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廚 (作者: 阿成)


火車沐著雨絲到了終點站。

對麵鋪的那位一身農民式西裝的漢子站了起來,一臉疲倦地伸了一個懶腰,說,到啦——有家的回家,沒家的奔廟。說罷,開始收拾行李準備下車。回頭看著我坐在那裏沒動,說,大哥,到站了,終點了。我說,知道。我是最後一個下車的。那個女乘務員笑嘻嘻地說,大叔,您可真夠穩的。我點點頭。我走在所有出站旅客的最後。一位執勤的老警察看了我一眼,我便衝他點點頭。他問,回家?我說,算是吧。他也點點頭,看著別處說,多快呀,一場秋雨一場涼啊。我點著頭從他身邊走過去。那個警察在後麵自言自語地說,就要下雪啦,還是家好啊!

在出站口,有位男驗票員說,歡迎來到 H 城。

我說,我是回家。

他說,哦,歡迎回家。

我說,謝謝。

盡管我仍然孤家寡人一個(沒有正式結過婚)。不過,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從少年時代我就是少年管教所、拘留所、勞教營和監獄裏的常客。到現在我還記得我的監號——194。這就像古代犯人臉上的黥紋一樣,永不磨滅。說一個細節:街上有汽車駛過時,我能立刻捕捉到哪個車牌號曾經是我的監號,冥冥之中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我,你少年時曾經是個囚犯。

幾番春秋冬夏過後,我老了,生活的節奏也隨之慢了下來。人一老經常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如果街上有不良青年向我挑釁,我會向他行個舉手禮。總之,日子過得有點無聊,雇主也越來越少了。門可羅雀了。我該回家看看,算起來,這些年的漂泊加監禁,離家已經太久了。

我回來的途中雨下大了,我剛走進巷子的時候,就看見姐姐打著傘正站在巷子口向外張望著。就是在這一刻,我決定不走了。那年我剛好五十歲。姐姐比我大三歲。

見了麵,姐姐何,弟弟,回來啦?

我說,哎。

姐姐問,弟弟,餓不餓?

我就笑了,流淚了。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問過我“餓不餓”了。

回家的第一頓飯,吃的是疙瘩湯。姐姐知道我喜歡吃疙瘩湯。

姐姐說,弟弟,喝點酒吧,祛祛寒氣。

我說,姐,我已經戒酒了。

姐姐看到我很堅決的樣子,忍不住哭了……

第二天的雨小了很多,煙霧似的。囚犯最討厭的就是這樣的天兒,雨若不大囚犯就不能歇工,照樣要出去幹活,幹活的時候渾身都被雨霧洇透了,與身上的汗水貼在一起,難受極了。

煙雨中,姐姐陪著我去墓地看望父母。母親是在我四歲的時候去世的,父親再未續弦。在墓地,姐姐說,老爸臨死的時候跟我說,你弟弟的梧性好,是個當廚師的材料。他囑咐我說,如果這小子願意,還是讓他開家小飯館維持自己的生活吧……

姐姐說,我對爸說我能照顧弟弟一輩子。可老爸說,他是個男人哪。

父親給我這個唯一的兒子留下一處門市房,獨門獨院,挺不錯的。房子一直空著,也曾有人過來租,但都被父親婉言拒絕了。老頭子到死都堅信自己的兒子有一天會回到這幢房子,並且和他想象中的兒媳婦過平安的日子。他的口頭禪是,“時間是最好的老師”。父親死後,這幢房子由姐姐替我照看,當然,她照看的還有父親的靈魂。

在監獄生活的時候,教授就曾問過我,出去以後打算幹什麽?我說,我老爸是個廚師,他看兒子也不是塊讀書的料……教授立刻打斷了我的話說,你的確不是讀書的料。說著,教授歎了一口氣說,其實我也不是讀書的料啊。我問,你原先打算幹什麽呢?教授說,我原本的誌向是開一家小飯館,但我母親堅決反對。沒辦法才這麽一路讀下來。說起來,“五四”時期的那些文化人幾乎個個都不希望自己的兒女從文。如此說來,你父親還是個開明人哪。教授說,老弟,你有家傳,手藝又不錯,還是開個小飯館吧。我送給你一個店名吧,叫“尋味小館”怎麽樣?我笑著問,這是教授打算給自己飯館起的名吧?他說,所謂尋味小館,就是專門給客人預定他一生中最鍾情的吃食。你來滿足他們的需求。莊子《逍遙篇》就有“尋味”,“卓然標新理於二家之表,立異於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隻是我呀老嘍,不要說當尋味小館的老板,就是能成為一次尋味小館的客人也就知足啦。

晚上,我一個人坐在父親留給我的宅院裏,看著父親留給我的那些廚具,菜刀、大勺、鏟子,以及一些古怪的東西,無端地失眠了。屋子外麵的雨時下時停,房簷兒不停地往下滴答著殘雨。我在想,老爸的確是一個手藝不錯的廚師,開始的時候他希望自己兒子能考上醫學院,將來當個醫生。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幹廚師這一行。後來看到兒子不成器的樣子,才改變了初衷,希望兒子將來能自食其力就好了。這些年,無論是在社會上混,還是在監獄裏服刑,我從幫廚一直幹到廚師,雖說談不上有高超的手藝,但一般的家常飯菜做得還是挺好的。教授也說過,恰恰是家常飯菜最能觸動人情感最為脆弱的地方。那就主打家常菜吧!

那一夜,伴著窗外的雨,伴著父親的遺像,我吸了好多煙。我想,還是教授說的對,人生就是妥協的藝術。別人都能妥協,我為什麽不能妥協呢?

我就決定不走了,開家小飯館。

姐姐聽了我的想法之後說,弟弟如果心裏不願意開飯館也不必勉強,老爸的話隻是一個參考。姐姐想過了,你也可以去你姐夫的建築公司做事。唉,隻要弟弟平平安安的就好。總之這事不急,弟弟,你先休息一些日子再說吧。

姐姐又看著我的臉說,弟弟,你也年過半百了,頭發都白了,總該成個家吧?

我沒有言語。

姐姐說,弟弟,我們家總不能斷了後哇。

我說,姐,有的。隻是他們母子始終避而不見。

姐姐說,你是說那個叫梅的女人嗎?這件事就交給你姐夫,讓他安排人去找。他有辦法的。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年的初冬。梅因為懷了孕不得不離家出走。也許是命運,也許是緣分,我們居然在H市火車站的站台上意外相遇。她挺個大肚子小心翼翼地下火車時,而我正準備上車,而且是同一節車廂,當我伸出手來準備扶一把這位孕婦的時候,一抬頭,我們兩個人都愣住了。看著她的大肚子,我四處尋找著。梅問,哥,找誰呢?我問梅,就你一個人?梅點點頭。我問,孩子他、他爸呢?梅幸福地說,你不就是嗎……後來,我問梅,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梅說,我不知道哇,我隻想登上一趟火車,隨便去哪兒都行。誰承想,老天爺都替咱安排好了。

我攙扶著梅來到了我的住處。我還開玩笑說,要是事先知道你來我就收拾一下了。梅看了看淩亂的屋子似乎還挺滿足,說,沒事,收拾一下就好了。收拾完後,我說,走吧,上飯館吃飯去。梅說,嗨,到家了,上什麽飯館呀,我做點疙瘩湯,咱先簡單墊一下。你不是愛吃疙瘩湯嗎?晚上我們包餃子吃。

就這樣,一家人就安頓下來,是啊,一家人。一直到孩子出生但孩子出生後不久梅又決定離開了。記得梅帶著孩子離開之前,將我們租的那個房子燒得暖暖的,還和好了做疙瘩湯的小麵穗兒。窗戶上印著的兒子的小腳丫印兒已經開始往下淌水了。她在留給我的紙條上寫道:哥,不能讓兒子再過他父親那樣的生活了……

我對姐姐說,還是不要打擾他們母子吧。

我的尋味小館在梨花巷。相對於繁華的大都市,這個地方兒算是比較幽靜的一隅。這條巷子裏隻有兩家小旅館和一個咖啡館,都是比較內斂的,靜靜的,不是張揚的那種。尋味小館就在這條巷子的中間。雖說我決定開一家小飯館。但年過半百的我並不想太累,不完全是為了掙錢,我隻是希望能過得放鬆一點,懷舊一點。

尋味小館與其他類似的私廚不同,小飯館裏隻有兩張餐桌和一個L形吧台,類似日本小酒館的樣子,隻招待那些即來即走的客人,像工裝上沾滿油漆的裝修工人,西裝革履的保險推銷員,穿著襯衫的中年男子,或者濃妝豔抹的老女人,要一杯啤酒,一碟幹腸,或者一小碟五香花生米,喝光了就走了。甚至連椅子也不坐,就靠在吧台那兒,跟我聊幾句天氣、胡同新聞之類的閑話,就匆匆離開了。

尋味小館沒有專門的菜譜,隻有一個留言簿,客人可以在上麵寫上打算吃什麽,什麽口味的,然後留下聯係方式,如電話、微信、電子郵箱,隻要能聯係到就好。也可以打電話留言,不必專門跑一趟。對那些即食即走的客人,我會預先準備好四五款清爽應季小菜,方便他們選用。當然,生啤酒必須是最好、最新鮮的。我對那個瓦口臉的啤酒推銷商說,這是本店的操守。他看了看我的眼睛說,好,我喜歡你這樣的人。

開張之前,我做了一點功課,在附近的居民樓裏貼上了尋味小館的廣告。我原以為不會有太多的客人,會比較清閑一點,但開張之後情況卻並非如此。

 


土豆餅


第一個打電話來的客人說,他初中畢業之後就下鄉插隊了。對,是1965年。他說他至今還記得下鄉的時候,房東大娘烙的土豆餅。可是當時不好意思,隻嚐了一張。他說,真是太好吃了。四十多年過去了,還在想。老板,你那兒能做這種餅嗎?如果可以,就烙五張,行嗎?

從這位自稱老張的人的聲音與語態上判斷,他應該是一位老人。我還是要再打電話確認一下。電話隻響了一聲就接通了,似乎對方一直在等這個電話。

我說,我看到了您的留言。非常感謝。他有點吃驚,說,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回我的打電話了,嗨,你千萬別為難,我不過是一時衝動……

看來對方是一位自尊心很強的人。

我說,我打電話是想確認一下,您想吃什麽口味的?鹹的,辣的,還是甜的?

他立刻說,不不不,不是辣的也不是甜的。就是鄉下老大娘烙的那種普普通通的土豆烙餅。對,略微……

我說,略微有一點點鹹是嗎?

他吃驚地說,你知道?

他突然問道,老板,你下過鄉嗎?

我說,沒有。

他問,老板,那我什麽時候能吃到呢?然後他又壓低了聲音說,不要擔心錢,我有私房錢。

我說,等我的電話吧。很快。

說實話,客人要吃的那種土豆烙餅,今天已不那麽容易做了。首先麵,必須那種是一籮到底的麵。所謂“一籮到底的麵”,是新麥子打下來之後,連皮帶粒一起磨成的麵,也叫黑麵。做土豆餅用的土豆,須是那種麻皮土豆。隻是現在這種隻上農家肥的土豆很少了,在鄉下,隻有個別人家會種幾壟留著自家吃。這種麻皮土豆不像“躥地龍”,又長,又大,又脆。麻皮土豆完全是靠土裏的營養把它滋潤成豐碩果實的。如果用這種土豆燉雞、燉肉,綿軟,好吃。唯其綿軟,鄉下人才將它蒸熟後碾碎,用來做土豆餅。我是吃過的。那還是在我服刑勞動改造期間,記得那天我們這些犯人正在地裏給玉米鋤草,這時候,負責看管我們第11小組的小周管教的對象來了。其實,我們早就看見她了,穿著一件藍色小碎花襯衫,胳膊上挎著一個籃子,順著河渠那邊走過來,一擰一擰的。我們幾個犯人就猜,今天她會給周管教送什麽好吃的。這個時間送的飯在農村叫“貼晌飯”。教授說,有點類似英國人的下午茶。農忙時節,在午飯和晚飯之間的一種墊補小餐。犯人自然是沒有的。小周管教的對象是監獄附近農村的,看得出兩個人的感情挺好。小周管教的對象把飯籃子放在警戒線外麵,衝著小周嫵媚地一笑,就走了,一擰一擰,很自信的樣子。這時候,警衛班的班長照例過去檢查一下。他打開一看,說,謔,土豆烙餅,真他娘的香啊。每次小周管教的對象都會給他帶很多,小周管教吃不了,就獎勵給在勞動中表現最好的犯人。警衛班長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充滿慈愛地說,就是他娘的年輕。

為了做好這一客地道的土豆烙餅,我決定開著姐姐送給我的那輛二手的客貨兩用車去農村走一趟。沒錯,僅僅購買做幾張土豆烙餅的原材料真的是不好意思開口,量太少了,而且容易被對方誤解。但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豈能失信?況且這是小館開張後的第一單生意。無論如何要做好。

到了鄉下,逡巡了一圈兒之後,我便大著膽子敲開了一戶人家院子的柴門。院子裏那隻大黑狗立刻狂吠起來。我衝它走過去,蹲了下來摸著它的頭,狗很快就馴服地趴下了。

院當中的老大姐看了之後非常吃驚,說,嘖嘖,這可真是怪事,你可不知道,黑子可凶了,真咬人呀。白天我都不敢放開它。今天可是怪了,見了你老實得像隻小貓似的,嘖嘖。

我抬起頭來客氣地說,大姐,我想討口水喝。

老大姐很熱情,立刻放下手裏的活兒,去屋裏給我倒水。我坐在院子裏著著鄉下人寧靜的生活,真是很羨慕。心想,難怪竹刀他們兩口子喜歡鄉下的生活。

老大姐端來了一碗熱水,說,家裏人都去收麥子去了,就我一個人在家給他們做飯。

我問,是貼晌飯麽?

