杉考上了醫學院,沈重天落榜了,他選擇了當兵。沈重天先走的,簡杉送給他一個紅色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沈重天最喜歡的名言,也是他們那個時代最有影響的名言,那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話:

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

沈重天走後不久,簡杉就上了醫學院。在簡杉上學的四年裏,沈重天從一個士兵成長為連長。他們的愛情由鴻雁傳遞,在信中他們談理想談愛情,簡杉覺得幸福真的像花兒一樣盛開。有一天簡杉剛下課,同學說門口有人找她,簡杉走到大門口,一個黝黑的男人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站在門口望著她笑,啊!簡杉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這人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戀人沈重天。簡杉忽然覺得自己像小姑娘一樣朝他撲去……四年沒有見,沈重天從一個毛愣愣的小夥子長成一個渾身散發著成熟男人魅力的軍人,他拉著簡杉的手厚實得像蒲團。你怎麽回來了?你怎麽不來一封信?簡杉用小拳頭輕輕地捶打他的胸脯。沈重天抓過簡杉的手放在唇上吻著,他說,他是出差路過這裏明天就要回部隊。

簡杉把沈重天帶回寢室,同寢室的女同學知趣地另找地方過夜了。簡杉點著煤油爐子給沈重天炒雞蛋下麵,簡杉把飄著蔥香的麵盛了滿滿一大碗端給沈重天,看著沈重天狼吞虎咽的樣子簡杉的心裏高興極了。吃完麵後,沈重天掏出一支煙愜意地叼在嘴上說,這是我這輩子迄今為止吃過的最好吃的麵條。簡杉得意地笑了笑說,我以後天天給你下麵,然後問,明天一定要走嗎?沈重天把簡杉摟在懷裏,使勁地吸著煙,過了一會兒,悶悶地說,也許我今天不該來。簡杉大吃一驚,扭臉看著他問,出什麽事了嗎?沈重天抓起她的手輕輕地吻著不說話。簡杉搖著他說,到底出什麽事了?沈重天強笑了一下說,沒有出什麽事,我是個軍人,馬上就要開拔了。我不知道今天走後還能不能跟你再見麵。


簡杉的眼裏滾出淚花,她捂住沈重天的嘴說,不許你瞎說。

這是個十五,月光透過窗欞把銀色灑在他們身上,他們倆相偎著看著美麗的月亮。夜深了,他們也沒有分開,簡杉多麽希望這個夜長長的永不天明,因為天一亮沈重天就要離開了。忽然,簡杉扭臉望著沈重天輕輕地解開自己的衣裳,先露出白白的脖頸,然後露出豐滿的胸脯……沈重天攥著她的手吃驚地說,簡杉,你要幹什麽?簡杉冷靜地說,我要把自己獻給你!沈重天說,不不,萬一我回不來不是害了你。簡杉說,我是我自己的。就是因為怕你回不來我不想讓你帶著遺憾走。沈重天一下把簡杉摟得緊緊的,他的頭埋在簡杉那溫柔的胸膛上,簡杉感到胸口有些黏黏的,她知道這是沈重天的淚。簡杉覺得女人像花兒遲早要開放的,那麽就讓她在美麗的夜晚開放吧……


沈重天走後,很快簡杉就收到沈重天的來信,他說他要用玫瑰花、百合花、康乃馨……編一個美麗的花冠,親手戴在簡杉頭上,他要讓簡杉做他五月的新娘。簡杉幸福得顫栗。她盼望五月早早來到。


五月趕上江南梅雨,淅瀝淅瀝的雨下個不停,簡杉已經一個月沒有接到沈重天的來信了,心裏也像雨天一樣黴暗。有一天她正在病理實驗室做實驗寫論文,係主任派人找她。當簡杉狐疑地推開係主任辦公室的門的時候看見了兩名軍人。他們看見簡杉進來立刻站起來朝她行了一個很標準的軍禮,然後遞給她一包東西,簡杉看了看他們遲疑地打開包,一個熟悉的紅色筆記本出現在她麵前,她顫抖地翻開扉頁,上麵寫著:


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

軍人告訴簡杉,沈連長在老山前線查哨時被冷槍擊中……簡杉聽到這裏整個人倒了下去。

有人說,忘卻感情的最好辦法就是開始新一段的感情。簡杉的第二段感情來得突兀,來得讓人猝不及防。那段日子簡杉把自己全部的情感都投入了實驗室,仿佛隻有工作才能稀釋她心靈深處的痛苦。一個暑假她都在幫老師做實驗,老師是學科帶頭人,三十出頭的年齡很有才華,但也冷傲得出名,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常常讓人望而生畏。據說他妻子出國已經兩年了,許多女生都把他列為心中的偶像。老師深居簡出廢話很少,這正合簡杉的意,在這個非常時期她討厭人們對她問東問西。於是她忍住屍體標本上刺鼻的福爾馬林味道在顯微鏡下取淋巴結,不管窗外花起花落日月星辰。終有一天簡杉在酷熱和刺鼻的藥水的雙重折磨下昏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躺在實驗室門外的長椅上,一個鴻運扇對著她吱吱呀呀地扇著風,而老師正端著一杯糖水喂她。簡杉第一次離老師這麽近,連老師眼鏡架上細小的鏽斑都看得清楚。簡杉嚇得趕緊坐起來,端過裝糖水的杯子。

你為什麽這樣拚命?老師低聲問,他的眼光有些柔和。簡杉抿了一口糖水答非所問地回答,老師,我在淋巴結上已經取到了六十個點了。老師又問,你心裏有事?簡杉低著頭淚眼婆娑地說,不,我隻是想工作。老師卻回身把實驗室的門鎖上,手插進白大褂的兜裏,鑰匙在他手中發出窸窣的響聲。老師說,今晚誰也不加班。簡杉第一次覺得老師的聲音也有些柔和。


你喜歡喝咖啡嗎?老師問簡杉。

簡杉回答喝得很少。老師很自然地攬著她的肩頭說,走,我請你喝咖啡。

老師辦公室裏有一台咖啡機,老師老練地把機器裏注上水然後把咖啡粉倒在濾紙上,打開電源……過濾後的咖啡一滴一滴地流淌著,滿屋飄著咖啡的香氣。簡杉以前也喝過咖啡,但那大多是速溶的,簡杉看著老師嫻熟的動作想,老師是煮咖啡的高手。

很快咖啡就煮好了,老師問簡杉要糖嗎?簡杉搖了搖頭,她想,以她此時的心情糖有些不合時宜。沒有糖的咖啡是微苦的,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焦糊味道。簡杉覺得這仿佛就像她的生活,有許多說不出的滋味。老師也沒有放糖,老師說咖啡的滋味是要慢慢品嚐的,放了糖的咖啡會讓人忘記了原味。

因為有了咖啡仿佛就有了一種要說話的氣氛,就像人們常說的咖啡可以讓人興奮一樣。老師問,你讀過諾查丹瑪斯的《諸世紀》嗎?按諾查丹瑪斯的話說,世界有如一個沒有拉開大幕的舞台,雖然沒有開演,但劇情早已注定。所以任何事都不要悲哀。感情是個脆弱的東西,但時間是良藥。簡杉看了看老師,老師的眼睛裏流露出的是洞察一切的睿智。

你喜歡哲學嗎?老師問。簡杉說,不知道,隻是覺得自己的思想就是自己的哲學。老師笑了笑,老師的笑很狡黠,也很有魅力。老師說,你很有自己的個性。屋裏咖啡的香氣彌漫著,倆人慢慢地聊著,老師談對目前這個課題的想法,又談到國外他們這個項目的研究程度,然後又談到未來的發展趨勢。簡杉真的很佩服老師的知識是那麽豐富。簡杉聽別的老師說過,等這個課題做完後老師就要出國。因為他想帶著項目出國。

有了和老師喝咖啡的經曆,簡杉忽然覺得老師跟自己近了許多,再給老師做助手就覺得輕鬆自然多了。比如簡杉正在做的實驗出現困難時,老師會這樣跟她說,不錯,但要是這樣做會更完美。然後老師親自動手給她做示範並給她找標本。有老師的鼓勵簡杉的實驗越做越好,老師把許多重點工作都交給她。科裏其他女同學嫉妒地說,簡杉,老師看你的眼神跟看我們都不一樣。的確,簡杉越來越覺得跟老師配合的默契,老師的一個提示她馬上就能心領神會。有一次老師竟說,簡杉的工作是他最放心的。忙碌的研究工作讓簡杉的心情漸漸好了許多,笑容重新又回到簡杉的臉上。有時工作晚了,老師還是請她喝咖啡,再問她要不要放糖時,簡杉毫不猶豫地說放吧,我喜歡擱點糖的味道。老師喜歡簡杉的不做作,並不因為老師喝咖啡不放糖而她也喝不放糖的咖啡。簡杉是一個有自己東西的人。喝咖啡時他們還是海闊天空地聊,現在聊的範圍比過去更廣泛了。他們聊哲學聊人生甚至聊到諾查丹瑪斯大預言,但絕不涉及彼此的感情問題,簡杉覺得跟老師在一起很輕鬆愉快。跟老師熟悉後,簡杉知道其實老師並不像她過去認為的那樣高傲冷漠而是幽默風趣,跟他這樣有才華的老師做學生應該是一種享受。

在項目快做完的時候,有一天老師請她喝咖啡時,簡杉吃驚地發現老師給自己的杯子裏也放了糖,他一邊攪著咖啡一邊似乎無意地說,簡杉,你說我如果不出國怎麽樣?簡杉一聽著急地說,別呀!那麽好的機會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簡杉知道他們這個項目一完,老師就要去美國讀博士了。據說,美國某著名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在老師的手中了。簡杉說完又覺得心裏酸酸的,她悄悄看了看老師,老師麵無表情地喝了一口咖啡。

老師走的前一個晚上,他們又在一起喝咖啡,簡杉知道這是她跟老師最後一次在一起喝咖啡了,咖啡裏她沒有放糖,老師也沒有放糖,任濃濃的咖啡味在空氣中飄蕩。簡杉想說祝福老師的話,始終是沒有說出口。


分手的時候,老師走到大門口時忽然回頭幽幽地望著簡杉說,簡杉,如果你當時不讓我走也許我會選擇留下。簡杉吃驚地看著老師那英俊的臉不知該如何回答。老師歎了口氣說,這樣吧,我們倆之間作個約定好吧,1999年的7月15日我們無論在什麽地方都要趕到這裏一起度過,記住了嗎?


