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銀槍 (作者:蘇蘭朵)



呂彤是在香港國際機場候機大廳的吸煙室裏看到它的。瀏覽古董收藏網頁已經成了他多年的職業習慣,即便參加了五天的春拍會,累得一合眼就能睡著,也能機械地點開手機瞟上兩眼。它的照片在一個翡翠掛件頁麵的右下角一閃而過,呂彤的心一震,立刻睡意全無。

他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它的頁麵。照片僅有三張。一張是全套行頭展示,一張是靠旗的特寫,一張是馬鞭和鏟頭銀槍。但是足夠了。從他有記憶開始,母親每年都把它從樟木大箱裏拿出來晾曬,他對它的每一處細節都是熟稔的。賣家聯係方式是個微信號,呂彤迅速加了,之後焦急地等待確認。在他走過登機口的瞬間,手機終於響了一下,機主名叫老佟,所在地區為沈陽。呂彤長出了一口氣。

“貨我要了,明日見貨交易。”找到座位後,呂彤迅速發了一條信息。等了一會兒,對方發過來一個OK的手勢。他這才在空姐的催促下關了手機,扣好安全帶。望了一眼窗外,雨後初晴,心情一下子跟著好起來。他打算一到北京,就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

下了飛機後,呂彤打電話讓秘書定了第二天去沈陽的高鐵車票,然後到公司看了看,又見了兩個約好的古董商,忙活到晚上九點多,才回到家。他給自己泡了一壺熟普洱,然後倒在沙發裏,想象著母親坐在旁邊,一邊用鉗子夾開指甲蓋大小的榛子,把榛仁推到他麵前,一邊盯著戲曲頻道裏的生旦淨末醜,偶爾跟著哼唱幾句……他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聽筒裏傳出了預想的效果,宋銀珍停頓了片刻,聲音遲疑地問,你可……看準了?不會錯的,媽。然後,他就聽到了母親在又一陣沉默之後,輕輕地抽泣了一聲。聽得出,母親想克製自己的情緒,但是沒有成功。

為了確保不出差錯,第二天,呂彤選擇了乘坐地鐵去北京站。他打算到沈陽取了貨後,就立即回鞍山老家。他知道,母親的心情比他還焦急。

北京站廣場依舊人山人海,與十多年前剛來北京時沒什麽兩樣。然而物是人非,當年那個頂著時髦發型,滿眼新奇地站在這裏的發廊大工,已經變成了梳著低調平頭,身材發福的中年商人。呂彤的目光從北京站的中式飛簷掠過,心中充滿複雜的情緒。那年,女兒出生,他為了湊夠買一套新房子的錢,將母親家傳的一套京劇白靠行頭偷偷賣掉,令她傷心不已,大病了一場。就是在醫院陪護母親的那半個月裏,他決定辭掉發廊的工作,跟一位讓他理了三年頭發的做古董生意的客人來到北京。他清楚地記得,這套民國年間的手繡武生行頭,當年賣了2萬塊錢,如今,網上標價28萬。

在候車室尋到個位置坐下,他拿出手機查看,此前在進站的途中,它一直在不停地震動。回複了幾條生意上的信息之後,他驀然發現,下麵還有一條老佟的信息:非常抱歉,貨已出手,不必來了。怎麽可能呢?!呂彤急了,發了條語音過去:不是都講好了嗎?我這就要上火車了。對方似乎一直在等他,馬上回了一條:有人出了30萬,貨剛剛拿走。對不住了兄弟!太不講究了!呂彤想罵娘,但是忍住了。已經開始檢票了。他不甘心。問,能提供一下買主的信息嗎?對方猶豫了片刻,回複道,買主是從北京來的客人。
 



按照林小姐在短信中留的地址,呂彤沒費什麽周折,在紫竹院公園裏找到了這個叫“京毓堂”的地方。

麵前是一處安靜的青磚四合院,四周竹林掩映。朱漆大門的左側掛著一塊木牌,用行楷寫著:京毓堂京劇藝術博物館。呂彤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他預感到,即將麵對的可能是最難對付的一種藏家——把個人愛好當成事業的收藏者。

裏麵並不大。過了影壁牆,隻一進長方形小院。兩個工人正蹲在地上鋪草坪,院子裏堆著幾隻樟木箱,顯得有點淩亂。林小姐迎了出來,是個40出頭的短發女人。她把呂彤領進了東廂房的一間會客室。

等了大概有十多分鍾,一位穿著藏藍唐裝夾襖、拄著拐杖的白發老者出現在門口。呂彤打量著這位老人,中等身材,很瘦,雖然拄著拐杖,背卻挺得筆直,從五官上看,年輕時應該有著鼻直口方的英俊容貌,隻是現在麵色晦暗。他熱情地伸出手和呂彤握了握,很有力道。林小姐跟呂彤介紹,這位就是博物館的主人白先生。

呂彤說明了來意,白先生馬上搖了搖頭,我是不會賣的。那麽,能讓我見見貨,飽飽眼福嗎?呂彤不想這麽放棄,懇切地望著白先生。衣服正在保養,現在隻能看看馬鞭和槍。呂彤很失望,隻好說,那也好。

白先生把呂彤帶到正房。顯然這是正在布置中的博物館展廳。一進門,呂彤就看到了插在架子上的銀槍,馬鞭則懸掛在後麵的牆上。他幾步走到近前,將目光停留在鏟頭上。銀漆已脫落,鏟頭有幾處凹痕,最長的一條從兩條弧邊的相交處斜垂下來,有兩厘米左右。是了。呂彤伸出手撫摸了一下,這是他七歲時趁母親不注意,拿在手裏掄耍時,留下的撞痕。

一般來說,行頭和武器不放在一個箱子裏,服裝是服裝,道具是道具。可這套行頭很特別,箱子裏專門隔出個格子放槍和馬鞭。白先生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從這杆槍的鏟頭大小來看,他的主人應該更擅長演趙雲。

 
果然是行家!呂彤轉回身望著他,實不相瞞,這套行頭是我家的祖傳之物。

白先生定定地望著他,你這話……當真?

我大老遠過來,沒必要騙你。呂彤接著說,這東西原本是我外公用過的,後來傳給了我母親。對我們一家來說,它的意義非同一般。所以,懇請您把它讓給我。

白先生的目光變得異樣起來,呂先生今年有……47?

虛歲47,我是1968年出生的。

噢。他似乎有點失望。你外公……他是唱武生的?

正是,我外公年輕的時候師從北京錦蘅班的張樹森張老板,張老板專攻長靠武生。拿手的劇目正如白先生所猜測的,以趙雲的戲居多,像《長阪坡》、《磐河戰》……

冒昧問一下,白先生打斷了他,你的外公可是張先生的大弟子白玉堂?

您知道我外公?呂彤驚喜異常。

你媽媽……叫宋……銀珍?

是啊!呂彤激動地看著白先生,他意識到,行頭拿回來有希望了。我得怎麽稱呼您呢?

我……白先生沒有回答呂彤的問題,而是說,這樣吧,我寫一封信給你母親。東西,我想當麵還給她。你先少坐片刻。說完,用拐杖支撐起身體,有些蹣跚地離開了展室。

等了很久,白先生才回來。他對呂彤說,你把信交給你母親,她一看就都明白了。東西我一定會還給她,隻是希望能借此機會和她見上一麵。

好,我一定帶到!呂彤的心中湧起新的謎團,卻比來的時候輕鬆了許多。

臨出門前,白先生又試探地問了一句,呂先生你……可有個哥哥?呂彤搖搖頭,沒有,我是獨生子。
 



信封用膠水封著,還沒幹透,拿在手裏,涼涼軟軟的。呂彤看著上麵“銀珍啟”三個字,想馬上拆開看看。他覺得裏麵一定裝著個他從不知曉的秘密。林小姐在電話裏講,白先生身體不大好,加上從美國回到祖國大陸後,對北京的氣候一直不適應,睡眠很差,所以會麵時間不宜過長。聽她的意思,白先生此前應該生活在美國,要不幹嘛事事的用“祖國大陸”這個詞呢?那麽,一個美國人和母親能有什麽瓜葛?從記事起,除了父親和呂彤自己,母親常掛在嘴邊的男人,就隻有外公了。

他實在等不及征求母親的意見,折了一根細細的竹枝,將信封小心地挑開,以便需要重新粘上時看不出破綻。托著信封,他繼續走了一會,在竹林深處的一條長椅上坐下,抽出了信紙。

銀珍:

這些年,你還好吧?

我一直在找你,想當麵向你表達我的歉疚。希望你無論如何能答應見我一麵。等候你的回音。

勝堂

2014,4,9


居然這麽短!他寫了那麽久?這幾行字,隻有“歉疚”一詞引人遐想。還有,就是這名字,勝堂,白勝堂?他和外公有什麽關係嗎?師徒?父子?這兩樣都從沒聽外公和母親提起過。

隻有母親能解開這些疑團。他把信放回去,舔了舔信封上已經變幹的膠水,重新封好。

兩點鍾以後,他估摸著母親已經睡好了午覺,撥通了她的手機。

鈴聲響了很久,才傳來母親的聲音。背景很嘈雜,京胡聲、鼓聲響成一團,應該是在汪家峪村的家裏。

媽,你沒睡午覺啊?

哪有時間睡啊?正排練呢。兒子,你是不是下火車了?