老大姐說,是啊。你不知道,莊稼地裏的活兒呀能累死個人呀。

我說,我知道,我幹過整整十年哪。大姐,您這是打算烙土豆餅嗎?

老大姐愣了一下,說,咋,你還知道土豆餅哪?

我說,是啊。到了秋收的時候,咱鄉下人不就喜歡土豆烙餅吃個鮮嘛。您烙土豆餅還是用那種一籮到底的麵嗎?

她說,嗨,現在可不是那個挨餓的年代了,早就不用了。咋,你過去吃過呀?

我說,我吃過。到現在還惦記著哪。

老大姐真有股子東北人的風火勁兒,說,你別走了,一會兒嚐嚐我的手藝。

說完,她猛然看到了停在門口的車,愣了一下說,兄弟,你的車也別閑著,去西頭的崗地去幫我拉一趟麥子。讓黑子給你領路。

真是盛情難卻。我還和老大姐他們一家人共進了晚餐。是啊,老大姐烙的土豆餅真香啊……

翌曰,我打電話給客人老張,說,張先生,您過來吧,土豆餅做好了。

老張比我預想的年齡還要大些,估計在六十五歲左右。看他的樣子、打扮、神態、做派,應當是個老工人。他那雙布滿青筋的糙手足以說明這點(有一根手指還纏著創可貼)。我心裏說,是啊,這真是一個令人懷舊的季節呀。

當我把熱氣騰騰的土豆烙餅、一碗苞米麵粥、一碟青蘿條和胡蘿卜條及豌豆、小尖辣椒拌的鹹菜放到他的麵前時,他完全呆住了。

他磕磕巴巴地說,老板,我不是在做夢吧?

我說,您嚐嚐看,是不是您說的那種味道?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張土豆烙餅,輕輕地嚐了一口,然後用筷子從小碟中夾出一條鹹菜,放到嘴裏,慢慢地品著。這時候我發現,眼淚已從他的眼角處緩緩流了下來。

他一邊用紙巾擦眼淚,一邊說,對不起,人一老啊,骨頭就軟啦……

我說,沒關係,您慢慢用吧。

我躲進了廚房。掐著腰站在狹窄的小廚房裏,衝著窗外的秋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張先生在當年下鄉插隊的那家一定還有很多故事。時光像飛箭一樣快,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當年意氣風發的小夥子老嘍。

老張吃過以後,將剩下的土豆餅和鹹菜全部打了包。然後對我說,有一件事想請教你。前幾天我把菜刀放在洗水池旁邊,一不小心菜刀掉下來了,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結果手指頭被割了一個小口。幸虧我反應快,不然……當時,那個女人就站在我身後。我在包紮手指頭的時候,她說,我突然想起來了,我還有個急事忘了,我得走了。你自己吃吧。

講過之後他問我,老板,我是不是很蠢哪?

我問,那個女的叫什麽名字?

老張說,忘了,我們是頭一次見麵,好像叫什麽花。

我說,掉刀割手這種事我也有過。你說,我蠢嗎?

老張愣了一下說,咱們可以擁抱一下嗎?

擁抱之後,他就離開了。
 


土豆餅的做法:

做土豆餅,其實很簡單。先把土豆去皮兒,然後擦成絲兒到水盆裏,這樣能防止土豆變黑。且這樣一來,和麵糊的時候就不需要再加清水了。鹽是百味之首,自然要加點鹽,味道會好。然後再加入麵粉,用勺子拌成均勻的糊,之後,加進一些小香蔥,把它拌勻。

開做了。鍋熱以後加一小勺油,攤入適量的麵糊,把它晃勻了,中火加熱三分鍾之後翻麵兒,再加熱三分鍾。瞅見土豆餅呈金黃色了,那是就熟透了。可以吃了。

除了我說的這種普通的土豆烙餅之外,還有一種黑胡椒土豆餅,就是加一點兒胡椒粉就可以了。除此之外,還有洋蔥土豆餅、炸土豆餅、椒鹽土豆餅、香煎土豆餅等。看名字您就會做了。

這裏我想多囉唆幾句。土豆很好的,它所含的蛋白質與維生素B1,相當於蘋果的十倍。其中維生素C是蘋果的三倍半。維生素B2和鐵質是蘋果的三倍。磷是蘋果的兩倍。正是這種“身份”,聯合國糧農組織才將2008年正式定為“馬鈴薯年”,並將馬鈴薯定義為地球“未來的糧食”。還有頂重要一點忘了,就是土豆還含有豐富的鉀,它可以有效預防工作壓力大而導致的腦中風及高血壓。

 


雪裏蕻燉豆腐

這位叫老雪的客人(估計是個化名)在電話裏留言說:多年來我一直惦記著吃一次雪裏蕻燉豆腐。這期間我也吃過幾次,但都不對味兒。老板,我不知道怎麽形容這個菜,簡單說吧,我就是想吃一次地道的雪裏蕻燉豆腐。能配上一碗大楂子粥就最好了。拜托了。老雪。

看到這個留言之後,我開始撥打他的電話。頭幾次沒人接,但最後一次還是打通了——我跟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是給對方三次機會,而我至少是四次。這可能跟我是個囚犯的經曆有關吧。

我說,您好老雪。我想確認一下。你是要那種辣的雪裏蕻燉豆腐麽?

老雪說,就是普通的、家常的,我奶奶做過。辣不辣呢?我想想,好像有一絲絲辣。這有點兒說不準了……

我笑著問,這道菜您還有什麽特別的記憶嗎?

老雪說,有。鹹鹹的,香香的,嫩嫩的。特別好吃,一生也忘不了。

我問,奶奶還在嗎?

老雪說,嘻,怎麽可能呢?我都當爺爺了。

我說,好。等我的電話吧。

放下電話之後我想,雪裏蕻燉豆腐不是難做的菜呀,普普通通,東北人家都會做。如果這個老雪他不是單身的話,他的老伴兒就應當會做這種菜。這個想吃雪裏蕻燉豆腐的老雪是怎麽個情況啊?

作為一家私廚的老板,你的客人不可能全都是那種夫妻健在、兒女雙全的家庭。我粗略地回顧了一下,自打尋味小館開張以來,打電話來我這兒訂餐的多是那種家庭殘缺人士,其中八成以上是老年人。是啊,人進入老年,如果再讓他們有怎樣宏大的理想,就不厚道了。雖然聽起來他們這些對吃食的要求有些匪夷所思,但對他們來說卻是真誠的、迫切的。人生苦短嘛。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發小“竹刀”,他現在像我一樣也是一個老頭子了。年輕的時候,我們都是梨花巷裏的問題少年(當年的官方稱謂是“青年走險分子”),我們在一起幹過不少荒唐事。竹刀這家夥不喜歡城市了,而且相當決絕。現在竹刀和他的女人“小喇叭花”(不好意思,她曾經也是個在街頭跟我們混的女孩兒,也五十多歲了。她現在的名言是“寧做老妖精,也不當老太婆”),在鄉下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種菜,養雞,還弄了一個很大的葡萄園。他每年都會給我兩小桶葡萄酒。講一件趣事。有一次竹刀和小喇叭花去監獄看望我,小喇叭花是第一次去,她環視著監獄的四周說,哇,逃不出去呀。把旁邊的那個獄警都給說樂了。這些年我和竹刀一直保持著友誼。記得我們二十多歲的時候,竹刀的父親得了重病,老爺子臨終前對竹刀說,兒子,我想吃黃瓜拌豬耳絲。這件事讓竹刀很為難,他知道老爺子不可能嚼得動帶脆骨的豬耳絲兒,就連黃瓜都嚼不動啦。可是,這畢竟是老爺子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個要求。於是他打電話給我。他打電話的意思並非是想讓我幫助解決這件事情,不過是向我傾吐一下苦水罷了——流氓也有流氓的苦悶啊!竹刀說,老爺子一輩子跟我較勁,臨死了還要砍我一刀。我說,竹刀,這件事情交給我來辦吧。不過,放下電話我就有些後悔了,如何能將那帶脆骨的豬耳朵讓牙齒不好的老人嚼得動呢?最後我還是做到了。首先,我將豬耳朵切得像玻璃紙一樣薄,透明的。然後選那種最嫩的、還沒有長成(僅有兩三公分長)的小黃瓜。不需要太多,一小碟就足夠了。但在選料和配料上不能有丁點的馬虎。比如豬耳朵就選的是小嫩豬的耳朵,加上碾細的海鹽,小磨香油,再溫上一點點(一克)純糧食酒。事後竹刀對我說,老爺子吃了幾口說,兒子,香啊。竹刀的父親是個極老實的人,在一家工廠當倉庫保管員,年年都是勞模,小心翼翼,恪盡職守。但臨終前卻對竹刀說,兒子,今後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吧。竹刀講完,放聲大哭起來。

盡管雪裏蕻燉豆腐是一道比較簡單的家常菜,但我心裏明白,這個叫老雪的客人想吃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那種口味的雪裏蕻燉豆腐。看來,我必須去竹刀那裏走一趟了。竹刀一定留有自家吃的雪裏蕻。我很清楚,小菜園裏的雪裏蕻是不放化肥的,雖然長得個頭比較小,但味道絕對純正。

竹刀聽了我的想法後,說,靠,你打個電話,我給你送過去不就得了。腳飄啊?竹刀的夫人小喇叭花也在一旁說,是啊。為了這點玩意兒還專門跑一趟。三哥,我想知道,這道菜你打算賣多少錢呀?

竹刀對小喇叭花說,三哥是闊小姐開窯子,不圖錢財,圖快活。

除了雪裏蕻,還需要純正的豆腐。於是小喇叭花帶著我去了村裏。一路上,小喇叭花絮絮叨叨地說,三哥,我跟你說,李二狗家的豆腐做得是最好啦,李二狗用的黃豆不放任何化肥,別看黃豆粒兒比較小,但做出的豆腐啊賊好吃。我跟你說三哥,李二狗做的豆腐隻賣給本村的鄉親。給城裏人的,是另外一種。可愛吧?嘻。

說起來,小喇叭花也怪可憐的,從小就寄養在姑姑家。姑姑和姑父是做小本生意的,根本無暇照顧她。再加上畢竟不是親生,說實話也無心看護她,隨她像野草一樣生長。小喇叭花從小就愛美,可又沒錢,就每天都采一朵野花插在頭上。我們那個巷子裏,家家的柵欄都開滿了豔麗的喇叭花,小喇叭花就天天采一朵插在頭上。這麽多年過去,至今還是這個樣子,雖說人老珠黃,但看著風騷不減當年。

在豆腐坊,李二狗痛快地說,不就這麽幾塊豆腐嗎?咱敞亮人說敞亮話,你也這麽大歲數了,又是大老遠跑來的,免費。

我說,兄弟,你要是不要錢下次我就進不了你的門了。這樣,我聽說你不是喜歡喝酒嗎?我送你一瓶。

李二狗說,妥。

至於做大楂子粥的苞米和飯豆,自然也需是綠色的,且可以多購進一些。總之,在2016年想湊齊七十年代的味道,難哪。

晚上,月光下,廚房裏。我將大楂子和飯豆用涼水泡上,準備第二天用小火慢慢熬,一直煮得稠稠的才行。當老雪來的時候最好是剛出鍋,米湯既不大也不小。給老雪配的小鹹菜,是用大蔥葉做的——這純粹是七十年代的老式鹹菜。小時候,父親掙的錢倒是不少,可一樣是窮日子。我母親就在秋大蔥上市的季節,去菜站撿些人家不要的碎蔥葉,洗淨以後,醃鹹菜。通常,隻有最窮的人家才吃這種鹹菜的。

一切都準備停當了,我打電話給老雪,請他明天中午過來。

第二天中午,老雪準時到了。哦,是個邋遢的老頭,臉呈淺灰色,眼神迷茫。以我這個老江湖的經驗,他還應當是個酒鬼。因為他一進門兒就瞥了櫃架上的白酒瓶一眼。

當他看到我用中號碗盛著的雪裏蕻燉豆腐和一碗大楂子粥時,將手在胸襟上擦了擦,忘我地說,老板,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捧起碗就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說,太好了,對,就是這個味兒,太好了。

我站在一旁插著手笑眯眯地看著,問,小鹹菜怎麽樣?

