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症 (作者:喬葉)



  離婚的念頭像一隻越長越大的鳥。早就展開了兩個翅膀,在尤優心裏盤旋,可是它飛不出去。尤優開不了這個口。無法開口往往有兩種情況:一是沒理由。二是理由太多。起初,尤優不清楚自己是哪個,後來她才明白;自己是二者兼有。而之所以既沒有理由又理由太多,是因為她沒有大理由,有的都是無數斑駁混雜的小理由。這些小理由雖然瑣屑,卻很壯實,而且四處蔓延爬動,咬噬得她渾身痛癢,讓她越來越不堪忍受。

  如虱子。

  虱子的萌生是從李確躊入仕途之後。

  當年,她和程意決然分手選擇李確,與其說是迫於母親的高壓威逼,不如說是對母親的隱蔽投誠。她的理智在母親反對程意的同時其實也早已開始悄悄背叛著程意:程意雖然浪漫。但是過日子就不太靠譜了。天天廝纏又怎麽樣?海誓山盟又怎麽樣?至情至性至真至純又怎麽樣?擁抱著她吼叫著說絕不罷休又怎麽樣?僅僅是個被聘用的朝不保夕的健身教練而已。殷實的家業和優裕的工作是一幅厚錦,所謂的愛情不過是花。父親去世之後,備受溺愛的哥哥尤良緊接著傾盡家裏的積蓄成了家,她守著寡母過著孤女的日子,越來越看重的,就再也不是錦上的花,而是花下的錦。

  相比於程意。李確的優勢就是有錦。工作穩妥——雲城市人事局公務員,性格穩妥——不苟言笑端莊平和,家世也穩妥——李確父親生前曾任地方高官。穩妥乘以三,就是一幅三層的厚錦。程意的花她享用夠了。現在,她需要的就是這錦。

  “優優,這不是最後的晚餐。”吃分手飯時,程意手握筷子,如握一把刀,臉上的神情堅若磐石,“我絕不會放棄。”

  “我們有緣無分,”尤優壓抑著程意的癡情在她心頭泛起的甜蜜虛榮,盡量讓自己顯得沉靜成熟,“你還是把我忘了吧。”

  後來,李確從人事局調到政府辦秘書科,又從副科長、科長、副主任到鎮長、鎮黨委書記。兩年前又回城當上了水利局長。一路走來,步步著錦,直至在雲城這個百萬人口的縣級市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官場新貴。尤優才發現:她的錦已經讓她越來越窒息。

  李確對她是好的,但那種好是有棱有角有邊有沿有分有寸的那種好。他覺得該讓她知道的事:人情禮事,眉高眼低,他會不厭其煩地對她諄諄教誨。在這種教誨中,李確對她說的最常用的詞就是兩個;要和不要。要從貓眼裏看清來客,不要隨便開門。要仔細甄別一下來電顯示上的號碼。不要隨便接電話。接了電話之後要過過腦子,不要隨便說。如果送東西,除非他事先有叮囑,否則不要隨便接納。有人朝她打聽他,不要說得太多,最好能含糊過去。在任何場合都不要打聽閑事,也不要傳閑話。他覺得她不該知道的,就會對她嚴絲合縫閉口不談,不讓任何信息越出嘴唇半步。有時候尤優在外麵聽到什麽風聲回家問他,即使是路人皆知,李確也是那四個字:“我不知道。”

  “是人都知道!”尤優氣憤至極。

  “隨你怎麽說,反正我是不知道,反正你知道的途徑不是從我這裏來的。”

  尤優靜默片刻。

  “我們是夫妻麽?”

  “怎麽了?”李確問。

  “我們是不是最親的人?”

  “當然。”李確笑。

  “那你為什麽對我還藏著掖著?”

  “就是因為我們是最親的夫妻,我才不想讓你知道那麽多。這才是真的對你好。”李確說,“好奇心不要太強。這不是個優點。”

  “在你的那些要和不要條約之外,我能做主的事情是什麽?”尤優道。

  “做好你的工作,當好一個家庭主婦,相夫教子,這就夠了。”李確說。

  “對你來說是夠了,對我來說,還不夠。”

  “沒辦法,委屈一下你吧,誰讓你是我的老婆呢。所作所為對我前途影響最大的那個人,隻有你。”李確安慰地抱著尤優,“我知道你還記恨我停了你的那個舞蹈培訓班,等退休了,我們好好辦一個。”

  “到那時候,恐怕我隻能去練太極拳了。”尤優說。

  在調進統戰部工作之前,從師專藝術係畢業的尤優是雲城市第一實驗小學的老師,教兩個年級的音樂,全校學生的體操,另外還在課外辦了一個自己的小小實體——。優優舞蹈培訓班”,專門培訓小女生們的舞蹈。也就是在辦舞蹈班的時候,尤優認識了同一個樓層的健身俱樂部教練程意。音樂和舞蹈都是尤優的特長,相比之下,舞蹈是特長中的特長。師專畢業時,全係匯報演出的舞蹈類節目都是她編排的。培訓班一開班就招了四十多個學生,經過尤優的細心調教,孩子們表現都很出色,年終和文化局聯辦了一場專題匯報演出,震動全城。尤優的事業頓時風風火火,名聲大噪。和程意分手跟李確結婚後,李確通過關係將尤優調到了市委統戰部,尤優本以為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辦舞蹈班,不料卻麻煩重重;李確介紹了不少領導的子女、外甥和侄女進來,學費全免不說,還都爭強好勝。年終匯報演出,幾乎每個領導的關係學員都要求上獨舞,群舞裏也要求站到最前排的“舞尖”位置。按李確的意思,是泥都上牆,抹勻便罷。可那些孩子的水平高低不齊,尤優實在無法一一照顧到。於是她不管不顧,按自己的意思排了節目。沒過幾天,李確鄭重地和尤優談心。說:“優優,停了吧。”

  “為什麽?”

  “為了我。”李確說。他說尤優辦舞蹈班太累了,他很心疼,這會讓他在工作中分心;他說惹人容易為人難,本來是送人情的事反而成了欠人情,不劃算;他說領導們的心都很驕傲,哪個他都得罪不起,整天為此提心吊膽,不如不做;他說有領導和他聊天時談到政府官員家屬做生意會影響官員的升遷,他如果還想進步就不能給人留把柄……

  “我辦班和你進步有什麽關係?”尤優詫異極了,“怎麽會成為你的把柄?”

  “我們不結婚,就什麽關係都沒有。一結婚,就什麽都有關係了。”李確說,“你難道不清楚麽,你不是和我一個人結婚,你是和我的一切結婚。”

  “既然這樣,我們離婚吧。我不想和你的什麽都有關係。”這句話突然從尤優的心頭躍出,直奔向她的喉頭。就要衝出去的一刹那,她起身跑到衛生間,吐了。

  她懷孕了。

  往往如此。每當她想要出口的時候,總有什麽東西會把這句話給壓下去,或者有什麽東西會代替這句話頂出來:哥哥尤良的工作,同學想要一個額外的職稱名額,朋友想要從銀行貸款,同事買房想多壓下幾個點……都需要關係,都需要李確。李確不是她一個人的,漸漸以他為圓心,形成了一個無形的利益集團。無論情願不情願,她都被裹挾在了這個利益集團裏麵。這個集團的很多部分都和她絲絲縷縷粘粘連連,如果沒有一把足夠鋒利的快刀,她就無法下手去斬斷這團亂麻。有時候,尤優甚至暗暗期望李確能花心一些,能在外麵有一個女人。為此她特意讓自己神經過敏了很久。可是,沒有。李確身上從來都沒有特別的香水味。連一根長點兒的頭發絲都沒有。李確這個穩妥的人,穩妥得使她找不到任何充足破綻能讓她有力量提出離婚——李確除了工作忙之外,對她確實也還不錯。再說,還有兒子。

  尤優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說出口。或許,永遠都不會說出口了。

  無聊至極的時候,尤優也會想:如果當年選擇了吳可非。恐怕做個官太太也會比較有趣吧?吳可非是她的師專同學,個子高挑,性情機敏,言語詼諧。在學校時追過她。她對他毫無感覺,立馬拒絕。畢業後兩人都回到了雲城,吳可非直接分到了市政府,和李確做過一段時間的同事,現在已經成了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前些時和李確一起被提名成副處級幹部後備人選。他左右逢源,八麵玲瓏,談笑之中處理事情遊刃有餘,貪汙受賄的笑話常掛嘴邊,給人的感覺卻是清爽無辜。他不像李確那樣周昊鄭王,如果和他結婚,或許會既不古板又不誇張,既疼她又懂她,既有原則又有情調--…當然,也隻是想想罷了。每當真的碰到吳可非,尤優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知道:作為同一年齡段和同一級別的地方官員,他是李確潛在的政敵,而她是李確的妻子,她對他,一定要撇清,再撇清。警惕,再警惕。
 


  二

  又下雪了。尤優坐在80路公共汽車上,拎著大大小小一堆袋子,看起來像個服裝批發商。每年年末的這個時候她都要趁個雙休日來省城“黃河路服裝市場”大逛兩天。一般是周五下午到,周日下午返回,住在姨媽家,正好順便看看姨媽。

  “真是搞不懂,怎麽說都是一官太太了,出門還坐大公交,還來這種批發市場采購打折貨。”表姐笑她,“是裝窮還是會過?還是在我們這裏也搞形象工程?”

  尤優笑笑,不解釋。有什麽好解釋的呢?她在省城打車,花的是自己的錢,那幹嗎要打? 至於打折貨,質量花色都不比大商場裏的差,價格卻要低得多,那她幹嗎要和自己的錢袋過不去?要她主動去跟李確說報銷的票和購物發票,那等於在用刀子割她的嘴。她絕不沾李確這種光。至於官太太這個詞麽,她從來就都不覺得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什麽是官太太?她忽然想起自己陪市委陳書記的太太吃的那一頓飯來。那是陳書記剛到任不久,請手下的要員們簡餐。因書記攜帶太太,要員們便也都帶了家屬。說是簡餐,怎麽可能會簡?自是美酒溢杯,佳肴滿目。但氣氛是簡的——和一把手吃飯,誰都不敢亂說,誰也不敢亂動。除了書記兩口子,所有人的手機都自覺調成了振動。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尤優冷眼看去:男人們圍著陳書記,女人們圍著書記太太。書記如同皇上,書記太太如同皇後。相比之下,女人這一桌要好些。不時有人說些家長裏短,胭脂綢緞,還不至於太過冷清。忽然,書記太太伸手去拿水果的時候把手邊的果汁碰灑了,坐在她左側的財政局長太太連忙去扶杯子,坐在她右邊的人事局長太太則連忙去擦桌上的果汁。眼看著果汁就要滴到書記太太身上了,坐在尤優身邊的城建主任太太噌的一下到了書記太太身邊,把自己的袖子按了上去。而書記太太任由人們忙碌著,淡淡的麵色裏還隱約流露出些微不悅,連個謝字都沒有。

  那才是官太太啊。

  而自己呢,尤優想起不久前自己去逛商場,水利局的一個副局長也和老婆在逛。和尤優邂逅後,副局長連忙支使老婆跟著尤優,但凡尤優在哪個衣服前稍稍一站,那個察言觀色的副局長老婆就立即拿出錢包,擺出一副要付賬的架勢。尤優實在是忍無可忍,隻逛了一會兒便借口有事匆匆而逃。

  ——不喜歡巴結別人,也不喜歡被別人巴結。尤優承認:官太太這個身份放到自己身上,實在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浪費。

  當然,就是再沒有官太太的意識,有一些身為官太太的光她也是不得不沾的:她常常免費坐李確的專車,時不時還會有超市的儲值消費卡供她買油鹽醬醋,過年過節的時候總有人送牛奶、飲料、水果、蛋糕和鮮花之類的東西上門。

  “都不能久放,壞得快。”尤優看著這些東西就發愁,“還不如送個板凳呢,能多使兩年。”

  “哧。”李確笑她,“收禮就已經過分了,還挑剔人家送得好不好。你可得在腦子裏給自己繃根兒弦,別學那些官太太,自己被慣壞了,還連累老公犯錯誤。”

  “你有成績就是黨給的,有錯誤就是我連累的?”尤優沒好氣,“我不敢當。”

  但這些東西確實是尤優的負擔。禮品數隨著李確職務的升遷水漲船高,在李確當鎮長的那一年就讓尤優的心理容量抵達了飽和——家裏的儲藏間和二十平米的地下室全滿了。起初她仔細查看著保質期,挨個兒送了朋友和哥哥尤良。後來尤良直接開車來她家拉,說是幫他們騰倉減壓。李確知道後大為光火,說東西倒是無所謂,如此張揚的效果似乎是他收了無數禮似的,影響實在惡劣,以後統統內部消化。尤優說可以低價賣給小賣部和超市,李確更嚴厲地警告說早就有媒體報道過這種事,一旦被人發現,就是醜聞。於是尤優就隻有更仔細地查看著保質期,把牛奶當白水,把果汁當茶水,有計劃分步驟地慢慢享用。而其實她最習慣喝的還是白水。實在喝得惡心的時候,她也會趁著黑夜把飲料一點一點地丟在小區裏的垃圾箱中,像做賊一樣。

  和尤優的心態截然不同的是婆婆。老太太當慣了老太君,對收禮很有心得。過年過節,從不急著買禮物。一次,老太太帶孫子逛超市回來,兒子向她學舌:“我想吃火龍果,奶奶不讓買,說過兩天就有送的了。”——一周之後就是中秋節。母子倆對待禮品的態度非常一致:自己吃,除了大兒子李正家,絕不外送。實在吃不了的,老太太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扔掉。尤優曾和老太太聊過,期望她能提供個比較好的渠道把東西送出去一些,老太太當即說:“有些善心發不得,有些福氣得留著。”尤優鬱鬱道:“我姥姥說過,福氣太多了也是罪過。”老太太向李確告狀,說尤優咒家。尤優從此沉默。她知道如果自己再說這種話,在這個家裏麵臨的將是更多的敵人。

  眼看又是一個新年來到,牛羊豬肉自不必說,雞鴨魚兔肯定也是應有盡有。鹵肉和炸丸子各一大筐,各種葷素餃子餡也必是色色齊全,蔬菜們一定會群英薈萃,水果們更是七彩繽紛:西瓜是紅瓤黃瓤有籽無籽若幹種,蘋果是青的黃的綿的脆的若幹種。梨是酥的蜜的新疆的碭山的若幹種……儲藏間和地下室裏的中秋禮品經過四個多月的艱苦服用剛剛騰出的位置,很快就又得滿滿當當了。前麵的座位上有人在看報紙,報紙舉得很高,大標題映人尤優的眼簾:市民政局給福利院老人送來“大紅包”。如果可以的話,尤優想:我也真想把那些“禮”都送給那些老人啊。

  舊雪不淨,新雪又蒙,路麵很滑,公交車開得很慢。將近下午四點,尤優終於磨蹭到姨媽家的小區。李確說車下午三點就過來接她。果然,一進小區門口尤優就看見小董在車邊抽煙。小董原來給局黨委馬書記開車,後來李確調任局長,馬書記力薦小董,說小董的技術好,在水利局快十年了也沒輪到給局長開車,該給解決解決了——給局長開車不僅是車好的問題,作為局長的貼身親信,各種各樣的好處也是很可觀的,因此是一個緊俏的差事。李確看著馬書記的麵子,不好意思拒絕,也就用了。看見尤優,小董連忙迎上來接東西。從車裏出來了一個人,作勢去接尤優的坤包,尤優定神一看:戴著黑邊眼鏡,微微笑著的那個男人,不是吳可非又是誰?

