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流之 ( 作者: 阿袁)

來源: 慧惠 2018-02-02 20:38:5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2917 bytes)

在周荇住進我們八號樓之前,蘇小粵的房間是樓裏年輕老師們經常聚集的地方。

八號樓是舊樓,在我們學校的西南邊上,有著很老式的紅磚黑瓦,寬闊的樓梯,斑駁且到處縫隙已經很大的木地板。樓前麵還有好幾棵栗子樹,春天栗子樹開花的時候,會有“溫柔的粉香”——“溫柔的粉香”是蘇小粵引用茨威格對栗子花香的形容。蘇小粵是外語係的老師,教法語的,但她的文學修養,比我這個中文係老師還高呢。當時我們坐在她房間的窗前,有風吹過,一陣栗子花香若有若無地傳了進來——我說若有若無,是因為栗子花香我完全聞不到,就算後來在蘇小粵的一再啟發下,我似乎也聞到了一點點什麽氣味,那也不過就是植物特有的草木腥味,談不上什麽“粉香”,還“溫柔的粉香”,好像花香也和女人一樣,還有“溫柔”和“不溫柔”之分。這是我的問題,我在所有風花雪月的事情上麵,感覺總有些遲鈍的。對我來說,花朵裏隻有梔子花和桂花的氣味我能辨認出來,其它都差不多。而蘇小粵正相反,她鼻子靈得很,空氣裏飄過什麽花香她都能區分出來,“這是桃花香”,“這是李花香”,“這是櫻花香”,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桃花李花櫻花的氣味到底有什麽區別呢?不都是一股子草木味嗎?但蘇小粵就是能十分細膩地將它們區分開來。你應該學植物學,我不無惋惜地對蘇小粵說。你不應該學文學,蘇小粵亦不無惋惜地對我說。

在蘇小粵的惋惜裏,有批評的意思,我知道。當她說栗子花是“溫柔的粉香”時是看著我的,當時房間裏有五六個人呢,但她隻看著我說這個。什麽意思呢?我不明白,當然其他人也不明白。後來她自己解釋說,“溫柔的粉香”是茨威格的形容,茨威格在小說裏就是這麽寫栗子花的。她之前也不知道栗子花呢,但茨威格把栗子花寫得那麽美,所以她在讀了那個小說之後,特意尋找了好長時間的栗子花,也沒找到。如今中國城市裏種的花朵一般也就是桃花櫻花玉蘭什麽的,栗子樹真是很少見了,她差點兒就上奧地利的維也納去了,去那兒感受一下茨威格小說裏寫到的栗子花的“溫柔的粉香”。蘇小粵是有這個探本究源的習慣的,或者說有用實踐檢驗理論的習慣。當她在《追憶似水華年》裏讀到普魯斯特將瑪德萊娜小餅幹泡在椴樹花茶裏的那美妙感覺,她就在某個暑假上巴黎去吃那種小餅幹了——可惜沒有喝到椴樹花茶,沒有椴樹花茶的瑪德萊娜餅就不是普魯斯特的瑪德萊娜餅,蘇小粵這麽對我說。每回她隻要說到和文學相關的話題時,她就看著我,指望我這個文學專業的能和她會心一笑,最好也能就這個話題展開議論一番,但我總是讓她失望,我自己也頗不好意思。

茨威格我其實是讀過的,但我讀書總是囫圇吞棗,最多記得個大概,那個男人怎麽怎麽樣,那個女人怎麽怎麽樣,假如蘇小粵談的是這個,我也是能插上幾句嘴的,但蘇小粵談栗子花,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而且,說老實話,我也不喜歡栗子花,毛毛蟲一樣,絲毫沒有花瓣團團簇簇的樣子,也沒有花的姹紫嫣紅的顏色,它白裏帶綠,綠裏帶青,垂下來的樣子,就像一條條桑毛蟲。但蘇小粵讚不絕口,說這種花美得不落俗套美得不落言荃。於是大家也就跟著說栗子花如何如何美了,也跟著誇栗子花如何如何有“溫柔的粉香”了。沒辦法,人雲亦雲也是一種學院禮節,何況蘇小粵在花的審美上絕對是權威,這個是我不得不承認的。

周二晚上我們一般都在蘇小粵的房間紮堆。這“我們”,大都是八號樓裏的單身男老師,偶爾也有不是單身的男老師參加,比如曆史係的李孟起,他結婚了,而且還有了九個月大的兒子,但他喜歡跑到我們這些單身老師房間來湊熱鬧,以此“緬懷從前的自由時光”。可他的“緬懷”從來不會超過半小時,有時“緬懷”才開始幾分鍾,走廊上就會傳來他老婆尖聲尖氣的聲音,“李孟起,李孟起”,他老婆知道他在蘇小粵的房間呢,但她從來不走近,就遠遠地站在走廊另一頭叫。

李孟起的老婆不喜歡蘇小粵。

為什麽呢?我從來沒有得罪過她?蘇小粵顰了眉問我。

我覺得她是明知故問。“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善淫。”——你蘇小粵長得這麽蛾眉,別的女人能不嫉你謠諑你?

可這不是冤枉我麽?我這麽月白風清,哪有淫?

這倒是。我們這群人那時候聚集在蘇小粵的房間,整個就是一部《談藝錄》呢。我們談文學,談音樂,談繪畫,談電影,可以說,七大藝術像走馬燈,被我們輪流談來談去談了個遍。當然,在蘇小粵的提議下,每次都會有個主題的,比如某個夜晚我們應該談亨利·詹姆斯的《金碗》,某個夜晚我們應該談楊德昌的《一一》,某個夜晚我們應該談印象派的莫奈或野獸派的馬蒂斯。一般是這一周就定好了下一周的,下一周又定好了下下周的。這是必須的,我們這群人裏,有好幾個是理工男,如果不事先布置好,那是沒法談的,也沒法聽,他們怎麽可能知道亨利·詹姆斯?怎麽可能知道莫奈和馬蒂斯?連是誰都不知道,還談什麽談?聽什麽聽?

但事先布置了就不一樣,他們可以提前做功課,理工男都認真,都思維縝密,一旦有所準備,倒也能談個或聽個八九不離十——甚至偶爾還會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別開生麵的藝術見解。

我不知道這些理工男老師為什麽如此熱衷來蘇小粵的房間談藝術聽藝術,或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畢竟蘇小粵是我們八號樓長得最好看的女老師,又小姑所居獨處無郎,所以他們過來談談或聽聽藝術,說不定就在這談和聽的過程中,成為蘇小粵的“郎”了呢。雖然有些男老師論條件,要做蘇小粵的“郎”尚有距離,但男女的事誰說得定?尤其是蘇小粵這種喜歡談文藝的女老師,會不會有可能不在意那所謂的世俗距離?——他們或許是懷了這隱秘想法來的。

當然,他們也可能是另外的情況,像我一樣,之所以喜歡往蘇小粵的房間跑,不是要打蘇小粵的主意,而是因為無聊,雖然談藝術聽藝術也無聊得很,但比起一個人的無聊,還是大家在一起的無聊更好打發些。

而且在蘇小粵的房間裏,我們能在不是學習的時間裏學習到一些東西,這讓我們竊喜。我們這些人,多少都是有學習癖的人,喜歡在任何事情上學習新的知識,就如家庭婦女什麽時候都喜歡占小便宜一樣。而蘇小粵這兒,最不缺的就是知識,特別是文藝知識,這方麵她是有家產繼承的——她父親是我們城市晚報的前文學編輯,母親是我們城市晚報的前美術編輯。作為一個文學家和美術家的後裔,蘇小粵自然繼承了不少非物質文化遺產,所以她一談起文藝問題,都是如數家珍的。比如她談莫奈,就和我們談的不一樣,我們隻敢浮光掠影淺嚐轍止地談幾句莫奈的《睡蓮》,而蘇小粵就要談莫奈的池塘,就要談莫奈池塘上的那個日本橋,就要談莫奈的《草地上的午餐》。那個坐在中間的女人叫卡米爾,是莫奈的女人,蘇小粵說。這時候我們除了膜拜還能做什麽?雖然我是懷著有些複雜的心情膜拜的,畢竟讓一個女人拜倒在另一個女人的石榴裙下,不符合物理學上“同性相斥”的原理。即便我是一個相當大度的同性,相當大度到什麽程度呢?按我以前同門師弟的比喻,是“如山如河,委委佗佗”。但他們不知道,在我“委委佗佗”的精神和身體最深最深處,也是楊柳一樣纖細的女性,和蘇小粵還是“相斥”的關係,隻不過我“斥”的方式和程度與李孟起老婆不一樣而已。

但不管如何,我們都覺得在蘇小粵房間度過的時光是有意義的時光。我們喜歡在人前人後有意無意地提到我們周二晚上的這種聚會。我們在路邊看到某種花草,也會這麽說:“這是不是我們在蘇小粵房間爭論不休的植物?”我們打了個哈欠,也會這麽說:“困死了,昨天晚上在蘇小粵房間談某某某的小說談到半夜呢。”那個某某某,都是莫奈和馬蒂斯之類的遙遠的人物,但我們提起他們時偏偏用很隨便的語氣,仿佛在說我們身邊的某個同事,在說我們的日常生活。是的,那時我們就是用談日常生活的方式談藝術的,好像藝術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這讓我們感覺不錯,有一種很小眾很精英的虛榮。

