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樹皆秋色 (作者: 方方)



華蓉新家的窗口正對著一片山。

山景常常是很美的。夏天綠得如墨,秋天卻帶著彩。人往窗前一站,立即就覺得爽心悅目。華蓉當上博導沒幾天,就搬進了這幢宿舍樓。分房時,華蓉名次排得很前,所以,她可以盡興地在這幢樓裏挑好的樓層。

但華蓉卻挑了頂樓。連一點猶豫都沒有。

華蓉的同事們很訝異。都說武漢這鬼地方熱天熱土,頂樓的房間,被夏天的烈日一暴曬,又該怎麽過?華蓉笑笑沒說什麽。

華蓉有自己的主意。華蓉不喜歡有樓上的響聲。原先華蓉住二樓時,三樓人家有對雙胞胎姐妹,活潑可愛,每天早早晚晚的腳步跳動聲和丁丁當當掉東西的聲音幾乎害得華蓉神經衰弱。華蓉常常想上去提意見,可都是學校老師,熟人熟事,沒辦法開口。開不了口,就隻有忍受。華蓉這一忍幾近八年,想想連日本人都打走了。所以華蓉再挑房時,早早就想好了一定要選頂樓。天熱天冷有什麽關係,現在都裝有空調,多花點電費,什麽都能解決。華蓉也不在乎那點錢。

當然,促使華蓉挑頂樓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從頂樓看山景效果最佳。閑時,上到樓頂的平台,還能越過山頭看到遠處的東湖。如果是白天,太陽又照著,東湖的水便有波光,軟緞一樣隨風變著色彩;至於晚上,湖四邊的燈光就像是一粒一粒的小眼睛,鬼頭鬼腦的,四處探看,煞是有趣。華蓉想,不住在頂樓,哪裏能明白風景就在你的窗下。

華蓉的房子四室兩廳。很大,很適用。華蓉喜歡簡單。所以,她沒有像同事們那樣大肆裝修。她對裝修公司的要求就是簡潔適用。搬到華蓉樓下的梅蕪每次過來看她的裝修就要苦口婆心地對華蓉說,要裝就裝好,一次到位嘛。何必省這筆錢。你又不是沒有錢。你又不是家庭負擔重。你一個人把錢留著做什麽?我要是你,一定要把家裏布置得高雅而有格調。

梅蕪是華蓉的大學同班。她的丈夫王誌強也是。華蓉不太看得起梅蕪。心裏也就暗笑梅蕪所說的格調。梅蕪成天一身名牌,刻刻意意地把自己弄得十分精致,說話也作輕言細語的優雅姿態。梅蕪還喜歡教導學生如何過高雅的生活,常說自己喝茶要加放紅玫瑰,睡前一杯紅葡萄酒必須有冰塊才能喝下去,而床頭窗前的百合則一定是要帶水珠的。好多剛入校的學生為了盡快弄掉身上的土氣,首先就是跟梅蕪學。女生們還提了一個口號:近學梅教授,遠學趙雅芝。趙雅芝是香港的一個明星,在電視劇裏演過好多女一號。剛也剛得,柔也柔得,連跟人武打都滿帶十足的女人優雅,讓人煞是喜愛。梅蕪是知道趙雅芝的,心裏也曾崇拜過,聽到學生們拿自己跟趙雅芝比,竟是有些美滋滋的。小男生們也都在背後議論,說梅老師舉手投足都給人以東方女性美的味道。

隻有華蓉了解梅蕪。梅蕪穿一件圓領衫,用扁擔挑著行李到學校的樣子華蓉總是記得。那時候梅蕪叫梅秀蓮,寢室的窗口總是掛著她的大花褲衩,褲衩上有個粗針大線縫的口袋,那是當年的梅秀蓮用來裝錢的。凡是十塊以上的錢,就得放在這裏麵。不過,當梅秀蓮改成梅蕪後,一切就都變了。華蓉每次看到梅蕪作優雅狀時心裏總想笑,覺得人活到梅蕪這一步,其實骨頭裏業已俗透,哪裏會知道格調是些什麽?這種作派隻能哄一些傻瓜男人,女人卻是一眼看得透的,華蓉想。

華蓉的確是一個人生活。多少年來都是一個人。華蓉好像也習慣了這種一個人的清靜。當然,華蓉覺得春秋兩季時可用清靜一詞,夏天的時候用清涼比較好。到了冬天,便隻能用清冷二字了。甚至有時會覺得清冷得肅殺。但是沒辦法。就是肅殺得屋裏沒一丁細菌,華蓉也隻能是一個人。

旁的人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搞不懂華蓉為什麽隻能一個人生活。華蓉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她也沒搞懂為什麽自己會是一個人生活。

華蓉相貌中等甚至偏上,學問高到了博士。家裏的父母也都是教授。論哪樣條件,都是不錯的。可華蓉偏就沒找到男朋友。梅蕪一畢業就跟同學王誌強結了婚。婚後的梅蕪便特別喜歡憐惜華蓉。每次見了華蓉都幽幽地歎說可惜這世上的羅徹斯特太少了。華蓉便笑,說要是羅徹斯特多了,這世上就不會有簡愛。

說起華蓉的毛病,也真是毛病。華蓉與人交往從來都不曾主動出擊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華蓉生長的時代就是一個女人矜持的時代。華蓉一直等著人來追求她,卻一直沒能等到。當然,憑良心說,也不是沒有人追求過華蓉。至少有三個以上的男人明明暗暗都對華蓉表示過愛意。然而他們都不是華蓉所喜歡的一類。有一個人舉止有些委瑣,跟華蓉說話結結巴巴的,令華蓉心煩。還有一個人喜歡吹牛,總說他認識誰誰誰某某某,這些誰誰誰某某某們當然都非富即貴,華蓉覺得自己跟這樣的人交往,會被他的俗氣熏得鼻子流血,也懶得搭理。最後的一個卻不知道擺的哪門子譜。追華蓉時勁頭很大,華蓉走到哪裏,他的關心就會跟到哪裏。追得令華蓉對他生出一點好感時,他又立即退了回去,天天等著華蓉來拍他的馬屁,好讓他在寢室裏跟人誇耀。華蓉見他退了,自己也就撤。可他偏偏一見華蓉撤退,立馬又緊緊地追上來。待華蓉又被感動,再次主動迎上時,那老兄竟又退守回去。這麽進攻和防守了幾回,華蓉也不耐煩了,覺得這人太不真誠,視感情為遊戲。偶爾在清冷的夜晚,華蓉還會懷疑對方是否想要玩弄自己。這種警惕性一滋生,所有的交往都敗了胃口。所以華蓉索性就全麵撤退,任憑對方再一次發起進攻,攻勢猛烈得幾乎把華蓉這座碉堡炸翻,可華蓉還是懶得一睬。華蓉想,我一出來,你便拖刀而逃,這算什麽?這一懶一想,就把華蓉全部的愛情渴望滅掉了。然後華蓉就一直在等待。

華蓉覺得這世上總會有一個人被自己等到。但生活常常比想像殘酷,這個人竟是始終沒來。華蓉等了很久很久,等得心和臉都憔悴不堪,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等久了的華蓉心裏就生出厭倦。厭倦過後,連等的感覺都找它不到。春去秋來,夏退冬進,一次又一次。皺紋爬上眉頭,白發混入青絲,冰霜壓在心頭再不溶化。然後華蓉就覺得自己一個人生活也沒什麽不好。

華蓉就是這樣一個人生活了許多年。從博士畢業後,一個人走過了助教、講師、副教授、一直到教授的全部過程。每一次升級,華蓉都會精心為自己慶祝一番。華蓉的慶祝就是穿上自己喜歡的衣服和鞋,把自己帶到學校後麵的山上。口袋裏裝著CD機,耳機塞進耳朵裏,然後在音樂和樹叢裏自由自在地行走。音樂無主題,是用來為華蓉的思緒伴奏的,是思想的背景樂。樹很密集,在錯落有致間,各自生長,彼此獨立著分享陽光和空氣。有時走得久了,華蓉會有點恍惚,覺得自己也就是樹中之一棵。像它們一樣,很獨立,永不被擁抱。差異也隻不過自己是活動著的而已。通常的時候,山上沒人。華蓉還會大聲地喊上幾嗓:我要堅強嗬,我要好好地生活嗬。然後下山回家。這差不多成了華蓉自己的儀式。這儀式每進行一次,都能讓華蓉開始虛虛的內心重新踏實。

有一次梅蕪知道華蓉總是獨自在山上走來走去,憐惜之情又掛得滿臉。華蓉批了博導,梅蕪便和丈夫王誌強一起去看華蓉,說是要陪著華蓉一道去山上走。王誌強也是華蓉的同學,像梅蕪一樣跟華蓉熟。華蓉沒有同意。剛好那天下了雨。華蓉說下雨路不好走,山上小路泥厚。王誌強穿了雙鱷魚牌的皮鞋,一想鞋上若沾滿了泥,也煞風景,便立即附和了華蓉。其實華蓉是根本不在乎下不下雨的。華蓉不願去,是因為那地方是她一個人的。就仿佛那裏是她的愛情禁區。她不想被人突破。

華蓉便在學校的餐館請梅蕪和王誌強吃了一頓飯,以示答謝他們的關心。飯間梅蕪說華蓉是事業得意,情場失意。王誌強卻笑說華蓉她其實連真正的情場就沒有上去過。

華蓉想想覺得王誌強說的是。雖然有三個人追求過她,可是她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連拉一次手的事都沒做過,連一場電影都沒有一起看過,連一次傾心的交談都沒有過,連一回放縱的歡笑都沒有發出過。華蓉便有些慚愧,覺得自己多少還是有些不值。

漸漸地,華蓉覺得自己已經不會愛了,而且也不喜歡愛了。覺得愛也是一種俗事。覺得不愛雖沒有意思,可愛也沒有意思;覺得不愛雖然厭倦,可愛也是厭倦的;覺得不愛有些心累,而愛同樣心也累著。不愛所有的壞處,愛也都有;反過來愛所有的好處,不愛也有。這樣想過,華蓉的心便更是靜得不起波瀾。連夜深的時候都不起。喧嘩的日子就隻有擦著華蓉安靜的生活邊緣往前走。像是風,遇到華蓉就從她兩邊繞過去了。

現在華蓉搬到了山邊。

華蓉住進去的第一天,推開窗戶,看到所有的樹都站在自己的眼前,那麽挺拔那麽俊逸那麽舒展,比之以前她在樹底下看到的它們,竟是完全不同的姿態。風吹時,滿耳沙沙的聲音清晰而溫柔。華蓉驚愕了一秒,便興奮起來。那種快感就好像自己的所愛正在大聲地對自己表白情意。

以後華蓉每天早上起來,便拉開窗簾,推開窗子,對著眼前綠意濃鬱的山深呼吸。鳥的叫聲像鳥一樣,飛進華蓉的屋裏。花開的聲音和樹尖發芽的聲音還有葉片上露珠滾動的聲音華蓉都能聽得到。聽熟了以後,方曉得季節不同,這些聲音的波動就會不同。倘放進電腦裏處理,波段起伏的幅度和節奏是完全不一樣的。到了晚上,華蓉去拉閉窗簾,她也會站在窗前,用片刻的時間凝視與夜色融成一體的山樹。隻有華蓉能看到山的輪廓線從哪裏起,從哪裏止,從哪裏跌下去,從哪裏漲起來。夜裏的山是睡著的。他的睡意是深是淺,有沒有夢幻,華蓉覺得她全都能感覺得到。

有一天,華蓉去給電大講課,課間一個學員問她丈夫是不是也與她在同一所大學。華蓉想了想,說了個謊。華蓉說是。回來後,華蓉開窗透氣,心裏想著那個學員的話。想完突然覺得自己的回答也沒有錯。她正是同窗前的這片山在一起生活哩。它就如她的丈夫,每天守著她,送她出門,迎她歸家。按季節地為她變幻色彩。春天的紅粉,夏天的綠翠,秋天的金黃,有雪的冬天白成一派。它定時定期地為她調節聲音,風聲雨聲鳥聲,加上樹枝與風的合響。它知她疼她包容她,讓她安靜讓她平和。節假日的時候,由著她走進山上的小路,讓她享受著山間的綠陰和清新。華蓉在山裏聽鳥叫,聽葉落,聽風唱,然後就感覺自己是被愛人擁抱著。華蓉這樣想過後,情不自禁熱淚盈盈,一股幸福的感覺油然從心底升出。

天氣晴朗的時候,華蓉還會翻過山到湖邊去。湖在山那一邊的腳下。水麵闊大,湖水碧綠。有木船泊在湖上,漁民的攔魚的柵木一排挨著一排。水景美得讓華蓉心醉。在水邊,華蓉會覺得自己也是與這片水一起生活著。因為不常見不常來,所以華蓉想和朝夕相處的山比,這水應該算是情人了。