  “你怎麽來了?”尤優詫異。

  “接你啊。”吳可非說。

  “那豈不是折煞我?”尤優笑,“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來辦事,車壞了,蹭李確的車過來,順便接你。”他笑,“俺們鄉下人,好久沒進過省城了,想過過眼癮。”

  說話間已經上了車,出了城。吳可非和尤優寒暄了兩句,便陷入了沉默。尤優也不再說什麽。同學數年,他們是很熟的熟人,一向懶得多說廢話。而那些不是廢話的話,有司機在一邊聽著,也還是免了為好。

  視線逐漸開朗起來。城外的雪意更濃。路麵上的雪雖然已經被清掃幹淨,但都堆到了兩旁。如厚厚的羊毛滾邊。兩邊的田野由近及遠,全都是一片皚皚白色。路邊隔離帶的樹木枝杈上,雪在任何一個平處和凹處都白白胖胖地安臥著。都是雪。哪裏都是雪。雪在這個冬天下瘋了。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雪?想不通。這是老天爺的事。可尤優還是忍不住要想。她不由得想起那些關於雪的詞句: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玉宇瓊枝。粉妝玉砌。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還有另類一些的:雪,你這虛假的純潔。大地穿著孝衣,在和什麽永別?

  尤優搖搖頭,仿佛要把最後一個句子從腦海中搖去。這是個凜冽的晦氣的句子。車正在高速路上飛奔,還是不要想了吧。

  有短信進來,是一個房地產廣告,尤優刪掉。接著又是一個號碼陌生的來電,尤優不接。鈴聲又起,是程意的電話。尤優再次掛斷。她不能當著吳可非的麵兒接程意的電話,她怕自己的聲音會露出破綻。短信鈴聲再次響起,是程意:“雪大路滑,注意安全。”

  尤優微笑。昨天,她剛剛和程意見過麵。

  “誰的短信?誰的電話?”吳可非的語調有些敏感。

  “要你管。”尤優道。暗笑他的緊張。他有什麽可緊張的?自己又不是他的什麽人——但是,且慢,尤優的心突然一揪。他今天的出現還是有些蹊蹺。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機關事務管理局那麽多車,他到底為什麽要單單蹭李確的車?

  她馬上給李確撥電話。李確關機。

  “李確幹什麽呢?”她問小董。小董不語,回頭看了昊可非一眼。

  尤優冰寒。把目光轉向吳可非:“怎麽了?”

  “沒什麽。”吳可非迅疾地說。因為過於迅疾,反而顯得心虛。他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口氣猶豫起來,似乎這是個讓話出口的契機,但這話又實在讓他難以出口:“……有一點點兒事。”

  “什麽事?李確怎麽了?”

  “你要鎮靜。”昊可非的眼睛在鏡片後閃爍著軟弱的光,“你要鎮靜。”

  “李確怎麽了?”

  片刻靜默。

  “出車禍了。”

  尤優覺得自己仿佛被什麽猛擊了一下,向後靠去。停頓瞬間,又坐起來。

  “他現在哪裏?”

  “梅新市二院。”梅新市是一個地級市,轄管雲城。

  “情況怎麽樣?”

  “處理得很及時。”

  “我問的是他的情況!”

  “因為用了鎮靜藥物,他現在…在睡覺。”

  尤優沉默。

  “醫生說,”吳可非說,“應該沒有生命危險。”

  然後吳可非自顧自地介紹:就是今天上午,李確準備到各鄉鎮水利所拜年,小董母親突然打了個很急的電話讓小董回去,說他父親突然滑了一跤,可能是骨折了,得馬上送醫院。李確就給小董放了假,坐著局裏的一輛破麵包下了鄉。返回途中,一個小貨車迎麵而來,躲雪堆打方向時因為凍雪而失去了控製,車橫到了路中央,李確坐的麵包車也因為雪滑刹車無效,便撞了上去。司機撞斷了鼻梁,頭部外傷。李確的外傷不礙事,內傷卻很關鍵:左腦外囊受傷出血,也就是腦外傷引起了腦出血。

  尤優聽著,似乎又沒聽。她的腦子裏沒有了清晰的意識。她把臉轉向窗外,突然覺得白色就是刀刃上的寒光。再也沒有比白色更猙獰的顏色了。她想。

  “沒事。你不用太擔心。”麵對尤優的寂靜,吳可非仍舊空空地安慰著。

  尤優持續沉默。吳可非今天的角色顯然是工作角色,話語也都是工作話語。她知道自己和吳可非無話好說。她忽然想起,那年一個同事的丈夫車禍去世,李確的大哥李正因為在市交警隊工作,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就通知了她。她趕到醫院時——也是梅新市第二人民醫院。同事還沒有到,她就在大門口候著,遠遠看到同事匆匆忙忙走來,她就開始顫抖。同事走到她麵前,還慌慌地笑了笑,問她:“怎麽樣了?”尤優一把抱住她,說著:“沒事。沒事。”然後兩個人便相擁痛哭起來。

  沒事。沒事。她知道這是謊言,但她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要這樣說。用這樣的詞語來安慰對方,安慰自己,安慰那個巨大的事實。仿佛用一層輕紗來遮掩一個裸奔的人。那時候的她,人都死了也還可以對當事者說“沒事”,吳可非的“沒事”又能解析出多少真相?

  電話和短信接二連三地進來,尤優都沒有看,也沒有接。她隻想趕快飛到醫院,看見李確。她知道這個時候吳可非的話不可信,任何人的話都不可信,最可信的,是自己的眼睛。
 


  三

  到了住院部樓下,李正已經在那裏等著了。他的眼睛雖然紅腫著,但是表情隻是凝重和肅穆,並沒有想象中可怕的悲愴,尤優稍稍放了些心。李正告訴她:老娘和兒子都已接到他家。他對他們撒謊說李確夫婦去外地出差開會了。怕外人向家裏打聽情況,把家裏電話拔了,說壞了。又派他女兒在家裝病,他老婆陪著老太太帶著兩個孩子。“老太太一忙活,就顧不上尋思了……”

  “李確呢?”尤優打斷李正的話。李正說他住在神經外科308房。一會兒上去之後她得先到醫生辦公室一趟,和領導們見個麵。

  “他們見我幹什麽?”

  “你是家屬啊。慰問家屬是例行規矩。”李正說,“他們等了很久了。有的領導還跑來了兩趟。”

  尤優無語。雲城不過是個縣級市,但是越到小地方,領導就越像領導。到了三樓,吳可非搶先一步出了電梯,喊道:“來了來了。”走廊裏聚的都是人。憑感覺尤優知道都是認識的人,可她誰也不看,隻是從人群中目不斜視地穿過,走進醫生辦公室,一股濃烈的煙味兒,領導們都站了起來,禮貌地、節製地朝尤優笑著。尤優走過去,一一機械地握手:副市長,副書記,副主任,副主席……兩個大院的正職陳書記和範市長端然立於眾人中間。陳書記高瘦白,範市長矮胖黑,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是說相聲的搭檔。

  “李確是我們的好幹部。”陳書記嚴肅地說,“我已經和院方打過招呼了,叫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救治李確。”

  “現在運用的是這個醫院最好的技術力量,措施很得當,你不要太擔心。”範市長語調溫和地補充。

  “尤優,李確的搶救很及時,多虧了領導們的關心和愛護。”李正說著,幾乎是懇求地看了尤優一眼。尤優知道:自己的沉默已經給他造成了極度的不安。

  “謝謝。”尤優生硬地吐出兩個字,“我現在去病房。”

  走出門口的時候,一個短發女人抓住了尤優的手。

  “尤優,事情已經發生了,隻有麵對。”她說,“你一定要堅強。”

  她個子不高,穿著黑呢子短大衣,很精幹。尤優知道她是常務副市長苗青。苗青原來是梅新市教委的副主任,調到雲城有三年多了,她剛來的時候,李確還在一個鄉鎮當黨委書記,她不摸基層的行情,鬧了幾出笑話,被那些鄉鎮幹部們到處傳誦。最出名的一個典故是:幾個鎮長接二連三地去找她批經費,她叫苦道:“沒錢啊,早就吃了明年的米啦。你們誰也不體諒我,隻會一個一個來折騰我,都不知道我這兒的窟窿有多大。”這話被葷意雙關之後,引為笑談。李確看不過去,推心置腹地向她諫言,她先是大怒,反省過後便悉數采納,並從此對李確另眼相看。

  尤優朝苗青點了點頭。

  “謝謝各位領導,領導們都辛苦了,請回去好好休息吧。有什麽情況我們及時向領導們匯報……”不用回頭尤優都能判斷出李正說話時的樣子。他說出的每個字都和他的腰一樣謙恭地彎著。

  尤優一直走到308,推開了門。李確的呼嚕聲馬上進入耳膜。他果然一副正在睡覺的樣子。白色的被單蓋著他的身體,隻露出臉,頭發已經剃光了,腦袋左邊插著一根管子,管子連著一個軟袋,裏麵都是猩紅的血水。鼻子上是氧氣管。手腳上全紮著針,掛著輸液管。

  病房裏坐著馬書記和小董,兩人一起站起來。尤優俯身看著李確的臉。

  “李確。”她喊。

  李確的回答是一聲聲呼嚕。看著李確仿佛酣睡的麵容,尤優的心頭突然湧起一個詞組:我的男人。李確是我的男人。這個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我的男人,是和我結婚生孩子和我做過愛的男人。她這麽想著,忍不住又喊:

  “李確。”

  “睡呢。”馬書記說,“你先喝點水。”

  “我不渴。”尤優說,“我要見醫生。”

  醫生說出血部位不是很關鍵——大腦裏沒有不關鍵的部位,所謂的不關鍵隻是相對而言。出血量也不能算少,目前是通過打引流管正在往外排裏麵的淤血,下一步治療要等過幾天再做過CT之後才能確定。現在隻能這樣了。

  “最重要的是出血要止住。”醫生說。

  “他什麽時候能醒?”

  “他現在是昏迷,”醫生更正,“昏迷期一般都得三四天。”

  尤優默坐至深夜一點,李正要尤優去睡覺,說馬書記派四個人來輪班,加上他和她,一個家人配單位的兩個人組成一班,每天分成兩班輪值。因此尤優現在的任務是休息。他們已經在醫院旁邊的小旅館訂了房間。尤優執意不走,李正沉默良久,道:“去吧。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尤優起身,不再爭執。

  黑漆漆的天空,雪地卻那麽白。尤優小心翼翼地踩到雪上。每走一步她都對自己說:“不能滑倒,不能滑倒。李確還在病床上,我要是滑倒就不能好好照顧他了。”

  走進小旅館。她一進房間就撲倒在床上,淚水滂沱。暢快的哭泣中,她一遍遍地低聲罵自己:“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李確。”她也知道這事其實和自己沒關係,可她就是想罵自己。淚水裏,無邊無際的愧疚洶湧而來,離婚的念頭再次顯露,卻已是屍橫遍野。她知道,如果李確不出事離婚還有指望的話,此時她如果再想離婚,不但萬夫所指,自己都得把自己殺死。

  短信鈴聲響起,仍是程意:“是否安全抵達?睡了嗎?”

  程意在省城定居已經一年了,她和程意的偷偷見麵也已經進行了一年。當年他們分手之後,程意失魂落魄地辭去了健身教練的工作,南下闖蕩。程意告訴她:為了有一天能在給她愛情的同時也有能力給她足夠的安全感,他這些年摸索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終於有了豐厚的積蓄,也有了足夠的人脈,這些人脈裏最重要的關係就是一個重要領導的公子。於是他衣錦還鄉,和該公子在省城合開了一家高檔健身俱樂部。俱樂部非常奢華,全是德國原裝的進口設備。有很多高幹子弟都是專屬會員,某種意義上,他這裏幾乎成了一個變相的高級社交場所。

  “那你就在裏麵找個公主或者格格,結婚吧。”

  “曾經滄海難為水。”

  “還是,讓那水幹了吧。”尤優笑。

  “水自己不幹,我也沒辦法。”程意的眼神執著。

  尤優低頭看著杯子:“對不起。”

  “孝字當頭。我知道你當初也是不得已。其實,伯母也是對的。如果那時我們結婚,以我的狀態,肯定不能給你幸福。”

  尤優心頭蕩起一陣暖流。多年過去,激烈的程意也變得如此豁達,這是歲月的禮物。

  “但是,現在我能。”程意又說。

  “可是,我已經……”

  “你知道麽,”程意打斷尤優,“沒見麵的時候,我很怕你會變成一個肥頭大耳珠光寶氣的官太太。一見麵我就放心了,你還是以前的那個優優。”

  “我不是……”

  “我認為是。”

  尤優微笑。不像個官太太。她喜歡這種讚美。

  他們基本上每月見一次,尤優去省城的少,程意來梅新市的多——雲城太小,梅新的安全係數要大很多。起初相見時也非常君子,無非是說說話。聊聊天,吃個飯,程意半真半假地和尤優開開玩笑。他從不急著讓尤優表態。

  “離婚是件大事,你又有了孩子。你一定要想好了再決定。我等你。”他說。

  “誰說我要離婚?我和李確很好,不會離婚。”感動之餘,尤優又為他的判斷莫名其妙地賭氣。

  “你知道麽,這根手指用來遮眼睛最方便,”程意舉起食指道,“因此有哲學家曾經說:自欺就是食指,是我們用得最多也最順手的食指。”程意突然鄭重道:“你和他之間,真的還有愛情嗎?”

  尤優沉默。這種問話通常都是女人的台詞,被程意這麽一字一字地問出來,總有些怪異。但也是沉甸甸的怪異。仿佛是秤砣在壓著稻草。尤優意識的刻度在李確的名字裏搖晃。還有愛情嗎?這話多麽殘酷。但更殘酷的還不是這句,而是:你和他之間,曾經有過愛情嗎?