1999年的7月15日是諾查丹瑪斯大預言的世界毀滅之日。簡杉忽然覺得血液仿佛要凝固了。她呆呆地望著老師使勁地點了點頭。

老師走了,簡杉覺得心像被掏空了一樣,這時才知道老師在她心中的地位。簡杉留下了喝咖啡的習慣,每當她心情沮喪感情孤獨的時候就去喝咖啡,但不加糖。這時她反複想,老師走了,卻留給她一個虛無縹緲的約定,可老師為什麽要選擇跟她在一起度過世界的末日呢?於是,那份約定像一個沉甸甸的承諾在簡杉心頭時時縈繞。


老師走後杳無音信,但簡杉似乎在守候著那個日子。1999年的7月15日,盡管簡杉知道不會發生什麽奇跡,但她還是趕到醫學院的實驗室。此時正是學生放假的時候,實驗室人去樓空,隻有實驗室門口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上知了寂寞地叫著。整個世界平淡無奇,這一天沒有一點動靜,甚至連地震和自然災害都沒有發生。但簡杉的心並不痛苦,這個結果是她早已預料到的,此時,她的心倒有了解脫似的輕鬆。

老師神秘地消失了。以後每當喝咖啡,簡杉就想,老師就像這咖啡是走進人內心的一個不為人知的神秘故事。對於這段模糊的感情,簡杉一開始似乎就沒有做太大的期待,因為她覺得一切仿佛都不那麽真實,可對這樣的結果多少也有些失望。這些年,感情經曆的漫長過程讓她對感情上的事有些疲憊。

簡杉記不清哪位大師曾說過,一個人的一生,真正的戀愛就隻一次。悠悠歲月在簡杉撫摩傷口中悄悄度過,多少年過去了,簡杉一直是孑然一身,難道夢中的那棵樹就是她期望的感情嗎?


 




喬力亞來電話說牛富貴病了,讓簡杉去給看看。你要以為牛富貴是個人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牛富貴是喬力亞家養的一條沙皮狗,因額頭上堆滿了層層的皺紋,喬力亞對簡杉說,你瞧它的臉簡直像個飽經滄桑的老農,幹脆給它起個大俗的名字叫牛富貴吧。喬力亞的丈夫姓牛。牛富貴很可愛,憨憨的,那一堆皺紋的臉就像有多少愁苦一樣,讓主人無限地憐愛。每天喬力亞下班回家牛富貴就知道把她的拖鞋叼過去,然後跟在她後麵團團轉。因此說喬力亞對牛富貴的憐愛之心就好比養了第二個孩子一樣。


喬力亞在電話裏說起牛富貴的病好像聲音都變了。簡杉說,我又不是獸醫!牛富貴病了你領它到寵物醫院去呀!喬力亞哀求地說,簡杉,你不知道現在牛富貴趴在沙發上的樣子可憐極了。天這麽晚了,求你過來看看吧。


簡杉沒有辦法隻得去了喬力亞的家。這兩年喬力亞的丈夫外派不在家,兒子也上了寄宿學校,牛富貴成了喬力亞的精神寄托。


牛富貴懶懶地趴著,不怎麽吃東西,還有些拉稀。簡杉撥拉撥拉它的頭說,可能是消化係統出了問題,你沒有喂它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吧。喬力亞捶胸頓足地說,今天我領它出去散步,碰見個熟人說了會兒話,它自己溜達了一會兒不知吃了什麽,真急死人了!簡杉說,算了算了。一條狗值得這樣難過嗎?說著她隨手掏出幾片藥塞到牛富貴嘴裏說,先給它吃幾片人藥,要是明天再不好你帶它到寵物醫院去。喬力亞在一邊看著簡杉給牛富貴喂藥一邊說,簡杉,你不知道它現在就好比是我的一個伴呀!我都離不開它啦!


簡杉喂完藥很職業地起身到衛生間用肥皂洗了洗手然後回到屋裏,屋裏喬力亞正在接電話,大概是有人約她去打麻將。簡杉一邊用餐巾紙擦著手一邊半開玩笑地說,喬力亞呀喬力亞你完全脫胎換骨整個變成了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闊太太了,你當年那個鐵姑娘的影子跑到哪裏去了?眼前的喬力亞頭發染成栗色的,身上穿的是肉色真絲繡花兩件套的睡衣,眉毛用深棕色的眉筆描得彎彎的,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單看著眼前的喬力亞打死你也不會相信當年的喬力亞是知青點有名的鐵姑娘,一百多斤的擔子挑著就走,身上的衣服少於四個補丁是堅決不穿的。她是知青點的第一個知青黨員,是要在農村紮根一輩子的典型。組織上幾次推薦她上大學她都沒去。


喬力亞聽了簡杉的話感慨地說,永遠不要說當年了,當年我們太傻了。喬力亞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喬力亞是他們知青中最後一個離開農村的。1979年當所有知青點的知青都返城時,孤獨的喬力亞哭了,她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她付出青春為之奮鬥的理想仿佛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光彩,她終於和許多知青一樣默默地回到已經陌生了的城市,重新開始平淡的生活。喬力亞是背著沉重的負擔回城的,因為當年喬力亞是紮根農村的典型,有關部門早在當地給她物色好了一個農民對象。喬力亞走的時候向老鄉們保證回城後決不拋棄她那個農民對象,有關部門才給她辦了手續。後來這個青年當兵去了,三年後複員時,因為喬力亞的關係也留了城,分配在省直部門的管理局當工人。幾年後提了幹,後來竟當了處長,也就是現在的老牛。喬力亞回城後平淡無奇,後來倒是通過老牛的關係又調到一個政府部門做接待工作,舒適清閑。現在喬力亞住在老牛分的三室兩廳帶暖氣的房子裏,過著十分舒服的官太太生活,也算是苦盡甘來,活脫脫地變了一個人。


喬力亞對簡杉說,今晚別回去了,反正你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咱倆好久沒有說話了。喬力亞和簡杉的關係的確不一般,當年倆人是一個中學畢業又一起下放到一個點的。在農村時,一到冬天為了禦寒倆人就把鋪蓋合在一起睡,沈重天總是戲稱她們兩個人是套裁。這些年來簡杉隻有在喬力亞的麵前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無所顧忌,更多的時候喬力亞都扮演著一個大姐的身份。簡杉說,我明天還要值班。喬力亞說,我家比你家離醫院還近呢。簡杉隻好做了個怪樣留下了。


喬力亞知道簡杉喜歡喝咖啡,這也是老師給簡杉留下的唯一痕跡,當然這緣故喬力亞一點也不知道。喬力亞燒了一壺咖啡。簡杉從她的動作中想起若幹年前在老師辦公室裏的咖啡機冒著蒸汽滴滴答答地過濾著咖啡的情景,思緒又飛舞了起來。喬力亞一邊給簡杉倒咖啡一邊說,簡杉,你知道世界上什麽咖啡最好嗎?簡杉說,上島咖啡!


你喝一口這咖啡怎麽樣?喬力亞說。


簡杉呷了一口覺得味道醇厚,就說挺不錯的!


喬力亞得意地說,這就是上島咖啡。簡杉驚叫著問,哪裏來的?喬力亞做了一個怪樣故意一本正經地說,腐敗!說完倆人一起嗬嗬地笑了起來。


喬力亞走到CD碟機前問,聽什麽?簡杉想了想又說,隨便吧,別太鬧!於是喬力亞笑了笑放上碟,很快屋裏響起了小提琴低回清亮的琴聲。簡杉聽出來是《梁祝》。


在悠揚的音樂聲中喬力亞說,簡杉,你知道你們醫院的同事都叫你什麽?叫你冰美人!簡杉哂笑著說,我算什麽美人,充其量也就是五官端正罷了!喬力亞用手指戳著她的額頭說,你還想國色天香!倆人嗬嗬地都笑了。喬力亞輕輕地呷了一口咖啡推心置腹地說,簡杉,沈重天也走了這麽多年你就真的沒有好好考慮考慮自己的問題。女人的好時光也就那麽幾年。要是找不到合適的人結婚找個情人也行,反正別讓自己閑著。過去喬力亞為簡杉的婚姻也沒少操心,到頭來一次也沒搞成,喬力亞曾氣惱地說簡杉,反正你連對方鞋底上的泥都看得見。


簡杉叫道,喬力亞,你現在開放得也夠可以了,過去你是那麽一本正經,隻要看見男生女生在一起就警告人家要注意影響,現在你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過去簡杉跟沈重天在農村好時,喬力亞沒少敲打簡杉,簡杉還記得喬力亞當年說過她,沈重天那麽一個愣愣的家夥有什麽好的?你怎麽就這樣輕易地愛上一個男人?你懂什麽是愛情嗎?愛情是跟革命事業緊緊聯係在一起的,是要有共同的人生目標……那時的喬力亞簡直像是一個革命家,簡杉也覺得自己朦朧的感情在喬力亞的大愛情觀麵前是那麽卑微。


這時大概牛富貴胃裏的藥起了作用,它又精神了許多,期期艾艾地走過來仰著滿是皺紋的臉對著喬力亞叫著。喬力亞彎腰抱起了它,嘴裏我的心肝寶貝地叫著。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悵然地對簡杉說,現在已經不是我們過去的那個時代了,我們當年的愛情觀是注重精神價值的。而現代的愛情觀則是更實用更現實。別把感情太當回事了,沒有感情照樣可以生活,生活隻是個過程,過程實用就行了。我有愛情嗎?我還不是過得挺好的。你別太理想主義了……


簡杉一時覺得無話可說,便隨手拿起茶幾上放著的一本翻開的書,一看竟是《弟子規》就吃驚地問喬力亞,你信佛了?喬力亞百無聊賴地說,哪裏呀!對門有個信佛的老太太送來的,我也就隨便看看。說到這裏喬力亞打了個哈欠又說,這些年我什麽都看開了,不說是大徹大悟也算是看破紅塵了,人的一生也就是那麽回事。