這邊出了點岔頭,暫時回不去。

行頭有問題?不是我們家那件吧?我就說嘛,哪能那麽巧!這都10多年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呂彤想進一步跟她解釋,聽筒裏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宋導,過來看一下。”宋銀珍“哎”了一聲,對兒子說,我排練完再說吧。掛了電話。

宋銀珍對京劇執拗的迷戀一度讓呂彤嫉妒。少年時代,他曾因了這份嫉妒,答應母親去戲校學戲。然而那段過程並不美好。戲校雖然是80年代初新成立的,師資卻非常強悍。宋銀珍把呂彤交給一位在沈陽市京劇團退休的她師叔輩的老武生,一副任打任罵死了也不用對方負責的態度,呂彤的恐怖學員生活就此開始了。老武生最好的年華都蹉跎在了十年文革,把被壓抑的熱情都釋放到了培育弟子上,因而十分嚴厲,加上與宋銀珍的特殊關係,對呂彤就更加嚴厲。每次授課必提及白玉堂,然後就重點修理呂彤,一邊修理一邊告誡他,必須要學出個樣子給其他學員看,不能丟了外公的臉。呂彤每天倍感壓力,度日如年。然後他發現,即便學了戲,也依然無法把母親對京劇的愛全部奪回來,反而令她對自己更加挑剔,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外公就是母親心裏的標尺,反複拿出來衡量他,怎麽努力都得不到母親的一絲誇獎。叛逆於是在他心裏悄然滋生。他開始逃學。母子之間的矛盾就這樣爆發了。

呂世貴原本是不管的,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對宋銀珍說,他外公畢竟練的是童子功,小彤這撥孩子,自小就散漫慣了,連書都沒正經念幾天,你逼他有什麽用呢?就因為這樣,才更得下苦功夫練,要不將來怎麽辦?可以學點別的手藝嘛,不一定非得唱戲。宋銀珍馬上惱了,你別跟著瞎攙和,白家的孩子,不唱戲幹什麽?呂世貴把手裏的錘子往地上一扔,他正在修理一條凳子腿。宋銀珍我告訴你,我是他爹!然後他轉向呂彤,不願意學就不學,幹什麽不吃碗飯!呂彤從沒見父親對母親這麽強硬過。從小到大,一家人都是圍著宋銀珍轉的。父親就像個沒長嘴巴的人,總是用行動默默附和著宋銀珍的所有意願。在呂彤的意識裏,父親就像母親的影子,令他可以完全忽略,他全部的行為都隻需要取悅或者防備母親。但這一次,父親出乎意料地站到了他的一邊。最終,他放棄了戲校的學業,在社會上閑逛了四五年。一直到17歲那年的春天,看著迎春從樹枝上鼓出花苞,他終於厭倦了沒有人生目標的日子,決定和一個哥們一起去廣州學習美發。呂世貴毫不猶豫地拿出了自己攢下的1200塊錢,背著宋銀珍把他送上了火車。他在臥鋪車廂裏遲遲不肯下車,殷切地叮囑兒子,這回長點誌氣,學成一門手藝,好自食其力。這幾年,他承受著宋銀珍的埋怨,心急如焚。

呂彤沒能學成戲,一直是宋銀珍的人生遺憾。她以另一種方式彌補著對家學的延續,幾乎到了偏執的程度。

宋銀珍年輕時沒有工作,對於一個她這個年紀還念過初中的女人,無疑很可惜。宋銀珍解釋說,她年輕時的願望就是相夫教子,像她的母親一樣過一輩子。但事實與她所說的正相反。呂彤上了幼兒園後,她就到人民劇場當了臨時工。掃地、賣票、檢票,什麽都幹。但據呂彤觀察,最讓她享受的是免費看戲。開始隻是看,後來就發展到對戲評頭論足,也不管人家愛不愛聽。有一次在演出之前,她跑到後台,拉住一個武生演員,告訴他穿錯了行頭。京劇行裏有“寧穿破,不穿錯”之說,弄得對方很尷尬。但正是這一次,宋銀珍引起了市京劇團馮導演的注意。兩個人一聊,馮導演才知道,原來這個劇場清潔工竟然是武生名角白玉堂的女兒。他是沈陽人,父親是京劇票友,從小就帶著他看白玉堂的戲。白玉堂的女兒淪落到如此境遇令他感慨不已,頓生憐憫。於是就邀請宋銀珍業餘時間到劇團幫他做指導,以便名正言順地在經濟上貼補一下她。其實那一個月幾塊錢,都是從馮導演自己的工資裏出的。這樣一來二去,宋銀珍最後得以到了京劇團工作。文革結束以後,在馮導演的奔走下,宋銀珍總算有了工作編製,成了一名京劇導演。在導戲的過程中,她漸漸展現出自己的偏好,尤其喜歡和擅長導武生戲。在京劇團工作了20多年,相繼有三個武生演員是因為主演了她導的戲而獲獎,並且評上了一級演員。進入90年代,京劇團的境況開始慘淡,看戲的人越來越少,最後終於經營不下去,在97年正式解散。宋銀珍失業了,當時的詞叫下崗。

但是閑了沒幾年,宋銀珍就被一群京劇票友自發成立的一個民間劇社請去當了藝術指導。她高興地接受了這份義務工作,並且投入了巨大熱情,一幹就是10多年。當然,她最上心的,還是武生戲。這幾年,劇社得到了一位做鋼材生意的老板的資助,越做越紅火,還受邀去台灣參加了一個藝術節的演出。宋銀珍的生活也因此豐富忙碌起來,呂彤幾次三番要接她和父親去北京生活,都被她拒絕了。去年,呂世貴因心梗突然離世後,劇社的活動更是成了宋銀珍全部的精神寄托。呂彤沒辦法,就在千山腳下的汪家峪村給母親買了一座農家小院,以盡孝心,希望這裏新鮮的空氣能有益於她的健康。而這裏馬上就成了劇社的主要活動場所。

令呂彤困惑的是,宋銀珍自己並沒有學過戲。既然那麽喜歡,外公為什麽不教她?女武生也不是沒有。宋銀珍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總是含糊其辭,有時候說是外婆不願意她學,有時候又說,傳男不傳女。但在呂彤的記憶裏,又從沒聽說外公有徒弟。等等,現在,一個叫白勝堂的人出現了……直覺告訴呂彤,他與母親和外公一定關係非同一般。呂彤還確定不了他的出現能給出多少答案,但肯定有助於他更多地了解母親。雖然他對母親的性格早就習慣了,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相信,他所了解的母親,隻是母親想讓他了解的那一部分,是伏在海麵上的那部分冰山。就像他的女兒所了解到的呂彤一樣,是個雖然不愛回家卻充滿責任感的父親。而他的另一部分麵貌,則展現在他前赴後繼出現的眾多情人麵前。

晚上八點多,宋銀珍打來電話。

當白勝堂的名字從呂彤嘴裏說出後,他聽到電話那邊一陣沉默。他等待著,並且想通過母親呼吸的變化捕捉些什麽,但是,母親像消失了一樣,一聲不吭。媽,他終於忍不住,你要是同意……我就回去接你。

這個人……我不認識。聽筒裏終於傳來宋銀珍的聲音。這聲音異常清晰,被一種刻意的平靜籠罩著。東西是我們家的,必須拿回來。

這就是宋銀珍對這封信的全部反應。呂彤放下電話,感到既吃驚又失望,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他了解母親。從性格上講,宋銀珍是個開朗大方的人,與父親截然相反。呂彤一直覺得,他們的性別調過來才合適。但他仍然能感覺到,母親並不是一個透明的人,她的心中似乎裝著很多事情。這些事情從他出生之前就存在,因而年輕時代的母親,在美麗之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呂彤直到成年之後才琢磨出,這味道裏包含著成熟、隱忍,還有一點點掩飾不住的淒涼。上小學那會兒,父親工作很忙,總是值夜班,晚上溫習功課,母親在旁邊陪伴,常常就陷入自己的思緒裏,呂彤一叫她,就慌亂地轉過頭來,展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那種笑容,呂彤永遠都忘不了,像一個慈愛的麵具,因為戴得過於倉促,根本來不及遮擋住痛楚的內心。

他覺得,有必要去白先生那裏再了解一些情況。
 



再次來到京毓堂時,呂彤卻撲了個空。林小姐告訴他,白先生有要事回美國了。臨走前交代她一定處理好行頭的事,宋銀珍那邊一有消息就告訴他,他馬上趕回來。然後她熱情地給呂彤沏了壺茶。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林小姐,白淨、高挑、直發,一身休閑套裝穿得隨意又低調,從做工和麵料上看,價格應該不菲。如果忽略掉她的眼神,看樣子也就三十五六歲。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還是單身。這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和很多男人不一樣,他喜歡那種一見到錢就兩眼放光的漂亮妞。因為她們的生活目標非常簡單,讓她們高興很容易。和她們交往或分手,都非常輕鬆。他問道,林小姐也是美國人?

林小姐笑了一下,五年前入的籍,老家是黑龍江的,大學畢業去美國留學,碩士畢業後,就一直為白先生工作。

噢,怪不得,這麽棒的身材!呂彤誇張地笑了起來,我也是東北人。

是嗎?林小姐眼裏閃動著驚喜和還未退去的愉悅,北京的東北人好像特別多。

兩人的談話一下子變得溫和起來。

白先生哪裏人啊?呂彤問。

沈陽人,他80年代就去了美國。當初去白先生公司應聘,他一聽說我是東北老鄉,馬上就錄用了我。

是了。呂彤覺得,路線越來越清晰了。自己出生以前,母親和外公外婆一直生活在沈陽。他於是拋出了自己的疑問,白先生的名字叫白勝堂,為什麽和外公的藝名白玉堂這麽像,他們之間有什麽關係嗎?林小姐想了想說,呂先生是個聰明人,正如你猜測的,白先生與白玉堂老先生,是師徒關係,而且不是一般的師徒,白先生自小是在師父家長大的,兩人的關係實際上形同父子。呂彤的茶杯停在半空,怎麽從未聽母親提起過這個人?他覺得,這位林小姐與白勝堂的關係也不一般。這麽說,我媽媽應該算他的師妹了?一點不錯。既然是這樣,上次見麵的時候,白先生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呢?這個嘛,林小姐麵露難色,我就不方便解釋了。

呂彤放下茶杯,把母親在電話中的反應告訴了林小姐。然後接著問,我母親說不認得白先生,顯然是假話,那麽,隻有一個解釋,他們之間有著很深的過結或者……誤會。他小心地選擇著詞匯,觀察著林小姐的表情。

林小姐歎了口氣,沒想到你母親心裏的怨恨這麽深。這些年,白先生一直在找你的母親,想當麵向她道歉,但是因為她離開沈陽很多年,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要不是在網上碰巧遇見了這套行頭,恐怕還聯係不到你們。我當年應聘到白先生的公司上班,工作內容之一就是幫助白先生在國內尋找你的母親。

呂彤盯著她,目光中充滿了疑問和期待。

林小姐避開他的目光,我也知道得不是太多,可能……就是文革的時候,白先生寫過一封揭發檢舉師父的信……至於細節,你母親應該很清楚的。

呂彤的臉色暗了下來,外公在文革時被下放到勞改農場,應該就是這個原因。他一下子明白母親聽到白勝堂名字時的感受了。

其實,白先生也很痛苦。這麽多年來,他一直經受著內心的煎熬。

我……還有個問題。呂彤穩定了一下情緒。上次來這裏,他問我有沒有個哥哥,是怎麽回事?

這個,白先生從未跟我提起過。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了。林小姐的神情很真誠,不像在撒謊。

事情……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複雜得多。呂彤的思緒又回到母親身上,他意識到,拿回行頭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它就像一塊傷疤上結的痂,勢必要揭開下麵的血肉來。

他請林小姐把母親的話轉達給白先生,並表示,無論出多少錢,行頭他都要拿回來。這是他和他母親共同的想法。然後起身準備告辭。

林小姐忙站起來,呂先生,東西一定會還給你們的,物歸原主嘛。但是懇請你一定幫忙,促成他們的和解。至少……能讓他們見一麵。白先生是個非常可憐的人,身體很不好。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剛剛陪他從雲南回來,去看一位中醫……

呂彤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女兒般的焦急,這和他先前的判斷很不一致。他的心一軟,我會試試的。

從東廂房出來,呂彤瞥了一眼展廳半開的門。林小姐在旁邊說道,行頭已經拿回來了,呂先生要不要看看?