  冰凍的記憶還是被一次次的見麵焐熱起來了。他們去唱過歌,去野餐過,也進行過幾次當日即返的短途旅行。昨天,他們在程意的辦公室喝著咖啡,程意忽然聊起了一些極細節的往事:“那時候,你喜歡用手攏頭發,一攏,一攏,手指頭像個小梳子似的。有一次,你有一個黑發卡沒戴好,甩頭發的時候落在了地上,我像寶貝一樣把它藏了起來,現在還放著呢。是最普通的那種黑發卡,一麵是平的,一麵是波浪線,上麵的漆都有些掉了……”

  尤優聽著聽著,有些毛骨悚然,卻又心旌搖蕩。她窩在沙發上,神經漸漸鬆弛,感覺到程意的氣息越來越近。然後,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一根根棕黃色的指頭,硬糙得像風幹的柴火。尤優的手襯在他的手裏就像白玉一樣,隻是這玉是軟的,綿的,暖的,潤的。尤優突然發現,已經很久沒有覺得自己的手是這麽好看了。已經有很久,李確沒有這麽握過她的手了。仿佛在程意的手裏,她重新生長了一遍自己的手。

  然後,程意的吻就來了。在近乎麻木和遲鈍的表情掩護下,尤優任由自己的唇舌開始了瘋狂的漫遊和奔跑:那裏麵有一座森林正被長風吹起,那裏麵有一個樂隊正在琴鼓合鳴,那裏麵有一片繁花正開得七色繽紛,那裏麵有一條大江正吼得如獅如虎

  “優優,”程意耳語呢喃,“我們悠悠吧。”“悠悠”曾經是他們之間的密語。

  “不,”尤優斷然拒絕,“不好。”

  ——那是昨天。

  尤優擦拭一下淚水,將程意的短信刪去。想了想,又將程意的手機號從手機的電話簿裏刪去。如果可能,她恨不得也將昨天的記憶從大腦裏刪去。在這個房間裏隻有自己,即使如此,她也無比羞恥地覺得:哪怕隻有一吻,自己昨天放縱的快感,也對不起李確今天的災難。
 


  四

  已經是臘月二十三。二十三,祭灶官。年氣越來越重了,來看李確的人從早上八點鍾開始,川流不息。尤優知道,這些人都是來梅新市置辦年貨的。一向如此,村裏的人去鎮上辦年貨,鎮上的人去縣城辦年貨,縣裏的人來市裏辦年貨。人們趁著辦年貨的時節過來看李確,公私兼顧。

  李確仍然在昏迷中。醫生叮囑說不要讓人隨便進病房,免得太多細菌交雜引起李確感染。病房有前後兩條走廊,前廊供正常出入,後廊供洗曬采光。尤優和李正商量了一下,前後門都鎖上,前門隻對護士醫生開放,後門隻供自己人出入,對於所有探望病人的人,隻讓他們在後窗玻璃看一下。

  “誰都不讓進?”來人往往會問。

  “是的。醫生說的,怕感染。對不起。”尤優機械地重複著語言和表情。

  “怎麽一直在睡?”

  “用了大量的鎮靜藥,醫生說這樣會強迫他多休息,對恢複腦傷有好處。”尤優說。李正同她商量過,不能再用昏迷這個詞了。說昏迷聽起來很嚴重,造成的影響不好。

  一天十九瓶液體。隻要有片刻閑暇,尤優就會坐在床前,盯著輸液管裏的液體,一滴,一滴,又一滴。小小的藥水的河在李確體內衝刷著,它們長著小小的牙齒嗎?它們會吞噬掉那些可惡的病菌嗎?事實上它們自己也是病菌,病菌和病菌打架,以毒攻毒,看誰凶得過誰……透亮的清水一樣的液體在體內循環了一遭,成為尿液匯集在儲尿袋裏。尿袋鼓脹,鼓脹,快滿了,尤優輕快迅捷地拔去下麵的塞子。嘩——溫熱的液體排進了便盆。隻要尤優在,她絕不讓別人碰尿袋和便盆。李確最汙穢的東西隻應該和她有關。她就是這麽想的。

  有人送東西,也有人送錢。送錢的人都是李確索日提過的比較親密體己的人。他們將信封塞在尤優的包裏,尤優沒有點也沒有看,更投有記名字。信封上肯定有送者的親筆簽名,沒有人會願意當個無名的送禮者。她知道。相比於送錢的,送東西的人要多一些——置年貨順便給他們夾帶一份。給現金還得找發票補賬,不如東西來得利落,好交代。更多的人則是什麽都不帶。“聽說還不能吃什麽,等他醒了,看看他想吃什麽再買。”有人這麽解釋。還有人說:“聽說出了事,我們就慌了,先想著跑來看看再說,沒顧上買東西。”

  尤優一律表示感謝,然後將他們送走。也許這些理由是真的,但尤優知道要全去相信的話也未免天真得配不上自己的年齡。更大的可能是他們不想浪費自己的錢物。如果李確不再醒來,他們在喪儀上付一筆禮金就可一了百了。曾經,李確的一個領導車禍重傷,在醫院裏隻熬了一夜。李確本來打算去買禮品的,第二天早上聽說那人已經死了便直接用白信封包了禮金去了火葬場——當然,如果李確……他們也甚或根本不來。來慰問她這個沒有用的遺孀幹什麽呢?

  病房和前廊都不讓放東西,尤優將東西歸整在了後廊上。看著這些東西,尤優忽然想:如果李確不是傷了腦子,而是傷了胳膊腿兒的話,東西肯定會比現在多吧?傷重了收的東西少,傷輕了收的東西多——這一點兒也不奇怪。明擺著的:傷輕的話這個人還有用,傷重了這個人很可能就沒用了。

  尤優悶悶地看著這些東西。以前收的東西比自己想象中的多,尤優看著悶。現在收的東西比自己想象中的少。尤優看著也悶。為什麽自己總是感覺這麽悶?想了想。尤優明白了:以前李確當官,她是以老百姓的態度看待李確。現在,李確躺在病床上了,也許以後就不是官了,她又開始以官太太的態度來看待那些送禮的人。她的態度,總是那麽不合適。和李確不合適,和送禮的人不合適,和宮裏宮外的人都不合適。

  不少看客的眼神裏有忍不住的興奮和好奇,有的甚至是幸災樂禍。尤優的眼睛像雷達一樣靈敏,她將這些眼神的成分一一分辨,儲存在自己的內心。我要記住。她對自己說。可是,記住是為了什麽呢?她不知道。她知道的隻是;我要記住。我要記住。我要記住。

  李正經常過來和她探討病情。他們倆說話的時候,李正一定要把李確單位的人差遣出去。李正說:“誰知道誰操著什麽心,正是關鍵時候。”

  “什麽關鍵時候?”

  “年後就要動李確他們這個級別的幹部了。他還是副處級的後備人選。對了,吳可非也是。本來他們倆還有一拚……”

  尤優沉默。動幹部是常事。隻要是個有點兒能耐的幹部,就會不斷地被人動。有時動得好,有時動得壞,有時動得一般,有時動得驚人。有時從平地登了天,有時從天上摔到了平地,甚至會直接摔到穀底裏去。一般來說都是年後動幹部。於是每到那時候,雲城大大小小的機關就會雷隱隱,霧蒙蒙。

  很快,尤優就發現李正往病房裏帶人了。她問李正,李正說都是領導,還有的是他最要好的熟人。

  “遵守原則也得看情況。”李正說,“你說是不是?”

  “隻要是對李確好就得堅決遵守。”尤優說,“都什麽時候了,還看人情!”

  李正一語不響地離開,尤優聽出了這沉默中的憤怒。李正在交警隊的領導崗位工作多年,雖然在家裏收斂了很多,但說話做事還是不自覺地會帶出人民警察的強悍作風。但尤優也很決絕。為了李確,她決不退讓。哪怕是李確的同胞哥哥。

  手機響了,是尤良,打電話問李確的情況。這兩天他沒少打電話給尤優,詢問得很仔細,不厭其煩,似乎他是個出差在外的主治醫。尤良說自己工作很忙,過不來,隻好在電話裏了解一下情況,解解心焦。尤良在鄰縣一所鄉衛生院當醫生,一直想當院長,曾經跟尤優提過幾次,要她和李確好好說說。尤良的業務水平不是普通的一般,一下班就知道推牌九,多多少少總要欠些賭債,為此夫妻兩個時不時就會鬧得雞飛狗跳,實在是讓人不省心也說不得嘴。因此尤優隻是敷衍地提了提,李確便也含糊地應了應。後來尤良又提出想調回縣局裏去當個中層,李確也一直拖延著,對尤優說人要是不爭氣,安排的地方越好將來丟的人就會越大。空空期待了很久尤良才算是徹底明白了李確的態度,對李確連帶尤優都心生罅隙,兩家就此有些不睦。

  “我也很忙。”尤優心煩著這種電話的負擔,“你要是實在想知道,就在百忙之中抽出點兒時間親自過來看看吧。”

  下午的時候,尤良夫婦兩手空空地來到。尤良問了情況,看了片子,說:“其實很嚴重。”尤優心裏一沉,說醫生說過不會那麽嚴重。尤良哂笑道:“他當然不會說嚴重。那是為了給你心理安慰。”

  尤良畢竟是醫生。他說的應該是真的。尤優覺得自己的心直直地朝深淵裏掉去。忽然想:他真是愚蠢。如果我是他,即使真的比較嚴重我也不會這麽對妹妹說。我會用食指,用程意說過的那根善良的食指來遮蓋妹妹的眼睛…-尤優正懵懂著,尤良又問尤優需要他幫什麽忙,是客套的語氣,尤優又突然萌生希望,道:“你在這裏呆一晚上,教我一下護理知識吧。”尤良卻又猶豫了,說單位還有事情沒有處理完,必須得走。再說他老婆兒子都怕放炮,今天晚上祭灶,他得負責放炮。

  “那你走吧。”尤優再也不看他一眼,轉身欲進病房。

  “優優,那些東西……”尤良有些訕訕道,“我有車。”

  尤優用後背頓了一頓,關上了病房的門。手機一直在響,尤優掛斷所有的來電,關機。心非常冷。尤優卻簡直想笑起來了。當然,尤良的無恥有他的道理:她不能把他怎麽著。而李確單位的那些人之所以乖乖地聽從馬書記的指派在這裏值班,就是因為李確是個能把他們怎麽著的領導——是個可能醒來也可能醒不來不過到底有可能醒來的領導。

  手機如死亡一般平靜著。尤優的心卻悶得一截一截到了喉嚨。她又打開手機:她想在此刻找個人依靠。哪怕僅僅是語言上的。她查看著手機裏儲存的號碼,一頁一頁翻下去。同事,領導,鄰居,會議上認識的會友,飛機上認識的飛友,翻到姓程的一列時,她又想到了被刪去的程意…不,都不能說,不能說。說了又怎麽樣?即使是自己的親哥哥,也連一個晚上都不肯調劑出來——因為他除了很忙之外,還要負責放炮。

  尤優再次關機。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了朋友。以前,曾經,她有那麽多朋友,有那麽多可愛的、有趣的、生機勃勃的朋友,但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也許就是從和李確結婚起,李確似乎是一方網眼絕小的篩子,用他的縝密和嚴謹一遍遍地篩著她的朋友。在他功力非凡的篩選下,漸漸地,她的朋友越來越少,直至全無。

  不久,李正趕到,批評她說這個時候關機極為不妥,會被人猜測李確很嚴重,這種猜測引起的影響也會很嚴重。尤優又打開手機,開始接電話。按照李正的吩咐,隻說越來越好。當然口氣要有所區分。對待高於李確的領導,是感謝的,恭敬的;對於平於李確的領導,是親切的,鬆弛的;對於李確的下級,則是節製的,簡約的;對於親戚們,則是溫暖的,寬慰的。一遍又一遍,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語調,微妙的謹慎的措辭……李正的手機也是一樣。此起彼伏。看著李正憔悴的臉,尤優忽然想起那句最平常不過的俗話:“打虎還是親兄弟。”可這親兄弟,打的是什麽虎呢?

  “哥,”尤優喊。她想說聲謝謝,話出口的一刹那又消退了這個念頭。對於李正,謝謝這兩個字過於輕浮了。於是她道:“那些東西,你看怎麽辦?”

  “家裏是沒地方。”李正沉吟片刻,“處理給醫院附近的超市吧。”

  “李確以前說過……”

  “是,我知道這麽做影響不好。但是放在這裏,影響更不好。”李正又想了想,“兩弊相比,取其輕吧。”

  第二天,尤優拿到了小董交來的第一筆款:三千六百二十七元。她拿著這遝鈔票,走進了醫院對麵的郵局。
 


  五

  因為插了導尿管,尿道口很容易感染,需要及時清洗。尤優按照護士教的,用棉簽蘸著溫水,慢慢地、輕輕地擦拭。尿道口分泌出的黏液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怎麽辦呢?”尤優問:護士說:“可以衝一下。”

  李確仍在睡著。睡得那樣沉,連給他最敏感的地方衝洗他都不知道。塑料布鋪在他的臀下,護士用針管抽了溫水,尤優扶著李確的陰莖,護士一遍遍給李確衝著。有水珠落到了尤優的手上和李確的大腿上,護士給尤優遞去毛巾,尤優把水珠擦幹淨,然後護士繼續衝。尤優的腦海裏控製不住地閃現出她和李確一幕幕做愛時的情景。這是男人的命根子,這是男人的標誌,男人以此成為男人,女人以此成為女人。初曆時尤優以為它是醜的,後來才感覺到它的美。而現在,它柔軟,無助,暗淡,清洗過後甚至還有些肮髒。它還可以嗎?尤優的心一陣深痛。也許對於李確這個奇妙的器官來說,性愛已經成為難以企及的高端遊戲,它主要的功能就是排泄出黃澄澄的尿液,讓李確能夠膀胱舒適,安然入眠。尤優又不合時宜地想起有一次在歌廳唱歌,一個男同事點了《把根留住》,一個看不慣他的女同事馬上叫服務生:“我要《一剪梅》。”——沒有比這更刁鑽的接曲了吧?

