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戀 (作者:滕肖瀾)



下班前,蘇以真接到錢文薏的電話,說晚上大學同學聚會。在來福士廣場的港麗餐廳。“聽說杜原會攜眷出席。打扮得漂亮點,把那小女人比下去,讓杜原後悔——”

隔著電話,蘇以真恨不得一手捂住那個大嘴巴,再三關照:

“這件事隻有你一個人曉得,要是告訴別人,我是肯定肯定會生氣的。”

錢文薏讓她放心,“我這人最有分寸了,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心裏清清楚楚。”

晚飯時,杜原果然帶來了女朋友,長相甜美,嬌小玲瓏,說話嗲得像湖州粽子。一眾男生私底下都誇杜原眼光不錯。錢文薏卻不以為然,說杜原是鄉下人的品位,一點兒也不大氣。

“現在的女人,不到一米六根本就談不上有身材,臉一看就是化妝出來的,老粉塗得比一塊錢硬幣還要厚,又不是上舞台,居然還戴假睫毛,口紅豔得像要吃人,哪裏比得上我們蘇——”蘇以真不待她說完,夾起一塊蝦膠雞翅塞到她嘴裏,加重語氣:“多吃菜,少說話。”

錢文薏並不罷休,兩杯酒下肚,居然又勸蘇以真想開些,放開懷抱,“天涯何處無芳草——”弄得幾個同學都問蘇以真是不是失戀了。蘇以真隻好瞎編,說前陣子搞辦公室戀情,被甩了。同學都表示憤慨,說那男人一定是近視眼,眼光絕對有問題。

錢文薏在一旁咯咯直笑,“巧得很,這男人也姓杜——”

蘇以真笑眯眯地把她拉過來,在她耳邊道:“再敢多說半個字,以後就不是朋友了。”

散席後,大家說去泡吧。蘇以真要回家,被錢文薏硬拉去了。喝了好幾輪,每輪走幾個老的,又來幾個新的,手機一圈圈地打,到最後,原先的同學已所剩無幾,都是同學的同學,朋友的朋友,沒幾個認識的。名片雪花似的散。蘇以真手裏抓著一把,大多是些會計事務所、銀行的白領。彼此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你好我好大家好。蘇以真幾次要走,都被錢文薏留住。

“我是要喝到high的,你走了,誰送我回家?”

蘇以真隻有留下來。錢文薏勸她打起精神,“你看,這裏坐著的全都是精英、青年才俊,你伸手一撈就是一把。哪個不比杜原強?你對他們笑一笑,他們骨頭就要輕三兩——”

蘇以真恨恨地道:“看著吧,下次我要是再把心裏話告訴你,就從東方明珠跳下去。”

錢文薏打個酒嗝,說,其實暗戀也沒什麽,不丟人。蘇以真道,是不丟人,但也不必整天掛在嘴上。錢文薏道,是杜原那小子沒眼光,等我給你找個比他好幾萬倍的男人,活活氣死他。

蘇以真歎了口氣,幽幽地說了句:“他又不曉得,怎麽氣得死?”

錢文薏說她,“所以說呀,現代女性哪有你這樣犯傻的。都六七年了,早點說出來,現在小孩都讀幼兒園大班了——你就憋著吧,憋到人家結婚,還要倒貼一封紅包。人財兩失。”

蘇以真不說話,陡地拿起旁邊一瓶酒,往嘴裏灌去。

這一晚過得混亂無比。蘇以真記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一杯接一杯,沒停過。眼前人影晃動,有勸酒的,唱歌的,還有說黃段子的。嘈雜得一塌糊塗。後來,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有人扶起她往外走。她眼前發黑,腳下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花上。沒有一丁點力氣,整個身子都靠著這人。迷糊中,聽見旁邊一人問:

“劉言,你一個人行不行啊?”

蘇以真聽了哈哈大笑,手指一下下地點著那人的鼻子,“流言,怎麽叫這個名——”話沒說完,便被這人架著往外走。到了外麵,風一吹,蘇以真“啊”的一聲,張口便吐個稀裏嘩啦。這人“哎喲”一聲,“怎麽說吐就吐——”手依然是牢牢地扶住她。一會兒,又給她披上外套。輕輕把她垂到麵前的劉海往後捋去。

“好了好了,吐出來就好了——”一雙手在蘇以真背上拍了拍。隔著衣服,還能感到幾分暖意。蘇以真沒來由的一陣心酸,眼淚不覺便流了出來。“難受是吧,一會兒就好了——”他哄小孩的口氣。蘇以真想說“謝謝”,嘴巴張了半天,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這人叫了輛出租車,問她:

“你家住哪兒?”

蘇以真比劃了半天,好不容易把地址說清了。司機回頭關照那人:

“哎,別讓她吐,我剛換的車墊。”

蘇以真倚著車窗。人感覺好些了。腦子也清醒了些。她朝那人看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留著李小龍似的頭發,圓臉,兩頰有好多青春痘。很深的雙眼皮。

“謝謝啊——”蘇以真大著舌頭,“呃,我朋友呢?就那個穿花裙子的女人。”

“醉得比你還厲害呢——放心,有人送她回去。”

“誰啊?可不可靠的?”她問。

年輕男人笑笑,“不錯啊,喝醉了還這麽憂國憂民——放心,絕對可靠,比我還可靠。”

蘇以真嗯了一聲,想這人挺有意思。一會兒到了家,男人扶她下車,問:“一個人上樓沒問題吧?”她使勁點頭。男人又跑到門衛那兒打招呼:

“這女的喝醉了,麻煩關照一下——這個,我不方便上去。謝謝啊。”

蘇以真搖搖晃晃地走上台階,朝他揮手,“走吧,再見。”

回到家,倒頭便睡。睡得昏天黑地。次日早上醒來,瞥見身上的外套,一愣,忘記還給人家了。平生第一次喝醉酒,還當著陌生人的麵,實在是狼狽。蘇以真回憶了半天,隱約記得那人叫“流言”,好像在會計事務所裏工作。把包裏亂七八糟的名片翻了個遍,都沒找到這人。隻得給錢文薏打電話。錢文薏也說不認識,“我幫你問問,肯定有人知道。”

幹洗好的外套掛在衣架上。蘇以真懊悔得要命。人家還是個小阿弟呢。真是有些不成體統了。又覺得自己傻到了極點。那晚杜原早就走了,根本看不見她一反常態的瘋樣。就算見了,也不會有一丁點的憐惜。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錢文薏說得沒錯。從大二起到現在,整整七年,兩千多個日夜,她把那三個字藏在舌頭底下,小心翼翼地,加了蓋、上了鎖。好東西放久了會變成垃圾,好話也是如此,過了保鮮期,就爛在嘴裏了。說出來就是一團濁氣,夾雜著陳年的腐味。隻好沒頭沒腦地咽下去,爛在肚子裏。難受是難受,但好在別人並不知情,總算是少了些難堪。

公司附近新開了家川菜館。同事們說要嚐鮮,午飯便訂了這家的工作套餐。蘇以真不吃辣,照例是去馬路對麵的日本料理。秋刀魚、茶碗蒸、味噌湯。味道談不上十分好,但原料新鮮,服務也不錯。吃完慢慢踱到公司,電梯來了,她走進去,正要關門,忽地一隻手從外麵扶住了電梯門。隨即一個男人擠了進來。

“不好意思哦——”

蘇以真轉過身,對著鏡子整理頭發。見那人戴頂棒球帽,手裏拎著幾個飯盒,衣服背後印著“××川菜館”,牛仔褲洗得發白,都破出洞了。電梯快到的時候,這人一回頭,忽地瞥見鏡子裏的蘇以真。兩人目光相對,都是一怔。

李小龍似的發型,滿臉青春痘。這人赫然便是那晚的年輕男人。

蘇以真驚訝極了,“咦,你怎麽——”總算是反應快,生生地把後麵半截話縮了回去。這副模樣,自然是來送外賣。衣服上都印著LOGO呢。他不可能在會計事務所上班。那天晚上是胡謅。怪不得找不到他的名片。蘇以真沒有讓錯愕在臉上停留太久,“你好呀,真巧。”

男人也說了聲“你好”,換個手拿飯盒。有些尷尬。

“你的外套還在我那兒呢。總算找到你了——你在這家飯館上班對不對?明天我把衣服拿過來給你。”蘇以真客氣地向他道謝,“那天晚上真是麻煩你了,很不好意思的。”

電梯門打開,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辦公室。男人放下飯盒,收了錢,臨走時朝蘇以真瞥了一眼。蘇以真坐在靠窗的位置,埋著頭,很認真地看報紙。小小年紀就不學好,泡吧也就算了,還豁胖充大。蘇以真挺看不慣他。等他走出去,又想,人家到底幫過自己,豁胖不豁胖,是人家的自由。便有些後悔,該表現得熱情些才是。失禮了。見一幫同事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直說這家店味道不錯,又實惠,明天還訂他家的。蘇以真一想也好,明天又能見到他。也省得親自把外套送過去了。

年輕男人叫劉言。是川菜館的小工,青浦人。連著幾天,辦公室都訂川菜館的午餐。大家很快便與他混熟了,開口閉口“小阿弟”,還攛掇他去問老板要打折卡。他真的要來了一張,堂吃八折,外賣打九折,說一次性滿兩百元也可以打八折。大家算來算去,兩百元實在是湊不滿,便建議蘇以真也訂他家的,多一個人就差不多了。蘇以真不肯,說吃辣過敏。

劉言一旁聽了,忽道:“我們家的川菜保證不過敏。”

蘇以真好笑,“你怎麽曉得?要是過敏了,怎麽辦?”

“要是過敏了,”他道,“這頓飯我來買單——不光你那份,大家的都我來買單。”

大家跟著起哄,說小阿弟為了拉生意,豁出去了。老板請了這樣的夥計真是有福氣。又說蘇以真再不吃就不夠朋友了。劉言一本正經地朝蘇以真看,很有信心的模樣。蘇以真想這人真是多管閑事,吃不吃辣與他什麽相幹了。轉念又想,若不是多管閑事,那晚也不會送她回家,素昧平生麻煩人家。說到底還是個熱心人。心一軟,“好吧好吧,吃就吃。”

第二天午餐送來。水煮魚、鐵板牛肉、手撕包菜、酸辣湯。劉言單獨替蘇以真包了一份,菜和湯分開,配了濕紙巾和水果,很幹淨的樣子。“做你生意不容易,給你搞點特殊化。”劉言說這話時,並不看她,而是朝著旁邊,漫不經心似的。蘇以真嘿的一聲,心裏竟不自禁地暖了暖。

水煮魚紅豔豔的,色澤很好。她夾了塊放進嘴裏,頓時便朝劉言看去。劉言問,好吃吧?她不答,又夾了塊牛肉。吃一口,朝他看一眼。劉言說,專心些,才品得出味道。

大家問她感覺如何。她道,誰曉得呢,就算過敏也不會這麽快。快下班時,收到一條短信,“沒過敏吧?劉言。”她奇怪他怎麽會曉得自己的手機號碼。再一想,那晚應該給過他名片。想不理會,又覺得不好,隔了半晌,回了條:

“忘記告訴你了,我吃番茄醬也會過敏。”

第二天,劉言送午餐過來時,依然給她單獨裝一份。

趁別人不注意,她問他,為什麽要拿番茄醬冒充辣油,“不怕我說出來嗎?”劉言說不會。“你一看就不是那種咋咋呼呼的女人——再說了,與其吃那種小日本的淡不拉嘰的東西,還不如吃我們的。生魚片哪有水煮魚好吃啊。你實惠了,我們也實惠。這叫兩全其美。”

他說川菜館是他一個遠親開的,請了個正宗的川菜師傅,幾十年的老手藝,比“俏江南”、“川國演義”還要好。他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索性不讀了,在外麵打零工。洗過碗,搬過磚,發過傳單,還給死人化過妝。“不是人人都能穿西裝戴領帶在辦公室吹冷氣,我沒那個命,拿家裏的錢去讀個夜大什麽的,沒意思,還不如早點出來幹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他說話時,語氣透著些許不羈。說完還吹了記口哨。

蘇以真朝他看。心想這人年紀輕輕,想法倒挺成熟。

“你幾歲,”她逗他,“是九○後吧?”

“比九○後大三歲,跟你一樣,都是八○後。”他道。

蘇以真嘿的一聲,瞥見他臉上密密麻麻的青春痘,想,小朋友一個,還吃大姐豆腐,“八○後也分好幾代呢。你穿開襠褲的時候,姐姐我已經在學校裏當升旗手了。”

“在我們學校,都是讀書最差的學生當升旗手。”他故意氣她。

她哧的一聲,問他:“那晚為什麽說謊——明明在川菜館上班,幹嗎說在會計事務所?”

