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一個惡人(作者:羅偉章)



二十年前的7月,渝州師範大學中文係一班,畢業了47個學生。這些學生,包括我本人在內,都是平庸之才。畢業宴會上,我們互相祝福,連祝福也顯得那樣平庸,十年奔科級二十年奔處級之類。事實證明,我們是有自知之明的,時至今日,隻有一人當了中學校長,正科級,另一人當了某地革命文物紀念館館長,副處級。絕大多數人做了中學教師,因為平庸,所以用功,十年過後,都在各自的學校成了頂梁柱,其中一個女生,還被授予“重慶市十大傑出教師”稱號,受到隆重表彰。


該女生被表彰的當月,渝州師大舉辦五十年校慶。


正值暑假,我們當年的47個人,46個到了場。缺席的那位,名叫楊順城:男性,身高1米66,下麵兩顆門牙朝外拱,一年四季留平頭,平均半天刮一次臉,因為他濃密的絡腮胡,能在一個鍾頭內長出來;愛穿燈籠褲、運動鞋;隻要肩膀上沒別的東西,就必然挎著一把吉他。


把他說得這樣詳細,並不是他很討人喜歡。不是這樣的。


念書那陣,每到傍晚,他就背著吉他,提瓶開水,坐到中心花園的草坪上去彈,邊彈邊唱:“我可愛的她呀在哪裏,為什麽沒有她的消息……”他把吉他彈得那麽好,顯然是為了勾引女生的。女生們覺得,分明知道有人拋下了一個鉤子,你還去咬,是愚不可及的。自己再缺智商,也沒缺到那個份兒上。問題的關鍵還在於,他掛在鉤子上的誘餌,不過是吉他彈唱。


四年大學,好些同學或長或短都有了戀愛的經曆,沒有這經曆的,比如我,也在心裏盤算:畢業後,去工作的地方找個女人,中規中矩、踏踏實實地過完一生。我們相信,天底下,總有個女人願意跟我們談戀愛,願意嫁給我們,並和我們一道生兒育女,把光陰慢慢變老。


而他,楊順城,卻一直是孤孤單單的。


我是說,他的身體是孤單的,心也是。


他孤單得就像一具影子,沒有溫度。


到了大三下學期,他跟同寢室的人也不再說話。在路上,同學向他打招呼,他充耳不聞。隻是偶爾,他會站定了,猛地盯你一眼,眼光銳如利器,寒徹肌骨,三伏天也冷得人打戰。


久而久之,就沒人理他了。他在寢室睡窗口左側的上鋪,室友和他本人感到的唯一不便,是他需從下鋪的床頭上下。無論寒暑,一旦上床,他就把蚊帳放下來,將下擺在床邊紮緊。渝州師大位於重慶市沙坪壩區,重慶的那種熱法,沒去過的人是不知道的,到十月份,睡到天亮,沸騰的汗水還從頭發梢往下滴,我們都恨不得睡到野地裏去,甚至跳進與學校隔著一爿街區的嘉陵江,泡一整夜不出來,他卻把蚊帳關得那麽嚴絲合縫。他總是天蒙蒙亮就起床,洗漱完畢,絕不在寢室待過五分鍾。


他就像一個隱身人,無形無跡地消融在他所處的任何背景之中,沒有一絲生氣。


連他走過的路,坐過的凳子,都浮蕩著陰冷的氣息。


隻有背著吉他走向中心花園的時候,他才會從背景中現身,人們也才會短暫地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們聽他彈唱的最後幾句是:“夕陽下山頭,月亮掛枝頭,晚霞更紅。”


盡管不喜歡他,可他是班上的一員,如同我們身體的一個組成部分,他不到場,就相當於我們的某根腳趾沒有到場,即使不痛,也老是想著。誰也沒料到,校慶聚會,幾十個同學大老遠跑到重慶,提說得最多的人,竟然是楊順城。可真正拉開話頭,才發現跟他是那樣陌生。我們弄不清楚,念書時,他除了上課、吃飯、睡覺、進圖書室、彈吉他之外,還幹些什麽。他老家是什麽樣子?家裏都有些什麽人?盡管讀書時我們不怎麽談論自己的家庭,但多多少少是要談一點兒的,而楊順城從沒談過。


幸好他有個老鄉,劉暢。劉暢和楊順城都是川東北宣漢縣人,以前並不認識,成了大學同學後才認識的。大一寒假,兩人乘同一趟火車回去,在縣城下車後,楊順城死活要拉劉暢去他家玩兩天。


 “那樣子不像邀請,而是乞求,”這時候劉暢對我們說,“我不忍心叫他失望,隻好去了。”


原以為他家離縣城不遠,沒想到坐上一輛破破爛爛的汽車,在黃塵漫天的山路上,搖晃了六個多小時,才進入一個鎮子。鎮子被大山擠壓,呈狹長的一溜,走路時甩手的幅度稍大,就會碰到兩邊的山壁。楊順城對他說:“我們吃點東西再走。”還要走?劉暢後悔死了,他家的方向,跟這裏完全相反。


楊順城生怕他轉身回去,說不遠了,真的不遠了。


在街邊的飲食店裏,各吃了三兩掛麵,又上車。


這次坐車很奇怪,楊順城沒領他往車站走,而是去了菜市場。反正就一條獨街,菜市場也在街邊,遠遠的,看到一輛藍色小貨車,楊順城興奮起來:“我就知道他們這時候要來買菜。”而那輛車的車身上,分明寫著“七裏溝監獄”幾個字。劉暢覺得神秘,還隱隱約約地覺得害怕,當然也越發後悔。


買菜的師傅,穿著白褂,像個醫生,隻是褂子很髒,前胸後背,都油膩膩的,糊著黑灰。他正把一蛇皮口袋南瓜往車廂裏扔,見到楊順城,說:“順城放假啦?”那口氣就像楊順城一直在鎮上讀書。楊順城說:“李叔叔,我放假了,這是我朋友。”聽到朋友兩個字,劉暢皺了一下眉頭。


盡管是老鄉,兩人接觸並不多。進校不到兩個月,楊順城就買了吉他,拜高年級同學為師,刻苦用功地學,把指頭都彈裂了。而劉暢跟許多同學一樣,高中讀得太苦,進大學的主要目的,是讓自己放鬆,提到課本之外還要學什麽,不僅心理上拒絕,生理上也有反應:發幹嘔。


貨車隻能在副駕駛座坐一個人,楊順城讓劉暢坐了,自己爬進鬥廂,與蔬菜為伍。半個多小時後,到了。楊順城跳下來,身體裏滲出一股白菜蘿卜正在腐爛變質的氣味。他身上不是現在才有這股味兒,剛進大學那陣,他的室友,還有跟他同過桌的,都說他有這股味兒。看來,他從小就喜歡搭乘這類購物車,到鎮上玩,那股味道,已經浸入他的皮肉,成了他自己的味道。


他爸爸在七裏溝監獄當保安科科長。


如果不想到它是監獄,你會覺得,這裏的風景多麽秀麗。冬日裏,圍牆外的山野木葉盡落,在冰冷的夕陽照耀下,光禿禿的枝杈懶心無腸地伸向天空,但劉暢憑簡單的想象,就知道春天一來,這裏該是怎樣的流光溢彩,百鳥翔集,到了夏秋,又該是怎樣的鬱鬱蔥蔥,層林盡染。到處都很靜,靜得能聽見靜的聲音,圍牆之內更是,分明隻有兩個人走路,卻像來了一支隊伍。遠處,一個剃了光頭、穿著囚服的年輕人,在打掃衛生,掃把與地板摩擦的聲音,如河水奔流。


楊順城對那人視而不見,劉暢卻有一眼沒一眼地看過去。他隻在影視劇裏看到過囚犯,因而隻敢躲在楊順城身旁,偷偷看。他生怕自己的眼睛跟囚犯的眼睛對上了,囚犯就會衝過來,扼住他的咽喉。