  “你笑什麽?”護士問。

  “沒什麽。”尤優詫異。自己笑了嗎?她想了想,又說:“李確要是醒過來的話,肯定覺得你在身邊挺不好意思的。”

  “病人在我們眼裏從來都不分男女。”護士說。

  清洗完畢,護士上衛生間洗手,尤優把被子給李確蓋上,掖左邊被角的時候,突然,李確伸出左手,輕輕地握了握尤優的手。尤優幾乎是驚喜地去看李確的臉,他已經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很亮,卻是有些滯的那種亮。

  尤優連忙俯到他的臉上。

  “李確。”尤優喊。

  李確點點頭,從喉嚨裏吐出了氣息:“優優。”

  尤優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在心上最懸的那點兒東西,跟看時時都會把自己的心砸得一團模糊的那點兒東西,終於放下了。她知道,哪怕李確將來殘廢,將來要坐一輩子輪椅,她最想要的那點兒東西,保住了:她的李確神誌還清楚,還有記憶,還記得她的名字,這是最重要的。這不至於讓他以前所有生命的影像成為空白,而隻要以前的不成為空白,以後的也不會成為空白。“記憶沒有任何力量”——這是誰說的話?有時候,記憶就是全部的力量。

  然後李確不再說話,他左看右看,最後他隻看著尤優,非常認真地看著,探詢地看著,很明顯地在等著尤優說著什麽。尤優明白了:李確在等她解釋,解釋自己為什麽躺在這裏。他還記得出事之前的事嗎?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還記得多少?

  “我們哪一年結的婚?”

  “一九九五年。”

  尤優落著淚笑了。

  “你,有病了。”尤優說,她輕輕地撫著李確的額頭,“咱們啊,有病了。”

  她一五一十地給李確講了起來。講了積雪,講了車禍。李確搖搖頭,笑著,聽著。很快,李正和局裏值班的人也過來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和李確講著。可以看出,李確還接受不了這麽多的信息,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聽了一會兒,似乎很累,然後雙眸一閉,接著睡去。

  尤優隻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鬆了。是微鬆,鬆了一節。就這也好。然後她也倒在另一張床上睡去。三天了,她一直沒有真正地睡著。

  她是被李正的電話吵醒的。李正告訴她:“馬上收拾一下病房。苗市長和兩個老一都要來看他了。”尤優馬上明白他說的是陳書記和範市長。等她打仗似的將病房收拾齊整,兩位領導已經各自帶著秘書和司機到了。院長和副院長也聞聲過來,頓時浩浩蕩蕩站了滿屋子人。尤優將礦泉水一瓶瓶打開遞過去,陳書記和範市長一邊接水一邊分別和尤優握手,陳書記問尤優:“醒過沒有?”

  “醒過來兩次。”李正馬上說。尤優看了李正一眼,明白了,補充道:“剛剛半小時前還醒了一次,說了幾句話,又睡了。”

  “哦?”陳市長饒有興味,“說了什麽?”

  “他問自己是怎麽回事,我告訴了他。我還特意考了考他我們是哪一年結的婚,他的答案非常標準。”

  陳書記和範市長朗聲大笑,滿室皆歡。

  “他還提到了工作,說恐怕要耽誤一段時間工作了。”

  “什麽工作!”範市長大手一揮,“他出事就是為了工作,現在麽,把病養好就是他最重要的工作。隻是這段時間要辛苦你了,好好照顧我們李確。治療費不用擔心,我和馬書記說了,水利局下屬這麽多單位,還供不起一個局長看病?李確的身體你也不用擔心,他年輕,肯定扛得過去,是不是陳書記?”

  “當然,”陳書記說,“我也出過兩次車禍,比他的還要嚴重。結果出一次就被提拔一次。我看,李確也是到時候了。”

  眾人知趣地又笑。

  他們走後,李正表揚尤優,說她悟性很好,很知道該怎麽應付場麵。尤優自己也驚奇自己,仿佛是無師自通似的,就替李確說了謊。也許,這算不上說謊。如果李確正好醒來,他一定會這樣表態的。尤優確信。
 


  六

  有時候醒來,李確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個孩子。有時候醒來,李確的眼神又非常空茫,像個老人。可以肯定的是,李確清醒的次數越來越多,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他一段時間一段時間地清醒著。慢慢地,也能坐起來了。清醒的時候,他基本不說話。坐起來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去找自己的右臂。他的右臂因為腦部淤血壓迫的緣故不能動。完全不能動。李確就捏著自己的右臂摸著自己的右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反複數著,反複看著。醫生過來查房,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尖利的叉子一樣的東西使勁兒挖他的右手心,他“吱吱”地叫著,下意識地將右手臂蜷縮起來。也隻是在這種強刺激的情況下,他的右腿才會蜷動。平時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在那裏呆著。對於右側的肢體,護士統統稱之為患肢。她們囑咐尤優:多按摩他的患肢。睡覺的時候,不要壓迫患肢這一側。在給他紮液體的時候,也盡量不要紮在患肢上。

  “隻要會動,不就能證明將來沒問題麽?”尤優問。

  “不一定。這隻是強刺激下的反應,不是自主運動。”醫生回答。又朝李正和尤優笑笑,“你們不是說要保命麽?現在。我肯定他沒有生命危險了。”

  第六天,李確頭部的引流管和血袋終於被撤掉,看起來沒有那麽疹人了。李正也才把老太太接來,告訴了她真相——老太太在家裏早就急得跳腳,已然是瞞不住了。看到母親,李確清晰地叫了一聲:“媽。”

  老太太落了淚。

  兒子也過來了,怔怔地看著李確,仿佛不認識了一樣,又仿佛嚇傻了一樣。尤優把他推到李確跟前,李確伸出左手,摸摸兒子的頭,笑了笑。他的右麵部肌肉像石頭一樣僵硬,嘴角看起來明顯歪斜,笑過片刻,一絲清亮的口水從他的嘴角緩緩流出。

  時滿一周,李確的輸液量由十九瓶減至十一瓶。醫生說李確該插胃管了。插上胃管給他輸送流質,用食物補送營養要比用藥物補送好得多。

  尤優沒想到胃管的下法那樣直接,看著醫生將一根長長的管子朝他的鼻子裏插去,他掙紮著,仿佛被電擊著了似的,但他掙紮得是那麽無力,無效,無用。管子還是斬釘截鐵地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插管的速度很快,在尤優眼裏卻漫長無比。李確終於安靜下來,尤優卻早已經偏過了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淚水從眼眶裏憋了出來。她抬起胳膊蹭掉,不讓任何人看見。在李確昏迷的時候,這些折磨都不算什麽吧,但是現在李確醒了,這些小小的折磨也醒了。

  接著尤優就學會了用胃管給李確打飯,醫生說會有胃出血,叮囑尤優,每次在給李確打水和打飯之前,都要先抽一下胃液,如果有咖啡色的絮狀物出現,那就是胃出血了。尤優問為什麽會胃出血?醫生說:一,腦部出血之後,胃部很容易就會出現應激性出血;二,下胃管給胃造成的創傷一般會讓胃稍有出血。

  於是就先用溫水抽胃液。胃液是透明的,尤優放了心,開始給李確打小米粥,大米粥,加上芹菜汁,果汁,有時候是雞蛋花,牛奶。有時候是麵條。每次給李確打飯的時候,他都不說話,隻是睜眼看著。尤優說:“吃飯了。”然後便用針管打給他。不經過味蕾的研磨,食物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任何可以享受和品味的因素,隻是充饑,但吃還得吃,打還得打。尤優還特意買了特粗的針管給他打麵條。打過之後,將胃管用紗布紮好,對他說:“紮好咱的大象鼻子啦。”——都是笑著做的,也是笑著說的。

  天仍然不時下著小雪,尤優打發李確吃了飯,自己再去外麵吃。在醫院西側的一個小巷裏,賣著各種各樣的吃食:米線,燴麵,炒涼粉,炒麵,包子,燒餅夾肉,餃子,胡辣湯…尤優踩著積雪,一步一步地朝那些小攤走去,小販們都熱情地招呼著尤優:“來點兒什麽?”“進來坐吧。”

  走在這裏,誰知道我有一個病人呢?誰知道我的丈夫正重病在床呢?誰知道我這樣一個笑著的女人在想著什麽呢?馬上就是春節了,這些為了賺錢而在街上做著生意的人,這些笑著招呼我的人又都在想著什麽呢?尤優慢慢地走著,朝他們笑著,無邊無垠的寂寞在心裏鋪開暈染。


  ——尤優的笑確實多了起來。尤其是在人前。尤其是人多的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笑,就隻是一種強烈的意識:必須笑,一定要笑。隻有笑才最合適。她笑著接人待物,笑著和醫生護士寒暄,笑著跟相鄰病房的人打招呼……她也越來越能吃了,那天,李正去吃早飯的時候,問尤優給她帶點兒什麽。

  “一屜包子,兩份小米粥,一份豆芽菜,一份醃蘿卜條。”尤優說。

  “哦。”李正看了尤優一眼,“是得多吃點兒。”

  尤優笑笑。李正一定在心裏罵她沒心沒肺吧?這個女人,丈夫重病在床,她早飯還有心情吃這麽多。可我就要吃。尤優對自己說:我就要吃。我要多多地吃。我絕不能讓自己在照顧李確的時候倒下。糧食會通過我的腸胃化成力氣,支撐著我。我再去支撐我的李確。我的李確。我的李確。她在內心重複。是的,是我的李確。她從沒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李確此刻不屬於工作。不屬於職位,隻屬於她。這個最弱最弱的李確,這個破綻百出的李確,此刻,隻屬於她。

  按照習俗,大年初一之前都得洗個澡,用來除去一年來的積塵。大年三十上午,尤優抽時間回了趟家,洗了個澡,換了換自己的貼身衣服,簡單看了看兒子的功課,又搜揀出兒子近期要穿的衣服,說:“你過年穿不上新衣服了,沒時間給你買。”

  “沒關係。爸爸生病了,要花錢的。”兒子懂事地說,“總共要花多少錢?”

  尤優想解釋一下不是自己家拿的醫療費。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解釋為好:“不知道,要爸爸出院的時候才知道。”

  “那已經花了多少錢了?”

  “大概三四萬吧。你打聽這些幹嗎?別管那麽多。”

  “報銷嗎?”

  “你爸爸是在工作崗位上負的傷,當然應該報。”

  “應該報?那就是說,還沒有報?”

  “你刨根問底的幹什麽?”尤優真是奇怪這個九歲的孩子,“你不用操心。”

  “媽媽,”兒子沉默片刻,又說,“我不太喜歡吃肉。”

  “怎麽了?”

  “你以前老是給我買雞腿,其實我不太喜歡吃。我也不太喜歡吃排骨。你往後少給我買吧。一星期吃一次就行。”他頓頓,“最多兩次。”

  尤優抱緊兒子。

  “還有,金針菇又貴又不好吃,我也不想吃了,以後也不要給我買了。”

  尤優痛哭起來。

  “媽媽,別哭。”

  尤優將滿是淚水的臉貼近兒子,狠狠地親吻著。

  婆婆說要她上街買些鞭炮和春聯。鞭炮要買一萬頭的,“去去晦氣。”

  尤優怔了怔。已經有很多年,她沒有買過這些東西了,都是李確的

  司機或者辦公室的人買好送到家裏來的。她環顧了一下冷冷清清的家,往年這個時候,即使隻有一個老人在家,家裏也有一種豐足和滿亂,現在,隻是一個老人而已。

  她帶著兒子上了街,剛買了一對春聯就發現兒子不見了,想去找又不敢找,隻好站在原地等著,兒子終於姍姍出現。她狠狠地打了一下兒子的頭,問他哪裏去了,兒子噙著眼淚道:“媽媽,我去問了問別人買的價,你的春聯買貴了。你買五塊,人家三塊五都買了。你得跟人家搞搞價。”

  除夕之夜,短信爆滿,尤優不回複,統統刪去。程意的短信她多看了一會兒,也刪了。但那幾個字還是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記憶裏:

  “春天如愛,愛如春天。春節快樂!”

  仿佛確實如此。因此,愛和春天是一樣的短暫啊。尤優想。

  零點鍾敲過,全城鞭炮驟響。尤優獨自站在醫院空曠的花園裏,和著震耳欲聾的炮聲,衝著深藍的夜空聲嘶力竭地長嘯了一聲:“啊——”
 


  七

  李確能朝窗外的探望者們揮手致意了,來看李確的人也越來越多。有的是第二次來,第三次來,幾乎都拎著東西,也都表示想跟李確說說話。但這不過是十天時間,還需要格外小心。尤優便不同意。然而還是有特別強勢的人硬闖進來。一次,有個人幾乎是擠進了門,到床邊大聲地和李確寒暄。尤優怒視著他,直到他訕訕離去。李確點著尤優的額頭,說:“凶。”

  “生怕你不知道他們來看過你似的。”尤優道,“真正為你好的人,不會進來。”

  李確笑笑。

  大年初五那天,梅新市的百貨大樓所有商品打三到五折,來看李確的人也多到了頂峰。正趕上醫生給李確下了張CT單,去拍CT的時候,李確躺在推拉床上,幫忙的前呼後擁,如同伺候皇上出巡。有一些人隻能勉強搭上一隻手。上電梯,下電梯,從這個床移到那個床上……走廊上的行人紛紛駐足,議論:“是誰家的親戚,怎麽這麽多人啊?”

  誰家的親戚呢?尤優自問。她跟在隊伍的後麵,茫然地,微笑地走著。

  做夢一樣,和尤優早已毫無聯係的一些人都過來看李確:小學同學,初中同學,高中同學……曾經的班花同桌已經徹底成了黃臉婆,離了一次婚又結了一次婚,做了後母。讓尤優曾經動過一點小春心的數學課代表也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最讓尤優意外的是高一時的班主任也來了,他說他多年前也遭遇過一次車禍:他騎摩托車被一輛卡車撞倒,他後座上載著的人死了。

  對他們的到來盡管感到意外,尤優還是客客氣氣,禮數周全。心裏雖然也不時泛起微薄的感動,但最強烈的還是厭惡:她厭惡這種不著邊際的安慰。她打心底裏不希望他們來。一來無用,二來要應酬,再就是她不願意欠他們無謂的人情。她在處世經營方麵一向疏淡,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麽好的人緣。那麽這些人到底為什麽來?想來想去,最主要的由頭或許就是:這件事的主角是李確——堂堂的水利局局長,車禍受到重創,這種本埠新聞的後續報道多少都會令人有些好奇。另外一些由頭就是借此積累一些交情:萬一他將來好了呢?萬一他好了之後還是局長呢?萬一以後用得著他呢?是這樣吧?所以她厭惡。當然,她知道精明、勢利、算計等等中也有厚道和善良,但是厚道和善良夾雜在這些東西裏,也讓她一起厭惡。

  沒多久,姨媽又打電話說要和表姐一起過來,尤優不讓。姨媽已經年過七旬,再這麽過來,她還得擔心她。姨媽卻執意要來,尤優終於崩潰,滔滔不絕地斥責道:“你們來幹嗎?來幹嗎?我知道你們想要盡盡你們的心,可是你們隻想盡你們的心,想過我嗎?你們要來了我還得接待你們,我多累你們知道嗎?你們就想盡你們的人情,沒有想到我的感受!人怎麽都這麽自私啊?怎麽什麽時候都想的是自己啊?”