這樣,華蓉就有了丈夫,也有了情人。

華蓉有時候在電腦前為自己的項目忙得昏天黑地時,會突然想到她的丈夫和情人,想過後,便自己笑笑自己。華蓉想這樣很好玩呀。

這天黃昏,一個晴朗日子的黃昏。

山上的樹尖正合力地撐著西天一大片落霞,努力地阻止它的快速滑落。山頂上像是要燃燒起來的樣子。

華蓉很喜歡看這樣的晚霞。很絢爛很明亮。華蓉孤獨黯然的黃昏有它的照耀也會變得亮起來。

華蓉心情很好,她為自己做了三樣小菜。一碟牛肉絲,一碟豆腐,一碟菠菜。華蓉就坐在窗邊,披著落霞的光彩悠然地吃自己的晚餐。桌上有幾張報,她吃的時候便信手翻閱著。華蓉是讀報愛好者。訂了許多報刊,每天晚餐從吃第一口飯開始,她就開始翻閱報紙。就仿佛它們也是一道菜。華蓉的一頓飯從頭到尾幾乎要用掉一個小時,其實她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看報。所以華蓉的飯吃到最後,都是涼的。好在華蓉有熱湯。用熱湯泡上涼飯,是華蓉晚餐最後的節目。

華蓉洗碗時,電話鈴響起來了。華蓉的電話很少,如果有的話,不是學生打來的就是教研室的人所打。華蓉從容地拿起話筒,未及開口,裏麵便炸起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那聲音說:老六,你是怎麽回事。叫你拿酒,怎麽拿到現在都沒來呢?這麽長時間,就算從頭釀酒也釀好了呀!就算是去種麥子也長好了呀!你是不是自己一個人先在家喝醉了?我告訴你,那酒雖然是你的,可它是我替你從四川背回來的。我是出了力流了汗付出了心血的。我起碼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你要背著我這個大股東偷酒,瓶子裏隻要少了一滴,明天早上你起來仔細看你的腦袋還在不在你肩膀上!還要看看你的腸子是不是掛在山腳下的樹枝上。

聲音又大速度又快,華蓉幾乎沒有打斷的機會。華蓉隻能硬著頭皮聽下去,聽到這一句時,華蓉覺得很好笑。腦袋既然不在肩膀上,又怎麽能仔細看呢?華蓉隱忍不住,便笑出了聲。對方的聲音戛然而止。隻幾秒,便問:你誰呀?老六的女朋友?怪不得老六不來哩,你扯他後腿了?跟你講,老六做愛平均要用一個小時,你趕緊打個對折。要不我們“光協”通不過你。

華蓉怕他說出的內容更加不堪,便強行打斷了他的話。華蓉說,對不起,你打錯電話了。對方大驚,說這怎麽可能?這電話我一天要打好幾十通,怎麽會錯。華蓉說,對不起,你的確錯了。然後華蓉就掛斷了。

放下電話的華蓉,耳邊卻一直響著那個聲音。華蓉想這個人說話好有趣。

華蓉的心情因為這個黃昏和這通有趣的電話,便變得很爽。她晚上的工作效率也特別高。華蓉正為公安局研究一種更高層次的防火牆。華蓉做過許多高科技的尖端項目。是行內的頂尖高手之一。華蓉心靜而無雜騖,又有大量的時間。她不做研究就不知道自己做什麽好。所以,每一個項目到華蓉手上,她都能從從容容地做好並且盡可能使之完美。華蓉有一年還成為全國三八紅旗手的候選人。隻是在最後定評時,華蓉輸在了一個商場營業員手上。梅蕪為此而大鬆了一口氣。梅蕪說,你根本就是一個問題女人,你要是也當三八紅旗手,全世界男人都要氣瘋。華蓉知道梅蕪說話喜歡誇張其辭,便笑說真能有這種效果,我倒想試試。華蓉對當不當三八紅旗手毫不在意,因為華蓉覺得自己不靠這種額外的東西吃飯。

每天的十點鍾,是華蓉衝澡的時間。華蓉是要在這個時間裏洗去疲倦。因為她習慣工作到十二點鍾以後。華蓉洗淨身體,披上浴巾,還沒有來得及穿睡衣,電話鈴響了。華蓉心裏有些奇怪。因為晚上華蓉家的電話一般都是不響的。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牽掛華蓉,因此也很少有人需要用晚上的時間與華蓉聊點什麽。

華蓉便裏著浴巾,倚在沙發上接電話。

又是一個男人的電話。華蓉聽出來這是早上打錯電話的那個男人。隻是他的聲音不再那麽放肆,說話的節奏也不快了。倒是顯得很有禮貌也很小心謹慎的樣子。

男人說,您好,是華教授嗎?華蓉說是。男人說對不起嗬,先前我撥錯號了。您的電話跟我朋友老六的電話隻差一個數字。華蓉說沒關係。男人說我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大通,真的是太不好意思。幸虧你不認識我,要不然,我就會沒臉進學校大門的。華蓉笑了起來,說哪有這麽嚴重。對話那邊的男人也笑了起來,說我跟老六太熟了,所以講起話來就沒邊沒沿。想到哪扯到哪,什麽都敢胡說。華蓉說,你說話很有趣呀。男人說,是嗎?謝謝你。我後來查了下學校的電話號碼本,發現我是把電話打到你家去了。我見過你,我知道你住在山前麵那幢新宿舍裏。所以,忍不住打過來道歉。華蓉說,你也是我們學校的?男人說,是。我住在你們後麵的教工宿舍樓。不過我們那房子跟你們的沒辦法比。華蓉便哦了一聲。男人說,知道你沒生氣,我很高興。華蓉說沒關係,每個人都有可能出現這樣的錯誤。男人便再歉意了一聲,掛了電話。

華蓉放下電話,突然發現自己竟赤祼著身體跟一個陌生男人說著話。她的臉不禁紅了,仿佛有人追趕似的,忙跑進臥室,把睡衣套在身上。穿好睡衣重新走進客廳,她的心還怦怦地跳個不停。華蓉有一種犯忌的感覺。

這天晚上的夢中,就老有一個聲音跟華蓉說話。語調和語速都像極了打錯電話的男人。華蓉早上醒來時,覺得自己這夢有些怪異。

然後十幾天就過去了,那個曾經給華蓉帶去一點點衝擊的聲音也很輕易地讓華蓉忘掉。

華蓉今年被安排招收八個碩士和六個博士。她想少招一點。雖然學生都很可愛,可是華蓉還是不喜歡跟太多的人打交道。華蓉去找係主任王誌強。

王誌強說他招得還要多。又說考的人太多,錄取比例太低了也不好。更何況現在的大學生水平隻相當於以前的高中生,而研究生則跟大學生差不多。不多招一些,往後的科研人員就不夠用。王誌強說了許多理由,每一條都無法抗拒。華蓉隻好作罷。

說完華蓉欲走,王誌強突然攔下她。王誌強說,華蓉,你難道不想解決一下個人問題?華蓉笑了,說你怎麽也關心我這一檔事了?王誌強說有人托我。華蓉覺得奇怪,便問,誰呀?王誌強說,人文學院的張宏教授。長得有些像吳宓的那個。華蓉便浮出那顆如同子彈頭的腦袋。華蓉有些不悅,說虧得他敢想,也虧得你敢問。王誌強說,我原先也覺得不合適,而且對你也不公平。可梅蕪說你已經年過四十,還能怎麽樣呢?張教授肯找你,就已經是很不錯的了。雖然他的年齡是大了一些,可是現在的社會風氣就是這樣。你看咱們學校六十歲的男人都隻找四十歲的女人,五十歲的男人要找三十歲的女人,而四十歲的男人要找的是二十歲的女人。梅蕪分析得也有道理,她說以你現在的情況,能找到一個六十歲的男人,也算合適。何況張教授雖然今年退休,可身體也滿不錯的。你還是現實一點。

華蓉頓覺滿嘴都被蒼蠅塞住,一時說不出話來。王誌強以為華蓉在考慮,便笑道,你這還是張教授欽點的。那天開會,他跟我說,學校滿園風景,就華蓉是一花獨秀。我把這話說給梅蕪聽,她一臉的不高興。

華蓉終於把蒼蠅都吞下了。華蓉說,那你就讓梅蕪去一枝獨秀好了。王誌強怔了怔,說什麽意思?華蓉沒有回答,又接著說,王誌強,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梅蕪現在死了,你是不是要去找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你才四十多歲,再青春一回,該多合算呀。華蓉說完笑笑,沒等王誌強回答,便揚長而去。

華蓉想,這一嘴的蒼蠅,不吐出來還給你怎麽行?

這天晚上,華蓉便在家裏生著悶氣。華蓉想原來女人過了四十在別人眼裏就跟垃圾一樣了。社會上那些小市民這樣想倒也罷,可你王誌強和梅蕪也這樣想,豈不是太過分麽?華蓉覺得自己簡直被王誌強和梅蕪氣得快成癡呆。王誌強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被她的一根根的頭發串了起來,然後就吊在她的耳邊甩來蕩去,害得她所有的事情都做不了,所有的書也看不進。

萬般無奈的華蓉隻能坐在電腦前,機械地玩上麵的蜘蛛紙牌,玩了一遍又一遍,直玩得兩眼發花。

就在華蓉連蜘蛛牌都玩不下去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它把華蓉從癡呆中拯救了出來。華蓉想,啊,這可真是一個救命的電話嗬。不管是誰打來的,我都萬分感謝你。

華蓉如她以往一樣往沙發上一靠,抓起了電話。電話裏傳來一陣明朗而快樂的聲音:您好,請問是華教授嗎?

電話裏的聲音令華蓉覺得又熟悉又陌生。華蓉說,我是。請問你是?對方說,我是前不久打錯電話的那個人。華蓉一下子想起關於老六以及酒的話。隨之也想起她曾經做過的一個夢,夢中老有一個人在她的耳邊說話,那人的聲音就跟眼下電話裏的一模一樣。華蓉說,哦,想起來了。華蓉心裏立刻就有笑意浮出。

對方笑了,說,華教授,我知道您一定想得起來。我今天很冒昧打這個電話,因為我實在是有事要找您。華蓉不解,心想他竟然有事找我?想著,華蓉嘴上便說了出來,有事找我?什麽事?對方說,我有個朋友想考您的博士,他請我找您打聽一下情況。華蓉說,他自己怎麽不來問呢?對方仿佛被問住。隔了一會兒,方說,我說了您別生氣。昨天喝酒,大家點評學校的女教授誰最有氣質。說到了梅教授,也說到了您。我跟他們吹牛,我說我認識您,而且跟您是哥兒們,前幾天還通過電話。他們全不相信,還把我一頓死罵。我就跟他們拍了胸脯,說如果我是吹牛出門就被車撞死。哪曉得飯桌上一個朋友剛好要考您的博士生,死活纏著我給您打電話。您看,我也不能讓牛皮一下子就破了是不是?隻好跟您打電話了。華蓉笑了起來,說,原來是這樣呀。說吧,想要知道什麽情況?對方一聽華蓉這話,聲音立即就快樂而明朗了起來:華教授,您可真是我的哥兒們呀!

然後他便就專業提出一些問題,比方用什麽教材,範圍大概多廣,將招收多少人諸如此類。華蓉一一作了解答。華蓉說話時,對方不停地OK,似乎還用筆在記錄。華蓉知道他沒有說假話,於是華蓉心裏的感覺便很好。

問題問完,華蓉覺得這個電話可以結束了。但對方卻意猶未盡。對方說,華教授,你們住博導樓的人本事都很大,我們都想有一天能成為像你們這樣的人,也住進你們這樣的樓棟裏。昨天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喝酒,大家都說,想要住進博導樓,就得少打牌少喝酒,用功用到博導樓所有的燈都熄掉。華蓉說,這話不錯,付出多少,方得到多少。對方說,你知道嗎?你們博導樓左邊單元頂樓有一盞燈每天到半夜十二點以後還亮著,全樓差不多都黑了燈,就它還是光芒萬丈的樣子,天天如此。我們都叫它北鬥星。這顆北鬥星最刺激我們。現在我們都在跟它打拚,非要拚到它滅掉我們才休息。

華蓉聽他說時,先沒有在意,說著說著,華蓉便開始想這燈是誰家的。左邊單元頂樓。驀然間,華蓉意識到,這盞燈正是自己的。華蓉不禁開心起來,心想這簡直是太意外了。

對方見華蓉並沒有繼續與他對答,知道該掛機了。他說,我叫馬馳。我朋友他們都叫我老五。如果我再打電話麻煩你,你可以直接呼我老五就行。因為馬馳這個名字用漢口話一說,就成了馬屎。

然後他就戛然掛了電話。這個結束語有些突然,又有些二愣子,華蓉還沒有反應過來,耳邊就隻剩了“嗚嗚”的長音,華蓉隻好也放了電話。

華蓉靠在沙發上,轉著神,回想電話的內容。電話的最後兩個字是馬屎。華蓉想著便自己笑了起來,華蓉想,果然很馬屎哩。想著,就覺得適才那朗朗的聲音都帶著馬屎的氣息。

從這天開始,華蓉隔三差五都會接到馬屎的電話。依然是為他的朋友谘詢一些問題。問題都不大,很容易回答。答完後,馬屎多少都會跟華蓉聊幾句天。開始華蓉叫他馬馳,可是那諧音果然與馬屎無異。馬屎便在電話裏求華蓉叫他老五好了。馬屎說,你這樣叫我,那馬屎氣會沿著電話線一直進到你家,你難道沒聞到臭?華蓉撲哧一笑,以後就改口叫他老五了。