他道,“不是我說謊,是一個朋友替我吹的牛,說反正是來湊數的,將來也不會見麵,就算吹自己是副市長也沒關係。誰認識誰啊。”

蘇以真又問:“那幹嗎送我回家?誰認識誰啊。”

“你以為我想啊——誰讓你坐得離我最近?旁邊幾個男的都醉得不成樣子了,我要是不送你,你肯定在酒吧呆上一通宵,上海治安又沒那麽好——總之是看不下去,心想就做一記好人吧,好心有好報。”

蘇以真笑笑,“這話對,否則我也不會訂你家的午飯——我沒騙你,我是真的不能吃辣,以前有一次跟同學去吃香辣蟹,結果大腿腫得跟豬腿似的,在醫院吊了一夜鹽水。”

“啊?”他很驚訝。

“所以啊——我是冒著生命危險,訂你家的川菜。”蘇以真笑。

後來,蘇以真每次想起這層,便覺得詫異——又何必理會他呢,照舊吃自己的日本料理不是挺好?沒來由地給他一激,竟真的訂起了川菜——雖說是番茄醬版的川菜,但總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了人家的工夫,也添了自己的麻煩。搞得每次吃飯都跟做賊似的,生怕被同事察覺,遠看是沒啥,走近了一眼便能看出端倪,明明紅得嚇人,卻是一股甜香,辣椒籽也沒半顆。再說又是單獨包裝。有多嘴的同事已經嘀咕了,“怎麽天天開小灶——”

她把這層顧慮跟他一說,他腦筋轉得倒快,送餐的時候,給她一小包辣油打開放在旁邊,“這樣別人就聞不出來了——”她不便說,其實不光是這個,總覺得哪裏不妥。她好奇他是怎麽把番茄醬放進菜裏的,又不是掌勺的師傅,怎麽做的手腳。味道倒也不難吃。川菜做成淮揚菜,是另一種風格。應該費了不少心思。再說了,他不嫌麻煩麽,賺的錢又不是他的。

蘇以真想,還是吃回日本料理算了。可一來同事那邊不好交代,二來總覺得欠了劉言的情,那天晚上送她回家是一樁,天天往菜裏加番茄醬又是一樁。蘇以真覺得自己做事拖泥帶水已經到了一種境界了。七年都不敢對杜原表白,現在連訂個工作午餐也是牽絲絆藤。

星期五那天,換了個女孩送外賣。女孩說劉言家裏有事,請了假。沒有小灶,蘇以真頭一次吃起了大鍋飯。同事們開她玩笑——小阿弟一請假,大阿姐待遇就直線下降了。蘇以真被正版水煮魚辣得舌頭發麻,索性也不辯解,笑眯眯地由大家說去。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態勢。

下午接到劉言的電話,“沒過敏吧?”

蘇以真嚇他,“臉上都起紅疹了。”

“啊!?”他緊張起來,“要不要緊——真是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事,忘記關照他們了——你怎麽還在上班啊,快去醫院看看,免得又要吊鹽水——”

“請病假要扣工資的,”她道,“我這月公休全用掉了。”

“那也要去醫院啊,你這個人真是——中午吃份日本料理就要花掉六七十塊錢的人,還計較這些小鈔票,你是不是腦子不好使啊,”他居然罵起她來,“快去請假,就算不去醫院,回家睡一覺也好啊。黃梅天,正常人也覺得皮膚發癢呢,更何況你這種容易過敏的——”

蘇以真掛掉電話,便有些後悔。好端端地去招惹人家。聽他的語氣,應該是真的急了。拿過手機,在屏幕上打道:“我挺好的,跟你開玩笑呢。”想想不妥,又刪了。心裏覺得挺不好意思,一把年紀了還尋小弟弟開心。

一會兒,收到劉言的短信:去醫院了嗎?她回道:去了,在排隊。

下班出來,遠遠地瞥見劉言站在門口,雙手抱胸,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蘇以真吃了一驚,臉都有些紅了。幾個同事走過,跟他打招呼。她便也沒事人似的,上前道了聲“你好”,轉身便走。他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到了路口,她停下來,回頭朝他笑。

“不好意思哦。”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紅疹消得蠻快嘛。”他走到她麵前,“一點印子也不留。”

“開個玩笑,別生氣。”她道。

“有啥好氣的,”他嘿的一聲,把手插進褲袋,聳著肩膀對她笑,“我良心沒那麽壞——我寧可被你騙,也不希望你真的皮膚過敏。”

蘇以真聽了,忍不住朝他看去。見他也在看她,忙把目光移開。那一瞬,心頭好像被什麽輕輕撥了一下,都聽到“吧嗒”一聲了。忙不迭地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他跟上兩步,走在她前麵。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他一米七出頭,而她一米六九,穿上高跟鞋比他還高了半個頭。好在他肩膀寬,走路胸挺得很直,看著還不算太矮。況且她也不是那種高高瘦瘦的竹竿身材,落差並不十分大。蘇以真想,要命,居然研究起這些來了。

她對他說,還是不習慣川菜,“也省得天天麻煩你了。我照舊吃我的日本料理。”

他噢了一聲,“麻煩倒也沒什麽麻煩——隨便你。”

他告訴她,他在向那個川菜師傅學手藝,“師傅誇我手上挺有感覺,讓我跟著學,慢慢來——昨天師傅讓我試做了一道鐵板牛蛙。看他的臉色,應該還過得去。”

他瞟她一眼,道:“可惜你不喜歡吃川菜,否則遲早能吃到我親自燒的菜。”

蘇以真沒吭聲,半晌,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這個,你為什麽一定要我吃你們店的菜?”話一出口,便恨不得打自己個嘴巴。

“你不曉得嗎——不曉得我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朝她看。

她心裏一跳,臉上若無其事的,“不曉得啊,為什麽?”

“真的不曉得?”

“不曉得。”

他停下來,對著她,隔了幾秒鍾,很認真地道:“因為有回扣——拉一筆生意,就是一筆回扣。”

蘇以真一怔,隨即笑了笑。笑容有些僵,肌肉被什麽牽製住,非常不自然了。忙轉過身,心裏暗自舒了一口氣。隻是卻不覺得輕鬆,那口氣像個飯團,竟噎在喉嚨裏了。她幹咳了兩聲,又用手捋了捋頭發。

“哦。”她暗罵自己多心。不是這個原因,還會是什麽原因呢。

她正要走,忽地一隻手從後麵拽住了她的胳臂。她聽到他帶著笑意的聲音:

“裝憨啊,老阿姐?”

她來不及反應,他已一把抱住了她。

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一時有些轉不過神來,都有些迷糊了。那一瞬,她腦子裏忽地閃過一個想法——倘若當初也對杜原稍有些暗示,不曉得情況會怎樣?整整七年不假辭色,保密功夫做得比安全局還要周到。現在隻是短短幾天工夫,便隱隱約約對一個陌生男人表露了好感——這麽急轉直下的,是不是叫矯枉過正呢?

她緩緩地,搭住他的腰。猶猶豫豫的,手指彈鋼琴似的,搭上了又放開。不著力地。路燈下,她看見兩人擁抱的影子——他把頭埋在她的肩上,像孩子倚著媽媽——她竟有些想笑了。



黃梅季過後,雨依然淅淅瀝瀝下了一陣。天空像匠人筆下的水墨畫,總是青灰一片。

外婆的關節炎又犯了,蘇以真陪她看醫生,配了些膏藥,又找了家專門店拔火罐。濕氣太重,拔出來的罐上都有水印了。蘇以真給外婆買了台抽濕機,放在房間裏,隻小半天,便能倒出一腳盆水來。外婆說現在節氣亂了,農曆五月底了,早晚還陰冷得很,沒病也弄出病了。

蘇以真把母親寄來的照片帶給外婆——在自家的飯店前,倚著父親,夫妻倆笑得很甜的樣子。外婆仔細端詳了一陣,說你媽越來越瘦了,你爸倒是又胖了不少,肉全長到你爸身上去了。蘇以真說,我媽是怎麽吃都不胖,不像我爸,再辛苦照樣長肉。

外婆搖頭,“那種窮山惡水——”

蘇以真笑笑,曉得外婆又要嘮叨了。照片每隔兩月便會按時寄來,胖了瘦了,醜了美了,黑了白了,一目了然。為的是讓外婆放心。當年母親那決然一走,傷了外婆的心。照外婆的想法,自家的女兒,如花似玉的一個丫頭,就算是市長都未必舍得嫁。真正是寶貝疼惜到了極點。偏偏就被父親那樣一個傻小子給勾了魂去。怎麽勸都不聽。最後更是幹脆,雙雙一走了之,去了卡塔爾那種聽都沒聽過的地方。“做野人去了——”外婆真正痛煞。

“卡塔爾不是窮山惡水,是富得流油,不用幹活都能過好日子。”蘇以真這麽安慰外婆。心裏曉得,隻有土生土長的卡塔爾人才有這種優遇,外國人根本沒這麽幸運——總算蘇以真的父親,一個蘇北鄉下的愣頭小子,靠著一股韌勁,硬是在異國他鄉紮下根來。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這些外婆不是不曉得,可嘴上終是不肯服軟,不肯承認女兒嫁得不差,成日裏糾纏著父親那一口蘇北腔,“再怎麽樣,也是個蘇北人,這塊那塊的,跟王子拍照又怎麽了,能多長塊肉麽?”——外婆是說前幾個月,父親與卡塔爾王子的合照。王子包著頭巾,滿臉絡緦胡子,眉眼很英武,搭著父親的肩。據說簽名照都掛在飯店牆上了,真正是金字招牌。卡塔爾境內的中國飯店本來就少,有王子親臨的中國飯店就更少了。這下想不好都難了。

蘇以真出生不到半年便被送回上海。卡塔爾氣候太熱,又幹燥,蘇以真一落地便水土不服,七災八難的。可一回到上海便好了,也實在是蹊蹺。此後就再沒有去過卡塔爾。她是外婆帶大的。女兒的骨肉,外婆打心底裏疼愛。可想起女婿,又氣不打一處來。好的東西都是女兒的,“看你的五官,跟你媽一模一樣,秀氣啊——”不好的地方,全賴上女婿,“一個女孩子,長那麽高幹什麽,‘好女不滿百’,曉得嗎?看你那大塊頭——”其實蘇以真並不胖,頂多稱得上有些珠圓玉潤,可外婆不喜歡。外婆評價人的標準完全是按著自家女兒來的,女婿是反麵典型,哪怕沾著邊也不行。

蘇以真父母幾次要把女兒接回去,外婆舍不得,蘇以真也不願意。從小到大,蘇以真與親生父母見麵的次數,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她爸爸恨恨地對妻子說:“我拐了你媽的女兒,你媽便也拐了我的女兒——這叫現世報。”

外婆住在盧灣區的一條老式弄堂裏。地段好是好,房子卻舊得厲害。蘇以真大學畢業後,便搬到父母給她買的公寓裏。她讓外婆也住過來。外婆不肯,說老房子有感情了,新公房住不慣。蘇以真便每個禮拜去看她一回。外婆身體還行,隻是比前兩年更嘮叨了些。

“有男朋友了嗎?”每次過去,外婆都要問她。

蘇以真說沒有。外婆便歎口氣,“你媽媽是二十出頭便草草嫁了人,你卻是到了二十七歲還沒人要。都傷腦筋啊——”蘇以真安慰外婆,“各人有各人的福氣,早早晚晚的事。”

蘇以真過生日那天,劉言送了她一根項鏈當禮物。次日上班,幾個同事見了,都說款式不錯,“你皮膚白,戴這種彩金的最好看了。”劉言剛好過來送餐,聽了偷偷朝蘇以真做個鬼臉,嘴上說:“老阿姐,男朋友送的啊?”