  姨媽被嚇住了一樣,說那就不去了。尤優道:“你好好的,讓我放心就行了。”

  姨媽乖乖地說:“知道了。”

  放下電話,尤優眼睛一陣酸澀。但她沒有哭。

  很奇異的,李確在關鍵的時候總是表現得很好。一次是苗市長過來。

  “最近怎麽樣?”她問。

  “可以。”李確說。

  “要安心養病,不要擔心工作。”

  “好。”

  李確的話不多,但字字都答得有勁道。最後苗市長走的時候,他的口齒格外清晰地說:“慢走。”

  “我看你快好了!”苗市長驚喜地說,“好好養著,再見!”

  “謝謝!再見!”

  苗市長走了,李確久久地沉默著,終於問尤優,“誰?”

  “苗市長。”

  “哦。”李確恍然。

  “不認識了?”

  “認識。名字,不行。還有,誰?”

  尤優明白他是在問其他來過的人,於是盡力搜刮自己記得的:趙局長,秦局長,武局長,薛局長,金局長……

  “陳?範?”

  “來了。”

  李確點點頭:“半個月,上班。”

  “什麽?”尤優瞪大眼睛。

  “上,班。”

  “不行!”

  “你不懂。”李確的眼神突然變得魯直起來,如同湖水幹涸,露出了淒厲的湖底。他白了尤優一眼,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就指了指自己的頭。

  “頭發?”尤優愣住,“會長出來的。”

  李確搖頭。

  “想戴帽子?覺得冷?”

  李確依然搖頭。

  尤優似乎明白了什麽:“怕自己的位置保不住?”

  李確滿意地點頭:“要占。”

  這樣坦白,這樣赤裸。如果不是他的神誌還沒有完全恢複,以他索日的低調和內斂,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這樣的詞的。尤優既難過又震驚。

  “別想著這個了。”尤優終於說,“身體是個一,其他都是零。你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那,就,遲了。”李確吃力地說,“傻!”

  然後他要過自己的手機,用左手熟練地開機——尤優都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這麽重的病,幾乎沒有妨礙他使用手機的流暢性。手機仿佛是他的另一隻手。然後李確撥通了手機,對著手機響亮地叫道:“陳書記,你好,我是李確!”那聲音如此明晰,如此正常,仿佛他以往的病態都是一種假象。

  尤優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個奇跡。

  “……我很好……謝謝領導關心……我半個月……能上班……對……對……好……好……謝謝領導……再見……”

  放下電話之後,李確的額頭滿是汗水。

  李正過來,李確已經睡了,尤優馬上把李確剛才的表現告訴了李正。李正道:“胡鬧!還不會下床走路,就想去上班!”尋思了一會兒,道:“這樣也好,讓領導知道李確沒有那麽嚴重。等我和主治李確的副院長說一聲,他和陳書記是黨校同學,說不定陳書記會問他李確的情況,讓他隻能朝好處說。沒辦法,必須得全力以赴。好歹熬過了動幹部,李確就能鬆了勁兒好好治療了。”

  又垂了半天頭,道:“李確努力了這麽多年,這個節骨眼兒倒了黴,咱隻能盡力,不能讓他功虧一簣。”抬頭看著尤優,突然笑了,“他在領導們麵前表現得這麽好,也算爭氣,是不是?”

  尤優無語。

  “還有,我明天開始給醫生們送過年禮,院長就不送了,主治的副院長,科主任,主治醫生,護士長,一共四個,分別是四千,三千,兩千,一千,一共一萬。你覺得怎麽樣?”

  “好,我明天就取錢給你。”尤優說。

  沉吟片刻,李正要尤優去超市給李確實拖鞋和襪子。

  “醫生說要穿了嗎?”尤優驚喜,又有些疑惑。李確不是還不會下床走路麽?

  “肯定要穿的。”李正說,“肯定。”

  尤優明白了。李正這是在用鞋子給李確“衝喜”。他要讓鞋子和襪子給李確帶來一個確鑿的盼頭。

  “好。我現在就去。”尤優勉強笑笑,走到衛生間。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的眼睛裏滿是陌生的東西,讓她覺出隱隱的恐怖。

  偌大的超市裏,這邊是五塊九的七匹狼棉襪。那邊是十三塊八的潔婷衛生巾,這邊螺旋樓梯式的衣架上是色彩繽紛的花雨傘牌內衣,那邊化妝品展示台上是玉蘭油琳琅滿目的贈品……尤優在人潮中站立著,覺得自己離周圍的人是那麽遠,離這個超市是那麽遠,離這個世界是那麽遠。她握著一雙深灰色後包跟的男棉拖,終於淚如雨下。
 


  八

  李確的語言越來越顯示出了問題。最主要的問題是兩個。一是用詞錯誤。要電視機的遙控器,他說是要電腦。要碗,他說是筷子。要枕頭,他說是被子。大方向是對的,就是精準程度不行。叫最熟悉的人的名字,也得要想半天。常常看著尤優叫“媽”,過後馬上自己明白過來,但下次叫的時候,還是脫口而出。二是邏輯混亂。哪怕再短的句子,等他說出口也都變成了無序倒裝句:紙,給我,優優。水,優優,我要。

  “腦外傷並發症。”尤優去問醫生,醫生回答得很幹脆,“他腦出血的點兒恰好在語言中樞上,肯定損傷了一些語言神經。”

  “多長時間能好?”

  醫生笑笑,沉默。

  “能好嗎?”尤優自覺退步。

  “一般來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應該會好轉一些,但是好轉到什麽程度很難預料。聽說如果進行那種專業的語言康複訓練,把握可能會大一些。”醫生看著尤優的臉色,“術業有專攻,這方麵我是外行。網上有相關信息,你可以查查。”

  果然是術業有專攻。網上資料顯示:做語言康複訓練最好的地方是中國康複研究中心,在北京。尤優上網查出電話號碼,打電話過去谘詢,一位姓李的教授告訴她:他們在全國各地培訓了很多語言康複訓練師,梅新市第一人民醫院康複分院有一個姓杜的女醫生就在他們那裏培訓過,做得很出色。他們直接去找杜醫生即可。尤優馬上又查得杜醫生的資料:畢業於省醫科大學,除了曾在北京進修過語言康複之外,還曾經在日本專修過言語和聽力康複,現在市第一人民醫院康複分院任聽力語言科副主任,副主任醫師,帶有研究生。

  尤優很快和李正商量了一下,立馬帶著李確的片子去找杜醫生。他們到的時候,杜醫生正在給病人進行訓練。他們等在訓練室門外,清晰地聽到了整個訓練的過程。聽來無奇,就像媽媽在教小孩子說話。杜醫生語調安詳,耐心地數落她的病人:“雞蛋碰石頭的後半句是什麽?是什麽?自——不——量——力!下次問你的時候,別再說跟我說:一——碰——就——碎——好嗎?”

  尤優忍不住笑起來。

  “有那麽好笑嗎?”李正不滿地看了尤優一眼。尤優頓時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啊。

  和她的資曆比起來,杜醫生顯得很年輕,三十五六歲的樣子。鼻子略帶些鷹鉤,有些異域風情。頭發燙的是不大不小的卷兒,看起來更像個外國女人了。她的神情非常自信,很喜歡笑。也許是職業的關係,她很愛說話,都顯得有些饒舌了。病人結束訓練,她跟人朗聲道著再見,道完再見又道拜拜,然後將那人叫住,糾正他的發音。再重複告別的過程。送走了病人,她一轉臉就訓旁邊的實習生:“你們怎麽老問一些沒有質量的問題?我們的語言訓練是說廢話嗎?”

  看了李確的片子,仔細詢問了李確的語言情況,她馬上起身:“我跟你們去二院看看病人,他現在的情況應當馬上介入語言治療。越早效果越好。”

  “可是我們那邊的治療還沒有結束啊。”李正說。

  “沒關係,我可以天天去。”

  “太好了,我們車接。”

  “沒車的話我可以打車,”她笑,“不過你們得報銷車費。”

  “杜醫生,他會說簡單的話,為什麽還是叫失語症?”在車上,尤優問。

  “失語症是指由於神經中樞病損導致抽象信號思維障礙,從而喪失了一部分或者是大部分口語、文字的表達和領悟能力的臨床症候群。他們雖然失去了一部分或者是大部分的語言能力,但並沒有完全喪失,所以叫失語症。”杜醫生認真地向她解釋,“如果完全不會說話,那就不叫失語症了。”她有些天真地笑起來,“那叫無語症,也就是啞巴。”然後她又告訴尤優,失語症分很多種:運動性失語,感覺性失語,失讀症,失寫症,還有命名性失語症。從李確的情況看,命名性失語症這一款基本可以肯定了。

  到了醫院,和李確聊了一會兒之後,杜醫生當即下了診斷,說李確是運動性失語症和命名性失語症並存。前者的症狀是損傷了表達的邏輯性、流暢性和豐富性,後者的症狀是損傷了對事物命名的準確度、精微度和記憶力。幸運的是受損程度比較輕,應該能康複得比較理想。她告訴尤優,從明天起就開始正式治療。

  “按你說的,如果康複得比較理想的話,會是什麽情形?”送杜醫生出門,李正在走廊上叫住她,“會不會影響他的工作?”

  “要看個體情況而定。”杜醫生的眼神非常坦白,“我的病人康複之後,幾乎都換了工作崗位。能勝任原職的人,隻有百分之五。”

  尤良又打電話問李確的情況,尤優回答冷淡。尤良無視她的冷淡,頑強地又提出了要李確幫他調動的事,意思是李確很可能出院之後就保不住職務,不如就趁現在,一來別人會格外看重一個病人的麵子,另外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趕緊給他解決了算了。尤優的太陽穴嘭嘭地跳著,脫口而出道:“你雖然這麽想,別人卻保不住會那麽想:他這個樣子,很可能也幹不長了,幹嗎還要給他人情?何況現在李確的語言狀態很不好,恐怕詞不達意,反而會誤了你的大事。你還是另想高招吧。”尤良頓時暴怒道:“你夾槍帶棒的。是什麽態度?別人家裏有個官,不知道能撈多少好處。我是早就該得的,卻得不到,用李確的麵子不過是給我一個公平,就這麽難嗎?我要是提拔了,日子好過了,能不想著你們嗎?我是你哥哥啊,你懂不懂什麽叫親情?”

  尤優把電話掛斷。是,我是不懂你所謂的親情——親情這時候過來挑我的刺!親情在我最需要的時候,讓醫生出身的你在醫院陪我一天你都不肯,因為你很忙,因為你的老婆兒子不敢放炮!

  尤優非常惡心。非常。

  所謂的兄妹親情,從來沒有讓尤優覺得安全,覺得溫暖。在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很少能感覺到哥哥是個依靠。自從上了班,更是這樣。從她開始賺第一個月工資起尤良就開始向她借錢,直到李確病前。她曾經還抱有幻想,幻想他總會長大。等到他長成長兄如父的時候,他總會主動代替父母的一部分職能來愛她——不,她會掙錢,她不需要他給她錢,隻要他不向她借錢就屬萬幸。她隻要他能偶爾關心關心她,打個電話問一下寒暖。但是,沒有。他的電話從來都是因為有事,從來都是在提要求。尤優忽然明白自己原來是這麽怨恨尤良。沒錯,就是怨恨:如果不是尤良的緣故,她或許不會覺得一個男人的穩妥那麽重要——甚至如果不是尤良,她就不會和程意分手,和李確結婚。
 


  九

  程意發來短信,說他要過來。尤優算了算,也是,他是該過來了。已經有將近二十天,他們沒有再見過麵。除夕之後,他又發來幾次短信,她也沒有回複過。他後來的語氣都有些焦慮了。

  那就見麵吧。了斷,必須了斷。已經一年了,享受了一年,也煎熬了一年,又碰上了李確這個坎兒,是該了斷了。

  程意預定的約會地點是在梅新市最好的英銳賓館,房號是606,以前他們在梅新市見麵都是在咖啡館或茶館。這次為什麽要定在賓館?難道上次接吻之後,他以為會有什麽進展?想到程意興興頭頭的樣子,尤優突然覺得十分難過。他沒想到自己是打著結束的牌吧?但她不想把李確的事情告訴他,不想。她非常清楚:這是自己的事情,這是自己的家事,和程意沒有任何關係。

  程意穿著一件銀灰色的休閑毛衣,起著暗花,鄭重中又帶著一種活力。她進門之後,他就伸開胳膊抱住了她,然後想要親吻,尤優不肯,說:“我想喝水。”程意輕笑:“先喝我的水。”唇便壓下來,尤優想說不要,卻掙不開。她抬眼看見程意火熱的眼睛,那麽健康,那麽澎湃,突然就感到自己內心有什麽東西在坍塌開來,於是任他吻。他一直把她吻到床上,開始解她的衣服。她才開始抗爭。最後他終於停手,笑道:“你的防禦戰爭又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程意,”尤優看著程意的眼睛,“我們分手吧。”

  “這話你曾經對我說過一次。”程意斂住笑容,“我不想再聽到第二次。”

  “但是我必須說。”

  “為什麽?”

  “不為什麽。”

  “你必須說。”程意抱住尤優,死死地,“別說你對我沒感覺。我不傻。”

  尤優沉默。

  “說!”程意命令。

  沉默。

  “李確發現了?”

  尤優繼續沉默。忽然想:如果李確有能力發現,那倒好了。

  “那也沒關係。”程意以為尤優已經默認,“正好可以幫你斬立決。和他分開吧,你已經湊合得可以了。孩子不要擔心,我會對他好的……”

  “李確……在醫院。”尤優理性決堤。艱難地說完,她靠在程意的胸前,號啕大哭。她知道程意是自己的初戀情人,現在又是自己的婚外情人,無論如何對他講述李確的事情是最不合適的。可是,此刻,她別無選擇。她不能選擇。在這個世界上,他就是她最親的親人。當然,李確也是她最親的親人。她在一個最親的親人的懷抱裏,為另一個最親的親人淚流成河,而這兩個最親的親人又因為她而不共戴天。這是荒謬的,但她覺得又無比自然。

  程意輕輕地拍著尤優的背。不知過了多久,尤優收住了淚。

  “過去了。過去了。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程意像撫摸一隻小貓一樣撫摸著尤優的頭,“他現在不是越來越好了麽?”