簡杉用勺輕輕地攪著咖啡說,要是早幾年打死我也不相信這話能從你嘴裏吐出來。當年你那麽革命,有那麽堅定的革命理想,跟你在一起我總是自卑得不得了,沒想到你要是變起來比一般人更徹底。喬力亞用手拍了拍《弟子規》歎了一口氣說,這些年人過得雖然舒服但總覺得精神上很空虛,也算給自己找點精神寄托吧。


月光如水般地灑在窗台上,倆人一時倒都沒有什麽話了,隻是輕輕地呷著咖啡望著窗外的月亮。今夜是上弦月,是月亮最漂亮的造型,它彎彎地掛在天上,很像是夜空笑眯眯的眼睛。一陣清風吹進撩動了簡杉的碎發,她忽然想起一首沈重天喜歡的老歌:


月兒已掛在西山,夜色是多麽的涼爽。


是誰穿著那潔白的衣裳站立在窗前,


輕輕放下了窗簾遮蓋著透明的月光


!是你呀!我親愛的姑娘,你值班在病房


…………


當年她就是想做歌中的那個在月夜中值班的姑娘才上醫學院的。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簡杉早已經當了醫生,值了無數個夜班,可是另外一個人卻永遠沒有看見過她穿著白大褂值班在病房的模樣。


咖啡讓簡杉浮想聯翩,月亮又讓她舊夢重溫。簡杉覺得自己的情感被不斷地分割著。


 




這個月醫院各科的考核結果一出來耳鼻喉科的主任臉上就掛著一層霜。簡杉心有愧疚就一直躲著他。


主任跟簡杉是醫學院的校友,隻是比簡杉高一屆,倆人平時關係也挺不錯的。有一次他跟簡杉說,簡杉,現在醫院都在承包,我們看病人收入多少可能要跟我們的工資直接掛鉤。科裏你的病人最多,他們找你看病時適當地給病人多開點藥。現在醫院的效益跟藥房都有很大的關係,別看門診整天鬧哄哄的不賺錢。


簡杉知道醫院為了提高效益還設有第二藥房,連化妝品和高壓鍋都開得出來。科裏有個別醫生門診量比簡杉少多了可提成比簡杉高得多。簡杉小心地問,那合適嗎?科主任歎了口氣說,這不是我們開的先河,現在幾乎哪個科都這麽搞。可是簡杉始終是下不了手。有一次簡杉下決心給一個患耳膜迷路積水的病人照一個CT,病人老是眩暈,這當然也是對確診病情有很大幫助的檢查。按醫院內部規定,醫生給病人開一個CT可以提成20元,開一個核磁共振可以提成50元。病人是一個中年婦女,穿得還算體麵,可是當簡杉給病人作檢查時,發現她的毛衣袖子是用雜色的線幫接起來的。女人的手關節粗大一看就是個幹體力活的手。一個CT就是200元,簡杉不忍心地問,你是做什麽工作的。病人低著頭說,我是菜農。家裏有五畝菜地,收了菜還要自己去賣,要供兩個孩子上學。咳,這一病又要多花多少錢。簡杉聽了把開好的CT檢查這項又給劃了。多少次簡杉拿起處方時也思想鬥爭過,但是良心終於占了上風。多數患者是老百姓,日子都很艱難,簡杉不忍心對他們這樣做。


簡杉喜歡白色,所以選擇當醫生。在她的精神世界裏,醫生應該是最純潔的人,醫生是白衣天使。讓一個白衣天使去幹違背良心的事,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做不出來。簡杉活在自己的道德和良心標準的世界裏。大學畢業時,簡杉本可以選擇留校,但她卻要求去搞臨床,就因為曾經有一個人說過喜歡她穿著白大褂值班在病房的模樣。盡管那個人去了,簡杉總覺得那個人在冥冥之中看著她。


春天一到病人就多了起來。春天是流感和呼吸道疾病多發的季節。


簡醫生!進來的病人看見她就喊,原來上次那個患耳疾的病人又來了,她的眩暈狀況比以前好多了,她是來醫院複查的。簡杉仔細地詢問了她服藥後的情況,準備給她檢查。這時韓主任帶著一位中年婦女進來直接來找簡杉,韓主任小聲跟簡杉說,這是衛生處劉處長的夫人郝大姐。大概是上呼吸道感染,你給她檢查一下。簡杉對那位郝大姐說,請您先坐一下,等我把手上這個病人檢查完就給您檢查,說完就把那個患耳膜積水的病婦先帶進裏屋在儀器下檢查耳蝸的情況。檢查完後,簡杉又仔細地囑咐了一些注意事項,給她開了新處方。


這時病婦從布兜裏掏出了一捆碧綠嫩脆的蒜薹要送給簡杉。簡杉連忙拒絕說,不要不要!那病婦著急地說,簡醫生,這蒜薹都是今天早晨我才從地裏一根一根抽的。絕對好吃,你要是不要就是瞧不起我!簡杉說,你孩子上學負擔重,這蒜薹你還可以賣幾個錢。醫生給你治病是天經地義的事,你不要客氣。病婦堅決地說,窮人也不是都把錢看得那麽重,簡醫生你是好人,對我們又和氣又耐心,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要是不要就是瞧不起我們!她再三強調了一遍這句話,最後堅決地把菜放在簡杉的桌上走了。


當醫生這麽多年簡杉不乏病人送給她的小禮品,比如襪子呀掛曆呀等小東西。簡杉實在推不掉的就給科裏其他的同事分發分發。


簡杉想自己很少開夥,就把蒜薹送給了對桌的李醫生。這時簡杉忽然想起了科主任帶來的病人,問李醫生,韓主任帶來的病人呢?


李醫生冷笑地說,這會兒才想起來?人家大概嫌你怠慢了她,早走了。簡杉自語地說,我並沒有怠慢她呀,我跟她說了檢查完這個病人就給她看的呀。


李醫生是個老醫生跟簡杉的關係一向不錯,他語重心長地對簡杉說,小簡呀,這麽多年你怎麽還像不食人間煙火一樣!領導家屬找你看病說明你的運氣來了。有人找這樣的機會還找不到呢。你看咱們院有幾個醫生多牛呀,要出國就出國,要進修就進修。房子換了又換為什麽?還不是跟有關領導關係搞得好。你看你,為了一個菜農竟得罪了衛生處長的夫人你值嗎?你馬上就要評正高了,在這關鍵時候你怠慢關鍵人物你說你值不值……李醫生一邊嘮嘮叨叨地說著簡杉,一邊把蒜薹包進報紙裏塞到桌底下。


簡杉沮喪地聽著李醫生的教導,望著窗外一時無話可說。可她心裏卻想,醫生就應該有起碼的醫德。可眼下這個道理卻被人嗤之以鼻,她怎麽越來越和這個世界有隔閡了呢。


有人喚,簡醫生!


簡杉扭過臉一看竟然是陶然坐在她麵前。陶然也有些日子沒有來了,他的頭發已經長及肩上,臉色有些疲勞。簡杉很快恢複了常態問,口腔又不好了?陶然沒說話,他把一張燙金的請柬放在簡杉麵前,簡杉打開一看,隻見上麵用魏碑寫著:


茲定於3月26日(星期天),陶然先生的個人畫展在本市美術館隆重開展,特請簡杉女士蒞臨現場!


簡杉看了以後連忙說,那我要先向你祝賀呀!陶然雙手抱拳做拱說,希望星期天你能到場給鄙人捧捧場。簡杉說,可是我不懂藝術呀!陶然說,每個人都是藝術家,隻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藝術感覺罷了!我不信像簡醫生這樣高雅的人不懂藝術。陶然說這些話的時候兩隻眼睛直視簡杉的眼睛,搞藝術的人就是這樣毫不掩飾個性張揚。


簡杉不敢看他岔開話頭問,最近口腔好了嗎?陶然說,還是嗓子疼,不過因為忙顧不上管它了。簡杉忙說,我來給你檢查檢查,說著用壓舌板輕輕地壓著他的舌苔看了看說,嗓子水腫得很厲害。這段時間又多喝酒了?陶然說,酒倒沒有喝多少,隻是忙著籌備畫展的事著急上火。簡杉說,那打打吊針消消炎吧!陶然說,我沒有時間,還是給我開點藥吧。簡杉看了看陶然輕輕地搖了搖頭拿出處方單來,陶然一邊看著簡杉開處方一邊問,簡醫生,我剛進來時你的臉色不太好,有什麽不愉快的事發生嗎?簡杉抬頭看了看陶然強笑地搖了搖頭,陶然像老朋友一樣很自然地拍了拍簡杉的肩狡黠地一笑說,別掩飾了,你忘了我會看相。


簡杉對他的動作感到很突然,臉騰地紅了許多,幸好對桌的李醫生帶病人進裏屋檢查去了跟前沒有人。陶然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的孟浪,自顧自說著,臨走時還叮囑她說,星期天請一定賞光!