他說,噢,天媽呀,大蔥鹹菜,地道。我小的時候,我媽就給我們醃這種鹹菜。現在想,老太太可真可憐哪,連醃鹹菜的芥菜、胡蘿卜、青蘿卜都買不起。對呀老板,你怎麽會想到醃大蔥鹹菜呢?莫非我們都是窮鬼家的狼?

我說,我總覺得你會喜歡。

老雪放下了筷子說,老板哥,你的雪裏蕻燉豆腐做得太地道了。我吃過許多雪裏蕻燉豆腐,唯獨你煎豆腐的時候就把它煎得稍微糊一點。是特意的吧?

我說,這樣才能有香味。

老雪說,對呀。可很多人不會這麽做。虎了巴嘰地就把生豆腐直接削進去了。吃著隻剩下一股子老鹹菜湯味兒了。

我說,兄弟,我是專門到農村給您買的雪裏蕻,人家是自己留著吃的。

他說,怪不得,不然不會這麽清香。但錢不是問題。錢是什麽?錢是王八蛋!

吃過以後,老雪向我微微鞠了一躬,說,謝謝。

我說,不喝一口麽?

他瞟了一眼櫃架上的白酒,說,不了。今天喝了,那明天呢?

說完苦笑了一下,說,結賬吧。

我拿出一個已經裝好的餐盒,裏麵是滿滿的雪裏蕻。說,帶上吧。

他一愣,立馬說,太謝謝了……請問,一共多少錢。

我說,難得咱兄弟倆的口味相同,別客氣。走吧。

他說,我可帶著錢哪……

我說,我知道。慢走啊。
 


雪裏蕻純豆腐的做法:

做雪裏蕻燉豆腐,先把醃製好的雪裏蕻清洗幹淨,然後再用水浸泡一會兒,這樣泡一下就不會很鹹了。然後再切成您認為合適的小段。豆腐呢記著用開水煮一煮。煮的時候別忘了放一點兒鹽,這樣子豆腐不易碎。之後切成小塊。

做的時候,先煎豆腐塊兒,煎成微黃色。再放入蔥花和薑末,把它炒出香味後,放點料酒一烹,把雪裏蕻放進翻炒,接著放一點兒糖提鮮。差不多了,加清水,一定要沒過雪裏蕻才好。用中火燉十分鍾,湯汁兒收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盛出。再把切好的小嫩蔥米放進去,拌點香油,就可以了。
 


酸菜油滋啦餃子

客人老齊在留言簿裏寫道:老板,你好啊。我就想吃一頓地道的酸菜油滋啦餃子。多少錢不重要,隻要是地道、正宗就好。

看了他的留言後,我心想,又來了一個窮人家的孩子。現如今你要是跟年輕人說酸菜油滋啦餃子,恐怕沒幾個人知道。酸菜油滋啦餃子是一道典型的東北人懷舊菜。我記得那次逃亡到鄉下,暴雨突然而至(還伴有冰雹)。我躲進了附近那個看地的窩棚裏。我的腿在一次替人討債的械鬥中受了傷,已經開始紅腫化膿了。我躲進窩棚,正在地裏幹活兒的梅也跑進來避雨。她看見我嚇了一跳。我說,你家的窩棚吧?別怕,我立刻就走。但是,受傷的腿讓我站起來都困難。梅說,你受傷了呀,快坐下。看到外麵的大雨冰雹如此迅猛,我隻好留下來。梅問,你這是怎麽了?我咧嘴笑了笑說,沒事。後來,梅替我實了藥和繃帶,並為我清挽了傷口,包紮好。那次我在梅的看地窩棚裏住了一周,直到傷口漸愈我才離開。臨走的那天晚上,梅給我包的酸菜油滋啦餃子。梅說,上馬餃子下馬麵。圖個吉利。有關上馬餃子下馬麵的民風我還是頭次聽說。梅說,小的時候,老媽熬豬板油的時候,常會用熬油煉下來的油渣兒,給我們包酸菜油滋啦餃子吃。嗨,就是窮。有錢誰不知道豬肉白菜餃子好吃啊。我說,難為你啦。梅說,快嚐嚐吧,可香啦。

這道懷舊版的酸菜油滋啦餃子,首先在選料上要精益求精。這樣說好像有些誇張,但事實並非如此。既然這位食客要吃當年那種味道的酸菜油滋啦餃子,首先,酸菜就必須是本地的白菜醃的。所說的本地菜其實就是山東菜。早年那些流亡到黑龍江討生活的山東人從山東老家帶來的白菜籽兒,播種到黑土地裏,由於黑土的肥沃,大白菜長得格外壯實,比在山東老家長得還壯實。北大荒嘛,有道是“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當年的北大荒土地肥得流油,插根兒筷子都開花,還下什麽化肥呀。這樣的土地種出來山東白菜自然好吃。當然,隻有在那個年代才能吃到這種純綠色的大白菜。用這種白菜醃的酸菜自然地道又好吃了。可是今天要找這樣品質的酸菜就難了,城裏更難。我隻好給在鄉下逍遙的竹刀打電話。盡管是二十一世紀,入冬後,東北的鄉下照例是要醃酸菜的,而且農家醃的酸菜絕對有品質上的保證。

竹刀和小喇叭花足足醃了三大缸酸菜,有九百斤。竹刀說,嘻,大部分是給朋友醃的。小喇叭花說,雖說不值倆錢兒吧,但效果賊好,我那幫閨密,剛一入冬就給我發微信:花兒,別忘了給我留酸菜呀。嘖嘖,這幫饞鬼……

酸菜有了,下一個就是肉。是那種可以熬大油的肥肉。這個竹刀摟草打兔子順帶就給我解決了。竹刀說,三哥,這玩意兒不然就是一個扔。這年頭誰還吃肥肉哇。我說,酥白肉這道菜也從館子裏消失了。竹刀說,對呀。不過,你這一說酸菜油滋啦餃子,我也想吃了。

油滋啦配酸菜,簡直就是絕配,吃著一點也不油膩。小喇叭花翻著白眼說,我一輩子不吃都不想。一幫賤種。

一切都準備齊了。餃子也包好了。我打電話通知老齊過來。

老齊到了,此人六十多歲,明顯的,剛換上了一身新衣服,疊壓的印兒還沒展平呢。表情有點不太自然。一看就是那種早就被生活打垮了的人。

他用手點著自己的新衣服解釋說,我老母親活著的時候,總是囑咐我說,兒子,出門在外,一定要穿得幹幹淨淨的,別讓人看不起。

我忙說,好看,不錯。兄弟,你穿上它感覺挺年輕的。

老齊說,讓您見笑了。

我鄭重地說,人老了,一定要講究穿戴。要精精神神的才好。沒聽說老女人們有一個口號嗎,寧做老妖精,也不做老太婆。咱們呢,寧做老帥哥,也不做糟老頭子。

老齊虛虛地坐下來說,老哥哥,你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吃酸菜油滋啦餃子嗎?

我說,您說。

老齊欲言又止,半晌才擺著手說,不說了,不說了。

我說,好,您稍等,我去給您煮餃子。餃子必須吃現煮的,對吧?

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來了,還有一壺剛溫好的純糧食酒。

我說,鉸子就酒,越吃越有。

說著,我將一碟佐酒的花生米放在老齊的麵前。

老齊呆住了,一個勁兒地搓著手說,娘親,我做夢了吧?老板,你簡直就是……神仙啊。你都看到我心裏去了。

我笑眯眯地看著他,又遞給他一碟蒜醬。

老齊將鼻子湊近蒜醬碟,深深地嗅了一下,沉醉地說,這蒜味兒地道。

我說,這是阿城的蒜。

老齊說,我知道,我知道,聞出來了。隻有阿城的蒜才這麽衝,這麽鮮。

我說,兄弟,不是有那麽一句話嗎:呼蘭的蔥,阿城的蒜,雙城的姑娘不用看。

老齊說,對對對,那——我開吃了。

我說,趁熱吧。

老齊用筷子夾起一隻餃子,輕輕地在蒜醬裏蘸了一下,然後放在嘴裏,虛虛地嚼了一下,之後便開始全身心地品嚐起來。

說實話,站在一旁的我還是有點擔心,怕不對他的胃口。

老齊吃完了第一隻餃子後,隨即快速地吃了起來。看到老齊那副滿足的樣子,我知道,成功了。

老齊吃過一陣子之後,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他沒用花生米佐酒,而是夾了一隻餃子,這樣子佐酒喝。吃過了,他長歎了一聲說,啊,真是太地道了。老哥哥,我以為能吃上一次味道大概其的酸菜油滋啦餃子,咱意思意思就行啦,咱是誰呀?老百姓一個。沒想到,老哥哥你做得可真地道。還有這小菜兒、這蒜,地道啊——

我遞給他一支煙,問,來一支不?

他說,來一支。

說完,湊近我的打火機,把煙點燃,吸了一口就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說,你知道,平常我是不抽煙的。但是,吃這種東西,哪能不吸一棵煙呢?

我說,是啊。你不要吸進去,意思意思就行了。

然後我們就聊了起來。

他說,老哥哥,我也不拿你當外人。

說著,老齊的眼睛便潮濕起來。他說,幾年前老媽走了,前年,老爸也追過去了。老話說,秤杆兒離不開秤砣,老頭離不開老婆。我那個兒子呢,大學畢業之後,我還沒反應過來呢,他嗖一家夥去國外了。唉,過洋節的時候給我發一個明信片來,被我撕得粉碎。老哥哥啊,大丈夫也難免妻不賢子不孝啊。

我說,老弟,咱們都老了,活好自己就好。該吃吃,該喝喝,該樂樂,該罵罵,該玩玩兒。

怎麽舒服怎麽活嘛。就咱們這個熊樣的,還能流芳百世呀?

老齊說,老哥哥,一看你就是一個明白人哪。

我說,老弟,現在是到了該糊塗的時候了。

他咂了一口酒,輕輕地,然後極其小心地放下酒杯說,我老媽活著的時候,每年都會給我包一頓酸菜油滋啦餃子吃,隻給我一個人,別人沒有。我的老伴和兒子都非常反感我吃這種東西。老伴兒說我是窮鬼命。兒子說,老爸,這都什麽時代了,還吃這種東西,你不怕得“三高”啊?每當我吃酸菜油滋啦餃子的時候,就好像做賊似的。

我見他的手很粗糙,就問,兄弟,在哪兒高就啊?

他說,你猜呢?

我搖了搖頭,說,猜不出來。

其實,我心裏已經猜到了八九分了。

他說,過去,拉車送貨,有一副鐵腳板啊。紅軍長征走了兩萬五千裏。我呢,我的長征呢?至少也得有二十五萬裏呀。現在城裏的大街小巷已經看不到人力車了。

我問,後來呢?

老齊說,後來,後來什麽都幹過。我不怕你笑話,我還在火車站前兜售過一些假冒偽劣的小玩意兒。現在我在一家工廠打更,徹底熊啦。

我說,一個人過日子挺沒意思的。

老齊說,老哥哥,你記住我的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在一個人過日子的,那些親戚朋友、兒子、老婆,包括個別的混賬王八蛋,像鬼魂似的一直跟隨著你,這怎麽能說是一個人過日子呢?老哥哥,你知道什麽是最珍貴的嗎?