初始華蓉並不喜歡老五經常的電話騷擾。華蓉心想,你這樣沒完沒了,難不成還想把考試題目都從我這兒套去?於是華蓉多少有些不耐煩,華蓉盡可能長話短說。但老五仿佛從來意識不到這一點。他依然喋喋不休。有時是谘詢,有時也不是。有一天老五打電話時,一副悲痛萬分的樣子,聲音也有些啞啞的。華蓉心想他家不知道出了什麽大事哩。但華蓉也沒有問。華蓉對別人的事素無興趣打聽。老五卻主動講了起來。老五悲哀地說,邁克爾·喬丹又要退休了。華蓉不知道邁克爾·喬丹是什麽人,剛想問,老五又說,喬丹一走,這NBA還有什麽看頭?NBA要沒看頭了,我們怎麽活!這時的老五的聲音充滿了痛心疾首。華蓉不知道邁克爾·喬丹,但卻知道NBA是美國的籃球大賽。華蓉說,就這點小事?老五聽華蓉說得這麽輕飄,高聲叫了起來,什麽?這是小事?這起碼是世界上第二大的事!華蓉有些好笑,忍不住又追問一句,那世界上第一大的事是什麽呢?老五叫得更加厲害:當然是天塌下來,把地球壓扁了呀。

華蓉幾乎失笑出聲,可見老五太認真,終是沒笑。她隻是長長地哦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

放下電話,華蓉坐在沙發上想想覺得老五這個人真的很搞笑,而搞笑的人可以給旁人帶去許多的歡樂。

這天下午,華蓉給研究生上完課,剛走出教室,便遇到了梅蕪。

梅蕪也剛下課,兩個人因住同一棟樓,便一起往回走。梅蕪又提起文學院的張宏教授。梅蕪抱怨華蓉錯失良機。華蓉不解,問什麽良機。梅蕪說,張宏教授最近出版的一本書得了國家“五個一工程”的大獎,既出名,又得錢,今年還有可能當上省政協委員。這個風頭一出,上門提親的人排起了隊。最後還是哲學所的一個女博士手段高明,先跟他上了床,再談結婚的事。你猜那女博士多少歲?剛滿三十哩。我一聽這消息,肺都氣炸了。回家使勁罵王誌強,說他不會辦事,明擺著我們華蓉排在前麵的,怎麽倒讓人家給占了先呢?唉,不過想想也沒辦法,三十歲和四十歲的人擺在一起,換了誰都會挑年輕的。男人呀,不在乎你人好人壞,也不在乎你地位是高是低,更不在乎你是賢惠還是智慧,他們隻要兩樣,一個是美色,一個是嬌嫩。要說起來,嬌嫩多半還排在美色的前麵。華蓉,你就是吃了這個大虧呀。如果連張宏都淘汰你,這樣推理下去,你豈不是得找個七十歲的老頭?不過,聽我一句話,隻要身體好,也行。

梅蕪一直呱呱地說著,華蓉幾乎沒有打斷她的話的機會。她們走完了學校的林陰路,又走過了露天電影場,滿是學生喧鬧著的運動場也走過了,梅蕪的話就一直沒有停。運動場上有幾個年輕人在打球,他們望著梅蕪和華蓉,仿佛議論著什麽。

走到樓棟門口,華蓉覺得再不讓梅蕪閉嘴她就會難堪了。因為華蓉知道,梅蕪進到電梯裏,不管有沒有其他人,她都還會這麽說下去。這就是梅蕪。

於是華蓉說,你打住,聽我勸你一句話。回去跟你家王誌強離婚,趕緊趁張宏教授還沒正式注冊,把他挖過來。這麽優秀的男人,有名又有錢,絕不能讓他落在那個無恥的女博手上,要不顯得我們這幫博導多麽無能。我是不行了,已經遭到了淘汰。可我看了看,整個學校,別人也都不行,隻有你有這份實力。以你的東方女性美和高雅格調一舉戰勝女博的年輕和嬌嫩,斷斷沒問題。所以,你得為我們爭口氣。

華蓉說這番話時,站在門棟前。底樓人家吊在窗上的三角梅,玫紅的顏色就在華蓉眼邊晃。這色彩有些輕佻,又有些孤單。梅蕪聽得目瞪口呆,望著華蓉一臉發傻。華蓉便趁著她傻著麵孔時,自顧自地進到電梯。華蓉對電梯工人說,一直到頂,我有急事。沒等梅蕪進來,電梯便啟動了。當電梯徐徐緩緩向上升級時,華蓉心裏才有一點點快感隨之而升起。

華蓉進了門,鞋一脫,全身鬆弛著躺在沙發上。四周很靜,華蓉為自己尋找舒服的感覺,以便忘卻適才的不快。但是不行,梅蕪的話還是一點點從這靜中浮了出來,嗡嗡地聒噪個不停。無論華蓉怎麽樣抵製,它都不歇,就如江水一樣不肯斷流,華蓉漸漸便有些惱怒。惱怒一層層疊加起來,積累成一胸惡氣。惡氣膨脹著胸膛,卻不知道應該朝誰發火。火發不出去,水便流了出來。不知覺間,華蓉已經淚流滿麵。

電話鈴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華蓉連眼淚都沒有抹,便拿起了電話。

華蓉連一聲“喂”都沒有發出,電話那頭便驚呼大叫了起來。這是老五的聲音,也隻有老五有這樣的聲音。

老五說,華教授,我知道你已經到家了。剛才我們看到你和梅教授兩個人一起走回去的。我們光協的幾個人都在運動場。我們看你們都看呆了,個個都有驚訝感。你知道為什麽嗎?老六說,原先單看梅教授時,覺得梅教授有氣質。可當梅教授跟華教授走在一起,梅教授的氣質那就是個屁了。她那個雅是包裝出來的。是自己在做雅。華教授呢,什麽都沒做,又自然又隨意,是個真雅呀。老六的話讓我們全體光協成員都醒了似的。大家都盯著梅教授看了又看,那個俗呀,沒辦法說,也隻有跟她相配的王教授可以耐呀。

華蓉的眼淚在老五熱烈而急促的話語中悄然返回,先前那些已經流到臉上的也都幹掉了。一種說不出的愉悅像水銀瀉地一樣輕滑地溜到華蓉內心的每一條縫隙,華蓉的心一下子就滿了,適才的火與水都被水銀所遮蓋,然後華蓉就覺得自己心裏有熒光放射了出來。握著電話,一個字都沒有說,笑意便上了華蓉的臉。華蓉一方麵明白自己虛榮,另一方麵也慶幸這世上終歸有人既識梅蕪也識她。

但華蓉的教養使華蓉不喜歡背後聽人議論他人,就算是說華蓉自己也厭煩的梅蕪,她也不習慣。所以華蓉說,打住,老五。你們在背後這麽議論老師,好像不對吧?老五似乎是怔了怔,方說,Sorry,非常Sorry。我們光協那幾個家夥,湊在一起就喜歡議論女人,完全忽略了對方是老師還是同學。當然最主要的是你和梅教授顯得年輕,看上去跟我們相差不了多少,於是渾然忘卻二位身份。華蓉聽他拿腔拿調的話,心下暗笑。華蓉說,光協是什麽協會?光電子?還是光纖通訊?還是……

線那頭剛剛打住話的老五停下話頭還沒喘一口氣,便以比剛才更加嘹亮的聲音大笑了起來。笑時他突然急劇地咳嗽,仿佛是被自己的大笑所嗆倒。

華蓉有些不解了,華蓉說,這有什麽好笑的?老五止了笑,說,光協的全稱是光棍協會。

這一下,連華蓉也大笑了起來,笑得哈哈哈的,她身體的抖動連帶著沙發顫動,而沙發的動作又引起窗戶的共振。窗台上泡了一支水草的玻璃罐便一圈圈地漾開了波紋。要命的是華蓉在笑時也咳嗽起來。華蓉竟跟老五一樣被自己的笑所嗆倒。這是華蓉從來都沒有過的經曆。華蓉想,怎麽這麽好玩呢?

華蓉原以為自己今天的心情會不好,什麽事都做不出來的。結果沒想到,她竟是進入一種格外興奮的狀態。她絲毫不覺得累,隻覺得渾身有用不完的精力。鍵盤的敲擊聲像一首循環往複的歌,一直在華蓉的書房裏回響。這天華蓉的工作做得又快又好。

華蓉上床睡覺時已經是半夜。華蓉望著天花板想,是老五的電話把梅蕪帶給她的煩亂和陰暗一掃而盡的。

第二天,華蓉從複印中心回來時,時間跟昨天到家差不多。華蓉剛進門,才脫下一隻鞋,就聽到電話鈴響。按華蓉的平常的作派,她會從容地換好鞋,然後再去接這個電話。可這天,華蓉突然有點衝動,她的另一隻鞋還沒有脫下來,便高一腳低一腳地奔到了電話跟前。

電話那頭卻是一個低沉的聲音。這份低沉讓華蓉心裏倏地掠過一絲失望。

這是王誌強的聲音。王誌強說,我是在辦公室給你打電話。然後他就不說話了。華蓉有些奇怪,心道,你在家裏和在辦公室給我打電話又有什麽區別?用得著專門強調?華蓉想到便說,你為什麽不能在家裏打?王誌強說,你昨天跟梅蕪說了什麽?她一晚上都在生氣。

華蓉釋然,甚至有點幸災樂禍。華蓉說,這樣嗬。那我就要跟你說實話啦。梅蕪老跟我誇文學院的張宏教授,她特別崇拜張教授,我就勸她離婚去把張教授搶到手。當然,我也是很想看看你去找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會怎麽過日子呀。王誌強說,華蓉,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個雅人,你怎麽能說出這麽俗的話呢?王誌強顯然有些生氣了。

華蓉想了想,說,是有點俗。其實這就像你們請我吃了一碗紅燒肉,我也回請你們一碗紅燒肉一樣,很正常呀!王誌強頓了頓,似乎在琢磨華蓉的話,頓了好幾秒,方說,什麽意思?

華蓉笑了,說,回家跟梅蕪一起研究研究吧,這也是學問。華蓉賣了個關子。華蓉想,我才懶得跟你多說哩。王誌強說,華蓉,你怎麽回事?我和梅蕪都覺得越來越搞不懂你了。華蓉突然大聲叫了起來,糟糕,我爐子上的菜糊了,我掛了。

華蓉放下電話,心道,你以為你們搞懂過我?

華蓉這一刻,才開始從容地脫她腳上的另一隻鞋。鞋脫完了,華蓉卻並不想離開沙發。她的眼睛盯著電話,暗罵道,誰稀罕你這個爛電話,少給我打來才好。罵完了人,她還是呆望著電話。電話紋絲不動,好半天,都沒有任何聲音。華蓉這時才想,真的該去炒菜了。

這天跟華蓉平常所有的日子都一樣。華蓉看著報紙吃完晚餐,便站在窗前。華蓉望著外麵山頭的紅雲漸漸地灰下去,她用勁地吐納幾下,置換掉心裏的舊氣,試圖讓新氣充滿心胸,然後甩了幾圈胳膊,像是抖擻自己一番,方去坐到電腦桌前。

唯一不同的是,華蓉老覺得還有一件什麽事沒有做似的。她有一點點的不安。

這天的電話比平常多,不到八點,就已經來了三個。每次華蓉都很欣喜地去抓電話,但這三個電話都讓華蓉有一點失望。一個電話是華蓉的爸爸打來的,隻是家常聊天;另一個電話是華蓉的一個博士生打來的,說他的論文大綱已經拉出來了,要請導師過目;還有一個電話,是北京長途,說是有一個重要的學術會議將在成都召開,問華蓉能不能參加。

華蓉有時候平均三天也接不到三個電話,這天卻集中一起跑來。這三個電話都沒能衝掉華蓉心裏一種若有所失感,反而白白地讓華蓉的失望一連三次。

從八點到十點,電話就再也沒有響起。

像平常一樣,十點鍾,華蓉洗了澡,心態平靜地倚在沙發上小憩。因為不再希望,所以也就無所謂失望。早先有過的一點點不安也於無形中消失。華蓉想,寄哪一篇論文去參加成都會議比較有分量呢?

偏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電話就在華蓉手邊,華蓉伸手接起,剛說一聲你好,還沒等對方出聲,華蓉就知道,是老五的電話來了。此時的華蓉心情已經散淡了下來。就像是盼了許久的東西一直沒到,便懶得再要一樣。

老五還是那副開心不過的嗓音。老五哈哈著說用功用累了,覺得你可能做學問也會累,所以就打個電話聊聊天。華蓉淡淡地,就這事兒呀。老五說,當然也是想問問你的氣順了沒有。華蓉不解,什麽氣?