星期五臨下班時,簡杉正在忙。科裏電話響了,是李醫生接的。李醫生接到電話朝簡杉說,你的。


簡杉正在給病人檢查回頭問,誰呀?李醫生怪怪地說,是個男的!簡杉狐疑地走到電話跟前喂了一聲,那邊說,是我,簡醫生,想提醒你一下,星期天千萬別忘了去看我的畫展。說完他也不等簡杉回話就把電話給放了。簡杉拿著電話愣了半天。


 




初春的早晨,濕濕的空氣裹著植物和泥土的芳香在空氣中彌漫,簡杉被窗台上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吵醒了。


簡杉家的窗戶上有一個鳥巢,幾隻長著黑色羽毛橘紅色喙的鳥兒在簡杉家窗外落戶了。有一次簡杉細心地數了數一共是四隻,好像是一個家庭。簡杉很喜歡它們,經常拿一些碎餅幹末或是稻菽之類的東西放在窗台上喂它們。漸漸地它們對簡杉也不再膽怯,有時簡杉忘了關窗戶它們竟敢大模大樣地飛進簡杉的屋裏,站在高處望著簡杉晃著腦袋嘰嘰啾啾地叫。


從昨天晚上開始簡杉就對去不去參加陶然的畫展的事而猶豫。由於簡杉是單身女人,這些年簡杉與男人交往很謹慎並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在醫院裏,通常男醫生和女醫生、女護士之間開的玩笑都很露骨,因為搞醫的人對人體已經沒有任何神秘感了,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了。但是從來沒有一個男醫生敢跟簡杉開玩笑或動手動腳。因為簡杉的臉上總是掛著聖潔和矜持的笑容,使所有男人都對她敬而遠之,大家說簡杉是這個醫院最後一個古典女人。可不知深淺的陶然竟無所顧忌地拍著簡杉的肩,讓簡杉自己都搞愣了,自己跟他熟到什麽程度了?特別是那個電話真有點不去不依的架勢。


簡杉依著窗戶看著桌上那張紅色的請柬,腦子裏反複在思索陶然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男人?自己去合適嗎?在簡杉眼裏的陶然是一個我行我素的藝術家,比如他每次來看病必然要找簡杉,有一次簡杉的病人多,李醫生讓他到自己跟前來,陶然竟一點也不委婉地說,我就等她。李醫生有些不高興地說,看病還挑醫生。後來李醫生跟簡杉說,我看這個人不光是為了看病好像還別有用心,你提防著點。李醫生的話把簡杉鬧了個大紅臉。


其實簡杉自己也不是沒有感覺,每次陶然坐在簡杉對麵講述病情時,兩隻眼睛總是無所顧忌地看著簡杉的臉,那眼神簡直讓簡杉不知所措。可是除了這些似乎又沒有什麽說不過去的舉止。一個病人喜歡找一個醫生看病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自己小的時候生病打針不是也認準一個自己認為打得不疼的護士嗎?如果那個護士沒在,自己就悄悄溜掉。但簡杉心裏也不得不承認在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


忽然窗外吹進了一陣小風,那紅色的請柬像長了翅膀一樣從桌子上飛了起來,掉到她腳上。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兒在窗台上那盆新綠的迎春花枝蔓中蹦來蹦去,簡杉望著鳥兒問,小東西,你們說我是去還是不去呢?一隻長有白肚皮的鳥兒揚著橘紅色的喙對著她啾啾地叫了幾聲,簡杉想,我把餅幹放在手上,如果鳥來吃了我手上的餅幹我就去。於是,簡杉拿了些碎餅幹把手伸到窗外,那白肚皮的鳥兒歪著頭看了看她,撲棱撲棱地飛走了。簡杉心裏有些沮喪想,不醒事的鳥兒難道你真的不希望我去?簡杉有些不甘心。忽然那白肚皮的鳥兒撲棱撲棱地又飛回來了,它站在不遠處歪著腦袋猶豫地看著簡杉,過了一會兒終於搖擺著身子走到簡杉手邊篤篤篤地吃了起來。簡杉心裏一陣欣喜,這時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來去是天意,這才下了決心去。因為在搖擺和猶豫中耗過了許多時間,等到簡杉出門時已經到了下午。


簡杉出門後覺得春天的感覺真好,到處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春的曖昧讓人心頭一動。路過花店時,門外擺著鮮豔的玫瑰和淡淡的香水百合。插花的小姑娘看見她走過眼巴巴地希望她能買束鮮花。其實簡杉也想買束花送去,可她忍住了。她想,她拿束花出現在他麵前時感覺會很奇陘,他會不會以為她給他什麽信息,一個未婚女人給一個男人送花這太離譜了。想到這裏,簡杉快步離開了花店。


等簡杉趕到展覽館時,已經是下午時分了。


展覽館門前擺了很多花籃,開幕儀式上午已經搞完了,地上散落著紅紅綠綠的紙屑,可想上午的熱鬧氣氛。簡杉悄悄地走進了展館。展館裏麵的人已經不多,開篇是陶然作品的介紹。簡杉仔細看了一下對陶然的介紹,知道陶然是省畫院的一名專業畫家,主攻油畫的,但也擅長國畫。因此他的畫風既有油畫的渾厚也有國畫的細膩,當然這是評論家說的。簡杉在看作者的簡介時發現陶然竟然比她要小五歲。不知為什麽她心裏陡然一驚。


簡杉跟著看畫展的人順著展覽的順序從一幅一幅的畫框前走過,陶然的作品大多是風景也有極少的人物,簡杉覺得陶然的作品有一種洋洋灑灑的厚重。


忽然簡杉被一幅畫給吸引住了。那幅畫的畫麵上是一個穿裙子的女人背影,她的頭微微仰著,整個身子呈S型臃散地倚在窗台上,如水的月光灑在她的身上,人們看不見她的任何表情,但從她的肢體語言上人們似乎看見了這個女人在月光下有說不清的欲望。整個畫麵含蓄優雅,讓人浮想聯翩。簡杉長時間站在這幅畫前,這幅畫讓她怦然心動。這幅畫叫《月光下的女人》。


這時,有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說,你才來!簡杉回過頭一看是陶然。陶然今天穿著一身西服打著紅領帶一改往日的放浪顯得很正統,頭發梳得很光亮。簡杉幾乎有些不認識他了。簡杉微笑地說,祝賀你,畫展真的很不錯。陶然朗朗一笑幽默地說,簡醫生,謝謝你能光臨。隻是第一次看你不穿白大褂覺得你很陌生,差點都不認識你了。簡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陶然問,喜歡這幅畫嗎?簡杉點了點頭,陶然意味深長地說,這就對了。簡杉沒有問他為什麽?因為她覺得自己不是小女孩了,有些話說過去了不要總問為什麽。陶然陪著簡杉一幅畫一幅畫地走過,並不斷給她介紹某幅畫最初的創作靈感,其實簡杉其他的畫都沒有記住,她印象最深的唯獨是那幅《月光下的女人》。


時間過得很快,等他們把畫都欣賞了一遍後,閉館的時間也就差不多到了。


陶然說,今晚我們一起去吃個飯吧!簡杉連忙推辭說,不用了,我回去還有事。陶然不以為然地說,你一個人晚回去能有多大的事。簡杉聽了一驚想,他怎麽知道自己是一個人。這時陶然不由分說地攔了一輛的士,半塞半哄地把簡杉給弄上出租車了。


在車中簡杉的心裏忐忑不安。這麽多年來她所遇到的男士跟她打交道似乎都是君子之交,對她彬彬有禮言聽計從,從不對她有半點勉強。特別是他們麵對簡杉有禮貌的拒絕從來沒有人會勇敢地再向前邁一步。其實這樣的男女交往是寡淡無味的,簡杉自己也充滿了失落感,怎麽現在的男人連一點血性都沒有。陶然則是她以前從沒有遇見過的男人,他才不管你拒不拒絕,他不由分說地要主宰你。他似乎不懂委婉,想說什麽就一針見血,他的率真讓你根本無法拒絕。簡杉心裏說,這才是個男人的性格。


陶然讓出租車停到一個餐館邊,倆人找了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下了。服務員看見來客人了連忙上了一壺菊花茶。陶然讓簡杉點菜,簡杉這時變成了一副小女人的模樣說,你點什麽我吃什麽。陶然滿意地點了點頭很熟練地點了一些菜囑咐服務員上快一點。等菜的工夫倆人就喝起菊花茶,陶然目不轉睛地看著簡杉說,你脫下白大褂倒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簡杉微微笑了一下自嘲地說,穿白大褂是白衣天使,不穿白大褂就跟普通婦女沒有什麽兩樣了。簡杉說這話的時候頭一直是半低著,為了不跟他的眼神相遇。陶然嗬嗬一笑說,有幾分道理。簡杉聽了這話心有幾分涼。陶然注視著她繼續問,你睡眠好嗎?簡杉說,不是很好。晚上經常要整理一些專業上的東西。簡杉說這話的時候覺得眼睛澀澀的。昨晚她又睡得很晚。陶然凝視著她說,女人到了這個年齡一定要保持好睡眠,否則老得很快。你昨晚一定又熬夜了,你看黑眼圈都出來了。這麽多年第一次有男人關心她,簡杉有些感動了。


菜上來了。陶然先給簡杉盛上了一小碗烏雞紅棗湯說,先喝碗湯吧。女人喝烏雞湯最養顏。烏雞湯煲得呈乳白色,上麵飄著幾顆紅棗,用帶金邊的小湯碗一盛,不由讓人胃口大開。簡杉想這是一個挺會心疼女人的男人,她一邊說謝謝一邊用調羹輕輕地喝了一口。


你為什麽不結婚呢?陶然隔著桌問。簡杉吃了一驚,湯幾乎要溢出碗口。她脫口反問,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結婚呢?陶然狡黠地笑了笑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會看相!沒有結過婚的女人和結過婚的女人不一樣。簡杉隻好搪塞地說,有不一樣嗎?陶然一本正經地說,沒有結過婚的女人的臉聖潔,而結過婚的女人的臉就複雜多了。


這時推銷酒的小姐披著金邊綬帶來到陶然身邊彎腰鞠躬問,先生要酒嗎?這是我們公司新生產的勁酒,口感很好,先生要不要試一試?陶然從女推銷員手中拿過一瓶問簡杉,你能喝酒嗎?簡杉搖了搖頭說,我不喝酒。然後又告誡地說,像你這樣的人酒最好也少喝!陶然把酒還給小姐聳了聳肩,說了一句廣告詞,勁酒雖好可不要貪杯呦!小姐笑吟吟地說,太太管得可真緊呀!一句話把簡杉弄了個大紅臉,陶然嗬嗬笑著也不作解釋。小姐隻得悻悻而去。


陶然仰臉長歎道,其實人生有兩大快事,一是紅粉知己,二是杯中物。這兩種東西對藝術家來說都是須臾不可缺少的。人生如白駒過隙,好日子其實是很短的。不要太強求自己,過虛無縹緲的生活,那樣會對不起自己的。說完陶然給簡杉夾了一些菜,然後用眼睛看著簡杉。簡杉隻好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


打住!陶然用筷子在空中揮舞了一下說,不要把無可奈何的生活說成是自己的生活方式,你難道喜歡你現在的生活方式嗎?一個女人難道就不需要一個男人的愛嗎?這樣說話很虛偽!簡杉一下子被陶然噎得無話可說,她覺得他像一個拿著手術刀的遊醫,什麽地方都敢動刀一點也不計後果。這就是陶然式的語言風格。


簡杉悄悄偷看了一眼陶然,他竟悠然自得地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她。發現簡杉看他,他得意地問,你怎麽不說話了呢?簡杉有些賭氣地說,你總是那樣有理,我還能說什麽呢!陶然聽了竟嗬嗬地笑起來,你怎麽說話像個小姑娘一樣!簡杉立刻反駁他道,我怎麽像小姑娘?論年齡你還得叫我姐姐呢!