我說,知道。

他說,知道我就不說了。吃餃子。好吃。這下子我又能挺一年了……

老齊吃過以後,將剩下的餃子打了包,說,老板,不好意思了。

我說,說什麽哪?歡迎還來不及哪。

他搖了搖頭,說,不不,不是這個意思。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一驚,說,這太冒犯了,要是知道我一一

老齊打斷了我的話說,過去過生日的時候,家裏窮啊,老媽就給我一個人包幾個酸菜油滋啦餃子……好了,不說了,再見吧。

他走了以後,我才發現他放在桌子上的一百元錢,便立刻追了出去,但早已不見了他的人影。我在心裏說,腿腳可真快。
 


酸菜油滋啦餃子的做法:

做酸菜油滋啦餃子需要準備麵粉、酸菜末、油渣兒、鹽、生抽、老抽、紹酒、胡椒粉、五香粉、花椒粉、蔥薑末,別怕麻煩。首先在麵粉中加入溫水,和成軟硬適中的麵團,餳三十分鍾到一小時。這工夫,您將油渣兒切碎,在炒勺稍微熱一下,盛出來裝到小盆裏,等稍微涼了之後,再放鹽、紹酒、生抽、老抽和花椒粉、五香粉和胡椒粉。然後將蔥薑碎放到油渣裏,攪拌均勻,再把剁好的酸菜放進去,攪拌均勻就可以開始包餃子了。鍋裏的水將開未開,下餃子,煮開後,點三次涼水,就煮好了。 


 


大醬燉魚

每年的七月上旬,用教授的話說,我“照例”要去一趟內蒙古。這已經成了我的“例行私事”了。正當我背上行囊準備出門的時候,電話鈴聲響了。我抓起電話說,對不起,我得出趟門兒,過三四天才能回來。

去內蒙古杏林鎮的火車每天隻有一趟,還是那種老式的綠皮火車,且逢站必停。沒辦法,隻有這種將要被淘汰的火車在杏林這樣的小站才會停。停車三分鍾。上下車的人並不多,時間非常寬裕。是啊,每次上下火車我都盼望著奇跡發生,希望能在火車站再一次遇到梅……

七月份,對省城來說已經過了花季了,黃色的迎春、小桃紅、紫色的丁香、鵝黃色的連翹都已經開過了。服刑的時候教授就說過,古人說的菊月、蘭月,這要看是在江南還是在北方。所以內蒙古的“春天”是在六月份,六月份才是“春花”初綻的時節。這時候披在山巒上的白雪剛剛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輕紗似的新綠,山下的那條遠道而來的杏河正銜冰破雪,湍急地從山腳下,從小鎮的西側流過。我是知道的,內蒙古的早晚還是比較冷的,我事先帶好絨衣絨褲。我笑眯眯地對自己說,三哥,年歲大了。哦,這裏需解釋一下,竹刀是二哥。大哥“青子”,在越獄時被擊斃在電網前。我們三兄弟在少年時曾是“梨花巷”的三劍客。二哥常帶一把竹刀。而我,什麽也不帶。稱三哥。現在說這些事真有點臉紅。

我到杏林不是來放鬆身心的,是給一個還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上墳。自我出獄以後,年年如此。

在杏林下了火車之後,我徑直去了喇嘛山。去那兒的路還算好走,過了那座晃晃悠悠的吊橋,然後貼著喇嘛山的山腳,走過杏河的河灘,踩著那些半浸在河水裏的青石過去就到了那片開闊地了。念中學的時候,記得有一篇課文《桃花源記》,這兒與桃花源非常相似。不同的是,這裏漫山遍野全是火紅的杜鵑花。

風景可真好啊。

在河灘上,我見到了那棵開滿了乳白色山丁子花的野樹。它就在那個年輕人的墳墓邊,像一個衛兵,又像一個俠客陪伴著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在不遠處,我看到了那個羊倌正趕著十幾隻羊在那片草地上吃草。在河洲的灌木林裏,有幾個人正在支吊鍋準備野炊。那幾個人的歲數也都不小了,他們幾乎年年到這裏來,如果趕巧,我就會看到他們。他們發現我之後便衝我揮手,大聲地喊道,老哥,上完了墳,過來一塊喝酒呀!

我笑著衝他們邊揮手邊說,好啊。

我到了那座年輕人的墳墓前,發現墳已添上了新土,在墳碑的祭台上還有顏色未褪的紙鉑。看來有人已經上過墳了。我半跪了下來,從行囊中取出供品一一擺上。還有一扁壺“絆倒驢”(燒酒)。蒙古族人喜歡喝這種高達70度的燒酒。我給他斟上了一大杯,輕輕地祭灑在墳前,說:我來看看你,傻瓜。之後就沒話了。是啊,年年都是這麽一句。然後我盤腿坐在墳前,替他點上一支煙,放在祭台上,又給自己點一支慢慢地吸著。那支祭台上的煙也在慢慢地燃著。

我還記得我剛剛出獄後第一次來到這兒的情景:一邊聽著那個羊倌唱的小調,一邊從行囊中掏出祭品。當我剛剛擺好了祭品,羊倌的歌聲突然停了,我回過頭去,發現我身後站了十幾個手持木棍的當地漢子。我什麽也沒說,回過頭去繼續我的祭奠。一切都做完了,我站起來對他們說,動手吧。我不會還手的。說完,我轉過身等待著,並靜靜地看著那隻落在樹枝上的褐色靖艇。那天他們並沒有動手,默默地散去了。當我轉過頭來時,看到了正在河洲上野炊的那幾個漢子,其中一位衝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與睡在墳裏的這個年輕人本就素不相識,我們是在 F 城的一個小酒館裏偶然相遇的。那天他喝多了,很興奮,端著酒杯晃晃悠悠地過來給我“敬酒”,就是那種“絆倒驢”燒酒。當時我剛從拘留所出來,說實話,我不想惹事,就客氣地說,兄弟,我不認識你,也不想喝。謝謝。他說,你確定?我問,確定什麽?他說,我再說一次,你到底喝還是不喝?!我沒理他,繼續吃麵。但沒想到的是,他將一杯白酒全部倒在了我的頭上。我回頭衝他笑了笑,打算就此息事寧人。他卻大笑著對他那幾個同夥說,看哪,這個傻X還笑呢。我站了起來,說,你再說一次。沒想到他連說了好幾個“傻X”。我回手一拳。結果,沒想到在那場混戰中,他的眼睛被我打瞎了一隻……

逃亡中,是梅勸我自首的。在服刑期間我聽獄警說,那個年輕人本來是準備在下個月結婚的,因突然瞎了一隻眼睛,女方一改初衷堅決退了婚。這小子從此開始酗酒,整個杏林鎮沒人管得了他。是七月中旬的一個早晨,羊倌在杏河的河灘上,發現他在那棵山丁子樹上吊了。

祭奠過了之後,我去了那幾個漢子野炊的地方。吊鍋子已經支好了,有人正從灌木林裏拾些枯枝,往返於吊鍋之間。另一個男人正蹲在河邊收拾魚。一些從上遊衝下來的枯枝被擋在了河邊的那老樹下,於是我過去把它們收回來。

一位被稱為老王的漢子問,老哥,這柴火這麽濕能行嗎?

我說,大火無濕柴呀。沒問題。

說起來,在野外吊鍋燉魚的方法既原始也簡單,江水、鹽、花椒、辣椒、八角、料酒,水燒沸之後,把魚順到鍋裏就行了。這種方法是我逃亡時一個獵人教給我的。我又教給了他們。現在他們已經把這門技術掌握得很熟練了。

魚煮好了。我將帶的兩瓶白酒和一小桶葡萄酒取了出來。葡萄酒是竹刀自釀的,他每年都會給我送兩桶過來。味道不錯。

這幾個男人都是從小的朋友,退休之後,他們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地方,於是每年都到這裏來玩。這個地方偏僻,清靜。加上蒙古族人屬於遊牧民族,逐草而居,所以這一帶極少有什麽像樣的、固定的曆史古跡,旅遊者更是寥寥。總之,是一個沒人幹擾的野營之地。說實話,我很佩服這幾個老兄弟的……

老王說,老哥,剛才我們還特意留下了一條鯉子,等你來做。我們也學一學你去年說的大醬燉魚。

我說,好。吃完了鍋裏的魚我做給你們。

我們邊喝邊聊。我自從刑滿釋放以後就戒掉了白酒,平時隻喝少量的葡萄酒。他們兄弟幾個自由自在得很,不僅喝白酒,還帶了一箱子啤酒。看到這幾個老男人喝得那樣怡然自在,我很羨慕。

老王放下酒杯感慨地說,多好啊,青山、綠水、草地,聽著林子裏的鳥叫,聽著身邊湍急的流水聲,聞著清香的草氣,圍著吊鍋子吃魚,喝酒。好哇……

我笑著問,哥幾個,你們怎麽不帶夫人一塊兒過來呀?不像我,軲轆棒子一個。

小丁(也是老丁了)說,這是男人的世界。野營,讓女人走開。

說完幾個人都大笑起來。

我開始給他們示範做大醬燉魚。先在鐵鍋裏放上足夠的油,然後將我帶來的兩包香辣醬倒在裏麵炒,再放上十幾顆蒜瓣兒,然後再將魚放進去,添上濾幹淨的江水,加一點白糖就妥了。

我說,等湯熬幹了就可以吃了。

老王吃驚地問,這麽簡單?

我笑了。

記得少年時,我和青子、竹刀等一夥不良少年逃學去江北玩,在河灘上練習拳擊、摔跤。晌午的時候,我就是用小鐵桶給他們燉魚吃的。有一次恰好老爸的同事到江邊采購活魚,發現了我們,他還過來嚐了嚐我做的魚湯,說,小兔崽子,有兩下子呀。

西墜的太陽把杏河水都染紅了,蚊子馬上就要上來了,該回去了。當我正打算將那些空瓶子之類的垃圾收拾好帶走時,老王說,放那兒吧老哥。一會兒,羊倌會把這些東西帶走的。

果然,遠處傳來了那個羊倌唱的民間小調。
 


大醬燉魚的做法:

魚最好是草魚、青魚或者鯉魚。其他配料有老豆腐一塊、粗粉條一把、大白菜和五花肉數片、榛蘑或香菇若幹、土豆一到兩個。其他小配料有青辣椒兩個,記著小幹紅辣椒一定要有(怕辣的人可以少放一點),大蔥一根,薑一塊,蒜半頭,再就是大醬、鹽、料酒、糖、醬油、花椒、八角、桂皮之類的。

先把魚去內髒洗淨(一定是鮮魚),改刀,把水控淨再過油,用旺火煎個三四分鍾。

調湯的時候,根據個人的口味掌握鹽量;把蔥切成段兒,不要切太碎,這樣子可以增加菜的美感。薑切片,蒜去皮。之後把所有配料放在料理盆裏調勻。再把楱蘑洗淨,洗淨,再洗淨,然後浸在水中。把土豆切塊兒備用。

魚過油之後,就把多餘的油倒出,再把調好的湯汁澆在魚上(這一過程非常享受),下五花肉,加開水,水量一定沒過魚身。先用旺火燉。水開三五分鍾後,再用小火燉二十分鍾。注意,水量一定不要太少。燉的時間長啊,後麵還有粉條呢,粉條特吃水。魚燉了約二十五分鍾之後,再加榛蘑、土豆和粉條(粉條不要緊貼著鍋底,枯鍋)。十分鍾後加入切成大片的豆腐、白菜,白菜可以整片放入(野一點,有氣勢)。五六分鍾後,關火出鍋。一定要用稍大一點的盆來盛,這樣吃起來才豪爽,才夠氣氛。
 
 


白高粱米飯

晚秋了,我站在廚房的窗戶那兒往外看著——這可能是我在監獄服刑期間“養成”的習慣吧。正是這樣的一個習慣常常會讓我產生一種錯覺,隻要看到有人站在自家的窗戶那兒往外看,就會誤認此人曾經也是一個囚犯。當我把這個想法跟教授說了之後,他說,沒錯,至少是一個精神囚犯。

這天上午,當我正站在窗前往外凝視的時候,看到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客人進到院子裏,他用雙手推著輪椅的軲轆,碾壓著落滿一地的黃葉,艱難地走著。昨天的秋雨整整下了一夜,路就不好走了。我趕忙出去,把他推進了屋子裏。

這位客人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他環視著我的小店,目光很純淨,也很親切。他似乎很欣賞小店的環境。

他說,你這裏可真暖和啊。老板。

我說,先生,立秋了,開了土暖氣……

他說,我們都老了,不扛凍了。

我說,先生,要不要先來杯熱茶?

他猶豫了一下,說,冒昧地問一下,什麽茶?

我說,紅茶。大紅袍。我個人喝的。

他說,紅茶暖胃呀。好。

我將沏好的一壺紅茶放在了他的麵前,並將一個精致粗瓷小碗放在茶壺邊。果然像我預料的那樣,他將茶水倒到粗瓷碗裏,然後淺淺地呷了一口。

我問,加糖麽?

他說,加一點吧。

我給他加了一小勺砂糖。

他一邊輕輕地攪動著茶汁一邊說,現在喝茶和過去不一樣了。

我說,過去都是煮茶,特別是紅茶,一定是要煮的。好像蒙古族人就喜歡喝煮的茶。

他說,我的老家就在蒙漢交界的地方,赤峰。

我笑著說,遼西漢子。

在我的獄友當中就有一位是遼西漢子。他被判了五年。是因為在一次牧場的糾紛當中,他一怒之下將對方打成了一個傻子,見了誰都傻笑著說“我是一隻羊,我是一隻羊”。在牢房裏,這個遼西漢子經常一個人垂頭喪氣地自言自語,說,要是能喝上一口熱熱的紅茶該多好啊。

這位先生說,是啊,當年的遼西漢子,今天的殘廢老頭。

我說,冒昧地問一下,先生,您今年貴庚?