老五說,哎呀,昨天你不是笑嗆著了嗎?萬一你出了什麽事,比方嗆壞了肺,或者嗆出個心肌梗死,我豈不是有責任?警方較真追查起女教授死亡原因,判我一個傷害人才罪,我豈不是又虧得太大?所以今天特地問問情況。退一萬步,就算真出事了,我也好準備花圈什麽的吧?你幫我掙過不少麵子,我多少也要寄托點哀思呀。”

老五一驚一乍的這通話,讓華蓉哭笑不得,華蓉散淡下去的精神就又提起來了。華蓉說,我真要有什麽事,也輪不上你送花圈呀?老五笑了起來,說,咱沒資格公開送,私下裏往那塊石頭跟前放,還不行麽?說得華蓉也笑了起來。華蓉說,叫你這一說,像真的一樣了,你這是咒我哩。老五說,不敢不敢,要是真的,我哪笑得出來,哭也得哭幾天哩。華蓉說,這種話誰信呀。老五說,真的,是真的會哭的。我這人,感情特別脆弱,特別深沉。

華蓉不禁大笑起來。華蓉說從你嘴裏說出這話,讓我覺得好肉麻。老五也笑,說,我也覺得自己肉麻得厲害。可是女人都愛聽肉麻的話,沒辦法,所以我們光協的人成天都在操練怎麽樣可以把話說到最肉麻的地步。華蓉笑,練好了,就出門去哄女孩子?老五說,華教授你以為現在的女孩子好哄麽?難啦!她們現實得很。不光要肉麻的話,首先要看你有沒有錢,其次再看你有沒有社會背景,最後再看你有沒有前途,你人品怎麽樣就無所謂了。咱們學校的女孩子,眼睛全都盯著四十歲以上的成功男人,說他們已經完成了原始積累階段,嫁過去就能過好日子。輪到我們這撥人的,就光剩些被成功人士挑剩的歪瓜裂棗了。華蓉說,不要這麽說人家女孩子,你們男的也一樣呀。除了現實,而且還俗氣。光想挑漂亮的,遜色一點,就說人家歪瓜裂棗。你們好不到哪去。老五笑了,說我這真是找死,在女生麵前說女生,這不是照著地雷踩麽。華蓉糾正道,你是在女老師麵前說女生,我自然是要護她們的。老五道,糟,又踩了一個雷,而且還響了。講忘了形,沒記得你是教授。不過我得申明一下,你大不了我幾歲,表麵上看,我比你還顯老。華蓉說,這是個無效申明,老師就是老師,無論大小。老五趕緊道,好好好,你是老師,你以後在背上掛個牌子,上麵寫著,我是老師。免得一不小心,又有學生忘了形。華蓉聽了這話,剛想笑,但一轉念,又忍住了,華蓉想,不能讓學生在自己麵前太輕佻了。

這天老五跟華蓉聊了將近半小時才打住。撂了電話,華蓉站到窗前透氣。華蓉想,他為什麽要說我大不了他幾歲,並且比我還顯老呢?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是想要表達什麽還是想對我暗示什麽?

暗夜的天空很沉靜,隻幾粒星星飄一樣地浮在上麵。風有幾絲絲涼意,撲麵而來,讓人覺得分外愜意。華蓉想,真是一個好爽的夜晚嗬。

此後,老五就總在晚上十點給華蓉打電話。老五總有說不完的閑話。老五的話總是讓華蓉笑個不停。華蓉覺得老五的思維方式和說話方式都與她完全不同。他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大腦。

老五說,他以前陪老六去跟人相對象,可每次對方都把他相中了,卻從來沒有相中老六。現在老六決意找一個有過婚史的女人。老六每次跟人套近乎想請人幫他介紹對象時,總是一開口就問,你們那裏有沒有人家死了男人?老五學著老六的腔調,華蓉笑壞了。

老五又說,有個富豪要出國,這天正好航空班機停飛,富豪得辦手續轉機。人家都排著隊,富豪一路擠到前麵,想插隊。他把機票甩給服務小姐說,我必須坐這班飛機的頭等艙。服務小姐說,先生,我很樂意為你服務,但我得按先來後到的次序。富豪很生氣,大聲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服務小姐聽他這一問,就拿起麥克風大聲廣播道:各位旅客請注意,F12號櫃台前有一位先生不知道自己是誰,如果有哪位旅客能幫他識別身份的話,煩請到F12號櫃台,謝謝!華蓉聽到這裏,立即笑出了聲。老五說,還沒完哩。那富豪氣得要命,憤怒地瞪著服務小姐,說FUCK YOU。那服務小姐滿臉笑容,從容地說,那您也得先排隊才行。華蓉笑得軟倒在沙發上。

老五還說,今天他們光協的幾個人騎車出去郊遊,路過一個名叫“鄉巴佬”的村頭餐館,見它掛在外麵的菜牌很是有趣,便進去吃飯。他們點了四盤菜,一盤“亂棒打死豬八戒”,一盤“波黑戰爭”,一盤“一國兩製”,還有一盤“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吃之前,他們怎麽也想像不出來這些菜會是些什麽。結果等菜上桌後,他們一幹人笑得下巴幾乎掉下來砸了腳。“亂棒打死豬八戒”就是幾十根豆芽上放了幾片豬頭肉。“波黑戰爭”就是菠菜炒黑木耳,“一國兩製”是炒花生米和煮花生米共放一個盤裏。最讓人意外的是“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那是兩隻豬腳壓在幾根香菜上。老五說,這是我見到過的最幽默的餐館老板。華蓉聽得目瞪口呆,幾乎又一回把自己笑嗆著。

老五每天都有層出不窮的笑話,令華蓉覺得每天晚上的十點鍾,就仿佛是她一個節日的開始。到那時她總是從頭笑到尾,笑完後,放下電話,渾身輕鬆。華蓉想,自己這一輩子發出的笑聲全部加起來,可能都沒有老五這一兩個月讓她笑得多。華蓉因為這些笑聲,精神爽了起來,走路也覺身輕如燕。

華蓉因為精神頭好,幹起活來勁頭十足,不知覺間又把睡覺的時間向後挪了近一個小時。有一天,老五打電話來,一邊說話一邊嗬欠連天。華蓉說,怎麽沒精神?老五說,睡眠不足呀。你們樓那顆北鬥星也不知道發什麽瘋,這些日子天天都不熄燈。我們發誓要跟它打拚的,眼下有點拚不過了。老六昨天晚上恨不能去砸燈。華蓉一想這些天自己果然是睡晚了許多,不禁哈哈大笑。老五說,你笑什麽?華蓉說,我笑你們這幫學生拚不過老師,竟然想去砸人家的燈,真可憐。老五也笑了,說這是老六,不是我。老六說,他打算犧牲自己,以便把大家從睡眠不足中拯救出來。你知道不,他老先生一夜不睡沒關係,早上可以補懶覺。可我們不行呀,我們要不去上課,老師嘴上帶笑,心裏罵娘哩。華蓉說,哦,是這樣。

這天晚上,華蓉便早早睡覺了。她躺在床上睡不著,滿耳滿心都是老五的聲音。華蓉想,這個老五,實在是有些意思。 


在華蓉最愉快的這段日子,她竟遇到了她人生中最倒黴的一件事。華蓉從來沒有想到這樣的事也會輪到她的頭上。

華蓉的一個博士生,叫嚴俊,寫了一篇論文,內容一半以上都是抄別人的。華蓉看過這篇論文,並沒有發現是抄襲,但她覺得文章觀點有些陳舊,推理亦有些混亂,便直接在上麵作了一些批點,讓博士生拿回去進行大改。華蓉特別批寫道,修改完後,請勿急於發表,待我看後再說。結果博士生急功近利,他把華蓉的名字署為第一作者,寄到學術雜誌去了。巧的是學術雜誌恰逢一篇稿子出了問題,版麵空下,而編輯偏是華蓉的低班同學,一向知道華蓉的認真嚴謹,於是將那論文發表了。

被抄襲者正在英國讀博士後,恰此時回國奔喪,突然就看到了那本雜誌。於是憤怒地撰文,貼到各大學的網站上。網上的學術打假者們立即行動起來,他們找出了原文,將抄襲文章一條一款地進行比照。第一作者是華蓉,第一剽竊者的名銜自然也落到了華蓉頭上。於是臭罵華蓉的帖子鋪天蓋地。

華蓉因趕著做公安局的防火牆項目,一連幾天都沒上網遊走,竟是不知自己已經陷入如此絕境。

第一個告訴華蓉這個消息的是老五。老五在半夜把電話打到了華蓉家裏。華蓉聽此一說,人都僵了。她連夜爬起來上網。華蓉先看了那博士後的論文,又看了批評者對比的文章,立即就有魂飛魄散之感。再看後麵的跟帖,各種惡毒的粗痞的漫罵和諷刺,足以讓華蓉無顏見人。其中有一個帖子赫赫然大標題為:“道是博導緣何年輕,原來全靠剽竊成名。”這時的華蓉,人都幾乎要垮掉了。

華蓉欲哭無淚,覺得自己的一世名聲就敗在了這個學生手上。幸而老五的電話及時打來。華蓉向老五講述事情的過程,講的時候,華蓉不禁失聲而哭。老五很替她著急,一邊安慰,一邊替她出主意。老五說,你不要急,這沒你什麽事,你什麽都沒有做錯。你隻需要把這件事跟學校說清楚就行了,最好直接找校長說。

第二天華蓉便去了校長辦公室。校長請校學術委員立即成立了調查小組進行調查。華蓉便叫了那個博士生一起,讓他向學術委員會講述事情原委。事實是華蓉一則根本沒有同意博士生發表此文,那份原稿上有華蓉的批字,二則華蓉從來就不在學生論文上署自己的名字,從來沒有過,這次的署名完全是學生在她不知曉的情況下所為,純屬學生的個人行為。

事情的來龍去脈本來也很清楚,調查小組基本上認定剽竊事件與華蓉無關。但因為網上傳播得影響太大,名聲太惡,校方擔心處理得不好,臭了學校的名聲,於是學術委員會為了慎重起見,暫不表態,又開始進行第二輪調查。

這件事前前後後花了十天時間。這十天華蓉氣急交加,仿佛天天都在油鍋上。華蓉完全不敢上網,因為但凡高校的BBS上都能看到罵她的帖子。華蓉一想到那些謾罵的文字,便緊張得渾身戰栗。

隻有老五天天都給華蓉打電話。老五的電話越打越長。沒有老五的電話,華蓉簡直不知道那幾天自己怎麽度過。

有一天,老五突然打電話要華蓉上網去看看。華蓉不肯,老五一定要她看。老五說,你要不看,你會後悔的。

華蓉於是戰戰兢兢地上了網。不料她看到凡是罵她的BBS上都貼著一篇文章,文章的標題就叫《華蓉無罪》。文章披露了事情的真相,甚至還貼上了華蓉在那篇論文上批字的照片。文章結尾說,我們為有嚴俊這樣的同學而倍覺恥辱,但我們為有華蓉這樣的老師而倍覺自豪。

這篇文章一出,罵華蓉的帖子立即全部消失。接下來同情和理解以及向華蓉表達歉意的帖子一條一條地跟在後麵。甚至還有一些表示對華蓉的欽佩,因為當教授要做到華蓉這一步也不容易。

華蓉看得熱淚盈眶。這時老五的電話又來了。老五開心地說,怎麽樣,心情好點了嗎?華蓉哽咽著說,老五,是你做的?老五說,我是你哥兒們,我怎麽能不幫你?華蓉繼續哭著說,老五,謝謝你。老五笑了起來,喂,你真哭呀,你忘了你是老師了?你就不擔心在我麵前沒麵子?

叫老五這麽一說,華蓉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華蓉想,糟糕,我是老師哩。

第二輪的調查結束了,結論依然同上次一樣,華蓉沒有任何責任,但她的那個博士生卻被開除了學籍。那學生走時,不敢見華蓉。華蓉原想把他找來教訓幾句,老五說,算啦,他連學籍都丟了,這個教訓也夠大了,你當老師的就饒人家一把吧。華蓉覺得老五說得有理,便也沒說什麽。

這場突如而來的風波折磨了華蓉一場,但到底沒有影響華蓉的名譽和事業。隻是它給華蓉的生活卻帶去了莫大的衝擊。

最直接的副作用就是華蓉習慣了老五的電話,倘有一天老五的電話沒來,華蓉心裏便若有所失。

華蓉已經好久沒有獨自到山上溜達去了。每天早上開窗和晚上關窗時,也常常忽略了山景。以前華蓉心裏空空落落的時候,她需要山上的風和樹來填滿她的心。而現在,華蓉心裏是飽滿的,所以,當山上刮過來的風,帶著樹林裏的濕氣和樹葉的芬芳從華蓉麵前拂過時,華蓉竟是沒有注意到。

華蓉甚至忘了季節正在改變山的顏色。

有一天,梅蕪遇到華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半天,打量得讓華蓉不解。華蓉說,怎麽了,好像不認識我似的。梅蕪說,在談戀愛?華蓉笑了起來,說戀愛是什麽?它是吃的還是穿的。梅蕪說,你別哄我。最近我見你臉上總是帶笑,走路也是腳步輕快,有時還哼哼歌,跟你以前完全不一樣。我是戀愛過的人,一看就知道你的生活有了變化。

華蓉笑道,你不是說四十歲的女人是垃圾嗎?這年頭還有誰肯跟垃圾戀愛呢?梅蕪一副不信的樣子。梅蕪說,沒有嗎?真的沒有嗎?那你怎麽會顯得這麽快活呢?華蓉說,人隻有一輩子的活頭,沒有了愛情,難道連快活都不應該有?梅蕪說,我們女人嘛,一輩子不就是靠愛情支撐著?華蓉說,不見得吧?人生又不是隻有這一樣東西。梅蕪說,華蓉你就別嘴硬了。夜深人靜,熄了燈,你一個人躺在床上,針掉在地上都像打雷聲,那時候你內心還會覺得快活?你要真這樣,算我服你。華蓉說,是嗎?如果我就是很快活呢?如果我把針掉地上的聲音當鑼鼓聽呢?梅蕪盯著華蓉,冷笑道,人都說你華蓉是一個很真實很自然的人,我看未必。如果你堅持那時候你也快活,你就是天下最虛偽的人。華蓉也同樣的眼光盯著梅蕪。華蓉說,梅蕪,有些東西,你永遠都無法理解。

華蓉說完,便自顧自而去,梅蕪卻沒有放過她,梅蕪在她的身後說,可是有一點,我非常清楚,那就是你未必知道你心裏有多麽寂寞。

華蓉沒有說話。華蓉仿佛被梅蕪擊中死穴,因為華蓉當然知道自己的多麽寂寞。但是不肯服輸的華蓉又想,笑話,難道你知道?