楊順城注意到了劉暢的神情,大踏步朝掃地的囚犯走過去。還有二十米遠,囚犯就將掃把一扔,雙手緊貼褲縫,規規矩矩地立正,嘴裏還說了句什麽,劉暢沒聽清,好像是向領導問好。


那人個子很高,骨骼粗大,楊順城站在他麵前,就像一把豎著的幹柴。但這把幹柴舉起右手,伸出中指,把那人的下巴頂了一下。那人錚的一聲,站得更直。其實他已經夠直了,現在的直,是被鐵匠鍛打的那種直,下巴盡力上揚,棕色脖子上的喉結,像馬上就要滾落下來,臉朝後仰,與天空平行,仿佛在察看天空是否幹淨,是否也需要他打掃。


夕陽隻剩下猩紅的意象,天空越壓越低,亂雲飛渡。


楊順城一句話沒說,回到劉暢身邊。


兩人穿過槐蔭夾道的水泥路,繼續朝前走。走到一處牆皮剝落的樓房前,馬上就到拐角的時候,劉暢回頭望了一眼。遠處的那個人,依然保持著那種姿勢,紋絲不動。


時過多年,劉暢也無法把那個人、那種姿勢,從自己的眼睛裏洗去。回到學校後,他之所以沒說自己去過楊順城的家,這麽多年,他也沒向任何人——包括他老婆一說起過,就因為在七裏溝監獄見到的第一個囚犯。劉暢的個子比那囚犯還高,能清晰地看到囚犯望天時的眼神:畏葸、恭順、疑惑、寒冷、堅硬……他說那眼神是道不盡的。他想把它的性質分辨清楚了再告訴大家。


可他至今也沒分辨清楚。


要不是同學們知道他跟楊順城是老鄉,逼迫他說出個一二三來,他還會沉默下去。劉暢相貌英俊,是那種不明朗的英俊,平時話不多,也不怎麽笑,為人處世,老是溫吞吞的,即使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也沒有人通常所具有的好奇。世界在他眼裏,就像一張烙餅,翻過來是這樣,翻過去還是這樣。


但既然已經說開了,當然要從頭至尾地說完。


那次,他在七裏溝待了一個晚上,半個白天,始終沒見到楊順城的父親。他父親到兩公裏外的煤礦去了。七裏溝原本是煤礦,20世紀60年代末,也就是楊順城出生的前後,這裏建了監獄,煤礦也收歸監獄所有,押送過來的服刑人員,都下井挖煤。監獄搶了當地人的金飯碗,彼此間幾十年來糾紛不斷,就在楊順城放假回來的前兩天,上百名當地人砸爛鐵軌,攔下運煤車搶煤。楊順城的父親帶著手下,駐紮到礦井外麵,維持秩序去了。聽說雙方發生了械鬥,且雙方都有人掛彩。


聽到這消息,楊順城就當沒聽見。


不滿七歲,他就跟父親到了監獄,監獄成了他的家,犯人越獄,並因此遭到擊斃,包括獄方和當地人的流血衝突,在他聽來都稀鬆平常。他也沒有想見父親的念頭,更不為父親擔心,隻是請去礦井增援的人,給父親帶個信,讓把鑰匙拿回來。然後帶劉暢去食堂。劉暢一點兒不餓,但他覺得特別無聊,除了吃飯,也沒啥別的事好幹,就吃了一大碗。飯菜的氣味兒,和楊順城身上的氣味兒差不多。


天黑過後,有人把鑰匙帶給了楊順城。帶給他鑰匙的人,並沒有帶回父親的一句話。


楊順城的家在職工宿舍樓的三層上,兩室一廳,磨石地板。剛打開門,劉暢就聞到一股臭氣。這股臭氣跟大學男生宿舍裏的臭氣一模一樣。一張黑皮脫落的沙發,怪模怪樣地橫亙在客廳中央,沙發上堆滿皺巴巴的衣物,還有一隻旅遊鞋,淡紅色的鞋墊,像舌頭那樣伸出一半,鞋墊上的腳皮,舌苔般紮眼。走進屋,才發現中間有麵牆是凸出來的,一部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靠著那麵牆,放在一張方凳上,與沙發的距離不過半米。給人的感覺,楊順城的父親看電視,是抱著電視機看的。


這明顯是缺乏女人的家。


楊順城的母親呢?


他曾含糊其辭地說過,他有個姐姐,但六歲過後,他就沒見過姐姐了,現在,即使姐弟倆在街上碰見,彼此也認不出來。他為什麽要跟姐姐分開?姐姐是被母親領走了,還是被別人領走了?


劉暢開始想問,後來看電視就忘了。


次日一早,楊順城帶劉暢參觀監獄。


也沒啥好參觀的,就是一幢連一幢的房子,都很舊。圍牆上鋪設了電網,這在意料之中。監獄裏也沒怎麽看到人,犯人看不到,獄警也看不到。兩人走到一處水泥空壩,見旁邊一扇鐵門掛著大鎖,鐵門和大鎖,都黑得發沉。楊順城丟下劉暢,朝空壩那邊的值班室走去,跟坐在裏麵一個穿製服的中年男人交涉。楊順城說:“侯叔叔,把門打開,讓我的朋友看看。”


侯叔叔連連擺手:“那不行,得有上麵的批條才行。你朋友是幹啥的?”他瞄了劉暢一眼。


楊順城說:“我朋友是記者。”


 “那更不行!”


侯叔叔語氣堅定,樣子卻很為難。


楊順城說:“哎呀侯叔叔,他又不寫啥,他隻看看。”


侯叔叔很不情願又不由自主地把上身前傾,抬起屁股,立直膝蓋,放正身體,跨出小屋,下五階石梯,來到空壩。楊順城給劉暢擠了擠眼睛。在學校,隻要沒彈吉他,楊順城就相當悶,悶到木訥,回到監獄,卻表現得這樣從容自在,讓劉暢暗暗吃驚。在楊順城身上,似乎懷著某種幽暗的奧秘。


打開鐵門之前,侯叔叔對劉暢說:“隻看看就出來啊,千萬不能寫啊。”


劉暢不知道鐵門裏鎖著什麽,從腳板心到腦門,躥過一股涼氣。他很想告訴侯叔叔,不管鐵門裏關的是毒蛇猛獸,還是金銀財寶,他都不想看。他本來就不是記者。但真的這樣說了,就是給楊順城難堪。何況侯叔叔已經把右胯聳起來,從係在腰帶上的一大串鑰匙中拎出了一把。


鐵鎖在鐵門上撞擊,聲音空曠,幽深。鐵閂如同鐵門的肋骨,侯叔叔要把那根肋骨抽出來,鐵門發出痛苦而遲鈍的尖叫。叫聲剛停,侯叔叔的兩條腿,微微劈開,用了很大的勁拉門。劉暢毛發直豎,覺得那扇門是這座監獄的胸腔,聲音是監獄的靈魂,要麽靜如荒原,要麽撕心裂肺。


鐵門裏麵還有一道鐵門,隻不過這道門不是封閉的,是橫一道豎一道的鐵釺焊接而成的柵欄,每根鐵釺都有拇指粗。柵欄內陡直的石梯之下,是七裏溝監獄的一處監舍。


裏麵關著36個男犯人,分三問,每間住12個,上下鋪床。但現在,隻有5個犯人在,3個生了病,躺在床上,用淺綠色的毛毯把整個身體裹住;2個是上了歲數的,閉著嘴,抄著手,在室外巴掌寬的地麵上,走過來,走過去。監舍左邊是廁所,右邊是個小賣鋪,所賣物品隻有水和餅幹。