他說,五十六啦。

我笑著說,看著您留著胡子,還以為您是哥哥呢。

他說,我本來是不留胡子的。前些天,去看一個生了病的朋友,都是多年的老哥兒們了。他病得很重,灰心了。為了鼓勵他,我對他說,從今天我開始留胡子,一直到你病好了,我再把胡子剃掉。

我說,哦,到底是遼西漢子呀。敬佩。

他感慨地說,到了我們這個歲數,朋友之間就得互相攙扶著,招呼著,一塊兒往前走哇。誰都不希望哥兒們朋友掉隊呀。

我將記事本遞給他,問,要花鏡嗎?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眼神就有點不中用了。

他戴上花鏡一邊翻看記事本一邊說,您說的是啊,眼神兒不中用嘍。

這位先生真是一位認真的人,他在記事本上一筆一畫地寫著。

寫過之後遞給了我,說,不會讓你為難吧?

我看了看說,沒問題。弄好了我會打電話通知您。

然後,我又說,先生,我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這種事你打個電話過來就行了。

他擺手說,不不不,那是年輕人的做法。

說完便不再言語了。

我們便一塊兒不由自主地看著窗外。窗外,間或有被秋風吹落的葉子無聲地旋落下來……

我問,對了,你那位朋友得的是什麽病?

他看著窗外說,他是個死刑犯。

這位先生預訂的是白高粱米飯和小笨雞燉白蘑菇。在遼西一帶,白高粱米雖是粗糧,但在六七十年代,遼西的尋常百姓家,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美美地吃上一頓。如同我們過年吃大米飯一樣。在監獄服刑的時候,我聽“我是一隻羊”(獄友給那位遼西犯人起的綽號)說過。“我是一隻羊”特別喜歡說話,而服刑期間獄友們最熱門的話題就是精神會餐。說實話,我若說有一點廚藝,和獄友們誇張的大白話有很大的關係。“我是一隻羊”講過,遼西的白高粱米粒兒很大,很圓,很白,很飽滿,用它蒸出的飯賊香。是啊,黑龍江的紅高粱米就差很多了。做白高粱米飯的時候通常要放一點紅芸豆。奢侈一點的,會摻入少量的大米一起蒸煮。不過這樣的情況極少,除非家裏來了尊貴的客人。至於,客人點的白蘑菇,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吃過。“我是一隻羊”說,蒙古族人將不用的肉湯倒在蒙古包的旁邊,不久就會長出白蘑菇來。然後將白蘑菇曬幹,用它來燉小雞,口感非常細膩、筋道,特別香。

這位坐輪椅客人的要求看似簡單,但做起來卻並不簡單。首先是這種純天然的白高粱米,今天是否還有呢?於是,我打電話給釋放後回遼西的獄友“我是一隻羊”。

電話裏,“我是一隻羊”說,你說的這兩樣我這兒還都有一點兒。下午就讓我兒子快件給你發過去。

我問,是當年的新米嗎?

他說,三哥,咋說話呢?

接著他又問,什麽樣的人啊,非要吃白高粱米飯?

我說,一個坐輪椅的老人。

“我是一隻羊”說,哦哦哦,那沒的說,應該,應該。

我問,你在幹嗎?

他說,喝茶呢。

我說,新煎的紅茶吧?

他說,三哥,你可真是個特務哪。

一個星期以後,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打電話給那位先生說,明天您過來吧。對方似乎遲疑了一下,說,好的,好的。

我立刻說,沒關係,你也可以改天來。

他說,那麽就後天吧。

在頭一天晚上我將白高粱米用冷水泡上,讓它充分吸收水分。這也是“我是一隻羊”說的,他說,這樣做出的米飯才好吃。

笫三天的中午,那位先生坐著輪椅如約而至。讓我有些意外的是,他的胡子刮掉了。

他先嚐了一口白高粱米飯,放在嘴裏慢慢地嚼著。然後問,老板,您這飯不是用電飯鍋做的吧?

我說,您真是好口味,連這個都嚐得出來。沒錯,我是用鐵鍋做的,柴火,鐵鍋。這樣做出的飯才會好吃,筋道(這也是“我是一隻羊”說的)。

他夾了一塊白蘑菇,仔細地看了看,一邊看一邊點頭,隨後放到嘴裏慢慢地嚼著。

我問,怎麽樣?先生。

他說,真的不錯。說實話,吃白蘑菇燉雞,主要是吃蘑菇。這也是用鐵鍋燉的吧?

我說,對。您慢慢用,還需要什麽你跟我說。

他說,有高粱酒嗎?

我說,我這兒有台灣金門的高粱酒。需要熱一熱嗎?

他說,那就麻煩你了。

我一邊熱酒一邊說,酒還是熱一熱比較好,這樣酒裏的乙醇就會蒸發掉一些,傷不到人了。

酒熱好了,他淺淺地呼了一口,說,還好吧,但不如我們遼西的土燒啊。

說著,他跟我說起了他的那位朋友。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老板,你知道我昨天為什麽沒有來嗎?我那位朋友走了。

我吃了一驚,執行了?

他說,不。油燈熬幹了……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心想,病死總比槍斃強啊,也給了家屬一個好一點的說法。這對家人很重要啊。

我們沉默著,一同看著窗外間或飄落的黃葉。他自言自語地說,這人生啊,就像坐公共汽車,到了我們這個歲數,已經沒有幾站就要到終點了。

臨走的時候,他讓我把剩下飯菜的打包,並把喝剩的酒也帶上了。

我說,你回去吃的時候,還需再熱一熱。

他說,晚上和我那位朋友一塊兒分享。實話說吧,老板,本來這頓飯是給他定的,可沒想到……

我幫他將輪椅推到了院外。

我說,要不,我開車送你吧。

他說,不用了。這上墳啊,最好是別坐車。人生再短暫,也有好多事情值得在路上好好回憶回憶呀!
 


白高粱米飯的做法:

先將白高粱米和芸豆淘洗幹淨,加入清水,放在冰箱浸泡上一夜。翌日,先倒掉浸泡過的水,再重新衝洗一遍,放到鍋裏開煮。之後把煮好的米飯用勺子翻鬆,再用涼開水把米飯過過涼,就妥了。吃高粱米飯可以搭配烀茄子、烀土豆,或者蘸大醬吃,也可以就著野菜、小蔥吃。在夏天天熱,把那種硬實的高粱米粒和著清涼吟水一起吃,涼快,過癮。

 


熱麵和素丸子

我還記得那個早晨,雨已經下了一夜了。那天晚上教授一夜未睡。他自言自語地說,秋風秋雨愁煞人哪。就是在那天上午教授刑滿出獄了。我這人從來不為離別傷感,但那一次教授離開我心裏很難過,就像監獄外麵纏綿的秋雨,心,一直陰著,下著雨。教授出獄後我們再沒有聯係,以至於我誤以為他恥於和我們這些社會渣滓為伍。我出獄之後,一次偶然在街上遇到了正在瘋狂逃跑的獄友“甩子”。那次是我幫甩子解了圍(讓他把偷來的錢包丟在地上)。在一家包子鋪吃包子的時候,甩子告訴我,其實,教授剛一進監獄他老婆就改腸子了,立馬就跟教授離了。甩子問我,三哥,這娘兒們是不是早就有主了?我說,後來呢?甩子說,教授出獄後去見他老婆,人家拒不見麵。我說,教授不是有個女兒嗎?甩子說,丫頭嫁到韓國了,給一個當導遊的小高麗當媳婦去了。甩子歎了一口氣說,教授算是他媽的家破人亡,無家可歸了。我問,他沒開個小飯館嗎?咱們有不少獄友出去後都開小飯館討生活呢。甩子說,教授的心都死啦,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對,心都冰涼冰涼的,哪還有心思開什麽飯館呀。唉——也是,咱國家不差一個教授,可他畢竟是個有文化的人哪,他跟咱們不一樣啊。我問,那他怎麽生活呢?甩子瞪起了眼珠子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啊?沿街乞討哇。教授見了外國遊客還會說英語哪。說完,甩子大笑不止,把眼淚都笑出來。笑過了之後,他長歎一聲說,唉,教授也怪可憐的。畢竟人家是個好人哪,跟咱們不同。

我記得那也是一個下雨的日子,我和教授站在囚室的窗前看天,教授自言自語地說:“在監獄裏,流動的時間是停止的。”我問,啥意思?他說,沒什麽,一部日本電影裏的台詞。他問我,你知道旅行和流浪的區別嗎?我搖了搖頭。他說,旅行是有目的地,而流浪卻沒有回去的地方。我問,這也是電影裏的台詞嗎?他點點頭。我記得那天教授還跟我說起了他的初戀女友荷花,他說出獄後會去找她。我說,那她丈夫……教授說,荷花一直未嫁。

我問甩子,教授沒去找他那個初戀女友嗎?

甩子說,怎麽,他還有個初戀女友?這我可不知道。不過你想啊,人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怎麽能不去找呢?說不準那女人也嫁人了呢?或者死了。對不對?三哥。

平日裏,我除了經營這個小飯館,沒事做的時候,就是喂喂魚缸裏的金魚,聽一聽六十年代的老歌。如果覺得身體僵硬,就簡單地做一下那種早已經過時的廣播體操(那還是在監獄學的)——這幾乎成了我每天的固定程序。如果是下雨天,就像今天這樣,站在窗前望著外麵的秋雨發呆。打在窗玻璃上的雨,像人的眼淚一樣遲遲疑疑地往下流著。我在想,不知道流浪的教授在這樣的天氣怎樣過啊。想到這兒,我突然有了一種感傷的情緒。這人生啊,就像窗玻璃上的霧氣一樣,讓許多景物變得模糊起來(包括教授),變得那麽不真實了。

這個時候,我看見院外有人衝著窗戶揮手。心想這麽早就來了,一定是有急事吧。於是我打傘出去給他開門。這是一個年輕人,蓬鬆的頭發被雨打成了濕綹兒,正順著疲倦的臉往下淌著雨水,樣子怪可憐的。

我問,有事?

他說,大叔,飯館是吧?

我說,還沒開門呢。

他問,幾點開門?

我想了想說,別站在雨裏說話了,進來吧。

進到屋子,我遞給他一條幹毛巾,他擦幹了頭發和臉上的殘雨後,環顧著小店說,大叔,你這兒真不錯啊,真暖和啊。燒的爐子是吧?

我說,你怎麽知道?

他說,大叔,這事兒我有經驗,燒爐子的熱氣和暖氣的熱氣,還有電暖氣的熱氣,不一樣,味道都不一樣。

我讚賞地點點頭,覺得這個年輕人說得有道理。這種燒爐子的熱氣會讓人感受到另外一種溫暖,是那種親切的、老派的溫暖。而今這種溫暖少了。

我問,年輕人,這麽早就冒雨跑過來了,有急事吧?

他說,大叔,不瞞您說我一宿都沒睡覺了。

我笑著說,搶銀行去了?

他說,大叔你可真幽默。我是在和人做鬥爭呢。

我說,你這是跟誰慪氣呀?

他說,和我自己呀。我自己是人吧?再就是和我老爹。我老爹也是人吧?就這樣,天天在鬥。

說到這兒,小夥子停了下來,說,大叔,能給我整一杯熱水喝嗎?免費的那種。

於是,我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他喝了一口,很感慨地說,我現在也老啦。

我說,怎麽講?

他說,您看,我一進門就知道你這暖氣是老式的暖氣,這水我喝一口就知道這是用那種老式暖水壺存的熱水,還是過夜的,陰陽水。對吧?大叔。

我說,你都讓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他說,大叔,實話說吧,其實我本來沒有這樣的經驗,和其他的年輕人一樣,我也喜歡喝咖啡,整可樂,雖然窮點兒,但那是我的最愛呀。我的這些老式經驗都是從我老爸那繼承過來的,也不能說是繼承,是被傳染過來的。有個詞兒怎麽說來著?

我說,耳濡目染。

他說,對,沒錯。我老爹就是這麽一個人,挑剔了一生,強了一生,鑿死鉚子一生。在單位鑿死鉚子鑿了一輩子,見啥鑿啥,隻要是不合理他就鑿,沒有他鑿不到的地方。鑿來鑿去,鑿到臨退休才弄上了個副科,還是員兒,副主任科員。唉,還有哪,沒有老爺子不講究的事,而且是窮講究。講究來講究去,就把我講究成一個老不老、小不小的一個怪人了。

我問,老爺子一定挺精神吧?

