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金蓮 (作者:孫春平)



1

嶽老太生於民國四年,卒於2014年,享年99歲,中國民間習慣用虛歲,那就是百歲老人了。嶽老太戶籍上的名字叫嶽金蓮,曾用名是張嶽氏。生前,無論是誰問姓名,她都大聲亮嗓地報上張嶽氏,隻有再問你還有別的名字嗎,老太太才會說出嶽金蓮,聲音小了許多,神情裏還透著些許少女般的羞涊與不情願。

嶽老太在北口縣域還是頗有些名氣的。每年春節前或重陽節,縣裏的民政部門或婦聯領導都會登門,帶上精米白麵,離去前還會留下一個紅包,裏麵是與年遞增的票子。人們的敬重,除了嶽老太高壽,再一點就是她的那雙小腳以及跟這雙小腳似乎有關卻又無關的諸多故事。若說三寸,還是誇張了點,不足半尺吧,頭部尖尖,腳背弓起,比眼下年輕人愛不釋手的智能手機長點不多。嶽老太深知客人對她的這雙小腳的驚奇,所以每當得了有人拜訪的通知,便提前將褲腿用長長的黑布帶紮起,聽大門外人語喧嘩,還邁開步子走出房門迎接。客人要攜扶老人回屋,老人常是堅決地推開,說不用不用,你們是客,別客氣。然後才在眾人的注視下,邁動那兩隻小腳,穩穩實實地進了屋子,腰身雖有些別樣的扭動,但絲毫不影響腳步的穩健。曾孫女不止一次地對太奶奶說,下回,不管誰來,咱都不紮褲腿了,要不,就把我給你買的黑長裙穿上。嶽老太瞪眼佯嗔,說人家不就是想看看小腳嗎,那就讓他們看,管夠看,丟什麽人啦!所以,嶽老太的辭世,雖不敢放在全國全省的大格局上說事,但起碼,在北口縣乃至全市,卻標誌著小腳女人時代的徹底結束,誰再想親眼目睹小腳女人的真人活體,除非在夢中了。

高壽的嶽老太已見了六輩人。老伴和親生的一兒一女都已先她而去,嶽老太便跟長房長孫住在一起。嶽老太的辭世,也有著讓人驚詫的神奇色彩,沒有病痛,也沒有彌留。那天,是入冬時節,天氣有點冷。孫子家有隻羊滾了懸,孫子便把羊放了血,找來住在附近的親屬一起來家吃全羊喝羊湯。嶽老太端坐正席,吃得滿麵紅光,挺高興。撤席時,老太說,你們玩吧,我去眯一覺。老太說的玩,就是打麻將或甩撲克,每次家人們聚一起,飯後都要樂上一陣。曾孫女跟過去說,太奶奶,天涼了,我再給你蓋條小被。老太說,快去幫你媽擦桌洗碗,蓋被子我還不行呀,還沒活那麽廢物呢。老太臨進自己的房門,轉身對眾人說,孩子們,好日子長著呢,要好好過,一步一步走穩當,我就不惦著你們了。這話說得有點突兀,剛喝過酒的孫子重孫們怔了一下,旋即哈哈笑答,托老祖宗的福,你老人家放心吧。

嶽老太再沒說什麽,獨自進了自己的房間,掩嚴了門。麻將打過兩圈,孫媳輕輕推開老太的門,想看看老人家是否睡得安穩,但立刻轉身跑回來,臉上滿是驚惶,說你們快去看看,老祖宗這是怎麽啦,怎麽自個兒就把裝老的衣裳都穿上啦!眾人急進屋子,隻見老太端端地躺在炕心一動不動,身上不僅齊齊整整地穿好了早備在櫃子裏的裝老衣褲,還穿好了黑色的喪袍和喪靴,連繡著金鳳翔雲的黑色棉絨帽子都端端正正地戴在了頭上,而身下,則平展展地鋪著金黃色的喪褥。孫子也是年過花甲之人了,對世間的事也算有了經驗,他輕步上前,附在老太耳畔喊了兩聲奶奶,又伸手在老太鼻下試過,怔愕有頃,轉身往外推眾人,說老祖宗睡著了,都出去吧。眾人退到門外,驚怵地不知如何是好。孫子又將重孫扯到一邊,悄聲吩咐快打120,並將村裏張羅喪事的谘客趕快請來。重孫不解,問到底是想送我太奶奶去醫院,還是老祖宗真就不行了呀?家裏有事,老爸你別先亂了分寸呀。孫子斥道,讓你辦什麽就快去辦,費什麽話!

谘客先到,隨孫子進了老太的房間,出來時對眾人說,大家進屋,都跪下,聽我的口令給老人家磕頭送行。但誰也不許哭。老太太高壽百年,已架鶴瀛台,是仙逝,喜喪。人這一輩子,能修行到老太太這個地步,萬裏難有其一,神仙不過如此。眾人想想老祖宗臨行前說給大家的話,一個個驚得瞠目結舌,即使有淚水流下來,也忙忙擦去了。

救護車很快也到。醫護人員進了屋子,用聽診器聽過,黑著臉責怪,說人已走了,還叫我們來幹什麽?嶽老太孫子說,老太太晌午跟我們吃飯,還一起說笑呢,隻說進屋睡覺,自己就把衣裳穿上了,我們不知這是真死還是假死呀,要是真死了,又是因為什麽病?醫生歎息說,無疾而終,逝者先知,這在世界上不乏先例。但究竟是什麽原因,就是現代醫學也未有定論。節哀順變吧。

雖說是喜喪,但喪事總要操辦,而且更要辦得隆重。靈棚搭起來了,訃告送出去了,鼓樂吹奏起來了。女人們在靈棚前擺起了幾張炕桌,圍坐在一起用金箔紙疊元寶,為遠行的逝者帶足富貴。女人們手在忙,嘴巴也不閑著,話題自然都離不開老祖宗。北方喪事的這個民俗世代流傳不息,就是因為不僅讓奔喪的親友們在忙碌中有了一些撫慰和安寧,還等於舉辦了不限時也不拘於形式的悼念或曰追思活動。

侄孫媳說,咱家老太太這輩子虧就虧在那兩隻小腳上了,又沒念過書,不然,那就是個上馬掄刀,坐帳設謀的人物,就好比古時的花木蘭、穆桂英。

曾孫女不同意,說祖奶奶活著時,自己可從不認這個賬。要說不識字,咱們這些識文斷字的要是講起諸葛亮劉關張,講起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哪個講得過她?以前我每次來家,都張羅著燒水給她洗腳,老太太總是笑哈哈的,說你們年輕人不就是稀罕我這兩隻小腳嗎,那就洗吧。我故意撓她的腳心,可老太太就是不躲,也不笑,生生忍著癢,看你還能怎麽樣。我對老太太說,要是太奶奶也長一雙大腳,這輩子又會怎樣呢?老太太說,小腳怎麽了,小腳也沒耽誤我從小跟男孩子一樣上樹粘熱兒(蟬、知了)下河摸魚,人這一輩子呀,最當緊的是心性,隻要硬得起來,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就沒什麽過不去的山趟不過的河。要說蠍虎(厲害),日本小鬼子蠍虎不,可你們也親眼見過的,我那個日本兒子是不是哪年都要跑回來一兩趟,跪在地上給我這小腳老太太叫媽?

提起那個日本人,人們便齊齊扭頭去找正在廚棚張羅的長孫媳,問老太太過世的消息是否已告訴日本那邊了?長孫媳搖頭說,二叔前年來家,臨走前跪在老太太膝下痛哭,說自己得了絕症,怕是以後再不能回來看媽了。老太太聽這話,竟是一滴眼淚沒掉,隻是撫著日本兒子的腦袋說,歸齊了,人都得走這一步嘛。你要真先到了那邊,就給媽占個地兒,下輩們咱們還做娘兒倆。

一位剛從黑龍江虎林縣趕過來的中年漢子在靈前燃過紙錢,磕過頭,起身坐到桌前,也疊起了元寶,良久,才說,姑奶奶走了,那個日本人可能也不在世上了,有些話,以前姑奶奶不讓說,今兒,我看是跟大家詳細說說的時候了。那個日本人,可不是姑奶奶揀來的,而是姑奶奶設計,在小鬼子眼皮子底下生生偷出來的,幫手就是我爺爺。這話是前些年我爺爺去世前親口說給我的……

 


2

嶽老太年輕的時候,進城給有錢有勢的人家當奶媽,那年她25歲,算一算,是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前後吧。

從小沒個正經名字的嶽家二丫20歲嫁到張家。25歲時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老大是男孩,老二是女孩,這種結構可謂稱心遂願,千金不換。男人說,過兩年,老三要是也是個帶把的,可就是雙保險了。嶽氏翻眼瞪他,說你可饒了我吧,這一大家子人怎麽養活,我還替你愁呢。張家確是窮,老少三輩十來口人隻指望種幾畝薄田過日子,還要供小叔子在縣城裏讀國立高級中學,以圖改換張家日後的門庭,所以日子就過得更加窘促。好在嶽氏的兩乳爭氣,雖是吃糠咽菜,生過孩子後乳如泉湧,讓人意想不到的蓬勃旺盛。有人介紹她進城當奶媽,嶽氏便狠狠心,把嗷嗷待哺的女兒連同稍大些的男孩都丟給了婆婆。

張嶽氏進的人家是縣裏的稅務局長,肥差,把個棄舊換新的二茬媳婦養得白白胖胖,但媳婦生下孩子後卻死活催不下奶來。這種事,有錢人不在乎,雇嬤嬤嘛。嬤嬤是旗人(滿族)的叫法,就是奶媽。張嶽氏進了稅務局長的家,進門先試奶,那孩子進了嶽氏的懷抱,立刻埋頭吮吸,吃飽了便酣酣睡去。局長媳婦大喜,局長的眼睛卻盯在嶽氏的腳下,將中介人拉到一邊,臉上露出的明顯是挑剔。中介人會意,說你家雇的是奶媽,又不是忙活雜亂事的老媽子,腳大腳小有什麽關係。要我說,這小腳更難得,不會奶完孩子四處跑,不亂跑就省嚼貨,還養奶。這還是小賬,若是好往外跑的人再鬼魔眼障地把你家值錢的東西塞在懷裏帶出去,那虧吃的才叫大呢。媳婦跟過去,用眼睛翻楞局長,說雇奶媽是給我兒子吃奶,又不是喂你,小腳大腳的跟你什麽關係?除了嫌腳小,你是不是還嫌人家臉黑,不夠漂亮呀?局長聽小媳婦說出這樣的歪話,氣得哭笑不得,轉身離去,扔下話,說你相中了,那就留下。哪天你帶她去警察局把良民證辦下來。

日本人霸占中國東北那些年,對老百姓管得死緊,年過十四歲都要辦良民證。尤其是鄉下人,進城超過三日的,還得重新辦理暫居證。辦事人員看稅務局長的新太太親自帶人來了,自然客氣許多。問姓甚名誰,又問可還有別的名字?張嶽氏說,有一個就中唄,那東西又不是換季的衣裳,越多越好。辦事人員說,滿天下的中國女人都是這個氏那個氏的,重名太多,你再新起一個。張嶽氏說,那就麻煩你幫我起一個不重的,我不識字。辦事人員上下看了看麵前這個敢說話的鄉下女人,嘴角閃過一絲淺笑,執筆在證件上填寫,說,拿好,別弄丟了。

張嶽氏拿了新證件,有些興奮。出了警察局的門,她將證件遞給局長媳婦,說也不知道給我起了個什麽名字,你幫我看看。局長媳婦原是在奉天城讀過女子大學的,姓何,叫何鳳嫻。家裏有田產又開著礦山的父親想跟稅務局長攀親戚,便讓她停了學業回家嫁人。何鳳嫻看過證件,說還算行吧,嶽金蓮。嶽金蓮恨道,這個也行?《水滸傳》裏有個潘金蓮,除了謀害親夫,還跟西門慶狗扯羊皮,最後沒落得好下場,活活讓武鬆割了腦袋。惡心死人的一個名字,還行?何鳳嫻說,你不是說沒讀過書嗎,怎麽還懂這些?嶽金蓮說,可我聽過評書呀。我娘家屯裏有個說書的先生,說的可好了,不光會說三國,還會說水滸和三俠五義,我沒出門子時可沒少聽。要不十冬臘月的,夜老長,莊稼院裏的人還能總趴在火炕上睡覺呀。何鳳嫻說,我猜想呀,人家也不是想埋汰你,你又不姓潘,他是笑話你這雙小腳呢。古來讀書人好把小腳稱作三寸金蓮。嶽金蓮怔了怔,轉而撫掌大笑,說我又不懂,那他笑話我啥,再說他家就沒有女人裹小腳呀,他媽沒裹,不信他奶他姥都沒裹。反正我回鄉下後,還叫我的張嶽氏去。

嶽金蓮來的這戶人家住的地方叫八大戶,縣城裏的人都這麽叫。闊大的院子,四周一人多高的磚牆圍著,隻有八戶,一家一棟房,每棟房之間都有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叢樹牆,樹牆內則是花圃,從春到秋,總有各樣的花朵開放。嶽金蓮心裏奇怪,放著現成的園田和人工,種些菜蔬多好,花草再好看又頂什麽用?這些話她跟女主人說過,何鳳嫻隻是把嘴撇了撇,懶得多說,嶽金蓮也就不再問了。

住在這樣院子裏的人自然都不是尋常人家。一戶是縣長,日本人,瘸子,聽說是跟老毛子(俄國人)爭旅順口時落下的。另一個是警察局長,也是日本人,上戰場跟中國人打仗,受了傷,但手腳卻齊整利索,尤其是打起中國人時的那個狠勁,好像恨不得再多長兩個巴掌才好。八大戶裏隻有這兩戶是日本人,其餘的六家則是中國人,但官帽子都戴得不小,稅務局長、民政局長、財政局長······出了大院門都是跟中國人用鼻子打哼哼的人物。

初來八大戶的頭一年,奶養的孩子小,嶽金蓮不大出屋。一年之後,孩子蹣跚學步了,也需要常抱到外麵曬曬太陽,嶽金蓮便跟外部的世界有了更多的接觸。八大戶差不多家家都雇保姆,有的還不止一個,天氣好的時候,保姆和奶媽們聚在一起,或曬曬太陽或吹吹風涼。那年春天,八大戶的大門外突然圍來很多人,一個個跪在那裏不起身,差不多都是來找警察局長的,說是家裏的男人被抓了,求警察局放人。院裏的傭人們一時清閑,湊上前看熱鬧。跪地的人看有人過來,也不管是誰,忙上前磕頭,說各位大姨,求你們跟局長遞個話,把我家男人放了吧。我家隻那麽一個壯勞力,沒了他,這一家人可就沒了活路啦。那天,嶽金蓮趁身邊沒人,低聲問抱她腿求告的老太太,你家什麽人被抓了?可是因為啥?老太太說,是我兒子。我家在河窪地種了兩畝水田。開春育完秧後,家裏剩下一捧稻種。前些日子,我孫子病了,發燒,好幾天吃不下飯,我就把那捧稻種搗了(舂),給孩子熬了碗大米粥。哪曾想,這碗粥就惹下了大禍,警察局把我兒子捆了,說是經濟犯。嶽金蓮歎了口氣,安慰說,大嬸你別著急,又不是殺人放火,不就是一碗大米粥嘛,他們關幾天也就放人了。老太太又抹眼淚又擤鼻涕地說,要是光押幾天我還怕啥,他姨呀,你可能不知道,聽局子裏的人說,這撥人,不管犯啥罪,也不管事大事小,一碼都送日本當勞工,那就是進了十八層地獄,想回來比登天還難啦!