三人沒站到一分鍾就出來了。


走了很遠,劉暢還覺得脊背發涼。他背著那兩個年老犯人的目光。他們剛進去,那兩人就盯住他們。他很想跟他們打聲招呼,可侯叔叔和楊順城瞧都沒瞧他們一眼,他也就不好打招呼了。而且他不敢打招呼,那兩人的目光,像斧子鑿過的冰塊。當他們回過身,朝石梯上爬,那兩人並排站在下麵,望著石梯頂端半開的門,或者說,望著從門外漏進來的長方形的天空,目光裏的貪婪和攫取,根本就不該屬於老人。侯叔叔關門的瞬間,劉暢發現,那兩人的目光裏,隻剩下恨了。


一個被囚禁的人對自由人的恨,籠子裏的野獸對觀光客的恨。


表麵看去,監獄很平坦,事實上到處都不平坦。從監舍出來,向東走幾十米,一長排小葉榕外麵,是一個深坑,瘦得幾乎看不見的土路,把深坑和平地相連。說是坑並不對,因為下麵是菜地。從高處望下去,菜地小如火塘。在這樣的地方種菜,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幾個著囚服的人,各占一個角,躬腰駝背蹲在地裏,不知是要把圓白菜拔起來,還是在給它們培土。下麵和上麵,都無人看守。如果他們想跑,不必冒死翻牆,從大門就可以跑出去。那裏雖有門衛,但時有人車進出,門經常大開著,趁門衛不備,衝出去就可以消失在荒山野嶺之中。


但楊順城說,他們不會跑的,凡是沒下礦井,又在監舍外麵活動的人,不是刑期將滿,就是表現很好,麵臨減刑。他們再愚蠢,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逃跑。劉暢又想起昨天見到的那個囚犯。這麽說來,他也是表現很好,或即將刑滿釋放。某一天,當他走出高牆,是否還記得自己的下巴被人用中指頂了一下?是否還記得他以那種古怪的站姿望見的夕陽和天空?


楊順城蹲下來,在小葉榕暴露的根部上摳。幹得發白的土塊,還有這一帶隨處可見的紅石子,被牢牢地囚禁在根與根之間,楊順城費力地把它們摳起來,放成一堆兒。因為彈吉他的緣故,他留了指甲,但指頭還是密布著淡紫色的血口子,這一用力,口子張開,顏色變深,血水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驚慌失措地遭到流放。他的好幾根指頭,連同土塊和石子,都紅豔豔的。


可他似乎全不察覺,摳出十幾粒,就一粒一粒地往深坑裏扔。


打在地裏,打在菜棵上,打在彎曲的脊背上,打在鐵青色的光頭上,然而,竟沒有一個囚犯抬頭望一眼。他們先前是什麽姿勢,現在還是什麽姿勢,不僅沒抬頭,連伸手摸一摸也沒有。子粒雖然不大,可這麽高扔下去,光頭上發出的“噗、噗”的響聲,清晰可聞,他們竟然摸都不摸一下。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的雙手像耙似的,伸前伸後地忙碌,你完全可以認為,你眼中所見,並非活物。


劉暢說:“走吧。”


楊順城沒回話,繼續扔,把土塊和石子扔完,才站起身。


他的臉上,有了難得一見的、充盈著稚氣的快樂。


或許,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天地間爆出“啪嗒”一聲響,劉暢嚇得膝蓋一軟,突然膀胱發脹,想屙尿。他以為是有囚犯越獄,觸了電網,或遭了槍擊。但不是的。是起風了。寒風越過大巴山,像也知道七裏溝是監獄,進入這片地界時,先頓挫地爆出響聲,給以威懾,之後才自北而南,一趟跟一趟地橫掃過去。風頭帶著尖利的芒刺。劉暢縮著脖子,裹緊衣服。楊順城看他兩眼,“你不喜歡風,囚犯們喜歡呢,”他淡然地說,“哪怕是白毛風、刀子風,囚犯們也喜歡。風帶來外麵的信息,帶著遠方的經驗。”


後麵一句話,給劉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覺得,楊順城絕對是個詩人。隻要他願意寫詩,肯定比《雙江潮》上那些跳神強多了。


《雙江潮》是渝州師大文學社的社刊,每期都給各班級贈送。盡管讀的是中文係,我們年級卻無一人有成為作家的誌向,除完成作業和不得不寫的書信,我們再不願多寫一個字,自然也就沒人在《雙江潮》上發表過文章。我們都小看那些吟詩作文的家夥,把他們統稱為“跳神”,意思是端公或巫婆。


劉暢猜想,楊順城很可能有過這樣的誌向。對此我們都表示同意,因為每次《雙江潮》發到班上來,都放在講桌上,很少有人去注意,更沒有人去翻,隻有楊順城,眼睛骨碌碌地盯著,下課後,他會做出不經意的樣子,從講台經過,以極快的速度,把那藍皮封麵、散發著油墨香的本子翻開,骨頭也不吐地吞進幾行文字。圖書館裏有全國各地的文學刊物,而這本書上的文字,多是本校學生寫的(也選登外校兄弟社團的文章),味道肯定不同。他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久翻,吞下那幾行文字,又做出不經意的樣子離開。要是沒人,他會是另一番舉動,有回我親眼看見,他神色慌張地將書一卷,塞進了書包。那時候教室空了,我還在後門係鞋帶,桌子擋著,我側目看見了他,他沒看見我。


其實,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拿走。但他害怕被集體小看。


掐滅成為作家詩人的夢想,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吧?


劉暢離開七裏溝的時候,楊順城的父親還沒回來。但聽說他當天下午就要回來了。如果他不回來得這麽快,劉暢計劃明天早上再走的,反正午飯後去搭車,隻能趕到縣城,需花錢在縣城住上一夜。


聽說楊順城的父親要回來,他就堅決要走了。


說不清為什麽,他怕楊順城的父親。


楊順城找出各種理由挽留他。可越挽留,劉暢回家的心越急迫,甚至到了發火的程度。


 “楊順城當時那樣子,”劉暢說,“看上去怪可憐的。”


恰恰是因為他的可憐,使劉暢格外地想念起父母來。寒假短暫,我是要回家陪父母的,不是留在這裏陪你。


實在挽留不住,楊順城就去食堂,找到昨天買菜的李叔叔,讓他開車把劉暢送到鎮上。平時,李叔叔買菜不會去這麽早,夏天下午5點過去,冬天下午4點過去,這時候的菜要便宜大半。但他答應了楊順城。劉暢坐上副駕駛座後,楊順城爬進了鬥廂。劉暢說你別去了。楊順城沒言聲。


在鎮車站分別的時候,楊順城擁抱了劉暢,眼裏含著淚光。


劉暢有個感覺:楊順城想跟他一塊兒走,甚至想去他家過完整個寒假。


這感覺異常鮮明,就像在你麵前放著一把槍,或者一枚炸彈那樣鮮明。但劉暢故意不承認自己有這感覺。跨上公交車的踏板,楊順城也跟著跨上來,劉暢側過身,把楊順城往下推,說你回去吧,李叔叔在等你呢。他是把這話說給司機聽的,因為發車時間已過,車子突突突響,表達自己對路的饑渴,司機抽著煙,早就很不耐煩地等著這兩個站在車門邊黏黏糊糊的人,聽說被推得打了幾個趔趄的家夥,隻不過是送行的,司機斷然關了車門。喇叭長鳴,四輪滾動。


劉暢看見,楊順城追了兩步,然後站住了,眼裏亮閃閃的光,一朵一朵地暗下去,直至熄滅。


春季開學過後,劉暢跟楊順城冷淡了。


劉暢跟楊順城冷淡,楊順城也跟劉暢冷淡。


這究竟是為什麽,劉暢至今解釋不清。畢業後,他去重慶郊縣一所中學教書,很快跟大學時的女友結婚生子,並且把父母接了過來,在老家宣漢,隻有兩個姐姐,他三年兩載的才回去一次,在兩個姐姐家各住一夜,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因此,對楊順城的近況,他一無所知。