蘇以真笑笑,沒睬他。

下班後,兩人去看電影。經過路口時,見好多人圍著什麽東西,吵吵鬧鬧的。走近一看,原來是個老太太被車撞了,捂著腿在地上不住呻吟。肇事的汽車早沒了蹤影。旁邊沒一個幫忙的。劉言二話不說,上前把老太太抱起來,叫了出租車去醫院。診斷下來是大腿骨折。劉言墊了醫藥費,又聯係了她的親屬。一切停當後,才想起看電影的事,抱歉道:“這下隻好看晚場電影了——”

“電影不急著看,”蘇以真開玩笑,“先給我簽個名。雷鋒同誌。”

“那是因為你在旁邊,”劉言老老實實地道,“否則肯定一溜煙跑了。”

“雷鋒同誌太謙虛。”

“不是謙虛,是說實話。剛才在車上,我其實挺慌,想萬一被老太的家屬揪住,硬說我是肇事者,那就講不清了。”

“不怕,我替你作證。”

“親屬作證沒用。”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朝她笑。

兩人去“避風塘”吃飯。買單時,蘇以真付的錢,“見義勇為的獎勵——”劉言歎道,你不早說,否則就去外灘三號了。心裏曉得蘇以真是找個機會買單。兩人交往以來,都是他買單。她並不與他爭。隻是每次都建議去小館子,人均二三十的那種。他覺得挺不好意思。蘇以真的家境,她隻字不提,他或多或少打聽到一些。其實就算不打聽,也能猜到。醉酒的那晚,他送她回去時已曉得了。那樣的地段,那樣的樓盤,連門衛都穿西裝戴白手套,進出門還要鞠躬。

一次,劉言問她,她父母在卡塔爾幹什麽。蘇以真隨意地答了句“開飯館”。他說,原來是同行啊。她笑笑。他以為她也會問他家裏的情況。他都預備好回答了——父母是青浦鎮上的工人,過兩年便退休了。還有一個姐姐,已經嫁人生子——可她沒問,一個字也不提。他猜她應該了解的。他說話帶著濃重的青浦口音,聊天時總是盡量避免那些語氣助詞“啊哩”、“伲呀”,努力讓上海話更純正些。可越是這樣,越是別扭。怪怪的。他曉得她能聽出來。

上周,她父親從卡塔爾快遞了生日禮物給她——竟是一把車鑰匙。她興衝衝邀他一塊兒去拿車。一輛紅色的迷你酷派。他都看呆了。頭發一陣陣地發麻,心想還有這種事,拍電影啊。麵上一點兒也不流露出來,想,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淡定。不能讓她看輕。又想,早曉得如此,倒也不必費力買那條項鏈了——花了他整整兩個月的薪水。項鏈三百塊還是三千塊,在她看來隻怕區別不大。差得太遠了,他有些沮喪地想。

兩人並肩走著。他一手摟著她,一手插在牛仔褲的後袋裏。牛仔褲穿了七八年了,T恤衫倒是上周新買的,佐丹奴,尺寸有些偏小,隻剩最後一件打折的了,沒得挑。他朝她看——永遠是打扮得體,標準的淑女模樣。衣服和手袋都是名牌。從上周起,她就不穿高跟鞋了,剛好跟他一樣高。但女的顯高,看著還是她高。劉言原先走路稍有些佝背,現在時刻提醒自己昂首挺胸,硬生生拔高了一兩厘米,像解放軍走儀仗隊,都有些古怪了。

蘇以真居然說要把車給他開,“我上班坐地鐵隻要一刻鍾,開車起碼半小時,沒意思。”劉言忙不迭地拒絕,“我一個打工的,饒了我吧。”蘇以真說,“雙休日可以帶你外甥去兜風。”

“男孩子要窮養。小小年紀,不作興這麽慣他。”劉言心想,她果然曉得他家的情況。

快到地鐵站時,迎麵撞見錢文薏。見到兩人,頓時大驚小怪起來,“這麽巧——”

蘇以真一怔,下意識地掙脫了劉言的手。錢文薏瞟了劉言一眼,“朋友啊?”

蘇以真“嗯”了一聲,岔開話題:“吃了飯沒?”

“幫幫忙,都快九點了,”錢文薏朝蘇以真壞笑,“朋友,有花頭啊——”

蘇以真也跟著笑,給劉言介紹:“我大學同學,錢文薏。”錢文薏朝蘇以真吐了記舌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口味好像變了不少。”

蘇以真白了她一眼。

錢文薏問她這周末有沒有空,有個同學要出國,大家準備聚一聚,“你也來啊——”她對劉言道。劉言應了一聲。蘇以真說:“再看吧,也不曉得有沒有空。”錢文薏哎喲一聲,“吃個飯呀,花不了你多少寶貴的時間。”轉身又對劉言笑,“一定要來哦。”

回去的路上,蘇以真問劉言:“想不想去?”劉言聳聳肩,“我是無所謂,看你吧。”蘇以真瞥見他的神情,便曉得剛才不該甩開他的手。“我當然想和你一起去咯,”她親親熱熱地挽起他的手,“就怕都是陌生人,你會不自在。”劉言笑道:“有你在,就算旁邊全都是火星人,我也不會不自在。”

聚會那天,蘇以真花了些心思打扮。粉紅色的紗衫配牛仔中褲,頭發紮得高高的,劉海邊別個金色的小發夾,頸裏戴一個施華洛世奇的小熊吊墜。休閑鞋。斜挎一個粉色背包。塗上水晶狀的唇彩。水果味的香水。

在飯店門口遇到劉言。白西裝、黑皮鞋,還帶了領結。頭發擦了摩絲,齊齊地朝後捋去——蘇以真還是第一次見他穿得這麽正式,竟有些想笑了。走進去,錢文薏見了兩人,哈哈大笑,“許文強和花仙子來了。哈哈。”

蘇以真向劉言一一介紹。介紹到杜原時,兩個男人握了握手。蘇以真問他:“女朋友沒來啊?”他笑笑,“過去式了,是前女友。”又誇她越來越年輕了。蘇以真臉一紅,連說“哪裏哪裏”。

兩人找了位置坐下。劉言忽地問她:“那個杜原,以前是不是跟你談過戀愛?”蘇以真吃了一驚,“胡說八道——”劉言道:“剛才說話的時候,你都不敢看他的眼睛。”蘇以真沒料到他觀察得這麽仔細,都有些口吃了,“誰、誰不敢看啦——”

劉言擺擺手,反過來安慰她,“沒事,我一點兒也不在乎。誰沒個過去呢。”

蘇以真聽他老氣橫秋的腔調,不禁好笑,“那你呢,你有沒有過去?”他道:“我是白紙一張,清清爽爽。”她嘿的一聲,“不是白紙,是白癡——小白癡。”說著,在他頭上敲了一記。

去衛生間補妝時,遇到錢文薏。錢文薏問她劉言的情況。蘇以真照實說了。錢文薏瞪大眼睛,“你是不是受刺激了?”蘇以真替她洗腦子,“別勢利眼——人好比什麽都重要。”錢文薏勸她考慮清楚,又說到杜原與女友分手的事。“杜原吹了,你倒又談上了,你們兩個人真是有趣。”蘇以真不想糾纏這個問題,匆匆出來。瞥見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在聊天,唯獨劉言幹坐著,手裏拿著一張名片在看。她猜那應該是杜原的名片。走近了一看,果然是。

“是不是有些悶?”她坐下來,問他。

劉言把名片放好,伸個懶腰,“我也去印張名片吧。在這種地方,沒有名片就像沒穿衣服一樣。”

蘇以真笑道:“好啊,就印‘川菜館總經理助理兼首席公關’。怎麽樣?”

“不好,”他道,“隻要印‘蘇以真的男朋友’就可以了。比國家主席還有麵子。”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不怎麽說話。蘇以真有些後悔參加這次聚會。那些同學都是老江湖了,一個個混得比人精還要精。隻盯著有用的人,說有用的話,做有用的事。像劉言這樣的,連敷衍也省了。況且還有杜原的事。她朝他看,想說些逗他的話,又不知該怎麽說。

到了她家門口。劉言道了聲“上樓當心”,轉身便走。她望他的背影。摩絲時間長了,粘性不夠,頭發變得參差不齊,像倒刺。看著很別扭。電梯裏,她照鏡子,見自己一身粉紅色係,隻差沒在頭上綁根粉紅頭繩了。也難怪被錢文薏嘲成“花仙子”。又想到劉言的西裝,應該是問別人借的,並不怎麽合身,胳膊那塊有些緊。白西裝配領結,也虧他想得出來。

一個是裝嫩,一個是小孩穿大人衣服——都是一樣的煞費苦心。

蘇以真想笑,不覺竟又歎了口氣。

連著幾天,他都沒聯係她。短信也沒一個。蘇以真起初是歉意,後來也不舒服了,想又沒人硬逼你去,這是做給誰看呢。剛好老板找她,說有個去北京出差的任務。她想也不想便答應了。也不通知他,收拾好行李,下午便走了。

剛到賓館,收到他的短信,“你在哪兒?”她回道:“北京。”一會兒,他打電話過來,問她:“怎麽也不說一聲?”她道:“又不是去玩,出差有什麽好說的。哈。”怕語氣聽著太生硬,最後加了聲“哈”,聽著竟像是小沈陽了。兩人沒說幾句,便掛了。蘇以真心裏鬱悶,想,算什麽名堂。找了個北京的老同學,吃飯、唱歌。一直玩到半夜。第二天上午沒事,睡到十點多,忽聽到有敲門聲。

她爬起來開門,一看——竟然是劉言。

“還在睡呢?我一不在,你生活就沒規律了。”他朝她笑。

他是坐晚班火車來的。沒買到臥鋪票,坐了一夜。蘇以真問他,怎麽曉得她住這個賓館。他回答,隻要有心,什麽事都能打聽到。蘇以真朝他看,眼圈有些發青,應該是一夜沒睡。挺不好意思,自己在電話裏語氣不好,他必然是聽出來了,否則也不會這麽風塵仆仆地趕來。

她讓他下午在賓館裏睡一覺。晚上陪他去“全聚德”吃烤鴨。劉言是頭次來北京,一會兒說想爬長城,一會兒想去故宮,一會兒又說不去這些老地方了,去鳥巢和水立方。蘇以真讓他訂個計劃,“反正這兩天我盡量騰出時間來陪你,你想去哪兒都行。”劉言想了半天,說還是去長城吧,“不去長城非好漢,像我這樣的好漢怎麽能不去長城呢?”

吃完烤鴨回來,劉言說另外再開一間房,拿著皮夾要去前台。蘇以真攔住他,“算了吧,難不成還怕你吃了我?”劉言倒有些扭捏了,洗完澡,裹個嚴嚴實實出來,鑽進被窩。蘇以真本來也不是很放得開的人,見他這樣,也忍不住滑稽。怕他害臊,臉上一點兒也不敢表露出來。兩人早早地關了燈,像小朋友那樣乖乖睡覺。都朝向兩側,背對背,當中留了好大一塊空當。

周圍安靜得很。能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蘇以真本已有些困了,卻一點也睡不著,眼睛閉上又睜開,反反複複的。聽他的呼吸聲也不均勻,應該是也醒著。過了一會兒,劉言忽問:

“‘投行’是什麽?”

蘇以真一愣,猜他說的是杜原,“‘投行’範圍很廣,簡單來說,就是給企業包裝上市、私募基金什麽的。”

“很賺錢吧?”

“還可以——幹嗎問這個?”

“沒事,瞎問問。”

蘇以真想,他終究還是耿耿於懷。索性把話說開:“有些東西,別人看得重的,我未必是這樣。你應該曉得我家的情況。我缺什麽,不缺什麽,你應該也曉得。”

他不吭聲,半晌,問她:“你缺什麽?”

蘇以真轉過身,瞥見他微拱著肩膀,後腦勺那裏鼓出來一塊,頭發格外濃密。她湊近他,用手指在他背上畫了個“心”。他覺得癢,肩膀一聳,“老阿姐,勾引我嗎?”要轉身。她不讓他轉,按定了,在他背上又畫了個“心”。

“我缺這個——你有嗎?”她道。

他嘿的一聲,“大餅嗎?”他開玩笑,“老阿姐想吃大餅?”

她在他背上一遍遍地畫著“心”。“我隻缺這個,別的,我什麽也不在乎。”他轉過身,看著她,“這個,我有。”蘇以真笑了一下,“那就行了,一點問題也沒有了。”

他看她,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流動。他應該是想抱她,可又有些不敢。蘇以真伸出手臂,攬住他,把頭放在他胸口。他依然是不敢動。她抄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背上。他的手很大很溫暖,貼在背上,像個暖寶寶。

月光從窗簾縫隙裏透了些進來。她瞥見他兩頰的青春痘,鼻子毛孔有些粗,泛著油光。平常不覺得,此刻細看起來,五官是帶些稚氣的。嘴巴到下巴,那樣圓圓的一個弧度,隻有小男孩才是這樣。有些乖巧的模樣,再怎麽扮老成也遮掩不住的。蘇以真忽覺得有些慚愧,他比她小了整整四歲——這四歲的缺口,他是用了心去補的。即便什麽也不做,本身也已是不公平。蘇以真忽想,換了是她,他再不開心,也不會巴巴地從上海趕到北京。

她說要擠他的青春痘。他不肯,“我的青春痘,是留給自己擠的。好不容易養熟了它們——”蘇以真不依。他便指著額頭那個最大的,不甘願地,“好吧,這個給你擠。”蘇以真拿了紙巾,兩頭按住,一擠,“嘖嘖——真髒。”他忙不迭地讓開,“這麽大一顆,我還舍不得讓你擠呢。”

第二天爬長城,蘇以真到一半便沒力氣了,要打退堂鼓。被劉言連拖帶拽硬架了上去。“老阿姐,身體不行啊。”她道,“就是,不好跟小朋友比。”好不容易到了頂上,感覺半條命都去掉了,話也說不完整了。找了個路人替兩人合照。劉言一手做出勝利的手勢,一手搭住蘇以真的肩膀。“好,一、二、三!”閃光燈亮起時,劉言忽地湊近她,在她嘴角親了一下。

“這張照片,我是要留一輩子的。”他笑得賊忒兮兮,“叫‘吃老豆腐’。”

從長城下來,蘇以真說想去北大看看,“來北京這麽多次,還沒去過北大呢。”兩人便叫了車去北大。到時天色已有些暗了。手攙手走進去,繞著未名湖轉了一圈。劉言說,大學弄得這麽漂亮,跟風景區似的。蘇以真道,就是。

兩人在湖邊長凳坐了一會兒。微風輕輕拂過臉龐,很愜意。他問她:

“讀大學是什麽感覺?”