他說,沒精神了,在醫院裏躺著呢。鑿不動了,錘子都拿不起來了,可躺在病床上還想鑿呢。

我問,這是鑿誰呀?

他說,鑿大夫,鑿護士呀。我一天像漢奸似的,光給人家賠禮道歉了。

我就笑。說心裏話,我喜歡鑿死鉚子的人。

他說,這不,是我和我妹妹兩個輪流負責看護老爺子,晚上是我,白天是我妹妹。我妹妹比我孝順,每天早早就過來接班了。

我問,現在老爺子病情怎麽樣?

他說,癡呆,傻了,連兒子都不認識了。天天嚷著要回老家找媽。你給他買的任何東西,他都說是他買的。唉,大叔,您看現在是多好的日子啊,想吃想玩都可以,可老頭子腦瓜子徹底亂套了,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好日子都讓他過瞎了。唉,痛苦哇……

我說,你打算給老爺子預訂點兒什麽吃的呢?

他說,不是。老爺子已經吃不下去什麽了。是我自己,幹了一宿,大清早上就想吃點熱乎的。看到你的飯館,就想著每天早晨能到你這兒吃頓熱乎的早餐。

我說,你想吃什麽?

他說,很簡單,就是一碗熱麵,再臥兩個雞蛋。我就是感覺冷,就想吃點熱乎的。老板,我每天早晨六點準時到您這兒,行嗎?

我說,按說是不可以,這個鍾點我還沒開門呢?不過,看在你這份孝心上,可以。我現在就給你做去。

他說,大叔,那太謝謝你了。不耽誤你玩兒吧?

我說,玩兒?

他說,我爸說的,老人不光是當領導幹部,也得玩兒。不耽誤你吧?

我說,已經耽誤了。

當我到廚房去給他做麵的時候,小夥子在後麵說,大叔,寬點兒湯。

然後,他自己嘟嘟囔囔地說,我這身子也得補一補了,這一個多月讓老頭子給揉躪完了。

在廚房裏我一邊做麵一邊笑。覺得這個年輕人挺可愛的。二十分鍾後,一切做得了。小夥子看見海海的一大碗麵條臥雞蛋,驚喜地說,大叔,您太厲害了。我以為您下點掛麵就可以了,沒想到,手擀麵,我的天啊,講究人哪。

說著,小夥子又低頭聞了聞麵,連連說,厲害!還放了白胡椒粉,太對路了。瘦肉絲、香菜末、蔥末,我簡直成皇帝了,謝謝大叔,那我就開吃了。

我又將一小碟拌芥菜絲兒放在他麵前。

他說,哇噻,大叔,您這個人真是妙不可言啊。大叔,我絕對不是要冒犯您,要是您伺候我老爹,那真是沒的說。

真想不到這個小夥子還是個話癆。

他說,大叔,我這一生算沒整了,在我家老爺子麵前,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錯的。說白了,就是我錯誤地有一個錯誤的爹,錯誤的爹又生了一個錯誤的兒子。然後這爺兒倆又錯誤地生活在一起。這就是我全部錯誤的生活。這些年來讓我家老爺子弄的,我現在都不願意和年輕人在一起了。有句話怎麽說來著?

我說,未老先衰。

教授的形象又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對——太對了。

年輕人吃過麵以後十分滿足,說,這下好了,我又可以投入火熱的生活和複雜的鬥爭當中去了。

我說,你還要去上班嗎?

他說,沒錯。請一天假扣三十塊錢。其實,我們老板也是一個苦出身,沒想到,舊社會那些殘酷剝削工人的資本家成了他現在學習的楷模了,對待我們這些出苦力的人,就是一個字,狠。

我問,你做什麽工作?

他說,嗨,我那也不叫什麽工作,就是站在門口,穿上一身製服,看大門,門衛,保安。懂吧?

我說,晚上看護老爹,白天還要上班,真辛苦你了。

他說,大叔,別看我發牢騷,家裏有個爹,當兒子的心裏還是踏實啊。我老媽早就沒了,就剩這麽一個錯誤的爹了。他再沒了,這個家就沒錯誤了。沒錯誤的家還叫家嗎?大叔。

從那以後,我天天都考慮給這個年輕人做不同的熱麵吃。這樣子一直到了開春。有天傍晚,那個小夥子突然打來了一個電話,跟我說,大叔,從明天開始,我早晨就不去吃麵了。

我說,老爺子出院了?

他沉默起來,半晌才說,出院了,沒事了。謝謝大叔。

當我再一次見到這個年輕人的時候,是一天的傍晚。

小夥子突然推門進來,說,大叔你好,還記得我嗎?

我說,記得。怎麽今天得閑到我這裏來。不會是又要預訂熱麵吧?

他說,不瞞你說,大叔,挺長時間沒吃你的麵了,心裏有點兒想了。不過,今天不想吃麵。想吃點兒炸素丸子。不知道您現在方不方便?

我想了想,說,好!

年輕人環視著小店,唉,轉眼工夫就是春天了,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呀。

少頃,我把炸好的素丸子放到他的麵前。問,老爺子還好吧。

他遲疑了一下說,好,好,謝謝您還惦記著他。

他一邊吃一邊說,真好吃,又香又脆,難怪老爺子這麽喜歡吃……

我明白過來了,拍了拍他肩膀說,年輕人,生活就是要讓我們去經曆許多事情,沒別的辦法,我們就隻能去麵對它們。

年輕人說,大叔,您說得真好。

看到年輕人離去的背影,看著院子裏含苞待放的丁香,我想起教授臨別時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生活還得繼續!

那麽,流浪的教授怎麽樣了呢?
 


熱麵和素丸子的做法:

先說熱麵。開鍋後放入手擀的麵條,也可加些蔥薑。這個空當您將所有的小調料放入碗中,喜歡吃辣的人可以多加些辣椒油。麵熟了之後,可以加些小油菜,翠翠的,養眼。將熟了的麵和湯倒入調料碗中,拌勻就好啦。如果講求增加營養,可以多加一些蔬菜,再臥上一個雞蛋。

做素丸子時,要先將豆腐抓碎,再把胡蘿卜擦成絲。然後把香菜切成一厘米長的段,備用。然後取一隻幹淨的海碗,把碎豆腐、胡蘿卜絲、香菜倒進去。再打入一個雞蛋,加上鹽調味,再把所有的材料攪拌均勾。一邊攪拌一邊逐步地加入適量麵粉,讓黏稠度剛好,就可以擠成丸子了。等鍋中的油六成熱的時候,把丸子逐個下鍋,炸成金黃色。成了。

 


山東包子

二十年前,秋菜上市的時候,東北的城市幾乎大街小巷都堆滿了白菜、大蔥、土豆、蘿卜等過冬的秋菜,一垛垛像巷戰的掩體似的。那個年代,儲存秋菜是老百姓入冬前必做的一件事。冬天在這裏大約要滯留六個多月,一年日子半年冬。而今這種事少了。有蔬菜大棚了,即便是嚴寒的冬日,東北人照樣可以吃到新鮮的蔬菜。

盡管儲存秋菜的事兒已經漸行漸遠,不過,有老年人的家庭還會或多或少儲存一點。我一老光棍兒,即便是儲存也不會儲存多少。說心裏話,有時候還真希望有人來預訂跟秋菜有關的飯菜。

想不到,用教授的話說,在“城市變成銀色的時候”,就來了這樣一位客人。這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人高馬大,大臉盤子,結結實實,一看就是東北女漢子。

一進門,她劈頭就問,老板,你這兒能預訂哪些內容呀?

聽口氣,這位應當是個領導,很強勢。

我說,都是老百姓吃的那種普通飯菜兒。高級的恐怕……

她打斷了我的話,說,對,就是要普通的。老板,我想預訂一屜正宗的山東大包子。

我將記事本遞給她,說,請您寫上吧。

她皺著眉頭說,我不都說了嗎?還寫什麽?

我說,您還要寫下您的具體要求。比如有什麽忌口的,要什麽焰兒的,還有您的聯係電話。這樣包子做好了以後,我好打電話通知您呀。

她說,不用,我明天中午就來取。有問題嗎?你不要和我談價錢,價錢不是問題。需要交定金嗎?

說著她開始掏錢,並將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拍在櫃台上。

我說,那也要請您留下您的聯係電話,萬一有什麽變化……

她再次打斷我的話,不能有變化。老板,不是我要吃,是我的前老公爹要吃。他能不能挺到明天晚上都不好說了,所以請你務必在明天中午之前做好。我好打包帶走。

我說,這樣啊,我盡力。

她說,不是盡力,是必須。

我笑著說,您說得對。我們是在同生命賽跑。

她樂了,她一樂,人還挺好看的。

我問,冒昧地問一句,您的老公爹是哪裏人氏?

她糾正我說,是前老公爹。山東人,威海的。

我說,哦,闖關東過來的。明白了。

她說,那明天中午十一點半,我準時來取,再見。

說完,風風火火地就走了。

我合上了她什麽也沒寫的記事本,心想,這號女人……

不過,她的前老公爹真是有口福。在秋菜上市的季節,選擇上好的山東大白菜非常便利,不必去騷擾鄉下的竹刀和小喇叭花。不過,選擇那種肥瘦相間的純綠色豬肉,倒是需要我親自走一趟了。大小也叫一個老板,我知道城裏哪家小店可以買到這種上好的綠色豬肉。

為了對這位即將撒手人寰的老人負責,我特意做了幾種不同形式的山東包子,包括發麵的、燙麵的,圓形的、大餃子形的,放蝦仁海參的,以及老百姓說的那種純豬肉白菜餡的包子。我在威海流浪的時候,當地一個道上的兄弟請我在他的包子鋪吃的就是燙麵的山東包子。這個精明透頂的家夥是個奇才,雖說是山東人卻能講純正的普通話和四川話、湖南話。而且還是個活地圖,你隻要隨便說一個地名,他立刻能講出那個地方的地形地貌、風土人情、名勝古跡和特色美食。用他的話說,這都是“工作”需要嘛。我跟教授聊這個人的時候,教授說,《國家地理》雜誌應當聘他當特約記者。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們曾在一個拘留所待過——他是為了過冬,幹點壞事進來的。過去這山東哥兒們一直是在外地流竄作案的,但最終還是擺脫不了家鄉山東包子的誘惑,回山東了,並從此金盆洗手,踏實地開了一家山東包子鋪,還娶了一個滿嘴謊言的寡婦做了媳婦。我最欣賞的是他兒子,才十二歲,沒表情,你看不透他心裏想什麽。臨走的時候他悄悄地遞給我一張紙。我問,這是什麽?他說,路上看。我在路上打開一看,竟是做各種山東包子的方兒。這小崽子。

同時,我還為這個女漢子做了那種焰兒裏麵放一點粗粉條的包子(有些在東北待久了的山東人愛吃)。用教授的話說,盡管麻煩,但樂在其中。

聽甩子說,流浪中的教授並非像我認為的那樣過得淒風苦雨。甩子說,三哥,這你可是百分之一萬地想錯了。教授過得賊滋潤,討到了錢還經常去小館來二兩呢。教授跟我說,這幾年他差不多把中國都走遍了。他說,在大學當老師也沒這個福分哪。教授說,甩子呀,我唯一的遺憾哪,是此生不能去國外流浪一番啦。甩子說,我說教授,你是不是還想去月亮上走一趟啊?三哥,你猜教授怎麽說,他說,我做夢都想啊。甩子說,把我樂得直踩腳,摟著他的頭差點兒沒把他親死。我問,教授真是這樣還不錯。甩子說,對了,教授還問起了你,問我見沒見到你。我急了,說,雷子(警察)都抓不著他,我上哪兒見他去?教授說,唉,也不知道他開沒開上飯館。三哥,教授挺關心你的。聽了甩子的話,我取出了自己的名片遞給了甩子,說,萬一你再見到教授把這個給他。甩子說,三哥,我看你跟教授在一起混得也越來越像個有文化的人啦。你也不是不知道,獄友出了局子,除非有案子要做,一般是不會登門拜訪的,那一段兒就算翻過去了。好,試試吧……

第二天還不到十一點半,那位女士就來了。

我說,您稍等一會兒,包子剛上屜。我保證11點半之前您拿走。

這一次,這位女士的態度倒是好了很多,沒有說什麽,坐在那兒很感慨地說,唉,這人哪,一輩子也就那麽回事吧。

我說,不過,老妹兒,我挺佩服您的。

她說,這話從何談起?