這也是蘇小粵樂此不疲地在自己房間組織這種聚會的初衷。她暗示過我們的,她希望我們這個小團體,是“布魯姆斯伯裏”那樣的文藝團體,而且是有魏晉風度的東方的“布魯姆斯伯裏”——所謂有魏晉風度的東方的“布魯姆斯伯裏”,也就是我們隻清談文藝,不談其它,更不做其它。

所以,那時在蘇小粵的房間,我們雖然一大群男男女女“廝混”在一起——“廝混”是李孟起老婆罵李孟起時用的詞語,“你一個結了婚的男人,總和她們廝混在一起幹什麽?”她尖聲尖氣的聲音,像繡花針一樣把我們這些大齡單身女人戳得生痛,但我們自己知道,我們這群男男女女,那時真是很清白的,和“淫”完全不沾邊。

所以蘇小粵說“我這麽月白風清,哪有淫?”倒是一句大實話。

但這是在周荇住進八號樓之前。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那些單身男老師們一個個像候鳥一樣,紛紛從蘇小粵的房間遷徙到周荇的房間。

最先過去的,是化學係的何茂盛。

何茂盛是我們八號樓的元老,可能比李孟起還老——說可能,是因為我們誰也不知道何茂盛的年齡,他自己對此也諱莫如深。他雖然還沒結婚,頭發卻已經是花白的——在大多數時間裏花白,上半截白下半截黑灰,像樓道裏哲學係孟老師家的*****貓,有一種潦倒落拓之氣。那時候的何茂盛遠遠看上去,就像個老頭了,但在某一天,又會突然變年輕了,鴉鬢粉腮地坐在蘇小粵的書架後麵。那是他的固定位置。

他能不能用好一點的染發膏?蘇小粵顰了眉問我。

我也看不慣何茂盛染過後的頭發,有一種過猶不及,太黑了,沒有一點光澤,是鞋油刷在皮鞋上還沒有拋光前的效果。

蘇小粵是有點嫌棄何茂盛的,一種看不太出來的有修養的嫌棄。我還以為何茂盛不知道呢,因為他幾乎從不缺席蘇小粵房間的周二聚會,雖然不怎麽開腔,多數時候都安靜地坐在書架後的陰影裏,卻總是來得早,走得晚。

沒想到,他也是知道的,不然,他不會第一個遷徙到周荇那兒。

他在追求周荇麽?

這也是慣例了。每回八號樓有新的單身女老師住進來,何茂盛總是要試著追求一段時間的。他幹勁十足地幫新來的女老師搬東搬西,帶新來的女老師去學校各個行政衙門辦手續,去附近的農貿市場和超市買房間裏的日用品,儼然一副要捷足先登的姿態。樓裏其他男老師這時候會十分禮讓,差不多以一種孔融讓梨般的禮儀,不爭不搶,隻遠遠地看著何茂盛頂著一頭黑漆漆的頭發在那兒滿頭大汗枯木逢春般地忙著。誰叫何茂盛是我們樓裏資格最老的單身漢呢?男老師這麽說,好像多懂先來後到的規矩似的,其實不然,他們不懷好意地等著看何茂盛的笑話呢。就像冰雪天趴在主教樓前的欄杆上等著看人摔跤一樣,因為他們知道過不了多久,隻要新來的女老師不那麽新了,大概知道了何茂盛在八號樓的地理位置,就要開始躲何茂盛的。女人大都敏感機智,所以這時間不會長,一兩個月就夠了。

之後新來的女老師就會用上了當的表情,明誌似的,遠著何茂盛了。心腸軟一些的,還會藕斷絲連地敷衍他一小段時間;而心狠的,就當機立斷了。走廊上碰見,何茂盛剛要張嘴招呼,人家已經麵無表情地走過去了,把何茂盛晾在那兒,好半天回不過神。

每回差不多都這樣。

但何茂盛卻不會吃一塹長一智。

西西弗斯一樣重複著這種無果之勞動。

周荇需要多長時間呢?

大家心照不宣地等著,等著何茂盛灰溜溜地回來,訕訕地坐回到書架後麵的角落裏。

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何茂盛非但沒回來,幹脆還在周荇的房間裏做上窠了。

難不成何茂盛這一回的追求成功了?西西弗斯終於把石塊推上了山?

男老師們麵麵相覷。

這也不是不可能。

周荇長得不怎麽樣,塌鼻子,細眼,疏淡的眉毛,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後來我們知道她的牙齒為什麽會這樣了,按蘇小粵的理論,是因為饕餮過度。什麽東西用多了,自然壞得快,蘇小粵說,而且,牙不好的人,一般道德也有問題。這話怎麽說呢?牙齒和道德,壓根風馬牛不相及嘛。但蘇小粵的論證,卻讓牙齒和道德相及了,蘇小粵說,縱欲者往往意誌不堅強,一個人,既然能放縱口腹之欲,也就能放縱其它感官之欲。所以,牙不好的人,道德也不好;反之,牙好的人,道德也好——蘇小粵自己,是有一口好牙的,是“齒如瓠犀”的美人。

這理論雖然有點偏,但聽起來,也不是沒有一點邏輯。

而且,周荇的學曆也不怎麽樣,某所二流大學檔案專業畢業的研究生,分到我們學校的檔案館工作。

也就皮膚好,粉紅細白的,略微彌補了一些她長相和出處的不足。

你們覺不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家庭婦女的氣質?蘇小粵說。

這話有些不厚道,但周荇身上,確實散發出一種和我們樓裏其他女人不一樣的東西。

我們樓裏的女人,看起來都有一些共性的,這共性不是說我們都戴眼鏡,或者出門時手上都拎個講義包,雖然我們大多數時候確實都戴了眼鏡拎了講義包,但不是這種外在的共性,而是一種更隱秘的共性。這隱秘的共性到底是什麽呢?不好說,卻好認,像狗眼和貓眼一樣有著明顯的差異,雖然很多人從來沒有留意過狗眼和貓眼,有什麽區別呢?不都是又大又圓像琥珀一樣的眼睛。這是傲慢的人類粗心大意的結果。其實狗眼和貓眼,有著完全不同的精神表達。狗眼——特別是我們學校裏那些老師們養的狗,都有一雙要和主人天長地久的無比溫順和忠誠的眼睛;而貓眼呢,卻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的世故和隔閡。這個特點和我們樓裏的女人有些相像,我們雖然生活在八號樓裏,但我們是心不在焉地生活在這裏,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無奈,總有一天我們都要離開的,八號樓隻是我們的人生驛站——驛站而已,所以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帶著這種過客般的潦草的心情在八號樓住著,仿佛我們真正的生活還沒開始,八號樓的生活隻是生活的過門,重要的華麗的樂章尚在後麵。我們就這樣帶著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忍受著八號樓的生活。雖然多年後,想起在八號樓度過的那些時光我內心竟然柔情似水,但當時我一無所知,我隻是抱怨嫌棄八號樓,和大家一起。尤其是李孟起的老婆,雖然已經過起了事實上的家庭婦女的生活,又帶孩子又做飯的,但這讓她更加對眼前的生活深惡痛絕。這種對生活的不滿和批判還是知識分子式的,所以看起來就不那麽家庭婦女了。

而周荇不一樣,她和八號樓有一種水乳交融之意:她穿一件灰底藍紫色花朵的連衣裙,穿一雙馬海毛線拖鞋(她總是穿拖鞋的,好像整個八號樓都是她的起居室一樣),在紅磚黑瓦的八號樓前踮起腳晾曬衣裳的樣子,簡直有“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的效果。

她才來八號樓幾個月呢,看上去卻比我們這些住了好幾年甚至上十年的人更像八號樓的主人。

她小鳥築巢似的,每天都從外麵銜一點東西回來,一個孔雀藍綠繡花緞子小靠墊,一個金色草編蒲團,一盆開著幾朵嫩黃小花的植物——周荇把它放在南麵的窗台上,陽光下嬌滴滴地開著。我不知道那是什麽花,柔弱得讓我心軟,蘇小粵說那是鳧葵,也叫水葵或荇,是草本植物,春生秋死的。蘇小粵的植物知識真是很豐富,不過,她也隻限於在書本上多識花草蟲魚,真正的花草她是不養的。有那個時間,不如多看幾頁書,蘇小粵說。

我也不養花草,倒不是為了多看幾頁書,而是嫌麻煩,我是個懶得連自己都不想養的人,還願意養其它生物?