她說,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是讀書唄,跟小學中學比起來,稍微自由些。他哦的一聲。蘇以真瞥見他的神情,故意逗他,“這個世界啊,大學生多得數也數不清,可正宗的川菜師傅沒幾個——川菜師傅比大學生值錢多了。我還等著吃你做的水煮魚呢。”他嘿的一聲,問她:“不怕過敏嗎?”她道:“為了捧你的場,豁出去了。”他嗬嗬笑道:“老阿姐給麵子的。”

第二天返程,蘇以真下午的飛機。劉言買了上午的火車票。蘇以真剛下飛機,便給他發短信,“我已到。你呢?”他回過來,“現代化交通工具就是好啊,我才剛過蘇州。”蘇以真笑了笑,又問他:“累不累?”他答道:“隻要想到你,就一點兒也不累。”

她記得他蠻喜歡周立波,便說陪他去看海派清口。第二天跑到美琪大戲院買票,售票處說這一年的海派清口都斷票,又打電話訂票,也是同樣的回答。她想起錢文薏有個朋友在東方票務上班,便拜托她。錢文薏說試試看吧。

隔了幾天,錢文薏弄到了票子。隻有一張,“實在太火了,費盡心思隻弄到一張——你自己去看算了,別告訴那小子,也省得饞他了。”蘇以真要給她錢,她說不用,反正也是內部關係,沒花錢。蘇以真開玩笑,說:“一張票子隻算一半人情,下次請你吃飯,隻包菜不包酒水。”

看演出那天,兩人預備在門口買黃牛票。到了戲院門口,黃牛倒是不少,一問價格,一百八十元的票子炒到五百多。兩人都嚇了一跳。劉言說,太貴了,你自己進去看吧。蘇以真不肯,“本來就是陪你看的,你不看,我一個人有啥意思?”劉言也說不願意一個人看。蘇以真靈機一動,說:“那幹脆都別看了,票子賣掉,三六九撈現鈔。”劉言嗬嗬笑起來,“老阿姐門檻精的。”

兩人興致勃勃地當起了黃牛,與路人討價還價。最後四百五十塊成交。“夜宵銅鈿有了——”兩人正說笑間,蘇以真忽然看見旁邊人影一閃,竟像是杜原。再細看,又不見了蹤影——應該是看花眼了。興衝衝地與劉言去吃夜宵,像撿到皮夾子那麽開心。蘇以真想,這事不能讓錢文薏曉得,否則把人家送的票子賣掉,倒真有些難為情了。

第二天,錢文薏問她,演出好不好看。蘇以真到底不好意思瞞她,照實說了。錢文薏在電話裏叫起來,“你沒去看?——你沒碰到杜原?”蘇以真也吃驚了,“什麽杜原?”

錢文薏扭扭捏捏地說了。票子其實是杜原買的,托錢文薏交給她。“誰曉得你會把票子賣掉——”蘇以真想起昨晚見到的人影,原來竟真是杜原。他必然是見到她在兜售票子,怕她難堪,故意避開的。蘇以真兀自有些回不過神來,“杜原為什麽托你把票子給我?”

錢文薏停下來,不說話。蘇以真明白了,這個大嘴巴終究還是說給杜原聽了。忍了七年沒說的事,她一股腦替她說了。蘇以真一顆心頓時“怦怦”跳起來。又想,昨天若真的進去看了,不曉得會是怎樣的情景——怪不得錢文薏讓她一人去看,別告訴劉言。原來是這個意思。蘇以真窘得頭皮都發麻了——杜原買的票子,她居然賣了套現。

蘇以真恨不得拿頭去撞牆。丟人丟到家了。從手機裏翻出杜原的號碼,想打過去解釋。手指按著通話鍵,半天沒撳下去。中午劉言來送餐,見到她,笑道,老阿姐,麵色不大好啊。蘇以真說頭疼。他道,注意休息,別太累了。

意外的事情接踵而來。下班前,平常跟她很談得來的琳達,忽然湊過來問她:“你和那個送外賣的小劉子,是不是在談戀愛啊?”蘇以真猝不及防,給她問得一愣,“沒、沒有啊。”

“還瞞我?”琳達嗔道,“你啊,真不夠朋友,瞞得這麽緊。”又說辦公室裏都曉得了,連兩人在北京的照片都看到了。蘇以真問,什麽照片?她道,你們在長城上拍的呀,親密得不得了。

蘇以真怔住了。忽想起中午劉言過來時,與幾個同事研究他的手機,嘻嘻哈哈——必定是那時把照片給大家看了。心裏頓時不悅,說好先保密的,這樣冷不丁說了出來,竟也不通知她一聲。拿過手機,給他發了條短信:“你很奇怪啊。”很快的,電話來了。她拿起來,沒頭沒腦地便是一句:

“你怎麽回事?”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隨即一個男人道:“怎麽了,不高興嗎?”

是杜原的聲音。蘇以真也是一愣,忙道:“啊,沒有——是你啊杜原。”

杜原問她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好不好?”蘇以真腦子還不及反應,嘴上已是先拒絕了:“這個啊——晚上有點事。”他哦了一聲,“那就下次吧。”她遲疑了一下,道:“不過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你找我有事?”他笑笑,“我也沒什麽要緊的事,就是好久沒見了,吃個飯聊聊天。”

她想這不是實話。即便昨晚不算,上個月也才見過麵。她琢磨著他的語氣,想到昨晚的事,尷尷尬尬的,不曉得說什麽好。停了停,他道:“要是真沒什麽事,那就賞臉一起吃飯吧。”——是給她台階下。蘇以真道:“好,晚上見。”掛掉電話,瞥見手機上有條短信,是劉言發來的,“我怎麽奇怪了?”蘇以真想,現在打過去吵架也沒意思,索性不睬他。把手機關了。

晚上約在公司旁邊的明天廣場萬豪。杜原替她點了鮮帶子沙拉和蘆筍鴨胸,還有焦糖布丁。都是她喜歡的。蘇以真有些詫異,想,與他談不上多麽熟稔,他倒是曉得她的口味。杜原問她喝什麽。蘇以真說隨便。侍應生推薦了2002年的南非霞多麗白酒。

兩人拿起酒杯,碰了碰。杜原說,還是第一次和你單獨吃飯。她笑笑,道,就是。他道,平常都是一群人湊在一塊,吵吵鬧鬧的,加起來也說不了幾句話。她又笑了笑,道,是啊。

寒暄了幾句,他隻字不提昨晚的事,像不曉得似的。蘇以真倒忍不住了,想這事無論如何要解釋一下。“杜原,”她訕訕地道,“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那個——票子很難搞到的吧?”

“也不會啊。你曉得,錢文薏很有門路。”他微笑。

這個錢文薏。蘇以真心裏罵了幾萬幾千遍“十三點”。瞥見杜原笑眯眯地看著自己,臉一紅,忙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你喜歡周立波?”他問。

“是我男朋友喜歡。”她道。

她又向他說“不好意思”。他搖頭,“是我不好意思才對,該跟你明說的——請你看演出又不是什麽壞事情,還搞得這麽偷偷摸摸。”他朝她笑。

“我記得你喜歡安德烈·波切利,”他忽道,“聽說他下個月來上海,到時候一起去看好不好?”

蘇以真心裏一凜,忍不住朝他看去。他讓她想起學校裏的那段時光。她曾無數次想象與他單獨在一起的情景,隻是卻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在學校裏很受女生歡迎,她也不是沒人追。可他前後換了三四個女朋友,她卻一直耽擱下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前世欠了他的。都有些委屈了。她想裝得若無其事,可神情卻已經露了怯了。隻看一眼,便忙不迭把目光移開。手幹放著不知如何是好,隻好又喝酒。把杯裏的酒都喝盡了。他又替她倒上。

吃完飯,他送她回去。她說了外婆家的地址。下車時,她說“謝謝”。他很有禮貌地替她開車門。“下次再見。”她道,“開車小心。”轉身便向弄堂裏走。轉彎時,回頭望了一眼,見他還站在那裏。看不清臉。身形籠罩在黑暗中,棱角卻是分明,像紙張剪出的剪影。她朝他揮了揮手。

外婆聞出她身上的酒味,問她,喝酒了?她說,喝了一丁點。外婆又道,又不是周末,怎麽過來了?她隨口道,家裏停電。——這借口著實不高明。外婆朝她看,嘿的一聲,“小姑娘古古怪怪的。”去小房間給她鋪床,“冰箱裏有桂花綠豆湯,消暑的,吃了再睡——”

外婆說她瘦了,問她是不是戀愛了。“談戀愛最容易瘦——”蘇以真笑道:“外婆你懂得真多。”外婆道:“誰都是這麽過來的,人啊,就這點花頭,都一樣——真的談戀愛了?”

蘇以真說,是。外婆來了興趣,問,怎麽樣的小夥子?她道,比我小四歲。外婆皺眉道,怎麽是個小弟弟。她道,看上去比我老多了。外婆說,那也是小弟弟。蘇以真笑笑。外婆說,有空帶過來讓我看看。蘇以真點頭。

也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剛躺下便睡著了。隻是一夜的睡眠被分成了好幾截。醒過來,很快睡著,一會兒又醒了。這麽醒了睡,睡了醒,反反複複的。腦子也不曉得是清醒還是模糊,想的都是今天的事——杜原的微笑,與七年前並無分別,那迷死人的笑容。他替她開車門的時候,手很自然地搭到她肩上。那一瞬,她竟有些想哭了。她讓他送回外婆家,而不是自己家。應該是怕他曉得她的地址。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想的。還有劉言,那樣毫無征兆的,便把他與她的事說了出來。本來說出來也沒什麽,她也該體諒他的,談戀愛又不是搞地下工作,不作興那樣躲躲藏藏的。可總歸有哪裏不對——她想不通,便提醒自己繼續睡。有睡意打底,這麽深更半夜的想事,比白天自由多了,想到哪裏算哪裏,想停便停,完全沒有負擔的。

第二天送午餐時,劉言給她帶了些魚頭湯,用保溫瓶裝了,“裏麵放了天麻,能治頭疼——你不是頭疼嘛。”蘇以真昨天隻是隨口一說,想不到他竟惦記著。便說了聲“謝謝”。一抬頭,瞥見周圍同事一個個擠眉弄眼,頓時想到,正因為昨天說開了,今天才這麽毫不掩飾,連“阿姐”都省了——都是舉世皆知的秘密了。不免有些尷尬,接過湯,假意去整理桌上的東西。

她並不急著吃飯,一會兒去複印,一會兒又去廁所。等出來時,劉言已走了。手機上有他的短信:“晚上碰個頭?”她回過去:“好啊。”

下班時,經過川菜館,遠遠地瞥見劉言和一個女孩在說話。那女孩應該也是店裏的員工,高高地紮個馬尾,手裏拎個水桶,說著說著,一隻桶便套到劉言頭上去了。咯咯的笑。劉言把桶拿下來,去抓她的馬尾。作勢往後一拉。兩人一個追,一個逃,嘻嘻哈哈的,鬧個不亦樂乎。

蘇以真從沒見過劉言笑得這般肆無忌憚,真的像個孩子了。他在她麵前卻始終是老成持重,開玩笑也很有分寸,更不會動手動腳。現在這副模樣,本來是再自然不過,看著竟是有些陌生了。那女孩大約才十七八歲光景,胸部飽滿,臉頰兩塊高原紅,揮舞起手腳來幅度很大,嗓門也很大。“小赤佬!”她扯著嗓門,用不純正的上海話罵他。劉言臉上的青春痘一顆顆鼓出來,精神抖擻。

他居然還抱起那女孩,在半空中轉了兩個圈。“信不信我把你扔到黃浦江裏去?”他嚇唬她。

“你扔啊,扔啊——”女孩嘴裏還在挑釁。

蘇以真看了一會兒,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心想,你果然不是一張白紙。

劉言晚上九點半才放工。見麵時,身上的工作服還沒脫,風風火火的。“好像好久沒看到你了——真想你啊。”他道。

“中午不是剛見過?”蘇以真嘿的一聲。

兩人沿著馬路一直走。路口一個個地過。路燈把兩人的影子一會兒拉得老長,一會兒又縮短了。長長短短,扯皮筋似的。劉言問她,頭還疼嗎?她道,要是疼到現在,不老早疼死了?他道,還是我的天麻魚頭湯有效,是吧?