晚上八點,華蓉正工作得緊張,電話鈴突然響了。華蓉心道,不是學生的就是教研室什麽人的,她怕說過電話後,中斷思路,便不想接,伸手將桌邊電話拿起又掛上。可是電話還是響,一遍一遍地騷擾著華蓉。這是一個打發不走的電話。華蓉無奈,隻有放下手上的事,接起電話。

卻不料電話那頭是老五的聲音。老五有些不安,說我是不是打擾你了?華蓉說,還好,隻不過我沒想到你會這時間打電話來。老五說,有個老同學從深圳過來了,一會兒我們要出去喝酒。我擔心你等我的電話,就提前打給你說一聲。

突然就有股熱流在華蓉心頭一湧。華蓉沒有說話。老五說,你怎麽了?華蓉說,沒什麽。老五說,十點鍾,就算沒我的電話,你還是要歇一會兒,至少休息半個鍾頭,別太累著了自己。華蓉說,好的。老五說,我不多說了,他們在外麵叫得很凶,那幫人都跟狼似的。華蓉說,你去吧。不過,老五,夜酒不要喝得太多。老五說,我知道了。

這一次老五的電話最短,三分鍾都不到,可是卻實實在在地幹擾了華蓉。

華蓉坐在電腦桌前,心裏老是響著老五的那句話:我擔心你等我的電話,就提前打給你說一聲。似乎跟平常說得一樣隨意,卻帶著絕不同平常的溫暖和關切。華蓉的心有些慌亂,有些茫然了。

電腦已經進入了屏幕保護程序。三維花盒變成圓球,變成錐體,變成方塊,在華蓉麵前晃來晃去。華蓉的心是散的,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案頭的事情也就沒辦法做下去。

華蓉想,我這是怎麽了?
 


去成都開會的日期迫近。華蓉訂好了機票,想想覺得應該告訴老五。老五晚上打電話時,華蓉就說了。老五說,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我好給你打電話。華蓉說,我沒有手機。

老五立馬就叫了起來,你們這種教授怎麽這麽小氣?什麽時代了?手機都不配一個?錢都留著幹什麽?華蓉說,跟錢沒關係,主要是平常沒有用場。老五說,難道買一樣東西就非得天天用?隻在關鍵時候用一用,就不值買了?華蓉說,我也沒什麽關鍵時候,所以就沒買。老五說,你怎麽知道你沒有關鍵時候?前不久一個旅遊團去越南,在海上遇了險,全靠一隻手機跟岸上聯絡,才把人都救了上來。這時候的手機還不抵了你家買的所有東西?因為它能救人命。

華蓉想想覺得老五說得對,更何況,有了手機,她無聊時,也可以給老五打電話。於是第二天,華蓉便匆匆忙忙上街去買了一隻。手機是三星牌的,銀白色的外殼,小小巧巧的,華蓉很是喜愛。拿著手機,華蓉全然不知道應該怎麽操作,隻好跑到教研室去,請王誌強指導。

王誌強一邊教一邊說,我真搞不懂,你花這冤枉錢幹什麽?又沒什麽人給你打電話。華蓉說,沒人給我打電話,我就不能給人打?王誌強說,我還不知道你?你的電話能不打就不打的,誰還指望接你的電話。華蓉笑道,王誌強,沒準我打給你喲。王誌強怔了怔,說你打電話給我?華蓉說,萬一飛機出事,我好打電話留下遺囑呀。王誌強說,華蓉,最近你好像比以前幽默了好多哩。

晚上老五打電話來,華蓉不等他說什麽,趕趕緊緊地把手機號碼告訴了老五。老五說,想通了?不省錢了?華蓉說,早說過了,不是錢的問題。買這個是怕萬一出什麽事,好用它來留遺囑。老五便笑,說尊敬的華教授,你現在說話好像用了我的語氣。華蓉一想,也是,便也笑了,說這就叫近墨者黑。老五便又笑。華蓉說,你笑什麽?老五說,你哪裏有近墨?你隻是聽墨者言而話黑。華蓉想,果然不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老五。她對老五的一切都一無所知,除了老五的聲音。不過,華蓉一轉念又想,她是老師,老五是個學生,她有什麽必要去知道老五更多呢?聽聽講講電話便也足夠。

老五見華蓉不說話,以為她生氣了,忙說,生氣了?華蓉說,怎麽會?老五說,那怎麽不說話?華蓉說,不知道,突然就沒話了。

老五便也沉默。幾秒鍾後,老五說,誰送你?華蓉的心怦然而跳,這是一種史無前例的跳動。華蓉遲疑了幾秒,說我常出差,也不需要什麽人送,我已經找車隊要了車。

華蓉很想老五接上她的話。她想聽到老五說那我來送你吧。但是老五卻沒有說。老五隻是說,哦,是這樣。華蓉心裏有一絲失望一掠而過。華蓉說,把你的電話告訴我,我有什麽事好給你打電話。老五說,還是我給你打吧,我們這兒是公用電話,管理員得站在走廊上大聲喊名字,麻煩。華蓉一想,也的確麻煩,便說那好。老五又笑了起來,說你要記得把手機打開,一直到睡覺前再關上,否則就白買啦。

華蓉走的那天下起了雨。華蓉出發得很早,怕長江一橋堵車,便走了二橋。結果料想不到車走二橋奇順無比。盡管車到天河機場時雨下得更大,但華蓉還是早到了一個多小時。司機放下華蓉便回去了。華蓉無聊,辦完登機手續,進了候機廳,就隻好在書攤前翻書看,看得自己累得發慌才聽到廣播叫登機。

華蓉上到飛機,放好行李坐定後,見她座位旁邊的小夥子用手機打電話,說一會兒要關機了,所以現在打聲招呼。華蓉這才想起自己的手機一直沒有開。於是華蓉忙不迭拿出手機打開了電源。孰知手機上的燈剛亮,她便聽到鈴響。起先華蓉還以為是旁邊小夥子的手機鈴聲,扭頭看,發現小夥子正打著電話。再低頭細看時,方發現響出聲的正是自己的手機。

華蓉慌張地接手機。這是華蓉第一次接聽手機。華蓉說,喂,你好。對方沒等華蓉的問候聲落下,便吼了起來:你怎麽回事?千叮嚀萬囑咐讓你記得把手機打開,你倒好,一直關機。你知道我一早打了多少遍?

這是老五的吼聲。華蓉有些歉疚,華蓉說,對不起,老五,我忘了。主要是我還不習慣用。你有事嗎?老五說,你說能有什麽事?下這麽大的雨,我當然要知道你的飛機會不會正點開,如果延誤,你在機場怎麽辦?誰知道你會不會照顧自己。華蓉說,我已經登機了,飛機會正點開的。老五說,到了那邊,一下飛機,就開手機,聽到沒有?華蓉說,知道了。你別生氣呀,老五。老五這才緩解了語氣,說哪裏會呢?我打不通你的電話,一下急了。好吧,你現在可以關機了,飛機起飛時,手機是一定要關的。

華蓉關了手機,卻無法形容自己的喜悅。華蓉想,老五早上就這樣一遍一遍地跑到公用電話前給我打電話麽?華蓉想時,便幻想出一個年輕男人,不停地從宿舍疾步而去,然後站在走廊的電話前焦急著麵孔打電話。快樂便從華蓉的幻想中一直浮上心頭。

飛機非常順利地抵達雙流機場。成都是陰天。天空中灰灰的,仿佛染了色。比華蓉早到五分鍾的南京大學鍾瑛教授見到華蓉又是擁抱又是握手。鍾瑛教授因與華蓉一起開過好幾次會,彼此很熟。鍾瑛教授說,你怎麽又年輕又漂亮了?你好像倒著長哩。華蓉笑道,哪裏會?你拍我馬屁可沒什麽好處。鍾瑛教授又說,我記得你說,成都的天氣總是陰沉著臉,特別容易讓心情不爽。今天你看上去很爽呀。華蓉說,是嗎,那樣的蠢話也是我說的?不過我今天的確心情很爽。

汽車很快朝成都市區駛去。

華蓉這次記得打開手機了。如果手機鈴響,肯定會是老五。因為除了老五,沒有人知道這隻手機的號碼。王誌強雖然教會華蓉使用手機,但華蓉卻沒有把手機號給他。華蓉想,這是我和老五的專線哩。

便是在華蓉愉快地漫想著時,老五果然來了電話。老五說,平安到了嗎?華蓉便笑,說不平安能接你的電話嗎?老五也笑,說怕你要交代遺囑哩。華蓉大笑了起來,說這次你沒機會,隻能等下次了。華蓉笑時,頭仰在了座椅上,鍾瑛便斜著眼望她。

早上華蓉起床的時候,突然心裏升起一個念頭:她很想見見老五。

這個念頭一起,便揮之不去。認識老五這麽久,兩個人在電話裏說話也已經十分隨便,甚至有一些親昵的意思。華蓉什麽事都向老五討主意,而老五對她的關切和體貼也令她對老五生出許多依戀。這一點,華蓉想,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她對老五的一切都一無所知。老五是哪裏人,老五多大年齡,老五學什麽專業,老五長得什麽樣子,老五有多高的個子,老五住哪一間屋,老五的電話號碼是多少,老五在哪個教授門下,甚至老五現在是學生還是教工,諸如此類,華蓉始終沒有問過老五,而老五居然也就從來沒有說過。如此這般,就仿佛老五一直深藏在暗處,卻將她所有的行蹤都掌握在手中。

華蓉覺得這顯然不合常規,但又無法說出所以然來,因為她也從來沒有問過人家老五,老五又憑什麽要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呢?

這天老五打電話來,話說到一半,突然說,哎,你今天這條裙子很好看哩。老五現在已經不叫華蓉為華教授了。老五叫她“哎”。華蓉說,你看到我為什麽不跟我打招呼?老五說,打了呀,我朝你笑了笑,你也朝我示意了一下。華蓉驚道,是嗎?她使勁回憶哪個學生跟她打過招呼,但卻回憶不出來。因為校園這麽大,走在路上,總會有學生熱情地叫她一聲。華蓉說,那你可以報名字呀。老五說,好幾個同學一起走,我不好報呀。華蓉說,這好像不太公平哩。你總能看到我,而你走到我麵前,我卻不知道你是誰。老五說,學校不就是這樣?學校老師隻有幾千個,學生卻有幾萬人。學生可以把老師的底細弄得一清二楚,老師卻沒辦法認全學生。再說了,我都走到了你麵前,你卻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你是不是也有些問題?

老五的話有理有節,回得華蓉無話可說。華蓉想說,難道你不想我們坐在一起喝喝茶,當麵說說話?但話到了嘴邊,華蓉還是沒有說。華蓉覺得倆人見麵的話,應該由老五先提出來。

但老五就是不說。老五隻是一如既往地給華蓉打電話,在電話裏說許多笑話,華蓉聽了雖然也跟著笑,但心裏卻覺得已經沒有以前有趣了。好幾次華蓉找些事情套老五,想讓老五提出來彼此見個麵,但老五不知是真的感覺愚鈍,還是裝傻。華蓉說,聽說《英雄》的電影很好看哩。老五說,是呀,我前兩天剛看了。值得一看。華蓉說,哪天買張碟去看看算了。老五說,不行不行,這電影最好要去電影院看,而且得去好電影院,那樣才能找到享受的感覺。華蓉說,一個人看電影有什麽勁。老五便說,哪天我有空帶你去看。華蓉說,好呀。

老五在這裏放了話,可什麽時候老五有空呢?