那太好了!呂彤不覺加快了腳步,向展廳走去。

它立在展廳正中的玻璃櫃裏,像一隻展開羽翼的鳥。林小姐把展櫃的燈按亮,光束從四麵八方射過來,每一根絲線都看得清清楚楚。即使以一個古董商人的眼光來看,它都是異常精致華美的。這樣的繡工,如今全中國都尋不出幾個來。展櫃中間做了四麵展板,圍成一個方柱,展板是寶藍色的,與行頭上的滾邊、海水刺繡配色相同,顯得端莊、高雅,呂彤能感覺到,白先生對這套行頭的珍愛,不亞於母親。方柱的兩邊各放著一個支架,分別插著馬鞭和銀槍。他又轉到展櫃的背麵,這一麵的展板上,懸掛著頭盔和靠旗。他的目光落在四麵靠旗上。“多像翅膀啊!紮上就可以飛了。”母親的話在耳邊響起。他確實紮上過一次,勒得喘不上氣來,但依然覺得很威風。母親對他說,要是學了戲,到了台上,就會更威風。

本來想用它做鎮館之寶的。林小姐的聲音打斷了呂彤的思緒。白先生對它特別偏愛,經常一看就是半天。

呂彤沒吭聲。林小姐繼續說,這個京劇博物館在洛杉磯開了快五年了,去年,白先生決定把它遷回北京。他開餐館賺的錢,差不多都投在這裏了。對了,我們的餐館也叫京毓堂,在洛杉磯有三家連鎖店,呂先生有機會去洛杉磯,歡迎過去看看,主廚都是從國內聘過去的。
 



回到公司,呂彤接到一個專門做佛像生意的朋友的電話,說有件清代藏傳佛教的青銅佛像在沈陽,自己人在泰國,問他能不能幫忙跑一趟給鑒鑒貨。呂彤想了一下就答應了。確實應該回東北一趟了。

在沈陽辦完事,他打了個車往外公家的方向走,但是走到中途就已經迷路了。雖說小時候來過很多次,但城市的變化太大了,不隻是老房子都沒了,連路也變了樣子。司機把車停下來,跟他說,兄弟,可別瞎繞了,這繞進去的都是錢啊。呂彤想了想,在一個街心花園下了車。

想尋個老鄰居打聽一下以前的事,看來是不可能了。外婆死在了精神病院,估計去了那也問不出什麽。看來隻能到京劇團去碰碰運氣了。為了穩妥些,他先給在沈陽的朋友打了一圈電話,詢問他們認不認得沈陽京劇院的人,結果都說不認識。最後,在微信通訊錄裏看到了老佟的名字,於是試著給他發了條微信過去,沒想到對方回說,有個哥們的爺爺是京劇院退休的。呂彤異常高興,馬上約定了見麵的地點。

見麵後,老佟先跟呂彤道了歉,但馬上又說,如果不是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也不會大老遠趕過來幫這個忙,我這個哥們住在蘇家屯區,離這兒老遠了,這一來一回,油兒錢也不少,就當我義務奉獻了。呂彤笑了,我是鞍山人,咱們也算老鄉,一回生二回熟,以後就是朋友了。老佟一聽,爽快地把手一揮,上車。

朋友把兩人領到老人的房間,說了沒幾句話,呂彤就有些失望。老人已經快90歲了,耳朵不大好,還有點糊塗。朋友在旁邊勸慰,別著急,我爺爺也有明白的時候,不是一直糊塗。果然,當聽到白玉堂的名字時,老人的眼睛一亮,脫口而出,白玉堂?那是個角兒啊!呂彤激動地攥住了老人幹癟的手,您認得?怎麽不認得?那是台柱子啊!扮相好,功夫好,難得的是,唱功也好。我是拉琴的,耳朵好使,唱的怎麽樣,一張嘴就能聽出來。老人的記憶之門被觸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老佟的朋友衝呂彤一笑,怎麽樣?

……白玉堂最拿手的戲,是《長阪坡》,那杆槍耍得真叫漂亮。我一輩子見過的武生不計其數,白玉堂的身手是最快最幹淨的,一天不練兩次功,是絕對做不到的……呂彤點著頭,晨起練功確實是外公每天雷打不動的事,即便後來登不了台了,他也一如既往。那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聽了一會兒,呂彤找了個停頓處,問道,那您認得白勝堂嗎?啥?呂彤大起嗓門又說了一遍。白勝堂?老人想都沒想,認得呀,那是白玉堂的女婿,他和小珍生了個男孩,滿月的時候,我還去喝的酒呢……呂彤的身子仿佛被重擊了一下,他打斷了老人,您說的小珍,是宋銀珍嗎?老人皺了皺眉,大名叫什麽我可不知道,白玉堂不就這一個女兒嗎?

呂彤無論如何想不到,母親跟他隱瞞著這麽大一個秘密。這個秘密,父親知道嗎?那個孩子哪去了?他應該是我的哥哥。呂彤終於明白了,白勝堂為什麽要問他的年齡。

回酒店的路上,呂彤不停跟老佟表達著感謝,連說了幾遍,你可幫了我的大忙了。
 



午夜時分,呂彤回到鞍山的家。母親不在。暖氣一停,她就住到汪家峪村去了。他本來想直接打車到汪家峪,但是母親的睡眠不好,他不想這麽晚了去驚擾她。

這就是賣掉行頭湊夠了錢買的那套房子。女兒六歲之前一直住在這裏,母親還留著她當年騎過的四輪自行車。裝京胡的琴箱落了一層灰,像個被遺棄的孤兒,靠在角落裏。母親曾請了一個老師教女兒,但隻學了一年,女兒就走了。現在走得更遠,和她媽媽去了美國,學珠寶鑒定,是呂彤為她選的專業。這個家裏,終究無人再繼承和京劇有關的任何東西。

他徹夜未眠。熟悉的母親,突然被一團迷霧包裹起來,令他看不清。可惜父親已經去世,無從知曉他對母親了解多少。他們愛對方嗎?父親比母親大了八歲,從呂彤的眼光來看,他還是非常疼愛母親的,除了在花錢上小氣一些,基本算個合格的丈夫。

但他們的婚姻生活並非風平浪靜。馮導演是第一個令呂世貴感到緊張的男人。那陣子宋銀珍很興奮,每天回到家裏都念叨馮導演,感慨著父親白玉堂雖然走了那麽多年,仍然還有知音在記掛著他。呂世貴從不接宋銀珍的話茬,反而把錘子擊打得更響。他對京劇沒有任何興趣,看電視隻偏愛《地道戰》《鐵道遊擊隊》這些老電影,剩下的時間就是對家裏的各種家具、門窗進行修修補補,隻要他在家,屋裏就總是充斥著錘子的敲擊聲。他還喜歡用廢舊木板做小板凳,家裏所有的花盆下麵,都有一個呂世貴親手做的小木凳,小區裏和他相識的老頭也都有一個。宋銀珍開始時對這些噪音不適應,說了幾次,呂世貴表麵應著,卻依然敲擊如故。宋銀珍最終放棄了。也許她終於意識到,這個沉默寡言,愛家如命的男人,正是以這種方式在發出自己存在的聲音。她也找到了一個對抗的方式——插上耳機用隨身聽聽京戲。呂彤自己掙了錢後,給母親更新換代了很多收聽設備,從CD到MD,到U盤播放器,到IPOD。

呂彤記得,有一次,母親說到興頭上,突然提出要請馮導演到家裏來吃飯。呂世貴瞬間停止了敲擊,把錘子往地上一摔,起身出了家門。地板磚被砸出了裂紋。從此以後,馮導演的名字從家裏消失了。

呂世貴再度緊張起來,是宋銀珍當了導演之後。有一段時間,團裏有一出劇目要到省裏去參加比賽,主演《借趙雲》的武生總是往家裏打電話,跟宋銀珍探討角色。那個人姓隋。每次母親拿起電話,說道,是小隋呀?父親的敲擊聲就緩慢遲疑起來。如果母親的電話時間接得長了些,敲擊聲就會突然有一陣變得急驟猛烈。有幾次氣得宋銀珍用手捂住聽筒,對呂世貴大吼,你小點聲!呂世貴反而敲擊得更猛烈。但他的激烈反應也僅限於此。每次宋銀珍隨團出門演出或比賽,他都仔細地為妻子打點行裝,甚至連經期用的衛生巾都為她準備好。隻要她從外地回來,無論淩晨還是午夜,也無論刮風還是下雪,他都騎著自行車去車站或京劇團的大門口接她。呂彤在交了女朋友之後,才知道,這其實是挺難的一件事情,他絕對做不到。可能也正因為這一點,呂世貴的離世讓宋銀珍很不適應,一下子就衰老下去。

母親到底有沒有背叛過父親,呂彤難以判斷。父親可能也難以判斷,或者根本就不想去判斷,他更在意的是這個家在形式上的完整。這表現在,每年的春節,他都要求呂彤必須回家過除夕。在這件事上,他顯示出一個父親強硬的權威來,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還表現在,他對呂彤把妻女送到國外去極其不滿,不止一次地皺著眉頭問呂彤,這叫過日子嗎?啊?!

呂世貴和宋銀珍有限的吵架,都和京劇有關。等到呂彤的女兒京胡也不學了,他們就再沒什麽可吵的了。宋銀珍後來把全部精力都傾注到了劇社上。盡管她的戲的主演們依然是一個接一個的英俊武生,呂世貴也不再管了。也許歲月終於讓他對這個家的穩固程度確信無疑,就像他反複敲擊過的那些門窗和桌椅。他把晚年的餘熱傾注到了另一件事上——在小區裏撿礦泉水瓶和紙盒。家裏的北陽台總是堆得滿滿的。宋銀珍對呂世貴的這一新愛好從不幹涉,而她在外麵把劇社幹得風風火火,回家來也隻字不提。隻有呂彤回來時,她才會把演出的照片翻出來,一張張用手指著,講給他聽。而呂彤的興趣也不大,常常聽了沒幾分鍾,就開始張羅買菜做飯。那是他表達孝心的方式——做一桌豐盛的酒店口味的飯菜給父母吃。此刻,呂彤突然意識到,這麽多年來,母親的內心一定很寂寞。

他的眼前又浮現出母親晾曬白靠行頭時的神情。那張臉,布滿了憧憬的陽光。“多像翅膀啊!”每次抖開靠旗,她都會這麽說。仿佛那身行頭是一套羽衣,可以帶著她飛向另一個世界,一個遠離俗世,盛放著無限美好的世界。

此刻這件羽衣盛裝在華麗的玻璃展櫃裏,被仔細保養過,失而複得。林小姐說,白先生常常盯著它,一看就是大半天。他是否也看到了一個世界?他曾經失去,如今想重新擁有的世界。母親能原諒他嗎?