高跟鞋在地上踩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很清脆。他明顯感到了兩人身高的差距,努力把胸抬高,“女人家,長這麽大塊頭,真是的。”他吸了吸鼻子。

“長得矮的男人,就喜歡說高個女人塊頭大。”蘇以真回敬道。

他問她,昨天晚上沒回家?她道,嗯。他還想再問,瞥見她的神情,停住了。“那個,”他摸頭,“你昨天為什麽說我奇怪?”蘇以真已不想提這事了,隨口道:“你不奇怪嗎?”他道:“我哪裏奇怪了?”蘇以真嘿的一聲,沒理他。

兩人緩緩走著。本意是想坐地鐵的,不知不覺便過了地鐵站,走了差不多兩站路。劉言開玩笑,“老阿姐,練腳勁啊?減肥?”蘇以真問他:“走不動嗎?”他道:“老阿姐走得動,我就走得動。”蘇以真停下來,朝他看,忽道:

“你幹嗎老是叫我‘老阿姐’?——日日叫,夜夜叫,不煩嗎?”

他愣了一下,“不是老阿姐,難道是小阿妹?”

她看了他一會兒,噔噔往前走。他跟在後麵。“看樣子心情不大好啊,”他不急不徐地道,“按理說,跟那個姓杜的吃頓飯,心情應該變好才是啊——”蘇以真聽了,霍地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老阿姐心情矛盾啊,這兩天在做思想鬥爭是吧?”他居然把這不像玩笑的“玩笑”繼續開下去,“其實也沒啥,有什麽就說出來,憋在肚子裏多難受——小阿弟我懂的呀。”

蘇以真朝他看了一會兒。“那你呢,”她道,“你難道把每件事都說出來了嗎?沒什麽憋在肚子裏?”他道:“我怎麽了?”她手一揮,“算了,我不想跟小孩吵架。沒意思。”

“那正好。我也不想跟老女人吵架。”他道。

兩人對視了幾秒。停了停,她搖頭,“真累。累死了。”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累?”他針鋒相對。

兩人繼續往前走。一前一後。當中隔著不長不短的一段距離。他看著她每一腳都踩在他的影子上,而且剛剛好是頭頂那位置。他心裏憋著氣,猜她應該是故意的。故意踩他的頭,跟他過不去。這麽想著,又覺得自己被她說中了,竟真是小孩子氣了。她的鞋跟很高很尖,虧得她還能走得那樣穩,雄赳赳氣昂昂的。便想,高跟鞋也不曉得是誰發明出來的,女人本就不必太高,偏還要穿高跟鞋,男人怕矮,卻又沒得穿。實在是沒道理。

她之前說過——“有些東西,別人看得重的,我未必是這樣。”她說這話時,語氣溫柔得像溪水一樣。她的聲音像天籟。幾乎要惹出他的淚來。他曉得她是真心的。他也是真心的。可同樣是真心,他要辛苦得多。像爬長城,上去時是一格一格的真功夫,下來時腳再怎麽打戰,終究是輕鬆多了。她便是從上到下,壓根不曉得他由下往上的艱難。

“老阿姐。”沒來由地,他忽地喚她。

她遲疑了一下,停住腳步。

“老阿姐,”他大聲道,“有合適的小姑娘嗎,幫我介紹一個?”

她並不轉身,在原地頓了幾秒,“好啊,我幫你留心。”

“謝謝哦。”他有些歡快的語調。不知怎的,在這夜空下聽著竟有幾分別扭。

她不作聲,徑直往前走去。聽他並沒有跟上來。轉彎時,匆匆往回處瞥了一眼,見他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快半夜了,這麽一人站著,實在是突兀。她還不及多想,已是轉到另一條路上了。看不見了。蘇以真忽地有種衝動,想回去喚他一起走,但想想罷了。她曉得自己不會這麽做。他讓她幫忙介紹女朋友呢——應該是把意思說清了吧。她覺得挺丟人。隱隱的,竟又有些釋然。這陣子始終有什麽東西壓在心頭,現在陡地被人一股腦挖了出來。連根帶底的。

蘇以真心裏算了一下,從認識到現在,剛剛好兩個月——權當放個暑假。

他的番茄醬版水煮魚,她應該是不會再吃了。番茄醬與水煮魚,放在一起本就有些奇怪。

 



錢文薏換了個男朋友。比她小一歲,是個外科醫生。她笑說自己是受了蘇以真的影響,“最近流行老牛吃嫩草——”蘇以真不喜歡她這麽說話,“再好的事情,到了你嘴裏,總歸難聽了。”

“同樣是老牛吃嫩草,嫩草與嫩草也是不同的,”錢文薏像是存心要把她氣死,“我這個,論長相,跟王力宏有得一拚;論前途,名牌大學畢業,年紀輕輕便是副主任醫師。你那個呢,賣相、收入、學曆、家世,沒一樣拿得出手的。大姐,你就算要找人玩也不該找他啊——”一抬頭,瞥見蘇以真殺得死人的目光,連忙打住,“好了好了,其實再想想也沒什麽,人這輩子要活好幾十年呢,工作壓力大,環境汙染嚴重,難免會有幾天頭腦發昏走火入魔,正常現象。沒啥,隻要清醒過來就好。還是那句話——天涯何處無芳草。”

錢文薏居然把那棵嫩草介紹給她認識。長相酷似王力宏的外科副主任醫師,還叫來了杜原。蘇以真曉得錢文薏這個人,嘴是臭的,心絕對不壞。她是真心實意為她好。

杜原帶來了安德烈·波切利的演唱會門票。蘇以真還沒說話,錢文薏已代她收下了,“去散散心嘛——”蘇以真在她耳邊恨恨地道:“錢文薏你做Sales真是屈才了,去拉皮條倒是蠻好。”錢文薏咯咯直笑,“拉皮條也是Sales呀,杜大官人——”這個十三點居然抓住她的手,笑吟吟地放到杜原手裏,“我們以真姑娘就交給你了。玩得開心點。”

演唱會結束後,杜原送蘇以真回家。路上,蘇以真問他:“最近忙不忙?”他道,“在幫一家公司做上市——你要是買股票,倒可以買些,應該有得賺。”蘇以真笑笑,又說謝謝請她看演唱會。杜原道:“跟我有什麽好客氣的,其實早該請你看了,拖到今天,是我不對。”他說完朝她看。蘇以真又笑笑,“前麵小路左轉,謝謝。”

依然是回的外婆家。順便把父母的幾張近照給外婆。這次是在清真寺前拍的。外婆笑說外國人的寺廟怎麽造得像一顆大蒜頭,富貴倒是富貴,頂上還鑲金的。蘇以真趁勢道,所以說啊,你女兒嫁了個好地方,連寺廟都鑲金。外婆嘿的一聲,道,就是鑲鑽石也沒啥稀奇。蘇以真笑問,鑽石不稀奇,那啥才稀奇?外婆道,現在跟你講不清,等你以後有了女兒就曉得了。

外婆問蘇以真:“那個小弟弟,什麽時候帶過來讓我看看?”蘇以真說已經分手了。外婆有些驚訝,又道:“分了也好,弟弟總歸沒有哥哥好。老道理不會錯的。”

自那晚過後,蘇以真又吃回了日本料理。碰見劉言的概率少了許多。偶爾撞見,便客客氣氣地打個招呼。同事們曉得他倆的事,都裝作不知情。隻有琳達問過一次:“怎麽就分了呢,才多久啊。”蘇以真道:“時間不是問題。”琳達問:“那什麽才是問題呢?”她便停住不說了。

這天中午,老板請吃飯,在寫字樓對麵的唐朝酒店。蘇以真要趕一個項目,沒去。十二點時,劉言竟提著飯盒來了——原來是訂餐的同事忘記取消了。他很傷腦筋,說這下要被老板罵死了。蘇以真給他出主意,說先留下,權當大家晚上加班的晚餐。又掏出錢先墊了。劉言朝她看,猶豫道:“老阿姐,你不會讓自己吃虧吧?”蘇以真道:“吃什麽虧,呆會兒我就問那幫家夥收錢去。”劉言笑笑,說了聲“謝謝”。

蘇以真把杜原說的那個股票告訴他。“有興趣就買點。內幕消息,肯定賺。”劉言很認真地記下了代碼。“老阿姐,要是賺錢了,就請你吃飯——吃日本料理,你喜歡的。”

停了停,劉言又道,老阿姐,我在學手藝。蘇以真道,我曉得,川菜手藝嘛,你說過的。他道,那個時候還是初級學徒,現在已經升了一級了。蘇以真笑笑,問,怎麽升了一級呢?他道,那時候隻能洗碗洗菜,連灶台的邊都摸不到,現在偶爾可以學著配菜了。蘇以真替他開心,道,是嗎,那真好。他又道,師傅說他帶過這麽多徒弟,我是最機靈的一個。蘇以真道,這我相信。他朝她看,問,真的,能看出來?蘇以真很鄭重地點頭,道,當然能看出來。

“老阿姐就是老阿姐,”他笑著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有眼光!”

這記拍得有些重了。蘇以真怔了怔,隨即也在他肩上拍了一記,“好好努力,你一定行的。”

接下去便沒話說了。戛然而止,突然就靜了下來。她朝他笑,是有些見外的客氣的笑,又帶著些鼓勵,真像老阿姐對小阿弟了。停了停,他道:“老阿姐,我借個廁所。”——居然連上廁所都要報備。蘇以真點頭,“去吧。”說完便低下頭看文件。一會兒也沒見他過來,猜想他是直接走了。

錢文薏問她與杜原的進展如何。蘇以真怪她不該把事情講給杜原聽,“都那麽多年了,傻不傻?”錢文薏說她就是太要麵子,所以才拖到現在,“說出來一點也不傻,憋在肚子裏才傻。幸福要自己爭取的,曉得吧?其實我也沒覺得杜原有多好,但綜合分誰也比不上他。長相不錯,收入不錯,家境也不錯。配你綽綽有餘了——”蘇以真朝她白眼,“什麽叫綽綽有餘?”她笑道:“好,不是綽綽有餘,是勉勉強強——蘇以真你就是這副死德行,隻會對我凶,碰到男人一點辦法都沒有——你這個人啊,不能碰到一點事,一有事就徹底憨掉了。像‘拔絲香蕉’,牽絲絆藤。”

蘇以真覺得,杜原大概也是到了年紀,想要找個綜合分高的女人。而她,長相不錯,收入不錯,家境也不錯。像做數學題,她與他,便是分別站在等號的兩邊。蘇以真想,她有那七年的情感打底,而他有什麽呢,她完全沒底。上兩月才見過他那嬌小玲瓏的前女友,這會兒便已陪她去看安德烈·波切利的演唱會了。錢文薏不曉得對他說了些什麽。女追男本就隻隔層紗,錢文薏的嘴更是把鐵錘子,別說是紗,便是鋼化玻璃,也砸穿了。

想到這,蘇以真便覺得沒勁。又想,這是為自己找借口呢——推開杜原的借口。自己講給自己聽的。她曉得真正的原因是什麽。隻是這原因不能想,一想就連自己也覺得荒唐,站不住腳。腦子裏浮現出那張長滿青春痘的臉,李小龍式的發型——蘇以真便忍不住想笑。是笑他,也是笑自己。“老夫聊發少年狂”——她竟突然想起了這句話。

母親給她打電話,說下月會回上海,“你外婆過七十歲生日,一定要回來的。”讓她先別說,到時候給老人家一個驚喜。蘇以真有兩年多沒見到爸媽了,被這消息弄得激動萬分。母親又叮囑她開車小心,注意安全。她笑說,車拿到手還沒開過幾回呢。母親說這也不好,新車應該要跑個不遠不近的長途,磨磨缸。

剛好端午節放假,蘇以真便邀錢文薏到蘇州玩。錢文薏說不了,她要和外科醫生去廈門度假。“你和杜原去不是蠻好?”蘇以真早料到她會這麽說,“不去拉倒,我再找別人。”湊巧幾個同事商量著去紹興玩,已經有了一輛車了,還缺一輛。於是一拍即合。兩輛車,八個人。

到了出發那天,蘇以真才曉得這八個人裏還包括劉言,以及那位兩頰高原紅的女孩。琳達解釋說他們倆老早便報了名了,不好意思不讓他們去。蘇以真忙道,沒關係,反正是玩嘛。劉言拉著那女孩,搶著坐上另一輛車。蘇以真曉得他是怕尷尬,便也隻當沒看見,也不上前打招呼。