我們有一天還看見周荇從集市上買了一大摞白色的碗碟回來。我們就不明白了,她一個人,需要一摞碗碟幹什麽?那應該是婚姻生活的繁衍物吧,難不成是未雨綢繆?那未免也綢繆得太早了些,我們在一邊揶揄著。

八號樓除了那些已婚的年輕夫婦他們會在走廊裏支上煤氣灶自己做飯,單身老師一般都是去食堂的。八號樓後隔個籃球場就有教工食堂,雖然食堂的飯菜難以下咽——米飯裏不但能吃出沙礫,時不時“會給人以不期然的傷痛”,偶爾還會吃出黑乎乎的老鼠屎——我們懷疑那是老鼠屎,為此我們向學校總務處反映過,但食堂的人說,那是稗籽而已,是我們這些書呆子五穀不分。其實要證偽是很容易的,隻要讓何茂盛把那黑乎乎的東西拿到實驗室做一下成分分析,就真相大白了。但何茂盛不肯,有什麽用呢?他說。這倒也是,誰叫承包食堂的人是某校領導的堂姐夫呢!沒辦法,我們隻好當五穀不分的書呆子,繼續在教工食堂忍受“不期然的傷痛”和間或的“稗籽”。比起柴米油鹽樣樣要自己動手,我們還是情願在食堂將就著解決我們的胃部問題。我們一邊吃著難以下咽的飯菜一邊發著牢騷——這“一邊……一邊……”已經是我們人生的基本範式了:我們一邊住在簡陋破敗水電都沒有保障的八號樓,一邊抱怨學校不顧年輕老師的死活;我們一邊上空蕩蕩的圖書館查資料,一邊抱怨學校不搞藏書建設;我們一邊開著例會聽著書記念各種文件,一邊抱怨學校怎麽可以如此浪費年輕講師和不年輕教授的寶貴光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於斷井頹垣”,有女老師學《遊園驚夢》裏杜麗娘那樣纏綿悱惻地唱道,大家熱烈鼓掌,但也就是熱烈鼓鼓掌而已,之後我們還是會參加各種會議的。我們也知道自己犬儒,也暗暗鄙視自己,但聊以自慰的是,我們至少還是時不時會作幾聲訇訇狀的犬儒,而不是像周荇那樣“溫順地走進那個良宵”的犬儒。

周荇是如此地安居樂業,好像八號樓就是她的家了,她準備在這兒生活一輩子了。樂土樂土,爰得我所。她看上去,差不多就是要安營紮寨的樣子。

她的紅色單口煤氣灶,鋥明瓦亮地放在走廊裏的桌子上,桌子靠牆邊上是一長溜裝了各種調料的瓶瓶罐罐:油鹽醬醋、花椒桂皮、八角茴香——還有茴香!那專業程度,別說我們這些單身狗,簡直比那些結了婚的夫婦還像模像樣呢。

她還在樓前的兩棵栗子樹之間拴上一根黃尼龍繩,用來晾曬衣物和被單。隻要有太陽,她總是有東西要曬,整個八號樓裏,再也沒有比周荇喜歡洗東西曬東西的女人了。蘇小粵那個惱火,就因為周荇這個極家庭婦女式的生活習慣,她再也沒法坐在窗前看栗子花了,一推窗,還沒看見栗子花,先看見周荇的被單了。

周荇甚至還開始養貓了,一隻有著淡黃色和玳瑁色相間條紋的貓,蘇小粵說,那是狸花貓,善於抓老鼠的。

我們樓道裏有老鼠,特別是燈光昏暗的水房和廁所那兒,會有很肥胖的老鼠出沒。女老師們經常被它們嚇得尖聲驚叫,你想一想,當你正屏聲靜氣地如廁著呢,突然在腳底下竄出這麽個黑乎乎兩眼還賊亮賊亮的東西,魂飛魄散不?

周荇的房間離廁所不遠,想必是因為這個才養貓的吧。

樓裏還有一隻貓的,那是哲學係老孟養的貓。老孟是教授,本來不住八號樓的,與老婆分居後借了同事的房間住過來,這一住,竟然好幾年,且看樣子,還要住下去。也不知是他樂不思蜀,還是那個“蜀”不讓他回去了。反正老孟性情孤僻,和樓裏誰也不往來,每天抱著貓躲在房間裏讀他的黑格爾。所以老孟養貓,不是為了抓老鼠,而是為了某種情感慰藉——一種除了“哲學的慰藉”之外的慰藉。想必人類,即使如老孟這樣獨來獨往的人類,也還是有情感需求的吧?貓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從來不多管閑事去和樓裏的老鼠發生幹戈繚亂,除了偶爾一臉孤傲地到樓門口的栗子樹下走走或坐坐,其它時間就忠於職守地待在房間裏慰藉老孟了。

我們本來指望周荇的貓會把八號樓的老鼠捉個幹淨——不捉的話,至少也要把它們嚇到隔壁的六號樓去。那隻貓不是善於抓老鼠的狸花貓嗎?蘇小粵說過的。沒想到,那隻狸花貓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學院派,計較得很,除了把周荇的領地看管好,多一點事情也不肯做的。

樓裏有兩隻貓,竟然還讓老鼠大行其道,蘇小粵和我實在不甘心,有幾次甚至讓男老師到菜市場買了小魚放在水房,我們想引誘兩隻貓,讓它們養成到水房覓食的習慣。但兩隻貓卻置若罔聞,依然清心寡欲地待在它們各自的房間裏。貓不吃鼠,也不吃魚,這個世道到底怎麽了?

它們甚至也不戀愛,在春天所有的花兒都開了的季節,我們在夜裏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兩隻貓到屋頂叫春。

我們不知道周荇是怎樣訓練她的貓的,那隻狸花貓幾乎足不出戶地很安靜地趴在那隻圓圓的金色蒲團上,眯了眼打盹,一邊反反複複地聽著鄧麗君的《甜蜜蜜》和《何日君再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

鄧麗君的歌,水一樣在樓道裏徜徉。

周荇的門總是不關,隻在門腰中間用圖釘掛了塊花布門簾。所以我們從她門口經過時,隻要往裏瞥一眼,就能看見她的小半截灰底藍紫色花裙子,有時是粉紫色花裙子,還有裙下那雙白白圓圓的小腿,還有那隻趴在蒲團上的慵懶無比的貓。

那情景,會讓人有些恍惚。仿佛一下子,我們就進入了歲月的深處。

蘇小粵房間裏的聚會,是在陳亥走後徹底結束的。

我沒想到,陳亥有一天也會遷徙到周荇的房間。

那時蘇小粵這邊已經有寥落之意了,在何茂盛之後,陸陸續續又過去了幾個男老師。

周荇的幹豆角燒肉,實在太香了。

周荇的苤藍炒肉絲,真是絕好的下飯菜。

周荇幹煸的小泥鰍,比“一簞食”還好吃呢。

他們紛紛這麽對我們說。

有解釋的意思。畢竟他們這樣,在某種意義上,也算喜新厭舊了,是背叛。

也有安慰的意思。好像他們遷徙到周荇的房間不是衝周荇,而隻是衝周荇的菜——周荇,和周荇的菜,這兩者自然是不同的。

男人細膩起來,也是可以很細膩的。

這倒也說得通,周荇房間的地理位置,確實有點兒像碼頭。她就住二樓,樓梯口的斜對麵,大家從食堂買了飯菜回來,上上下下時,都要經過她的房間。

而周荇這時候,一般都站在走廊裏炒菜。

真香,他們忍不住讚歎。

嚐嚐?周荇總是很客氣地問。

他們於是就不客氣把調羹伸進了周荇盛菜的碗盞,或者鍋裏。

她也不嫌棄。

那調羹剛剛還在他們嘴裏吧唧呢,上麵不會有口水?不會有細菌?

蘇小粵覺得不可思議。

蘇小粵有潔癖。別說讓男人把調羹伸進她的碗裏,就是她房間裏的杯盞,都不讓人碰的。和妙玉一樣。

大家到她房間時,喝水杯子要自備,有時誰忘記了,就要回自己房間取,反正也不遠,就在這棟樓裏。如果實在懶得動身,那就隻能用一次性紙杯了。蘇小粵的抽屜裏,總是備了那種紙杯的。

當然開始時大家不知道這個。有人大咧咧去動蘇小粵的另一個杯子。蘇小粵的桌子上,是有兩個釉裏紅瓷杯的,上麵畫了一種我不認識的很奇怪的植物,葉子不像葉子,花朵不像花朵,團團纏纏地繞在一起。是我家老杜畫的,蘇小粵說。老杜是蘇小粵的母親,那個前美術編輯。兩個杯子一個她自己用,另一個應該是客用吧?但就是這個客用的杯子,那個男老師剛伸手去拿,蘇小粵就把紙杯拿了出來,“用這個吧。”

男人不長記性。下一次,又有某個不識趣的人去拿那“另一個杯子”,蘇小粵又把紙杯搶先拿了出來,“用這個吧。”

之後就成規矩了。

蘇小粵的規矩不止這個,還不能在她的房間裏抽煙,如果有哪位實在煙癮犯了,就隻能“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就是到走廊或門口的栗樹下抽支煙,抽完了,還要哈哈氣,把嘴裏的煙味散一散,再回來。

晚上十一點之前必須離開。不僅男老師,也包括我。有一回我因為心情不好,想在蘇小粵的房間多磨蹭一會兒——這是我的壞習慣,我心情不好或心情好的時候,就不想獨處,總想和別人說話,即使不說話,也喜歡和人一起幹坐著發呆,就算當時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並不是我喜歡的人。

但蘇小粵逐客了。酈,我們明天再聊好嗎?