那個孩子哪裏去了?從年齡上分析,他應該比自己大一歲。呂彤在記憶中搜索著蛛絲馬跡,然而令他迷惑的是,沒有一點線索。母親從未提過與這個人相關的話題,也從未神秘離家過。混亂的思緒在呂彤的腦海裏交錯穿行著,直到淩晨四點多,他才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近中午,呂彤趕到了汪家峪村。離院子很遠,就聽到了韻律十足的鼓樂聲。母親見到他,露出驚喜的表情,特意往他身後瞟了兩眼,見他空手而來,什麽也沒說,用手指了指屋子,示意他進去休息。

呂彤沒進屋,站在母親身邊,看她導戲。他覺得,對母親這一部分生活,以前關注得實在太少了。

宋銀珍穿著一件半舊的紅色羽絨棉襖,蓬鬆的花白短發被一個黑色金屬發箍從前麵攏著向後固定住,露出光光的額頭。她的麵前,一個年輕的武生穿著一身運動服,後背綁著靠旗,手持銀槍和馬鞭,正在唱,“自古英雄有血性,豈能怕死與貪生。此去尋找無蹤影,枉在天地走一程。”唱罷,武生停下,看著宋銀珍。宋銀珍說,注意眼神。她走過去,示範了一下,接著說,《長阪坡》中,趙雲的武戲多,唱詞少,這一段唱最能體現趙雲的性格,唱的時候,眼神不能丟。再來一遍。樂聲重新響起。

排練結束後,宋銀珍燉的一大鍋五花肉酸菜也好了,上麵的蓋簾裏蒸著饅頭。大家和呂彤打著招呼,不停誇著宋銀珍的手藝,開始吃飯。席間,他們談論著進京演出的事,計算著日期,排練進程,還提到了服裝,以及全團人這次的花銷。一個琴師說,崔老板最近生意不好,鋼材價格大跌,不知能不能拿出錢來讚助我們這次演出。演趙雲的武生說,實在不行大家就自己湊錢去吧,我覺得,這次我們劇社一定能拿獎,聽說大獎有五萬塊錢獎金呢。宋銀珍接過話頭,錢的事,你們不用操心,把戲排好,咱們劇社肯定是要去的。其他的事,我來想辦法,車到山前必有路。對!有人插話道,咱們劇社的獎杯能擺滿這一桌子,給市裏掙了多少榮譽,不信市裏不管。算了吧。又有人攔住話頭,這年月,市長就忙著扒房子賣地呢,有錢也不給我們這種賠錢的劇團打水漂,我看,還得去求崔老板。沒關係,崔老板不給,我們這還有位呂老板呢!宋銀珍指了一下呂彤,半開玩笑地說。大家看著呂彤,哈哈笑起來,都不再吭聲了。呂彤一愣,也跟著笑了兩聲,什麽也沒說。

劇團的人走後,呂彤問母親,剛才的話是認真的嗎?宋銀珍歎了口氣說,這次要是沒個十萬八萬的,恐怕真進不了京。呂彤想了想,要是實在沒辦法,我就幫你出這份錢,但是,媽,你說你這是圖什麽呢?我也不知道圖什麽,我就知道,要是沒有這個劇社,大家會活得沒滋味。

過了一會兒,宋銀珍又說,錢我能想到辦法,茗軒茶樓和日月穀夜總會常年有我們的演出,我舍個老臉跟他們先借一點應該能行。我倒是惦記著那套白靠行頭,這次進京演出,我想讓它上台亮亮相。穿著它回北京演出,一直是你外公的一個心願。你什麽時候能把它拿回來?

呂彤一愣,他還沒想好如何跟母親講這件事。他更關心的是母親和白勝堂的往事,以及那個孩子。我……後來又去了一次京毓堂,白先生不在,回美國了。不過林小姐說,東西一定會還給我們,但前提是,你得和白先生見一麵。

絕對沒這個可能!宋銀珍斬釘截鐵地說。

媽,見一麵有那麽難嗎?再說,他想見你,也是為了麵對麵跟你道歉的。

道歉?宋銀珍用奇怪的目光望著呂彤,他還跟你說了些什麽?

他說……是林小姐代為轉達的,檢舉信,背叛我外公的事情……

宋銀珍的呼吸急促起來。

媽,林小姐說,這些年,他一直在找你,很愧疚。

不要說了!宋銀珍用手撫住胸口。

呂彤沒有停止,他有太多的疑問,總要說出來的。媽,我還知道,你和他,不止是師兄妹,還曾經結過婚。

這是他說的?宋銀珍驚詫地盯著他。

不是,我自己到沈陽,找到一位京劇團退休的琴師,打聽出來的。我還聽說,你們有個兒子……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裏?

沒有的事!宋銀珍的聲音已經走了調,轉過身去,想離開房間。

媽!我有權利知道這些,我都快50歲的人了,你還要隱瞞我多久?

宋銀珍背對著他,站了好一會兒,終於說,那孩子死了。你姓呂,1968年出生,你爸爸是呂世貴,白勝堂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滿意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我什麽時候說白勝堂和我有關係了?他什麽時候死的?我出生之前?怎麽死的?為什麽你從來都沒說過?我爸爸知道嗎?

宋銀珍突然轉過身來,眼裏閃出銳利的光。你爸爸當然知道,你爸爸什麽都知道,我們宋家是堂堂正正的人家,你外公也是個坦坦蕩蕩的男人,欺騙別人的事,斷然不會做。不許你汙了我對你爸爸的清白,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他。

呂彤終於停止了發問,母親的眼神令她害怕。

我出去溜達溜達。宋銀珍胸口起伏著,盡量讓自己的語氣緩和下來,你也休息一會兒吧。說完,出了門。

呂彤沒法休息,母親的話,讓他對自己的身世突然產生了疑問。她為什麽這麽緊張,為什麽要強調白勝堂和他沒關係?莫非……連吸了三支煙,他的情緒也沒有平複下來。看來父親是知道這一切的,可惜他已經不在了。誰能告訴他答案呢?思來想去,呂彤想到了一個人。不管她知不知道,都得去問問。
 



四月的鬆原,春風還透著些許涼意。出租車駛過鬆花江大橋,拐進一條蒼鬆翠柏環繞的小路,路的盡頭就是蓮華寺。

呂彤在一座佛殿前的五層香爐下,見到了身著僧袍的慧真師父。她慈愛的目光在悠長的鍾聲伴襯下望向他,呂彤的心一下子安寧下來,一路的思慮和焦灼都消失不見了。這是奶奶家裏最疼愛他的一個人。

昨兒夜裏又夢到你的父親,我就想,那件事該了了。沒想到今天你就到了。

呂彤麵露詫異,不知她的話什麽意思。

你和他的緣分太深,做了一世父子,是到了他該放下的時候了。

她的話令呂彤愈加困惑,但同時,他預感到,真相或許馬上就會展開。

緩緩走在香霧繚繞的禪院中,慧真講起了往事……

那時候她還叫呂世榮,離異後待在娘家侍奉父母。她是父母的一塊心病,但父母更大的心病是小兒子呂世貴。呂世貴年近三十,一直沒有成家。

東北的農村,冬天沒有暖氣,取暖就用裝滿炭火的火盆。火盆放在炕上,還可以燒土豆地瓜。呂世貴自然和哥哥姐姐一樣,是喜歡火盆的。四歲的時候,他哥哥發明了一個新玩法,站在炕寢櫃上,用跳遠的方式跨越它。這是有點冒險的,但對兄弟倆充滿了誘惑。特別是被母親發現,嚴厲警告他倆不許這樣玩之後,就更加充滿了誘惑。終於有一次,母親到園子裏抱柴火的當口,她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呂世貴跳到了火盆的邊沿上,把火盆踩翻,炭火傾倒出來,被他坐了一屁股。母親聽到孩子們的驚叫聲,飛快地奔回屋,看到這場麵嚇壞了,呂世貴穿的是開襠褲!她抱起兒子就往衛生院跑。

呂世貴的睾丸被燒傷,從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呂世貴的母親痛悔不已。這是呂家的難言之隱,也是呂家人一直保守的秘密。為了遠離這個陰影,也為了不讓父母承受被親朋不斷詢問兒子婚配的壓力,24歲時,呂世貴隻身一人去了沈陽謀生。

呂世貴在沈陽有個表姨,姓姚,解放前在京劇名角白玉堂家做傭人,解放後雖然不幹了,但與白玉堂家的走動依然頻繁。文革開始後,白玉堂被批鬥,他的妻子安福喜得了精神病,女兒宋銀珍和丈夫離了婚,帶著個剛滿月的兒子生活,非常艱難。姚姐看著他們一家實在可憐,就把外甥呂世貴介紹給了宋銀珍。她把話說明了,外甥不能生育,會把孩子視為己出。另外,呂家三代貧農,成分好,宋銀珍跟了他,會少受些苦。白玉堂聽後,讓女兒自己拿主意。宋銀珍考慮了一個星期後,同意了。

姚姐深知表姐一家的苦衷,出了個主意,讓呂世貴和宋銀珍結婚後,到另一個城市生活,孩子改姓呂,這樣,就沒人再知道孩子不是呂世貴親生的。宋銀珍當時也想離開沈陽這個傷心之地,於是兩人帶著孩子來到了鞍山生活。婚禮辦得很簡單,呂世榮代表父母來到沈陽,與表姨、白玉堂夫婦和宋銀珍呂世貴一家三口吃了頓飯,就算把事辦了。為了讓呂家在鬆原的親友信以為真,也為了讓呂彤長大後不再懷疑自己的身世,姚姐托人把呂彤戶口本上的年齡改小了一歲。呂彤直到五歲,才跟著宋銀珍和呂世貴第一次回到了鬆原老家。在此之前,奶奶家的人,他隻認得大姑呂世榮。每年,她都會坐一夜的火車來看望他們一家,背著家鄉的小米和花生,還有特意給呂彤帶來的甜稈和菇娘。

這麽說,那個孩子……呂彤從慧真的追憶中回到現實,有些艱難地適應著突如其來的變化。原來母親,還有父親,一直守著的那個秘密,是自己。

他的內心掀起了複雜的波瀾。他原以為謎團的最終解開,會讓他的內心恢複平靜。

他首先想到了父親,這個農民出身的電焊工,勤勤懇懇工作了一輩子,退休後也不閑著,不停出去打零工賺錢,直到生病住院。他把全部積蓄都留給了這個家,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此刻,他寧願沒有聽到真相,寧願自己就是他的親骨肉。

然後他想,母親是否也出於同樣的原因,不願意他知道這一切?也許他把母親想得狹隘了,她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個人恩怨,才阻止他探究這一切。揭開這個傷疤,對母親來說是殘忍的,因為它幾乎完全長好了,至少看起來如此。重新揭開,她將再一次承受痛苦,還將破壞父親用一生經營出的完美結局,這份歉疚,也將由她承擔……

他又想到了白勝堂,那個儒雅可憐的老人,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親,他曾經那麽致命地傷害了母親,遺棄了自己……

在真相麵前,每個人都沒有得到快樂。自己為什麽要到這裏來?