嶽金蓮正驚愕間,突見兩輛挎鬥摩托突突地疾馳而來。大門口堵了人,摩托車不能直接開進去,小鬼子局長和警察們跳下車,二話不說,對著那些跪地求告的人便踢便踹。小鬼子局長還一邊踢一邊罵,“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滾,都滾!”警察的鞋是高幫的牛皮鞋,厚厚的鞋底下掛著鐵掌。那鐵蹄朝著人們腦袋胸脯上踢,踢倒了還徑往臉上蹬踹。原先守著院門的偽警察見狀,也掄起手裏的棍棒上前踢打,哪裏還容得跪地求告的人們有半句申辯。

這樣的情景持續了數日,幾乎每天都有中國的老百姓跪在大門外。有一天,那個因給病孫子熬大米粥被抓了兒子的老太太又來了,從挎來的荊條筐裏捧出一隻陶罐,跪著對持棒而立的警察說,這位長官,我老太太求你給大日本局長捎個話,說我知道給小孫子吃大米不對,我犯罪了,該死。那我就去死,隻求把我兒子放出來。我那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離不開我兒子呀。老太太說著,抱起陶罐就咕咚咕咚喝下去。初時,人們還以為老太太喝的是涼水,可那罐裏液體的味道飄散開來,人們才知大事不好,要出人命了。那是鹵水,點豆腐用的。人身子裏的血液要是像豆漿一樣被點成腦兒,那還有個活嗎。人們慌亂起來,有經驗的大聲喊,快去豆腐坊,找豆漿,灌下去興許還有救!連那提棒的警察也慌了,轉身往小鬼子局長家跑,局長家有電話。說話間,有人端著瓦盆子趕回來了,也顧不得豆漿涼熱,捏開老太太的嘴巴就灌。說話間,又聽摩托車轟轟作響,小鬼子局長跳下摩托,飛起一腳踢飛了盛豆漿的瓦罐子,又一腳將灌老太太豆漿的人踢翻在地,然後便掄胳膊吼罵,嘰哩哇啦,八格牙路不離口。眼見著,又見警察從隨後駛來的摩托上抱下一隻腰粗的瓦壇,咚地一聲放在門前的石墩上。跟在小鬼子局長身後的翻譯官大聲說,太君說了,中國人不是愛喝鹵水嗎,那就喝,管夠。太君把東西給你們預備在這兒,誰願喝多少是多少。想拿死嚇唬大日本皇軍,做他媽的夢!

這一幕,嶽金蓮眼睜睜看得一清二楚。見小鬼子局長坐著摩托來了,有人怕惹麻煩,扯著她的衣襟往後撤。可嶽金蓮不走,站穩一雙小腳非要看看小鬼子還怎樣逞凶。這日本人也太他媽的沒人味了,且不論中國人吃一口自己種的大米是犯了多大的罪過,老太太已經喝下鹵水,正是說咽氣就咽氣的緊急當口,你不說趕快救人,還把鹵水壇子擺上來,還他媽的是人嗎······

當晚,稅務局長回家吃飯,嶽金蓮便把窩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當然,話出口,還是比較委婉的。她說,局長是有身份的人,有些話,您說出口,肯定會比我們小老百姓有份量。中國人偷吃一口大米,日本人怎就非往死逼,還非得把人家的男人抓去當勞工。再說,就在這大院門口,整得哭哭叫叫死去活來的,別人害不害怕我不敢說,隻怕嚇得我連奶水都要沒了。局長媳婦也說,可不是,有本事,去跟中國軍隊真刀實槍地打,值當跟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吹胡子瞪眼當凶神嗎。稅務局長沉著臉,先還隻是悶頭吃飯,放下筷子時才說,日本人眼下可不光跟中國打,在太平洋上連美國軍隊都敢公開叫板了。美國軍隊什麽實力你們可能不知道,那是飛機、大炮、航空母艦要啥有啥,一樣不缺。日本人怕美國人把戰火燒到日本本土去,所以不光要抓緊把大批中國物質弄到日本去,還需要大批勞工去日本修築戰備工事,不抓中國人,他們哪還有那麽多青壯男丁。所以呀,以後你們在家,外麵的那些熱鬧還是少去看為好,不鹹不淡的話也少說。嫌外麵鬧,就把家裏的門窗都關嚴實了。小心那個龜島局長哪天打人打紅了眼,連你們也踹上兩腳······
 


3

那一夜,嶽金蓮睡不安實,滿腦子想的都是白天的事,還有稅務局長的話。閉上眼,眼前晃動的就是那個喝了鹵水的老太婆慘白慘白的臉。那個老太婆太像自己的娘家媽了,年齡、體態都像,連說話的語氣都像。老太婆走了絕路,是不是在外挨小鬼子欺負,回家又受了兒媳婦的責怪呢,怪她不該給孫子偷熬大米粥,又怪她熬過粥後沒將鍋碗收拾幹淨······中國女人好責怨,狼吃看不見,狗吃打個死,為什麽就不責罵日本人不應該來中國土地上橫行霸道呢?

在大院裏散心時,聽小鬼子局長家的保姆嘀咕過,說局長全名叫龜島一郎,剛來中國時是在軍隊,還當著一個小隊長,可打仗受了傷,就來北口縣當了警察局長。龜島挨的那一槍也挨的是地方,活該在襠上,上竄下跳的不受影響,可從心理上講,就是廢人一個了。龜島恨中國人毀了他的命根子,所以對中國老百姓無所不用其極,就是回到家裏,那種變態的心理也不時在自己媳婦身上發作。時常夜深,他不能在媳婦身上一逞男人的能耐,便又是咬又是擰百般折磨。媳婦有苦說不出,早生出帶著兒子回日本的想法,但龜島又不讓,說滿洲國興許比日本本土安全些,他不能再丟了兒子。日本男人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很深很重,骨子裏認為隻有兒孫才是傳宗接代的承續,他不能讓龜島家族的根係在自己這兒斷絕。

嶽金蓮睡不著覺的時候好想在娘家時佟家三叔的評書。佟先生是旗人,年輕時讀過幾年私塾,後來,在滿世界“殺韃子”的罵聲中,佟家家道日漸衰落,佟先生不再讀書,變成了二八月莊稼人,其他時光,他還是與書本相伴,隻要手裏有書,不定歪在哪裏,都能看上半天。再後來,老輩因抽大煙連房子和田地都賣了,佟家開始了揭不開鍋的日子,佟先生便利用漫長的冬季說書,說三國,講水滸,有時還講杜十娘怒沉八寶箱,講賣油翁獨占花魁,據說都是三言二拍裏的故事。佟先生不光在本屯講,有時還去相鄰的村莊,往往是,講到興處,佟先生就抹抹嘴巴,說傍黑喝稀粥,水了咣嘰的,太不抗餓,說不動了。每到這時,就有人將帶在身邊的嚼貨倒進佟先生早備著的布袋裏去,或一升玉米,或一碗高粱,有時還有粘豆包或地瓜土豆。每當其時,佟先生總會合起雙手,坐在那裏作揖打拱,嘴裏叨念,辱沒先人,辱沒讀書人,謝謝,真是謝謝啦。

鄉間的說書場所多是熱哄哄的大火炕,擠坐二三十人不成問題。若是南北炕,那就更美,足可坐四五十人。所謂南北炕,就是在兩間屋內,不僅靠南的一麵鋪炕,臨北牆的一麵也鋪,兩炕之間有煙道相連。農舍這般布局,也是情境使然。東北的大冬天冷呀,屋內兩炕相通,就可省了許多柴火,還可聚了更多人氣。家裏有兩代人,甚至三代人、四代人,都無妨,兩炕之間拉起布幔,大炕中間再立起幛板,就什麽都有了,別挨凍是硬道理。看看夜深,總有耐不住的漢子放話,說先放放三氣周瑜,來點幹的吧。佟先生一笑,說那就請妹子侄女們回去歇著吧,記住我說到哪兒了,明天接著講。據說,礙嘴的女人們離去後,佟先生便要重講潘金蓮杜十娘賣油郎了,但不再按書上的套路講,而是添油加醋,葷葷素素,掰開餑餑說餡,重點是男女間的那點花粉事。佟先生雜書讀的多,加之口才不錯,落魄之人,豈敢再充斯文,自古以來,鄉間這種人物不少,放下不提。

嶽金蓮在娘家時,自然就是那些妹子侄女中的一員。佟先生嘴巴裏吐出的蓮花雖沒聽得完全,但那些上得了台麵的英雄豪傑的故事卻聽了一遍又一遍。嶽金蓮雖沒進過學堂,可記性好,悟性更好,且不乏回味反芻舉一反三的能力。有一次,佟先生講完華容道關羽捉放曹,嶽金蓮突然問,諸葛亮既是如此知人善任神機妙算,為什麽還把荊州那麽重要的地方交給驕傲自大的關羽鎮守?一時間,佟先生竟被問啞了嘴巴,好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在座的別人責怪說,聽古就是聽古,哪來的那麽多為什麽?事後,看嶽金蓮沒在身邊,佟先生感歎說,這丫頭若不是生為女流,再讀幾年書,前程不可限量呀!

那一夜,當窗外傳來報曉的雞啼時。嶽金蓮突然生出那個計謀並迅即做出了至死不渝的決定。在此之前,她究竟想到了什麽,是劉備去東吳娶了孫權的妹子,讓周大都督賠了夫人又折兵呢,還是梁山好漢智取生辰綱?不得而知。反倒是主意一定,心緒也就沉靜了下來,嶽金蓮是在一聲接一聲的雞啼聲中酣酣睡去的。

第二天,趁著小主人吃飽沉睡,嶽金蓮隻說去外麵轉轉,直走到縣國高的校門外。下課了,她請學生把小叔子叫到校門外來,扯到僻靜些的地方,低聲吩咐,你趕快替嫂子寫封信,寄給我娘家兄弟嶽奉傑,叫他快來一趟,就說我攤上大事了,人命關天。

小叔子吃驚,瞪圓了眼睛。嶽奉傑?嫂子知道他去了哪兒呀?

廢話!叫你寫你就寫。他在哪兒,還有我讓你寫信的事,可就你知我知,漏出去半個字,小心嫂子從此不認你。

那嫂子攤上了什麽大事,總得告訴我一聲吧?

我就在你跟前活蹦亂跳地站著呢,你說我攤上了什麽大事。你手上也沒個紙筆,我說下的這個地址,你不會記不住吧?

嫂子還信不著兄弟這個腦瓜子呀。

小叔子生就一顆愛念書又會念書的腦袋,可家裏窮,供不起,若不是嫂子做主,並一力擔承從當奶媽的工錢裏一月拿出兩塊銀元,再好用的腦子也隻好認了在莊稼地裏爬壟溝。所以,嫂子嶽金蓮的話,在小叔子這裏,堪比懿旨。

數日後,嶽奉傑的身影出現在了八大戶院門外。嶽金蓮閃身出去,與娘家兄弟擦身一過時低聲吩咐,看到大院門裏那個正爬樹的男孩子了嗎,給我記紮實了。嶽奉傑輕咳一聲,算是回應。嶽金蓮進了一條胡同,嶽奉傑跟上來。嶽金蓮說,也就在這三兩天內,你想辦法把那孩子整走,往遠處帶,越遠越好。

嶽奉傑前後瞄了一眼,見沒人,才說,二姐派的活兒,兄弟照辦就是。可二姐能不能再交個實底,也讓兄弟下手時知個輕重。

嶽金蓮說,這孩子是日本種,爹媽都是小鬼子,爹還是警察局長,太不是個東西,對咱中國人什麽狠招子都往出使。我就是想讓他知道,家裏人被禍害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嶽奉傑冷笑道,原來是個鬼崽子,那就好辦了,大不了,我當個耗子捏巴死他。

嶽金蓮狠狠剜了嶽奉傑一眼,說那可不行,絕對不行!他爹是個王八蛋,孩子卻沒罪。如果隻想要孩子的小命,我也犯不上把你大老遠的找來。我再跟你說一遍,我要活的,隻要活的,不管你把他帶到哪兒去,都要保他個全須全尾。

嶽奉傑說,要死的容易,想養活卻難。孩子那麽大了,什麽記不住,又什麽不懂。抽冷子一眼沒盯住,讓他跑回來,隻怕不光你我,還得搭上咱老家和你婆家,都是塌天之禍。小鬼子報複起來,比狼都狠。

嶽金蓮歎了口氣,裝作生氣的樣子,擰身往回走,說用不著你給我掰扯,我掂得出斤兩。這事你要是不答應,就請回吧。

嶽奉傑忙追上兩步,說二姐別生氣嘛。我就是把這條命搭上,也不讓那個孩子有半點風險,這總中了吧?

嶽金蓮停下腳,又說,那就這樣,把孩子帶到妥當的地方後,你抓緊找家照相館,給孩子照張相,給我小叔子寄過來。以後,我什麽時候想要照片,你再照,再寄,這能做到吧?

嶽奉傑問,這又是為啥,莫不是二姐還想那個孩子?