好幾回,華蓉說,老五,這幾天你忙嗎?老五說,還行,也不算太忙。華蓉說,沒打算出去消閑消閑?老五說,去了,星期天跟老六幾個坐了一下午的酒吧,沒勁透了。華蓉便沒說什麽,心道,你有空跟他們坐一下午的酒吧,怎麽就不想用這個空兒陪我去看《英雄》呢?

華蓉當然不會把這樣的話說出口來。

老五有一天看了一個紀錄片,拍的是湖南嶽陽的張穀英村。老五在電話裏跟華蓉說,那個村子太有意思了,哪天我們一起去看看怎麽樣?華蓉說,好呀。我也很喜歡看這樣的地方。

話是老五挑起來的,華蓉真還存心等了。結果老五後麵的話就再也沒有。老五說的哪天到底是哪天呢?華蓉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個遙遙無期的日子。

時間長了,華蓉漸漸覺得心口有些堵。老五在電話裏說笑時,華蓉的笑聲多少也有了一些勉強。

這天是周末,一大早,華蓉還沒有起床,梅蕪打電話來,說有事想請華蓉幫忙。梅蕪說她今天應該去荊州講三天的課,可是王誌強的姐姐明天一早從美國回來,她實在沒辦法走得開,想請華蓉替她去講,講課費全部由華蓉得。

華蓉有點猶豫。按說梅蕪遇到這種情況,她理應幫忙,但要華蓉把手上的工作停下,她又覺得太浪費時間。梅蕪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梅蕪說,知道你也有困難,不過,我不找你找誰呢?吳教授的兒子周末回家,他肯定不願意出去;李教授那邊,他老婆說好容易一家人在一起呆兩天,最好別出門。你看,都是拖家帶口的,人人都忙得不亦樂乎,就隻你最清靜。你隻當是自己到下麵去消閑度假的,好不好?

梅蕪的話說到這地步,華蓉不答應也不可能了。梅蕪見華蓉的意思是同意了,便忙不迭地告訴華蓉汽車幾點來接,誰人接待,授課內容是些什麽,講課費是多少,住宿要達到什麽標準,諸如此類。梅蕪末了還追加了一句,梅蕪說,他們給我的講課費比別的老師要高兩百塊,我讓他們照我的標準給你,你千萬不要在外麵講哦。華蓉一笑,說你最好讓他們少給我兩百,我保不準會跟人說的。

華蓉覺得應該把自己下午出差的事告訴老五,可是她卻沒有老五的電話。她無法通知老五。她唯能做的,就是打開手機,等著老五晚上打電話去她家找不著人時,給她打手機。華蓉想著便有些煩,兩個人的交往,為什麽她必須這麽被動呢?

剛吃過中飯,車便來了,華蓉急急忙忙地跟車而去。

一個小時不到,車便行駛在江漢平原上。平原無山,高速公路的兩旁綠野無邊。間或地有些小樹散漫地立在田野上。樹下偶爾會有一幢紅磚的民房,孤零零地被綠色襯著,越發顯得鮮豔。華蓉想,老五說過好多次要與她一起出門,卻從來沒有兌現過。老五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華蓉真是搞不懂,老五給予她這麽多的關心和牽掛,卻偏不肯讓她見他一麵,難道他長相奇醜,害怕華蓉見後而厭惡他?可是不對,老五說過,每次他陪老六去相親,對方總是把他看中了,這說明老五的麵貌是很討人喜歡的。可為什麽,華蓉就不能見他呢?或者是他比華蓉年齡小得太多?華蓉想年齡算什麽?見上一麵又沒打算要與他怎麽樣,就算小二十歲又有什麽好怕的?華蓉心裏有一萬個問題千轉百繞,百思不得其解。鬱在心裏的悶氣便在這拆解不開且驅之不散的問題中越來越濃。濃到一定程度,便形成了憤怒。華蓉摸出手機,果斷地把電源關了。
 


華蓉從荊州返回家中時,天已經大黑。屋裏三天無人,已經聞得到灰塵的味道。華蓉將所有的窗戶打開透氣,顧不得吃飯,便開始做清潔。

一個房間的地還沒有拖完,電話鈴就響了。華蓉心裏“噔”了一下,心知這一定是老五的電話。華蓉拿起電話,老五的聲音果然嘶嘶啦啦地在耳邊響了起來。聽慣了這聲音,三天沒有聽到,華蓉突然覺得好親切。

老五說,你怎麽回事?出門了招呼也不打一聲,手機也不開,你這不是存心讓人急嗎?我先還以為你病了,繞圈子打電話問了梅教授,才知道你去了荊州。為什麽不開手機?鬱在華蓉心裏的悶氣還滯留在那裏,遲遲未散,所以華蓉說,我覺得開不開都無所謂呀,所以就沒開。

老五仿佛噎住了,半天沒說話。華蓉也不說。華蓉想既然連麵都不想見,打電話又有什麽意思?電話兩頭都沉默著。

最後還是老五先開了口。老五聲音低沉了下來。老五說,好吧,既然你這樣想,我也沒話講。華蓉作瀟灑狀地笑笑,說沒話講就沒話講口羅,我也無所謂呀。華蓉的話音一落,老五那邊便放了電話。

華蓉想,有什麽大不了的?當初沒你電話時,我還不是一樣過得!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現在仍然隻當從來沒有認識你這麽個人。華蓉想著,從從容容地拖地抹桌子,然後為自己煮了一碗麵。

幾天不在家,郵件將信箱都塞滿了。華蓉忙不迭地收看郵件,回複郵件。有一封郵件是鍾瑛教授寫來的。上麵說,雖然你說你什麽都沒變,但我看得出,你在戀愛。隻有戀愛才會讓你有這樣好的狀態。不過,我作為過來人,還是要提醒你,現在的男人都不是省油的燈,你謹慎些,一定要弄清對方的底細。千萬不要在一切情況都沒弄清之前,就先動了自己的感情。那樣,最後受傷的就會是你。

華蓉讀罷笑笑,她想鍾瑛教授未免自負,難道她華蓉精神狀態好一點就是在戀愛?現在的事實證明她並沒有戀愛,可精神狀態照樣可以很好。

處理完郵件,十點已經過了。華蓉衝了澡,習慣地坐在沙發上,仿佛等著什麽。結果什麽也沒有。華蓉突然意識到,今天不會有電話了。她心裏立即發空,但轉念一想,沒有也好。華蓉想罷,便到陽台上,看外邊已與黑夜融為一體的山。因為有燈光的照射,影影綽綽地能看到樹在風中搖擺。

但是,華蓉的心思卻根本不在山上。華蓉耳朵一直注意著屋裏,她怕萬一有電話鈴響她沒有聽見,就慘了。

隻是,華蓉的電話機一直很安靜地泊在桌子上,就仿佛死了一樣。

其實華蓉根本就沒有料到老五不打電話會給她的內心帶去什麽樣的衝擊。華蓉先以為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反正她也沒有見過老五,反正她對老五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從此當自己不認識這個人又有何難?三天過去了,老五就真跟消失了一樣,華蓉這時發現自己錯了。

第二天她還能讓自己坐在桌前工作,老五沒來電話,她還能安慰自己,說沒什麽了不起的,過幾天就好了。可到了第三天,她的心裏就已經空得什麽都沒有了。她隻能坐在電話機前呆守著,希望老五的聲音能從那裏出來。華蓉不去陽台上望山,她站在北邊書房的窗前,不時地朝著那棟老舊的教工樓張望。她想老五,哪一盞燈會是你的呢?她想老五,你真的不打算理我了?她想老五,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早上起來,華蓉頭疼得厲害。她給教研室打了個電話請病假,要求將碩士生的課挪到下星期補上。華蓉沒有吃早餐,連牛奶都沒有喝。她躺在床上,昏昏而睡。一個人生活最害怕的是生病。一旦病倒,極易萬念俱灰。因為這時候屋裏會靜得仿佛沒有活物。沒有人問長短,也沒有人問冷暖,想喝一口水都不是一件易事。華蓉想,整個世界都似乎與她無關了,她的生生死死都隻是她一個人的事。人這樣活一生,還有什麽意義呢?

華蓉開始流眼淚,無聲地悄然地流淚。淚水將她的枕頭浸濕了。

電話卻還沒有來。

華蓉病了兩天,第三天她開始好轉。於是她爬了起來。兩天沒有好好吃東西,華蓉的臉一下子如刀削下去一樣,褲子也肥了一圈。她走路有些虛,一高一低的。但華蓉在心裏反複告誡自己,要振作起來。她是老師,她有學生,她有工作,她有責任。支撐人一生的柱子有很多,缺了一根,比方愛情,但還有其他。剩下的柱子照樣可以把華蓉的人生高高撐起,撐得亮亮堂堂的。

華蓉帶了八個碩士生,另外還有其他幾個進修的老師聽她的課。學生們很體恤她,見她身體尚虛,為她倒了茶,又讓她坐在椅子上。華蓉努力讓自己保持狀態。她講課從來都有張有弛,縱是生病剛好,她也盡可能地不讓自己的聲音呈現病態。這麽做當然會有些勉強,一勉強,就吃力。於是講完課下來,華蓉的衣服都被虛汗濕透。她幾乎無力走路回家,兩個女生見她如此,就叫了男同學用自行車馱著她,一直送她到家。

華蓉沒有胃口,便以麵包代飯。電話響時,華蓉沒在意,這時候的電話多半會是教研室打來的,不是學習就是開會,華蓉常常煩這些電話。結果當華蓉接起電話,沒想到聽到的卻是老五的聲音。華蓉一下子淚水盈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五沒有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反而有些小心翼翼的。老五說,你病了?華蓉說,還好。老五說,我看到你的學生用自行車馱你回家。華蓉說,隻不過有點虛而已。老五說,有沒有去醫院看看?華蓉想到自己躺在床上寂寞而孤單的兩天,眼淚便一條條往下淌。華蓉說,已經好了。說了這四個字,華蓉覺得自己行將嗚咽出聲了,她便強忍著自己,迅速地說,沒事我掛了。然後她便掛了電話。

結果華蓉連麵包都沒有吃,眼淚怎麽都止不住。她便索性上床睡覺了。

晚上十點,電話鈴像以前那樣準時地響起。在這個時間段響起鈴聲仿佛業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因此它讓華蓉有些心驚肉跳。電話當然是老五的。華蓉一接起電話,老五就說,明明是你先不理我,你還對我使氣,你說我冤不冤呀!我想了幾天,覺得我這麽冤下去可不行,我非得翻案不可。冤有頭,債有主,你得給我平反才行。老五的聲音朗朗的,一副有說有笑的樣子,像華蓉第一次聽到時那樣。

華蓉說,我哪有不理你?我隻不過是出差沒開手機罷了。老五說,還狡辯。明明知道我惦記你,你就故意不開手機。你這不是存心不想理我又是什麽?華蓉想說,因為我們的交往不公平,你見得到我,能掌握我的行蹤,而我卻不知道你,就連你走到我麵前,我也不認識。但華蓉終是說不出口。華蓉想,如果她提出兩人見個麵,而老五不同意,那她該是何等尷尬。

老五不介意華蓉沉默,老五說,今天老六跟我說,他表哥和表弟到漢口來看他,兩個人都是頭一回進城。他們從二橋搭車過來,看到這麽大的橋,特別激動。一見老六,就討論修這樣一座橋得多少錢。老六的表弟說,起碼要一百塊錢。老六的表哥就訓他的弟弟,說一百塊錢修個嗬欠呀,少說也得一千塊。老六的牙都笑疼了,等他們走後,老六就跟我說,這倆人真是笨呀,這樣一座大橋,少了一萬哪裏修得成?你說,老六跟他們有什麽差別,一萬塊錢就能修二橋,再怎麽少,也得花十萬吧?