慧真站在旁邊,安靜地看著他,仿佛已探知了他的一切心思。她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背上。你爸爸總是到我的夢裏來,欲言又止。他的靈魂不得安息,可能就是因為這件事。他一輩子都沒有勇氣告訴你,隻有我來成全他的心願了。

呂彤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她,您真這麽認為?

塵緣該了一定要了,否則就不會安心地去輪回。慧真繼續向前走去,寬大的長袍裹著她豐腴敦厚的身體,每一步都落得穩穩地,令呂彤的心感到莫名地踏實。

可是,我怎麽辦?

該麵對的,就去麵對。該放下的,就放下。

不知不覺,兩人又來到了五層香爐所在的那座佛殿前。

慧真停下腳步,望著佛殿的簷頂。我不擔心你,你心裏是通暢的。我擔心你的母親。她是個可憐的人,心裏的障,一直過不去。她邁上台階,向殿裏走去。呂彤跟上去,攙起她的胳膊。她的手依舊那麽溫厚柔軟,一陣熱流湧進呂彤的身體。小時候,每當老師布置和母親有關的作文,他腦海裏出現的,都是姑姑的這雙手。

兩人走進殿堂。裏麵立著一尊佛像。呂彤打量了一下,佛像右手持禪杖,左手托著蓮花,身披紅色袈裟,頭上戴著五佛冠。慧真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然後轉過頭說,今天你在這座殿前見到我,就是佛祖的暗示。

什麽暗示?呂彤奇怪地望著她。

慧真示意他去佛像後麵看看。呂彤繞到後麵,發現那裏立著塊兩米見方的石頭,上麵刻有文字。

原來這尊佛像是地藏王菩薩。他順著介紹看下去,看到了這段文字:

……地藏菩薩於過去無量劫中為孝女,名曰光目。其母生前喜食魚子,犯殺生罪極重。光目女知母死後必墮惡道,請阿羅漢入定觀察,果意其母在地獄中,受大苦難。光目女一心念佛,恭敬供養,以誠孝的力量,拔救母親離地獄苦……

他一下子明白了慧真的用意。

 




從蓮華寺出來的時候,呂彤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宋銀珍的聲音裏包裹著滄桑和喑啞,像從冰麵下湧出的灰色江水。這種感覺伴著鬆花江解凍的畫麵,在呂彤的腦海裏出現,那是他唯一一次見到江麵上跑冰排,興奮地大喊大叫,父親站在橋上,迎著冰排衝過來的方向,把他高舉起來,母親站在旁邊,一手摟著父親的腰,一手緊緊拽著他的腳……母親說,我想了一夜,決定把一切都告訴你。你說的對,你有權利知道。

出租車上了鬆花江大橋,這是一座新橋,鬆原人稱之為二橋。司機向右指了指,告訴呂彤,老橋在那邊。他望過去,它安靜地沐浴在夕陽裏,和父親年輕的時候一樣。他對司機說,能繞一圈嗎?我想到老橋上看看。司機瞥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下了二橋後,加了一腳油,向右駛去。

母親講,你外公遇到你外婆那會兒,年方20,英姿颯爽,錦冠素袍,白馬銀槍,是京城戲台上的活趙雲……

是九月的天,北京最美的時節。白玉堂興衝衝地來到安記成衣鋪量尺寸。為了慶祝日本鬼子投降,京城各大京戲班決定在春節聯演一出大戲《龍鳳呈祥》,錦蘅班出的人是白玉堂,他將在戲中扮他的拿手角色趙雲。因為關係到錦蘅班的臉麵,老板張樹森決定為徒弟置辦一套新的行頭。

那天,安福喜本應待在家裏為母親熬藥,成衣鋪一向由哥哥管著,但從杭州轉天津運過來的一批絲綢丟了一箱,哥哥一大早就去車站查找,加上全城洋溢在喜慶氣氛中,來做衣服的人特別多,鋪子裏忙得不可開交,安福喜就過來幫忙。

當白玉堂提著藏青色長袍跨過一尺高的門檻,在攢動的人頭中站定,安福喜的目光就亮了。他實在沒法讓人忽略。長得好也就罷了,安福喜見的人多了,少女時代起就跟著絲綢商人的父親走南闖北,滿人的女兒沒有漢人家小姐的那些規矩。關鍵是他舉手投足間,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美來。安福喜就在那一刻,心怦地一下,動了。

白玉堂跟夥計說明來意,安福喜心中一陣驚喜,她看過他的戲,母親是戲迷,身體好時總是由安福喜陪著出來看戲。怪不得感覺似曾相識。然而她沒動,也沒說話,落落大方的安家小姐忽然羞澀起來。裁縫忙過來招呼,在伸臂挺胸量尺寸的過程中,白玉堂感到,有一束目光始終追隨著他。她聽他說話,講著刺繡的樣式和配色,還拿起筆來在尺寸圖上做了幾處標注。聲音如戲台上的道白,抑揚頓挫,字字如珠。安福喜屏住了呼吸,在嘈雜的人聲中分辨著,生怕錯過了一句。臨走前,白玉堂終於向那束目光望了一眼,果然,是位端莊的姑娘,頭發簡潔地梳成個大辮子,垂在胸前,沒有一般女孩常見的劉海,光潔的額頭透著一股聰慧和執拗。

白玉堂剛一離開鋪子,安福喜就衝到裁縫跟前,一把搶過尺寸單子,看了一會兒,吩咐道,繡工我一個人包了。裁縫和夥計都傻了,小姐,三個繡娘趕工,也得幹兩個月,你不要命了?小瞧我是不?趕緊連夜給我裁好,離過年還有四個多月呢!

第二天,安福喜早早來到鋪子,話也不說一句,拿起針線就開始幹活,這一天,沒吃沒喝,直幹到日落西山。晚上,又把沒繡完的一麵靠旗卷上,拿回家裏接著繡。

安德喜得知妹妹在給個戲子繡行頭,開始時沒吭聲,以為她過幾天累了,自然就沒興致了,沒想到這一繡就持續了20多天,看著妹妹漸趨消瘦的身體,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告訴她,自古*****無情,戲子無義,你付出這麽多心血,不值當。安福喜跟沒聽見一樣,仿佛著了魔。安德喜有點慌了,這個妹子自小備受父親寵愛,想幹什麽家裏沒人管得了,而且長這麽大,頭回見她對男人這麽上心。父親已經過世,母親身體又不好,這事隻好當哥哥的操心了。他連夜給安福喜訂了親的婆家寫了封信,說因時局動蕩,妹妹的親事一直耽擱著,如今抗戰已勝利,福喜的年齡也不小了,希望能早日完婚。不久,杭州那邊回了信,說親事就定在正月十五。安德喜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妹妹,並且說,時間不多了,有空多繡繡自己的嫁妝,鋪子裏的事就別操心了,忙不過來還有你嫂子呢。安福喜正繡著靠肚,頭也不抬,嫁妝早都繡完了,嫂子還要帶侄兒,哪有空管鋪子裏的事?你甭管我,我樂意。

行頭繡到一半的時候,安福喜就開始咳嗽,為了不耽誤幹活,就找了幾顆大煙粒子吃。這大煙粒子隻有綠豆那麽大,一般人家都備著一些,有個頭疼腦熱的,吃一粒就好了。隨著身體越來越虛弱,安福喜吃大煙粒子的次數也跟著增加,到後來,不吃就幹不了活。待到行頭完工那天,她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染上了煙癮。但是這點陰霾掩蓋不住她內心的興奮,她把行頭掛在自己的房中,想象著白玉堂穿著它在舞台上騰躍翻轉,心就像長了翅膀,飛了起來。是啊,那四麵飄飄的靠旗,不就像白色的翅膀嗎?看著剩下的絲線,她想了想,又做了一個白色的馬鞭。這就好了,白馬配英雄,新行頭一定要配新馬鞭。然後她又想到了槍的問題。記得有一次陪母親去看《挑滑車》,戲台上的高寵用的道具槍可能有些年頭了,挑到第八輛的時候,不知怎麽被滑車杆碰得重了些,槍頭一下子掉了下來。正看得緊張的全場觀眾見此情景,哄堂大笑,高寵隻好尷尬地把槍頭重新安上,接著挑那剩下的四輛滑車,但是杯子桃子已經紛紛扔到台上來……第二天,安福喜特意去了一趟沈記道具店定製了一杆銀槍,順便把靠旗杆也定了。

白玉堂來取行頭這天,安記成衣鋪的裁縫夥計們都出來看熱鬧。安福喜繡的這套行頭,紋路細密,色彩雅致,有種說不出的高貴大氣。臨近晌午,白玉堂進了店門。不知不覺已過去三個多月,白玉堂的長衫已換成棉袍。那束目光依然站在當初的位置,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

當夥計把行頭一件一件展開,呈現在白玉堂的麵前,他被這絢麗的錦緞迷住了。從未見過這麽美的戲衣,這哪裏是人間俗物,簡直就是鳳凰的羽衣!夥計告訴他,全部繡工都是我們小姐一個人完成的,這樣一套行頭,一般要三個繡娘繡兩個月才能完工。他本能地向那束目光望去,一定是她!安福喜站在那裏,平靜地迎接了他的注視,羞澀已從她的臉上消失,她感到已經與他朝夕相處很久了。

依然是簡單的辮子,光潔的額頭,但是她明顯地瘦了,雖然裹著厚厚的棉衣,他仍能感覺到,三個月前那具豐滿的青春逼人的身體已變得形銷骨立,楚楚可憐。當他的目光落到她的眼睛上時,白玉堂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分明看到了那裏麵隱藏的一絲幽怨。

他說,我想試一下。

她走了過來,一件一件幫他穿。

他感受著她的氣息,在她手指的示意下,轉身,抬臂……仿佛周圍的人都消失了。

然後,他看到了她擎過來的馬鞭和銀槍。他沒有一絲吃驚,很自然地握住了它們,仿佛握住了她瘦弱的手臂。從踏進鋪門到此刻,一出《長阪坡》隻唱完了第一場,趙子龍尚未登台,白玉堂已經在心裏明確了一件事——這個女人,我不能辜負……