  “是。”尤優又想哭了,“可不知道將來會怎麽樣。”

  “肯定也會越來越好。相信我。”


  “我們之間,”尤優道,“還是到此為止吧。”


  “尤優,不要因為他的意外而愧疚,這和你沒關係。”程意緩緩地說,“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們都是受苦的人,不過受的苦不太一樣。讓我們共苦吧。”

  尤優忍不住再次啜泣起來。程意低頭親她的淚。“我愛你。”他說。然後,他又親她的唇,親她的耳朵,親她的脖頸,親她的手,手臂,再然後他站起來,把她抱到床邊,掀起她的衣服,親她的乳房。沒有病的身體多麽好,沒有病的氣息多麽好,不在醫院多麽好,不守著病房多麽好,在這清新溫暖的房間裏多麽好……尤優一邊知道自己要崩潰了,一邊又覺得程意帶來的一切是那麽好,同時也知道自己該拒絕。程意想做愛。是的,他想做愛——那就做那。尤優突然想。守什麽呢?有什麽好守的呢?她想起病床上李確的身體,那曾經和自己做過愛的身體。人活著是多麽不容易,李確不容易,眼前這個男人不容易,自己也不容易。誰都不知道自己麵前是什麽。那就去做吧。她對自己說,既然都是在受苦,既然這是苦途中小小的歡樂。

  但是,尤優停住。

  “程意,”尤優說,“我真無恥。你不覺得我很無恥麽?”

  “不。”程意堅決答道。

  尤優把臉貼在柔軟的被罩上。

  “尤優,你不想麽?”程意替尤優把身體蓋好,“沒關係。”


  尤優沉默。程意不說話,任由尤優沉默。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都變了……”尤優終於說,“我不能相信你的愛。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不能相信。”

  “可你想相信,是嗎?”程意受傷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俯身貼著她的臉,“不然你不會一直和我見麵。”

  “……是的。”

  “那就相信吧。”

  尤優沉默。


  “你呢?你相信我愛你嗎?”她終於問。

  “我相信。”程意不容置疑。

  尤優看著程意:“你也經曆了那麽多的事情,為什麽還能相信?”

  “就是因為經曆了那麽多事情,我才更要去相信。因為我知道,去相信,我的心可能會死。但不相信,我的心就一定會死。”程意的嘴角微微抽搐著,“我太想相信了,太想了。我一定要相信。尤優,就讓我相信吧。”

  尤優沉默。在她的沉默中,程意開始給尤優穿衣服,從裏到外,一件又一件。


  尤優默默地看著程意。程意笑了。

  “別那麽看我,我絕不勉強你,也絕不乘你之危。我給你叫點兒吃的。你泡個澡,墊墊肚子,回醫院去吧。我不想讓你身在曹營心在漢。”他貼貼尤優的臉,“我會經常過來的。有什麽需要的地方,盡管說。”

  尤優頓了頓,輕輕地抱住程意:“謝謝你。”
 


  十


  大年初十這天,李確的身體表現讓尤優亦喜亦憂。喜的是他在李正和小董的攙扶下下了床,走了三步。他的右腿明顯發軟,僅僅三步,他的額頭大汗淋漓。憂的是這天中午抽他的胃液時,發現了咖啡色的絮狀物:他的胃出血了。隨之他排出的大便成了黑色,更證明了胃出血的症狀。

  尤優馬上讓人去叫醫生,醫生迅即帶著一個護士過來給尤優示範如何進行胃衝洗。尤優正記著動作要領,手機響了,是吳可非。他說是問候李確的,李確手機關著,他就打到了尤優的手機上。聊了幾句,尤優告訴他說李確胃出血了,自己正忙著給他衝洗,吳可非先是一驚,然後歎息說自己忙,沒時間,不然就來看他了。尤優聽著就不耐煩起來,語氣僵硬道:“謝謝,非常感謝。就這樣吧。你那麽忙,別耽誤你的重要工作。”吳可非詫異起來,說:“對我有情緒?”尤優道:“哪敢有什麽情緒?領導肯騰出時間打電話來問候就已經很好了,我不識趣點兒我說什麽?”——自己也覺得自己像隻刺蝟。吳可非無奈道:“尤優,你還是那個脾氣,真是被李確給慣壞了。那你讓我說什麽好?說我有的是時間,就是不想過去?”

  尤優沉默片刻,掛斷了電話。沒錯,她就是覺得那些客氣話太假。和好聽的客氣假話相比,她更願意聽難聽的真話,哪怕是吵架。“寧和聰明人吵一架,不和傻瓜說一句話。”她想起這句老俗話,忽然覺出了它的精辟。悶了這麽多天,她多想和人吵一架啊,可是正因為聰明人太多,滿世界都是聰明人,因此沒人和她吵架!

  第二天上午,苗市長給李正打了個電話,詢問李確的情況,緊接著李正一五一十地向尤優轉述了苗市長的電話。

  苗市長道:“聽說李確的語言問題很嚴重?”

  “不嚴重,正在進行針對性很強的語言訓練,很快就會正常。”

  “聽說他的胃出血了?”


  “您怎麽知道?”李正看了尤優一眼,馬上說,“已經不出了。好了。”

  “好了就好。”苗市長說,“範市長都知道了。這種來得快去得快的無謂消息你們還是控製得嚴密一些,免得領導們跟著操心。”苗市長頓了頓,“你知道,馬上就到關鍵時候了,不要讓這些東西影響領導們的判斷。”

  “苗市長對李確真是好啊。”李正說,“尤優,你說話要注意一些。昨天我親耳聽見你對吳可非說李確胃出血了。”

  “我是說了沒錯。”尤優漲紅了臉,覺得自己委屈,“我怎麽知道他會朝範市長說?”

  “他們倆都是副處級後備幹部人選,李確的狀況越差,競爭力就越小,他就越有希望。這你都不明白?”


  “那,萬一要不是吳可非說的呢?小董也在。”

  “不管是不是小董,吳可非都不能不防。”李正說。

  尤優來到走廊上,不假思索地給吳可非打了個電話。她知道自己很可能冤枉了吳可非,可她就是想問個清楚。她克製不住自己的這個念頭,什麽警惕,什麽防備,去他媽的吧!她就是要和這個聰明人吵一架,哪怕他把她看成一個傻瓜!

  “不是我,尤優。”電話裏,吳可非的聲音裏有著細小的疙瘩,卻還盡量保持著整體語調的潤滑。尤優知道,他在忍耐自己的詰難。“我知道你怎麽想的。可我和李確再有利益之爭,也不會趁他這個時候落井下石。一來不是我做人的原則,二來我也犯不上,三來也不見得有作用。”

  “那你說是誰?”


  “不知道。”吳可非說,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應該是那種認為這麽做很有用的人,且對他有直接利益的人。”

  “我不會猜謎。”尤優道,“直說吧。”

  吳可非又沉默片刻。

  “李確和苗市長很近。”

  “這我知道。那範市長呢?”

  “我不知道。應該是不遠也不近。”吳可非說,“不過,我聽說,馬書記的爸爸和範市長的爸爸是老戰友。我還聽說,”吳可非頓了頓,“李確現在的司機原來給馬書記開過車。”


  晚上,小董過來值夜班,李正過來,說自己手機沒電了,借小董手機一用。很快,李正回來了,陰沉著臉,把小董叫了出去。很久,小董臉色蒼白地回到了病房。

  “你對小董說了些什麽?”尤優問。


  “我對他說:你以後就鐵定不指望李確了?要是李確還能幹呢?你就不給自己留條後路?馬書記給你什麽好處,我都能讓李確給你。我對你要求不高,隻要你不再對任何人說李確的鹹淡話。”他看著尤優,“我已經向醫生請示了,他說明天就可以給李確拔掉胃管。”

  “好。”尤優說。


  李確的胃管去掉之後,慢慢地喝了第一口水。說:“真舒服。”

  這一天,李確第一次架著尤優的肩膀上了衛生間。


  又過了三天,李確走到了走廊上。護士見了李確紛紛笑著打招呼。

  “李確,可以啊。”

  “李確,不要累著了,慢慢來!”


  無論是多麽年輕的護士,對李確都是直呼其名。李確都很乖地答應著。

  第五天,醫生下了做高壓氧艙的通知單。李確堅持要走路去。高壓氧艙室在病房口的後麵,走過去大約有五百米遠。李正不同意,要他坐輪椅,李確堅持不坐,最後尤優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派人推著輪椅跟著李確,一旦他體力不支,就讓他坐在輪椅上。

  輪椅是從隔壁病房借來的。用了一次之後,小董討好地說:“幹脆我們買一個吧,隨時可以用,多方便。”

  “什麽意思?”李正怒目圓睜,“這個東西我們也就是現在偶爾用一下,誰會長遠用它?犯得著買嗎?”

  小董嚇得灰溜溜地躲了出去。背著李正,尤優和李確四目相對,做了個鬼臉。
 


  十一

  探望者太多。語言訓練很難不受幹擾地進行。能夠行走之後,李確每天坐車去杜醫生那裏做訓練,順便也看看街景。語言訓練的房間很小,也就是十平米左右,素白寡淨。一桌三椅,杜醫生和李確對坐,尤優打橫旁聽。最初隻是認物。杜醫生拿一個大大的本子,一頁一頁掀開。

  “這是什麽?”

  李確撓著頭,想了半天,隻是抱歉地笑笑。

  “蔬菜的一種。黃——”

  “瓜。”

  “對了。”杜醫生合住書,“再給我說幾種蔬菜可以嗎?”

  李確尋思是久,繼續笑笑。

  “沒關係,我們一起再來說說這個。白——”

  “菜。”

  “茄——”

  “子。”

  “豆——”

  “角。”

  ……隻是半個。不能完全想起,又沒有完全忘記。這就是李確對事物名稱掌握的現狀。都說這樣的病人會損傷身體的一半功能,從李確的情況來看似乎確實如此:右臉頰,右胳膊,右手,右腿……就連詞語都是一半。尤優忽然又想:他的性能力呢?會不會也是一半?發病這麽多天,她給他清洗了這麽多次,沒有見過一次勃起。難道……

  尤優晃晃腦袋,搖走自己的浮想。繼續傾聽。

  “這是什麽?”

  “輪船。”

  “好極了。輪船在哪裏航行?”

  “水裏。”

  “哪些水裏?”

  “河。”

  “隻有河嗎?還有哪些水?”

  沉默。


  “江,湖,海。可不可以?”

  “可——以。”李確慢吞吞地答應著。

  “當然可以了,是不是?水有很多種呢。比河水小的呢,有溪水,塘水,泉水,池水;比河大的昵,就是江水,湖水,海水。你喜歡比河小的水還是比河大的水?”

  “大的。”

  “當然,當然要喜歡比河大的。水麵越來越寬闊,視線越來越寬闊,心胸也越來越寬闊,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就像那麽多人,那麽多條路好走,為什麽一定要做官?為什麽?尤優聽著,想著,記著,神思慢慢地暈染開來。

  突然,尤優聽見李確不以為然地笑了:“這,有用?”

  “哦?沒有用嗎?這都是你日常生活中經常要用的啊。”杜醫生說,“我知道你們這些當慣了領導的人是怎麽想的,你們會想,這和我的工作有什麽關係啊?沒錯,這些訓練看著是和你的工作沒關係,可是你知道嗎,和你作為一個平常人是有關係的。隻有先做好了一個平常人,你才能做好一個領導。如果你覺得這些沒什麽,好,你順順溜溜全給我答好了,我就不跟你費這個事兒了。”

  尤優停住筆,想起有一次她跟旅行團去韓國旅行,團裏有一個禿頭男人,據說是一個剛剮退休的廳級領導。大約是很不習慣沒有下屬伺候,他總是一副無所適從的模樣,無論是買東西還是看景點都東張西望全無主意。最經典的是那天在一個地攤上,團裏的人紛紛購買韓國的筷子,禿頭男人突然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銀聯卡,用濃重的方言對老板說:“恁這兒刷卡中不中?”成為全團人一路的笑料。

  杜醫生的課程看似安排得很隨意,但過一段時間就能感覺得到她的訓練程序非常嚴密:名詞訓練,動詞訓練,連詞訓練,詞語邏輯訓練。詞語聯想訓練,短句訓練,句式變換訓練……

  “李確,隨便給我說出十種水果的名字吧。”

  “蘋果。”李確說著回頭看了尤優一眼,朝尤優一笑。尤優明白:他在說她的蘋果臉。尤優的心一熱。

  “還有呢?”


  李確搖頭。


  “那說說交通工具吧。說說我們日常的交通工具。”

  “車。”


  “對。什麽車?”

  “汽車。”

  “什麽汽車?”

  “小,汽車。”

  “還有呢?”


  李確沉默。


  “公交車,自行車,三輪車,是不是?”

  “是。”李確道,“隻坐,小汽車。”

  杜醫生笑了:“是,你們這些領導啊,從來不摸三輪車,長年不坐公交車,早就丟掉了自行車,是不是啊?”


  李確也笑。


  有時候,看李確的語言狀態不錯,杜醫生也會讓李確來一段自由發言。


  “說吧,說說你是怎麽得病的?也就是你得病的過程。”


  “我,我們的病……”


  “不是我們的病,是我的病。”


  “對,對,是我們的病……”

  “杜醫生說過:比較輕的失語症患者就是這樣,基本的詞匯和語法雖然都有,但是因為缺失對虛詞、代詞和冠詞的運用,說話的時候一來往往語言瘦幹,構成電報式語言,二來會很容易陷入語言重複,即一個詞或音節說出後,會強製地自動地進入下次語言產生的過程。

  尤優靜默,看著筆記本上的橫格。

  “是我的病。說:我,的。”


  “我,的。”
 


  十二

  給醫生們的過年禮由李正送出去之後,按照李正的計劃,尤優負責送第二次的鞏固禮,就是送超市卡。範圍要比李正送的稍廣一些,額度要比李正送的稍低一些,有的三千,有的兩千,有的一千,有的五百。送的過程是難堪的。尤優從來沒有給別人送過禮——這種有意識有目的的送禮。她沒想到會是這樣。她想起那些給自己送禮的人,不,準確地說,是給李確送禮的人。在李確的默許下,過年過節,她常收的就是這種超市卡。除了這些,她還會收到一些專門給她準備的女性禮品,比如首飾,香水,口紅,絲巾,化妝品,美容卡。當那些人把這些東西硬塞給她的時候,尤優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拒絕,但對方那麽頑固地要給她,推讓之中,仿佛尤優是他們的敵人,是他們必須要攻克的一個堡壘。推讓了一會兒,尤優就甘拜了下風。她承認她受不了這種折磨:接受是一種羞辱,推讓也是一種羞辱。為了讓這個漫長的推讓過程趕快停止,尤優就收下了禮品,於是尤優又感受到了一種更大的羞辱。她為對方難堪,也為自己難堪。一瞬間,尤優心裏淤積了一堆腫塊,難過極了。

  現在,尤優也加入到這個行列裏來了,她完全明白了當初給李確送禮的那些人的感受。她多麽想對方趕快收下,趕快收下,趕快收下!