蘇小粵叫我“酈”,我的姓名是馬酈,她叫我酈,這是表示親密了。八號樓裏,也就她這麽叫我。

這意味著,在她而言,我已經是最親密的朋友了。

可即使是她最親密的“酈”,也不能在她的房間超過十一點。

那一次之後,我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不怎麽願意去蘇小粵的房間,怎麽說呢,有點沒意思。

當然之後還是去了,在蘇小粵叫過我幾次“酈”後。說老實話,除了蘇小粵那兒,我也沒有什麽地方好去的。

不知道陳亥是不是也和其他男老師一樣,因為走廊裏的“嚐嚐?”這樣開始去周荇房間的。

也或者是因為周荇的貓,陳亥似乎喜歡貓。有一天我經過周荇房間時,周荇的花布門簾被撩了起來。我看見陳亥蹲在那個金色蒲團前在逗貓玩呢,何茂盛和他一起。而周荇,托了腮坐在桌邊,溫柔地看著他們,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場麵美得像一幅靜物畫。

我不由身主地站住了。而蘇小粵竟自上樓了——當時蘇小粵也在。

自從陳亥去了周荇的房間,蘇小粵就再也不看陳亥一眼了。

也再不和我提陳亥。就好像沒有了這個人。

陳亥傷了蘇小粵。

也是,別人去周荇那兒也就去了,蘇小粵不介意,可陳亥是不能去的,他不知道?

我一直以為陳亥和蘇小粵會“終成眷屬”的——我是說總有一天他們要“終成眷屬”,沒有什麽特別的根據,就因為他們兩個人,不做眷屬實在說不過去。他們一個是八號樓最好看的女人,一個是八號樓最好看的男人,不說家世背景或性情誌趣,兩人連脖子長得都是一樣的,都是又瘦長又挺直,像蓮梗——他們站在一起或坐在一起的樣子,就是並蒂蓮的樣子。

蘇小粵肯定也這麽以為,所以就十分淡定地等著陳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蘇小粵在等著陳亥逑呢。

偶爾樓裏有某位女老師對陳亥主動些,蘇小粵就會冷笑著對我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因為這個,我對陳亥總是自覺保持距離的,我怕蘇小粵也說我是癩蛤蟆。

我不知道陳亥有沒有向蘇小粵“逑”過,或許沒有,不然蘇小粵也不至於後來連拈酸吃醋的名分都沒有。

一開始,樓裏傳說的,是何茂盛終於把周荇搞上了手。

這麽粗俗說話的,當然是男老師。男老師雖然是老師,平日談藝術時,語言也是十分文雅的,但一旦談論男男女女的話題時,他們就會返祖般用十分低俗的語言。何茂盛這家夥把周荇搞上手了,他們興奮地說。語氣裏,頗有垂涎之意。

有人撞見何茂盛半夜從周荇的房間出來。

這也沒什麽,當年張生和崔鶯鶯,不也半夜在西廂“繡緯裏效綢繆”嗎?那還是男女大防的明清時代呢,何況現如今,男大女大的,在房間裏“綢繆綢繆”,有什麽好“人言可畏”的?

我們不大驚小怪。不管怎麽說,我們也是一群整天談文藝的年輕人,不至於像弄堂裏的老太太那樣古板封建。我們隻是有些興奮和激動,“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那段時間,我們就如被春風吹亂的一池水,泛起一圈又一圈漣漪,在這樣的春天,樓裏終於發生了一件有點春天意思的事情。

不說喜上眉梢,但樓裏的男男女女,那段時間,真像鄧麗君歌裏唱的那樣,一個個都是“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

之前我們過得太一本正經了,太一本正經的生活,雖然是正確的生活方式,但過起來,還是很乏味的。

人有時候,是需要放縱的,像張愛玲《更衣記》裏那個騎自行車的小孩,騎著騎著,突然一撒手,讓自行車搖擺著掠過人群。一刹那,滿街的人,都景仰地看著他。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有突然一撒手的膽量,因為怕摔得鼻青臉腫,但看著別人撒手,也是一件歡悅的事。

男老師隻是有點替周荇可惜,老牛啃嫩草哇,他們說。

我們女的不這麽看,尤其蘇小粵。你們覺得周荇是嫩草麽?

我們樓裏的單身女人,最年輕的是基礎課部的顧鳳豔,也有二十七了,早就不屬於男老師嘴裏的嫩草了。但大家都是從嫩草過來的,知道嫩草應該是什麽樣子,至少都清瘦,有著還很含蓄的身體。

而周荇豐腴,且不是薛寶釵那種少女的珠圓玉潤的豐腴,而是一種不勻稱的豐腴,像畢加索的雕塑,不合人體的比例,某些部位誇張地豐滿肉實,比如下巴,比如肩背,比如胸——周荇的胸,比李孟起的老婆還大,李孟起的老婆還在哺乳階段呢,可看起來,那部位也沒有周荇的大。

她個子又不高,坐著時還好,一旦走起路來,幾乎就搖搖欲墜了。

整個人,圓滾滾的,是“綠樹成蔭子滿枝”的樣子。

那樣的身體,怎麽能說是嫩草呢?

肯定早就,早就——

早就怎麽了?蘇小粵不說了,即使隻是和我,她的“酈”,蘇小粵也是有所言有所不言的——也不需要言,我雖然遲鈍,但這種話,也還是能聽懂的。

後來想想,蘇小粵打一開始就對周荇懷有一種微妙的惡意。這真是奇怪的事情。本來周荇這樣長相普通的女人,按說是不會招致其他女人的惡意的,可以說,她沒有姿本招致其他女人的惡意,尤其還是蘇小粵這樣的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惡意,隻有在風頭差不多的情況下才會發生。而相距甚遠的兩個女人,一般都能相處甚好。就像我和蘇小粵。每回我們因為什麽不愉快了,蘇小粵都會大人大量地主動找我。“酈”,“酈”,她若無其事地叫。我不認為這是蘇小粵境界高,或者風度好。隻不過是她在我麵前有優越感罷了。一個人一旦在另一個人麵前有了優越感,就會變寬厚的。有時候,寬厚其實也是一種該死的傲慢。而計較,倒是一種真正的尊重。

但蘇小粵對周荇,卻沒有這種寬厚和友善。她每次說到周荇,都有一種不能壓抑的刻薄,這真是不可理喻,就好像她是一隻烏鴉,能未卜先知一樣。

我們都以為過不了多久就要吃何茂盛和周荇的喜糖的,也就是從樓上搬到樓下,或從樓下搬到樓上,再在門上貼個大紅“囍”字,簡單得很。繁複些的,就再貼副對聯,“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或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反正樓裏書法好的老師有好幾個呢,小篆、隸書、草書,甚至甲古文,都能寫。當初李孟起和他老婆,也是這樣先偷偷“綢繆”呢,沒“綢繆”多久,就給大家發喜糖了。

可不久樓裏又有人撞見別的男老師半夜從周荇的房間出來。

什麽意思?周荇這麽快就和何茂盛分手了?和別人好上了?

這也太水性楊花了吧!

但詭異的是,何茂盛並沒有失戀的樣子,他還是春風滿麵地在周荇房間進進出出。

周荇的房間,越來越熱鬧了,有時簡直是門庭若市的盛況。

我們經常聽見李孟起老婆站在三樓樓梯口尖聲尖氣地叫,“李孟起,李孟起。”

有一回,是個周末,蘇小粵回她父母家了——自從陳亥遷徙之後,蘇小粵就經常回家了。我一個人,從食堂打了飯菜回來,經過周荇門口時,裏麵亂哄哄的,有人叫,馬酈,馬酈,進來進來。

是顧鳳豔。

顧鳳豔和蘇小粵關係不怎麽樣,但和我的關係還行。隻要我沒有和蘇小粵走在一起時,顧鳳豔見了總是很熱情地招呼的。

周荇的桌上,放了一個兩耳大鋁鍋,上麵冒著騰騰熱氣,幾個人正團團圍坐在一起吃東西。

周荇起身幫我也盛了一碗。

是薺菜豆幹水餃,裏麵還放了香菇丁什麽的。

那個新鮮,不是我們在外麵吃的“大娘水餃”所能比的。

自己包的,正好在菜市場碰到有老鄉賣新鮮薺菜,一時心血來潮,就想包水餃了,周荇笑眯眯地說。

我無語。這個女人真像蘇小粵說的,是個天生的家庭婦女,心血來潮時竟然會包水餃,還包上這麽多——像我媽。

我媽就是這樣的。清明節包艾葉粑,端陽節包堿水或臘肉棕子,從不計算,總是多多益善,蒸上一大木甑。家裏的兒女,鄰居家的老小,甚至從家門口偶過的路人甲乙,她都熱情招呼,“嚐嚐,嚐嚐”,也不管人家想不想吃,她真心實意地勸,直到人家吃撐了,吃得打嗝了,她才歡喜。

父親那時候就一臉酡顏,端然坐在桌子上方,看著大家,看人間美景似的。

上一代女人才會這樣吧。她們身上有哺育萬物的母性。而我們沒有,我們能自哺就不錯。

我也開始去周荇那兒了。

在蘇小粵回去的日子。不知為什麽,我會有意無意地避著蘇小粵。當蘇小粵待在八號樓的時候,我還是不好意思。

我其實用不著這樣忠於蘇小粵的,雖然蘇小粵叫我“酈”,我們八號樓的其他人,也把我看成“蘇小粵的人”,我們經常同進同出比翼雙飛——但那是在蘇小粵有比翼需要的時候,想散步了,想去青苑書店看看了,想一起坐在栗子樹下聽聽鳥叫。有段時間外麵的栗子樹枝上有小鳥築了個巢,一到午後就啁啁啾啾地叫個不停。蘇小粵來找我,酈,酈,她在我門口豔若桃李地叫。我一般都招之即去,我這個人,心野,隻要有呼喚,就禁不住要響應的。再說,坐在樹下一起聽鳥叫,這輩子會有幾個人邀你做這種事情呢?我珍惜這種機會。