嶽金蓮說,甭問,我要照片自然有用。

嶽奉傑說,那事既然一定要辦,我不好再在這兒逗留。二姐,後會有期。

嶽金蓮將三塊銀元塞給嶽奉傑,說,說我手上也就這麽多,一時遇急,你再想辦法吧。

嶽奉傑笑道,大不了,我就鑽林子當了好漢。

嶽金蓮正色道,事情還遠沒到那一步,不能因小失大。

嶽奉傑說,放心吧,兄弟當好漢,也是石秀,不會是沒心沒肺的李逵。

 


4

嶽奉傑的爹與嶽金蓮的父親是親兄弟,兩家住同一個屯子,院子隻隔了一道板障。兩年前的夏天,屯子發生一件事,一個十七歲的姑娘下地幹活回家時,因想打兩顆烏米,鑽進了青紗帳。沒想到身後不遠處正盯著一雙淫邪的賊眼。那畜牲家是財主,家有大片的田地。事畢,他對姑娘說,覺得屈,你就跟你爹你媽說,給我做小,我家不差你一張嘴。你要是想鬧,我陪著。姑娘回家,自是痛哭不已,還數番想一死了之。事情傳進嶽奉傑耳裏,頓時讓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憤怒不已。想想姑娘一見自己就紅臉的樣子,再想想姑娘悄悄塞給自己或一個煮雞蛋,或一塊烤地瓜,還輕喚一聲奉傑哥的情景,嶽奉傑越發怒不可遏。一片鮮嫰可人的青菜地,總不能就這樣被瘋豬白拱了吧。那一年,嶽奉傑二十出頭,母親不止一次說,那丫頭不錯,家裏地裏都是過日子的好手,模樣也周正。要不,咱找人去說說?父親搖頭歎息,說一家女,百家求,咱家不是窮嘛,真要讓撅回來,隻怕往後都不好跟人家大人見麵了。母親說,那就再等一兩年,等丫頭再大點,當爹媽的心思也就不那麽高了。嶽奉傑把二老的這些話話說給姑娘,姑娘紅臉回道,我的心思從來就是這麽高。

第二天清早,那個畜牲在一條街巷裏被嶽奉傑堵住,折了一條腿,瞎了一隻眼。嶽奉傑出了惡氣後便跑了,跑得無影無蹤。財主家報了警,警方將通輯的告示貼遍了四鄉八鎮。嶽奉傑先是藏在茂密的莊稼地裏,但抗不住連日的風雨,想到已出嫁的大伯家二姐是個敢撐事的人,便尋上門。嶽金蓮已知曉了奉傑的事,見麵隻讚了聲是個爺們,便將他藏進了村後的山洞。數日後,看風聲鬆了些,嶽金蓮說也不能總讓你貓在這裏。我在娘家時有個幹姐妹,姓孫,後來嫁到黑龍江虎林去了,說起來你也認識。別看是個女人,孫姐也是敢作敢當講義氣的人物。去年過年時回家,我還見了她,她說虎林那邊雖說大冬天天寒地凍苦點累點,但比咱們這邊好活人,那邊地廣人稀,外加林子密,實在不想聽人使喚,自己在林子裏開片荒,也餓不死。警察真要追得緊,實在沒了去路,跑過烏蘇裏江,那邊就是老毛子的地場。到了虎林後,孫姐和姐夫肯定能幫你安頓下來。你要加小心的就是,近三五年你不用給家裏寫信,這邊有什麽大事,我自會想辦法告訴你。

嶽奉傑連連點頭感謝,說二姐這邊有什麽事,也別忘了北邊還有個兄弟。兄弟這輩子沒什麽本事,卻有一腔熱血,誰要敢欺負到二姐頭上,兄弟就把這腔血噴給他。

第三天後晌,天擦黑時,八大戶的院子裏突然炸了鍋,龜島家的媳婦和保姆滿院子山呼海叫,又找到街上去。龜島媳婦嘰哩哇啦地哭訴些什麽不甚明了,那保姆的表述卻是一清二楚,說局長家的孩子義雄睡過午覺後到外麵玩。龜島媳婦讓保姆留在家裏忙家務,自己跟出去照看,沒想孩子出了家門便沒了蹤影。很快,龜島得了消息,帶警察回了大院,還帶來兩條大狼狗,狼狗聞過義雄的衣物後便跟著警察出去搜尋,聽說已令關閉了四處城門,又封堵了去往四麵八方的道路。嶽金蓮情知是兄弟已經得手,便裝作很著急的樣子,也顛著一雙小腳去外麵幫助尋找,直到天黑透後才回家門。

數日後,一隻牛皮紙信封丟在了龜島家門前,打開,是龜島義雄的照片,照片後還有一行字,扭扭歪歪,丟胳膊扔腿,“想讓日本崽活著,就不要再欺負中國人。”看了照片,龜島家又是一陣哭鬧,龜島媳婦揪著男人的衣襟哭喊,還我孩子,還我孩子!龜島則瞪著血紅的眼睛,跺腳罵,死了死了的,中國豬,統統死了死了的!聽了哭鬧,大院裏的不少人,又都圍過去,龜島命令保姆關了門窗,誰也不許靠近。

當夜,龜島把局裏的兩個警察叫到家裏,關門密謀,直到夜深。後來,聽龜島家的保姆說,那兩人都是局裏搞刑事偵查的大警探,拿著照片左看右看琢磨了好久。保姆還神神密密地對院裏的傭人說,大家往後都多加些小心吧,看樣子偵探已把眼珠子盯在院子裏的人身上了。嶽金蓮故作不解地問,他們這話也跟你說呀?保姆說,怎會跟我說。我也是鑼鼓聽音聽出來的。今天一早,龜島女人就問我,你看大院裏雇來的那些人誰常跟外麵的人打交道呀?我說,要說外麵的人,也不能光是來院裏掙工夫錢的傭人,雖說大門有人把著,不準外人隨便出入,可賣菜的,送信的,送牛奶的,哪天又少進了人。嶽金蓮點頭稱許,說這話在理兒。古時候有個笑話,說有人丟了斧頭,他就看誰都像偷斧頭的人。但願日本人早點把孩子找回來吧。

龜島家丟了孩子,並很快收到了義雄的照片,別看龜島一郎跳腳揮拳罵得凶,可有媳婦逼著,還是很快做出了一些讓步。警察局很快釋放了一些中國人,聽說,其中就有吃了大米的經濟犯。再往後,警察局往日本國押送的勞工便主要是些打架鬥毆盜竊搶劫之類的刑事犯了。孩子雖丟,卻還活著,若惹急了中國人,獨生子便可能立時斃命,龜島再凶殘,這筆小賬還是算得過來的。

至於日本孩子義雄當年是如何被弄出北口縣城的,嶽金蓮也是幾年後才從嶽奉傑口裏知曉。得了嶽金蓮的指令,嶽奉傑先去寵物市場,選中一隻小狗買下,隻一兩日,那小狗便跟他廝混熟了。那天午後,嶽奉傑將小狗懷在寬大的衣襟內在八大戶院門外轉悠,見小義雄在大門外玩耍,便將小狗放了出去。初時,小狗並沒引起日本孩子多大興趣,嶽奉傑便摸出早備在懷裏的牛肉幹遞給孩子,說你喂它這個,它就跟你玩了。小義雄問,它叫什麽?嶽奉傑說,它叫幺西。幺西是日本話的發音,好的意思。小義雄聽了好奇,又問,它是日本狗嗎?嶽奉傑說,不是,是日本的一個朋友送給我的。義雄用牛肉幹逗小狗,小狗果然立時圍上前竄跳,將毛絨絨的尾巴都搖圓了。嶽奉傑見狀,站在不遠處輕喚兩聲幺西,拔腿往遠處走。那小狗自然緊隨不舍,小義雄則跟在小狗後麵追趕。

那一刻,小義雄的母親正站在院門內跟幾個中國女人說閑話。日本人對孩子雖喜愛,卻與中國父母的喜愛方式大有不同。中國父母多是把孩子當成眼珠子,含在嘴裏怕化,捧在手裏怕摔。而日本人則基本粗放型看管,孩子稍大一些,就任由他們自己去跑去瘋。龜島一郎有時也會帶孩子到外麵玩耍,他的方式更獨特,竟慫恿小義雄攀高爬樹,自己還有意退後幾步,反倒驚得中國人暗暗稱奇。小義雄的母親叫龜島珍子,性情比較溫和,又知丈夫整日黑著臉,大院裏的人避之如惡煞,似乎也有意想緩和一下和鄰居們的關係。那天,陪著珍子說話的人中就有嶽金蓮,她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嶽奉傑在大門外逗小義雄嬉狗,情知兄弟正在施法,便越發跟珍子說得興致勃勃。她講發生在中國鄉間的三仙(狐、黃鼠狼、蛇)故事,並佐以亦真亦假的盅魅傳說,直聽得珍子瞪圓雙眼,並不時參與討論。發源於中國北方地區的薩滿文化對日本影響頗深,珍子還多少知曉一些《聊齋》裏的故事。反正,等珍子想起跑大門外喊兒子時,小義雄早沒了蹤影。

那日,嶽奉傑將小義雄帶進一條僻靜小巷,見身邊無人,便將孩子的口鼻捂緊,又塞進孩子嘴裏兩片瞌睡藥。義雄很快睡去,嶽奉傑將孩子裝進麻袋,背著,然後徑奔了穿城而過的一條河流,肩扛麻袋逆水而上趟出好遠,才上了對岸。好在那個時刻,夜幕已垂,人們多已歸家,一路上並沒遇到什麽人。到了對岸,嶽奉傑又將孩子放進一個白日裏早已找好的廢棄瓦窯,仍讓他睡,自己卻躲在不遠處的土坑,防著警察找到孩子,自己也好趁亂逃離。至於走河道,也是嶽奉傑前幾年逃命時積下的經驗。他早知道日本警察養的狼狗鼻子超靈,但隻要過了河流,那東西便失了靈性,隻會對著湍奔的河水汪汪吠叫。而那條叫幺西的小狗,嶽奉傑怕它上岸後惹禍,在河心時便狠狠心,下力掐死,任它隨波而去了。

嶽奉傑在土坑中陪著沉睡的小義雄挨了一夜凍,天將亮,便隻身去了縣城西北角的禽畜市場。他選中一隻克郎(半大的豬),三十斤左右,估計跟小義雄份量差不多,買下,背回瓦窯,不忘再將兩片瞌睡藥塞進小義雄嘴巴,然後才將孩子與豬裝進同一條麻袋,連背帶扛地弄到北城門邊,尋到一輛正準備出城的老牛車,見車上也裝著幾個又拱又叫的臭麻袋,便對趕車的老者說,大叔,是出城往北走吧?我是城北孫家溝的,進城買了兩隻克郎,拜托幫我捎上一程可好?到孫家溝時也傍晌了,我讓我媳婦炒兩菜,咱爺倆好好喝一壺。那老者看模樣便知是個憨厚人,應道,也不是背山挑河,還喝什麽酒。放上吧。嶽奉傑將麻袋在老牛車上放好,又讓大叔趕車先走,隻說自己還要去買隻雞。

買雞並不需要多大時辰,嶽奉傑遠遠躲在人群中,隻防著老牛車出城門時事發。正是日上三竿集市散場那一陣,眼見守城門的黑衣狗子盤問,還持棍子往車上捅搗,估計挨捅的豬羔子必是吱哇哼叫,狗子信了,擺手放行。嶽奉傑暗噓一口長氣,隨後出城,快步追上,與那老者一路攀談前行。眼看著日爺已升到頭頂,孫家溝進村的路口也到了腳下,嶽奉傑再次假意請老者到家喝酒,老者自是不去,說牛車晃得慢,我還得抓緊趕路。嶽奉傑借坡下驢,說大叔非要客氣,那就帶上這隻小公雞,到家讓我嬸殺了燉上,下酒解乏。老者仍擺手,嶽奉傑說,大叔要是連我的這點心意都不接受,就實在讓大侄過意不去了。我就是怕你老不肯到家,才提前買下的這隻雞。那老者見嶽奉傑確是實心實意,在他肩上重重拍兩下,跟在老牛車後麵遠遠地去了。

嶽奉傑重新背起沉甸甸的麻袋,手裏還提著一隻蘆花雞,踏著事先察看好的小徑,躲進了村外高粱地。時已入伏,高粱足有人多高,能躲人了。到了深處,嶽奉傑先將袋子裏的活物傾出。那隻豬正餓得急,又是亂叫。嶽奉傑將揣在懷裏的餅子塞進它嘴巴,這吃貨立時安靜了許多。再看被捆綁著手腳的日本孩子,竟仍是雙目緊閉,不聲不響。嶽奉傑心裏緊了一下,隻怕瞌睡藥喂多,奪了小鬼崽子的性命,伸手到鼻下試了試,見喘息均勻,心內稍安。


這般一陣折騰,嶽奉傑隻覺自己也饑渴上來,雖說懷裏還有餅子,但過一陣這個日本羔子醒來,也必是要尋吃喝。想一想,他將克郎重裝進麻袋,背上身,進了孫家溝村。見村街上走過一婦人,便喊大嫂,並將麻袋敞開口讓她看,說我有急事要辦,沒工夫把豬送回家,就把這克郎便宜些賣給你如何?婦人看了豬,又翻眼看買豬人,撇嘴說這豬不是從好道兒上來的吧?嶽奉傑賠笑道,進了誰家圈,就是誰家豬,養上幾個月殺了,保準膘肥肉厚,咋吃咋香。婦人遲疑了一陣,說我回家看看,也不知有沒有現錢。將有一袋煙的時辰,婦人回來了,亮出攥在手心裏的幾個小錢兒。嶽奉傑笑說,大嫂不是在打發要飯的吧?這幾個錢兒,隻怕連個豬膀蹄也買不到。婦人說,我在家裏也就翻出這麽多,你要嫌少,就等我家爺們回來再說。嶽奉傑擔心夜長夢多,說那就這樣,這個時辰,大嫂家裏肯定不缺現成的餅子什麽的,給我帶上一些,再在園子裏給我揪上幾根黃瓜、柿子,哦,對了,用家裏的瓶子罐子,給我滿滿灌上涼水,這個大克郎就是大嫂的了。婦人這回沒推搪,說了聲好辦,高高興興地跑回家去了。
 