誰也不知道他的近況,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聯係方式。


我們當年,小部分畢業生自主擇業,大部分還是分配,楊順城被分到達州地區教育局,達州又將他分到所屬的宣漢縣教育局,宣漢縣教育局見他來自七裏溝監獄,又把他分到七裏溝監獄子弟學校。但他根本就沒去報到。據說他去了西藏,在藏北阿裏地區多木拉一所學校代課。大半年後,他回了趟母校。那時已是仲春時節,他卻穿著皮大衣。我們那時候的工資,是七十多塊,他在西藏可以領到三百多,他穿著皮大衣回母校,並非不知道重慶和高原的氣候差異,而是為了顯擺。


這件事情,是高玲玲說出來的。


高玲玲是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當然,女生各有各的漂亮,說誰最漂亮並不合適,但男生們躺在床上,瞌睡吊斷眼皮也不睡,熬更守夜地給女生打分,高玲玲的確常常摘桂。她除了漂亮,還洋氣。


對這樣的女生,男生想愛,又不敢愛。楊順城卻敢。


不過,要不是高玲玲今天把這話說出來,我們還不知道楊順城真的敢去愛她。


楊順城和高玲玲是同一個小組的。班上同學分成四個小組,輔導員是剛畢業的留校生,比我們年長不了幾歲,充分理解大家的心思,分組時,盡量做到男女搭配。盡管這種搭配是無效的。楊順城他們小組12個人,7男5女,剛入學那陣,幾乎隔周就聚餐,大家湊錢買菜,到男生寢室涮火鍋。


第二次聚餐時,幾個女生讓來讓去,都不就座——她們要等男生先坐了再坐。這是為了見機行事,盡量離楊順城遠一點兒。她們不喜歡楊順城身上那股白菜蘿卜的腐爛氣息。那時候,高玲玲還在盥洗室,等她從盥洗室過來,隻有楊順城身邊還有空位了。女生們往旁邊挪了一下,意思是叫高玲玲跟她們擠一擠。高玲玲說:“那邊不是有位置嗎?”側身從人、桌凳和床的縫隙中擠過,傍楊順城坐了。吃到中途,楊順城下巴上滴了油,高玲玲摸出一張餐巾紙,遞給楊順城,動作輕柔而自然。接下來的第三次聚餐,高玲玲喝醉了,醉得像沒長骨頭,楊順城搶著去扶她,把她扶回了女生宿舍。


這個“搶”字,是男生們說的,可這時候高玲玲給予了糾正,說楊順城根本不是搶,而是別的男生都木呆呆地站著,沒有一個人去扶她。酒醉心明白,當時她把這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那天楊順城在四個女生的簇擁下,讓高玲玲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扛一袋米那樣,把高玲玲扛下樓,走過閱報欄,走過樓間花園,又把她扛上樓。他把她放在了李小冉的床上,因為李小冉睡下鋪,高玲玲睡上鋪。當他把她的手從肩膀上順下來,他在她手上狠狠地捏了一把。


 “當時我很感動的,”高玲玲說,“酒醒後想起這事,卻覺得厭惡,半夜三更就爬起來,用力士香皂洗手,不知洗了多少遍,半塊香皂都快用完了,皮都快搓破了。”


在她的印象中,楊順城的手汗淋淋的,膠水一樣黏稠。


之後沒多久,高玲玲跟李小冉在路上走,楊順城竟然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麵。那是一段煤渣路,兩旁開滿紅灼灼的夾竹桃花,李小冉家是做花木生意的,她爸爸不僅種花、賣花,還研究花,寫過一本書,雖未出版,但李小冉認真讀過,覺得爸爸寫得真好。她借爸爸的智慧,從夾竹桃開始,給高玲玲講各種花開放時的韻律,說一般人隻能看到花開的形狀,聽不到花開的聲音,世上第一個音樂家,絕對是能聽見花開的聲音的人,那聲音有的像鋼琴聲,有的像小提琴聲,有的像吉他聲……


說到吉他的時候,高玲玲肩膀一聳,頭擺了一下,沉醉地吸了口氣:“我最喜歡聽吉他了。”


正是擺這一下頭,讓她注意到身後有人。


轉過頭看,是楊順城。


那可是煤渣路啊,光著腳走,也會弄出沙沙的響聲,而楊順城穿著皮鞋,卻像走在棉花上,走在雲彩上,是真正的悄無聲息。而且他不看路,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她,像他的眼睛餓慌了,要吃人。他怎麽能這樣呢!高玲玲沒理,繼續跟不知情的李小冉聊,隻是聊得一點兒也不安心了。


按李小冉的意思,走完煤渣路,接著朝右拐。右邊是一條很深的、僻靜而潤濕的土路,路旁真可用萬紫千紅來形容,芙蓉、胭脂、天竺桂、美人蕉、炮打四門、香水月季,各色鮮花雜陳開放,李小冉想把每樣花都講一講。她並不是喜歡賣弄的人,但在高玲玲麵前,她控製不住賣弄的欲望。


入學不滿一月,她和高玲玲成了關係最好的朋友,上課、下課、去食堂、進圖書館,都形影不離璉上廁所也一塊兒去。隻要兩人走在路上,就必然手挽著手,也不嫌熱。兩人差不多一般高矮,像雙胞胎姐妹。真有人這樣認為。其實,李小冉是四川攀枝花人,高玲玲是黑龍江佳木斯人,可謂天南地北。慢慢地,李小冉終於弄明白了,“雙胞胎姐妹”,別人話是那樣講,事實上她不過是高玲玲的陪襯。要說,圓臉窄腰、雙腿頎長的李小冉,如果單獨行動,也會吸引一些男生的目光,可跟高玲玲在一起,哪怕男生的目光會聚成一條大河,也絕不會從她的臉上漫過。


或許是有了這種自覺,到大二的時候,她跟高玲玲就不再那麽好了。高玲玲約她出去,她會找各種理由拒絕,等高玲玲走了,她再自個兒出去。在教室,也不跟高玲玲坐在一起。


這方法立竿見影。沒過多長時間,一個高大帥氣的男生就向她求愛了。她和這個男生不僅成了我們班最穩固的戀人,還最終成了一家人。這個男生就是劉暢。


與劉暢戀愛之前,李小冉跟高玲玲有說不完的話,但在別人麵前卻像啞巴,別人給她打招呼,她隻咧一咧嘴,不敢看人的眼睛,像欠了別人錢一樣。她覺得,即使高玲玲不在身邊,人家招呼她,也像是在招呼高玲玲。和劉暢戀愛後,她完全變了一個人,雖依然不大言語,卻不是先前那種焦躁的沉默,而是出奇的文靜,一站,一坐,都如花瓣飄落;她的文靜可以摘下來,放在書桌上。從小在花木叢中長大的人,本來就該如此。可一旦開口,又落落大方,心直口快。畢業十年,她不僅沒變老,還比讀書時年輕和白淨,也因此顯得更漂亮了。看來,兩口子的小日子過得不錯。


——那天,高玲玲知道李小冉的心思,但高玲玲有自己的心思。她害怕僻靜。走完煤渣路,她左腿一撇。李小冉也隻好跟著往左撇。那時候,她隻是高玲玲投下的影子。兩人去了中心花園。中心花園人多、敞亮。走到花園正中的假山前,高玲玲斜眼一看,發現楊順城已經不在。


第二天,楊順城就去買了吉他,不要命地跟人學。


 “謔,我們還以為楊順城彈吉他是想勾引所有的漂亮女生,原來是想勾引你一個人啊。”