陶然聽了簡杉這話後立刻變了臉色說,我以後不希望再聽見你說這種沒有意思的話了!說完就不理簡杉了。簡杉也不知道自己這話錯在什麽地方,隻好又緘言了。很長時間倆人就這樣默默地坐著,簡杉想起了那幅《月光下的女人》的畫來,她想,陶然畫筆下的月光女人的心靈世界是什麽樣的?簡杉發現盡管倆人都沒有說話,可是陶然的眼睛始終都沒有離開她,他是在解讀她還是在窺視她,她不得而知。漸漸地簡杉覺得自己被他看得渾身發麻不堪忍受,終於忍不住責問,你難道從來都是這樣看女人嗎?


不,我隻對我欣賞的女人才這樣看!陶然坦然地回答!


 




簡杉的醫學論文《關於膜迷積水病因形成的探討》在《中華醫學》雜誌上發表了。簡杉對這個病的形成根據自己多年的臨床經驗提出了自己新的獨到的見解。《中華醫學》雜誌是全國醫學界的權威雜誌。簡杉的論文一發表就有不少同行給她來信就醫學上的觀點跟她商榷。中華醫學會耳鼻喉科有個研討會要在重慶召開,因為簡杉的論文在同行中引起了一定的反響,研討會特意邀請了簡杉到重慶參加會議。


簡杉到了重慶後先報了到,然後就到賓館的房間去休息了。昨晚她坐的是夜車,沒有休息好。大約睡了一個多小時她被手機的鈴聲給驚醒了,一看手機竟有好幾個來電未接。簡杉想這會兒是誰的電話?接通手機對方就責問說,你怎麽半天不接手機呢?簡杉一聽是陶然,就說我剛下火車休息呢。然後,簡杉奇怪地問,你怎麽知道我的手機號?陶然在那邊不以為然地說,現在是信息社會。然後又反問說,難道你不希望接到我的電話嗎?這又是陶然式的語言,咄咄逼人。簡杉隻好說,怎麽會呢。陶然問,走的時候為什麽不打個招呼?我給你留過手機號。簡杉搪塞地說,走得太急了。陶然那邊又說,好好休息吧,別熬夜,小心臉上又多了幾條皺紋。明天我再給你打電話,別關機呀。陶然特意囑咐。


放下手機簡杉倒睡不著了,陶然為什麽對自己這樣感興趣,難道他真的愛上自己了?很快簡杉又否定自己,如今漂亮的女孩子如過江之鯽,憑陶然的才華、名氣身邊一定不缺女人。可是陶然又為什麽對自己這樣窮追不放呢?說實話,陶然的率真陶然的不拘一格對簡杉的確有幾分說不出的吸引力,可自己真正對他又了解多少呢?簡杉害怕失敗,一個搞藝術的男人對感情到底有多少真誠?中年女人的心如同一扇厚重的門,因為很久沒有打開過,對春光的渴望顯得有些遲疑。


研討會開了三天,果然每天陶然總要給簡杉打個電話。最後一天問簡杉什麽時候回來。


簡杉說今晚的火車。


當簡杉從火車站一出站時,就看見了陶然。他穿了一件類似布什在上海APEC會議上那種天藍色帶白色萬福圖案的唐裝在人頭攢動的車站出口處顯得格外醒目,引得很多人都去看他。說實話簡杉不喜歡陶然著裝這樣的另類,她覺得一個男人刻意去裝飾自己就失去了男人自然的渾然天成的魅力。試想著跟這個渾身飄飄然如三十年代闊少一般的人招搖過世,會引得一街人去看的情景,簡杉就覺得渾身要起雞皮疙瘩。她忽然覺得自己在審美和思想意識上跟陶然根本不屬於一類人。於是簡杉選擇了逃避,她趁出站口人多擁擠的時候從另一邊溜走了。


簡杉剛到家手機就響了,拿起電話對方就說,你在哪裏?簡杉說,我已經到家了。陶然說,我去車站接你了,你沒有看見我嗎?簡杉忙說,沒有,人太多,我沒有注意。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是這樣,好吧,你休息吧,然後就關了手機。簡杉放下手機心裏也有幾分歉意,她想自己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在簡杉出差的這段時間,耳鼻喉科出了一件大事,有關部門在突擊檢查中發現該科的一位醫生給一個中耳炎的患者開了一千七百多元的藥。在此之前病人和有關醫生的交易都是半公開的秘密。這是醫保部門在不堪醫保重負的情況下突擊檢查發現後而捅出來的,輿論單位一曝光立即在社會上引起嘩然,所有的矛頭都指向醫院亂收費。醫院為了平息公眾的輿論,撤了耳鼻喉科的主任,讓開藥方的醫生停職檢查。為了懲罰耳鼻喉科,醫院決定耳鼻喉科今年所有的職稱晉級一律停止。簡杉也是受害人之一,因為今年是她晉升正高的一年。她所有的硬件條件都夠了,隻是院裏的這個決定讓簡杉失去了晉級的機會。別的醫生為這樣的事找到院領導那裏又吵又鬧,而簡杉卻一聲不吭該幹什麽幹什麽。平平靜靜地上班,平平靜靜地門診,就像這事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一樣。李醫生看著波瀾不驚的簡杉說,簡醫生,你真修煉得夠可以了,你怎麽一點也不急,難道你真的不想晉高級的事?簡杉歎了口氣說,怎麽不想,一個醫生最大的希望莫過於在學術上得到認可。李醫生埋怨簡杉說,你看看,我說的吧,如果你上次跟衛生處長的夫人搞好關係,這回找找她肯定能解決。簡杉說,可我不想為晉級的事降低我的人格。李醫生搖著頭說,簡杉,你怎麽像不食人間煙火一樣。


忽然李醫生想起了什麽拍了拍腦袋說,你出差的那幾天有人給你送來了一個東西,這些天淨是些爛事忘記告訴你了。李醫生到裏屋拿出了一個扁扁的禮品盒,上麵用紅絲線係著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簡杉解開蝴蝶結打開盒子,她差點叫出聲來,原來竟是陶然那幅《月光下的女人》,看著這幅畫簡杉所有的不快頓時都不翼而飛了。


回到家裏簡杉長時間地凝視著畫麵,那畫中的女人,麵對月夜有著無限的遐想。她是在懷念青春,還是在思念愛情?或者是思考人生?……沒有人看得見她的臉,也沒有人看得見她的神情,她麵對煙波浩渺的星空,把背影留給人們讓人浮想聯翩。看著看著簡杉忽然明白了陶然的用意,他用畫來寓意自己?


陶然這段時間都沒有跟簡杉聯係了,簡杉知道自己得罪了他。仔細想想也有幾分歉意,人家大老遠地跑到火車站去接你,可是你卻一個人悄悄地溜了,這事擱誰身上好受?可他這樣對待自己到底想幹什麽?回想起跟陶然的接觸簡杉心裏不能說沒有一絲的湧動,這是一個很特別的男人,至少是這麽多年簡杉遇到的很少能讓她心動的男人之一。想到這裏,簡杉拿出陶然送給他的那張名片鼓起勇氣給陶然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很快通了,陶然接通電話就說,是簡醫生吧!簡杉聽了有些吃驚地說,你怎麽知道是我?陶然不以為然地說,不是有來電顯示嘛!你過得還好嗎?電話裏很嘈雜顯然是在街上。陶然接著問,你吃飯了沒有?我正在跟朋友一起吃飯,你來一起吃吧。在陶然的口氣裏簡杉沒有聽到一點別的情緒,倒像他們是昨天才分手的朋友。簡杉猶豫地說,你的朋友我去,不太合適吧。陶然說,也沒有什麽不合適的,不過你這個人比較愛麵子,要不咱們再找一個地方坐坐。接著陶然就告訴了簡杉另一個地方,然後就不容置疑地放下電話。


簡杉覺得自己跟陶然每次打交道總是不由自主地成為被動的對象,而跟別人卻很少有這樣的事。她屢次想改變這種局麵,可她辦不到。隻要是一跟陶然接觸,你就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轉,而且你根本無法掌握局麵。簡杉想,也許這就是男人的一種能力,而簡杉欣賞的就是男人的這種能力。


十分鍾後簡杉跟陶然見了麵,陶然竟然把胡須蓄起來了,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看見簡杉他開玩笑地雙手一作揖說,久違了,簡醫生!


簡杉想想前段時間的接觸臉有些發窘。陶然笑眯眯地問,你有好的去處嗎?簡杉望著他搖了搖頭。陶然隨口說,那跟我來吧!說著用手攔了一輛出租車,然後招呼簡杉上車。司機問,到哪裏?陶然詭秘地一笑說,碧螺軒。司機笑著說,去吃螺螄的吧。陶然說,咦!看來師傅也是一個美食家呀!司機淡淡一笑邊發動車邊說,開的士的,在這個城市沒有不知道的地方。然後車就進了一條巷子,曲裏拐彎地繞著走。簡杉饒有興趣地看著車外,她雖然是在這座城市長大的,可這條路走過的街景竟然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


車終於停了,一條窄窄的街邊竟然有一溜紅色的燈箱,陶然帶著簡杉走進了碧螺軒。碧螺軒裏走出一個穿著時髦的女人,一看見陶然趕緊迎上前去,嘴裏念叨著,陶先生,你有些日子沒有來了!陶然大大咧咧地笑著說,老板娘,生意好吧!老板娘連聲說,托你的福,好好好!