5

龜島義雄是傍黑時分才醒過來的,初時,還眯縫著兩眼,懵懵懂懂,慢慢地,藥勁漸去,見自己的手腳都被捆綁著,四周都是莊稼地,身上的衣褲滿是豬屎尿的騷臭氣,便瞪著蹲在旁邊的嶽奉傑哭起來,還一邊哭一邊罵,八格牙路,大壞蛋,一會日式,一會國罵。嶽奉傑冷笑,說小鬼崽子,我讓你哭,也讓你罵,反正這裏是莊稼地,你哭破天也屁用不頂,不會有人來救你。小義雄哭罵了一陣,似乎也明白了眼下的處境,便安靜了些。嶽奉傑說,罵累了吧?那好,我把你的手鬆開,也該吃點東西了。等天黑透了,咱爺倆還得趕路呢。那小東西一天一夜沒吃喝,確是餓急了,見了鍋貼的棒子麵餅子和西紅柿,抓起就吃,一邊吃還一邊咕咚咕咚喝水。嶽奉傑看著他吃,又說,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兒子,得叫我爹。小東西聽提起了爹娘,又哭起來,說我有爸爸,也有媽媽,我才不要你這個臭爹。嶽奉傑說,你的爸和媽顧不著你了。我要帶你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就把他們忘了吧。小東西說,我才不忘。我爸是皇軍,管警察,哪天把你抓到,死啦死啦的。嶽奉傑笑道,是局長怎麽樣,管著警察又怎麽樣,他的寶貝兒子還不是在老子手裏。我跟你說,從今往後,你要是乖乖順順,我保你餓不著凍不著,可你要是想跑,那你得小心別被我抓回來,就是警察逼到跟前了,我大手一使勁,先捏死你,這你信吧?小東西驚恐地瞪圓了兩隻眼,嚇得不敢說話,好一陣,才又問,這滿天下,到處都有小孩子,你為什麽非抓我?嶽奉傑笑說,因為我恨日本人呀。你的爹,你的媽,還有許許多多的小鬼子兵,本來有自己的國家,還非得跑到中國來欺負人。我們中國人早就恨透了你們!小東西梗著脖子說,不對,我爸爸說,滿洲國是我們日本的。嶽奉傑說,那大灰狼說小山羊吃了他的青草,所以小山羊就該被它吃,你也信呀?你給我記牢實了,一會走出這片莊稼地,不管到了哪兒,也不管遇到誰,你都不準說是日本孩子,也不準說日本話。小心中國人一腳窩死你,那你就真死啦死啦的了。這話讓龜島義雄信了,低下頭好一陣沒吭聲,許久,才嘟噥說,我媽也跟我說,要少跟支那孩子玩,離支那大人也要遠一些。

嶽奉傑看日本孩子吃飽了喝足了,夜色漸濃,不敢再逗留,將繩索一頭拴在小義雄腰上,另一頭抓在自己手上,開始上路北行。那一年,義雄已過了四周歲,得益於日本人夥食好,父母又慫恿他從小奔跑蹦跳,長得皮實,跟在嶽奉傑身後,竟沒覺是個多大的拖累,再加這小東西從小在中國長大,早說得一口地道的中國東北話,有時和嶽奉傑一起站在中國人麵前,絲毫不露破綻。那天在路上,嶽奉傑再叮囑,說我姓王,叫王四棒,往後你也姓王,大號王丘山,小名說喊你山子,記住了嗎?義雄不再爭辯,算是應了。叫王四棒也不是嶽奉傑一時胡謅,他到虎林後,孫姐幫他辦良民證,他不敢暴露真實姓名,才起了這麽個名字。張王李趙遍地劉,改姓王,好混。至於那個四棒,則是將奉傑兩字拆開重新組合,含了坐不更名之意。而給這個小東西叫丘山,則是他坐在莊稼地裏等孩子醒來時好動了一番腦筋想出的。丘和山兩字放在一起,是個嶽字,這回齊了,也算對得起出過嶽武穆嶽飛這普天之下頭等大英雄的嶽氏列祖列宗了。

 


6

從這天起,嶽奉傑帶著小義雄晝伏夜出,一路北去。他知道,若是踏著鐵路的道肩走,最是便捷,先到哈爾濱,再一路向東,保準一步也走不了冤枉路。但他不敢。上了道肩跟坐進車廂沒什麽兩樣,日本人看得緊,不時就有盤查,任何一個小小的意外,便萬事皆休。不光不能沾鐵路的邊,連平展展的公路都不能走。最保險的便是隱在莊稼地裏的蜿延小徑,盯住高天上的北鬥七星,當東方天際露白時,兩人便伏在莊稼地深處歇息。最初幾天,嶽奉傑一直將繩子拴在小義雄腰間。義雄說,叔,不綁不行嗎,我跟著你,不亂跑。嶽奉傑不放心,仍是綁。那小東西也是精怪,隻喊叔,不喊爸。嶽奉傑想一想,叫叔也行,隨著他。走了幾日,嶽奉傑也感覺抓條繩子走路確是個麻煩,這小東西的兩條腿才有多長,能跟上大人的跋涉,已難為他了,自己多加些小心也就是了。鬆開了繩索的小義雄像條小狗樣緊跟著他,很少叫苦叫累,神情也似與嶽奉傑親近了許多。嶽奉傑打心裏喜愛起這個孩子來,看孩子走累了,就背上一程,不時想,日後自己娶了媳婦,也生養這麽一個骨血,該有多美。

時已入夏,天氣一天熱似一天,大白天的後晌,莊稼地裏已覺悶熱難耐。夜裏,莊稼葉子又不時像刀鋒一樣刮割祼露的肉體。嶽奉傑撫著小義雄身上的血道子,問疼嗎,義雄答,叔不疼我就不疼。說得嶽奉傑不由心動,真怕自己柔腸一軟,就把這孩子放了。至於裹腹充饑,這時節也好解決。大點的地瓜已有雞蛋大小,早熟玉米已在抽穗灌漿,連蕊子可以一塊嚼了。最難挨的是變天,孩子臉,六月天,天空中突然湧過黑雲,緊隨其後的常是劈頭蓋臉的一頓暴淋。嶽奉傑隻怕把孩子澆出病來,看要下雨,便急拉義雄奔了靠近的村落,找農戶求告,隻說帶孩子趕路,但求避雨。農戶看孩子可憐,多生惻隱之心,不光濟以湯飯,有時還讓他們睡到熱炕上去。嶽奉傑對湯飯不拒,卻不肯帶孩子睡炕,他怕自己一時貪夢,孩子若趁機脫逃,那就壞了大事。他說,我們爺倆身上太髒,能在柴房避避雨就非常感謝了。在柴房裏,小義雄見嶽奉傑一直大睜著兩眼守在自己身邊,便說,叔,你也睡,我不跑。嶽奉傑搖頭一笑,仍是坐在那裏。小義雄又說,那叔就再把我綁上,綁的(得)死死的。嶽奉傑心生感動,把小義雄攬在懷裏,眼看著孩子甜甜睡去。

不能不提的便是嶽奉傑帶著小義雄照相一事。自從逃出北口縣城,嶽奉傑便記掛著二姐的叮囑,想著給小義雄照張相寄回去,隻是慮於進了城區,人多眼雜,恐生事變。但二姐有話,又不能不辦。那一日,見一縣城距之不遠,嶽奉傑暗給自己壯壯膽氣,趁中午人們歇晌躲熱的時候,領著義雄進了城,先給義雄買了一身涼薄衣衫,換了,這才進了一家照相館。嶽奉傑問,取相片得幾天?師傅說七天。再問,能不能快一點?我要的急。答,三天,但要加錢。問,再快呢?答,那我就得連夜單獨給你洗印,再加錢。嶽奉傑交了票子,讓小義雄坐到照相機前讓人家哢嚓了一下,又領孩子去街麵上轉,兩眼卻在四處撒尋。很快,他在郵局對麵樹蔭下找到一位代寫書信的窮秀才,此時正伏在小桌上打瞌睡。嶽奉傑撥醒他,將取照片的憑據遞上,說我剛帶孩子照完相,明天一早你替我取出照片,裝進信封,郵出去就行了。代筆人問,要是照的不可心,還寄不寄?嶽奉傑將孩子往桌前推了推,說隻要照的是他就行。要是實在不成樣子,等過幾天我回來,再找他算賬。這話也相當於一警告,我花錢你辦事,若是沒辦利索,我也找你算賬。

大事辦畢,兩人重回城外。過晌那一陣,城街上行人雖少,但也還是有些。正巧有兩位日本女人穿著和服,趿著木屐,塌啦塌啦地走過,手上還拉著一個跟義雄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很快,又見兩輛警用摩托呼嘯而過。小義雄佇下腳步,擰身眼巴巴追望,眼裏還噙了淚水。嶽奉傑心中暗叫不好,抓著孩子的手不由加了力氣,嘴上卻說,快幫叔找找,看哪裏有賣鍋貼或火勺的,叔給你解解饞。好些日子沒見葷腥的孩子聽說要給他買好吃的,自然收了心性,說我想吃燒雞。嶽奉傑忙點頭應道,好,燒雞。

那天午後,坐在潮濕悶熱的莊稼地裏,小義雄津津有味地啃咂燒雞,嶽奉傑卻有意將目光避開,低頭清點已所剩無幾的票子。小義雄將一隻雞腿送到嶽奉傑嘴邊,說叔也吃,可香呢。嶽奉傑推開,說叔不愛吃雞,你吃吧。小義雄說,叔才不是不愛吃,叔想讓我多吃一點,對吧?嶽奉傑拍拍孩子腦袋,說等到了家,叔帶你去林子裏套山雞野兔,燉上蘑菇,比燒雞好吃多了。小義雄問,山雞和野兔,很多嗎?嶽奉傑點頭說,多,有時還能打到野豬。小義雄問,也能打到狐狸和老虎嗎?嶽奉傑說,我看有人打到過狐狸,但林子裏有沒有老虎,我就不知道了。小義雄說,我聽過狐假虎威的故事,是媽媽講給我的。嶽奉傑怕孩子在媽媽的話題上糾纏,忙說,等你長大了,就跟叔叔一起去找老虎,叔叔怕自己一個人鬥不過它。

兩個半月後,嶽奉傑帶著小義雄到了虎林。他是等入夜後才進的孫姐的家門。孫姐看嶽奉傑又黑又瘦,一身襤褸汙穢,身後還跟著一個孩子,自是吃驚不小,問,好長的日子,你跑哪兒去了呀?你上班的那家木材廠都打發人來家問過兩三回了。我有心寫信問問你二姐,沒敢,隻怕再攪起你以前的那檔子事。嶽奉傑苦笑說,我哥上山打石頭,滾了砬子,把命丟了。我急著趕回去,沒來得及告訴姐一聲,真是對不起了。這不,我哥年輕輕突然沒了,我那嫂子看樣子也不想在家長守,這邊剛下葬,那邊已鬼鬼祟祟地去見了說合人。我怕這孩子日後當了帶葫蘆(拖油瓶),就把這孩子帶了過來。孫姐又問,咱老家離虎林雖說兩三千裏的路程,可好歹通著火車,你怎麽才回來?嶽奉傑長歎一口氣,又說,人要該著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也不是沒坐票車,在沈陽換車時,才發現連車票帶錢包都叫損賊偷走了,隻好順著鐵道線一路架步量。唉,丟死人啦,當了兩個多月叫花子。

這番說詞,都是一路上編排好的,腹稿打了無數遍,進門前,又再三叮囑小義雄不要說話。經過一個多月的日夜相伴,小義雄早把自己的命運維係在這位叔叔身上,自是點頭應承。孫姐張羅生火做飯,先讓兩人舀水清洗身子,又找出些男人和小孩子的衣裳換上,又問,歇過幾天,你是想重回木材廠拉大鋸,還是另有打算?這個孩子要是不好安排,那就扔在姐這兒,好在這兒也有倆孩子,正好跟他一起玩。嶽奉傑說,我也在愁這個事。姐仗義,沒的說。可添一個孩子,就添不少亂,三天五天好將就,時間長了,終是讓兄弟心不安。我的意思,就不回木材廠了。我怕白天幹活時,孩子沒人照看,真要被圓木砸了,或者被電鋸傷了,那就把這孩子坑了。姐看這樣行不行,讓姐夫幫我在城外林子裏找塊地方,我開開荒,再挖一個地窨子,讓這孩子白天晚上都跟著我,等過了三兩年,送進學堂念書再說。孫姐點頭讚許,說你姐夫正好有個哥們當護林員,先試試看,撐不下去再說。

且說這位孫氏姐妹,也算得一位女中丈夫。她見嶽奉傑突然離開虎林,又帶回一個孩子,必存蹊蹺;兩年前來時,隱姓埋名,已是藏著蹊蹺。人家既不說破,那又何必追問。當下亂世,裝些糊塗,也沒什麽不好。
 


7

嶽金蓮在稅務局長家當了三年奶媽。到了第四年頭上,何鳳嫻說,該給孩子斷奶了吧?嶽金蓮說,早該斷了。小孩子早吃五穀雜糧,更硬實。可斷奶也得慢慢來,冷丁一下子就斷,小孩子容易上火犯病。嶽金蓮斷奶的辦法先是在乳頭上偷偷抹辣椒,那個招法靈是靈,可大人跟著遭罪。辣椒灼乳頭呀,火燒火燎的。嶽金蓮又偷著抹臭豆腐,這一招雖然奏效,但家裏人也跟著捂鼻子。這般過了半月,孩子們不喊吃咂了,夜裏卻仍纏著跟大姨睡。何鳳嫻說,那我就把家裏的保姆辭掉,她的活計你也熟悉,工錢不變,可好?嶽金蓮雖惦記家,但女主人既這般說,又跟孩子廝滾出了感情,也隻好如此。

嶽金蓮回到鄉下是在民國三十四年春節前,陽曆是1945年。進了家門,嶽金蓮便覺出了諸多的不適,摸摸哪兒都是塵土,就連蹲院角的旱廁,也很快凍麻了屁股。再看兩個挨肩的孩子,竟都怯怯地躲著她。以前,趕上過年或中秋,何鳳嫻總是讓她回家住上三五天。想想在城裏生活的諸般安適,嶽金蓮暗罵自己矯情,忘了根本,城裏怎麽好也不是自己的家,局長家的孩子咋親也是別人的,狗肉終貼不到羊身上,還是趕快收心過自己的莊稼院日子要緊。