我說,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您一直稱呼那位男士是您前老公爹。

她說,沒錯,的確是我前老公爹。這麽跟你說吧,大概在十五年前(說著,她說了一句粗話)。我那個傻X丈夫有了外遇。你說,老天爺可真殘忍啊,這種混賬的事兒偏偏讓我遇到了,我想騙騙自己都不可能了。

我說,他向您……

她說,求饒?對,一般人都會這麽認為。恰恰相反,他見事情已經敗露了,就對我說:“娟啊,有句話我一直憋在心裏沒對你說,現在你已經看到了。我愛上別人了,那咱們就離婚吧。”我上去就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我一天三頓像老媽子似的好吃好喝地伺候他們家老少三代,結果燒著了,跟我玩出軌。我越想越氣,又連著扇了他幾個大耳刮子。

我憋不住笑了。

她說,可這個混賬的男人卻說,打得好,打得好。娟呀,這下咱們兩清了。我跟那個小女人說,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麽能和這麽一個垃圾男人扯到一塊兒呢?行了,既然你喜歡垃圾那就送給你了。就這樣,他挑戰,我應戰。但是無論怎麽說,應當是他一腳把我給蹬了。

我說,那你前夫和那個女人走到一塊兒了嗎?

她說,都在國外呢。加拿大,溫哥華,70大道。他媽的,兩口子過得相當美滿。把他老爹扔國內了。這就是他的風格,不管不顧。這不,前天,那個看護他爹的護士給我打來了電話。我都奇了怪了,問,你怎麽能想起給我打電話呢?那個護士說,是您前夫告訴我您的電話。

她說,老板,看見沒有?這叫什麽?這叫孽債。我就是一個債戶。都過去十五六年了,我的債還沒有還完呢。

我說,後來呢?

她說,後來我就去了。老爺子見到我之後嗚嗚地哭哇,說,娟呀,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你呀。我對老爺子說,老同誌,您現在說這種話還有意義嗎?好好養病吧。說完我扔下一千塊錢。對,沒錯,這都是我該他們的。老板,這十幾年前哪,我每天晚上隻要一躺在床上,耳邊就想起那句話,娟啊,有句話,我憋在心裏一直沒跟你說……

我說,那,您說的這些事跟山東包子有什麽聯係呢?

她說,我的前老公爹他要吃啊。老頭子說,山東人嘛,你講話了,闖關東那夥。他一直想吃山東大包子。護工也給他買了,但他說不是那個味兒。你看,都滑到穀底了,嘴還挺刁。

我說,他不是僅僅是為了吃山東包子才找您的吧?

她鄙夷地說,你以為呢?把他自己的存款給我?想啥呢?找我就是想吃山東大包子。

我一看表,連忙說,喲,到點了,包子該出屜了。

我將包子包好,格外加了保溫,並帶了一盒玉米麵粥和一碟芹菜熗蝦籽。

這位女士一邊裝包子一邊說,想一想,這老爺子也怪可憐的。我這個人哪就是心軟啊。唉,這十幾年我也算沒白過,有一件事我想明白了,就是我太強勢了。女人是不可以這樣的。

我說,老妹兒,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您可別介意,我認為您原先的丈夫還是愛您的。

她愣住了,眼淚唰地就流出來了。這個快呀。然後馬上恢複了常態,說,不會不會。我得抓緊走了。你說得對,我們在和生命賽跑。
 


山東包子的做法:

做山東包子,要先把大白菜和豬肉都切成小丁,放到盆裏,再加入鹿角菜(洗淨後切成小段兒)、碎蔥、薑末、香菜末、鹽、香油、味精和黃醬,拌勾了,把味調好,製成餡。再把發好的麵兌好城,之後分成劑子,擀成皮兒。記著,將包好的包子先餳十分鍾再上屜。用旺火蒸十分鍾好了。

這裏我介紹一則有益的消息。說是法國一家麵包廠的工人,無論他們的年紀有多大,一個個手上的皮膚都既不鬆弛,也沒有老人斑。後來研究發現,原來是他們每天糅發酵小麥粉的緣故。

 


壇肉米飯

西北風開始掃蕩這座城市了。一夜之間,城市裏所有的草木全都開始凋零了,緊接著就飄起了雪花。我這個院子的房蓋上,果樹上,地上,全部是一層白白的雪。這倒方便,隻要是聽到有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就知道有客人來了。

這天晚上,我披上棉衣來到院子裏,準備關掉飯店的燈箱,一輛快遞摩托一跐一滑地開過來了,停在了我的院門口。是個年輕人,他吃驚地問,咋,老板,打烊了?

我說,是啊,您是要預訂啊,還是吃飯?

他說,預訂。

我說,那就請進吧。

那個年輕人隨我進了屋子。

我將預訂的記事本遞給了他說,幹快遞挺辛苦吧?

他說,這不剛完活兒嗎。快遞這行就是今日事今日畢。晚一天,客人就投訴你。媽的,現在的客人不知怎麽回事,一個比一個脾氣不好。

我笑著說,嗨,就是他們太普通了。

他說,大叔,您是把這種事情都看透了。您要是年輕,我倒建議您去幹快遞。

說著,他將寫好的記事本給我,問,這個可以嗎?

我看了一下,大米飯壇肉。

他說,對,我就想吃這個。這個最解決問題了。您知道幹我們這行,從早到晚,走街串巷,樓上樓下,真的很辛苦。有時候你覺得自己都快不行了。可是你也得堅持呀,一天下來骨頭架子都散花了,就想吃點高熱量的東西補一補。

我問,怎麽,家裏就你一個人?

他說,還有一個妹妹,在上海念書。老板,大、上、海呀,知道嗎?富人聚居的地方,一個不花錢不能生活,不付費不能活下去的地方。我聽妹妹說,那些上海人個個都像你的救命恩人一樣,居高臨下,趾高氣揚。我真鬧不明白了,每個城市都有大學,連縣城都有大學了,為什麽偏偏要跑到那樣不靠譜的城市去念大學呢?

我說,小夥子,我聽一個當教授的朋友說,考到上海的大學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他說,是啊是啊,我知道。我開始不希望我妹妹去上海念書,可是這個丫頭蛋子哭了。那就去吧。

我問,那你父母是什麽意見啊?

他說,大叔,有父母還說這些幹啥了?我和妹妹是一對苦命的孩子呦。我這一天拚死拚活的,就是為了供她上學,給她攢嫁妝,然後,讓哪個王八蛋把她娶走。之後,我才能倒出工夫來想想自己的事,自己破碎的人生。

我說,這麽說你還沒有對象呢?

他說,倒是想,可不敢有啊。先當業餘和尚吧。老板,可我也不能天天吃素啊。所以到大叔您這來。訂幾天壇肉大米飯。

我笑著說,這你就不怕花錢了?

他說,大叔,這我也是從保養我的摩托車得到的啟發。你看呀,摩托車行駛到一定的公裏數,就得保養一下,不然機器就會疲勞,壞得就快。人也是一樣的。何況人還是血肉之軀呢。是不是?累了一年了,總得抽出幾天來自我保養一下。不僅僅是為了解決饞的問題,更是為了能夠勝任眼下的這份工作。大叔,我這個人已經三年沒保養了。我妹妹還有一年就大學畢業了,聽說她還要念碩士。我不知道我的有期徒刑還有幾年啊?

我說,你這個哥哥挺不錯啊。

他說,大叔,你可別這麽說。我心裏是一萬個不願意。可誰讓我是她哥呢?所以我必須做,我老媽死的時候告訴我,你要照顧好你妹妹。

我問,那時候你多大?

他說,十歲。我妹妹六歲。

我問,那你爸爸呢?

他說,跑路了。

我問,一直沒回來嗎?

他說,人間蒸發了。

好了,大叔,不打擾了,你也該休息了,我走了。

我說,小夥子,你還沒吃飯吧?

他說,沒事,回去泡碗方便麵,一袋榨菜,完活兒。

說完就告辭了。

從那天開始,這個小夥子成了我這個飯館每天晚上最後的一位客人。我總是早早地就把壇肉大米飯給他準備好。這可是一道費時的飯菜。大米,我通常會選擇那種最好的五常大米。這樣子,兩者搭配起來才好吃。晚上,隻要我一聽到院門口的摩托車聲,就知道他來了。

他推門進來,一邊撣著身上的雪一邊說,老板,今天的雪下得可真不小啊。那幫愛滑冰的人高興了,可是,環衛工人和我們送快遞的就遭了罪了。過去一天能送幾十家快件。這一下雪,送十五六家撐死了。唉,有人歡喜有人愁哇。

當我把壇肉大米飯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搓著手說,啊,聞著就香死了。然後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連我給他做的高湯也喝了個精光。吃過以後,用手拍著自己的肚子說,後娘打孩子——又一頓。

我問,味道怎麽樣啊?

他說,沒的說,大叔,兩個字,好吃。三個字,賊好吃。大叔,你的手藝真是一級棒啊。

我說,對了,你妹妹決定考碩士了嗎?

他說,小丫頭蛋子給我來了個短信,說哥哥太辛苦了,真不忍心讓哥哥這麽受苦,我決定不考研了。呸,呸,呸,大叔,這是小花招兒,但是我得裝傻呀。我說,妹妹啊,你該考研還得考研啊,爸媽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你考上了研究生,他們不僅要誇你,還要誇我這個當哥哥的呢。

我問,那你妹妹怎麽說?

他說,妹妹發來一個笑臉。大叔,就為了這個笑臉,我也得繼續努力啊。

說罷,站了起來,說,再見了大叔,你也該休息了。這麽晚打擾你,不好意思。

我一直把他送到院門口,站在那兒,看著他的摩托車漸漸地消失在雪夜之中。我想,誰會想到呢,當哥哥也是這樣不容易啊。
 


壇肉米飯的做法:

先把五花肉洗幹淨,然後切成兩厘米左右的小塊,備用。之後用油潤一下鍋,再把油倒出來,下入肉塊,用急火不停地翻炒,直至肉變色,並且有油浸出來。這時候放入拍碎的冰糖,用中火把肉塊炒成金黃色後,放入腐乳汁、甜麵醬、老抽、生抽、料酒、蔥段、薑片、蒜瓣,繼續炒,直至炒出香味兒再加開水,放八角、花椒、香葉、桂皮。記著,水一定要沒過肉塊。用大火燒開,用中火燜二十分鍾,之後再倒入砂鍋中,蓋好f蓋子,用小火再燒一小時左右的時間,直至五花肉軟爛為止。最後配上剛蒸熟的大米飯,即成。

 


蘇伯湯

春風吹過來了,又到了這座城市最美妙的季節了,迎春花、小桃紅都開了,其中柳樹的樣子最好看了,小嫩芽兒,小嫩枝兒,那麽一搖一搖的,真讓人舒心。這樣的風景在四季常夏的南方是看不到的。這座城市與俄羅斯的氣溫差不多,隻有到了五月才拉開春天的大幕。蘇聯有一首民歌叫《五月美妙,五月好》。在監獄裏,教授就特別喜歡唱這支歌。唉,想到這些真是讓人心酸哪。我是在上個月接到那個陌生的警察從W市打來的電話的,警察說,教授死了,我們在他的口袋裏找到了你的名片。所以就打電話給你。他的挎包裏還有一封信,但沒有說交給誰,應該是交給你的……

當晚我坐最後一班火車去了W市。那一夜我幾乎沒睡,站在兩節車廂的過道處一邊吸煙,一邊回想著我們在監獄裏的日日夜夜。教授說,你是我帶的最後一個學生了。我笑了。他問我,你笑什麽?難道我不配做你的老師嗎?我笑得更厲害了。他不斷地搖頭歎氣說,想不到在牢裏想當老師都這麽難啊。當時我心裏是這樣想的,教授,您這是何苦呢?教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就算我求你當我的學生行了吧?然後他自言自語地說,好為人師,教師的職業病啊。

那個胖胖的女列車員幾次從我身邊過,最後一次她說,你的煙抽得太多了,少抽吧。嘖嘖。

到了W市,教授已經火化完了。那個警察將教授留下的那封信交給了我。信裏寫道:“我走了。請把我的骨灰一半兒撒在大海,一半兒撒在我的家鄉C縣的南山坡上,小時候我就在那個地方一邊看書一邊放羊……”警察問我,你們是什麽關係?我說,獄友加師生。他聽了好像吃驚不小,但很快鎮靜下來,說,他還留下這本詩集。

我抱著教授的骨灰罐去了一處僻靜的海灣。路上,我對教授說,老師,你為什麽不來找我?你是好人犯罪,跟我們不一樣啊。在海灣我租了一條漁船,隨船出海,一點一點地將教授的骨灰撒在了海水裏。那個船工問,這是你什麽人哪?我說,老師。船工說,看來這個鰥夫虧著有你這個學生了。

C縣很方便,坐長途客車隻有兩個小時的車程。然後,我乘出租車去了南山坡。在車上,那位出租車司機就對我說,師傅,沒有南山坡了,也放不了羊了,那個地方變了外國人的汽車製造廠了,還撒骨灰呢,大門你都進不去。我看你還是往遠裏走一走吧,那邊清靜一點兒。

在一處清靜的地方,我下了車。這地方還好,離南山坡並不遠,或許教授小時候放羊也到過這個地方吧。我將教授的骨灰輕輕地撒開去,並說,教授,回家了……

回來之後,我發現種在院子裏的小蔥、韭菜、生菜,都抽出了纖細的嫩葉。真是讓人開心。這時候院門被推開了,進來了一位純俄羅斯打扮的中國婦女,看上去她有四十多歲的樣子。但是,仔細看還是能看得出,她的實際年齡已經超過五十歲了。

這位女士很有教養地問,你好,先生。

這是我當老板以來,第一個稱我為先生的人。

我說,你好。

這位女士說,我冒昧地問一句,您這兒是否可以預訂俄式菜肴?

