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飯 (作者:小茶)


從前,有個詩人臨死前說,他一生真正情思所係,是一件藍布旗袍背影的一閃。

活在世上,飯是天天吃的,吃過多少,真也是難以計數。不知怎麽,不忘的,是幾樣家常飯。
 


涼拌蘿卜絲

簡家和我家是幾代世交,70年代,我插隊每年回家過年,中途都在A市簡家落腳。他們總是熱情地拿出預備過年的菜來招待我,這在當時是極慷慨之舉。A市劫道的從不劫財,單劫吃的。據說某盜曾對提豬頭的夜行人斷喝出“不留豬頭留人頭”的千古名句。

簡家菜在親友中相當出名。但眾人上桌後目光如炬、齊齊落定的,是一盤涼拌菜。舉箸下去,如觸一團纏綿心事,夾起來春雨連綿,絲絲透明。送入口中,頓時跺足:天下百味,隻有四川人最知味!那撩人的芳辛麻辣,端的一個火辣辣“孫二娘”!山花滿頭,又豔又野,一路攻占你的口腹,直逼心田;令你紅頭漲臉,頻頻拭汗,全麵臣服。而那精細的刀工又如一個死心眼兒的漢子,嚴格、刻板、一絲不苟,技藝精湛地體現出脆、爽、酥、糯、滑等不同口感的品質。這對“男女”的結合,成全了味覺感官最美滿的享受。品嚐這等滋味,真令人“無可名言,但有慚愧”了。

這是簡家的看家菜。當人家頭回告訴我,這顛倒眾生的美味是用什麽做的時,我不禁大大睜圓了眼睛!

這是一盤涼拌蘿卜絲。

一個蘿卜,做得讓天下人都不知是蘿卜,本領可見。做此菜的是簡家的長輩簡婆婆。盡管許多人都知道,簡家的蘿卜絲是秘不傳人的,但每次桌上,仍有人遠兜近轉地打探。簡婆婆隻是一笑而已。如此,這盤菜和做菜的人,就都有了點神秘。

簡婆婆長著四川人少見的高大豐壯的身材,七十幾歲的人了,還常戴上金絲眼鏡讀《撒克遜劫後英雄略》之類書,你想,可是個人物?她絕少提自己的過去,偶爾“漏”出一半句:紅絲絨坐椅的國際列車;衣香鬢影晚宴上紫色的香水燈——都把我們嚇一跳!

非但我們嚇一跳,文化大革命,她把紅衛兵都嚇了一跳。

那天,紅衛兵抄家後,厲聲讓簡婆婆“老實交代”。簡婆婆穩穩立在一地狼藉中,緩緩、清晰地講起她與中共地下黨組織曆史悠遠的交往,在場所有人無不聽得大氣不喘、一動不動。有一瞬間,似乎紅衛兵的凶神麵具一下淡退,露出一張張普通的、長著小痘痘的年輕的臉,那臉上閃著掩不住的興奮和興趣。臨走,甩下這麽句話:“蓋了!把阿慶嫂都蓋了!”

70年代末我返城後,曾接到簡家的來信,說簡婆婆因肝癌去世了。後來簡家女婿出差來我家,一次聊天,大家對某事的發生時間產生爭議,簡家女婿一拍腦門:“沒錯,就是那年。那年老人家已不在,過年的蘿卜絲還是我拌的呢。”拌蘿卜絲,成了簡家的記事標誌之一。

我心一動,忙問:“你的蘿卜絲得了真傳?”簡家女婿立即正色搖了搖頭,隨即又嬉笑地打了個響指,敲敲我家飯桌上那碟手指粗的老醃蘿卜條,說:“已成絕響。”
 


南瓜糯米團

常家是我家多年的老鄰居,他們是南方人,很早從蘇州鄉下來到北方,隻是家中還保留些南方的生活習慣。比如,每到秋涼,他家好婆必買上一隻扁圓的老南瓜做南瓜糯米團。具體做法:將老南瓜去皮後,一牙牙劈開切成大塊,鍋裏多放清油,爆香蔥花,再下南瓜加鹽不斷煸炒至塌軟、出水。此時,將糯米粉搓成銅錢大的圓子按扁入鍋,加適量水小火燜熟。揭鍋時,香氣撲鼻。熱氣散開後,眼前濃重的色彩和強烈對比,幾令人吃驚:南瓜大板塊深濃的橘紅縱橫狼藉,有種大醉的恣肆、絢爛和毀滅的悲壯;糯米團腴白如脂,半隱半現,宛轉其間。恍惚中如見曆史上垓下那日的殘陽,黑臉的項羽支住嬌花飄落的虞美人……

當然,吃,總是帶來歡樂。做好的團子每家都分得一碗,全院吃著一鍋飯,平添了異姓一家的親熱。所有的北方佬都卷起舌頭,學好婆的吳儂軟語:“糯米團!南瓜糯米團!”

這是南方鄉下飯,做起來卻並非沒有難度。南瓜是越老越好,但越老的南瓜皮越厚。小時,曾在秋涼的早晨,看常家好婆坐在院子裏刨南瓜。全身都在繃緊、用力,直刨得鬢發蓬蓬、青筋暴起。因此,常家的南瓜糯米團每年隻做一次。

秋去秋來,坐在院裏刨南瓜的換了好婆的女兒,齊端端一個蘇州俏。那俏人兒在刨南瓜時,照樣發亂筋暴,麵紅耳赤。當她停下來歇息時,常會無緣無故出會兒神,眼神美麗而有些憂傷。

秋來秋去,院子裏有了許多變化。柿樹下大排停放的自行車中夾了幾輛紮眼的大紅摩托。有人辦公司搖搖晃晃開回輛126P,有人下班去夜市賺小錢,有人辭職去深圳、海南賺大錢,也有人出國了。大家各忙各的,鄰裏見麵不再慢悠悠問句:“吃了嗎?”而是怪怪地拉一長聲“拜——”就沒影兒了。沒有人注意到,從哪個秋天起,常家不再做南瓜糯米團了。

好婆已去世多年,蘇州俏也退休在家。小輩多在國外,惟一留在國內的是個大學生,經常和同學出入快餐店,她的生活中壓根兒沒有南瓜。

後來,我家搬出那個院子,住進一座新建的高層公寓。每當秋雨??,我從24層的窗戶向外張望,總覺得自己像隻鳥兒懸在半空。這時,不知怎麽,便會無來由地想起童年鄰家那碗南瓜糯米團,那樣通紅的,暖烘烘的;想起院子裏那些人……於是,在雨天的清寂裏團起身子,感到一種溫暖;於是,就微笑;於是,覺得很好。而那過去的日子,猶如一個橘色朦朧的燈籠,暖暖掛在雨中的樹上。

每當秋風起、秋菜大量上市時,我總較往常在菜市多遛一會兒,有意無意,看看南瓜。但我發現它們數量很少,且多被冷落在角落。是的,如今人已不大懂得吃南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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