轉年正月初三,白玉堂在廣德樓戲園演完了《龍鳳呈祥》,當天夜裏,就帶著安福喜私奔了。這件事除了張樹森沒人知道,他見徒弟去意已決,便寫了封信交給白玉堂,讓他去奉天投奔自己的一個師弟。白玉堂拉著安福喜在師父麵前跪下,磕了三個頭,敬了一杯茶。他們知道,彼此的一生從此就連在一起了,山高水長,天涯海角……

宋銀珍停止了講述,望著窗外的山坡,頭發被夕陽的光輝塗上了一層暖色。

呂彤沒有打擾她,事實上,他也同樣沉浸其中。那套陳舊的白靠行頭背後,竟然隱藏著這樣一段美麗決絕的愛情故事,他曾以為這樣的故事,隻存在於電影中。他想象著年輕時代的外祖母,飽含深情的手指在絲緞上飛針走線……

他不配擁有那套行頭。宋銀珍幽怨地說道,開始了另一段講述。
 



五福來到白玉堂家那個夏天,正是暑假。宋銀珍從同學家回來,發現院子裏的魚缸前站著一個留胎毛小辮子的男孩。他呆呆地盯著錦鯉魚,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宋銀珍走到身後都沒有發現。窗子和門都開著,安福喜和一個瘦小的女人在講話,父親微笑地坐在母親旁邊,身板筆直。宋銀珍審視著男孩,沒有進門。

她聽到父親說,現在解放了,沒那麽多規矩,就是苦一點。女人不停點頭。又聽母親說,若想人前光彩,總要人後受罪,什麽時候都是這個理兒,自家親戚,更要嚴些,你要想好。想好的想好的。女人又一陣點頭。若吃不得苦,中途跑了,再沒有回來的道理。一定一定,既決定送來,是生是死,全憑姐姐姐夫發落。這幾句話,女人說得很慢,想來是給父親聽的。哪有那麽嚴重,妹妹放心吧,我會把他當兒子對待的。父親的聲音依舊那麽溫和。

後來,五個人吃了一頓熱熱鬧鬧的飯,安福喜和五福的娘盡情說了很多家鄉事。飯後,五福跪在白玉堂和安福喜的麵前,磕了三個頭,每人各敬了一杯茶,叫了聲師父,又叫了聲師娘。看著兒子做完這一切,五福的娘操起炕上的剪子,剪掉了他的辮子,握在手裏,又抹了一把眼淚,頭也不回地走了。安福喜後來告訴宋銀珍,五福的娘是她一個遠房表妹,五福的爹得病死了,他娘改嫁去了山西。從此以後,五福的娘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五福比銀珍小幾天,叫她姐姐。銀珍很高興,同學都有兄弟姐妹,隻有她從小到大孤單單的,這回好了。白玉堂也很高興,一身本事終於有了接承的人。這幾年,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讓銀珍學戲,讓女兒練武生,他心裏還是有點心疼的。沒幾天,白玉堂就把五福叫到跟前,頗為鄭重地說,我師父本名張樹森,16歲在山東濟南登台唱《磐河戰》,一舉成名,當時,濟南城有個濟昌票號的老板,叫白魯蘅,一直捧我師父,直到為他贖身,帶他到北京創立錦蘅班,並為他取了藝名白錦堂,兩人兄弟相稱。自此,錦蘅班的長靠武生戲開始名震江湖。我師父知恩圖報,所收的徒弟一律改姓白。我是玉字輩,因為是師父的第一個徒弟,所以藝名叫白玉堂。你這輩是勝字輩,你又是我的第一個徒弟,自然這名字是早就定下來的,從今天起,你就叫白勝堂了。五福看著師父,也鄭重地點了點頭,眼裏閃過一絲驚喜。

白勝堂學藝六年,十分刻苦。第六年頭上,已經開始在市京劇團跑龍套。學戲之餘,白勝堂又很勤快,天不亮就起床,先將院子掃得幹幹淨淨,再和師父一起練功。練完功,洗把臉,就出去給一家人買早點。待到師父上班,姐姐上了學,他繼續練功。晚上,他陪宋銀珍寫作業,寫完了作業,宋銀珍就教他識字、算術。

一對少年男女朝夕相處,情感在彼此心中漸漸滋生。白玉堂夫婦把白勝堂當兒子一樣對待,見兩人情投意合,也樂得一家人永遠相守。待到白勝堂在京劇團有了正式工作,宋銀珍中學畢了業,兩人的婚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婚後一年,白玉堂和安福喜抱上了外孫。

擺完了滿月酒,又有一件喜事降臨到白玉堂家。京劇團決定排演《龍鳳呈祥》,在白玉堂的極力舉薦下,趙雲這個角色落在了白勝堂身上。這是一個令全家都振奮的好消息,它標誌著白勝堂龍套生涯的結束。

當天晚上,白玉堂和安福喜把那套白靠行頭正式傳給了宋銀珍和白勝堂。白玉堂說,這套行頭,是我和你媽的珍愛之物。這裏麵有戲,也有情義,希望你們好好做人,也好好待戲,不要汙濁了它。說完,他讓銀珍幫勝堂把行頭穿上。

安福喜抱著外孫,看著女兒一件一件為白勝堂穿上戲衣,眼睛濕了。20年前的情景曆曆在目,她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當時的心跳。

紮完了靠,白玉堂提起馬鞭和銀槍,對徒弟說,來,師父陪你走一遍戲。兩人來到院子中央。

時值中秋,月亮懸在空中出奇地大,院子像浸在水中一般溫潤。樹影之中,一個雪白的身影追逐著閃電般的白馬銀槍,忽明忽暗,時而旋轉,時而騰挪,在月光的籠罩下,像畫一般好看。宋銀珍看得出了神。小時候,安福喜帶著她去看白玉堂的戲,戲台上父親的一舉一動都吸引著母親,母親常常情不自禁地問,爸爸好看嗎?現在,她終於體會到了母親的感受,麵前這個英俊勇武的青春少年,就是她心中最完美的男人,就是傳說中的忠義英雄趙子龍。

然而一個星期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先是劇團宣布停止排練《龍鳳呈祥》,過了沒幾天,又宣布準備開排《智取威虎山》,演員要重新選拔,並且強調政治素質是考核的重點。

緊接著,白玉堂就看到劇團練功房門口的一張大字報,揭發白玉堂的老婆是資本家小姐,生了孩子自己不喂,雇奶媽,是剝削行為。白玉堂和白勝堂作為家屬,沒資格參演《智取威虎山》。這天回到家,白玉堂發現,家裏的玻璃被砸壞了大半,安福喜顯然受到了驚嚇,手捂著胸口呆呆地坐在炕上,散亂的目光裏充滿了困惑。

白玉堂一麵安慰著妻子,一麵談笑自如地下廚,炒了一盤安福喜愛吃的酸菜粉絲,又連夜把砸壞的窗玻璃換上了塑料布。安福喜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

可過了沒幾天,安福喜正在院子裏晾衣服,突然衝進來一夥人就把她帶走了,她的噩夢由此開始。遊街、批鬥、剃陰陽頭……與此同時,白玉堂在某一天剛走進京劇團的大門,就被一輛等在那的解放卡車帶走,送到了黑龍江阿城的一個勞改農場,罪名是反動學術權威和階級立場不穩定。安福喜一麵承受著精神和肉體的摧殘,一麵擔心著突然消失的丈夫,她簡單的世界一下子被惡魔吞噬。性格剛烈的她,不堪忍受被批鬥時的侮辱,有一次出口頂撞了紅衛兵頭頭,結果被學生們用課桌砸斷了腿。當血伴著鑽心的疼痛從身體裏汩汩流出來的瞬間,安福喜的精神終於崩潰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白勝堂的一封檢舉信,他甚至把安福喜年輕時有鴉片癮的事情也說了出來。

宋銀珍講不下去了。時隔近半個世紀,母親的慘相仍令她痛苦不已。她低低地嗚咽起來,這沉重的悲聲如傾瀉而出的洪水,摧毀了呂彤想勸慰母親的願望,他艱難地站在洪水中央,麵對自己的生身父母,不知如何進退。
 



回京的途中,呂彤的腦海裏總是閃過外婆的身影……外婆去世那年,他隻有6歲,父親求了一輛卡車,一家三口連夜趕到沈陽。當天,父親冒著雪,一個人在後車鬥裏站了兩個多小時。進到病房,外婆已經咽氣了。從黑龍江坐了一夜火車趕回來的外公,穿著一身單薄的舊軍裝,頭發蓬亂,滿臉胡茬,呆呆地坐在那裏,握著外婆的手,不知已握了多久。然後他就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母親後來常常自責,後悔去晚了。她說,如果去得早一步,一定帶著外公刮刮胡子,洗個澡,讓外婆最後看到的白玉堂,依然是那個如初見時英武俊逸,讓她迷戀了一輩子的男人。你外公當時那個樣子,會讓你外婆心疼的。以前,他並不懂得這些話的含義。

進了家門,他關了手機。那上麵有六個未接電話。兩個生意夥伴打來的,三個是現任女友萱萱打來的,還有一個是剛認識的推銷紅酒的陳小姐打來的。

周圍安靜下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心裏空落落地。伏在床上,又蓋上被子,他依然感到冷。但是他不願意開空調,那種溫暖太虛假。

目光落在床頭櫃上雙魚形狀的座機上。上麵落了很多灰,妻子在家的時候,它總是幹幹淨淨的,聽筒放佛剛剛被放下。

他撥通了女兒的電話。過了很久,傳來女兒困倦的聲音,幹嘛?老爸,這麽早。呂彤看了眼時間,晚上五點多,對於在美國的女兒來說,確實早了點。沒事,你和你媽都挺好的?還行,不缺錢。我沒問錢的事。那還有什麽事啊?呂彤的心裏一陣難過,想了想,說,告訴你媽,別天天打麻將,對身體不好。一大早就跟我說這事?該不是又看到什麽聳人聽聞的微信段子了吧?是不是有人打麻將把脖子打折了?隨即傳來女兒咯咯的笑聲。呂彤也忍不住笑起來,行了,接著睡覺吧。女兒的聲音讓他心中莫名有了安全感。

第二天一到公司,秘書就過來告訴他,有位女士在會客室等他。他正疑心會不會是萱萱,林小姐已聞聲走過來。

呂先生,我是特意過來送東西的。她向樓下指了指,那件東西就在我車裏。

呂彤有點意外,白先生(這稱呼開始讓他感到別扭)不是說……

他改主意了。林小姐打斷他,他說,不想為難你的母親。不過,希望你能去見見他。

他回來了?