我說,這要看您預訂什麽了?

女士說,我預訂的很簡單,就是紅菜湯和烤麵包。

我說,那您請進吧。

到了屋子裏。我把記事本遞給她,說,請您寫下您的具體要求吧。

這位女士拿起了筆,不假思索地寫道:純俄羅斯麵包,純基輔紅菜湯。

寫過之後,遞給我說,我這樣寫是不是有點苛刻?您知道,這是給我老父親吃的。

我快速地掃了一眼,用俄語說,純俄羅斯麵包,純基輔紅菜湯。沒問題。

她吃驚地說,先生,想不到你的俄語說得這樣好。

我說,隻會簡單的幾句,是一位教授教的我。

她說,先生,我父親曾經在小白樺西餐館當過廚師,他的師傅就是俄羅斯人。哦,我母親就是那個俄羅斯人的女兒。我父親做得一手地道的羅宋大菜。現在老了,病魔纏身,不行了。真是可憐。

我有些意外,問,您既然是廚師的女兒,也應該會做呀。

女士說,別提了。事情就是這樣,詩人不願意兒女成為詩人,演員不希望兒女當演員,而廚師呢,也不願意讓他的子女當廚師。

我頻頻地點頭說,您說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女士問,我明天中午來可以嗎?

我說,恐怕得後天。因為要做地道的基輔紅菜湯,尤其是給一位做西餐的前輩做,必須要準備好所有的配料。這您懂的。

女士顯得很高興,說,好的。我等您電話。

我說,冒昧地問一句,老爺子在醫院還是……

她說,家庭病床,我是專職護理。

做純粹的基輔紅菜湯,就是城裏人常說的蘇伯湯(或者羅宋湯),這不僅需要上好的牛肉、綠色的卷心菜、馬鈴薯、西紅柿、洋蔥、胡蘿卜、桂樹葉、黑胡椒等等,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調料,就是中國人稱為野茴香的東西,它的學名叫蒔蘿,也叫土茴香。這種植物市麵上根本沒得賣,但我知道哪裏有。

也可能是出於對一個前輩廚師的尊重(也包括我對父親的感情),第二天一早,我就坐頭班的火車去了一麵坡。那兒是我的老家。曆史上,一麵坡曾經是中東鐵路的一個重要站點。俄國人在這裏建了車輛廠、機務段、學校、醫院等等,並且還建了很多俄式住宅。這些俄國人大部分是在鐵路上做事,還有一些人養奶牛,開餐館,這裏的中國人也深受他們的影響,喜歡吃麵包喝紅菜湯,吃紅腸喝啤酒。一麵坡的南山有一片林子,六七十年代的時候那片林子很茂盛。先前許多俄國人會在五六月份去山上采野茴香,就是蒔蘿。因為用這種東西做的紅菜湯,味道特別的鮮美。

下了火車,我徑直去了南山,人變了,但山沒變。吉人天相啊,那片林子居然還在,且依然是一副春山蔥蘢的景象。也許是誠心感動了上天吧,進山不到十分鍾我就采到了新鮮的蒔蘿。之後回到鎮上,向路人打聽誰家養奶牛。

那個人問我,是畜牧場嗎?

我說,不,私人養的奶牛,隻給自己家喝的那種。

這人仔細看了看我,說,跟我走吧。

我隨他進了一個院子。一進院兒,他就對院子裏正在擠奶的婦女高聲喊,大手絹兒,你看看誰來了?

那個被稱為“大手絹兒”的女人仔細地看了看我,我呢,又仔細地看了看身邊的這個男人,我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認出了對方。天,小時候爺爺家的鄰居呀。

我在“大手絹兒”夫婦這兒得到了一大罐最純正的牛奶。他兩口子一直把我送到火車站的站台,並揮手看著火車遠去。教授說,“莫道前路無知己,人生何處不相逢”。果然哪。

做純粹的俄式大列巴,是不能用麵包機來做的。必須自己親自上手。材料全了,上好的麵粉、啤酒花、地道的鹽巴和從林子裏帶回來的樺木燒柴,以及老酵母、鮮牛奶、麥芽糖、橄欖油。然後,按照程序,兌好,發酵好,做成形,再放到烤爐裏烤。隻有這樣烤出的麵包才能外皮脆,質地又鬆又軟,香噴噴的。

然後調製基輔紅菜湯,配料好啊,熬好了之後,再把鮮奶皮兒放進去。一切都做妥當之後,約定的時間也到了。沒想到來取的不是那位婦女,而是一個中俄混血兒。沒問題,我將所有的東西裝好,再三地叮囑他路上一定要小心。

混血男孩兒說,外婆已經囑咐我不下三十遍了。要小心,要小心。您是第三十一遍。

我一直把混血男孩兒送到院子門口,看他上了吉普車,又說,小心,慢點開。

他說,這是第三十二遍。

我原以為這事兒就這樣過去了,某天的中午,那位女士突然來了。老熟人了,我打招呼說,女士,這次您打算預訂什麽呀?

她說,不,我是來給您送一件禮物,是老爺子送給您的。

說著,她從包裏取出一個木匣子。打開後,裏麵是一個厚厚的本子,上麵是用中文和俄文手寫的菜譜。

她說,這是老爺子珍藏了一輩子的東西。他決定送給您。

我說,這太珍貴了。不可以吧……

她說,您知道嗎,老爺子喝了第一口您做的紅菜湯時說的什麽嗎?他說,上帝啊,這是從山上剛剛采回來的土茴香啊。先生,老爺子自從病倒在床上這是第一次吃了這麽多。吃過之後,他自言自語地說,那些西餐館怎麽能和這個比呢?反反複複地說著這一句。
 


蘇伯湯和大列巴的做法:

蘇伯湯的“蘇伯”是俄語,意思就是“湯”。它的英文名叫:subo soup。但中國人都叫蘇伯湯。做這種湯時,要先將蔥切成蔥花,倒入油鍋炒香後,加入兩碗清水,煮開。將西紅柿洗幹淨,用開水焯一下,去皮切丁。土豆切塊,牛肉切片。然後一塊倒入鍋中繼續用中火熬煮。別蓋蓋兒。煮沸後,再用小火煮五分鍾後加入鹽、黑胡椒粉、蒔蘿、番茄醬。淋上香油就可以了。

特別說一下蒔蘿(就是野茴香)。蒔蘿的英文dill源自古語dilla—字,意為平靜、消除之意。原是生長在印度的植物,它外表看起來像茴香,開黃色小花,結小型果實。是從地中海沿岸傳至歐洲各國的。蒔蘿的味道辛香甘甜,多用作食物調味,據講有促進消化的效用,還能抗痙攣、祛腸胃脹氣、利消化、消毒、促進泌乳、助產、鎮靜、促發汗、幫助睡眠、預防動脈硬化等。據說在公元812年,法蘭克王國的君主查理曼大帝,曾下旨在全國廣栽蒔蘿。蒔蘿常用來烹調魚類,烘焙麵包,做湯,調味醬和腺漬小黃瓜。全城都是這個味兒。

再介紹俄羅斯大列巴麵包的製作。主要原料有麵粉、啤酒花、鹽等。過去烘烤這類麵包時,用的是那種人工砌製的土爐,燃料以柞木或樺木為最好。聽說在俄羅斯中東部的鄉村,現在很多地方還在沿用這一傳統技藝。這樣烤出的麵包味道一級棒。其中“啤酒花”是一味必不可少的,也是最重要的添加劑。吃大列巴可配以魚子醬、果醬、花生醬,以及各類沙拉等。搭配甜酒也是極好的。
 
 


疙瘩湯

看到窗玻璃上的那層灰蒙蒙水汽,我在上麵用手指寫道:“冬天到了。”這是我在監獄服刑期間養成的“習慣”。每到季節更換,每到下雨天,隻要窗玻璃上結滿了一層灰色的水汽,教授都會在窗玻璃上寫字,或是“下雨了”,或是“春天到了”等等。我雖然早已刑滿釋放,但經常會有身在囹圄的錯覺。就這樣季複一季,年複一年。如今我已經六十多歲了,是啊,總算走上了自然死亡的道路。我這樣說不見得人人都能理解,自然死亡,對大多數重刑犯而言是一種奢望。用竹刀的話說,我們比起那些被押到法場槍斃的哥兒們,幸運多了。

我下意識地用拳頭的側麵兒在窗玻璃上印了一個小腳丫印兒。透過這隻小腳丫印兒,可以看到院子裏已經著滿青霜了。教授說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道理呀。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他們的一生可以說過得平平淡淡。我和他們不同的是,他們有兒有女。或者正是這樣,他們到死也放不下對兒女的那份牽掛。我就不一樣了,可以說無牽無掛,一無所有。

電話鈴聲響了。對方是一個年輕人。

我問,您有什麽吩咐?

他說,是這樣,這天兒不是冷了嗎,我母親想吃點熱乎的東西暖暖胃。您是服務生還是老板?

我說,都是。

他說,哦,老板。不好意思,我母親想吃點兒熱乎乎的疙瘩湯……

我略感吃驚地問,疙瘩湯?

他說,對,疙瘩湯。

我問,您母親多大年紀?

他說,這有什麽問題嗎?

我說,沒有。我是說,這麽簡單的東西您自己不會做嗎?

他說,能自己做就不會麻煩您了,老板。我說,那您母親還有什麽要求?

他說,隨您了。您過去怎麽做,今天就怎麽做。

我問,幾個人?

他說,四個人,一家子嘛。好了,老板,我們中午見。

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我嘟囔了一句,這是不由分說呀。

說實話,不過是一鍋疙瘩湯,沒什麽可特別準備的。

我記得早年在外逃亡的日子裏,梅給我做的第一頓飯就是疙瘩湯。我當時就躲在那個廢棄的窩棚裏。看著外麵的雨,心想,要麽,這個女人帶警察過來,要麽就給我帶些吃的過來。梅做的疙瘩湯可真好吃呀。我當時想,這可能是人在逃亡的路上吃什麽都香的緣故吧。梅對我說,就是著急,擔心我爹回來,做疙瘩湯方便,快。我後來問過她,你為什麽這樣對我?梅說,不知道。我覺得你不是個壞人。我說,我真是個壞人。梅說,至少骨子裏不是。梅的這句話深深地震撼了我。唉,這一晃十七八年過去了。用教授的話說,逝者如斯。

那麽,這位和我有同樣嗜好的老太太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不管怎麽說,既然人家提出了要喝疙瘩湯,無論這個要求多麽簡單,作為廚子就一定要把它做好。為此,我按照“當年給我做的疙瘩湯”的樣子,準備了一盆。現在就隻等客人上門了。疙瘩湯隻有現做現吃才好。

臨近中午姐姐來了。她一進門就問,怎麽,沒有客人?

我說,有。一會兒就到了。

姐姐哦了一聲,脫下外衣,走到窗前。窗玻璃上還隱約留著我寫的字跡和那個小腳丫印兒呢。

姐姐輕輕地讀著,“冬天到了。”讀罷,回過頭來問我,弟弟,你寫的?

我說,這是我在監獄時養成的習慣。

姐姐的眼睛立刻濕潤了(姐姐就是這麽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她轉過身去繼續向窗外望著。

姐姐每次到我的小店來,一進了門便脫掉外套,立刻開始幹活兒。但這一次她卻有點兒反常。

姐姐說,弟弟,你看看誰來了?

我走到窗前,看到院子裏一個小夥子攙扶著一個老太太正向屋子這邊走來……

我說,這小夥子真帥呀。

姐姐說,這可是個品學兼優的孩子。你再看看,那個老太太是誰?

我仔細地端詳後,愣住了……

姐姐的臉上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疲疼湯的做法:

做麵疙疼的時候一定注意,水要一點點地倒入麵粉碗內,做到邊倒水邊不停地攪拌。記著,一定要用涼水,這樣麵疙疼才會做得又小又細,入鍋即熟。疙瘩湯千萬不要煮得時間太長,否則不但顏色不好看,吃起來口感也會很差。多實踐幾次就會了。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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