說話間,正月過了,院裏的南牆根下,已鑽出嫰綠的草芽。一天深夜,突聽屯裏狗叫得厲害,又聽院門有人拍搖。男人披衣起身,帶回屋內的竟是稅務局長家的年輕女人。何鳳嫻裹著鄉間女人的棉襖,滿臉的驚慌。嶽金蓮急急起身,問,咋了,不會是孩子出了什麽毛病吧?女人使勁搖頭,將嶽金蓮扯到廚間,低聲說,姐,龜島家的那個孩子你是不是知道在哪兒?你要是真知道,就趕快走人,躲得越遠越好,落到日本人手裏可就啥都完了。嶽金蓮大驚,但還故作鎮靜,笑說,東家不是說笑話吧?我一個小腳女人,這年月能活下來就燒高香了,還敢招惹日本人?那個日本孩子的事都過去好幾年了,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閑話呀?何鳳嫻說,你就別問了。沒有最好。但姐務必加些小心,預備著日本人找到你時也好有個應對。我跟你說,眼下小鬼子跟瘋狗差不多,見著誰都往死咬。聽我男人說,就是前兩天,美國人已炸到日本東京去了,飛機一去就是幾百架,黑老鴰似的,鋪天蓋地,炸死的人海了去了。咱們眼見的是關東軍也正整列車整列車地往小日本撤。姐想想看,是不是越到這時候,日本人越瘋狂。那個龜島巴不得一時就把兒子找到,好帶回國去。嶽金蓮說,不管日本人會不會來找我,大妹子放下東家的尊貴,頂著又冷又硬倒春寒的風,跑這麽遠的路告訴我,姐都真心謝謝你。快回屋到火炕上烙烙腿吧,有話慢慢說。何鳳嫻說,姐說哪裏話。眼看小鬼子禍害咱中國人,其實我也是滿肚子的氣憤,隻恨自己是個女人,沒力氣,也沒辦法。我是打心眼佩服姐的,雖說都是女人,可姐就有辦法,不顯山不露水就狠狠教訓了日本人一下,讓他們多少也收斂了一點。姐就是女人中的丈夫,巾幗英雄。行了,不說了,我得往回趕了。一聽說日本人要找姐的麻煩,我恨不得長膀兒飛到姐這兒來。我是跟先生撒謊出來的,隻說孩子姥爺得了病。我爸家的大車還在村頭候著呢,說好的馬上就回去。

送走何鳳嫻,重回屋裏,看著兩個正酣睡的孩子,嶽金蓮好一陣發呆。何鳳嫻連夜送來的消息,肯定是碌碌砸在碾子上,實(石)打實(石),有來頭,不會有假。雖說當著何鳳嫻的麵怕中了人家試探的圈套,自己不敢認賬,但小鬼子家孩子那事,也就自己和奉傑二人清楚,莫不是奉傑那邊露了馬腳?不會吧,奉傑真要有個山高水低,孫姐總會想辦法給自己報個消息。若非如此,那又是哪裏出了毛病呢?轉而,心裏又暗自慶幸,幸虧小叔子在畢業前,突然沒了蹤影。國高同時失蹤的還有幾個同學和一位老師。嶽金蓮得知消息,急去打探,有學生小聲告訴她,說別找了,聽說跟老師去了關裏,那個老師八成是共產黨。嶽金蓮慶幸小叔子躲得早,不然,這一次,最先遭秧的十有八九會是他。

男人見嶽金蓮癡癡怔怔的模樣,問,東家女人黑燈瞎火地跑家來,不會是有什麽事吧?嶽金蓮搪塞說,她家的孩子離了我,整天哭鬧,兩口子哄不住,想讓我回去。男人性子雖懦弱,卻不傻,冷笑道,蒙誰呢。要真是這事,進屋大大方方地明說多好,還用得著兩人鬼魔眼障地躲到外屋去曲咕?不會是你這個嶽二姐在城裏做下了什麽捅破天的事吧?嶽金蓮心裏正焦躁,聽此言,噗地吹熄油燈,說快睡你的覺,就是惹下天大的事,也由我自個兒扛著,不關你的事。

男人叫嶽金蓮嶽二姐,也是有來曆的。當年,結婚迎娶嶽金蓮時,屯中的姐妹攔在門口刁難新郎,問,結婚後,你給俺們姐叫啥?新郎紅頭脹臉,說剛結婚叫媳婦,有了孩子就叫孩他媽唄。姐妹們說,那不行,得叫嶽二姐,現在就得叫。新郎為難地說,她比俺小兩歲,怎能叫姐。姐妹們說,水泊梁山裏,孫二娘、扈三娘、顧大嫂,女英雄個個沒個正經名字,都是這般叫。還沒讓你喊嶽二娘嶽二姨呢。新郎無奈,隻得叫了,眾人大笑,說別看二姐腳小,往後你要敢跟嶽家姑奶奶耍驢,小心打得你滿地找牙。

屯裏的公雞叫了第二遍,起夜風了,掠得屋簷鬼哭狼嚎。思前想後了大半宿的嶽金蓮蹬醒了男人,說,說別睡了,起來,走!

男人揉著眼睛說,離天亮還早呢,你作什麽妖?

嶽金蓮說,我一直沒闔眼,腦子清醒著呢。小鬼子說來就來,真讓他們抓了去,咱們一家子誰也得不了好。別磨嘰了,快起來穿衣裳,把兩個孩子也撥醒,惹不起就得躲,走!

男人一軲轆爬起身,問,你到底惹了什麽事?

嶽金蓮說,別問。知道了就是同案犯,不知情還興許保條命。

男人聽了聽窗外的風聲,說等天亮,天頭好點不行嗎?

嶽金蓮說,不行。這時辰,村道上沒人,正好走人。

咱們是去哪?

我也不知道。出了屯子,兩個孩子,你帶一個,我帶一個,分頭走,越遠越好,越讓小鬼子想不到的地方越好。

男人說,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又聚一起,咋,還要分開?

總比讓一勺燴了強。

那咱這個家就不要了呀?

廢話,沒了命要家有屁用!

看男人哭嘰嘰似要落淚的樣子,嶽金蓮心也軟了,安慰道,聽東家話裏的意思,小鬼子也沒幾天蹦躂了,興許咱們出去躲幾天就回來了。別磨嘰,快收拾東西,把值點錢又不絆手絆腳的東西帶上就行。這家你就放心吧,用不上一兩天,孩子奶奶看家裏沒人,就替咱守上了。

 


8

那一夜,夫婦二人各扯一個孩子,出了屯子,就各奔了東西。男人把手上錢基本都給了嶽金蓮,說給我買張火車票錢就行,我奔關裏走,聽人說,開灤礦上用人多,肯舍命就收。嶽金蓮拉著兒子的手,說你舍了命我兒子指靠誰?早晚有一天,等一家團圓時,咱誰也不能缺。男人說,要不,咱一家子還是在一塊吧?嶽金蓮堅決搖頭說,不,一定要分開。你往西,那我就往北。我個小腳女人,又拉著一個小丫頭,要飯也比你好張口。一家人這般生離死別的,臨分手,男人又問,你好歹給我交個底,你惹下了多大的事?嶽金蓮說,小鬼子要是把我抓去,八成連大狼狗都不用,就活把我嚼了,你說多大事?

嶽金蓮帶著女兒,一路北去,並不是想去虎林投奔孫姐,而是心中另有方向。虎林是東北,她卻選西北,奔科爾沁草原,她聽說那裏地廣人稀,小鬼子雖也時有騷擾,但多是如風掠過。又聽說放羊牧馬的蒙古人憨實厚道,不似漢族人好存心機。她采取的行進方式則是與幾年前嶽奉傑帶小義雄一路北去大同小異,也是避開鐵路公路,也是隻走鄉間小徑。畢竟女人不比男人,入夜,她不敢帶女兒躲在漫荒野地,隻能走進村莊,對借宿的人家說男人死了,身上的票子也花光了,她是帶閨女去北邊投靠親戚。鄉人們看母女可憐,便留住一宿,走時,還給遞上兩塊餅子。

好在這樣的日子也就煎熬了幾個月。立秋後的一天,在紮魯特旗附近的一個營子,突見人們一個個喜氣洋洋,營子裏還炸起了炮仗,一打聽,才知是小鬼子投降了。那些日子,嶽金蓮正帶著女兒留在一個養奶牛的人家,白天擠牛奶,夜裏住蒙古包,還可得些工錢。聽了消息,嶽金蓮大喜,拉著女兒就要奔火車站。養牛戶問,你先前不是說去投親嗎,怎麽又要回家?嶽金蓮說,先前哪敢說真話,我們娘倆是為了躲小鬼子才跑出來的。這回小鬼子完犢子了,咱還怕個啥。

回到家裏,才知男人帶著兒子已先兩天歸了家門。一家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嶽金蓮問婆婆,小鬼子和警察沒來家裏找麻煩?婆婆說,還能少來,隔三差五就騎屁驢子跑來一趟,還留人住進了村公所,吆喝張家人誰也不許離開屯子。也多虧你們把兩個孩子都帶走了,不然,孩子不讓他們禍害死,也得嚇死。婆婆又說,聽說你把小鬼子家的孩子藏起來了,真看不出,你這膽子,曬幹巴了,也足有窩瓜大!

嶽金蓮在家歇息了半月有餘,對男人說,咱家大難不死,平平安安,多虧了以前的東家。咱總該去看看人家,道聲感謝。男人說,你還敢進城?聽說日本人雖說投降了,但還沒滾蛋呢。嶽金蓮冷笑道,他還敢!以前小鬼子橫行霸道,也怪咱中國人心不齊,不然,就是一人一把土,也把他們活埋了。我空著兩手去竄門總不好,你去屯裏誰家借上兩隻雞,也算咱們的一點心意。

嶽金蓮重新走進八大戶院子,眼前竟是一片冷清狼藉。八幢房子的玻璃所剩無幾,差不多都被砸光了,窗子上用以遮風擋雨的多是床單或氈毯。稅務局長家的門關得死死的,嶽金蓮上前敲,一遍又一遍,總算有了女主人怯怯地詢問,嶽金蓮答了,何鳳嫻慌慌開了房門。看屋裏,也是被洗劫一空的模樣,隻剩了床上的兩卷行李,還有灶台上的幾隻碗筷。何鳳嫻苦笑說,罵我們是漢奸,搶了,搶光了。嶽金蓮問,孩子呢?何鳳嫻說,讓我爸接鄉下去了,能走一個是一個吧。嶽金蓮問,那你怎麽不走?何鳳嫻說,重慶政府的人還沒到,政令卻先來了,命令原先的公職人員必須堅持職守,擅自逃離者,將一律以通敵罪嚴懲不殆。我家先生哪敢走,他不走,我就得陪著。嶽金蓮再問,那個龜島一郎也在堅守?何鳳嫻冷笑道,他還堅守個屁,走了,而且這一走可走得遠,回不來了。何鳳嫻的這幾聲“走”,一聲比一聲重,明顯含了別一種味道。嶽金蓮問,莫不是他先回了日本?何鳳嫻撇嘴道,回日本?下輩子吧。北口縣城裏的中國人,最恨的小鬼子是誰,就是他。日本人宣布投降當晚,中國人就把他家圍上了。他打電話喊警察,可沒人來,他又抓著槍耀武揚威,還打傷了兩個人,中國人一聲喊,衝進他家,下腳跺,用棒打,摔石頭砸,那龜島死的那才叫個慘,最後就成了一攤肉泥。嶽金蓮問,那他老婆呢,就是珍子,也死了嗎?何鳳嫻說,珍子沒像龜島那麽強,見人們圍上她的家,就鑽進防空洞,從通向外麵的洞口跑出去了。嶽金蓮再問,那她人呢,躲哪兒去了?何鳳嫻的目光避閃起來,遲疑地說,隻知跑出去了,誰知呀。嶽金蓮急切地問,知道你就跟我說嘛,我想跟她說說孩子的事。何鳳嫻說,那就等天黑吧,我去找找看。

嶽金蓮這次進城來,一是要表達感激之情,這個心意是實實在在的,那叫救命之恩呀,大恩不言報,但總得表達出來。另一個想法,就是想見一見珍子。珍子家孩子的下落自己知道,現在小鬼子投降了,過不了多久肯定都要滾回日本去。珍子家隻那麽一個孩子,殺人不過頭點地,大人回去時,肯定巴望著把孩子也帶回去,人之常情啊。當然,離開家時,這個想法嶽金蓮跟誰都沒說,剛才聽何鳳嫻如此一講,知道龜島命已歸西遭了報應,又聽說珍子時下也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心中越發動了惻隱之情。說實話,嶽金蓮對珍子並沒多大惡感,隻是恨她不該帶孩子跑到中國來。好在珍子到了中國後,還存著溫良和善的品性,不光很少對中國人吹胡子瞪眼,就是對自家男人的所作所為也多有想法。聽說,她在家裏沒少跟龜島生氣,勸說不動,隻好燒香念佛,求神靈寬恕男人,保佑孩子。

入夜時分,珍子跟在何鳳嫻後麵來了。半年多未見,珍子已完全沒了日本女人的細致,連那頭發,都學中國女人,挽成了抓髻在腦後,整個人都顯得落魄憔悴。見了嶽金蓮,隔著老遠,珍子就撲嗵一聲跪下,以膝前行,直到嶽金蓮腳下,然後就腦門貼地,長久地跪伏在那裏。

珍子哭著說,謝謝菩薩見我一麵。

嶽金蓮說,我不是菩薩,我隻是一個中國女人,滿大街都是,稀鬆平常。

珍子說,不,你就是菩薩,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菩薩。你跟別人不一樣。

嶽金蓮說,你沒說真話。你知是我弄走了你的孩子,心裏不定怎樣恨我。

珍子說,要說恨,那是以前,真的恨過。可日本國一宣布戰敗,我就不恨了。如果義雄在這裏,不一定能活到今天,也許就跟他的父親一塊去了。

嶽金蓮說,那你男人死了,你恨中國人嗎?

珍子說,尋思來尋思去,為什麽要恨中國人。如果龜島不來中國,中國人會去日本國殺死他嗎?如果他不那樣凶煞似地禍害人,中國人會那麽恨他嗎?神明在上,蒼天有眼,善惡有報,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活該。

自從義雄丟失後,珍子幾乎每天都走出八大家院子,去大街小巷,去阡陌村屯,拿著照片去打聽孩子的消息,幾年間,早已說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說這些話時,珍子一直跪伏於地,目光也一直低垂著,淚水淋落了一地。想想以前多麽清高孤傲的一個人,一朝之間竟似經了霜的茄子,頹喪至此。嶽金蓮眼窩裏也汪了淚花。她彎腰拉珍子的胳膊,說你起來,咱們坐著說話。

珍子站起身,卻不敢坐,站著,兩眼仍一直盯著地麵。嶽金蓮歎了口氣,說義雄去了哪兒,我也隻是知個大致的方位,但眼下怎麽樣,我也說不準。這樣吧,你容我幾天時間,去幫你找找看。若是找到了,我把他給你帶回來。

撲嗵,珍子又跪下來,說謝謝恩人,謝謝菩薩,我跟你一塊去,行嗎?