老五學的是黃陂鄉下話,學得繪聲繪色,華蓉想不笑都不行。於是她就笑了。等到老五說十萬時,華蓉已經無法止住自己的笑聲,華蓉說,十萬修你個頭呀。

老五也哈哈大笑。老五說,老六的這一招真靈呀。華蓉說,什麽意思。老五說,老六說他最會哄女人,有一回,他正追的一個女朋友生氣了,他就裝傻講了這個笑話,女朋友笑得一塌糊塗,然後氣就消了。我不相信老六的這一招會這麽靈,今天特地試一下,發現果然是靈哎。華蓉說,原來你是拿我當試驗品?老六說,是呀。試驗成功,你笑了。我奶奶說過,笑過的人不準再回頭接著生氣,那樣會夭壽的。

華蓉無可奈何。
 


老五又開始給華蓉打電話了。老五依然一副沒心沒肝的語氣,今天給華蓉講個笑話,明天又給華蓉來段牢騷,有時候也講講他複習的情況。華蓉問老五是要考博還是考碩,老五哼哼哈哈的,表示等考取了,自然會告訴華蓉。華蓉問老五需不需要自己幫忙,老五也哼哼哈哈的,說目前暫時不需要。有一天周末,華蓉半開玩笑地,說想請老五吃頓飯。老五忙說他不會便宜華蓉,等他錄取了,他非得讓華蓉在漢口最豪華的地方請他吃飯。華蓉便笑說為什麽非得是她請。老五說,教授錢多呀。

華蓉想,她已經主動把球扔給了老五,老五居然輕易繞開了卻又給人感覺接下了球。

有一天,華蓉的學妹劉雯從日本回來。劉雯是華蓉讀研時的同學,兩個人是上下鋪的關係。劉雯也沒有成家,單身一個人過。但劉雯有一個同居的男友。劉雯落落大方地帶著男朋友一起回母校看老師和同學。晚餐就在華蓉家吃。劉雯在吃飯時就大談同居比婚姻更好的理論。劉雯的男朋友也與她持同樣的觀點。劉雯勸華蓉不必要婚姻,但一定要找個男人同居,彼此可以相互照應。喜不喜歡都沒關係,過得去就行。華蓉說,你講得有道理,但我操作起來有難度。劉雯問為什麽。華蓉說,我就沒有機會去認識男人。我這裏隻有男學生,沒有男人。劉雯就笑,男學生畢業了,不就是男人?華蓉也笑,說你沒發瘋吧,找小不點同居?劉雯大驚小怪道,喂,什麽時代了,你還這麽守舊?這可是國際潮流哩。

劉雯送給華蓉一部從日本帶來的子母電話。電話有來電顯示。劉雯開玩笑說,如果有男人給你電話,對他印象好,也不必讓他留電話號碼,免他多疑,對你感覺不好。你直接反打過去找由頭接近就行了。華蓉很高興,她產生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老五再打電話過來,就可以查到他的電話號碼了。

華蓉送走了劉雯,正琢磨著換電話,老五的電話就來了。華蓉說,咦,你今天早了幾分鍾,再晚一點,我就換電話了。老五說,什麽換電話?華蓉說,我同學從日本來,送給我一部電話,特別漂亮,還有來電顯示。往後,你不管在哪裏打電話,我都能抓到你。老五說,還用這麽麻煩我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你不就行了?華蓉心裏微怔一下,說,你什麽時候買的手機?老五說,有一兩個月了。華蓉說,你怎麽不把號碼告訴我?老五說,你也沒有找我要呀?我還以為你怕浪費自己的電話費哩。華蓉說,你好過分。你害得我有事想找你的時候,死活要等到晚上。老五便笑,說我怕我正在打著麻將,你的電話打來了,把我這點好形象都弄沒了。華蓉說,天知道你是什麽形象。老五說,你不知道我是什麽形象?年輕英俊,明亮開朗,活潑健康,幽默大方,基本上是人見人愛哩。華蓉笑,說你臉皮真是比城牆還厚。哪有這麽誇自己的。老五說,這年頭,就講究自吹自擂,用報紙的語言就是,隆重推出自己。華蓉說,哪個導師有你這樣的學生,連課也不要上了,從頭笑到尾。老五說,不會。我上課時特別嚴肅,我是一個勤奮刻苦的好學生。華蓉就又笑,說告訴我,你是哪個導師,我要問他是不是有你這個學生上課特別好玩。老五說,哈,想查我的底細呀,我可不上當。

華蓉一下子沉默了。華蓉想,難道我不能知道你的底細嗎?老五似乎察覺出華蓉的沉默,說你不高興了?華蓉想了想,終於把她想過好久的話說了出來。華蓉說,為什麽你不告訴我關於你的事?老五說,因為……因為……老五第一次打了結巴。打完結,老五迅速地說,這有什麽意義呢?

華蓉想既然話都說出來了,不如都說了吧。華蓉說,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坐在一起說說話嗎?我沒別的意思,作為朋友,聊聊天也可以呀。老五說,可我有別的意思。華蓉說,什麽意思?

老五突然大笑起來。

華蓉感覺得到他全身都被笑聲震動。華蓉心裏突然發緊,她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老五笑完了,說你別誤會了,我不是笑你。我是不滿意你的話。你覺得我們倆個是簡單的朋友嗎?華蓉的心突突地跳著,這下連全身的肌肉都緊張了起來。華蓉說,又怎麽不是?

華蓉期待著老五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華蓉覺得她有可能聽到她最想聽的話,那是她期待已久的東西。華蓉在心裏積極地思索她將如何回答老五的那些話。華蓉想,如果老五向我表達愛意,我最好還是要婉拒他才是。我要告訴他,我們倆個沒可能。

但是老五卻沒有。老五突然轉了話題。

老五說,喜歡旅遊嗎?華蓉心裏頓了一下,說喜歡。老五說,你去過九寨溝沒有?聽說那裏的水色天下第一,漂亮得無詞可以形容。

華蓉立即索然。全身緊張的肌肉又一點一點鬆散了下來,鬆散得仿佛垮到了地上。自然風光再美,卻不是這時候談的。九寨溝華蓉去過,曾經為那裏的美色歡呼和驚叫。但現在,九寨溝卻煞了她的景致。華蓉很想掛電話了。

老五說,等考完了我帶你去旅遊好不好?去九寨溝?或者走得再遠一點,去西藏?華蓉淡淡地說,好呀。華蓉的回答有些機械。華蓉想,從理論上說,你已經帶我去了好幾個地方。你隻不過說說而已,這種承諾,難道我還會信?

老五說,你的呼應不太熱烈哩。下麵我要說句話嚇你了。如果我們一起出去玩,兩個人開一間房,你敢不敢住?

華蓉以為自己會有震動感的,卻不知為什麽,她一點感覺也都沒有。因為華蓉的心情已經淡下去了。她根本就不信老五真會有一天同她一起出遊。她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知道老五了。但華蓉還是笑著回答了老五的話。

華蓉說,我沒有不敢的,我隻有不信的。
 


整個夏天,華蓉都與老五熱線聯係著。炎熱的日子容易讓人焦躁。老五的電話就仿佛是清涼的風,將泊在華蓉屋裏的暑氣驅除一盡。

這期間,華蓉也出差過兩次。華蓉走到哪裏,老五的電話就追到哪裏。有時華蓉遇到什麽事,也會打老五的手機。牽掛老五和被老五牽掛成了華蓉生活中極其重要的內容。

但是老五仍然是一個謎。華蓉對他知之甚少。好在華蓉也想通了,華蓉想,你不想我見你的麵,你不想我知道你的事,你不想我了解你的為人,你什麽事都隻是說說而已,但這都無所謂,隻要你天天給我電話,隻要你牽掛我關心我,便已足夠。

暑假期間華蓉沒有回家。雖然父母從遠方打來電話,勸她回家來休息幾天,但華蓉沒有答應。華蓉一來覺得過年反正要回去,二來她也想利用暑假,把手上的項目做完。華蓉心存一絲希望,那就是老五如果考試完,萬一來真的要約她出門,她不能因為項目在手而導致去不成。所以,她得搶時間完成了再說。不過,這樣的隱情,華蓉自然對誰也不會說。就是對老五,她也隻字未露。

但老五卻回家去了。華蓉隻知道他回湖南,但是湖南的什麽地方呢?華蓉卻全然不知。因為老五沒有說,華蓉也就懶得問。其實華蓉順便問一聲也沒什麽,說不定老五也正等著她問,但華蓉卻想,如果你想要讓我知道,你就會主動說。她一點也沒有想到,也可能老五會想,如果你想知道,你就會主動問。

老五在老家,時斷時續地給華蓉打電話。更多的時候是華蓉打過去。有時候老五在打牌,有時候老五在跟人唱歌,華蓉多半隻能匆匆講幾句話。連著幾次下來,華蓉覺得老五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狀態,心裏便有些不快。

有兩天,華蓉試著不打電話,想看老五會不會打過來。結果老五竟然沒打。華蓉心裏酸酸的,滿不是滋味,隻好還是自己打過去。料想不到老五卻沒有開機。

華蓉因此而難過了一天。華蓉想老五你太過分了。你明知我等你的電話,你卻故意不打過來。

好在當晚老五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老五說你前兩天怎麽不給我打電話?華蓉說你不是也沒有給我打嗎?老五說,我這邊家裏人來人往的,不方便。華蓉說,我昨天給你打了,你沒有開機嘛?老五說,哦,昨天呀,我跟朋友進山裏玩去了,手機沒了電。華蓉心裏委屈得慌,但又不好說什麽。老五見華蓉不說話,便說,你不要這麽小心眼好不好?華蓉說,我怎麽小心眼了?我又沒說什麽。老五說,算啦,要是為這種小事也弄得不愉快,不值得。

這天,華蓉獨自坐在沙發上流眼淚。

華蓉想,難道我真的是在戀愛?難道我對這個老五已經動了感情?盡管一切都不可能,為什麽我會為他的電話來與不來而激動和難過呢?難道我真是太寂寞,太孤獨了,需要一份慰藉,以及需要一份牽掛?甚至也不管是什麽人給予的,對方出的什麽招式都不想弄清楚,就緊緊抓著不放手?難道就這些電話便可打亂我全部生活的陣腳?

華蓉知道自己陷入情感迷途,她困惑而且不安。從理智上,她知道老五用這樣的方式同她交往有悖常規,不可思議,至少在誠意上出了一點問題;可從感情上,她卻擺脫不了自己的需要。她需要老五的電話,需要聽到老五的聲音。她承認她已經是老五的手下敗將。

此後的時間,華蓉都是在一種又快樂又痛苦之中度過的。老五在電話裏無論說什麽都讓她快樂,而放下電話後,一種對老五的無從了解又讓她痛苦。華蓉反反複複地回憶與老五從認識到來往的整個過程。她想事情的開始是那麽自然,而到了後麵卻令她覺得詭異。華蓉甚至生出一種恐懼:老五是不是和他的哥兒們拿她作個試驗?

一天,老五終於在電話裏說,他馬上啟程回學校。華蓉說,是哪一趟車,我去接你。老五說,算啦,大熱天的,我打個車就行了。華蓉說,你回來就給我電話,我們一起吃個飯?老五笑道,難道我不吃你這頓飯你就過不下去?華蓉揣摸了一下他的話意,然後堅定地說,你說得對。老五仿佛停頓了片刻,然後說,來了再說吧。

老五並沒有說吃不吃飯的事。這天夜裏,華蓉在夢中見到一個人,高個子,大眼睛,很灑脫的一副神態。華蓉覺得他就是老五,於是拚命地叫著,跑到他麵前大聲地跟他說話。對方一片茫然,無論華蓉說什麽,他都麵無表情。原本很清晰的麵孔就在那茫然和冷漠中漸漸模糊掉了。

華蓉不由大聲地叫著,老五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沒有人回答,那人已經遠去。華蓉突然就醒了。朦朧中的華蓉記起了自己適才的叫喊。華蓉靜了靜心,然後對自己說,我不在乎你是誰,但我一定要見你。

便是從這天起,老五的電話突然沒了。華蓉打老五的手機,老五沒有開機。老五的手機是華蓉聯係老五唯一的渠道。手機不通,華蓉便沒有任何辦法。第一天華蓉有些不悅,心道你居然不給我打電話!第二天華蓉就有些煩,心又道,你再打電話來,看我理不理你。第三天華蓉就有些沉不住氣了。華蓉想,你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你什麽意思嗬你!

一個星期過去了。老五依然沒有電話打來。恰巧這一連幾天,華蓉吃飯看報時,都看到報上登有什麽什麽地方汽車墜崖、什麽什麽江上輪船遇險的消息。那些黑色的標題,令華蓉心驚肉跳。

華蓉的屋裏又變得一片死寂。晚上十點,華蓉就開始緊張,開始渾身出汗,有時還會手足發抖。她什麽事也做不了,隻能守到電話機前,眼巴巴地望著電話。仿佛隻有這樣,她才能度過這漫漫的長夜。

但電話也像死了一般,連一聲呼吸也不發出。焦急、煩躁、不解以及思念、期盼、擔憂就一起衝上來折磨著華蓉。

暑假結束,學校業已開學。老五卻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華蓉進入了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她不停地在老五住的教工樓前徘徊。她試圖引起過往人們的注意。她想或許這中間會有老五,或許有老六以及他們光協的什麽人,如果老五有什麽事,他們看到她,一定會上前來對她說的。

但是華蓉依然沒有得到老五的任何信息。

華蓉覺得自己心理上已經承受不了老五的這份突然失蹤。不管怎麽樣,她都想要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於是,華蓉決定放下自己的矜持,上門去找老五。

華蓉便去了教工樓。這是華蓉第一次進這幢樓。樓很舊,還是大躍進的時候老師和學生為證明自己的能力突擊搶建的。牆壁上四處斑駁,牆角的水泥被磨損掉了,裏麵的紅磚都祼露了出來。

看樓的是一個老頭。電話就在他的旁邊。華蓉盯著那部電話,心想老五就是用它給我打過無數次電話麽?想到這點,華蓉便有些百感交集。老頭見華蓉看著電話發呆,便上前詢問華蓉找誰。華蓉說找一個外號叫老五的人。老頭搖頭說沒聽說過。華蓉又說或者老六也行。老頭有些不耐煩,說老七老八都不知道。華蓉說,我有急事找他,他的大名叫馬馳。老頭說,馬屎?還牛糞哩。拿我開什麽心?華蓉隻好拿出自己的證件給老頭看,說我是計算機學院的教授,有急事找這個學生。老頭說這裏麵住的學生沒幾個,主要是青年教工。華蓉說,不管是學生還是教工,找到他就行。老頭說,沒頭沒腦你叫我哪找?華蓉說,就是一到晚上十點就來打電話的年輕人。老頭說,來打電話的都是年輕人,我哪曉得你要找的是哪個?