但讓我頗不快的是,如果我找她一起去哪兒,蘇小粵就可能“有點事”,也可能會“有點累”。

要說,蘇小粵“有點事”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我是個心胸寬廣或粗枝大葉的男人,這句話就沒有任何問題。但之前我說過,在我如山如河的外表下,內心也是楊柳般纖細的女性。於是這句話對我就造成了傷害,一種純粹屬於女性意味的細膩的傷害。“我還要備課呢”,“一會兒有學生來找我”,我認為,以我們的關係而言,蘇小粵至少應該這麽具體地說。

而含糊其辭的“有點事”,實在是太簡慢和疏遠了。

於是,下一次,她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睚眥必報地也“有點事”了。

可就算這樣,我也不想選擇這種時候表達對蘇小粵的不滿,那有“牆倒眾人推”之嫌,蘇小粵房間已經很冷清了,我再走,就更“門前冷落車馬稀”了。

周二之夜的聚會結束了,“這段時間我媽媽身體不好”——即使在我麵前,蘇小粵也是這麽說的,好像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似的。

蘇小粵後來,有一半時間不住宿舍了。有課時她才過來,沒課她就回家住了,她家就住省府大院,坐上公交,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

再後來,蘇小粵就找了男朋友,男朋友也是大院的,兩家是世家,和蘇小粵算青梅竹馬,在美術出版社工作,據說前程遠大,有可能要當副社長的。形象也不錯,文藝範兒十足——大夏天的,脖子上還係了條赭色棉麻圍巾。

他不熱?何茂盛問。

這樣不會捂出一脖子痱子?顧鳳豔問。

但我們不得不滿懷酸楚地承認,大夏天係赭色圍巾的蘇小粵的男朋友,挽著蘇小粵走進八號樓的樣子,真是風度翩翩。

畢竟是蘇小粵,什麽時候都可以立於不敗之地的。

之後我去周荇那兒就不必避著蘇小粵了。

周荇的好,我是次第見識的。一開始隻是基於食物的誘惑。在蘇小粵房間我們是清談,一般隻有白開水,間或也有茶葉佐談,花草茶,蘇小粵是把喝茶當藝術活動來進行的。“你們不覺得看花草在玻璃壺裏慢慢盛開的過程,就如聽了一曲《還魂記》?”可那一壺一壺的花草茶真是中看不中用,在談了兩三個小時的藝術之後,大家就饑腸轆轆了。但蘇小粵房間沒有吃的,最多有一兩個或紅或青的蘋果,或幾顆或紅或青的聖女果,放在桌上青花釉裏紅的水果碗裏,那也是當畫放的,“隻可遠觀不可褻玩”——蘇小粵房間裏的東西,一般都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再說,就算可以吃,人這麽多,也不夠分的。況且,大家也沒有養成隨便吃蘇小粵東西的習慣。隻好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喝水,一個晚上喝下來,肚子裏的水,在後半夜就要“水漫金山”了。於是在周二晚上,大家上廁所的次數,明顯會比平時多幾次。

但周荇那兒不一樣。男人在蘇小粵這兒的教養,一到周荇的房間就全沒有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他們一個個都喧賓奪主起來,渴了自己倒水,餓了就去翻周荇的餅幹盒或書架。書架是我們八號樓的標配,每個房間都有一個的,或者幾個。像老孟教授的房間,就有好幾個書架,也不知他從哪搞來的,上麵堆滿了書,甚至地板上床上也是書。反正教授別的沒有,書有的是,我們真擔心有一天他的書會把樓壓塌了。但周荇的書架,卻不能叫書架了,隻能叫食櫥,因為隻有最上層有幾本書,而其它幾層,放的全是杯盤碗盞。碗裏常常會有些剩菜,幾塊紅燒肉,半碗醃蘿卜,男老師撩開布簾一看,“哇哇哇”地大叫幾聲,就不客氣地把它端了出來,大家直接用手就解決了。

不吃還好,一吃更餓了,“弄點吃的,弄點吃的”,有人叫嚷著,周荇就很聽話地去弄吃的了,下一大鍋麵條,煮一大鍋粥。

我最愛喝周荇的紅豆粥,裏麵有花生仁和芝麻。冬天,小半夜了,肚子裏又空虛又淒涼,喝上一碗這樣香噴噴熱乎乎的粥,內心就生出一種溫暖如春的纏綿。

大家想必和我一樣,吃飽喝足之後,也不舍得散,繼續或躺或坐東倒西歪地待在周荇的房間。

高雅的文藝話題早就不談了,原來在蘇小粵處那種“一觴一詠”意味的聚會,現在變成了“一飲一啄”。

但我們開心得很。

桌上杯盤狼藉,也不管,統統留到周荇第二天早上清洗。

反正周荇在檔案館上班,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早點去晚點去,有什麽關係?

不像我們這些做老師的,上課遲到一分鍾也不行。講台下不但有學生,還可能有督導呢,我們這些年輕老師,正是督導們喜歡督導的對象。

包括何茂盛,後來都這麽輕慢地對待周荇。

他在周荇房間裏的樣子,讓我頓生“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的感慨。他不再寡言且“自矜持”地坐在書架後的角落裏,而是和王羲之在東廂一樣,逍遙自得地“在床上坦腹臥”——這個床,可不是王羲之的坐榻,而是貨真價實的床,周荇晚上要在上麵睡覺的。雖然周荇在床單上麵鋪了一塊墨綠色舊浴巾,算是屏風般的隔,但在我看來,那是形同虛設。

不單是何茂盛,還有另一個男的,後勤處的電工小餘,也喜歡那個位置。

兩個男人,經常在那個位置此起彼伏的。

這其中是不是有某種寓意?我想問顧鳳豔的,但沒問——這種話一出口,就近乎在敗壞周荇的名聲了。

也或許是我想多了,他們隻是隨便罷了,誰叫周荇脾氣好?所以大家行事就沒有章法了。

我不也一樣?一開始還溫文爾雅,可沒“爾雅”上多久,就也放肆起來。不知為什麽,我們在周荇麵前,不知不覺就成李逵了——“一片天真爛漫到底”。

“周荇,你那兒還有醃柚子皮麽?想吃了。”

“周荇,陪我去一趟火車站怎麽樣?我表姨來了。”

周荇總是有求必應的。但偶爾她也有遲疑的時候,想必不怎麽方便,可我不管她方便不方便,總是霸王硬上弓地拉了她就走。

也是奇怪。我和蘇小粵做朋友這麽多年,進退都一直很有分寸的,從沒有這麽逾矩過。

但周荇身上,就是有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軟弱。

我們其實都喜歡軟弱的人。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陳亥喜歡周荇的原因。

陳亥後來也開始追求周荇了。

一開始大家還不信。以為陳亥頻繁地往周荇房間跑,無非是貪戀那兒的煙火氣。他怎麽會看上周荇呢,他那麽心高氣傲,又誌存高遠,怎麽會看上家庭婦女一樣的周荇呢?但顧鳳豔看過陳亥寫給周荇的情書,“遇見你之前,我沒想過結婚,遇見你之後,我想結婚了。”

我們普遍覺得匪夷所思。何茂盛追求周荇我們理解,他是慣性使然,而且年紀老大不小了,所以“饑不擇食”;電工小餘追求周荇我們也理解,他一個後勤人員,長得且黑且矮,和周荇那是“才貌相當”;甚至如果李孟起追求周荇我們也理解,畢竟結了婚的男人,隻要不是自己老婆,別的女人個個都如花似玉——而且,就算不如花似玉,也不要緊。畢竟婚姻久了,總易生出厭煩,所以偶爾換個花樣,調劑一下,就如課間溜出去抽支煙,所以就不講究了。

但陳亥,怎麽會?

世上萬物,難道不應該有其秩序?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知道呢,“排排坐,吃果果”。

女老師們更加憤憤不平。周荇憑什麽可以吃陳亥這個其大無比的“果果”?

蘇小粵那段時間又開始頻繁地找我了。也沒有事,隻是到校園後麵“瞎轉轉”。校園後麵有小丘,有池塘,有樟樹柳樹蒼蠅樹,是個瞎轉轉的好地方。

隻是還沒瞎轉上半圈,蘇小粵就開始說周荇了。

她找我就是為了說周荇呢,不說不行,她如鯁在喉,如芒在背,我知道的。

而且,她也隻能說周荇,不能說陳亥——說陳亥,就太傷自尊了,不是蘇小粵的風格。

酈,你覺得,周荇那個女人如何?