李東這樣說。李東當年跟楊順城住同一間寢室。


同學們哄的一聲笑起來。高玲玲沒笑,若有所思地眨著眼睛。睫毛太長,眼睛睜開一半,上下睫毛還不願分離,使人覺得,對她而言,眨一下眼睛是件相當費力的事情。然後她喝了口麥芽茶,詫異地望著眾人,像剛才在做夢,現在夢醒了,明白了自己在什麽地方,正聊著某一個人。


她說,如果楊順城隻是買了吉他,她完全可以把這事看成與已無關。


盡管他剛剛學成的時候,隨時在她出沒的地方彈唱。


比如今天是星期一,澡堂向女生開放的日子,他就在下課後迅速躲進棕櫚林,因為高玲玲去澡堂,需經過這片林子。他盤腿坐在傘蓋似的樹下,彈唱《秋日私語》,唱詞全是他自己配的:“我是深穀中一粒謙卑的黑土,在夢裏遇見遙遠的星座;我長久凝視,直到自己也成為一片小小的光明……”再比如,今天是星期四,英語沙龍活動的日子,高玲玲參加了這個沙龍,周四黃昏,在杏園聚會。楊順城必然在黃昏稍早的時候,去杏園的某個角落,彈唱不知名的曲目,很可能詞曲都是他自己編的:“說什麽一萬年,說什麽永遠;一萬年隻比九千九百九十九多一天,永遠不過一輩子。”


不管怎樣,這些語意含混的詞句,大可不必理睬,但問題在於,楊順城給高玲玲遞了情書。


那天上寫作課,楊順城去得很早,但他不找位置坐下,直到高玲玲跟李小冉手挽手進了教室,高玲玲靠走廊坐下了,他才坐在高玲玲的後排。寫作課一次上兩個鍾頭,中途有十分鍾的休息,前一個鍾頭沒什麽,事情就出在中途休息的時候。楊順城站起身,往前麵走,把高玲玲的書撞到了地上,他迅速彎腰,把書撿起來,遞給高玲玲,還向高玲玲道歉,之後從前門出去了。


高玲玲有種直覺:楊順城是故意把她的書撞落的。


他們在教室後麵幾排,要出去放風,應該走後門,不該走前門。


想到楊順城那黏稠的手摸過她的書,她很不是滋味,禁不住苦著臉,把書多看了兩眼。這一看,發現書頁間有條縫,像嵌著什麽東西,翻開,見兩頁紙先分別折成條狀,再中間擴開,兩頭交纏,如同楊順城穿在身上的燈籠褲。這就是他給她的情書。


看了情書,高玲玲不僅想到了楊順城黏稠的手,還想到了他身上的氣味、毛乎乎的臉、朝外拱的門牙、貓一樣的腳步,當然,也想到了楊順城的身高。那時候,中國人突然對身高有了覺悟,對男人身高的重視,僅次於文憑,1米70到1米75之間的男子,被稱為二等殘廢。楊順城隻有1米66。女生的眼睛是一把精確的尺子,1米66和1米67,也能準確地目測出來,女生找男朋友的標準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麽算下來,1米64的高玲玲,找的男朋友應該有3米28。


她怎麽看得上楊順城呢?


準備上下半場課了,學生全都進了教室,老師還沒開講的時候,高玲玲端起水杯喝水,水杯滑了一下,小半杯水淋到了地上,與此同時,兩頁被楷體字填得滿滿當當的紙,剛好掉進水裏。高玲玲沒低頭看,用腳在地上碾著,擦那些水。筆畫柔韌的字塊兒,被肢解成殘缺不全的屍體。


下課後,好些人看見,楊順城把地上泡腫了的紙屑捧了起來。


不過當時並沒引起人過多注意,還以為那些紙屑是楊順城丟下的,出教室的時候,他順便把它們帶走。保持公共衛生是楊順城的習慣。在寢室,別人的洗臉帕幾乎沒擰幹過,濕淋淋地搭在從窗框拉到門框的鐵絲上,水流滿一屋,從外麵帶進來的塵土,和成泥漿,久而久之,積了厚厚一層,跟地板血肉相連,鐵鏟也鏟不下來;而且把鞋襪亂扔,甚至扔到了屋中央,走路時一腳踢過去,一腳踢過來,也不收拾。楊順城從不這樣,他自己的東西可以髒,可以臭,但在公共場合,至少能做到表麵的潔淨。


被楊順城捧起來的紙屑,說不定現在還被他保管著。


這當然隻是猜想,不知實情。


唯一知道的是,從那以後,他就固定到中心花園去彈吉他。


李東又插話了。他本來就是個話匣子。他晃動著纖細多筋的脖子,哼一聲,說:“自以為是的男人老覺得每個女人都在等男人的情書,不管這男人是高貴還是卑賤,是歪瓜裂棗還是相貌堂堂,接到情書的女人,可以不答應,但心裏一定是高興的。事實證明完全不是那樣,一個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在愛自己,女人會認為是對她的侮辱。哎,我們做男人的,要引以為戒呀。”


他這議論並非憑空而發。據他自己說,他老婆是他們的縣花,盡管跟他結婚已經八年,兒子也有七歲半了(他驕傲地向我們宣稱,結婚之前,他就讓老婆懷上了),但還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頻頻地給他老婆打呼機或者寫信,每次接到這樣的信,老婆都要鬱悶一整天,氣得飯都吃不下。


坐在劉暢旁邊的尹世茂,歪著寬銀幕那麽大的臉,很嚴肅地向李東指出:“這件事情,你要認真對待,你老婆鬱悶,究竟是因為對騷擾她的男人生氣,還是心裏起了波動?”


這話把李東弄得麵紅耳赤,並因此變得悶沉沉的。


楊順城去西藏大半年後,穿著皮大衣回母校,高玲玲是怎麽知道的呢?


高玲玲說,楊順城去找她了。


高玲玲畢業後沒回老家,留在了重慶,跟劉暢和李小冉一樣,在重慶郊縣教中學,隻不過劉暢在巴縣,李小冉在合川(兩年後跟丈夫調到了一起),高玲玲在璧山縣。那次楊順城回母校轉了一圈,沒碰到什麽熟人,連教我們的老師也沒碰到一個,於是乘車去了璧山,在縣三中找到高玲玲。


盡管走上工作崗位的時間那麽短暫,高玲玲的心境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可以說是脫胎換骨的變化。這是特別需要說明的。念書時,她把主要心思用於穿著打扮,每次考試前,都加班加點地抄李小冉和其他室友的筆記,並靠背那些筆記,勉強過關。我們都以為,高玲玲將來不是做官太太,就是做款太太,連班也不需要上,隻清閑一輩子,優雅一輩子。誰知道,她不僅去上了班,還比我們誰都做得認真,做得傑出。我前麵說,有個女生被評為“重慶市十大傑出教師”,指的就是她。


她也沒嫁給官員和大款,就嫁給了他們學校一個普普通通的物理老師,而且也不怎麽打扮了。這次參加校慶,女生個個都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的,戴首飾,抹唇膏,搽眼影,自不必說,有兩個對身材自信的女生,還穿了低領旗袍;偏偏是她,高玲玲,徹底的素麵朝天,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件蛋青色的T恤衫,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都光光趟趟。這種轉變是怎麽來的,我說不清楚。我不知道這是命運,還是人心真可以洗,洗成另外一個樣子……


仲春時節的重慶,跟中國許多地方盛夏時的溫度差不多,加之濕度太大,穿短袖襯衫,身上也像披了塊粘滿糨糊的毛巾。因此,當那天下午3點鍾,看門師傅把裹著皮大衣的楊順城引到高玲玲的辦公室,高玲玲愣了至少五秒鍾,才“哎呀”驚叫一聲。她叫,是因為她以為楊順城發了瘧疾。


她沒問楊順城從哪裏來,為什麽來,直接就把他往醫務室推。


推到樓下,楊順城在一個花台前站定了,高玲玲再也推不動他了。他雙眼濕潤地望著她,說:“玲玲(是的,他就是這麽叫的),我感謝你,你對我這麽關心……但是我用不著去醫務室,我又沒病。”


高玲玲的舌頭把嘴唇頂上去,頂到了鼻尖。聽他的聲音,看他的樣子,的確沒病。他唯一的異常,是臉很黑(雖然胡子刮得很幹淨),額頭上像擰開的水龍頭那樣冒汗。


高玲玲說:“你沒病,為什麽穿這麽多?”