嶽金蓮堅決地搖頭,說你要去,就自己去。我不想帶著一個日本人一塊走。

珍子說,沒誰看得出我是日本人。我給你當傭人。

站在旁邊的何鳳嫻說,嶽大姐說的是,你不好跟她走的。聽說中國政府已下了通令,所有日籍人員必須原地待命,政府將統一遣送你們回國。擅自行動者,後果自負。

珍子見此路不通,忙又解開衣襟,從懷裏摸出一個隻有撲克牌大小的藍底印花的布口袋,從口袋裏取出一隻戒指,雙手呈遞,送到嶽金蓮麵前,說菩薩,現在我手上,也隻剩這個還值點錢了。你一路要吃要喝,還要坐車買票,到了地方,對收養了義雄的人家也要表示感謝,就請把這個帶上吧。

這個戒指,嶽金蓮以前見過,是珍子有時帶孩子到院裏玩,她和中國女人們說話時見的。中國有錢的女人戴鎦子,但黃澄澄多是金的,或在上麵鑲上或藍或綠的寶石。但珍子的這顆不一樣,在日光下,閃爍的是別一類炫目的光芒。珍子說是鑽石,足有一克拉。人們不知克拉是什麽,再問這鎦子到底值多少錢?珍子婉爾一笑,不再作答。

嶽金蓮和何鳳嫻對望一眼,將戒指推回,再次堅決搖頭,說我記得你說過,這個鎦子是你結婚時,娘家奶奶戴給你的,那你留著。至於我怎樣去找孩子,你不用操心,我自己去想辦法就是。

珍子再三感謝著,離去了。嶽金蓮端坐床心未動,是何鳳嫻送出去的。何鳳嫻回屋時,發現那個藍色的小布袋留在了門口的鞋櫃上,便交到嶽金蓮手上,說我問過我家先生,說這個鑽戒正經值些錢呢,起碼能換上十畝八畝旱澇保收的好地。她既是真心實意給你,你也別客氣,權當盤纏吧。一個戒指若能換回她的兒子,她還是大賺。要說小鬼子欠咱中國人的,一座金山也不止。嶽金蓮長歎了一口氣,沒再說什麽,把那個小布袋攥在了手裏。

當夜,嶽金蓮和何鳳嫻同睡一床,又說起半年前何鳳嫻月夜送信一事,問她到底是怎麽得來的消息。何鳳嫻說,警察局的偵探也不是白吃飯的,幾年前,收到義雄的照片後,他們便給龜島出主意,說綁匪既然不是隻圖贖金,那就極可能再往北口寄照片。警察局應表麵上聲色不動,暗地裏卻可派員密查所有進出北口縣的郵件,隻要查出收信人,便是破案的關鍵線索。這事關鍵是要沉住氣穩住神,從長計議。大偵探的這一計果然奏效,今年春節後,警察局終於查獲一封寄有小義雄照片的來信,收信人是縣國高一個姓張的學生,隻是那個學生畢業前突然黃鶴一去,下落不明。龜島不死心,順蔓再查,就查出了在八大院當過奶媽的嶽金蓮是那個學生的嫂子,這正與當初偵探分析說綁匪定與住在大院裏的人有牽連相契合。依著龜島的性子,就要立即抓你,可珍子不同意,她怕這邊抓了人,綁匪極可能撕票,不如暗中盯牢了嶽金蓮,得知義雄的準確下落並確保孩子的安全後再實行抓捕不遲。兩個偵探支持珍子的意見,龜島這才答應放長線,並派人去了虎林,聽說去虎林是看的郵戳。我知這個消息,還是珍子家的保姆偷偷告訴我的,她怕我也牽扯進去,讓我多加小心。當初,珍子家找保姆,要求會些日本話,是我把她介紹過去的,她一直念著這個情。唉,半年前我哪敢跟你說這些,我怕把她卷進去,那我也得跟著遭秧了。嶽金蓮聞言,不由心驚肉跳,心裏暗怪兄弟奉傑輕舉妄動,沒有二姐的話,你可寄什麽照片呀?轉而,又暗罵自己不應該。過年前,她去街上找人代寫書信,是寫給虎林孫姐的,並請孫姐轉交奉傑一信,說自己不再當奶媽回老家了,千不該萬不該的,不該在信的末尾又問上一句,孩子可好?興許,奉傑的誤解就在這句話上,才又把義雄的照片寄了過來。要不是正趕上日本人投降,鬼精鬼精的小鬼子順蔓摸瓜,那就太懸了······

 


9

幾天後,嶽金蓮到了虎林。時局雖仍是很亂,但比起幾年前嶽奉傑帶著小義雄憑著兩條腿風餐露宿千裏跋涉,嶽金蓮此行還是順利了許多,能坐火車坐火車,火車不通的地方坐大板車。鄉下人淳厚心善,看小腳女人趕路,常會主動捎上一程。到了虎林的第二天,孫姐便將嶽奉傑找到家裏來了。

二姐嶽金蓮的突然到來,嶽奉傑很吃驚。雖說早知道日本人已宣布戰敗,可他還是加著百倍的小心,是自己跑來的,卻把小義雄留在了林間。

趁著孫姐張羅飯菜的時辰,嶽奉傑低聲埋怨,說大老遠的二姐突然就來了,怎麽也不先給個信?嶽金蓮笑說,小鬼子都眼看滾犢子了,咱還怕個什麽?不知二姐心裏惦記你,也惦著那個孩子呀。嶽奉傑噓了口氣,笑說,放心吧,都活蹦亂跳地活著呢。那個孩子,隻怕二姐見到他,都認不出來了。

因心裏都惦記著小義雄,那頓久別重逢的豐盛飯菜,姐弟二人都隻是匆匆了事。麵對著結拜姐妹一再盛情,嶽金蓮說,先去看看我家大侄子,過一兩天,我帶孩子一塊過來,不和姐姐呆夠不走。

小義雄終於站在麵前。四年過去,八歲的義雄黑壯墩實,麵對嶽金蓮,眼裏閃出的隻是家裏來了生人的新奇。嶽金蓮拉起孩子的手,說義雄,你還認識姨嗎?義雄將手抽出來,說我叫丘山,王丘山。嶽金蓮說,你再好好看看姨,是八大家院子裏的姨。義雄退後一步,凝目再看嶽金蓮,眼裏流露的滿是迷茫與疑惑,好一陣,兩眼落在嶽金蓮兩隻小腳上,這才遲遲疑疑地問,你是姓嶽嗎?

在地窨外燒水的嶽奉傑急跑進來,說二姐,別跟山子啥都說。嶽金蓮苦苦一笑說,我想試試,孩子是不是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在來地窨子的路上,嶽奉傑已一再叮囑,說自從來到虎林,自己已改姓王,對外,他則說媳婦生病死了,家裏窮得地無一壟,他便帶兒子來北邊山林裏謀生。好不容易,孩子已漸漸忘卻了過去的事情,切切不可再將他記憶中的渾水攪起來。

但嶽奉傑的阻止似乎還是晚了些,義雄已纏住嶽金蓮問,你是從我媽媽身邊來嗎?我媽媽為什麽不來?離開母親時,義雄四歲。四歲的孩子,正是人生記憶的最初形成期,記得快,忘得也快。嶽金蓮的出現,無疑喚醒了孩子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到虎林後,嶽奉傑帶著義雄先是挖掘建起了可棲身的地窨子,接著就是開荒種地。嶽奉傑還學著山裏人的樣子,在密林深處偷偷種了一點罌粟。罌粟又稱大煙、鴉片,殼子和稭杆熬了湯水可治頭疼腹痛跌打損傷,百靈百驗,在果實上刮下的漿汁,熬治後又可變賣,資補過小日子的日常之需。到了冬天,嶽奉傑則帶小義雄去附近山林裏打獵,但也不敢走得太遠,畢竟孩子太小,所以打來的不過是些野雞、山兔之類,偶爾也打到過麅子和野豬羔子。小義雄對種莊稼興趣不大,卻對打獵情有獨鍾,整天盼著老天快下雪。隻因這打獵,也對嶽奉傑越來越依賴越親密,口口聲聲喊著爹而不叫叔了。

嶽奉傑隻怕嶽金蓮再對孩子說什麽,急將嶽金蓮推出地窨子,直扯到義雄再聽不到兩人說話的地方,才問,二姐,你跟我說實話,這次來虎林,你到底是為的啥?

嶽金蓮沉吟一下,說跟自家兄弟,我也用不著跟你藏著掖著,我想帶這孩子回去。

嶽奉傑說,二姐家裏有自己生養的兒子,還有閨女,哪缺了這一個。山子是我的心肝寶貝,雖說不是親生的,但比親生的也差不到哪兒去。別說是個孩子,就是條小狗,跟了我好幾年,也不能讓人說領走就領走吧,二姐說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嶽金蓮歎了口氣,說兄弟呀,你眼下也是奔三十的人了,還是光身一人,二姐有時夜裏睡不著,常想這事,直想得心裏疼。要說怪,就怪當年二姐一時性急,不該把你拖進這泥坑裏來。二姐是想,若是把這孩子帶走,兄弟抓緊娶上媳婦,用不上兩三年,你親生的兒女就會喊爸了。以前小鬼子橫行霸道,我不敢把孩子帶回去,可眼下小鬼子癟犢子了,咱就不能不算計往後的日子怎麽過了,是這麽個理兒吧?


嶽奉傑倔哼哼地說,以前怎麽過,以後還怎麽過。前兩年,山子小,我都撐過來了,往後山子都能成幫手了,我還怕什麽。一輩子就這麽過下去,我看也沒啥了不得。

嶽金蓮說,兄弟這就是強了。到虎林後,我聽孫姐說,連她都為你著急,左次三番地給你保媒,可一聽說你帶著個半大的孩子,一個個都打了退堂鼓。二姐這話沒帶謊吧?

嶽奉傑說,咱就這一堆一塊,她願意進門當媽,我敬著供著,人家不願意,我也犯不上求著拜著。我還怕娶進個心地歹毒不善的,俺家山子日後受氣呢。

嶽金蓮又試探地問,要是有人家願意收養這孩子,答應給你置辦幾畝好地,還能幫建起幾間磚瓦房,你看······

拉倒拉倒趕快拉倒,他敢找上門來,小心我立馬啐出他八裏遠。我嶽奉傑這輩子不管窮到哪一步,也絕不做賣兒賣女的事。

這話一出口,嶽奉傑立時警覺起來,又說,聽二姐這話的意思,不是還想把孩子還給日本人吧?我記得當年二姐跟我說整走孩子時,我說大不了捏死他,你立馬就翻臉了。

嶽金蓮忙笑著掩飾,說這孩子哪還有親爹親媽。北口縣城的人早恨得日本人牙根直,小鬼子一宣布投降,那倆東西就被砸成爛泥了。中了中了,這事就說到這兒吧,你不願意拉倒,反正二姐已把話說到這兒了,日後你別怪罪二姐就成。

嶽金蓮適時緘口,本是久謀在心。在前來虎林的火車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思謀帶走孩子的事,設想過各種可能。以她對嶽奉傑性格的了解,她估摸想順順當當地帶走孩子肯定有難度,不好強攻,那就隻能智取。話若說多了,把嶽奉傑心裏的那根筋繃起來,隻會對謀劃中的下一步行動自添難度。

嶽金蓮率先往地窨子走,說聽孫姐說,這幾年,你可沒少往她家送山雞野兔什麽的,家裏還有現成的沒,好歹也讓二姐嚐嚐野味。嶽奉傑的思緒卻仍沉浸於剛才的對話中,嘟噥說,反正往後山子這孩子去哪兒,我也跟到哪兒。二姐一定要帶他回去,我就跟你一塊回去。

嶽金蓮說,那可不成。前幾年你打殘的那貨,到現今還栽栽歪歪走不利索呢,人家的爹又正在鎮裏打幺(吃得開),你回去了,還不是自個兒往虎狼圈裏跳呀。算了吧,你願帶孩子過,那就過,等老家那邊消停些,再說。

那天的晚餐,挺豐盛。嶽奉傑去山林間轉,提回一隻山雞,是套子掛的,還撲騰著翅膀。嶽奉傑說,等大雪封山,林子裏的野物才肥呢。這季節,就將就吧。嶽奉傑又從河泡子提回幾條拃來長的鯽魚。山裏人用荊條編成口大脖細的簍子,下到日夜奔流的河道裏,小魚小蝦順水而下,落入簍子,便再難逃竄。飯菜端上桌,嶽金蓮擰開一瓶白酒,那白酒叫燒刀子,聽著名號就烈性嚇人。酒是離開孫家時,孫姐塞進包裹裏的,孫姐說,山裏不缺嚼貨,卻難找白酒。剛才你們都沒喝,那就帶上。此酒正中下懷,嶽金蓮心中竊喜,便不推辭。兩隻粗瓷碗斟滿,嶽金蓮說,想一想,咱姐弟倆可是有年頭沒坐在一塊吃頓飯了,今兒,咱也學學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坐在一旁的義雄瞪圓了兩隻黑亮的眼睛,隻覺這個從天而降的女人又熟悉又陌生。

那頓酒,嶽奉傑因聽了二姐不再打算帶義雄走的話,便放鬆了警惕,沒少喝,喝了足有近一瓶,一斤啊!嶽金蓮也沒少喝,可她是在裝出樣子喝,那酒是隻入口不落肚,在抓毛巾擦臉擦嘴的時候,便將噙在嘴巴裏的酒吐了出去。烈酒醉人,沒等炕桌撤下,嶽奉傑已歪靠在行李卷上酣酣入睡。嶽金蓮幫他躺平身子,又安頓小義雄在他身旁睡下,自己也歪在了小炕上。但她睡不著,也不敢睡,盡管身子很累很乏。夜到三更時,嶽金蓮撥醒了小義雄,說山子,起來,快起來,跟姨走。小義雄揉著眼睛問,姨要帶我去哪裏?嶽金蓮說,姨帶你去找媽媽呀。聽說找媽媽,小義雄立時精神了,望著仍在呼呼大睡的嶽奉傑問,那俺爹呢?嶽金蓮說,你爹跟姨商量好了,他隨後也去,但要晚上兩天,讓姨帶你先走。家裏總要留個人收拾收拾,對不?