能如何呢?在蘇小粵這兒,隻能“不如何”了。

這倒不是我“牆上一棵草,風吹兩邊倒”,而是出於一種道義的考慮,我在奉行一種不道德的道德。既然陳亥在逑周荇,那麽周荇就處於上風了,而一直等陳亥來逑的蘇小粵就落到了下風,我對處在下風的人,總懷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情意。於是我想撫慰蘇小粵,而彼時彼刻,撫慰蘇小粵最好的方式,也就是和蘇小粵一唱一和,嘲諷嘲諷周荇。

酈,你說周荇這個女人,有意思吧?好歹也在大學工作,也算是個文化人,卻從來沒看過她讀書,總站在走廊裏做飯,那樣子,簡直像食堂的大媽一樣。那麽喜歡做飯,為什麽到檔案館工作呢,她應該去食堂工作嘛。

自己開個飯館也行呀,那也算“天生我材必有用”。

還係圍裙,人家李孟起的老婆都不係圍裙呢,她還係圍裙。

也是,太誇張了。

還養貓,真是閑。

也是,養的貓還不捉老鼠。

還在栗子樹上拴繩子曬被褥。

——這是蘇小粵最惱火的事情。蘇小粵說,在周荇住進八號樓之前,八號樓雖然也很爛,但至少還有幾棵栗子樹的詩意;周荇一來,八號樓就徹底淪落了,變成了小市民的窩。

也是,還在樹上拴尼龍繩。

我鸚鵡學舌般的附和,多少讓蘇小粵心情好了些。

我們於是能夠相對心平氣和地談論另一個問題,那個問題後來成了我們八號樓所有女人都好奇的問題,以至於我們多年之後碰到一起時,還會談論它。

那就是,為什麽八號樓的男人,會對乏善可陳的周荇趨之若鶩?

有段時間,陳亥和周荇似乎確定了戀愛關係。顧鳳豔說,周荇已經去過陳亥的家了,周荇手上戴的那個金戒指,就是陳亥的父母給的。

那個金戒指我們都見過,老式的韭菜葉形狀,沒有紋麵,也沒有鑲嵌任何珠寶。周荇在靠手掌心那麵,纏了一小截朱紅絲線,想必戒指略微大了點——陳亥的父母,是不是想給陳亥找一個指節更粗大的媳婦?指節粗大,意味著能幹活,是“敏於行訥於言”的女人。我們家鄉也有這種說法的,挑媳婦,要嘴小、手大,這樣的女人吃得少做得多,還不挑撥離間。挑撥離間的女人最娶不得,因為會把家裏鬧得雞犬不寧。

相對於周荇的小個子,她的手已經算大了,也肉實富厚。如果是蘇小粵,估計那戒指壓根就沒法戴了,她的手指,纖細得有些不像話,是那種“指若削蔥”的淑女手指。

這種手指,也就翻翻書,勞動起來,就不怎麽好使了。

這是不是陳亥選周荇不選蘇小粵的原因?

我們打趣地議論著。

不管怎麽說,周荇現在已經是陳亥“父母之命”的對象了。

但周荇的房間還是和從前那樣熱鬧,我們雖然在背後沒少議論周荇,卻仍然愛往周荇的房間跑。人有時候,實在是很卑劣的,又卑劣又矛盾。我們一邊輕視周荇,又一邊喜歡和周荇來往。

包括何茂盛和電工小餘,也和從前一樣,還在鋪了墨綠色舊浴巾的周荇的床上此起彼伏。

陳亥的度量真大呀!

這樣的感喟裏,聽著像是褒揚,其實卻是閃爍其辭的揶揄。

那些傳言——有人看見不止一個男人半夜從周荇房間出來——陳亥難道沒聽見,或者聽見了也不介意?

甚至還有陌生的男人來找周荇。一個衣冠楚楚的四五十歲的瘦削男人,長得有點兒像《失樂園》裏的久木,神情清冷,拎一個黑色電腦包,隔上一段日子,就會來一回八號樓。每回都要在周荇的房間裏,待很長時間。門窗都關著,也不知他們在裏麵幹什麽。

顧鳳豔說,那是周荇的研究生導師。

顧鳳豔的房間和周荇門對門,又話多,又循循善誘,所以會知道許多大家不知道的事。

可一個男導師,在女弟子畢業後,還用得著這樣過來躬親指導?

怎麽也說不通。

但大家除了感喟一句“陳亥的度量真大呀”,也沒有誰多說什麽。

流言也是看人的,我們說何茂盛,可以暢所欲言,但說陳亥,就謹慎多了。

陳亥嚴肅,人們對嚴肅的人,總是更忌憚些。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們又一次匪夷所思。

周荇沒嫁給陳亥,卻嫁給電工小餘了。

小餘有一天爬上了我們學校主樓的樓頂,主樓十一層高呢,他橫騎在護欄上,那樣子,如一隻麻雀棲在樹枝上。當時是飯點,坐在對麵食堂吃飯的師生聞風都跑了出來,賣飯菜的大師傅跟著也出來了,手裏還拎著打飯的飯勺呢。大家一起人頭簇簇地往上看,看戲似的。

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小餘在上麵扯了嗓子喊:

周荇——周荇——周荇——

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

我們麵麵相覷,周荇是他的人?這是什麽話?周荇明明是陳亥的人呀,她手指上還戴著陳亥家的韭菜葉戒指呢,怎麽是他小餘的人?

難道“有人看見不止一個男人半夜從周荇房間出來”不是虛語?而是實有其事?

我之前還在顧鳳豔麵前幫周荇說過話呢。我說,即使有男人半夜從周荇房間出來又怎麽樣呢?說明不了什麽的。因為周荇那個人,我們都知道,不會逐客。本來單身女人誰沒有逐客的本事?那不是基本功麽?就如少林武當的馬步樁,一上來就要先學會的。沒學會這個女人還怎麽單身住?總會有某個男同事或男同學,在已經不得體的時間裏,有意無意地賴在你房間不想走,這時你就要看牆上或桌上的鍾,越來越頻繁地看;或者打哈欠,越來越頻繁地打。如果還不走,那就不能客氣了,隻能用李白那一招了,“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這是下下策了,因為那種話一說,就完全沒有女性的婉約了,是圖窮匕見的淩厲了。不過學院男人一般不會這麽不開眼,好歹也是受過教育的人,你隻要多看幾次牆上的鍾,人家也就懂了。像木心詩所寫的那樣,“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我們雖然不是從前的人,但有些規矩自古至今也是一樣的。當然奇葩也是有的,我就遇到過,那還是我在複旦讀博的時候,在某次鄉黨聚會時認識了一個男人,他是有婦之夫,來複旦做博後。我們認識之後他有事沒事喜歡來我房間“小坐片刻”,開始時還好,真是名副其實的“片刻”,但後來就“一片一片又一片”——沒完沒了啦,我急鼓繁花地看鬧鍾也沒用,急鼓繁花地打哈欠也沒用,沒辦法,最後隻能“我困欲眠”了,那奇葩有婦之夫起身後還彬彬有禮地問一句,“一起眠如何?”

我不知道周荇這種時候會怎樣,總不會真“一起眠”吧?

小餘說不定就是這樣把周荇眠成了他的人。

周荇麵軟,從不逐客——至少我沒有看見過她逐客,人家在她房間待得再晚,她也始終帶著佛殿裏觀音似的笑意,在一邊陪坐著。從那笑意裏,看不出來她是樂在其中的,但也看不出她不樂。別人說話的時候,她不怎麽插嘴,眼睛倒是看著說話的人,也不是顧鳳豔那樣目光炯炯含義豐富地看——李孟起說,在八號樓,夜裏有兩樣東西是不能看的,一是三樓西邊角落裏的一麵裂成三麵的破鏡子,半夜看了,不定會看出什麽東西來;另一樣就是顧鳳豔的目光,電光石火般,看了讓人毛骨悚然。也不是何茂盛躲躲閃閃地看,何茂盛這個人,永遠是你看他時,他不看你;你不看他時,他卻在看你。但周荇的看,不一樣,有一種春風楊柳的和熙——是不是這和熙,讓那些男人對她趨之若鶩?

我和蘇小粵討論上麵問題時這麽說。

蘇小粵說,這是姑息養奸。

那件轟動一時的跳樓事件之後,陳亥就去北京了,到清華去做博士後,再之後,就留清華了。

聽說走之前,他找過周荇的,說不管發生了什麽,他還是希望和周荇好。

但周荇還是把戒指退給了陳亥,和小餘結婚了。

婚後他們搬出了八號樓,小餘在“桂苑”搞到了一套單元房,是一居室,隻有三十幾平米,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有廚房,有廁所,有陽台——雖然蘇小粵說“那不是陽台,隻能算飄窗而已”,但我還是頗豔羨的,我這個人,對廚房什麽的,不怎麽在意,但對陽台那東西,卻向往得不行。

如果這世上還有什麽是不勢利的,那就是清風明月了。而有陽台的人,清風明月就是他家的。

陽台是出世的好地方,人在陽台上待著,就如在讀莊子的《逍遙遊》了。

一把藤椅,一壺茶,一卷書,馬上就可以進入“世間破事,去他個娘”的境界。

不過,周荇家的陽台,卻讓人沒法出世隻能入世。

沒有藤椅,隻有一個小馬紮。周荇坐在那兒擇菜削皮,一把茼蒿,一個苤藍,周荇要弄上半天,她真是仔細,也真是慢,慢得像繡花。

周荇坐那兒的樣子,看上去,簡直就像坐了一生一世。

也是奇怪,周荇住八號樓,她和八號樓就水乳交融,一住進“桂苑”,又和“桂苑”水乳交融了。

她家的陽台是封了的,用玻璃和鎂錳合金,小餘自己的活,材料是從學校基建隊搞來的,也沒花錢。牆上的塗料是他自己刷的,廚房和衛生間的瓷磚是他自己貼的,他家所有大大小小的家具,沙發、床、衣櫃,陽台上的小馬紮,全出自小餘自己之手。小餘什麽活都會幹,木工活、泥工活、電工活——電工活當然不用說,他本來就是電工。