然後大聲招呼服務員去擺桌子。陶然笑著跟簡杉介紹著說,這裏的老板娘姓黃,然後像孩子一樣捂著半張嘴小聲說,這個店的招牌是我寫的,我沒有跟她要錢,所以她看見我特別客氣。簡杉扭臉看了看燈箱上的幾個字,果然是蒼勁飄逸。


大盤螺螄很快就端上來了,簡杉一看嚇了一跳,盤子裏鮮紅鮮紅的大段辣椒簡直比螺螄還多。簡杉用手指著盤子說,這、這怎麽吃呀!陶然看見簡杉的表情樂了,他用筷子從辣椒中掏出一隻螺螄夾給簡杉說,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辣,你嚐嚐。簡杉連忙擺了擺手說,我可知道你的嗓子為什麽長期潰瘍的原因了。陶然不以為然地說,你們學醫的人就是這樣,什麽東西太靠譜了就沒有樂趣了。你瞧,多少人都喜歡吃這一口。簡杉抬頭一看,大廳裏坐滿了人,大家吃著螺螄,酣暢淋漓地喝著啤酒。老板娘拿著一瓶啤酒走過來敬陶然,嘴裏說,今天客人多我有照顧不周的地方還請多原諒。來,我先罰自己一杯,說完就給自己先倒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陶然饒有興致地說,老板娘,你到底能喝多少酒?我看你從那個桌到這個桌已經喝了不下五杯酒了。老板娘捂著臉忸怩地說,我也喝不得,你看我的臉都發燒了。沒有辦法,幹的這一行。說到這裏她又轉移話題說,陶先生,你的女朋友氣質很好呀,說著拿眼睛瞟簡杉,簡杉的臉一下子緋紅。還好老板娘因為還要到各桌去應酬,對陶然打著飛眼說,你們倆吃好喝好,有事叫我。說完就走了。


陶然望著老板娘的背影笑著對簡杉說,這個老板娘很有女人味。今天是看見你在這裏,要平時我來她總是要跟我坐一會兒喝幾杯酒然後給我訴訴苦,抱怨她老公,什麽事都不管,讓她一個人裏外辛苦。簡杉有幾分醋意地譏諷他說,你很有女人緣呀!陶然得意地笑著說,女人嘛,遇見心儀的男人總是要多說幾句的。聽了陶然的話簡杉心裏有幾分不舒服,低頭喝茶沒有說話,陶然用胳膊捅了捅簡杉不滿意地說,怎麽又不說話了?真不知道你腦子裏整天都在想什麽?簡杉突然說,我想說什麽對你很重要嗎?陶然看著她說,原來你也很犀利呀!……


從碧螺軒出來,陶然期待地說,到我那裏去坐坐喝喝茶,我那裏有上好的茶。是朋友前些日子去江南給我帶回來的雨前茶。簡杉猶豫地說,改日吧,今天太晚了。陶然說,晚什麽,你回去又沒有什麽重要的事,到時我負責把你送回去。簡杉還能說什麽呢。陶然總是要理直氣壯地主宰她。


 




陶然家的客廳十分清雅,主牆掛著他自己寫的楹聯:


晴空看鳥飛流水觀魚躍


一棵鐵樹盆景長得高高大大,枝枝蒼雄葉葉如針。在牆根處有個青花瓷缸,裏麵放著許多卷好的中軸字畫,雕花的木質座椅上散落著主人未及收起的報刊書籍,滿屋的書卷之氣。


陶然一邊收拾著四處散落的書籍,一邊解釋說,昨晚躺在這裏看書竟然睡著了。簡杉笑著說,你們畫家真自在,過著閑雲野鶴般的生活。陶然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說,你先坐著我去沏茶。


很快陶然就從屋裏端出一套功夫茶的茶具,然後插上了一個專用的電茶壺。在等水沸的時候,陶然有些惋惜地對簡杉說,其實,真正的品茶是要用炭火和泉水的,沒有辦法我們隻好將就了。


簡杉笑了笑半解嘲地說,我平時也沒有這個工夫,喝茶對你是品對我可能算飲了。陶然兩眼不眨地看著簡杉,簡杉有些難堪地說,你總喜歡這樣看人這是很不禮貌的。陶然嗬嗬一笑說,我奇怪原來你也會幽默呀!何為飲?牛為飲也!簡杉紅了臉說,你這個人……簡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說什麽反駁好。


煮水的時間,陶然把簡杉引進自己的畫室,畫室有十幾平米大,裏麵還有許多未完成的作品用布罩著,一些釘在畫板上的素描被淩亂地堆到牆角。簡杉隨手掀開一個布罩,隻見畫麵是一個半裸的女人依在那裏,她的大腿交錯在一起,粉紅色的乳頭在白皙豐滿的胸脯上如櫻桃一樣圓潤。簡杉有些不好意思地趕緊蓋上畫,陶然在一邊笑著搖頭沒有發表意見。


水沸了,電水壺發出了火車進站般的鳴叫聲,倆人出了畫室。


陶然淨手淨臉後,拿出一個茶葉盒,用一個木質的茶勺往茶壺中輕輕地放了兩小勺,然後用沸水第一道洗茶,第二道才將茶杯端給簡杉。一套動作嫻熟老練一看就是個老喝茶的人。簡杉輕輕地呷了一口茶,澀澀的清香令滿口生津。倆人一邊喝著茶一邊聊著,陶然說他小的時候因為隔壁住著一個美術老師,有許多好看的畫冊,讓他看得入了迷,有一天他問老師,您的畫為什麽比我看見的東西要美許多呀?老師告訴他這就是創作,創作要有想象,你可以把心靈裏最美的東西畫出來,那就是你的世界。於是陶然就迷上了畫畫,他畫山水畫動物後來迷上了畫女人,那時候他年齡不大,畫女人沒有模特,他就爬到高高的樹上偷看女澡堂裏的女人洗澡……嗬嗬,我開化得很早哇!說到這裏陶然笑著又補充了一句,他的眼睛如孩童般的坦誠,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簡杉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謝謝你送我的畫,我真的好喜歡。陶然笑著說,我知道,它很合適你。


倆人就這樣聊著聊著,窗外不知什麽時候竟下起了小雨,淅瀝淅瀝的雨聲輕輕地拍打在防雨棚上有一聲沒一聲的,使夜顯得更加靜寥。陶然呷著茶興趣盎然地說,聽風聲雨聲、品茶香跟朋友聊文章聊人生這是多麽優雅的夜晚呀。忽然陶然笑著問,簡醫生,你覺得人生最大的樂趣是什麽?簡杉說,你這個命題太大了吧。簡杉遲疑了一下說,讓我說,幹自己喜歡的事,活著愉快就是人生最大的樂趣吧。


陶然忽然歪著頭問,你為什麽不結婚?簡杉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直言不諱地問這個問題,一時不知怎樣回答。過了一會兒簡杉以守為攻地說,你為什麽也沒有結婚呢?陶然狡黠地說,誰說我沒有結婚?簡杉聽了一愣,好像掉到冰窖裏一樣,兩隻眼睛瞪得溜圓吃驚地看著他。陶然觀察著簡杉臉上的變化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說,我是離過婚的人。


簡杉心裏這才鬆了一口氣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也許我不適應婚姻。陶然直視著她說,你沒有試過怎麽可以這樣說呢?簡杉低聲說,因為我了解自己,才這樣說。


其實你很自戀。你把自己放得太高了,你想讓男人踮著腳夠你,你高雅你卓爾不群,可你知道嗎,很少有男人有那麽好的耐心……


不,不是的!簡杉打斷了陶然的話,但她又不知道該跟陶然解釋什麽。


陶然繼續說,你對婚姻的期待太高,人生不過是一個過程,每個環節不過都是上帝給人生準備的一道程序,要是卡在一道程序上的時間太長,就會耗去給後麵程序分配的時間。說到這裏陶然看了看簡杉的臉色,又問,你在等什麽人?這麽多年你還緊緊地抱著那棵樹,如果這個人一二十年都不出現你還等著他有什麽意義!一個女人的青春是很有限的,為一個忘卻你的人去耗費你的青春你是愚蠢的!……陶然不管不顧地滔滔不絕地說著。陶然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就像自來水擰開了水籠頭。這就是該死的陶然式的語言風格,他似乎從來不管別人的感受,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簡杉心裏恨恨地想,他知道什麽?他知道自己的心靈世界?他知道自己經曆過什麽樣的感情?他憑什麽可以對自己的生活指手畫腳。


簡杉的眼中盈滿了淚水,表情哀哀的,她仿佛看見硝煙下的沈重天,露著潔白的牙齒對她嘿嘿一笑然後扭臉消失在雲彩裏。她又看見老師在世界崩潰的前夜不顧一切地尋找著她……但這些幻覺在一瞬間又都消失了。茫茫大地隻有她一個人步履蹣跚地孤獨地走著,風吹雨打飛沙走石她是那樣孤獨無助,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多麽需要有個人能攙扶著她一起行路。這麽多年她第一次有了這種想法。


陶然看著眼前的簡杉目光迷離,楚楚動人。他禁不住拉著簡杉的手低聲說,簡,我是說,你應該活得更放開些,更快樂些。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從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的清麗,你的與眾不同,你身上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巫氣……陶然語無倫次地說著,把悲哀中的簡杉拉到懷中輕輕地吻著。簡杉在陶然的懷抱中漸漸覺得自己變小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青春那渴望美好愛情的時代。


牆上的電子鍾奏出《獻給愛麗絲》的音樂,簡杉抬頭一看已經是淩晨三點了。陶然低著頭吻著她的唇說,別走了!簡杉的臉燥熱,她堅決地搖著頭說,不,不行。陶然鬆開她失望地說,我從來不勉強女人,說完站起身來說,走,我送送你。簡杉忽然也覺得自己很殘酷,她有些緩和地說,今晚我不走,咱們就這樣坐著聊天好嗎!