那天臨出門,嶽金蓮把手伸進懷裏,摸出那隻藍布小口袋,放在了嶽奉傑枕旁。可走到地窨子門旁,她猶豫有頃,踅回身,重將小口袋抓回手中。小義雄問,姨,是什麽?嶽金蓮說,不當緊的小玩意兒,還是姨帶在身上吧,你爹心粗,我怕他弄丟了。

兩人上路了。正是月黑夜,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腳下崎嶇的山路。小義雄懂事地扶住嶽金蓮的胳膊,說我和爹去林子裏打獵時,沒少走這樣的夜路,有我呢,別怕。嶽金蓮聽孩子這樣說,心裏發熱,她問,你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大車嗎?把咱們送到虎林火車站就成。小義雄說,拐過前麵的山腳,有三四戶人家,那裏就養著馬,還有大車。我沒少跟那幾家的孩子玩,興許不要錢。

天亮前,嶽金蓮帶著孩子坐進了車廂。火車長鳴,徐徐啟動。望著車窗外緩緩向後退去的空曠站台,嶽金蓮的心裏滿是愧疚。奉傑此時八成還在睡夢裏,就是醒來,頂多也就追到這裏,他的兩條腿再快,也快不過火車輪子。短時間內,估計奉傑也不會追回老家去,老家有仇人,且正當道,自己給他留下的信息,虛實參半,奉傑不會完全不管不顧。況且,自己帶義雄並不是奔著老家,奉傑真要追回去,也夠他找上一陣了。兄弟,留在虎林這邊娶個媳婦,成個家,安安穩穩過日子,二姐對不住啦······

 


10

嶽金蓮帶著小義雄重新回到北口縣城,已是半月以後了。

遲歸的原因其實也簡單。那天,兩人乘坐的火車隻開到哈爾濱,再要前行,隻能換乘。但偏偏不巧的是,由哈爾濱開往北口方向南下的列車因需緊急運送歸國的日本僑民,已全部停止售票。以前隻知小鬼子占了咱大半個中國,沒想竟會有那麽多的人,除了軍人,工程技術人員、商人,還有那麽多攜妻帶子傾家而動的開拓團人,塞得滿登登的火車開走一列又一列,從四麵八方湧進候車大廳和站前廣場的仍是縷縷行行。聽說日本人是奔往遼西的葫蘆島港,在那裏上船再漂洋過海滾回老家。

票車坐不上,那就隻能乘汽車,坐大車。鄉間的農民得此商機,早把騾馬車、老牛車、小驢車候在了大路旁,隻是頓失了先前的大方與豪爽,不先交足盤纏絕不容許占得一席,管你是皇帝老兒的三姑四姨也沒用。如此這般,嶽金蓮帶著小義雄數番周折一路顛簸,總算重回了北口縣城。遠遠地見了八大家的院子,小義雄關於家的記憶似乎這才被徹底激活,他扔下嶽金蓮,奔跑著徑向大院撲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媽媽。但八大家的院門不再向他開放,大門前重又站立了全副武裝的軍警,那些軍警頭頂上的帽徽變成了青天白日滿地紅,院子裏的主人已換成了中國政府的接收大員。軍警人員黑著臉,對站在大門前的嶽金蓮和小義雄說,走開,這裏嚴禁喧嘩。嶽金蓮陪著笑臉說,我帶孩子隻想找一找以前住在這裏的一個女人。長官開開恩吧。軍警人員仍黑著臉,說日偽時期住在這裏的除了日本人,就是通敵奸逆,想找他們,去問警察局。

無奈,嶽金蓮隻好去打聽與大院相鄰的沿街店家。店家說,隻知道前幾年的局長都被抓進局子了,那幾家的老婆孩子哪敢再留城裏,有親的投親,沒親的靠友,都跑到鄉下躲起來了。嶽金蓮再問,那個日本女人珍子呢?店家說,前幾天,還見過那個日本娘們,完全是中國女人的打扮,可憐兮兮地在這街上轉,也不知轉個什麽。這兩天就沒見了。

嶽金蓮依稀還記得何鳳嫻說過娘家的地址,便一路打聽找去。何家在鎮子裏有個很氣派的院落,高牆,鐵門,牆頭上還立著鐵蒺藜,看著讓人發瘮。嶽金蓮上前敲門,院子裏回應的是一聲高似一聲狗的狂吠。好一陣,一個傭人模樣的中年婦女才隔門盤問,嶽金蓮一一答了,大鐵門這才吱吱嘎嘎地打開。迎出房門的何鳳嫻見麵先做解釋,說這一陣,大門都不敢開,隻怕鄉下也鬧起砸搶來,嚇死人了。又將小義雄攬在懷裏,說這就是那個孩子吧?沒想兵荒馬亂的,還真讓你找回來了!又對嶽金蓮說,珍子自打從大院被攆出後,無處可去,也跟我來這裏住過幾天。那幾天,天一亮,珍子就去縣城,恨不得一時一刻就把你們等回來。可前幾天,日本方麵下了通告,要求所有日本人必須立刻趕往葫蘆島,拖延滯留者後果自負。珍子是最後一個被拉上去葫蘆島的大卡車的,走時那個哭呀喊呀。唉,誰知她現在是不是已經上船走了呀······

那時,嶽金蓮已下定了帶小義雄再追往葫蘆島的決心。她對何鳳瑄說,跟東家,我就不客氣了。家裏若是有現成的饅頭或餅子什麽的,就多給我們帶上一些。再有,也不知家裏可有合我腳的鞋?我腳下的這雙,這些天磨破了,鞋窠子裏都踩出了血。何鳳嫻為難地說,吃的好說,家裏沒現成,我這就去街上買。隻是你的鞋,卻是難了。小腳之人,一人裹出一個樣,別說鞋鋪裏很少有賣,就是有,怕是也很難合上你的腳。你以前在我家時,沒事時沒少做鞋,說你的腳弓背高,不好買到現成的。要不這樣吧,你從我的鞋子裏挑上一雙,再多帶些棉花,鞋子大就多楦一些。我再幫你在鎮上雇輛小驢車。就你這雙腳,還能走出多遠呀。

又是一段艱難的行程,晝夜兼程,直累得連小毛驢都趴在地上不肯效力了。三天後,嶽金蓮帶著小義雄到了葫蘆島。日本人大撤遷的行動已近尾聲,但通往碼頭的大路上仍密集湧動著提箱背包的人流。大路兩側,最外一層是荷槍實彈的中國士兵,三五步一崗,都黑煞著臉,一律麵朝外。而背對著中國士兵的第二層,則是日本的糾察人員,統一的白衣白褲,不時地檢查隊伍裏某人的證件。嶽金蓮拉著小義雄欲上前打聽珍子,中國士兵毫不客氣地喝斥,退開,遠遠退開,退到五十步以外去!

五十步外是坡崗。這個時節,除了紅若焰火的楓葉,便是遍地的枯黃。嶽金蓮癱坐在草地上,哪還顧得坷磣好看,急將鞋子打開,讓那又腫又脹血糊糊的三寸金蓮見見太陽,吹吹風涼。她對小義雄說,要盯住大路上的每一個人,看到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女人,你就大聲喊媽媽喊龜島珍子,揚手裏的毛巾,一定要讓她看到你。小義雄喊了一次又一次,從清晨喊到天黑,喊得嗓子都啞了。夜裏,嶽金蓮帶小義雄住到附近村莊的農戶家去,小義雄趴在滾熱的火炕上,嗚嗚哭起來。嶽金蓮問他哭什麽,小義雄說,我爹怎麽還不找我們來,他是在林子裏打野兔還是在收莊稼?我爹要是在這裏,他一定有辦法。嶽金蓮知道孩子是想嶽奉傑了,心裏再一次酸痛上來。她安慰說,也許他正往這裏趕,說不定明天就找到我們了。嶽金蓮一直在回避著小義雄的生身之父是日本人的事實,更不想告訴龜島已經叫中國人打死了。孩子還小,中國人為什麽那麽憎恨小鬼子,日本人又為什麽要滾出中國去,這個話題太大太長太複雜,跟一個八歲的孩子能說得明白嗎。

到了第三天,大道上的人流已愈見稀疏,連道路上被踏起的黃塵也漸漸落定。過了中午,先是日本糾察隊撤走,然後隻聽一聲哨響,中國士兵集合到一起,邁著整齊的步子向著碼頭方向走去。嶽金蓮和小義雄站在坡崗上,遠望著一艘大船緩緩離開碼頭,直向大海深處駛去。嶽金蓮說,這是走完了,咱們別找也別等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媽,不管誰問,都這麽說,聽明白了嗎?小義雄又一次哭走來,說那我們回虎林吧,我要找我爹。嶽金蓮說,你爹不在虎林了,媽媽這就帶你回家。家裏有哥哥有妹妹,還有你的新爸爸。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咱家姓張。

那一年,龜島義雄八歲。八歲的孩子雖還弄不懂世界上的風雲變幻滄海桑田,但是,發生在他身邊的這諸多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卻足以讓他銘記在心,永生難忘。他也多少懂得了一些這身世間的秘密,為了生命的存活,他必須聽這位中國媽媽的,深藏在心裏,誰也不能告訴。

 


11

龜島義雄在嶽金蓮家裏生活了二十八年。暑往寒來,時光荏苒,二十八年算不得短暫的一瞬。偉人說,“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那是偉人的胸襟與遠見,非常人可比,常人也莫比。

初回屯裏時,張家突然多了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村人的目光自然有些驚異。嶽金蓮與男人訂立攻守同盟,對外說這個孩子本是家裏的老二,出生時因與老大隻差了一歲多,間隔太密,怕養不活,隻好像間苗似地舍棄一個,正巧縣城裏有戶人家婚後數年不育,便給了出去。沒想那戶收養的人家自從這孩子進門,女人竟突然開懷,並一發而不可收,反視這個收養的成了累墜。嶽金蓮在城裏當奶媽時得了消息,便重把老二帶回身邊。

這個說法雖有破綻,好在鄉民們沒人計較。那個年月,講究多子多福,誰家的孩子不是嘀哩嘟嚕,人家兩口子說是親生的,那就是自家骨肉,外人何須多言。隻是有一點,卻讓村人們好生疑惑,那就是義雄和哥哥的體態和相貌,說是一奶同胞,卻委實讓人難以信服。哥哥是高挑的個子,俊鼻亮眼,愛說愛笑,弟弟卻是墩實如盤,沉靜寡言,那方型大臉也透著與年齡不甚相符的剛毅。有人私下嘀咕,說是同一窯燒成的磚八成不假,但是不是同一個工匠托製的坯可就難說了。這話難免傳進嶽金蓮男人的耳朵,男人便有了啞巴吃黃連的憋屈。男人說給妻子,嶽金蓮笑道,白揀了一個那麽大的兒子,你就偷著樂吧。聽拉拉蛄叫,你還不種地啦?果然,那些話像風一樣,吹過一些日子,就悄然無痕了。

再值一敘的便是給義雄娶媳婦的事了。義雄和哥哥二十三四歲時,都還光身未娶。生產隊窮,壯勞力掙上一天的工分還不夠買一張8分錢的郵票,大河沒水小河自然要幹,沒有姑娘願嫁到窮窩來。嶽金蓮和男人心裏急,夜裏難眠不知商量過多少回。男人說,我看老二和咱家丫頭倒是有說有笑情投義合的,要不,就咱老兩口做主,讓他們倆成了一家子,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嶽金蓮堅決搖頭,說咱倆倒是心裏一清二楚,可對外人怎麽講?家丫配家小,不怕讓外人的吐沫星子淹死你?男人說,大不了,把實情說出去嘛。嶽金蓮說,怎麽講?你沒聽戲匣子(收音機)裏整天喊階級鬥爭。老二的親爹親媽可都是日本人,實打實的海外關係階級敵人,這個老底真要讓公家翻出來,誰知往後咱一家會攤上什麽倒黴事。男人聞言,唉聲歎氣,不再吭聲。嶽金蓮又安慰道,耐住性子等等看,老天爺不會餓死瞎家雀。

那一年,已在河南當了一縣之長的小叔子突然來家了。嶽金蓮踮著小腳,在屋地心不住轉圈子,愁著怎樣招待很少回老家來的親人。小叔子說,嫂子,你不用愁,我在家坐一坐就走。實話跟嫂子說,我這次來,有公務。我們那個縣遭了災,不少老百姓已揭不開鍋了。我帶人來老家,是想請求咱這個產糧大縣伸伸援手。可看來,我是奢望了,北口比我們強點也有限,有限的餘糧早被上級調撥走了。不過,嫂子放心,有客從遠方來,一碗稀粥,兩個窩頭,縣裏總是要招待的。聽此言,嶽金蓮難免心酸,說也沒見大旱大澇,這個災怎麽鬧得這麽大呀?小叔子苦笑,不言,卻悄聲問,我看咱家的二侄,不會就是當年嫂子千方百計叫你娘家兄弟弄走的那一個吧?嶽金蓮重重點頭,承認了。小叔子又說,這個底細,哥嫂千萬不可說出去。我的意思嫂子應該是懂的。

小叔子給哥嫂留下一百元錢,走了。但很快,小叔子說的災荒就好比破堤的水,不可阻擋地漫延過來。聽說鐵道線上常有關內的災民順著道肩往北走,隻求能找到一口下肚的嚼貨。嶽金蓮得此消息,先還是穩坐家中,突然有一天,竟讓閨女扶著,顛著兩隻小腳,往返一二十裏,一次次跑到鐵道線上去。家裏男人問,你這是要幹啥呀,魔症啦?嶽金蓮斥道,少問,我願意。半月後,嶽金蓮領回家一個姑娘,河南口音,說是駐馬店的。姑娘麵龐清秀,隻是餓得太狠,已快抗不住一陣風了。男人雖是看懂了嶽金蓮的打算,還是嘟噥說,一天三頓都是端碗去生產隊食堂打那豬狗食,一人一份,多一勺都不給,家裏又多了這麽一個餓急眼的,可怎麽好?嶽金蓮說,咱家人多,一人少吃一口,就把這姑娘救了。隻要挺過眼下青黃不接這一陣,莊稼院的日子,好打發。男人說,家裏那幾個年輕輕的都正能吃,還讓省一口?嶽金蓮說,可我來,你也幫一把,這行吧?男人又嘀咕,你帶回一個,家裏盼媳婦的卻是兩個,咱給誰?嶽金蓮歎息說,我真想一塊帶回家兩個,可哪敢。再說,這事又哪是咱老兩口說了算的事,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此一策,果然不僅救活了一個人,還為家裏迎進了一位肯吃苦也能幹的兒媳婦。兩月後,家裏園田裏的玉米灌漿了,土豆也可扣出門豆充饑了,嶽金蓮將一家人聚到一起,對姑娘說,你來家時咱娘倆就把話說妥了,這個家你也都看在了眼裏,現在,你若反悔還不遲。姑娘回道,我不反悔。嶽金蓮又說,我的兩個兒子都站在這兒。你相中了哪個,就指一指。婚姻大事,大主意還是你自個兒拿,老爸老媽才不亂點鴛鴦譜。姑娘臉紅成了秋後的山楂,深深地垂下去,手指卻匆匆地指向了老二。嶽金蓮說,好,那就這麽定了。明天,你們小兩口帶上戶口本,去公社把結婚證領了。在家的人也別閑著,抓緊把西屋收拾收拾,給你們做洞房。至於婚禮,就先免了吧。等以後年成好些,老爸老媽說話算數,一定給你們補辦。

翌日,義雄和姑娘領過結婚證,走在回家的路上。義雄問,我哥長的比我高大,相貌也比我受看,要說莊稼院裏的活計,也樣樣強於我,我以為你一定會指咱哥呢。姑娘遲疑有頃,說,現在咱倆是兩口子了,有句話,我隻能跟你說,你可再不要說給外人。讓我指你,是媽的主意。在之前,咱媽已叮囑我好幾回了,說別看咱哥外表長的好,可小時候得過病,是腰子(腎)上的病,大夫說,隻怕婚後難生育。義雄聞言,大怔,呆呆地站在路邊好一陣,望望天空的彩雲,又望望正耀眼的大太陽,突然蹲下身去,抱頭哭起來。姑娘問他哭什麽,義雄卻不答,直到快進家門時才說,往後,不管日子有多難,咱們都得好好孝敬老媽老爸呀!