嗯,一回來就住進了醫院。你……現在有時間嗎?她的眼神閃過一絲焦慮。

呂彤一下子擔心起來,你馬上帶我過去。

走在林小姐的身邊,穿過長長的走廊,總是不知不覺搶到她前邊去。到了病房門口,呂彤卻又躊躇起來。

門開了。他靠在床頭,疲倦的目光看向他們,整個人仿佛都小了一圈。呂彤的心被什麽揪了一下。林小姐快步走過去,把他扶起來。呂彤站在屋子中央,有點不知所措。

林小姐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對麵,請呂彤坐過去,然後悄無聲息地出了房門。

白勝堂端詳著他,好一會兒,緩緩開了口,能跟我講講你媽媽嗎?

呂彤的心鬆弛下來,他願意跟他講述這個話題,細致地講述,尤其是與白靠行頭有關的那部分。

……時間似乎停止了,時間又似乎在飛快地流逝。從母親到人民劇場工作到父親去世,從跟隨母親去勞改農場看望外公到外婆在精神病院去世,從那些晾曬白靠行頭的歲月到母親無比癡迷的劇社時光,他有太多的事想告訴麵前這個人,關於母親,關於他自己。呂彤不停地說著,目光越過白勝堂瘦弱的身體,在他身後空茫地懸著,仿佛那裏正匆匆走過他所有的親人。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了下來。然後他聽到了一聲長長地歎息。

屋裏暗下來。白勝堂用一隻手支撐在床上,低著頭,一頭淩亂的白發觸目驚心地橫在呂彤的麵前,身體在微微地起伏。

呂彤伸出手去,扶住了他。他的身體竟如此柔軟,完全出乎呂彤的意料,這哪裏是一副京劇武生的身體?他的心隱隱地痛了一下。

我對不起她……白勝堂的聲音在喉嚨裏掙紮著,怎麽能再奢求她的原諒?他抬起頭,懇切地看著呂彤,我隻是想告訴她,至少我沒有她想得那麽不堪。這是一張備受病痛和精神折磨的麵孔,眼睛上布滿了暗黃的血絲,皺紋交錯的嘴角不停地抽動著。呂彤感到鼻子一酸,馬上低下頭去。

我知道這抹殺不了我犯的罪過,但也許,會讓她的痛苦減輕一些。白勝堂仰起頭,沉重地喘息了一下。玻璃被砸那天之後,我的心裏是很複雜的,不是她猜想的那樣,毫不猶豫就撇清了和這個家的關係。

……

《龍鳳呈祥》停排之後,白勝堂的情緒跌入穀底,他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作為一名京劇演員,師父在他這個年紀已經成了名角,自己辛苦學藝多年,眼看著要在舞台上施展身手,想不到出了這麽大的變故。難道真的沒有出頭之日了嗎?宋銀珍沒有注意到丈夫情緒的變化,孩子太小,她要盡一個母親的責任,母親突然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她也要盡一個女兒的責任去安慰她。她覺得,她的男人就應該像父親一樣,毫無怨言地撐起這個家,是個像趙雲一樣的大丈夫。

然而白勝堂太渴望演戲了。從8歲開始,它的生命裏就隻有唱戲這一件事了。在這個家裏,每天談論最多的就是戲。安福喜有一本影集,裏麵放的都是白玉堂的劇照,從青年到中年,從黑白到彩色,從北京到沈陽,從趙雲高寵到馬超薑維……她把最喜歡的一張放大,裝上鏡框,掛在客廳裏。那是白玉堂身著她手繡的白靠行頭,出演《借趙雲》的劇照,當時白玉堂已年過40,扮相卻依然俊美飄逸。白勝堂曾無數次站在這張劇照前,想象著自己有一天可以像師父一樣,在舞台上揮舞銀槍,戰勝千軍萬馬。但是現在劇團裏的角色都是組織分配的,他已經遠離了師父少年成名的戲班歲月。《龍鳳呈祥》裏突然降臨的角色曾讓他狂喜不已,可令他朝思暮想的趙子龍竟然如白駒過隙一般,在他身邊打馬而過,迅速消失了。他才隻有21歲,這最好的年華難道不應該在舞台上成就一個男人的英雄夢想嗎?他已經娶妻生子,這樣庸碌無為的生活,令他焦灼。

他決定去找團長。團長不在辦公室,門衛大爺告訴他,團長回家了。他又找到團長家裏。他家門口也被貼了大字報。他告訴白勝堂,不要再找我了,團裏的事現在都是軍代表說了算,角色的事也都由他來安排。

他又找到了軍代表。軍代表姓吳,態度親切地接待了他。聽了白勝堂想上戲的請求,吳代表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說道,小白啊,你還年輕,上一輩的問題不能由你來承擔,隻要你能立場鮮明地劃清界限,還是有前途的,上戲的事,組織上也會考慮的。他的話,像一道曙光照亮了白勝堂的心。但是白勝堂不明白劃清界限是怎麽回事,背叛師父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軍代表笑了,這不是背叛,是在幫助你師父師母認清錯誤,接受改造。看來,我得給你上一堂政治思想課了,要想參演《智取威虎山》,你這樣的覺悟可不行。然後,軍代表就讓白勝堂在他對麵的椅子裏坐下,和他談了兩個多小時。

這兩個多小時所談的內容,最終匯結成一份書麵材料。裏麵著重寫了安福喜年輕的時候抽大煙,解放後戒了兩次也沒戒利索,現在每到冬天都會犯咳嗽病,吃什麽藥都不好使,隻有吃大煙粒子才能止住。白玉堂每年夏天都要專門到農村的老鄉家買一些回來,放在家裏備用。雖然種植大煙犯法,但是在農村,還是有老鄉在自家園子裏偷偷種上幾棵。除此之外,安福喜雇傭人、雇奶媽的事情也有詳細記錄,在材料裏,安福喜變成了一個厲害苛刻的人,對傭人非打即罵。而白玉堂對團裏停排《龍鳳呈祥》、倉促上馬《智取威虎山》發的幾句牢騷,在材料裏則變成了惡毒攻擊樣板戲,為帝王將相叫屈的證據。

兩天以後,白勝堂被叫到軍代表的辦公室,在這份他並沒有過目的材料上簽了字,之後,獲得了《智取威虎山》中欒平的角色。軍代表說,這個角色雖然是反派,但戲份很重,好好演,下次就有機會演主角。白勝堂雖然在心裏渴望著演楊子榮,但他知道,以他現在的情況和資曆,能獲得這個角色就已經不錯了。此時,他並不知道這份材料將給他的家庭帶來滅頂之災。他完全沉浸在被組織關懷教育的感動中,對前途重又燃起了希望。

……

我不是想辯解什麽。白勝堂從回憶中艱難地跋涉出來,虛弱地靠在枕頭上。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為我所犯的錯,承受著煎熬。你母親有著和師母一樣剛烈的性格,她不給我機會說這些。從師母被紅衛兵帶走那天起,她就把我拒之家門。從此,我們再也沒見過麵。白勝堂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呂彤環顧了一下四周,忙起身按開燈,找到水壺,倒了杯水給他。

白勝堂平複了一會兒情緒,重新開了口。還有件事,一直在折磨著我……你的母親,真的沒有跟你提過……你有個哥哥?說著,他抓住了呂彤的胳膊,眼裏充滿了探尋和渴望。

呂彤的心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他克製著自己,把目光從白勝堂的臉上挪開。他還沒有準備好回答這個問題,尤其是在此刻。此刻的情感波濤過於洶湧,對他自己,對麵前這個已經開始讓他感到疼痛的重病老人,都是。他怕自己駕馭不了。
 


十一

宋銀珍見到行頭的瞬間就哭了。那情形,如同見到了走失多年的親人。她撫摸著緞子上的刺繡,如同撫摸著母親的手指,她凝視著鏟頭銀槍,如同凝視戲台上的父親,然後她的心中一陣悲涼。她盡量不去想那個人,她用了這麽多年把他從這套行頭上抹去,可終究還是沒有抹去。她急於把它從他那裏拿回來,但它畢竟和離開的時候不一樣了。這上麵重新有了那個人的痕跡,被小心清洗,熨平,煥發出新的光彩,鋪展在她麵前,猶如無聲的傾訴,觸碰到了她心中躲避多年的隱蔽角落,讓她有點難以自持。

吃晚飯的時候,宋銀珍跟呂彤講,再過一個月,就是你外公的忌日,到時候,我想把行頭拿到墓地去給你給外公外婆看看。呂彤忙說,好啊,我會提前回來安排的。猶豫了一下,他又接著說,媽,他說……也想在這一天去墓地看看外公外婆……不行。宋銀珍打斷了他的話。

媽,他還跟我講了一些事情,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

宋銀珍沒說話。

呂彤於是把那份檢舉信背後的事情講給了母親。宋銀珍默默地聽著,筷子在指間反複被揉搓,直到其中一根掉到了地上。她彎下身,把筷子拾起來,進了廚房,就再也沒出來。

第二天,呂彤陪著母親去了礦山俱樂部。劇社進京演出前,在這裏進行最後一次帶妝彩排,趙雲將穿上這套珍貴的白靠行頭,領銜演出精心打磨了數月的《長阪坡》。

然而演到激戰最酣的一場武戲時,出了狀況。趙雲正奮力抵擋曹兵,槍頭突然從槍杆上斷裂,飛向空中,劃了一個大大的弧線,落到台下,正砸在宋銀珍的腳邊。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一起望向宋銀珍,俱樂部裏刹那間鴉雀無聲。宋銀珍望著腳邊的鏟槍頭,愣了幾秒鍾,麵無表情地衝台上揮了一下手,繼續!鑼鼓聲重新響起,趙雲飛身上馬,揮舞著槍杆,與曹兵再度酣戰起來。呂彤走過去,把槍頭撿起來。隻有他能感覺到母親平靜外表下的情緒波動。

彩排結束後,呂彤對母親說,應該可以修好的。宋銀珍的眼裏滿是傷感,修不好了。媽,一定能修好的,你就交給我吧。

呂彤托一個中學同學找到個木匠。木匠看了看說,用膠肯定粘不住,一打就得斷。要不,我給你做個新的吧,很快。呂彤馬上說,不行,必須修好。木匠搖搖頭,我沒有辦法。呂彤仔細查看了一下斷裂處,對木匠說,如果用鐵皮把鏟頭包上,然後再插進槍杆,可行不?木匠眼睛閃了一下,接過槍杆,摸了摸參差的木茬,應該可行,木質還是不錯的,用鋼片包裹會更牢固。說完他笑著看了看呂彤,放這吧,塗完了漆,看著保管和原來一樣。

兩天以後,呂彤取回了鏟頭槍。木匠的活做得非常精細,鋼片和木頭重疊的接口處,幾乎看不出來,隻有用手摸,才會摸到修補的痕跡。宋銀珍很吃驚,看著亮閃閃的銀色槍頭,若有所思。

因為公司裏有事情,呂彤無法陪母親一起進京,需要提前返回。臨走的前夜,他把一張銀行卡交給母親,裏麵有20萬元錢。劇社最終隻籌到3萬,母親的為難呂彤都看在眼裏。宋銀珍的神情充滿了欣慰,不停地說,可惜,扮趙雲的人不是你。

呂彤於是擺了個起霸的造型,怎麽樣,有我外公的範兒沒有?宋銀珍哈哈笑起來,不行不行,臉上肉太多,演曹操還差不多。

見母親高興,呂彤轉移了話題。媽,我可以認他嗎?