他把自己在西藏代課的事說了,說那裏春雪比冬雪還厲害,把牛羊都凍死了,房子都壓塌了,這些天放假,他才有時間回來,去師大看了看。他說以前並不覺得母校怎樣,到了遙遠的地方,才發現自己怪想念的,遺憾的是沒碰到一個熟人。還說,他在藏北待了大半年,這樣穿習慣了,走到再熱的地方去,穿上出汗,脫了就冷。接著他問高玲玲去不去西藏,說那裏的工資有三百多。


正是聽了他報的工資,讓高玲玲覺得,他穿著皮大衣來重慶,根本不是習慣不習慣的問題。我們班的格絨勇多,就是從西藏日土來的,日土同樣屬於阿裏地區,人家在那裏生活十九年才到重慶讀書,到重慶的當天,就脫下袍子,穿上了短褲和涼鞋。楊順城就是為了顯擺的。高玲玲推他的時候,感覺他身上的皮衣,像嬰兒皮膚一樣細嫩,這是要花很多錢才能買來的。


女人顯擺情有可原,男人顯擺真是沒有出息。


高玲玲沒回答她願不願去西藏,隻說:“我要上課了,我很忙。”


 “我等你下課。”楊順城說。


 “你不必等我,我真的很忙。”


花台裏種著芭蕉樹,楊順城拉過一片肥大的綠葉,褐色的手很用力,那樣子不像拉扯,而像攀緣。


他把眼睛低下去,不看高玲玲,說:“我的行李放在門衛室。”


這與高玲玲有什麽關係?難道他還想把行李放到高玲玲的寢室去?


但楊順城不是這意思,他說:“我的吉他放在行李包裏……我想給你彈一首曲子。”


高玲玲被某種東西擊中了,心的某一處,銳利地刺痛了一下。


但這是她過後才感覺到的。她當時隻覺得有麵牆壓過來,堵得慌,悶得慌,想盡快擺脫。


她說:“謝謝你,可惜我早就不喜歡聽吉他了。”


正在這時,一個老師走過來,給高玲玲搭話,高玲玲順勢轉過身,跟那老師進了教學樓。


上樓之前,她急慌慌地朝楊順城揮揮手,就隱身不見了。


那天放晚學後,高玲玲去食堂吃飯,看門師傅也端著碗去食堂,緊追幾步趕上高玲玲,說高老師,今天找你的那人是不是個瘋子?高玲玲聽後很不高興:“你怎麽認為他是瘋子呢?你是說他穿那麽多嗎,那是因為他感冒了,而且他從高原上下來,那樣穿習慣了。”


看門師傅端碗的那隻手,不停地搖擺,像是要把浮渣擼開,舀一碗幹淨的空氣。搖了好幾下,才說:“我不是指那個!你不知道,他離開前到我那裏取走行李,跨出校門,把行李袋放在地上,拉開拉鏈,取出一把吉他,坐在行李袋上彈。高老師,他彈得好哇,真好!我兒子從小就學吉他,我兒子學吉他的頭一年,每次都是我陪他去老師那裏,我聽老師講了一年,聽我兒子彈了多年,吉他彈得好不好,我是聽得出來的。我本來想出去製止他,就是因為他彈得太好了,我才沒動。”


確切地說,到了這時候,高玲玲才清晰地感覺到心裏銳利的疼痛。


看門師傅沒注意高玲玲有些扭曲的臉,還在自顧自地說。他說高老師,那個人邊彈邊唱:“我這荒野中獨狼的眼睛,無比溫柔……可是灰白的路上,人心遙遠……被陽光忽略的,沒有被風暴和黑暗忽略……”唱完那首歌,他朝前走幾步,到馬路邊,把吉他高高掄起,啪啪啪地在梯坎上敲。每敲一下,吉他就哭一聲。“真的,高老師,我不騙你,他的吉他真的在哭,比人哭起來還傷心。”


高玲玲站下來,閉著眼睛。


看門師傅也站下來,繼續說:“我‘喂喂喂’地朝他大聲叫,可他越敲越起勁兒,等我出去攔他的時候,吉他已經碎成了一包渣。他像完成了一樁事業,背上行李,吹著口哨,邁著大步,走了。”


高玲玲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承認,她當時無所顧忌地讓眼淚奪眶而出。


她反過身去,朝校門的方向飛跑。她要去撿拾那些吉他的碎片。


可馬路早被環衛工人打掃得幹幹淨淨。


她蹲在那裏,淚水止不住地流。


——事實上,此刻,也就是她給我們講這件事情的時候,淚水同樣在止不住地流。


現在的淚水,和差不多十年前的淚水,靜靜地靠攏。


氣氛怪壓抑的。


而這是五十年校慶,是同學們畢業十年後難得的聚會,不該這麽壓抑。


尤其是說到楊順城的時候,更不該這麽壓抑。


尹世茂遞給高玲玲兩張紙巾,然後嗬嗬嗬地笑起來。不是對著眾人笑,而是鉤著頭,獨自笑。


這家夥生在黃河岸邊,對岸就是因紅軍過草地而聞名天下的諾爾蓋草原。不滿十歲,他就跟隨父親和哥哥,在月黑風高之夜,乘羊皮筏子過河,撈回一兩隻散放的肥羊。他家是甘肅轄地,對岸歸屬四川,因此,這算是跨省偷盜。如果被發現,還可能動刀子。刀子總是隨身攜帶。他常常給我們講那些驚心動魄又妙趣橫生的夜晚,既不自責,也不自誇。他們村的人,祖祖輩輩都這麽幹,那隻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或許是有了這些經曆的緣故,他成了我們班的老大。他不是班幹部,但大家都服他、聽他,連班長也聽他的。他也真有老大的風範,為人特別寬厚,男生女生有了煩心事,除楊順城外,都願意找他訴說,班上同學被人欺負,或捅了婁子,全由他出麵解決。


大家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回,楊順城在中心花園的草坪上彈吉他,惹得旁邊幾個喝酒的體育係學生很厭煩,叫他到別處彈去。楊順城比他們先到,當然不聽。後到他也不會聽。不僅不聽,還不減一絲深情,不亂一絲指法。“龜兒子!”這麽罵一聲後,一個人走到楊順城跟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把他的吉他踢了一腳。踢得並不重,與其說是踢,不如說是提醒。他們以為他跟貝多芬一樣,是個聾子呢。


楊順城颯然起身,一拳打在那人的下巴上。


那人朝後一仰,像扇石磨那樣倒下去。


盡管他膀大腰圓,還是敗給了速度。


楊順城拿著吉他,拔腿就跑。


剛跑回寢室,就有四個大漢追上來了。他們共有五個人,除被打倒的那位,都來了。


我們住的是木樓,非凡的動靜,引起了尹世茂的注意。那時候他也在喝酒,他提著啤酒瓶,出來察看,見四個大漢猛踢312室的門。門板不結實,是經不住踢的,再踢幾腳,不塌,也會踢出一個洞。尹世茂走過去,聽見李東在裏麵驚驚慌慌地指責楊順城,意思是說,你一個人惹的事,你一個人擔,你怎麽能把狼群引進來,讓我們全都遭殃?“你出去吧,”他對楊順城說,“叫他們別踢了!”