  還好,基本都很順利地送出去了。除了兩個人。一個是針灸的胡醫生,她說:“我是借調。別這樣。”意思是自己現在還經不起犯任何錯誤,必須小心行事。尤優也就罷了。另一個就是做語言訓練的杜醫生。杜醫生挺著鼻子,躲著尤優的手,看也不看尤優一眼,特別高傲地說:“我隻看病。隻收一節課三十塊錢的訓練費,其他的東西一概不收。這是我的職業道德。你放心,我一向對所有的病人都一視同仁。”

  尤優又仔細觀察了一下杜醫生,她的神情確實是明朗而又驕傲的,有一種奇異的純真和大氣。這真是一個奇跡。尤優想。在這樣的環境下,不收禮簡直是一種勇氣,而她居然做到了。尤優不由得對她肅然起敬。當然,她知道自己也沒有資格鄙視那些收禮的醫生。自己勾引人家在先,再去譴責人家,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厚道。不過她還是更喜歡杜醫生。她知道,那些收禮的醫生和自己一樣都是人,而杜醫生,她接近於神。

  探病者送食品的高峰過去之後,送鮮花的就越來越多。護士說病房空間有限,而且花香會對空氣造成影響,不允許在病房裏擺放鮮花。尤優就把花都堆到了後廊上。有些非常漂亮的花籃,尤優直接就送到了護士站。這些漂亮的小護士,這些青春如玉的女孩子,整天呆在醫院這樣的地方,當著所謂的白衣天使,看著一茬一茬的人在眼前生老病死,偉大和勇敢這些詞且不談,最起碼是一件殘酷的事。尤優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們的工作比殯儀館更殘酷。殯儀館是一切都結束了,是安寧的餘韻和收梢。而這裏的一切都是正在進行時,是亂七八糟的現狀,甚或說是高潮。即使是餘韻也是餘韻的高潮,即使是收梢也是收梢的高潮。尤優懷疑:這些閱盡世態的女孩子的心,比她們的麵容不知道老了多少。

  她們應該多看看花。

  滿是鮮花的後廊,成了這個病區的一道風景。經常有病人推著輪椅過來看花,驚喜地聞著那一股混合的並不新鮮的花香。尤優的事情便又多了一樣:整理著這些花。她把那些枯萎的花都抽走,隻剩下新鮮的。又把那些花少的花籃打並到一個花籃裏去,或者合並同類項:將康乃馨和康乃馨插在一起,將百合和百合插在一起,將滿天星和滿天星插在一起。為此又買了兩三個花瓶,天天換水。

  “你這些花籃還要嗎?”一天,鄰房一個雙鬢斑白的老太太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

  “不要。你要你就拿走。”尤優說。

  “那就太感謝了。”老太太說,“你們家人是當官的吧?”

  尤優笑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要不怎麽會有這麽多人送花。”老太太自顧自地說著,“往這花籃裏襯一層塑料彩紙,用來放糖果可喜興著呢。”

  “阿姨,”尤優說,“你喝牛奶嗎?我這裏有,給你一箱。”

  “我不喝牛奶。喝不慣。”老太太說,“一喝就拉肚子,消受不起呀。”

  閑下來的時候,尤優就一個樓層一個樓層地逛著,隻當散步。各個樓層有各個樓層的內容,有些像超市:蔬菜區,水果區,洗化區……而在這裏,五官科,牙痛的人張開大嘴。婦產科,女人褪下褲子,展示隱秘。被命令接受打針的,露出臀部黃白的皮膚。做心電圖的人,一張漫長的窄紙上顯示出神秘的波峰曲線。眼科的患者將眼睛放在複雜的鏡器下。小兒科裏,孩子們在哭泣,玩耍,連傷痛的表情都是那麽新鮮和生機勃勃。而在老幹部病房裏,一切都是肅穆的,沉寂的,潔淨中也蘊藏著死亡的氣息。或強或弱的心跳,或紅或黑的肺葉,X光下白森森的骨骼,B超透視出腹腔裏的山川溝穀。手術室,醫生手握寒光凜凜的刀,無比冷酷,卻又無比慈悲。此時,他是魔鬼,也是上帝。他是地獄,也是天堂。

304病房昨晚送來了一個病人,今天早上就抬了出去。尤優看著花格子被單裹著的那具身體,默默地被他的親人們推送遠去。走廊裏不知不覺出來了很多人,大家目送著那個人。後來她知道,那是個年輕的男人,才二十七歲。有一個麵頰粗紅的農婦一樣的女人拿著塑料的小便壺和臉盆,身邊的男人讓她把這些東西扔掉,她不肯:“都是錢買來的呀。”

307病房經常傳來“啪,啪”的聲音,像是鄉村女人在捶衣服。李正出去看了看,說:“是三十二床在拍背。”

  “哦。”尤優說,“拍得也太勤了吧?”

  “可是我聽說,這個病區所有的病號裏就數那家護理得好。你該去學學。”

  那是個很瘦的女孩,是從鄰縣的鄉下來的。她說她媽媽身體一向很好,突然就犯了病,開始病情並不嚴重,他們在縣醫院治療,媽媽恢複得很快,後來因為天氣變化,媽媽感冒了,同時肺部粘連感染,發了高燒,病情迅速惡化。來到這裏已經又住了三個月了。因為媽媽的病,她婚事暫停,在縣棉紡廠的工作也丟了。

  “你拍得是不是太頻繁了?”

  “我生怕她肺部再粘連。在縣裏住的時候,要是醫生早告訴我這麽拍拍就不會粘連的話,媽媽也不會再受這麽長時間的罪。”女孩苦笑著說。

  “就你一個人照顧嗎?你爸爸呢?”

  “他還得招呼家裏呢。”女孩子說,又指指外麵走廊上一個正抽煙的男孩子,“他可頂事了。婚事得往後拖,可一點兒也不埋怨我。他說,誰沒有爹娘啊,誰的爹娘到老了不生病啊。”

  “人家這麽通情達理,你可得對人家好。”

  “我跟他說了,等我媽稍微好些,就跟他結婚,啥彩禮也不要。”

  在杜醫生那裏做訓練的時候,尤優有時候也不旁聽,她在醫院裏逛。康複醫院裏最多的就是輪椅。中心花園裏,經常有一些人坐著輪椅在那裏聊天。那天,尤優聽到他們在比較各自的輪椅:“海天”的材質比較輕,“新世界”的坐起來相當舒服,“康美”的腳踏板設計得不錯,“迅馳”雖然笨些,卻是很耐用的……一個身體胖胖的中年女人,說自己的輪椅才花了四百多塊錢,僅僅是個進價,因為自己的侄子有門路,能買到便宜貨。其他的人一片讚歎和羨慕。

  尤優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能走路的人比的是鞋子,站不起來的人,坐在那裏還要比輪椅。為什麽要比呢?活著就要比嗎?尤優不懂。本來她以為自己已經快老了,李確生病之後她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個老嬰兒,身體已經長滿了皺紋,腦子裏卻還是那麽恍惚,迷惘,虛弱,白癡,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十三

  每天晚上,李確都要念幾段課文。是兒子的舊語文課本,杜醫生說小學生的舊課本最好:字號大,語言規範,內容健康,讀起來朗朗上口。

  開始是短的詞語:綠色。鄰居。田野。美好,醜惡。故意。經常。反正。永遠。瞬間。

  然後是長一些的,最多的是成語: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祖宗。”李確念完,說。

  尤優笑。她明白李確說的是老子。這些話都是老子說的。老子姓李,可不就是李確的祖宗麽?

  再長一些就是對聯和詩句。

  “鬆竹梅歲寒三友。桃李杏春風一家。”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再複雜一些的就是詩歌和課文了。


  “曾是媽媽懷裏,歡唱的黃鸝,曾是爸爸背上,盛開的野菊。捉一隻蝴蝶,能編織美麗的故事,含一片草葉,能吹出動聽的歌曲。挖一籃野菜,撐圓了小豬的肚皮。逮一串小魚,樂壞了饞嘴的貓咪……哦,鄉下孩子,生在陽光下,長在曠野裏……”

  “真好。”讀完了,李確由衷地讚歎。

  尤優起身給李確倒水。有人敲門,尤優打開,門口立著三個穿著黑棉襖藍棉襖灰棉襖的老頭,一個提著一隻魚鱗袋。一個提著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殺好的雞,還有一個提著一壺油。也不和尤優打招呼,看見李確就叫著:“李書記!”奪門而人,坐在李確床邊就說開了。說他們在山上,不知道信兒,是下山串親戚才知道李確受了這麽大的罪。魚鱗袋裏裝的是上好的山核桃,雞是山上地道的柴雞,油是自家油坊出的小磨香油。“都是補身子的,讓你媳婦好好給你做。”黑棉襖老頭說。聽著聽著,尤優就明白了,這是李確原來當黨委書記的那個鎮上的幾個村支書。那個鎮有三分之一的地盤是在山區,這些支書都是從山上下來的。

  “從山上下來挺快的。現在我們那裏也通公共汽車了,票是貴了點,四塊五,不過山貨好賣了,也不在乎票錢了。要不是你在那裏幫我們可勁兒修路,那還是老日子,不中呢。”

  “去年我嬸犯了急病,我小子三下五除二開著個小四輪就把她送到了鎮醫院,她得了條命,沒少念叨你的好。”


  “我一個人,哪修得出,路,還是大家。湊錢的,湊錢,出工的,出工……”

  “咦,要不是你領頭,誰能組織起恁大一個工程?為我們村修路,我們再不湊錢出工,那還算個人?”

  熱火朝天地說了將近一個小時,三個人才依依不合地離去,臨走前往尤優手裏塞了一把錢;“這是我們的一點兒心意,不多,你看著這大城市裏有啥時興的東西給我們李書記買些,我們不懂,也不敢亂買。”

  尤優推辭著,李確也斥責著他們。他們卻逃也似的跑了。尤優數了數,一共四百五十塊錢。


  “一人湊了一百五?”尤優笑,“有零有整的。”

  “容易嗎?自己家的,閨女,添了孩子,當姥姥姥爺的,去給外孫子,錢,最多,也不過才,五十。”李確說。沉默了半天,又說,“我都離開那裏,四五年了,他們可以。不來的。”

  尤優看見,李確的眼睛濕潤了。

  出了正月,李確已經恢複得有模有樣了:雙腿在樓梯裏上下自如,胳膊已經能夠平舉,手部的力量也已經恢複到以前的三分之一,可以和來訪者瀟灑握手了。不過,語言在各項機能裏還是屬於最落後的部分。書麵閱讀雖然進步不小,但口語表達狀態卻極不穩定。狀態好時也不能順如絲綢,狀態壞時更是磕磕巴巴。

  這一天,馬書記走後,李確的臉色很難看。

  “怎麽了?”尤優小心翼翼地問。

  “出院了,我得。”


  “醫生還沒說呢。”


  “市裏,馬上要開,水利工作大會。年度的。出席,發言。我必須得。”

  尤優給李正打了電話,李正趕過來,三人商議。動幹部的風聲越來越緊,這個會開得真是要命。如果李確不參加,那就等於說默認自己目前還是沒有正常的工作能力,隻能把機會讓給馬書記,給範市長以口實,讓自己處於劣勢中,會很被動。而一旦參加就必須得發言,一年一度的大會,李確的語言又是如此不穩定的狀態,怎麽能夠保證百發百中,萬無一失?若有任何差池,都會功虧一簣。

  “我,上。”李確道,“一定。”

  還有十五天時間。而杜醫生說,十五天時間裏,要想讓李確的語言水平飛快長進至行雲流水,根本不可能。


  “客觀規律,不能違反。”她的神情斬釘截鐵。

  “就是讀現成的發言稿,也不可能嗎?”


  “不可能。”


  “你再想想,有沒有其他辦法?你肯定有的。”


  尤優倔強地說,“肯定。”

  杜醫生笑了。


  “稿子寫好了嗎?”


  “還沒有。”


  “寫好了馬上拿給我看,我把句子處理一下。如果隻是針對固定內容反複練習的話,讀短句子對李確來說應該問題不大。”她看著尤優,“我建議,他隻在會上讀讀稿子就行了。應該回避其他任何需要他脫稿發言的場合。”

  “隻要能把稿子讀好就行了。”李正的聲音十分動情,“謝謝你!”


  一周之後,發言稿送到了醫院,李確開始在杜醫生的指導下讀發言稿。


  “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確領導下……”


  “這一句要在‘政府的’後麵再停頓一下。”


  “團結帶領全局,廣大,幹部職工……”


  “這句可以改成‘團結帶領,廣大幹部職工’,‘全局’去掉,容易發音不清……”


  “深入開展以‘水利發展我光榮,我為水利獻計謀’的活動……”


  “這樣調整一下:‘水利發展,我光榮,我為水利,獻計謀’,這是我們,深入開展的,一項活動…”


  “我們,進一步,加大,對重點水利工程,的監管力度……”


  一對於重點水利工程,我們進一步’,停一下,再說:“加大監管力度……”


  事實證明,效果很好。


  大會過後,李確正式出院,隻上半天班,處理一些緊要事情,另半天去杜醫生那裏上語言課,風雨無阻,雷打不動。一個月後,李確換了司機。小董因服侍周到,勞苦功高,被提拔為某鄉水利所的辦公室副主任。新司機是李正內弟的一個拐彎親戚,小夥子眉清目秀,二十多歲,名叫小白。
 


  十四

  動幹部的風聲越來越緊了。這一天,李正打電話給尤優。確認李確已經去梅新市上語言課之後,便讓尤優立馬回家。尤優前腳到,李正後腳到,進屋後連水都沒有喝,掏出一張紙遞給尤優。

  紙是A4複印紙,上麵是一串數字,數字後麵是相應的日期。

  “這是什麽?”尤優納悶。


  “你該知道的。”李正語氣沉痛。

  “我不知道。”

  “就是那些禮品換來的錢數。”

  尤優大悟,之後大驚:“你從哪裏拿來的?”


  “苗市長給的。”


  李正幾乎要哭出來,說是有人給紀委寫了匿名信,狀告李確趁著生病大量收受禮品,還籽禮品送到附近超市,轉換成了贓款。苗青神情嚴肅地和李正談了話,要他和尤優兩個商量解決。說這事不能告訴李確,他畢竟還沒有痊愈,腦部血管還很脆弱。以李確現在的情況,最怕的就是情緒激動再次引發腦出血。


  “苗市長說,這種事情雖然不大,但影響十分惡劣。我就是大意了,大意了。”李正說著說著捶起了自己的頭,“我怎麽這麽大意啊!”