陽台外麵還做了兩個又大又結實的不鏽鋼架子,長的那個是晾衣架,方的那個是花架,應該是花架吧?上麵放了好幾盆植物呢,植物全長一個樣,都細細長長的,苗條得很,看上去簡直就是嫋嫋婷婷的“嫩草”,是江南常見的小香蔥。周荇說,小餘愛吃雞蛋蔥油餅,也愛吃小蔥拌豆腐,在陽台栽上幾盆蔥,想吃了就掐,方便,還新鮮。

果然。我和顧鳳豔去他們家蹭飯的兩次,一次就吃雞蛋蔥餅,另一次吃小蔥拌豆腐。

也就那兩次,後來顧鳳豔再邀我一起去周荇家,我堅決不肯去了。第一次小餘還算客氣,第二次去的時候,小餘的臉色就不太好了。

後來——也就幾年光景吧,我們這些原來住八號樓的人,差不多都作鳥獸散了。

我們都紛紛結婚了。婚姻這東西,說難也難,說易也易,隻要不過於挑剔,想解決還是好解決的。

即使何茂盛,也結婚了。他找了個生物係的女老師,生物係女老師比何茂盛大好幾歲,離了婚,有一個上小學的女兒。

我們後來再也沒見過何茂盛鴉鬢粉腮的樣子,他現在不染發了,就那麽一樹梨花地和生物係女老師走在一起。這也好,看不出誰大誰小了。

這家夥,倒是一步到位,在教學樓課間休息時遇到李孟起,他打著哈哈說。

我們這群人時不時還會遇到的,不是在教學樓,就是在教務處;不是遇到這個,就是遇到那個。大家雖然不住八號樓了,但還在一個單位揾食呢。

遇到了總要寒暄幾句,我們這些舊鄰在一起寒暄什麽呢?不過“某某某”如何如何了,“某某某”又如何如何了。

這“某某某”裏,出現頻率最高的,除了周荇,就是何茂盛了。

我們喜歡談論這兩個人,談論別人時,我們會習慣性地謹小慎微,字斟句酌,就怕一不留神,說出了什麽不合適的話,授人以柄。結果聊個天,弄得像開會發言一樣嚴謹正經,沒意思了;而談論他們倆,我們就無所顧忌了,想怎麽談就怎麽談,想談什麽就談什麽,“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酣暢得很!而且,談論他們倆還不會影響食欲,談論別人就不一定了,比如陳亥,每次談完他之後,總會讓人食量大減,本來吃兩碗的,隻能吃一碗了,本來吃一碗的,隻能吃半碗了——又在什麽什麽權威雜誌發表論文了,又拿了多少多少經費的國家項目了,老是這一類消息,讓我們這些在三流學校混日子的舊鄰聽了,不能不有“停杯投箸不能食”之鬱悶。

不是我們心眼壞,聽不得別人的好,而是別人的好,把我們的處境反襯悲慘了。

我們還是喜歡“蔥綠配桃紅”的參差關係,要大家差不多,“你好我也好”,或者“我不好你也不好”。

所以為了養生故,我們還是少談陳亥之流,多談何茂盛和周荇——談他們,總是讓我們胃口大開。

周荇生女兒了。

周荇的婆婆現在和他們住一起呢,過來幫他們帶女兒。

周荇的每月工資,都要交給她婆婆的,她婆婆負責買菜,周荇負責做菜。

關於周荇的事情,一般都是從顧鳳豔那兒來。

顧鳳豔和周荇一直都有來往——說來往或許有些不準確了,因為周荇其實是來而不往的,以前在八號樓也這樣,都是別人去她的房間,但她從不去別人的房間。這一點,正好和顧鳳豔珠聯璧合,顧鳳豔最喜歡去別人家串門,還有本事不怎麽看別人的臉色。不過後來周荇家裏也實在沒法去了,尤其在周荇的婆婆來了以後。“那老太太,小氣得要命,我去周荇家,她就像貓頭鷹一樣坐在邊上,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們。周荇給我盛碗綠豆湯,她就說現在綠豆多少多少錢一斤;周荇給我拿塊糯米糕,她就說現在糯米多少多少錢一斤;就是隻喝杯白開水,她還說這個月的煤氣費比上個月多出了兩塊錢。”

那個家,不是周荇的家,是小餘和小餘媽的家。顧鳳豔替周荇鳴不平。

但周荇自己不覺得,周荇說,她婆婆隻是過日子仔細。

可工資什麽的,怎麽能交給婆婆管呢?

老人喜歡管錢,就讓她管唄。周荇說。

還能說什麽呢?就是顧鳳豔,也不好多說了。

她們後來就在辦公室見麵了。好在基礎課部和檔案館離得不遠,顧鳳豔下了課,就去周荇的辦公室坐坐,歇歇腳,再喝上幾杯水潤潤嗓子。

顧鳳豔的“歇歇腳”,可不是一句虛話,而是真正意義的“歇歇腳”。她喜歡穿高跟鞋上課,“不累麽?”我問過她。“累呀,可累也得穿,不然,我看不見後排的學生。”這是小個子女老師的煩惱,人高馬大的我是從來沒有的。但穿著高跟鞋把兩節課——甚至四節課上下來,腳的酸痛可想而知。

周荇的辦公室有拖鞋,她是那種一到辦公室就換上拖鞋的女人。因為顧鳳豔常去,所以周荇也特地為顧鳳豔準備了一雙。

赤腳伸進馬海毛拖鞋裏,你不知道有多舒服!

還有茶水。羅漢果茶。那種茶生津止渴,清熱潤肺,一杯牛飲下去,通體舒泰!

還有點心,周荇自已做的戚風蛋糕,又香又軟。她現在庖廚的手藝更好了,什麽都會做,不單中國菜川菜湘菜粵菜會做,就連外國菜,什麽韓國的雜菜,日本的壽司天婦羅,都會做呢——反正檔案館清閑,她一天到晚坐那兒沒事,光研究菜譜了。

隻可惜,我們是吃不上了。

小餘真是有福氣,娶到了周荇。顧鳳豔嘖嘖說。

但周荇的婆婆不這麽說。

周荇的婆婆我是見過的,在“桂苑”花壇那兒,她帶了周荇的女兒在那兒玩呢。我結婚後其實也住在“桂苑”,和周荇家隻隔了幾棟樓,我婆婆有時也會抱了我兒子下樓去那兒曬太陽的。

花壇那兒經常有好多婆婆,但我一眼就能認出周荇的婆婆——且黑且矮,和小餘長得一個樣。

婆婆在一起,總是要議論媳婦的,這是天底下婆婆的樂子。女人歲數大了,也不剩什麽樂子了。隻是“桂苑”的婆婆,議論起媳婦來,也入鄉隨俗頗有學院風,多是微辭,且有轉折。不仔細琢磨,就不能曲盡其妙的。

我家周荇,什麽都好,就是做事有點慢,慢得像蜒蚰。

蜒蚰是什麽東西?我不知道,學生物的老公告訴我,其實就是蝸牛一類的東西,爬起來特別慢,從水池這邊爬到那邊,要好半天光陰的。

這也不算詆毀周荇,因為周荇做事確實慢。隻是把一個女人,比喻成蜒蚰,想起來還是有點惡心。

我家周荇,什麽都好,就是有點好吃——馬上就要吃午飯了,她還要拈塊芝麻糕吃;夜裏十點多了,我都上床睡覺了,聽到廚房還窸窸窣窣地響,起來一看,她在那兒煎麻糍呢。那幾個麻糍,我打算第二天早上用來當早飯的。

倒不是舍不得她吃。隻是麻糍這樣的東西,睡前吃,能消化?

她都這麽胖了!好看不好看的,還在其次,隻是再這麽吃下去,對身體不好的。

還愛喝酒,酒量比我德寶還好,我德寶隻能喝兩小盅,多喝一盅,就醉了。她能喝三四盅,也沒事。

“我德寶”,也就是小餘,小餘叫餘德寶。

我德寶也是命苦。養一個這麽會吃會喝的老婆,等於別人養了好幾個呢,所以才那麽瘦,都是累的。

世上的事,原來可以這麽亦白亦黑的。在顧鳳豔那兒是“小餘真是有福氣,娶到了周荇”,到周荇婆婆這兒,就成了“我德寶也是命苦”。

“桂苑”的婆婆,一般在“桂苑”待不長。有的一兩年,有的幾個月,就各自回各自的地方了。

她們過來,不過是幫忙帶孫子孫女,隻要孫子孫女稍大一點,大到可以上幼兒園了,就急著和媳婦“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了。

婆婆和媳婦住一起,總是兩不相宜的。

但周荇的婆婆一直住在“桂苑”,周荇的女兒上幼兒園了,她還住這兒;周荇的女兒上小學了,她還住這兒;周荇的女兒上中學了,她還住這兒;周荇都不住這兒了,她還住這兒。

誰也沒想到,周荇和小餘會離婚。

是小餘要離。

小餘要離,周荇就同意了。

她怎麽能這樣呢?他要結,就和他結,他要離,就和他離。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世上哪有這樣的女人?顧鳳豔替周荇鳴不平。

連蘇小粵也覺得氣。就這麽個“糞土之牆不可圬也”的女人,當初竟然把陳亥搶了,搶了還不要!