李東是我們班最富裕的男生,他把他的錢,第一用來吃,第二用來穿,主要是穿,他在穿這方麵下的工夫,超過任何一個女生,自然也超過了高玲玲。他的褲子,一年四季褲縫筆挺,毫無褶皺,這是因為,每次去廁所蹲坑,他都要把身上的褲子換下來,換成專用蹲坑褲再去。他這樣做,就是怕蹲下時把褲子弄皺了。哪怕正上課時想蹲坑,他也必然跟老師請假,不去教室旁邊的廁所,而是跑很遠的路,回到寢室,換了褲子再解決問題。為此,累得兩腿打戰,憋得雙目赤紅,也在所不惜。


聽到凶猛的踢門聲,他所擔心的,並不是有人衝進來誤傷了他的身體,而是抓抓扯扯地傷了他的衣服。那可真要了他的命。


尹世茂拍了一下踢門人的肩,說兄弟,別急。那人還沒反應過來,尹世茂就叫:“開門。”聽到尹世茂的聲音,李東知道救星來了,連忙把門打開。尹世茂搶進去,站在門裏邊,一手撐門框,一手拿酒瓶,往嘴裏灌。他本來就體形寬大,尤其是屁股,壯實得能坐斷山梁,這麽一撐,就把門堵住了。


幾個大漢說:“讓開,不關你的事,我們找他!”


他們的指頭像手槍一樣,指著站在屋中央的楊順城。


尹世茂頭也沒回,又喝了一口酒。


幾個大漢說:“你他媽的聽見沒有?再不讓開,連你一起刮毛!”


隻聽一聲炸響,尹世茂把啤酒瓶在門框上磕碎了。


他的手上握著半截齜牙咧嘴的瓶子,瓶子裏的殘酒,像冒著泡沫的白血,淋淋漓漓地往下流。


而他的神情卻格外的輕描淡寫。


幾個大漢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這麽看了幾眼,他們的腿就不聽他們的使喚了,朝來的方向撤退。隻是嘴上還在罵罵咧咧。


沒撤幾步,尹世茂說:“兄弟,等一下。”


他自己緊趕幾步,追上前去,請四個大漢去他寢室喝酒。幾人怒氣衝衝,但不知是被尹世茂的誠懇打動了,還是被他的淡定鎮住了,說我們不喝,我們在草坪上喝,我們那裏還有個人。尹世茂說:“是這樣啊,那你們拿兩瓶去吧。”進寢室取出兩瓶酒,硬是塞給了他們。幾人的臉色緩和下來。尹世茂這才說:“310到314,住的都是我的同學,你們最好把我的同學認一認。”


這意思很明顯,是叫他們今後別欺負他的同學。


盡管沒去認,但的確沒找過我們班任何人的麻煩,楊順城也安然無恙。


可這時候尹世茂笑什麽呢?高玲玲哭得那麽真誠,那麽傷心。


等高玲玲不再哭的時候,尹世茂才經不住大家的催逼,說了他為什麽笑。


他搞過楊順城一回。


那是大三上學期,放假前一個月的某個星期六,晚上,他去沙坪影院看了兩部卓別林的電影回來,路過中心花園,聽到楊順城還在彈吉他,還在唱那首唱一萬遍也不嫌煩的歌,當他唱到“我可愛的她呀在哪裏,不要忘了今晚的約定”,尹世茂靈機一動,回到寢室,從聽課筆記本上扯下一張紙,寫了一句話:“明晚9點,半月湖紫藤樹下見。”盡管已經10點過了,因為是周末,整個宿舍樓都沒有睡意,尹世茂有了這個突發的點子,更沒有睡意,在公用書桌裏翻,終於找到信封和郵票,封好粘好之後,不辭辛勞地走到校門口,投進了郵筒。他知道,最遲明天下午,楊順城準會收到這封信。


次日晚飯過後,重慶建工學院兩個老鄉來找尹世茂,他帶著老鄉,在校園裏轉。兩個老鄉說:“你們的半月湖那麽有名,帶我們去看看吧。”說到半月湖,尹世茂竟沒想起他給楊順城寫的那封信。一覺醒來,他就忘了。他對半月湖是拒絕的,但他想時間還早,去去也無妨。走到半月湖弧形頂端的紫藤樹下,在朦朧的燈影裏,看見楊順城怯生生地坐在木椅上,他依然沒想起來,還奇怪楊順城怎麽沒去草坪上彈吉他。他跟楊順城點過頭,領著老鄉又走出十來米遠,才猛然回憶起自己搞的那個惡作劇。


他看了看表,8點43分,楊順城提前赴約了。


開始他跟老鄉聊得興興頭頭,這時候突然壞了心情,很想回轉身去,叫楊順城別再等。


可細一思量,萬萬使不得,那會傷害他。碰上別的人,可以把這事當成玩笑,即使受一點兒傷害,也不會傷得太深,對一根筋的楊順城,就會傷到骨髓裏去。而且尹世茂作為班上的老大,一直被同學們信賴的,如果他去向楊順城坦白了,楊順城再傳揚出去,真是毀了一世英名。


把兩個老鄉送走,尹世茂回到宿舍,寢室門也沒進,就去了312室。


靠窗左側上鋪的蚊帳,還是卷起來的。


他跟李東他們說了幾句話,走出來,去了盥洗室,又去了廁所,都不見楊順城的影子,便依然沒進自己寢室,再次下樓,腳步匆匆地穿過宿舍區,穿過文化長廊(因塑著若幹名人雕像而得名),再穿過中心花園、桃園、杏園和玫瑰園,走了三裏多路,去了半月湖。


半月湖約有五畝,形狀像D,左邊那條直線,是條人來人往的大路,一旦從兩端進入弧形區,就是秘密的世界了。無論寒暑,到夜裏9點過後,那裏就變成了戀人的天堂。剛上大學那年,尹世茂不知內情,有天晚上從圖書館出來,不想馬上回寢室睡覺,就信步亂走,走到“D”下麵的端口,拐了進去。裏麵是兩米寬的廊道,青石板鋪成,廊道上空搭著架子,架上藤蘿交錯。秋天裏,湖裏蛙鳴如織,習習涼風,從蛙嘴裏吐出來,絲絲縷縷地吹向湖岸,帶著荷花的香味,帶著幹淨的水的氣息。尹世茂頓覺神清氣爽。他想起了自己的故鄉,想起了父母和為他讀書一直推遲婚期的哥哥。


他一點兒也沒注意到旁邊有人。


廊道內側,每隔兩三米,就安放著一張木椅,每張椅子上,都坐著一對戀人。走到三分之一處,忘情的親吻聲和低低的呻喚,使他從寧靜美好的想念中回過神來。他以為是蛇。當他發現不是蛇,而是緊緊擁抱的男女,便加快了腳步;誰知腳步越快,紮入眼裏的同樣的景象,塞進耳朵的同樣的聲音,也就越多。他陷入的是迷魂陣。他已經聽不見蛙鳴了,也聞不到荷葉荷花香了。


最糟糕的是,到了這一步,退又退不得,進又進不得!