華蓉拿這個老頭無奈。於是站在門口,向那些進來出去的年輕人詢問。華蓉詢問了至少十個以上,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老五,也沒有一個人知道馬馳。連老六也沒人知道。華蓉一派茫然,她想這是怎麽回事?

華蓉十分沮喪,那種沮喪的感覺幾達極致。仿佛一直正常運轉的地球,此時突然錯了位。這樣的錯位令一向理智一向獨立的華蓉不知所措。華蓉覺得自己似乎掉進了一個迷宮,到處是路,卻不知道應該走哪一條。於是她心裏又有些恨老五。恨他這麽長時間什麽都不告訴她,以致她想找他時,卻一點線索都沒有。老五是出了什麽意外?還是根本就在躲著她?更或老五從一開始就隻是逗她玩玩?華蓉有些六神無主。華蓉也有些心力交瘁。

但華蓉寧可相信老五出了什麽意外的事,也不願意相信老五隻是拿她開涮。華蓉想,如果前者是殘酷的話,後者則未免可怕。想過後,華蓉又自我安慰,生活既不至於這麽殘酷,也不至於這麽可怕吧。

華蓉再一次到教工樓。那老頭依然一臉嚴肅地守在那裏,他倆眼直勾勾地盯著華蓉,令華蓉感到陣陣心虛。

華蓉問老頭,最近這樓裏有沒有年輕人出什麽事?這一回老頭的話閘還真打開了。老頭說,這樓裏最近是有些邪,一連出了兩樁大事。華蓉忙問什麽事。老頭說,一個年輕人在餐館和朋友聚會喝酒,喝多了,跟人打架,受了重傷,聽說成了植物人;另一個年輕人,從家返校時,在車上看到有人偷東西,就去抓小偷,結果人家小偷是成幫的,幾個人上來對付他,他小偷沒抓著,倒叫人殺得渾身是傷,送到醫院,聽說沒進病房就斷了氣。

華蓉立即呆掉了。她想,難道這兩個人中間會有一個是老五?想過又想,當然,這兩個人中間當然有一個是老五,要不他怎麽不見了呢?

一種無邊的疼痛開始撕裂華蓉。

老頭繼續說,最怪的是,這兩樁事都在一天裏發生。一個是英雄,一個是混蛋。你說這樓是不是有些邪?昨天學校還說打算今年把這樓拆了,蓋新房子。我看也是該拆了。

老頭後麵說些什麽,華蓉幾乎沒有聽清楚,她神情有些恍惚。華蓉搖搖晃晃地回到家裏,進門連鞋都沒有來得及換,便軟倒在地。
 


華蓉大病了一場。她幾乎處於半昏迷狀態,什麽東西都不吃,什麽話也不說。她的一個博士生發現她一個人病倒在家,忙打110求救。救護車當晚就出現在樓下。王誌強和梅蕪聽到樓道裏人聲喧嘩,出門打探,方知生病的人是華蓉。

華蓉已是麵無人色。見到她的王誌強和梅蕪都嚇了一大跳。梅蕪哭道,華蓉,才幾天沒見,你怎麽成這樣了?兩個人便隨救護車一起去了醫院。

華蓉在醫院急救了三天。天天噩夢纏身,心口痛得死去活來。兩個渾身血淋淋的人不停地在遠處朝她手舞足蹈。他們都對著華蓉叫喊,快來救我,我是老五。華蓉掙紮著想要走近一些,但卻怎麽都掙紮不起來。華蓉於是也喊,卻無論如何也喊不出聲。

後來華蓉聽到有人哭泣,華蓉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哭。於是她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睛後的華蓉第一個看到的人竟是她的母親。華蓉很驚訝。然後她看到自己頭上懸著的輸液瓶子。華蓉這才明白,她生病了。華蓉一旦意識到這一點,人便緩解了過來。

華蓉的父母是接到梅蕪的電話趕過來的。華蓉的哥哥和姐姐也趕來了。老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問華蓉怎麽回事。華蓉知道自己的病因,但她沒有辦法說出口。華蓉隻是說,可能趕項目太狠,累倒了。華蓉的母親便使勁抱怨王誌強,說他們不該讓華蓉有這麽大的工作量。王誌強一臉委屈,卻也隻能不停地向華蓉的母親道歉。華蓉隻好在心裏對王誌強說,對不起,隻好讓你擔待著一點。

華蓉一清醒便堅決要回家。任人勸說,她都不肯留在醫院。她公開的理由是不想讓父母和兄姐每天往醫院裏跑,回到家裏也可以休養。隱秘的理由卻是華蓉還放不下她想等的電話,華蓉心存著幾絲僥幸。

醫生給華蓉作了全麵檢查,覺得華蓉身體並無大礙,的確是勞累和疲憊的緣故。隻要好好休息一陣子,就會沒事。但醫生卻私下對華蓉的母親說,華蓉的病可能是出在精神上。或許受了什麽刺激,千萬不要傷害她,要化解她心裏的結,免得不小心轉為憂鬱症。

這一點,華蓉本人並不知道。

華蓉又回到了她的家裏。華蓉的父親和兄姐因各自尚有工作,都陸續回去了,隻留下華蓉的母親陪著華蓉。華蓉每天懨懨地躺在床上,不想說話,也不想起來。她不看電視,不上電腦,連以前天天要看的報紙也不看了。華蓉的心裏被深深的悲哀所籠罩。華蓉想,老五多半是死了。他的死固然令她悲傷,然而最讓她受不了的還不是死亡,而是她永遠都不會知道老五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為這個人傷心動情,為她坐臥不安。為他而空空落落,為他而充實飽滿。為他而笑,為他而哭。聽到他的聲音就快樂,接不到他的電話就痛苦。但她卻對他什麽都不知道,甚至他真實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住在後麵的教工樓裏也不知道,他曾經對她所說過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還是不知道。老頭說,一個是英雄,一個是混蛋。他們都死了,她卻不知他們兩個哪一個是老五。

華蓉的心裏為百結所纏。

華蓉的母親是教古典文學的,很知道怎麽跟人談話。每當華蓉懨懨地躺在床上沉默不語時,母親便坐在床邊,長一句短一句地自話自說。母親能看透華蓉生病的根本原因。所以有些字華蓉的母親隻字不提,比方愛情,比方婚姻。有一次華蓉的母親說起了九寨溝,華蓉的神情立即就散亂了,華蓉的母親馬上就轉了話題。後來她就不說任何與旅遊相關的事。她說得最多的是魏晉文人的故事。像王子猷雪夜訪戴、謝安與人圍棋之類。華蓉便靜靜地聽著她說。偶爾的時候,她會插上一兩句嘴,提出一點小小的問題。每逢這時,華蓉的母親就特別高興。

時間就在與母親每天有一搭無一搭的閑聊中過去。剛回家時,華蓉的頭發大把大把地下落,華蓉的母親每天要從衛生間裏掃出一大團。慢慢地,華蓉的頭發越掉越少,有幾天隻掉了幾根。華蓉的母親長噓了一口氣,她知道,華蓉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有一天早上,華蓉醒了。見母親站在窗口看山,便也起來走了過去。母親說,這裏的空氣真是新鮮呀。華蓉說,是呀,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站在這裏呼吸新鮮空氣。母親又說,這山多漂亮呀,可以說是越看越覺得漂亮。華蓉說,當然了,要不我怎麽會搬進這套房子。母親說,看著這樣的山,心裏有踏實感。華蓉笑了,說媽你怎麽跟我想得一模一樣。

華蓉突然記起,她已經好久沒有細細地看山了,而這山在她心裏曾經是每天與她相伴的丈夫。它給她關懷和溫暖,為她變幻季節和色彩。送她出門,迎她回家。為她淺唱低吟,也為她呼嘯叫喊,她居然在這麽長一段時間裏冷落它忽略它,甚至把它忘得幹幹淨淨。華蓉想,老五到底是什麽樣的人,難道對我這麽重要嗎?記住他給過我幫助給過我快樂,還不夠嗎?記住他讓我痛苦讓我不安,還不夠嗎?如果他死了,這件事就過去了,如果他沒有死,這件事也過去了。既然一切都進入了過去時,我又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呢?

華蓉想過,內心一下子就平靜了。這天的中午,華蓉就跟她的母親說,她已經全好了。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她心裏的結也已經完全解開。母親明白華蓉的意思,她笑了,說這才像我家的華蓉。華蓉的母親仍然沒有問華蓉解決了什麽問題,打開了什麽結。她隻是一邊清理著自己簡單的行李,一邊對華蓉說,像你這樣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你什麽樣的難關不能過?

華蓉很高興。華蓉說,媽你最了解我。
 


華蓉的生活回複了平靜,幾乎完全回到了以前的狀態。隻是每天的晚上十點,華蓉仍然喜歡坐在電話跟前。她如果不坐在這裏,心裏就虛虛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當華蓉坐在這裏的時候,老五的聲音會一直響在她的耳邊。華蓉有時候還會分析那兩個事故中,哪一個人是老五。華蓉覺得跟人喝酒打架的人有些像老五,又覺得在車上抓小偷的人也有些像老五。這時的華蓉就會想,如果我是一個潑辣一點的人就好了,我直截了當地問他多大年齡,住在哪間房,學什麽專業,家裏有什麽人,住在什麽城市或什麽鄉村,不也很好嗎?我為什麽這麽矜持,這麽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心呢?錯的是我自己,我還有什麽好說的?

華蓉這樣自責自怨的次數越來越多。

時間就這樣慢慢地走著,離老五的電話消失有一個月或兩個月?這天的晚上,外麵起了風,山上的樹都搖晃著呼啦啦地叫得很凶。華蓉開了一扇窗,山上的喧嘩便都湧進了屋裏。

十點鍾,非常準時的十點鍾,華蓉的電話響了。華蓉正坐在電話跟前,像她近些時那樣把自己沉溺在往事和自責中。突兀而起的鈴聲,讓她嚇了一跳。她有些緊張,又有些恐懼。她全身發抖,然後拿起了電話。

裏麵傳來了老五的聲音。真的是老五的聲音。

老五說,你還好吧?那熟悉的熱烈的有些淘氣的帶著笑聲的問候讓華蓉戰栗。華蓉立即淚流滿麵。

華蓉說,你是老五嗎?是老五嗎?老五像華蓉第一次聽他電話那樣爽朗地大笑著。老五說,你還好嗎?難道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華蓉說,你到哪裏了?你出了什麽事?老五說,沒有呀,我一切都是好好的。華蓉說,那你怎麽不給我打電話?老五說,哦,是這樣,我們住的那幢樓條件太差,我剛到學校,老六就拉我在校外租了房子,為了應考好衝刺呀。華蓉說,你的手機為什麽不開?老五說,我在返校的路上,手機被人偷走了,所以,我就幹脆把外界的聯係都掐斷了。

老五依然快樂而爽朗。但華蓉的心卻開始發涼。

老五說,我本來打算考本校的博士生,但今年報考的人特別多,估計我競爭不過那幫人。我同學告訴我說天津大學搞數控的馬宏教授今天才開始招生,報他的人不多,我如果改報他的名下,機會比較大。他好像是你同學對不對?華蓉說,哦,馬宏呀,他是我的同學。老五歡呼地叫嘯了一聲,真的是呀?太好了。你是不是還欠我一頓飯呀?這回我強烈要求你請了。我想你等著請我這頓飯已經等得太久了吧?

華蓉幾乎已經死過去了一次,而老五消失的理由卻這麽輕鬆簡單。現在失蹤的老五又回來了,回來的理由卻比消失更加簡單。

華蓉說,你說完了嗎?老五說,沒有呀,這麽久沒有通電話,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講哩。華蓉說,對不起,你打錯電話了。老五似乎愣了一下,然後說,怎麽會?我聽得出你的聲音。

華蓉一字一頓地說,對不起,你打錯了電話。你恐怕弄錯了一個數字。華蓉說罷便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華蓉叫了幾個學生來幫她把房間的布置全部打亂。按照華蓉的要求,他們將家具重新擺放了一遍。客廳的電話被挪到了餐桌旁邊。沙發也轉了方向。

七八個學生一直幹到中午,華蓉與他們有說有笑的,整個屋裏都煥發著一股新鮮明朗的氣息。中午華蓉請學生們在學校的餐館吃了一頓飯。飯後,華蓉便打車到洪山電信局,她把家裏的電話號碼換掉了。

從此這個叫老五的人被剔除了華蓉的生活。

回來的時候,已是下午,華蓉沒進家門,直接上了山。她沿著山上的小路慢慢地走著。那曾經是她多麽熟悉的道路嗬。重新走在她熟悉並且熱愛的路上,她隻覺得自己內心平靜。山上的樹葉都黃了,紛然地落著,小路幾乎被落葉完全覆蓋。

回到家,華蓉推窗透氣,一麵山都在眼前,樹樹都舒展著秋色,這秋色染透了華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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