中途在加油站休息時,劉言去小賣部買飲料,送了幾瓶到她這輛車,“老阿姐,喝茶。”蘇以真說聲“謝謝”,接過,分給另外幾人。劉言趴著車窗,與旁邊的琳達開玩笑,“屁股酸不酸?”琳達道:“屁股倒是不酸,就是心裏蠻抖豁,本本族一個,還飆到一百四十多碼。”是說蘇以真。“誰抖豁,就坐旁邊那輛車好了。”蘇以真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誰曉得琳達接口道:“好啊,小劉子,我跟你換——”蘇以真一怔,想這琳達怎麽也變成錢文薏了。真是自己多嘴惹的禍了。

兩頰高原紅的女孩上完廁所出來,遠遠地叫劉言:“青春痘,國產車坐得不舒服,要坐進口車是吧?”劉言回頭笑罵一聲“小癡子”,又道:“老阿姐,我過去了。”蘇以真嗯了一聲,關上車窗。從後視鏡裏瞥見劉言作勢在女孩臀部踢了一腳,那女孩反手便去拉他的頭發。兩人鬧成一團。蘇以真心裏哼了一聲,戴上墨鏡。發動車子,把油門直踩到底。聽見琳達在旁邊尖叫:“哎喲——”

到了賓館,蘇以真與琳達住一間。等電梯時,見劉言與高原紅女孩一前一後地走過來,一怔,想這兩人竟然住一間。又聽劉言叮囑那女孩“夜裏打呼嚕輕點,別吵著趙姐”——才曉得並不是。出電梯時,她拎了行李便走,琳達叫住她:“哎——”回頭一看,竟是錯拎了高原紅女孩的行李。劉言在一旁笑道:“駕駛員同誌壓力太大,累壞了。”蘇以真說聲“抱歉”,忙調換了行李。

晚飯後,幾人嚷著要打麻將。琳達癮上來了,也說要打。蘇以真笑她,打麻將又何必巴巴地趕來紹興,在上海不是一樣?琳達說,在紹興打麻將與上海是不同的,上海也有茴香豆賣,可你們幹嗎還要從紹興買回去?一樣的道理。蘇以真說不過她,便勸她別打得太晚,否則明天沒精神玩。琳達讓她先睡,“打麻將這種東西沒定數的,勁道上來通宵也說不定。”

蘇以真看了會兒報紙,有些無聊,便想去附近走走。剛出房間,遠遠地看見劉言與高原紅女孩過來,忙不迭地又縮回去。隔著門,聽劉言對那女孩道:“人家不過是隨口問問,你倒好,還真答應了。人家一把臘子就要五十塊。你是想送錢給人家呢,還是想賺人家錢?”女孩咕噥了兩句,不情不願的。劉言有些嚴肅的口氣:“給我睡覺去!”女孩道:“才八點多,你當我小毛頭啊?”劉言道:“那就看電視。我剛才看到有個台在放《還珠格格》——”

蘇以真待兩人進房了,才走出來。剛走了幾步,門開了。劉言出現在門口,“老阿姐,出去啊。”蘇以真嚇了一跳,想這人怎麽神出鬼沒的。“嗯,出去走走。”他哦了一聲.關上門。蘇以真走到電梯口,正要按鈕,旁邊伸過來一隻手,替她按了。“老阿姐,我也出去走走。”

她朝他看,點了點頭。

外麵下著小雨。兩人猶豫了半天,決定還是走。“夏天的雨,落不長。”蘇以真的T恤連帽子,便把帽子戴上。她朝他看,“你會不會著涼?”他嗬的一笑,“我又不是豆腐做的。”

兩人走了一陣。她問他,怎麽那女孩沒出來?他道,她呀,隻要有小燕子,外麵就是掉金子也不會出來。蘇以真笑笑。猜想剛才劉言必定是看到她了,才會在門口等她。便問他,你女朋友很喜歡搓麻將?他搖頭,道,連什麽叫“和”都不曉得,瞎起勁。

蘇以真見他並不否認,兩人真的在談戀愛。又想,這樣也好,一點幹係也沒有,說話反而輕鬆。“瞎起勁就瞎起勁,本來就是玩嘛,”她道,“我那些同事都是厚道人,不會賺她錢的。”劉言道:“這我曉得,我是怕大家玩得不盡興——我們本來就是編外人員,自己要識相。”

他說到這裏,朝她笑笑。

蘇以真心裏忽地酸了一下。“你這個人啊,年紀輕輕,就是想得太多——”她作出開玩笑的樣子,在他肩上輕輕捶了一記,“怪不得臉上這麽多痘痘,原來都是悶出來的。”

“聽口氣,好像你比我大十七八歲似的。”他笑。

“你不是總叫我‘老阿姐’嘛。本來沒差幾歲,都是被你叫老的。”她也笑。

“老阿姐,”停了停,他忽道,“對不起哦。”

她朝他看,“為什麽要說對不起?”他道:“那天,讓你難堪了。”她一怔,不懂他的意思。他道:“其實分手沒什麽大不了的,好聚好散嘛,可我不該說你是‘老女人’。”

蘇以真才曉得他說的是這個,一笑,“沒什麽,我本來就比你老嘛。”

“其實,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挺開心的,真的,”他道,“雖然老早曉得會分手,可也沒想到會那麽快。說實話,那天我是挺不爽的,說話刻薄了點。你別放在心上。”

她搖頭,“我說話也好聽不到哪裏去。事情都過去了,大家別放在心上。”

兩人相視一笑。他長長地吐出口氣,“終於有機會說出來了,真好——老阿姐,分手歸分手,但在我心裏,一直都認為你是個好人。”她道:“談不上好人,也就是個普通人。”他道:“跟我在一起,委屈你了。”她搖頭道:“一點兒也不委屈——我覺得挺好,挺開心。”

他朝她看,“真的?”

她點頭,“真的。”

他嗬嗬笑起來,隨即告訴她,“老阿姐,我報了名讀夜大。計算機專業。”

她覺得意外,“你不是說不想讀夜大的嘛。”

“沒法子啊,高中文憑實在是叫不響,爹媽說出去沒麵子,自己也不好意思,”他摸摸頭,“做人還是不能太強,再強也強不過這個社會。許多事情你自己想通了沒用,還要大家都想通才行。總歸是少數服從多數,不會多數服從少數。”

蘇以真揣摩著這話,嘴上仍是開玩笑,“聽這話的口氣,好像你反過來比我大十七八歲似的——我要叫你老阿哥了。”

“那我叫你小阿妹。”他笑道。

兩人繞著賓館附近走了一圈。雨一直沒停,嘀嘀嗒嗒的。他頭發全濕了。蘇以真叮囑他,回去洗個澡,把頭發吹幹,別真的感冒了。他響亮地嗯了一聲,道,曉得了。

臨睡前,蘇以真收到劉言發來的短信:“老阿姐,我洗過澡了,頭發也吹幹了,你放心。”她回過去:“乖的。”隨即把手機關了。眼前浮現出他叫她“老阿姐”的模樣,憨憨傻傻的,忍不住便想笑。心裏竟是酸酸澀澀的,也不曉得是什麽滋味。聽窗外靜悄悄的,雨已是停了。窗簾掀起一角,月亮穩穩地落在樹梢上,圓頭圓腦,也是極乖巧的模樣。想必已是近十五了,月亮才這麽滴溜滾圓。

第二天爬香爐峰。琳達和幾個同事打了通宵麻將,都說沒力氣爬山。剩下四個人,便隻開一輛車去。香爐峰風光不錯,沿途有許多景觀。同行的趙姐五十來歲,身材又胖,沒爬幾步便說累,“我是不行了,你們年輕人往上爬吧,到下麵再碰頭。”

爬到一半,三人都氣喘籲籲。烈日當空,高原紅女孩臉蛋紅得像要燒起來似的。汗如雨下,補了幾次防曬霜。不停地喝水。劉言走在最前麵,回頭對蘇以真道:“老阿姐,這點高度跟長城比起來,小意思,對吧?”蘇以真笑笑。忍不住朝高原紅女孩看了一眼,想他這時候怎麽說起這個了。見他背著個大包,鼓鼓囊囊的,又是水又是食物,三人的東西都讓他一人背,挺過意不去,便搶過來自己背上。“大家輪流背,一個人吃不消的。”

他伸手來奪,“幫幫忙,老阿姐,跟男人搶啥?”

“男人又不是鐵做的。”蘇以真擋住他,“男女平等,等我累了再給你。”

劉言在高原紅女孩屁股上拍了一記,“這裏就屬你年紀最輕,你不背,讓老阿姐背,你怎麽好意思?”高原紅女孩也不示弱,踢他一下,“你們兩個客氣來,一個敬老,一個愛幼,哪裏輪得到我。”蘇以真瞥見兩人的親昵動作,忙不迭把目光移開,嘴裏道:“有什麽關係嘛,大家輪流背。”

到了山頂,已是下午兩點多了。都說這裏求簽最靈。高原紅女孩和劉言去廟裏求了簽。蘇以真不信這些,便坐在一旁等他們。一會兒,兩人出來了,一個興高采烈一個垂頭喪氣。高原紅女孩抽到了上上簽,劉言則是下下簽。旁邊有解簽的人,兩人拿去讓他解。那人說劉言今年流年不利,運程凶多吉少,是劫數。聽得劉言頭皮發麻,便問怎麽化解。那人道,說得簡單些,要想不倒大黴,最好是先倒些小黴,擋一擋。劉言又問,怎麽樣叫小黴?那人便笑而不答了。

蘇以真勸劉言別當真,“再去抽一支,說不定就是上上簽了。”高原紅女孩在一旁道:“再抽就不靈了。”劉言朝她白眼,“你的意思是,我這支下下簽最準了,我就是標準下下簽的命,是吧?”高原紅女孩嘻的一聲,忽地手起掌落,刮了他一記耳光。劉言吃驚,道:“你做啥?”她道:“先倒些小黴,就不會倒大黴了,我是為你好——老阿姐,你也來打一記,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蘇以真一笑,在劉言頭上輕輕打了一記,“現在好了,都化解了。”

在山頂上隨意吃了些東西,劉言去上廁所,等了半天也不見回來。高原紅女孩說他大概是想不開,跌到糞坑裏去了。又等了許久,還是不見人,打他手機也不通,這才有些慌了,跑到男廁所門口,托人進去找,回答說是不在。兩人都傻了眼了。旁邊有人說報警吧,弄不好失足跌下山了。蘇以真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平生第一次打“110”,竟是在這種情形中。

警察說半小時內趕到。蘇以真在附近繞了一圈又一圈,瞥見幾人走到懸崖邊拍照,心想就算真跌下去了,也不至於沒有一點動靜吧。朝四周看,見到不遠處草地上有一根簽,走過去一看,竟是劉言方才的那支下下簽。心裏怦的一跳,又往前走了幾步。隻隔了十來米遠,這裏樹叢掩映,儼然便是人跡罕至了。還不及多想,腳下一空,整個人直往下掉去。“啊——”尖叫很快變成了悶哼,腳上倒是很快便踏實了。隻是軟綿綿的,像泥土。她驚魂未定,周圍漆黑一團,抬頭看,陽光已成了頂上一個很小的點——原來竟是跌進了一個很深的大坑裏。

嘴裏都是雜草,應該是剛才尖叫時吃進的。腳不能動彈,多半是脫臼了。蘇以真張嘴便喊:“救命啊——”聲音在洞內回旋,很快便消失殆盡。她愣了半晌,眼前什麽也看不見,一股巨大的恐懼瞬間充斥了全身,頭皮都麻了。

“老阿姐。”忽地,旁邊有人說話。

蘇以真渾身一顫,如同聽到天籟般驚喜。“劉言,是你嗎?”她伸手去摸,摸到一隻寬厚的大手。兩隻手緊緊抓住。“老阿姐,你怎麽也掉下來了?”