義雄新婚那一夜,大兒子和女兒另去屯中親友家找宿。在東屋,男人的話裏竟有了些不忍和責怪的意思,抹著眼角說,這回老二倒是稱心了,可你知道咱親生親養的老大心裏是啥滋味?一整天都沒說上幾句話。嶽金蓮卻仍是滿臉的喜氣,說,老大的事你也不用愁。這些天我可沒閑著,早打聽好了,北邊八裏地外的野蕎溝,就是我兩姨表妹家的那個屯子,有戶人家跟咱家情況差不多,也是一哥一妹,也都老大不小地單著。為著咱家老大的事,我隻說去表妹家竄門,那倆孩子我搭過眼了,還都算可心。我讓表妹試著遞過話去,說不如兩家就換了親。那家沒回絕,隻說等等看。我估摸著,那家也是要親眼探探虛實,哪能剜到筐裏就是菜。那就來嘛,咱這家除了窮點,還怕他們探啊?男人仍是愁,說老大娶媳婦,總不能連間睡覺的房子都沒有。嶽金蓮說,咱家房後不是還有兩棵楊樹嗎,放倒,挨著西房山蓋間耳房,那就是咱們老兩口老來的窩了。這東屋給老大,老大居東,老二占西,自古以來,天下百姓都是這麽安置。男人恨道,你個小腳老太太,怎麽啥事都有個主意呀?嶽金蓮笑說,我小腳怎麽了?沒拉著你往泥坑裏踩吧。別說了,睡覺。

平凡的日子好比日出日落草青草黃,沒有什麽好做描述。不覺又是十餘年過去,義雄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嶽老太老兩口膝下已奔跑著一大幫孫輩幼童。懸在房梁上的戲匣子突然連天在講美國總統訪華,緊接著,日本首相也跑來中國。對於國與國之間發生的這些大事,家裏的男人並不怎麽關心,隻覺還不如家裏的小菜園準不準許種點經濟作物來得實惠。但小腳老太嶽金蓮卻春日水暖鴨先知,並深深感覺到了憂慮和不安。夜裏,在那間逼仄的小耳房裏,嶽金蓮說,就好比兩家過日子,好幾十年大門緊閉誰也不搭理誰,現在是兩家大人竄起門子來了,你說,界壁子(鄰居)會不會要求把一直住在鄰家的孩子領回去?張老漢聽明白了嶽金蓮話裏的意思,也是一驚,說他想要就要得回去呀!咱就說,從沒見過他家的孩子,不信他還敢來咱家搶。嶽金蓮把窩在心裏的話說出來,說我帶老二去葫蘆島追他日本媽的時候,老二已經八歲了,八歲的孩子什麽記不得?再說,他媽一輩子也就生他一個,到老來孤苦零丁的,出來找找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是人之常情。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吧。

一切都依著嶽老太的估算上來了。不久,先是縣政府的人來家,還帶著國家外交部批轉過來的文件,裏麵有龜島珍子請求幫助尋找兒子的信函。縣裏人把來意說完,又要講中國政府的態度與相關政策,嶽金蓮擺擺手,打斷來人的話,說我家確是有一個當年的日本孩子,大號龜島義雄。他親媽龜島珍子要是還活著,就讓她來吧。至於義雄願不願意跟他親媽走,那得由他自己拿主意,畢竟有老婆有孩子,三十多歲的人了。

很快,珍子來中國了,身邊還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是珍子夫家和娘家的侄男甥女。縣政府派人派車一直將日本客人送到家門口,並在來之前跟公社打了招呼,公社先送到家裏一角豬肉和半片肥羊。嶽金蓮說,這是公家的。咱家咋窮,也不能丟了國家的臉麵。把正下蛋的那兩隻雞殺了,小火燉上。

聽到汽車響,嶽金蓮打開房門,端然而立。珍子撲上前,又要跪,被嶽金蓮架住了。那一刻,義雄一手拉一個自己的兒女,遠遠站立,眼裏端祥著這位來自異國的生身母親,心裏則在努力搜尋著殘存在心裏的關於母親的記憶。

珍子堅持著先去看了老公母倆住的耳房,還在那鋪小火爐上坐了坐。然後才走進義雄一家的房間。珍子又流淚了,撲簌簌地流,難止難息。兩張大圓桌擺在了東屋地心,那是嶽老太的主張,一言九鼎,沒有異議。豐盛的菜肴布滿了桌麵,嶽老太讓當家人先舉杯敬酒。張老漢哪見過這般陣仗,嘴巴越發地拙了,隻是說,大老遠來的,不容易。吃吧,都別客氣。說完就暗揪嶽金蓮的袖子,說還是你說吧。嶽老太卻望定義雄,鎮靜吩咐,說老二,帶上你的媳婦孩子,給你們的嫡親媽媽嫡親奶奶跪下,敬酒。那一聲“嫡親”有點文諂諂,讓眾人感覺雖準確卻陌生,一個大字不識的鄉間老太太嘴裏哪吐得出這等雅致的蓮花。大家哪知,嶽老太為搜尋這個詞兒,在珍子到來前,可是好動了一番腦筋的。她努力搜尋記憶中佟先生的評書,再搜尋前些年在戲匣子裏聽過的新評書《烈火金剛》和《薛丁山與樊梨花》,覺得隻有用嫡親二字才能表達出義雄和珍子的血脈關係,卻又可含而不露地說明兩人親而不近的距離。在評書裏,好像隻要亮出這個詞語,故事裏的人物多有身世之謎,生與養,養與教,其中的恩情哪個更親哪個更重,豈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

在照相機閃光燈的不斷閃爍中,酒宴進行得隆重有序卻難以熱烈。也難怪,說是家宴,卻是國與國之間的交往,況且兩國之間,還有著那麽一段不堪回首的兵戎交加的曆史。在人們的矜持與拘謹中,嶽老太站起身,再吩咐,老二,把媽的凳子放到炕上去。義雄驚詫,不知母親要幹什麽,但還是把木凳放到火炕上。隨後,嶽老太一騙腿,上了炕,並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手扶窗框,站到了木凳上。義雄急跳到炕上,問,媽,你老要幹什麽?我來。嶽老太不答,卻將手指伸向屋頂,在用高粱稭編就的房箔間扣摸,直扣得塵土飄飄淋落。那一年,嶽老太年近六旬,身子已不那麽靈活,雖有義雄扶助,但在木凳上蹺起的兩隻小腳仍在明顯顫抖。大兒子見狀,也跳到炕上去,兩個兒子的四隻大手牢牢地護住了老人的腰身。終於,嶽老太的手放下來,掌心裏多了個藍色的小布袋。她下了炕,重回桌前,先將小布袋在衣襟上重重地擦了擦,然後才放到一直目瞪口呆的龜島珍子麵前,說這是你的,收好吧。珍子忙往回推,說老姐姐,這個我不能收,我早說過,它早屬於老姐姐。嶽老太說,中國老輩人有句常說的一句話,君子不奪人之美。這個東西,當年我就說過不要,你就不要推讓了。你沒來中國之前,我心裏一直念叨,也不知我今生今世,還能不能見上你一麵。若是見不到,閉眼前,這個東西我也是一定要交到義雄手上的。要是一定想給我留點念想,那就把這個小布口袋留給我,估摸是你親手的針線,對吧?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嶽老太將重閃光芒的鑽石戒指取出來,放到珍子掌心,隻將那藍瑩瑩的小布口袋放在了自己麵前。珍子再次雙手合什,兩眼含淚,不住地禱念,菩薩,我的活菩薩,讓我怎麽感謝你!

傍晚時分,麵包車載著日本客人回縣招待所去了,說縣領導明天另有宴請,到時汽車會來接送諸位家人。在火紅晚霞的輝映中,嶽老太獨坐在院門前,眼望長空,終於忍不住,老淚長流。老人接待了一天客人,一直剛強著,沒抹過一滴眼淚。義雄慌慌地跑到母親身邊,說媽,你別哭嘛。她來了,也就來了,呆兩天,總得走。我不跟她走,你的孫子孫女都不走。嶽老太說,傻兒子,往後再別說這樣的話。人生大道理,倫常不可丟。別看你那個日本媽今兒一整天,都沒說出一句要帶你去日本的話,可她有句話,卻是反複說了好幾遍。她說,我真羨慕老姐姐,有這麽兩個孝順的好兒子,還有閨女當貼身小棉襖。都是當媽的,她心裏怎樣想,媽一清二楚。從你四歲起,她就四處找你。回了日本這些年,她孤零零一個人,能活到今天已是不容易。你去日本陪陪她也是人情大道理,應該應份,我這邊不是還有你哥你妹嘛。再說,啥時想老媽老爸了,就回來,聽說天上的飛機老快,也就半天一晌的時辰,就飛回家了。我已問過縣裏人了,關於日本遺孤親屬移······喲,移什麽來著?對,移民,關於移民的事,中國和日本政府都有政策,慢慢來······

當夜,臨睡前,男人問,你給日本老太太的那個鎦子是什麽時候藏進房箔裏的呀?嶽老太說,這可有年頭了。把老二帶回家那年,就塞在那裏了。男人說,你這嘴巴可真嚴。看樣子,那鎦子也值些錢吧?嶽老太說,聽我當年那個女東家說,總能換上十畝八畝好地。男人吃了一驚,說怪不得挨餓那幾年,家裏人一個個餓得直晃,也沒見你怎麽著急上火,原來是你心裏有底呀。嶽老太說,我的底就是,該是咱的是咱的,不該是咱的,別說一個鎦子,就是再值錢的東西,我也不會動一下念頭。
 


12

嶽老太的葬禮很隆重。一村的人,隻要能動的,都來了。鄰近村屯的人也來了許多,再加鄉裏的,縣裏的。送葬的隊伍足有萬人。

墓地是鄉裏選的。本來,各級政府早有規定,逝者不論何人,遺體一律火化。但鄉裏又有土政策,若逝者家屬肯支付一定費用,在不占用耕地損害植被的前提下,經批準,亦可適當安排在山林深處實行土葬。就在家人們商量派誰去找鄉裏請示的時候,鄉長親自來家吊唁了。鄉長說,考慮到嶽金蓮老人生前曾為抵禦外辱表示出來的大無畏民族氣節,以及後來數十年間為維護中日之間的民間友誼所奉獻出來的人道主義精神,經請示上級同意,鄉裏已為嶽金蓮老人的遺體安葬選出一址,墓地是在人造鬆林間的一片空地上。那塊空地雖說土質瘠薄,但麵北朝南,青山環抱,又正居高阜之處,足可蔭佐、激勵後人。如果家屬沒什麽意見,現在就可派人去打墓了。

送葬的鼓樂堪稱一流。得知嶽老太辭世的消息,遠近八方的鼓樂班不請自到,紛紛找上門來,均稱願意無償為老人送上一程。無私奉獻可嘉,卻也不可失之過多而無序,就在諸班主相爭不下的局麵下,一班主舉起大纛,說我們將為老人吹奏全套的《百鳥朝鳳》。這個曲子,我們也有好幾年沒吹奏過了,不是缺少喪家肯出重酬,而是我們另有獻奏的原則,此曲隻吹奏給德高望重,堪享此曲之人。一聲《百鳥朝鳳》,諸班主立時偃旗息鼓,悄然退下,都知那一曲,堪比嗩呐演奏中的珠穆朗瑪,沒有超常的技藝,尋常鼓樂人是不敢比試的。那些退下的鼓樂人卻又不離去,而是心甘情願地變成了送葬隊伍中的一員。

在嗩呐高拔淒婉的吹奏中,鬆濤不再吟嘯,林中的鳥兒也停止了嘀鳴。就在棺木緩緩落入墓穴那一刻,山腳下傳來汽車的轟鳴,接著便見一隊披戴重孝的送葬者循著山路,直奔墓地而來。走在前麵的是是位白發蒼蒼的年邁婦人,那婦人由兩個年輕女子一路攜扶。其他人雖不甚相識,但這個年邁婦人村人們卻都熟知。數十年前,她是一個逃饑荒的“盲流”姑娘,被嶽老太從鐵道邊接回家裏,後來嫁給了嶽老太的日本兒子,再後來,隻要龜島義雄回家探母,她都跟在身旁。

麵對著剛剛落入墓穴的棺木,一行人匍匐跪地,叩首痛哭。義雄的妻子說,媽,你兒子義雄一年前就走了,怕你老人家傷心,不讓告訴你。義雄走前說,他願意先走,他說他要先去那個世界,為媽媽安頓好早晚也要去的地方。媽,我是前天夜裏得到的消息,是義雄給我托了夢,說你老人家已經上路,要我務必快回家來。你好好再看一眼,你孫子來了,重孫也來了,我都帶回家給你老人家送行……

鼓樂再起,天地動容。高天之上,大片的雲彩悄然聚合,天宮間滾動起隆隆的雷聲。突然,有人說,中間那片雲,多像咱們的老祖宗,還對咱們抿嘴笑呢,快看啊!人們齊齊仰麵望去,那片宛若嶽老太笑靨的雲彩,在人們的驚歎禮拜中,無聲無息地退去,隱沒在了刺破雲隙而出的萬道陽光之中。
 


所有跟帖: 

不錯 -zgz123- 給 zgz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03/2018 postreply 14:03:14

嶽奉傑有沒有結婚也不交待呀 -在水四方- 給 在水四方 發送悄悄話 在水四方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4/2018 postreply 10:13:39

其實裏麵我最同情的就是他了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5/2018 postreply 17:30:12

把嶽老太寫得太神了,不過傳奇故事才好看啊。她把嶽奉傑也用得太狠了,有如諸侯用俠客了。 -DoraDora2008- 給 DoraDora2008 發送悄悄話 DoraDora2008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5/2018 postreply 17:35:00

就是這個比喻,我一直想不出來,隻覺得嶽老太這件事情不厚道。傳奇有時候多少能激發人的激情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6/2018 postreply 05:49:52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