而陳亥之後還念念不忘。他父母還在這個城市生活,所以過春節的時候,他父母如果不去北京,他就會在年前或年後回來一趟。有時和愛人小孩一起,有時就一個人。一個人回來的時候,他就會找周荇,一起吃個飯,或喝個茶。

周荇每次都去。

據說這是小餘和她離婚的原因之一。

也還有其他原因,比如周荇的導師,那個神情清冷的中年男人,時不時還是會來找周荇,到周荇的辦公室。周荇的辦公室本來還有另一個女人,但另一個女人經常點個卯就走了,所以周荇的辦公室,一般隻有周荇在。

一個女人的辦公室——尤其是周荇有拖鞋有繡花靠枕有鏡子有沙發的辦公室,和閨房也差不多了,怎麽可以接待男人?

小餘不讓周荇在辦公室見導師了。

不見就不見吧,周荇答應了——周荇是習慣答應的女人。

可答應歸答應,等到導師來了,周荇又見了。

沒辦法,周荇說。

周荇就這樣,既不能拒絕小餘,也不能拒絕導師。

和陳亥也是如此。明明答應了小餘不再見陳亥了,可隻要陳亥打電話來,周荇又會偷偷地去見陳亥。

沒辦法,周荇說。

但每次見過了,小餘都會知道——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

不怪我德寶的,怪隻怪這個女人,不自重。周荇的婆婆說。

說這話的時候,老太太已經不是周荇的婆婆了,所以“我家周荇”,就變成了“這個女人”。

小餘和周荇離婚後,不久就再婚了,和校醫務所的一個女護士。六個月後,生下了一個兒子,兒子小鼻子小眼,烏漆墨黑的,和小餘、小餘的媽如出一轍。

這也好,至少是“青出於青”了。

不像以前,小餘或小餘的媽,帶小餘女兒出去,經常會有人忍不住這麽說上一句,“哇,這是小餘女兒——青出於藍,青出於藍哪。”

這是誇小餘的女兒長得好看。

小餘的女兒確實長得好看,圓圓的眼睛,雪白的皮膚,理個西瓜頭,穿件圓領花褂子——好看得有點兒不像小餘的女兒了。

所以小餘或小餘的媽聽了“青出於藍”,總有些不高興。

不知道小餘後來離婚,會不會和這“青出於藍”也有關係?至少小餘媽媽在“桂苑”散布的輿論隱約有這個意思。

但顧鳳豔說,這是倒打一耙了!明明是他讓校醫務所的女護士懷上了,然後奉子離婚。周荇說過,有段時間,小餘總感冒,一感冒就喜歡去校醫務所;後來就是校車隊女司機家的各種電器總壞,一壞就給小餘打電話。當時周荇還對我嘀咕過,日光燈怎麽會總壞呢?保險絲怎麽會總斷呢?原來兩個人是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呢。

周荇搬出了“桂苑”,她在學校後麵租了一間屋。我們學校後麵有一條街,叫後街,也叫墮落街。那裏住的人,多是販夫走卒,賣重慶雞公煲的四川男人,貼手機屏保的人老珠黃的婦人,胳膊上紋了禿鷲或龍的年輕人。沒有哪個學校裏的老師會租那兒的房子,還是女老師。

周荇為什麽租那兒的房子呢?

房租便宜唄, 一室一廳的房子,月租八百,還不到“桂苑”的一半呢。

周荇和小餘離婚,房子歸小餘,女兒歸小餘,存款——小餘說,家裏沒存款,一個子兒也沒有——他們家的經濟,一直是小餘和小餘的媽在管的,他們兩個有分工,大錢小餘管,小錢小餘的媽管。

四十多歲的周荇,如今“孑然一身”地、住在“又破爛又危險”的後街上。

周荇的門窗,相對於那些胳膊上紋了禿鷲的年輕人來說,真是一點兒也不結實,太不結實了。都不需要用什麽力氣,隻要輕輕一拽,估計就摧枯拉朽了。

這個顧鳳豔倒沒太誇張,那門窗我也見過。在學期末的某天,有學生請我到後街吃鹽烤魚——秋刀魚吔,老師,後街竟然有夏目漱石寫過的秋刀魚。這個學生是日本文學迷,而且和蘇小粵一樣,也喜歡身體力行地考證作品裏的食物。

我之前沒吃過秋刀魚,不知日本的秋刀魚滋味如何,但我們學校後街的秋刀魚真是難吃,不新鮮,胡椒和醬油放了太多,想必是為了掩飾那臭味,但在我吃來,卻欲蓋彌彰得像老婦臉上搽的粉,隻讓人更憎厭了。

但學生卻吃得津津有味,好吃,老師,好吃!

我能說什麽呢?也隻能“好吃”了。

年輕就是好,有佛的眼,和佛的胃,看什麽都好,吃什麽都吃得下。

秋刀魚尖嘴猴腮的樣子,有點兒像小餘。

周荇就住附近,想到顧鳳豔說的“孑然一身”,我突然想去看看周荇。

後街後麵的住房沒有門牌,樣子看起來都差不多,黃不黃白不白的外牆,狹窄曲折得如雞腸般的樓梯,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周荇的家。

陽台水泥欄杆上有好幾盆植物,開著嫩黃色細花朵葉子圓圓的植物,記得以前蘇小粵說過,那是鳧葵。還有開綠白色花的有著很粗莖管的花不花草不草的東西,我不知那是什麽,後來周荇告訴我,那是洋蔥。

洋蔥放久了,發了紫芽,我幹脆把它種到盆裏,沒想到,洋蔥的花,也這麽好看,周荇說。

明黃色的尼龍晾衣繩上,曬了花被單,花裙子。

其實沒有陽光,陽光被前麵的房子擋住了,那些花朵就開在這半明半暗的天光裏,像宋時扇麵上的畫,有《清明上河圖》那樣的舊黃色,隻是那舊黃色裏,卻奇怪地氤氳出一種生之鮮豔來。

我站在下麵,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明明是那麽醜那麽破爛的房子,讓周荇一住,怎麽就有一種“老樹著花無醜枝”的情態?

房間裏,亦如此。十幾平米的一居室,簇簇地擺放了不少東西:裝竹蓀的篾簍,裝醃芥菜的瓦缸,裝釀米酒的雙囍壇子——這花花草草壇壇罐罐之間,還有一個搽了寶藍色蔻丹染了暗紅色頭發的婦人。

是隔壁的陳姐,在前麵開美甲店的,過來看我的豆芽——靠近水池那兒的一個圓口木桶裏,竟然養了黃豆芽。

周荇這個女人,真是能繁衍,也不過在這兒住了一年,就如住了一輩子。

周荇的麵色,也好得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會看到一張“桑之葉落其黃也隕”的臉,怎麽說,她現在也是《氓》裏的那個女主角了,不應該合乎情理地“其黃也隕”麽?沒想到,周荇的臉,既不黃,也不隕,雖然不至於“其葉沃若”得像她陽台上的洋蔥,但臉色看上去還是粉白的珍珠色。

“四十多歲了,還孑然一身地住在那種地方,太淒涼了”,大家談起周荇的時候,語氣唏噓。

“如果當初周荇嫁給了陳亥,而不是小餘,現在就住在清華園了。”

陳亥住在清華園,李孟起去過他家。李孟起說,從陳亥家到朱自清寫過的荷塘,慢慢走,也不過十來分鍾而已。

“如果周荇嫁給了陳亥,她每天就可以繞了朱自清的荷塘散步了。”

而不是這麽“淒涼”地、“孑然一身”地住在後街。

但從周荇那兒,我一點也沒有看出淒涼之意。

住在後街的周荇,仍然是“爰得我所”的安樂歡喜——也許因為周荇是圓臉,圓得像荇菜的葉子,我婆婆說過,圓臉的人,看著喜氣,是福相。

有一回,應該是某個春天,栗子花開的時候,蘇小粵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想去八號樓那邊轉轉。那時我們已經很少見麵了,人到中年之後,雜事紛陳,有些顧不上舊交了,而且,我們畢竟不是那種不見麵就會想念的關係,就算偶爾,因為什麽事情想起來,也不過一閃念而已,我們並不會為此去做些什麽。但蘇小粵的電話一來,我還是隱隱有些激動。也不知為什麽。八號樓看著更舊了,在那兒進進出出的,都是些生麵孔了。除了老孟和他的貓。老孟一直住那八號樓,看那架勢,似乎要在八號樓一直住下去了。我和蘇小粵坐在栗子樹下的長椅子上,老孟的貓也在那兒,依然是從前的孤傲脾氣,睥晲我們一眼之後,就自己想自己的心思去了——貓應該也想心思的吧,至少老孟的貓應該會想心思。也不知它認出了我們這兩個舊鄰沒有。或許沒有。蘇小粵這一回沒有說周荇了,實際上,自周荇和小餘離婚後,蘇小粵就沒有我和說過周荇了。我們談了一會兒老孟的貓,談了一會兒栗子花。和以前比起來,栗子花開得有些少了,香味也清淡了不少,聞不出以前那種“溫柔的粉香”。是我們的鼻子老了,還是栗子樹老了?蘇小粵問我。都老了吧,我說。後來蘇小粵就沒再說什麽,我們靜靜地在栗子樹下坐了一會兒,就各自回家了。

      再後來,八號樓就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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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荇和陳小搖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03/2018 postreply 19: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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