她看不清他,隻依稀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忽然,周圍一下子有了亮光。她看到他了。就在她麵前,高舉著手機,亮光是手機發出來的。“老阿姐,你沒事吧?”他關切地問。她搖頭,回答沒事。他隨即把手機光源關了。“要省著點用——這裏沒信號,手機隻能當手電筒用。”

他讓她背靠著坑沿,“這樣坐會舒服些,放輕鬆,這裏不缺氧。”她告訴他,已經報了警了。他欣喜道:“那就什麽都不怕了,警察很快會找到我們的。”說著,還吹了記口哨。蘇以真曉得他是故意讓自己寬心,便嗯了一聲。他又道:“老阿姐,你是為了找我,所以才會掉下來的,對吧?”蘇以真又嗯了一聲。他黑暗中抓住她的手,使勁地捏了一下,“老阿姐,你真是夠義氣。”

蘇以真笑了笑。想自己這當口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心理素質真不是一般的好。

過了一會兒,他道:“老阿姐,我中學時候看過一本武打書,那個男的,被仇家打落到一個深坑裏,後來他喜歡的那個女的,也跟著掉下來了。兩個人在坑裏談情說愛,倒也蠻開心。”

蘇以真曉得他說的是《天龍八部》裏的段譽與王語嫣。

他說著說著,忽然停下來。蘇以真猜他應該是意識到了,不該在這個時候提這個。有些尷尬了。蘇以真推推他,扯開話題,“說上廁所,怎麽跑到這邊來了?”他支吾了兩聲。蘇以真腦筋一轉,想到必定是廁所人太多,所以他才跑到偏僻的地方解決,便不再問了。劉言道,“老阿姐,你怎麽不問了呢?”蘇以真想這人真無聊,自己不問了,他還送上門。便道:“你不說,我就不問了唄。”他嘿的一笑,有些賊忒兮兮地,“老阿姐,你真聰明,腦筋絕對靈光。”

蘇以真咬住嘴唇,不讓笑聲發出來。那一瞬,她竟冒出一個念頭——這樣和他跌在一起,好像也不錯,烏漆抹黑的,她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她。說話可以比平時放肆許多。想笑便笑,不用擔心被他瞧見。神情也完全無需掩飾。是天然的屏障。

“老阿姐。”他喚她。

“怎麽?”

“你和那個杜原好嗎?”他道,“啥時候吃你們的喜糖?”

蘇以真不答,反問她:“你呢,和那個小姑娘,什麽時候辦事情啊?”

他嘿的一笑。她問他笑什麽。他道,你就是不肯吃虧,我問你一句,你偏也要問我一句。她道,這有什麽吃虧不吃虧的,是好事呀。他道,老阿姐又在裝憨了。

停了停,他又道:“老阿姐,你曉得剛才我跌下來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想什麽?”

“我在想,隻不過是一座小山峰,又不是爬喜馬拉雅山,怎麽也會出這種事情。運氣真是好到天花板了。這次如果能安然無恙地上去,一定要買彩票。”

蘇以真笑了笑。“肯定中大獎。”

“沒錯,才一會兒工夫,大獎就下來了。”他也笑。

蘇以真一怔,曉得他在逗她。他說下去:“後來我又想,買彩票也沒啥意思,中了五百萬又怎麽樣,交掉稅隻剩下四百萬,又不是用不掉。”蘇以真道,“話不能這麽說,別說四百萬,就是四千萬、四億,也用得掉。”他道,“所以說啊,用得掉的東西我不稀罕,能用一輩子的才是好東西。”

蘇以真回味著這話,怔怔地道:“這世上沒什麽東西能用一輩子——”他忽地把她的手拉過來,在她手上畫了個“心”。“這個,”他道,“能用一輩子。”蘇以真愣了愣,想把手抽回。他抓得牢牢的,沒抽掉。一遍一遍地畫著“心”。她想著當時在他背上畫“心”的情景,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那時他開玩笑說這是“大餅”。他的背很寬很厚,在這樣的背上畫“心”,還真有些像“大餅”。

兩人都停下來,不說話了。周圍靜得似是能聽見心跳聲。一下,兩下,三下。撲通撲通的。

“老阿姐,其實那個小姑娘——是我表妹。我小阿姨的女兒。”半晌,他道。

她先是一怔,隨即哦了一聲。想他這時候為什麽要說這個。

“老阿姐,”他忽地大聲道,“要是我們能上得去,你獎勵我什麽?”

蘇以真聽他的口氣,像個問大人討東西的小孩。忍不住好笑。瞥見黑暗中影子一晃,隨即嘴唇被什麽啄了一下,蜻蜒點水似的——他居然吻了她。她一愣,整個人頓時僵住了。“嗒”的一聲,周圍出現了亮光。他拿著手機,照著她。“老阿姐,你臉紅了。”他似笑非笑。

她一把搶過手機,瞥見上麵的屏保,赫然便是當時爬長城時她與他的合影。他趁她不注意,偷親了她。另一隻手還做著勝利的姿勢。臉上的青春痘一顆顆鼓出來。那時他說要把這張照片放一輩子。——她忽然想到,正因為做成屏保,才會被同事發現。未必是他主動炫耀的。她或許是錯怪了他。當然,她本來也不是為了這個而跟他分手。好像,並沒什麽理由,就那麽自然而然地好了,分了。又或許,沒理由便是最大的理由,水到渠成,隻聽憑兩人的心。那樣的心,與畫在他背上與她手心的“心”是不同的。前者是露在外麵的“心”,風裏來雨裏去的,被太多的東西左右,渾然不由自己的;後者卻是真正藏在深處的“心”,外麵再怎樣也完全不搭界的,純粹的無瑕的心。

蘇以真關掉手機,忽地,湊近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黑暗真是再好不過的屏障。膽子也大了許多。都不像平時的她了。洞裏與洞外,是兩個世界。

“我喜歡你。”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得像夢囈,卻是清晰無比。

片刻後,他道:“我隻有中學文憑。”

“嗯,我曉得。”

“我家裏很窮,連你們家一根毛都搭不上。”

“嗯,我曉得。”

“我年紀比你小,個子也比你矮。”

“嗯,我曉得。”

他笑起來,“你怎麽像機器人似的,隻會說這句話?”

她不語,把手伸到他手裏,讓他握著。有什麽東西在體內流動,暖洋洋的。

“要是我們能上去,”她道,“就這麽握一輩子。”

遠處隱隱傳來警笛聲。“好,”他溫言道,“握一輩子,誰要是說分手,就是小狗。”

說完,兩人緊緊地擁在一起。

 



外婆生日的前一天,父親與母親回來了。航班延誤了幾個小時,到家已是半夜。這晚蘇以真與母親睡一張床,說了她與劉言的事。又說外婆生日,已經通知他了。蘇以真擺出先斬後奏的姿勢,由不得母親不答應。她心裏其實是虛的,正因為虛,才要做出些氣勢來。

母親是細水長流的脾氣,第二天與父親一說,便是暴風驟雨了。蘇以真倒也不太緊張,一來與父母難得見麵的,再怎麽也不會太過分,二來她捏著父母當年的軟肋,連應對的說辭都想好了,“將心比心,你們應該最能體諒我了,是吧?”

父親說:“這是兩碼事。輪到自己小孩頭上,沒一個父母會答應。薛平貴要是有女兒,肯定死也不答應她為男人苦守寒窯十八載。這種道理,等你將來有小孩就曉得了。”

蘇以真沒吭聲。反正都預備好打持久戰了,不能急於一時。外婆的生日,父親硬是不肯讓劉言來,說連人都沒見過呢,不作興這麽一步到位的。蘇以真賣父親個麵子,答應了。其實本來也沒跟劉言說,隻是試試看罷了。

閑暇時,母親問她:“那人有什麽好呢?我聽你說了半天,沒一樣讓我滿意的。”

蘇以真道,別人滿不滿意都不重要,自己覺得好,才是真的好。母親搖頭,“幾年不見,已經會為了別的男人頂撞媽媽了——女兒大了就是這樣。”

劉言曉得她父母回來的事,卻一句沒提。蘇以真說,最好是兩家父母一起吃頓飯。劉言道,我爸媽是沒問題。後麵藏了半句話,蘇以真曉得是什麽。“吃頓飯又怎麽了,又不會少塊肉,”她故作輕鬆地道,“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劉言說,“現在不是醜媳婦,是醜女婿。”

蘇以真讓他寬心,“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沒事的。”

她先不通知父母,卻跑到外婆那裏去遊說,“那個小阿弟真的不錯,挑來挑去還是他了——”外婆便去找蘇以真父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當年要是真往死裏逼,你們倆哪有今天?人家好歹還有個上海戶口,正兒八經的工作,你那時候有什麽,一口蘇北腔,兩隻臭腳爪——”

蘇以真父親不好說丈母娘,隻能向妻子發牢騷,“你媽不是在幫以真,其實是找機會臭罵我一頓。我算看出來了,她這輩子鐵定要與我作對到底了。凡是我討厭的事情,她就無條件支持。”

蘇以真父母拗不過女兒,提出請劉言父母吃飯。蘇以真歡天喜地地跑去找劉言,說第一步總算是行通了。蘇父訂了香格裏拉的包廂,最低消費一萬二。蘇以真說沒必要搞這麽大,隨便找個地方就行了。父親不肯,說這是禮貌。蘇以真曉得父親是存心促狹,“小兒科嘛爸爸——”父親振振有詞,“不要拎不清,我是給你麵子——”

吃飯那天,劉言父母很早就到了。蘇以真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們。五十歲左右,看著比實際年紀要大一些。兩人都有些拘謹的模樣。見到蘇以真父母隻是笑,也不說話。蘇母拎著新款愛馬仕,頭發是新做的,手指上一枚碩大的藍寶石戒指,很熱情地招呼他們,“請坐——”

包廂正對著黃浦江,風景很好。六個人吃飯,倒有四個服務員。無聲地訓練有素地穿梭其中。上菜、倒酒、換碟。席間,劉言母親拿出一條黃金手鏈,說是給蘇以真的見麵禮。結束時又搶著掏錢,“總歸是男方付賬才對——”蘇以真父親微笑地說了句“別客氣”,拿信用卡買了單。

劉言父母坐地鐵換青浦專線回去。蘇以真與劉言陪他們到地鐵站。四人緩緩走著。劉母一直偷偷朝蘇以真打量,見她目光飄來,又忙不迭轉過頭。蘇以真想同她說聲“謝謝”,每次走到她身邊,她便有意無意地讓開,受驚似的。

蘇以真對劉言說:“你爸媽好像不怎麽喜歡我。”劉言嘿的一聲,“不喜歡還送你手鏈?——你爸媽才嚇人呢,坐在那裏像皇帝皇後接見外賓——你爸還要跟我爸握手,嘿,我爸這輩子都沒跟人握過手。打個招呼不就行了?”蘇以真說:“我爸是鄭重其事,不好嗎?”他摸摸頭,“好當然好,就是有點嚇噝噝的。”

他說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從昨天晚上就開始肚子疼了,比高考還緊張。”蘇以真道:“我也是。”兩人都笑了笑。劉言又道:“你爸手上那塊勞力士,那麽多鑽石,像假的一樣。”蘇以真道:“生意人嘛。”劉言道:“明天我去七浦路,買塊跟他一模一樣的。”蘇以真咯咯直笑,“好啊,下次見麵時候戴著,跟他比一比。”

兩人斷斷續續開著玩笑,心裏都有些沒著落。劉言握著她的手,問:“要是你爸媽不同意怎麽辦?”蘇以真道:“那我們也私奔,去卡塔爾。”劉言道:“你爸媽不就在卡塔爾?這不是私奔,是羊入虎口。”蘇以真想了想,道:“那就去南非。正好可以看世界杯。”劉言笑起來,在她鼻子上捏了一記,“老阿姐,思路清楚的。”

回到家,蘇以真問父母覺得劉言怎麽樣。父親讓母親說。母親又讓父親說。兩人推了半天,還是父親說了,“跟你也是難得見麵的,實在不想因為這個破壞我們一家三口的感情。不過你要想從我們嘴裏聽到對他的好評,也真是有點難度——你是大人了,自己考慮清楚吧。”

劉言給她發短信,問情況怎樣。她回答,還可以。他又問,“還可以”是什麽意思?她說,就是不好不壞。他發來一個大大的笑臉,“那就很不錯了。”

蘇以真邀錢文薏去喝咖啡,說起劉言與父母見麵的事情。錢文薏說,你爸媽算是很客氣了,換了我爸媽,老早把我關起來了。又問她,真的準備跟那個小阿弟好下去?蘇以真很堅定地點了點頭。錢文薏豎起大拇指,說她:

“我看出來了,你大小姐是仙女下凡,不食人間煙火的。”

蘇以真說:“愛情這種東西是沒有道理可講的,碰到了就是碰到了,一點法子也沒有。”錢文薏嘲她,“是呀,全世界就你一個人談過戀愛,別人都不曉得。”蘇以真朝她看,歎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是連你都不支持我,那我就真的孤立了。”

錢文薏也歎了口氣,問她:“是不是很累?”