宋銀珍的笑容僵在臉上,她轉過身去查看兒子的背包。過了一會兒,說道,你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

那……你呢?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也別管。
 


十二

這個夜晚,廣德樓戲園燈火通明,像足了一盞除夕之夜的紅燈籠。宋銀珍穿一件大紅色中式盤扣禮服,坐在觀眾席的正中央,像燈籠裏熊熊燃燒的那根火苗。她從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從白勝堂離她而去的那一刻起,她就試著讓自己像個男人一樣堅強。今夜,她平生第一次做了頭發,擦了胭脂和口紅,像個新娘。她想象著1946年的母親,坐在這裏,內心的憧憬和幸福……那是母親的新婚之夜,父親用他最完美的一次表演,為母親奉上了屬於他們自己的《龍鳳呈祥》。那一夜離開北京,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趙雲的一舉一動,那套白靠行頭,像一顆璀璨的夜明珠,在舞台上釋放著奪目的光芒。

身邊的掌聲此起彼伏,演員們表演得出奇地成功。宋銀珍的心裏像爆竹一樣,劈劈啪啪裂開了……

謝幕之後,掌聲經久不息。她看到劇社的社長老關牽著呂彤走上台來。這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個環節,劇社為了感謝呂彤的讚助,一定要他在謝幕時上台亮個相。宋銀珍站起身跟著觀眾一起鼓掌,兒子從沒有像此刻這般讓她驕傲。

呂彤接過老關遞過來的話筒,先衝台下鞠了個躬,然後有一點局促地開了口。這出戲的導演是我的母親宋銀珍女士,一個一生癡迷京劇的老人,希望大家把掌聲也獻給她。宋銀珍迅速被掌聲包圍,她的眼圈紅了。

這出戲,我的外公曾經演過,差不多70年前,就在這裏。那一天,是我外公和外婆成親的日子。所以,今天的演出,對我母親有著特殊意義。觀眾席裏又爆發出一陣掌聲。然後,我想為大家介紹一下我的父親……宋銀珍一愣,她忽然有些恍惚,首先想到的是呂世貴。怎麽會……我父親年輕時也是一個京劇武生,他一直渴望能登台演一次趙雲,但未能如願……宋銀珍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扶住了前排的椅背……他才是這出戲真正的讚助者——白勝堂先生。林小姐推著坐在輪椅中的白勝堂,緩緩來到舞台中央。宋銀珍盯著他一點一點走過來,當她終於看清他的麵容時,心突然被什麽狠狠鉗了一下。她實在不能相信,他已這般衰老。

……這一天,我等了很久。這聲音沒有變。我很慶幸,有這麽多人在場,見證我的懺悔……宋銀珍的心狂跳起來。

感謝我的兒子安排的這一刻,讓我有生之年,能卸掉心上的包袱……宋銀珍的手指緊緊摳住椅背……他的寬容令我慚愧。白勝堂撫住胸口,停頓了片刻。觀眾也都屏住了呼吸。我……不奢求你的原諒,銀珍,我隻想你能親耳聽見我對你說,對不起……

椅背上的布麵終於破了,手指觸到下麵的海綿,軟軟的。宋銀珍的淚水洶湧而出。

不明所以的觀眾,把目光聚焦在這兩位老人身上,猜測著,狐疑著,再度鼓起掌來,反正,總歸是一件好事吧?在這麽多人麵前道歉,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散場以後,白勝堂父子已尋不到宋銀珍。呂彤想送父親回醫院,但白勝堂堅持要到賓館找宋銀珍。

關東園是個東北人開的小旅館,一層是經營東北菜的餐廳,上麵三層是客房。樓後有一小片空地,被店主種上樹木花草,成了一個鬧中取靜的小花園。劇社住在這裏,一是因為店主與老關相識,住店的價格給得相對實惠,二是看中了這個花園,演員早晚可以在這裏練功。

不出呂彤所料,宋銀珍不在房間裏,此刻正一個人坐在花園的長椅上。他把父親的輪椅推到她身後,悄悄地退到了遠處。

月亮將圓未圓,從雲朵後麵時隱時現,這個季節的風,時急時緩。宋銀珍的內心充滿了動蕩。她從未設想過與他重逢,因而對他的衰老和病弱沒有絲毫準備。真的是他嗎?她恨了大半生的人,連禁受她恨的力量都失去了,命運怎麽可以如此安排?她印象中的白勝堂,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勇武少年呢。

她想起上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有個學校附近的小混混總是在放學後跟蹤她,騎著自行車在她身前身後繞圈,也不說話,卻伺機扯她的辮子。她很害怕,告訴了白勝堂。白勝堂第二天就守在放學的路上,把小混混從自行車上拽下來,打了一通。第三天,小混混叫來三四個幫手,堵在她家的胡同口等白勝堂。待他一出來,就蜂擁而上。白勝堂畢竟是練過功夫的,沒幾下就撂倒了三個,然後抓住騷擾銀珍的小混混一通猛打,直到附近派出所的警察趕到才住手。結果小混混的鼻梁骨和兩根肋骨被打斷,白勝堂被拘留了。白玉堂回家後聽說了這事,立馬揣了500塊錢去醫院賠禮道歉,然後又提了兩瓶酒趕到派出所副所長家,好說歹說,將白勝堂的拘留減到了一個星期。

安福喜心疼那500塊錢,一股火上來病倒了,那是全家準備過年的錢。待白勝堂從拘留所出來,罰他在院子裏跪了一天。白玉堂勸她,男孩子嘛,總免不了打架,再說,不也是為了銀珍嗎?我看他就是個彪子,哪有把人往死裏打的?晚上,宋銀珍拿了個玉米餅子偷偷塞給白勝堂,白勝堂三口兩口吞下去,噎得直打嗝。宋銀珍問白勝堂,弟,公安打你沒?沒。以後可別下手那麽重了。白勝堂滿不在乎地一笑,再有人欺負你,照打不誤!這以後,白勝堂每天都接送銀珍上下學,風雨無阻。

很多年以來,宋銀珍告訴自己忘掉白勝堂的一切,但這一切依然清晰地待在她的記憶裏。

真希望能演一回趙雲啊。背後傳來白勝堂的聲音,宋銀珍沒有動。

……自古英雄有血性,

豈能怕死與貪生。

此去尋找無蹤影,

枉在天地走一程……

白勝堂蒼涼的聲音在風中響起,依然字正腔圓。

宋銀珍沉默著。

這個角色注定不屬於我。當我離他而去,也就遠離了京劇武生的生涯。欒平那個角色我隻演了三場,就被別人替換了。從此,我再也沒登過台。

一片雲擋住了月亮,白勝堂的影子在宋銀珍的注視下,一點一點隱沒在黑暗中。

我找不到你和孩子,但是打聽到了師父所在的勞改農場。去了三次,都沒有勇氣見他。我……不配做他的徒弟。我辜負了他,也辜負了……你和師娘。白勝堂的聲音終於失去了控製,從道白裏奔瀉出來,扭曲著,噴湧在宋銀珍的周圍……她從未聽過這個年紀的男人的哭聲,像汩汩流出的暗黑的血,令她顫栗……

她想說點什麽,卻感到,在那些流逝掉的年華麵前,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的。命運安排了這一切,除了接受,還有別的選擇嗎?她隻是為在天堂裏的父親感到了一絲安慰。

風大了起來。白勝堂打了個寒戰,身體在對襟唐裝裏抽搐了一下,但他迎著風,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暢快。

她終於轉過身來。

麵前這副憔悴破敗的身體,讓她想到了一個詞——風燭殘年。也許殘忍,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包括此刻的麵對,殘忍多於所有的感慨。
 


十三

農曆四月十八,從淩晨就開始下雨。

宋銀珍一睜眼就感到一種複雜難耐的心緒,她強忍著洗漱完畢。在衛生間的鏡子裏,她看到了一張被層層皺紋覆蓋的堅毅麵孔。這刻意的堅毅年深日久成了她脫不掉的麵具,此刻有點令她悲傷。這一天終於來了,這是父親期盼的一天。宋銀珍按了按麵具,把它按到心裏去。她從未像此刻這般向往成為父親脆弱的女兒,重新回到他的懷裏去。

近中午時分,宋銀珍、白勝堂和呂彤帶著白靠行頭,來到白玉堂和安福喜合葬的墓地。

宋銀珍跪在墓前,為父親和母親倒了兩杯白酒,又擺上幾碟稻香村的點心,那是安福喜生前最喜歡吃的。細雨刷刷地打在上麵,仿佛一種傾訴。一朵小小的野花從鬆軟的泥土中剝落下來,掉在點心上。宋銀珍把它拈起來,用手把花瓣弄舒展,重新擺放在點心旁。

白勝堂堅持不用呂彤攙扶,顫抖著跪到宋銀珍的身邊。

呂彤站在他們身後,把雨傘向前傾了傾。

宋銀珍說道,收起來吧,你也過來。

呂彤在母親身邊跪下去,他的麵前,陳放著裝著白馬銀槍和白靠行頭的樟木大箱。箱身上的花漆已剝落大半,各種深淺長短不一的撞痕,昭示著它輾轉漂泊的風霜歲月。

祭拜完畢後,宋銀珍和白勝堂將酒灑在墓前。

宋銀珍理了理潮濕的頭發,把手放到箱子上。她撫摸著它,歲月像雨水般,從遍體傷痕的堅硬木頭裏向她襲來。她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直到此刻,她還不能完全理解父親,但她願意試著去接近他。這個在時間的反複打磨中,日臻完美的男人,她的世界裏再也不會出現的古典英雄,她願意去試著接近他的一切。

父親臨終前說……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她再次意識到把父親的這番話轉達給身邊這個男人,是一件困難的事。父親說……她感到眼睛腫漲起來,母親流血的斷腿在她麵前閃了一下。

宋銀珍按了按自己的臉,父親說,人在亂世難免糊塗,有一天,勝堂一定會後悔的。到了那一天,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替我把……把行頭重新交給他。

師父——白勝堂淒厲的聲音切斷雨絲,在空曠的墓地上空回蕩。他撲倒在白玉堂和安福喜的墓碑前。

雨在瞬間急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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