 




陶然跟朋友說他認識了一個出土文物級的女友珍稀易碎。二十一世紀有幾個人相信一對孤男寡女竟然在一個屋裏相對坐了一夜呢。更何況是跟陶然這樣一個放浪形骸的藝術家在一起。


但這一夜讓簡杉的心靈有了春的萌動,讓她對陶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女人天生都是感性動物,一旦動了情就會投入進去。陶然是個我行我素的男人,他個性張揚根本不會管世俗的人怎麽去看他,陶然對他喜歡的人和事是不會計較別人會怎麽看的。而簡杉不行,多少年來她性格內斂做事嚴謹,一言一行過分注重公眾影響,害怕人們知道自己的私生活。她力圖要保持自己在公眾印象中的典雅和高潔。簡杉一直對跟陶然在一起沒有信心,她總覺得他們不是一路人,陶然的生活好比是一輛敞篷汽車在路上兜著風肆意奔馳著,而簡杉的生活好比是坐著一頂四周掛著簾子的轎子,在僻靜的小路上吱吱呀呀地行走著。可能他們彼此之間的生活相距太遠,反而引起了他們彼此的興趣,雖然簡杉心裏已經有了陶然的位置,但她總覺得他們終歸不是一路人,簡杉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能走多遠。所以她要極力保持著跟陶然的距離。


有人說旅遊是最能增進情侶感情的一項活動,五月的一個周末他們到天資山旅遊了一次,果然這使他們的關係更進了一步。在爬天資山時,他們在山澗行走穿山走林,每上一道坡,陶然就拉著簡杉的手,後來幹脆就不分開了。每當過險境時陶然總是先回頭吻一下簡杉,然後再帶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在天資山上,簡杉沒想到陶然會如此浪漫,讓她身心愉悅,她第一次感到被愛原來是件很甜美的事,從天資山回來,果然簡杉對陶然的感情有了升華。


初夏,陶然竟給簡杉買了一件旗袍,簡杉一看嚇了一跳說,這露胳膊露腿的衣服我怎麽穿得出去呀!陶然不以為然地說,我是搞藝術的,聽我的沒錯,你高挑的身材長長的脖頸很適合穿旗袍,說著逼簡杉趕緊換上他買的旗袍。簡杉看著旗袍有些猶豫地說,可是,我從來沒有穿過這類的衣服。陶然也不理她直接上前要解簡杉身上的衣服。簡杉趕緊用手擋著他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簡杉隻得拿著旗袍到裏屋去換,她一邊走一邊悻悻地說,你真霸道!陶然得意地說,沒有辦法,男人很多時候都是霸道的。


穿上旗袍的簡杉果然風姿綽約。陶然眯縫著眼睛從各個角度欣賞打量著簡杉,他滿意地說,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簡杉對著鏡子旋轉了一圈,鏡中她的胸部被旗袍裹得高挺臀部也顯得翹翹的,簡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怎麽覺得特別的別扭,好像不是我了一樣,說著就要去換下來。陶然拉著她的手聲音有些異樣地說,不許脫,你是穿給我看的,我說好就是好。簡杉聽了陶然的話心怦怦地跳,陶然像欣賞藝術品一樣反複地端詳著簡杉,一會兒給簡杉整理一下頭發的劉海,一會兒給簡杉抻抻衣領,就像在作畫時反複審視自己的作品一樣,把簡杉看得心裏發毛。過了好一會兒,陶然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簡杉趕緊說,可以去換了吧。陶然沒有說話而是上前幫簡杉去解頜下的第一顆扣子,那顆扣子像一隻美麗的蝴蝶飛到簡杉那白皙光潔的頜下,鎖住了簡杉胸前的無限春光。簡杉趕緊用手捂著連聲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陶然在她的耳邊低聲說,上帝在創造我們的時候是根本沒有穿衣裳的,衣服是人以後為了防止人產生邪念而遮羞的。但衣服也把人體最美好的曲線在掩蓋下浪費了。說著他強硬地解開簡杉頜下那隻守護的蝴蝶,低聲說,我想看見你的心靈。簡杉心跳驟然加快,她緊張地去推陶然的手說,不,不……但她知道她的拒絕是軟弱無力的,陶然的手已經伸到溫柔的故鄉,簡杉覺得渾身軟軟的,她身上美麗的旗袍慢慢地皺成了一朵花,她躺在了花的蕊中,身體像花一樣開放……


簡杉從來沒有想過她的生活會是這樣的。禁錮了許多年的心鎖仿佛在一夜之間被打開了。這難道就是愛情嗎?簡杉覺得很迷茫。她怎麽沒有感到心靈的顫動,沒有體驗到愛情的灼熱和企盼,一切如水到渠成般的自然平淡,整個過程簡單輕浮。除了最初的驚慌,很快她就平靜坦然了。簡杉想起了她和沈重天之間的愛情至純至美回味無窮,至今想起來都讓她心跳加快充滿回憶。而跟陶然在一起,簡杉根本沒有這個感覺,甚至連跟老師的那種帶期盼的模糊情感也沒有,她想自己是不是太老了。不知為什麽,簡杉始終覺得她跟陶然有一段看不見的距離,她不知道他們能走多遠。


慢慢地簡杉熟悉了陶然,熟悉了他的秉性。跟他交流你不用遮著掩著,想什麽就說什麽,觀點相佐時甚至一針見血都不要緊。他不討好女人,跟他相處的好處就是簡單自然。陶然嘴裏沒有什麽禁忌,他跟簡杉說任何事都非常坦然。比如他會跟她說,他在沒有女人日子裏的手淫、跟她說他第一次的性……他不會管簡杉會怎樣看他。他說這些事時坦然得就像一個未諳世事的嬰兒在摸自己的生殖器讓你一點也不覺得邪惡。陶然特別喜歡說話,喜歡長篇大論地說絮絮叨叨地說,大多數的時候都是他說簡杉聽。有時他的話單純得像一個大孩子讓你發笑,而有時他又深邃得像一個哲學家。他說什麽簡杉聽什麽不去評判,跟陶然在一起交流雖然輕鬆,但你要有心理準備千萬不要較真,不要自尊心太強,因為他常常說話口無遮攔。簡杉的態度讓陶然很得意,他以為他說的話字字珠璣。簡杉時常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母親寬容忍耐。


陶然跟簡杉過著半同居的生活,隻要他沒有事就會到醫院的大門外等著簡杉。然後倆人買上點菜到簡杉家或者他家去做晚飯。跟陶然交往的日子讓慣吃速食的簡杉享受了生活。一個喜歡吃的人,必然喜歡做。簡杉學會了讚美他,不管陶然做得好吃不好吃都交口稱讚他,讓陶然做飯的興致更高。當然陶然跟簡杉在一起生活更加有規律了,很少再出現身體嚴重潰瘍之類的疾病。


有一天陶然正係著圍裙做拿手的刀拍黃瓜,正值暑天陶然的額頭沁著豆大的汗珠兒,一綹頭發在額前飄動著,整個一家庭婦男的模樣。簡杉看了連忙跑到房間裏找了一隻發卡把陶然額前的那撮頭發別上,然後找毛巾給陶然擦汗。當陶然把飯菜端上桌時,簡杉看著陶然係著圍裙別著發卡的模樣笑得直不起腰。陶然說,笑什麽笑,趕快去給我買兩瓶啤酒,要冰鎮的!一個女人不會做飯天天湊合!簡杉伸了伸舌頭趕緊下樓給他買啤酒去了。


當簡杉回來時,陶然已經把濕透的上衣脫下來,赤裸著上身等她回來開飯。一隻係著紅繩的玉在他寬闊的胸前晶瑩泛亮來回滾動著,男性的雄美讓簡杉心中暗動。當倆人坐在桌邊對飲對酌時,簡杉喝著冰涼的啤酒通體舒坦,她想,這也許就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有一天喬力亞帶著一個燙傷的病人來找簡杉,原來離醫院不遠處有一個叫蓮花寺的廟宇,最近正轟轟烈烈地在做法事。皈依佛門的喬力亞一口氣捐了五桶香油,並在法事期間在廟裏做義工。因為來看法事的人太多,香火太盛,免不了香燭油燈燙傷人的事發生。於是喬力亞把燙傷的病人都領到了簡杉這裏。


簡杉幫患者包紮完後,送走患者,這才埋怨喬力亞說,我這裏是耳鼻喉科,不是外科!喬力亞神叨叨地說,我就要找你,我的活菩薩!這是我給你機會讓你多做善事多積德,換來世好報,佛說任何事都有個前因後果的……


得得得,簡杉打斷她的話說,我這裏正忙,沒有時間聽你講經。最近一段時間喬力亞隻要一見簡杉就跟她講經布道,如果簡杉不打斷她的話還不知她要講多長時間。喬力亞歎了一口氣說,唉,你跟佛還沒有緣呀!


過了一會兒喬力亞又神秘地附在簡杉的耳朵上說,我要送你一本《金剛經》,你一讀好多事都明白了看穿了。簡杉打了一個哈欠說,你饒了我吧,我哪有你那個閑工夫。


下班時候,喬力亞非要拉著簡杉到她家去拿《金剛經》,沒想到出了醫院大門,陶然竟然在大門外等她。簡杉有些吃驚地說,你今天沒事呀?陶然說,我明天要上神農架采風去,所以先回來了。簡杉趕緊跟喬力亞介紹說,這是我的一個病人朋友。陶然皺了一下眉,朝喬力亞點了點頭,喬力亞則眼睛緊緊地盯著陶然。


簡杉有些口吃地說,要不,咱們一起去吃個飯吧!喬力亞連忙說,我還有事就不去了。陶然也邀請她說,一起坐坐吧!喬力亞趕緊說,我真的有事,牛富貴還在家等我回去給它弄吃的呢!說完就連忙告辭了,也不說讓簡杉去拿《金剛經》的事了。


喬力亞走後,陶然不依不饒地說,你以後再說我是你的病人,我就說你是我的人體模特。簡杉看他孩子氣又上來了懶得理他那麽多,就說知道了。


走在路上,陶然說,你這個同學是個賢妻良母呀!簡杉說,你怎麽知道?陶然說,她不是說要回去給牛富貴做飯嘛!簡杉笑彎了腰說,牛富貴是一條狗!陶然突然說,走呦,回去給簡富貴做飯去呀!說完得意地嗬嗬大笑!