  “哥,別這樣。”尤優把他的手抓住。眼前騰起一陣煙霧。


  “優優,你快想想怎麽辦啊。”一向威武的李正此時無助得像個孩子。


  “超市那邊還可以再做工作麽?”


  “不能。”李正抬起發紅的眼睛,“對方肯定是把超市的工作做好了才會出手的。我們已經遲了。要策反超市,難度太大了,幾乎不可能。”


  “那麽,我們的致命點是什麽?”


  “我們收了錢。東西放壞了都不要緊,可我們把東西變成了錢,還章在自己手裏。這就是我們的死穴。”


  尤優突然微笑。


  “如果,如果我們沒有把錢拿在自己手裏呢?”


  “這哪能說得清?”李正苦笑。


  尤優起身來到臥室,拿出一遝單子,遞給李正。李正看著看著,突然止不住地笑了起來,他拍了一下尤優的肩膀——如果自己不是他的兄弟媳婦,他肯定就要抱自己了,尤優想。


  “優優,你簡直是,簡直是太,太……”一時間,李正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來讚美尤優,“太聰明了!”


  “可以跟苗市長交代了麽?”


  “當然,而且是個再好不過的交代!”李正說著撥通了手機,“馮部長嗎?是不是我們雲城最傑出的筆杆子宣傳部馮大部長啊?有沒有時間賞光和我這個粗人一起坐坐?叫上老柳陪你。哪個老柳?就是民政局的柳局長啊……”

  兩天之後,《梅新日報》二版頭條發了一篇通訊,題目是《大愛無聲——身臥病榻的水利局局長心係福利院老人》。當晚,李確拿著報紙回家,一進門就給尤優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謝你。”他貼著尤優的耳根說。他的氣息讓尤優覺得十分陌生。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親熱過了。


  “如果我沒有把這些錢寄出去,你是不是就會殺了我?”尤優道。


  “哪裏。”李確笑。


  “我寄出去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會派上這種用處。”


  “我知道。瞎貓逮了,死耗子。你。”


  “我看見那些東西,心裏就堵


  “我知道。”


  “李確,你放棄吧。”尤優突然在李確的懷抱裏抬起頭,無論如何,她想努力一下,“就是再當幾年局長又能怎麽著?勞心費神,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就是能坐不掏錢的車,吃不掏錢的飯,喝不掏錢的酒,沾說不得嘴的光,卻虧著自己的身體,壓抑著自己的本性,連個痛快話都不敢說……咱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不當也罷。”


  “尤優,你還記得,那,那幾個去醫院看,看我的支書麽?”李確道,又強調:“山裏的。”


  尤優看著李確的眼睛:“記得。”


  “尤優,我,不是說,太喜歡當官,非要當不可,不是。”李確的神情十分誠摯,“原因很多,一是到了。這個份上,不幹,人家就說,你出,出問題了。二是確實能沾,沾那麽一點兒光。三是有一點兒,個人的成就感,和虛榮心。再就是,還能做一點兒,事情,有用的。我不是說,我多有能耐,多有才,但是,捫心自問,和很多人,比起來,我還算,努力,也還算,稱職。當這個官,我良心,不虧。不然,那些支書也不,不會來看我了,你說是,不是?”


  尤優點頭,沉默。尤優知道自己隻能沉默。


  晚飯過後,李正夫婦過來閑坐,又說起這件事情。聽著他們回味著有驚無險的心路曆程,尤優隻是端茶倒水,不發一言。李確去上衛生間的時候,李正收起笑容,悄悄地歎了口氣。


  “不到那一天,這心裏就是不能落底兒啊。”


  尤優看著茶杯裏嫋嫋升起的熱氣。這熱氣也就是一股青煙,它升著,升著,升得越來越高,然後,就散了。


  “還會有什麽事情嗎?”尤優終於問。


  “誰知道呢?”


  “事情的關鍵是不是就在陳書記身上?”


  “當然。”李正的口氣讓尤優覺得自己就是個白癡,“現在是苗市長幫李確,範市長幫馬書記,就像老師帶著各自的學生。陳書記呢,就是考官。看哪個學生成績好,就用哪個。相對來說,咱們目前的優勢不大。一來苗市長是副職,頂不過範市長;二來李確又病著,頂不住馬書記龍馬精神能鬧騰。要是陳書記站在我們這邊,我們還費什麽勁兒?整天睡大覺都成!”李正點燃了一根煙,“男人麽,到了這一步,工作就是他的精氣神兒。尤其對於李確來說,要是能保住,就再好沒有了,可以說,能保住位置,對李確來說就是得到了一味最好的神仙藥啊……”


  衛生間傳來一陣衝水聲。李正停止了說話。


  尤優靜靜地看著地板。


  李正走後,尤優來到衛生間,撥通了程意的電話。

 


  十五


  他們的約會地點仍然是在英銳賓館606房間。


  “軍令如山。”尤優一進門就被程意抱住,“已經辦妥了。”


  “是麽?”


  程意打開手機,一條短信赫然在目:“已托人和陳打過招呼,放心。”


  尤優沉默片刻:“謝謝。”


  “為李確謝我?”程意緊緊抱住尤優,“其實我是自私。如果這樣能對李確的康複有好處,如果這樣能讓你的負罪感減輕,能讓你將來順利地離開李確,那麽,也就是為了我自己好。”


  “花了多少錢?我給你。”


  “不過是幾張年卡。下麵的人看著難似登天的事,對那些人來說,也就是一個電話。”程意頓了頓,“我不稀罕錢,我要人。”


  尤優再次沉默。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我對你,真的那麽重要麽?”


  “還不相信麽?”程意道,“我愛你。”


  程意深吻下去。這次,尤優沒有抗拒,程意也沒有中途停止。他壓到尤優的身上,他急切地進入了她,然後瘋狂地抽動起來,嘴裏發出含混的聲音。有一瞬間,尤優睜開眼睛,看到他幾乎是痙攣的臉。到後來尤優不由自主地叫起來。她下意識地去捂自己的嘴巴。程意將她的手拿開,任她叫。尤優這才想起:起初和李確做愛的時候,她也這麽叫過,被李確驚惶地捂住了嘴巴。後來每當想叫的時候,她就主動去捂自己的嘴巴,再也沒有讓叫聲飛出自己的喉嚨,直到今天。

  尤優肆無忌憚地大叫起來。

  “優優,我們一定要結婚。”結束後,程意躺在尤優的胸膛上,“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我全力以赴給你。”

  我想要什麽樣的生活?尤優默默地重複著這句話,自問自答:不用見不三不四的人,不用說不疼不癢的話。我想穿什麽衣服就穿什麽衣服,不必顧忌自己是誰的太太不必顧忌自己和自己的愛人在哪裏上班。我想吃青菜就吃青菜,想吃魚就吃魚,而不是魚肉等在冰箱裏強迫我去吃——不,我沒有那麽貪婪,我沒想讓自己什麽都如意,孩子會淘氣,我會和老公吵架,我上班會遲到,會被領導委屈,會評不上先進工作者,會被扣獎金…·會有煩惱,會有傷痛,但都是明明白白可以說的。即使不告訴別人,也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我想要的,就是那種生活——真實的,不裝的,可愛的生活,哪怕是卑微的但是是有趣的生活。我想要的,就是那種生活——生機勃勃的生活,水一樣柔軟和流動的生活,春天的樹葉一樣的生活。我想要的,就是那種生活——除了法律這條最基本的禁忌之外,以最大的可能和程度讓自己去肆無忌憚生活的,那種生活。

  “別的我都有信心,除了不能讓你當官太太。”程意道,“你不介意吧?”


  尤優含淚而笑:“嚴重不介意。”


  “尤優,你愛我,”程意的眼神忽然如孩子般無邪,“是麽?”


  尤優確鑿地回答:“是的。”

  是的,親愛的人,我愛你。我愛我用愛情的名義給你的傷害,我愛我們分手後你對我的思念,我愛你為我再次回來,我愛你帶我來這賓館和我做愛,我愛你你對我說我愛你,我愛你仍舊想和我結婚,我愛你麵對一個已為人妻的女人也不退後的腳步,我愛你對我葆有的哪怕是兌了水的熱情,甚或隻是複仇之心……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呈獻給我的這些往昔的激情和純真的狂想,我愛你你作為一個最平凡最普通的真正的人的那種最正常的生活,我愛你意味的這一切。

  ——我愛你。我相信你的愛。我要相信。我要相信。你有什麽不可信?你能騙我什麽?我有什麽值得你如此處心積慮地欺騙?我所有的,不過是一具並不年輕的身體,和一顆幹癟的心。


  黃昏時分,尤優走出了賓館。在一個商店裏的櫥窗前,尤優停下來,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自己的臉。她看到自己的神情是那麽平靜。那種平靜,是從裏到外的平靜,是哪怕知道程意對她不是真心哪怕知道程意是個演技高明的惡棍是個擅長感情遊戲的浪子也不能改變的平靜一是將一切都探到底的無比深切的平靜。


  忽然,尤優仿佛清晰如水地看到了自己的卑劣、陰險和狠毒:沒錯,她愛程意,但目前的她還是無法完全相信程意的愛情。她暫時還沒有這個能力相信。而她對程意的愛和她對程意的不相信都並不妨礙她去利用程意的愛情。在更深的意識裏,程意的愛情此時對她來說更像是一個不錯的工具——她以和他做愛來回報他為自己做事,她也以和他做愛來逼迫自己,從而讓自己有力量離開李確。她是在以自己對不起李確的形式來抵達自己想要拋棄李確的實質。如若不然,她沒有力量來摧毀這一切,這和李確有關的一切。


  這麽多年,她看到的硬越來越多,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硬。她看到的醜越來越多,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醜。她看到的髒越來越多,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髒。她看到的渾濁越來越多,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渾濁。她看到的可疑越來越多,自己的心也變得越來越可疑。


  對不起,李確。她默默地對李確說。

  對不起,程意。她默默地對程意說。

  對不起,尤優。她默默地對自己說。

  看在我們都很可憐的份兒上,請原諒我吧。她默默地對所有的人說。

 


  十六


  動幹部的那天下午,尤優陪著李確正在杜醫生那裏做語言訓練。李確手機關機。尤優接的電話。電話裏李正的聲音有些喘。

  “常委會剮剛開過了。”他說。


  “是麽?”尤優淡淡地問。


  “李確沒動。副處級後備人選的名額也沒有取消。”


  “哦。”尤優道,“好。”


  訓練結束,尤優把消息告訴了李確。


  “按說呢,也不應該動我。”李確的神情也很篤定,“我是因為工作受的傷,到了這個坎兒,要是把我閃到一邊兒,哪個幹部不寒心?誰還會好好幹活兒?”


  無數話語奔湧到尤優嘴邊:範市長,馬書記,小董,李正,吳可非,苗市長,還有程意……尤優終於咽下。


  有什麽好說的呢?就讓李確這麽認為吧。


  “你說得有道理。”尤優說。


  “我是沒什麽好教的了。”最後一節訓練課上完後,杜醫生笑道,“從今以後,多找人聊聊天,找個話題議論議論,就都算是訓練了。”


  於是李確半天上班,半天找人聊天。隨著時間的推移,李確的語言功能確實也越來越好了,主動請纓陪他聊天的人也越來越多。晚上也經常有人來家裏找他聊。當然圍繞的也都是李確喜歡的話題,於是李確常常是興致盎然,滔滔不絕。尤優隻是端茶倒水,萬不得已才會提醒李確一句:“再喝點水吧。”

  李確搖搖頭。繼續說。

  “你喝點兒水吧。”尤優說,“一會兒還得到下麵走一圈,今天你走得太少了。不能偷懶。醫生說了……”


  “知道了。”


  “知道了就得去做,不然……”


  “你怎麽這麽囉嗦?我都這麽大的人了,請你相信我的自覺性,不要像管小孩子那樣管我,行不行?”李確不耐煩道,“我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

  尤優沉默。靜靜地看著李確。


  “你看你,真受不住話。”李確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錯誤,笑道:“對不起啊。”

  尤優笑起來。

  尤優買了一台最新款的九陽豆漿機,每天早上打新鮮豆漿給李確喝。每天中午,她都要精心給李確做菜:兩葷兩素。晚飯也是她親自熬的五穀雜米粥。飯後一定得散步。散步後必陪著影碟機唱歌半小時,鍛煉音長和聲力。早中晚監督他各做口舌操一遍,以便將麵癱的殘餘驅除幹淨……那天晚上,尤優照例幫助李確洗澡,給他打浴液的時候,李確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大腿間。尤優握住一炬堅實的灼熱,然後尤優鬆開。


  “優優,我沒問題。”


  “我知道。”尤優說,“現在不行。再等等吧。”


  “也好,等我恢複得再好些。”李確濕漉漉的手攬住尤優,吻了吻尤優的臉。


  他還好。他沒問題。尤優出了浴室,鬆了口氣。即使將來和李確離婚,她也希望李確在這方麵沒有任何問題。這個問題對於許多男人來說,太重要了——他好得越好,他好得越完全。她將來跟他提離婚的時候就會越沒有心理負擔。


  常常的,尤優就會覺得自己似乎是個養豬的人,精精膩膩地養著一頭白白胖胖的豬。而她之所以要把這頭豬養得那麽精膩,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幹淨利落地殺死它。


  所有的人都把他們看成是情深伉儷。


  我要離婚。在給李確做飯的時候,尤優對自己說。


  我要離婚。在給李確洗衣服的時候,尤優對自己說。


  我要離婚。在幫助李確做語言訓練的時候,尤優對自己說。


  我要離婚。


  我要離婚。


  我要離婚。


  尤優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


 


  十七


  夏天很快就來了。那天天氣很好,很暖和,但是一點兒都不燥熱。尤優和李確正在小區花園慢慢地散著步。手機鈴響,來了短信。兩條。尤優查看,一條是尤良,很簡短:六一快樂!自從那次吵崩之後,這是他第一次和尤優聯,絡。這是求和的前兆。準是又想說什麽事了。尤優明白。另一條是程意:你身穿紅色小肚兜,頭戴黃色小菊花,嘴咬白色小奶嘴,雙手摳著大腳丫,問你今天怎麽了,你害羞地說:“人家,人家今天也想過六一嘛!”小朋友,兒童節快樂!


  “誰的短信?”李確問。


  “尤良,今天兒童節。”


  “哦。等會兒帶兒子逛趟商場。”李確笑了,“這一段時間你辛苦了。今天也給你個機會,想要什麽盡管講,我全部無條件滿足。”


  “真的?”


  “真的。”李確說,“說吧。”


  尤優看著李確的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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