蘇以真點了點頭,笑笑。

錢文薏給她出點子,就說懷孕了,不結婚不行。蘇以真說這是電視劇裏才有的橋段,而且還是古裝片,“現在誰還在乎這個呀,去醫院打掉不就行了?”錢文薏說以前看過一個笑話,講一個中學生考試考砸了,回到家說自己得了絕症,把父母嚇掉了半條命,接著才告訴他們實話。這叫先抑後揚。有前麵那件事打底,無論多壞的事情,都像是好消息了。錢文薏覺得這可以借鑒,“騙你爸媽說你得了艾滋,沒幾天活頭了,保管他們什麽事情都答應你。


蘇以真連連搖頭,“不作興這麽作踐我爸媽。我們要盡可能‘和諧’地解決這件事。”

父母臨回卡塔爾前一天,蘇母與女兒進行了一次長談,“我跟你爸爸那個時候,現在想起來,就像是賭博,虧得最後賭贏了,否則真要遺憾一輩子的。你以為我就沒有後悔過?別的不說,光那樣傷你外婆的心,就讓我一直很不好受。你爸爸到現在看到你外婆,還像老鼠見到貓似的。這全是我的責任。談戀愛的時候覺得你爸爸哪裏都好,連伸個懶腰都像在跳舞。人都是這樣的,都要經曆這一段。談戀愛最多幾年工夫,婚姻卻是一輩子。拿幾年賭一輩子,你要考慮清楚。我自己曾經賭過,不代表也支持女兒去賭。這個想法,我和你爸爸是一樣的。”

第二天,蘇以真送父母到機場。回來時去了外婆家。外婆拿著女兒年輕時的照片端詳,“你媽說了,在那邊再呆兩年就回來——其實我曉得,她老早想回來了,是你爸爸不肯。”蘇以真道:“那邊好不容易有了規模,換了誰都舍不得的。”外婆道:“所以就把我老婆子一個人拋在上海。”蘇以真一笑,“怎麽是一個人,我不也在上海?他們曉得你寂寞,所以特意留我下來陪你的。”

劉言買了小菜到蘇以真家,做了水煮魚、麻婆豆腐、魚香肉絲等幾樣川菜。他說他現在已經正式上灶了,是準廚師。讓蘇以真替他品評品評。蘇以真嚐了,說味道不錯。又說他應該早幾天過來,讓她爸媽也嚐嚐,“這樣印象分就可以上去一些——”劉言開玩笑道:“要想過你爸媽那關,除非會做滿漢全席。”

兩人吃完飯,蘇以真削了水果過來,一起坐在沙發上看“相約星期六”。男嘉賓裏有個台灣小老板,三十出頭,挺瀟灑的樣子。好幾個女嘉賓都搶著對他表示好感。劉言問蘇以真:“女人是不是都喜歡這樣的男人?”蘇以真嗯了一聲。劉言做個鬼臉。蘇以真道:“沒談戀愛之前,誰都希望將來的男人要高大英俊,還要事業有成,文武雙全。可一旦碰到對上眼的人,這個標準就不管用了。我跟你講,現在就算拿布萊德·彼特來換你,我也不換。”劉言嗬嗬笑道:“老阿姐貼心的。”蘇以真拿眼瞟他,“那你呢,如果安吉莉娜·茱莉站在麵前,你是選她,還是選我?”他一臉茫然,“安吉莉娜·茱莉是誰?怎麽跟我們村口那頭母豬叫一個名字?”

蘇以真在他肩上打了一拳,笑罵:“討厭!”

劉言說以後要常來她這裏,燒川菜給她吃,看是不是有進步。她說她父親遲早會回上海開店的,到時候就介紹他過去。隻要手藝好,父親應該不會反對。自家女婿做大廚,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兩人憧憬著將來,覺得好像還不算太悲觀。接著看世界杯。阿根廷被德國踢成零比四,劉言懊惱極了,“本來還想和你私奔去南非,現在沒勁了。留在上海算了!”

蘇以真擠他的青春痘。拿針消毒了,戳破了,再一擠。她說擠他的青春痘很有成就感,“這麽大一顆,都快趕上葡萄了。”他道:“我的青春痘可不是一般檔次。以前隻給自己擠,現在你是我老婆了,所以省幾顆給你擠。”她道:“謝謝哦,你真慷慨。”他笑道:“自己人,別客氣。”

兩人躺在床上。他告訴她,讀中學的時候,他曾經軋過壞道,“囡是個好囡,就是軋了壞道。”這是句很有名的本地話。意思是人本性不壞,一時糊塗入了汙流。她問他,怎麽軋了壞道?他道,就是欺負低年級的同學,打架、曠課、搶零用錢。她哦了一聲,道,我中學的時候,一直都是班長。他道,整天對付像我這樣的壞分子,是不是?她道,那倒沒有,我這個班長不太管事的,所以和班上幾個特別調皮的同學,關係都處得不錯。他道,好好班長。

她點頭,“我這個人,好像一向都沒什麽原則。這樣覺得可以,那樣也覺得沒什麽不好。隻要別人不惹我,我才不會去惹人家。”

他道:“這樣不錯,黑白兩道都吃得開。”

這天晚上她做夢,竟夢到他拿把匕首等在她家樓下,突然間衝出來,說,“老阿姐,拿點零花錢用用!”一會兒,又是笑眯眯的,“老阿姐,你覺得我這個人還可以,可是又覺得杜原沒什麽不好。你這個人很沒有原則。”整個晚上亂七八糟的,早上起來頭昏腦脹,像沒睡過似的。把夢裏的情景告訴劉言。他聽了,道:“老阿姐,你壓力有點大。心火太旺。”

蘇以真瞥見他的臉色,便後悔不該把夢說出來。又是匕首又是杜原,都是敏感的話題。又何必讓他多心。兩人其實這陣子都有些心力交瘁,硬撐著,互相鼓勁。

錢文薏弄到了周立波的演出票。這次是兩張,“帶你的小阿弟去看吧。”蘇以真發自內心地感激她。朋友就是朋友,會無條件無原則地支持你。錢文薏說杜原調去新加坡工作了,好像合同簽了五年,“那邊的黑胡椒螃蟹味道不錯哦。”蘇以真很認真地道:“我現在比較喜歡吃水煮魚。”錢文薏哧的一聲,罵她“死腔”。

蘇以真問她:“我如果真的嫁給他,你覺得怎樣?”

錢文薏道:“隻要你覺得好,我都OK。”蘇以真說劉言早晚能當上大廚,“到時候就沒有人說我們不配了。”錢文薏朝她看,“你會這麽想,表示你其實很在乎這些。”蘇以真說:“不是我在乎,是別人在乎——你之前不是也說我們不合適?”

錢文薏道:“別人再怎麽想都無所謂,隻要你過得了自己這關,那就一點問題沒有了。”

星期天,蘇以真叫了錢文薏和另外幾個老同學,一起到劉言的飯店吃飯,“替我男朋友捧捧場——”她給劉言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應答。猜他多半是忙著。便招呼幾個同學坐下,自己跑到廚房,沒看見他人。迎麵遇見高原紅女孩,問她劉言在哪裏。女孩說在後巷。蘇以真便有些納悶,不是燒菜嘛,怎麽到後巷去了?便從後門穿出去,看見劉言坐在小板凳上,麵前一個大腳盆,裏麵堆滿了碗碟,洗潔精唾沫似的漂在水麵上。旁邊正對著一個出風口,火辣辣的熱風肆無忌憚,吹得他滿麵通紅。一會兒從裏麵走出個老板模樣的男人,對著他道:“手腳麻利點,裏麵碗不夠了。”劉言答應了,拿手臂抹一把汗。蘇以真閃在一邊看了幾分鍾,默默地退回去,對同學說找不到人,“也不曉得去哪兒了——嗯,我來點菜,這裏的水煮魚味道還不錯——”

晚上劉言說有空,又買了小菜到她家。做了道新菜“香辣豬手”。她問他,最近上灶感覺怎樣,老板對你滿意嗎?他回答,反正是越來越有感覺了,老板是自己人,當然滿意咯。她點頭,把到嘴邊的話縮了回去。他又道:“夜大這學期的期末考試,我考了八十五分。你老公現在是能文能武,文武雙全。”蘇以真微笑了一下,“就是。”

劉言說已經向老板提出漲工資了,“要留住我這樣的人才,不出點血怎麽行?”蘇以真在廚房裏削水果,一分神,竟差點削到手指。一會兒,他又說要請她吃飯,“上次你說的那個股票,真的漲了一倍。”她說不急,等賣掉再說,落袋為安。停了停,他問她:“杜原真的去新加坡了?”她嗯了一聲。他道:

“新加坡是個好地方。”

他依然堅持請她吃飯。幾天後,在古北的“初花”,上海很有名的日式料理。環境很幽雅,食物也很新鮮。蘇以真喜歡吃海膽,連著叫了好幾份。劉言開玩笑說這玩意兒像鼻涕,黏不拉嘰的。因為是任意吃,兩人都吃了很多。還喝了幾瓶清酒。劉言說他是第一次吃日本料理。

“老阿姐喜歡的東西,肯定有道理。不錯,真的不錯。”

蘇以真夾起一塊生魚片,問他:“這個好吃,還是水煮魚好吃?”

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水煮魚是吃個刺激,平心而論,還是生魚片好吃。”

吃完飯,他送她回家。到了她家樓下,她讓他上樓喝杯茶,消消食。他說不了,太晚了,免得打擾她休息。她點頭。他轉身便走,忽地又停下來,回頭道:

“老阿姐,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

他說得這麽大聲,應該是有些醉了。旁邊幾個路人聽見了,都朝兩人看。蘇以真臉一下子紅了。卻不是難為情的紅,而是有些激動的。又覺得愧疚。想若不是她,他怎會如此辛苦。連錢文薏都能看出她其實是耿耿於懷的,他又怎會看不出來?他原本就是那麽敏感。

她忽然想到,那天高原紅女孩在飯店看見她,肯定告訴他了。他自然曉得她來過。她不說破,他也不說破。兩人打啞謎似的。

回到家,她給他發短消息:“要是不想去南非,加拿大怎麽樣?那裏天氣冷,不容易生青春痘。”

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回複。她索性打他電話。也不接。第二天再打,竟然是空號——他把號碼注銷了。去川菜店找他,回答是已經辭職了。她向老板詢問他在青浦的地址。老板不肯給,說這是個人隱私。“我要是告訴你,我就是犯法,曉得吧?”

她找遍了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好像一夜間,這個人便蒸發了。她罵自己蠢,他既是存心要躲開她,又怎會讓她找到?

她搞不清楚怎麽會這樣。相比第一次分手,這次更是突然。都讓人猝不及防了。她畫在他背上的“心”,還有他寫在她手心的“心”,都沒有變過啊。那顆心真正藏在深處,外麵再怎樣也完全不搭界的。她和他努力去嗬護的心。——又或許,太寶貴的東西便是如此,越是珍視,越是脆弱,一丁點風雨也禁不起的。

她回想起最後那天,她問他“水煮魚與生魚片哪個更好吃”,他回答:“水煮魚是吃個刺激,平心而論,還是生魚片好吃。”——原來是這個意思。

尾聲

蘇以真三十歲生日的前一天,辦好了新加坡的移民手續。杜原在那邊等她,兩個月後便是婚禮。到時雙方父母都會到場。錢文薏是伴娘。她要蘇以真額外負責她男友的機票與住宿——長相酷似王力宏的外科醫師,現在已升做主任醫師。“我們本來老早想結婚了,看你大概也找不到其他伴娘了,所以隻好吃虧點,等你結了我們再結。你千萬要拎清。”

外婆說她:“其實該早點結婚的,女人過了三十歲再結,總歸有些晚了。”蘇以真父母已確定了回國的日子,連新飯店的地址都找好了,就在浦東的濱江大道。外婆說,好不容易把女兒盼回來了,外孫女卻又要嫁走了。蘇以真便安慰外婆,“新加坡呀,人間天堂,多少人想去還去不成呢。”

臨走前一天,蘇以真上開心網,與同學聊天。大家聽說她要去新加坡了,都向她祝賀。還有一些平常不大聯係的同學,用名字搜索,結果十有八九也能找到。開心網便是這麽有趣的消遣。聊到半夜一點多,正要下線,忽地心念一動,輸入名字“劉言”,性別選擇“男”,然後按下鼠標。

一下子跳出了幾十頁。她一頁一頁地翻去,密密麻麻的“劉言”,有老有少。忽然,一張照片映入她的眼簾——是她與他在長城上的合照。她點開他的首頁,生日、地區都吻合,沒錯,就是他。他居然把這張照片放在他的首頁。

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他搭住她的肩,偷親她,有些得意洋洋的眼神。像個孩子。

忽地,她聽到有人在耳邊道:“老阿姐,這張照片我要留一輩子的——叫‘吃老豆腐’。”她霍地轉頭,卻是空空如也。隻看見窗外樹影搖曳。窗子沒有關嚴,應該是風聲。

她心裏酸酸的。接著,鼻子也酸了起來。像被什麽驅使著,這樣的夜裏,端詳著這樣的照片,真是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呢。她點了“發送消息”,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祝你快樂。老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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