第二天,喬力亞咬牙切齒地來找簡杉,她說,好哇!小女子,我一天到晚為你操心,你倒是不吭不哈地談上了,連我也不告訴。簡杉掩飾地說,隻是一個病人朋友。喬力亞哼了一聲說,你別騙我了,我一看你們倆的眼神就知道你們有戲。


簡杉臉有些發燒,低頭不吭聲了。喬力亞嘖嘖著嘴說,不錯挺有型的,千萬抓緊點。說到這裏喬力亞長長歎了一口氣有些嫉妒地說,簡杉,你比我幸運多了。雖說這些年你沒有結婚,但你真正愛過也被愛過。而我跟姓牛的這些年的感情始終就是一個搭伴合夥過日子的夥伴。我從來就沒有品嚐過愛情的滋味,愛情對我來說是奢侈品。這幾十年我對他從來沒有激情,我也知道他也不滿意我。你知道嗎?就他,竟然也敢背著我在外邊有“情況”,我隻有裝著不知道。我也想了,女人到了這個年齡撕破臉了就什麽也沒有了。說著喬力亞哭起來。簡杉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不知該怎麽勸她。過了片刻,喬力亞用紙巾擦拭了一下眼睛強笑地說,不管怎麽樣,我得拉著他的手一直走下去,我不能讓他拋棄我,因為我的好時光已經過去了我沒有機會了。所以呀,這麽多年我不敢往深處想,當年為了理想付出那麽多,如今不但沒人承認反而成了人的笑柄,一想起這些我就心灰意冷。喬力亞拉著簡杉的手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喬力亞用另一隻手拍著簡杉的手說,簡杉,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千萬要把握住!有一個男人做庇護女人要少受很多艱辛的。


是呀,人到中年能獲得一份愛情仿佛是奢侈品了。簡杉想,他跟陶然能走多遠呢?她始終沒有信心。陶然到神農架去采風的日子裏,簡杉常常看著《月光下的女人》這幅畫想得很多很多,跟陶然這麽長的日子裏,她仿佛從來沒有談過情感沒有談過未來,未來會怎麽樣呢……


陶然從神農架采風回來了,他帶回了一大塊煙熏的野麅子肉,讓簡杉過去吃。陶然燒了紅彤彤的一大碗端上了桌。簡杉看了皺著眉頭說,煙熏的東西最好少吃,這裏含有致癌物質。陶然不以為然地說,你們這些當醫生的,總是這不能吃那不能吃。如果吃什麽都要先考慮考慮這個東西裏有什麽物質成分,那麽人生還有什麽樂趣了呢?這樣的問題簡杉從來說不過陶然,每次簡杉隻能是提醒提醒他。一個人很難改變另一個人慣有的生活方式。陶然我行我素的生活方式跟簡杉科學嚴謹循規蹈矩的生活方式是格格不入的。而就是這樣兩個大相徑庭的人卻又相互吸引著。


陶然喝著燒酒大塊吃著麅子肉,簡杉勉強吃了一塊,就離開飯桌坐到沙發上休息去了。靠牆的茶幾上有一摞畫冊,簡杉就有一本沒一本地翻著看,耳朵裏聽著陶然滔滔不絕地講采風時看到的民俗民風。


正翻著畫冊,簡杉看見有一張女人的照片夾在畫冊中間。她拿起來看了看一個挺嫵媚的女人。於是問,這是誰呀?陶然抬頭看見簡杉手中的照片笑了笑說,一個過去的朋友。簡杉端詳著說,挺漂亮的。陶然索性坐到簡杉的身邊拿過照片說,還可以吧,是縣市歌舞團唱民歌的。我去采風時認識的。簡杉笑了笑,她知道憑陶然這種男人追求女人的積極態度他要是看上誰,誰也逃不掉的,就半開玩笑地說,不是一般的朋友吧!陶然像個大孩子一樣嘿嘿地笑了笑說,我們同居了兩年。


為什麽分手的?簡杉問,


她最後老纏著我要結婚。陶然說,我是個離過婚的男人,每個離婚的人仿佛都像脫了一層皮一樣,當時我就發誓以後永遠不再結婚。我覺得婚姻這玩意兒真是可怕,多好的女人隻要進入婚姻這道門坎大多都變得惡俗不堪。其實在法語中婚姻的直譯是自由聯盟,其實就是同居。我跟她明確地說,不要跟我談婚姻,如果談婚姻的話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徹底結束了。陶然說到這裏把照片隨手丟在了茶幾上。接著陶然摟著簡杉說,你看我們現在的狀態多好哇,都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工作,如果需要我們就聚在一起,膩味了就分開一段時間,永遠保持新鮮的感情。


簡杉的笑容在臉上凝固了,她覺得自己仿佛在臨淵羨魚,一不小心失足掉進了萬丈冰窖裏,渾身上下濕得透透的,寒到心底。說實話,簡杉在自己跟陶然關係的前途問題上也想過很多,簡杉對自己真要跟陶然共同生活能否幸福也沒有太大的把握。有時她也想,維持目前的關係也許比他們真正生活在一起彼此的身心要輕鬆愉快得多。但是簡杉不能容忍的是陶然的目的跟自己截然不同,簡杉想她和陶然的關係是栽下一棵樹,哪怕是鐵樹,不管多少年過去它總也有花期。即使它永遠不開但他們是朝著一個方向努力的,是可以等待奇跡發生的。而現在陶然告訴她,他們栽下的不是樹是籬笆,不管你如何澆灌你如何嗬護,它永遠隻能是戳在那裏阻擋著你。它是永遠不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的。


這跟簡杉的想法、簡杉的人生是大相徑庭的。簡杉明白這是一個不要婚姻羈絆的男人,他是一個孤獨的行路人,女人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道風景,走過路過都不會遺憾。因為他不可能永遠留戀在一個地方。他跟一個女人的分手如同他一個作品的完成,他很快就會醞釀下一個。他從來不會為這樣的事痛苦動情。而簡杉不行,她是一個老式的女人有著一種老式的感情,她是把自己的情感放在與生命同一個位置的地方,輕易不願付出,付出後視若生命。簡杉知道自己這次看走了眼,她心靈上那扇剛被推開的大門又砰然關上了。


簡杉微笑著把那張女人的照片重新夾到書裏,她很慶幸自己沒有這樣被夾在書裏的照片給下一個女人看,簡杉臉上的笑容很淡然,但她心裏已經是翻江倒海的痛。簡杉站起來笑著說,你慢慢喝吧,時間還早,我先回去了!


陶然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說,你,你怎麽走了?他們倆分別這麽久,他想和簡杉共度一個銷魂的夜晚,現在簡杉突然提出要走,而且還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陶然覺得很掃興,他覺得她真是不可理喻。陶然賭氣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說,走就走吧!真是一個古怪的女人。


簡杉走了,門帶進一陣風,陶然覺得簡杉今晚很奇怪,她飄然而去很快無蹤無影。


陶然興趣索然地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吐著粗氣。突然離去的女人把他的心情搞得壞極了。相處這麽長時間,這個女人心裏究竟怎麽想的,他始終鬧不明白。可讓他困惑的是她始終對自己有那麽大的吸引力。他無聊地把簡杉翻過的書看了看,然後把那張女人的照片拿出來撕了個粉碎,接著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在沙發上躺了一夜。


 


十一


簡杉從陶然家出來一陣冷風吹來,她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翻滾。她蹲在路口哇哇地把肚子裏的東西吐得幹幹淨淨。回到家裏簡杉覺得自己頭痛得厲害,蒙著頭就睡。半夜她覺得自己渾身酸痛嗓子幹得冒煙,她掙紮著爬起來找了一片退燒藥喝了下去。退燒藥有嗜睡的作用簡杉一夜都覺得迷迷糊糊的。第二天上午簡杉實在起不來,她給喬力亞去了個電話。


喬力亞接到簡杉的電話很快就來了。喬力亞看見簡杉的模樣很吃驚地說,天哪!你怎麽病成這個樣子了!簡杉有氣無力地說,可能受了點涼。喬力亞一邊給簡杉喂水一邊問,要不要給你那個叫陶什麽的朋友去個電話?簡杉蒼白的臉上兩隻大眼空洞無神,她看了看喬力亞說,不用,我們隻是普通的朋友。喬力亞試探地問,你們鬧意見了?簡杉平靜地說,我說過了,我們隻是普通的朋友,以後不要再提他了!喬力亞聽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知道她問不出什麽了。大多數女人遇事後總喜歡找個人傾訴傾訴發泄發泄,而簡杉卻是個缺少傾訴感的女人。獨居這麽多年她更習慣把許多事情埋在心底。她心底的世界如海深。喬力亞知道她什麽也不會再說了。


簡杉在家躺了三天,這幾天她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起了《白樺樹》:


……


長長的路呀就要到盡頭


那姑娘已經是白發蒼蒼


她時常聽她在枕邊呼喚


“來吧親愛的來這片白樺林”


在死的時候她喃喃地說


“我來了等著我在那片白樺林”


簡杉知道她不適合今天的感情,屬於她的愛情已經被埋葬了。人到中年談戀愛是一件很累的事,她沒有精力再開始年輕時要做的遊戲了。人生不過都是過客,如何活是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想到這裏,簡杉有了心如止水般的平靜。她不恨陶然,人有各式各樣的活法,她無權幹涉。隻是她和他的生活方式生活態度不同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簡杉知道如果當年沈重天不死,他們今天的生活也未見得至善至美,但正是因為他走了,她心靈中的愛情是那麽的高潔。她願保持著心靈中愛情的高潔,就像喬力亞崇拜佛一樣,她崇拜至善至美的愛情。想到這裏她很平靜很坦然,她起身給自己衝了杯咖啡,沒有放糖。


簡杉喝著無糖的咖啡想起了諾查丹瑪斯的話,世界猶如一個沒有拉開大幕的舞台,雖然沒有開演,但劇情早已注定……


簡杉決定身體好了請假到南方去一次,去看看沈重天的墓。她要暫時離開這裏一段時間,把發生的一切都淡忘了。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簡杉瞥了一眼電話號碼任鈴聲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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