這個在幼年就敢於跨省偷盜、經曆過大風大浪的黃河人,竟有了深深的恐懼。但他總不能蹲下去哭,就像獨自夜行在荒郊野嶺,心裏再害怕,也不能蹲下去哭。隻有放開趟子跑,跑完餘下的路程。


當他終於衝出另一個端口,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卻有了重生之感。


整個大學期間,尹世茂之所以拒不戀愛——班上好幾個女生向他示好,周末到他寢室,像戀人一樣幫他洗衣服和收拾床鋪,他卻始終隻把她們當同學看待——與這次經曆不無關係。


再說那些戀愛的男生他看得很清楚,要給女友打飯、打水,要千百次地回答女友那個傻得出奇的問題:“你真的愛我嗎?”把“隻有你才值得我愛”之類的屁話憋出來後,女友又要求他再說一遍。稍有空閑,就被拉出去約會,去晚了兩分鍾,女友就給氣受,就陷入糾纏不清的解釋,並以加倍的殷勤去補償,以求得女友的原諒。等女友好不容易原諒了他,把摻和著淚水的溫柔又給予他,一個美妙的夜晚就浪費掉了。凡是戀愛了的男生,跟同學話也少說,酒也不喝,真沒球意思。尹世茂最害怕沒意思。他是打定了主意的,哪怕全班男生都戀愛了,他也不戀愛,沒人跟他喝酒,他就一個人喝……


那天,他急匆匆走到半月湖去找楊順城,卻隻走到大路上,不敢進去。


不進去,就意味著啥也看不見。


夜已深,半月湖的燈光越發朦朧。半月湖本身並沒有燈,隻有立在大路邊高杆上的兩盞路燈,影影綽綽地照過去,在湖麵形成淺橙色的反光,連湖心那片枯死的荷葉,也不能看見分毫,至於藤蘿遮蔽的廊道,更是漆黑一團。何況紫藤樹在弧形的頂端,從大路望過去,是有相當距離的。


尹世茂在那條路上來來回回地走,走得整個校園都沉入了夢裏,還是不敢進去。


罷了,我不信楊順城在那裏幹等兩個鍾頭、三個鍾頭,還會那麽傻等。他吉他彈得那麽好,功課也學得那麽好(連續兩年,楊順城都拿頭等獎學金,我們班僅此一人),想必沒那麽蠢。


這麽想著,尹世茂踏上了回寢室的路。


校園真的空了。走到中心花園,在假山下的池子裏,看見一輪圓月。抬頭一望,天上果然有月亮,然而它像一塊冰片,更像一團圓得無可挑剔的雲,沒有光。它的光還在高空就被凍住了。別看重慶進入春天就熱得人無處躲藏,可秋天一過,黃葉飄零,冷氣便千軍萬馬地駐紮進來,附著在樹梢、牆壁、路麵、皮膚,以及所有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地方,使人臃腫和遲緩;特別是子夜過後,朔風吹刮,寒霜簌簌而下……隻有熱戀中的男女才是不計寒暑的生物,可楊順城是在等待愛情,而且是毫無指望地等待。他別凍壞了啊。尹世茂有了一絲擔心。


但他也因此覺得,這麽冷的天,楊順城更不可能無止境地等下去。


回到宿舍,大家都睡了。


他去312察看,門關著,隻從門縫裏傳出拉鋸似的呼吸聲。


說不定楊順城早就回來了。


第二天早上,尹世茂是他們寢室第一個起床的人。往盥洗室去,要經過312。312的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見楊順城床上的蚊帳,嚴嚴實實地罩下來。他吐了一口濁氣。這口濁氣脹鼓鼓地折磨了他一夜,連做夢也被它折磨,現在終於吐出來了,感覺渾身輕鬆。


盥洗室裏隻有李東一個人。他在刷衣服。並不是洗,而是將應該起棱角的地方刷濕潤,再回寢室,用小熨鬥熨。見尹世茂進來,他停下手,神神秘秘地說:“楊順城那龜兒子,終於搞到女朋友了。”


他把那個“搞”字,咬得特別重,特別的意味深長。


尹世茂慢騰騰地擠上嫩綠色的牙膏,“不能因為人家回來得晚,”牙膏太少了,他又擠了一點兒,“就一定是搞了女朋友。”


 “啥回來得晚囉,”李東將衣刷在洗衣台上一碰,“剛回來!”


尹世茂開始刷牙。水把牙齒凍得在嘴巴裏直跳,跳幾下就麻木了,像是嘴巴裏沒長牙齒了。


李東沒注意到尹世茂的表情,又說:“他肯定去外麵開了房。”


那時候,去外麵開房的大學生非常少,但也不是沒有。側校門外,有一排平房,因低於街麵,看上去像地下室,平房裏住的全是重慶的老居民,他們不止這一處房產,就把平房辦成地下旅館,二十塊錢一夜,某些不僅向心靈、還向身體索求愛情的大學生戀人,會去那裏開房。這是校方嚴厲禁止的,隻要被發現,二話不說,男女生一起開除。就在前不久,生物係才開除了一對兒。去年春天,外語係也開除過一對兒,宣布的當天,那女生就跳了嘉陵江。


尹世茂擤了擤鼻子,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捧水洗臉。水把他的臉淹住了。冰涼刺骨的水。他仿佛要把自己的臉好好凍一凍。聽見李東的話,他說李東,這種話你是不能亂嚷嚷的,既然你已經嚷出來了,我也聽見了,你就隻能讓我一個人聽見,要是有第二個人聽見,你要負責任的。


因為臉被水淹住,尹世茂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咕嘟咕嘟,像被開水煮著。


李東明白這些話的分量了,說尹哥,我隻說給你聽,絕不會說給別人。


那天,楊順城沒有去上課。


這是四年大學,他唯一的一天缺課。


他沒給老師請假,也沒找任何人代假。尹世茂見他沒來,就先給班長打了招呼,說楊順城感冒了,發高燒。是班長向老師說明情況的。那天上午的課特別多,滿滿當當的四節,四節課尹世茂都沒聽進去,他在想:會不會楊順城真的找了女朋友?會不會那封信不是我寫的,而是一個女生寫的?


中午回來,尹世茂去食堂打了飯(隻要上滿四節課,我們都把碗裝在書包裏),但沒吃,他要把飯送給楊順城吃。送去才知道,楊順城真的感冒了,真的發了高燒。尹世茂也才從恍惚的神思中醒過來。那封信,的確是他寫的,不是某個女生寫的,楊順城並沒有找到女朋友。


楊順城沒吃他的飯,隻吃了他去醫務室拿來的藥。


換了別人這麽關心楊順城,同學們會覺得奇怪,尹世茂這麽做,就不奇怪了。


 “我從來沒遇見過像楊順城那麽傻的人,”這時候,尹世茂對我們說,“比羊還傻,風雷來臨,羊就邁著碎步,自動地擠到一堆兒,相互取暖,無同伴取暖,就不停地嗚叫,還以一隻羊的智力,判斷哪個方向是它的家,邊鳴叫,邊朝家的方向奔跑。楊順城分明沒有取暖的對象,卻不知道回屋。你等一個鍾頭沒來,就絕對應該懷疑了,等兩個鍾頭,就不隻是懷疑,而是斷然離去。哪怕寫信的人是貂蟬,是天仙,也不應該讓一個赴約的人等那麽長時間。而楊順城竟然一分一秒地挨,挨過半夜,挨過後半夜,一直挨到天亮,才孤孤單單地站起身,孤孤單單地往寢室走。操!”


正是在這一點上,尹世茂不同情楊順城,他的愧疚之心,也因此減淡了許多。他認為,楊順城不在他手上吃虧,也遲早會在別人手上吃虧,他提早給楊順城一個教訓,對楊順城或許是件好事。


但想象中的“好事”,似乎並沒有發生在楊順城身上。


他終於變成了一具沒有溫度的影子,一個活在人世間的鬼魂。


李東沉悶了一會兒,現在又變得活躍起來了,他擠眉弄眼的,像撒嬌一樣埋怨尹世茂:“尹哥,你做得不對喲,這些事你讀書時不告訴我們,拖到現在才說,還把我拉扯進去。”


 “說不說真有那麽重要嗎?”尹世茂反駁他,“我當時不說,並不是害怕影響我的形象。”他哈哈幾聲,“我也沒有什麽形象好影響的,——我是擔心像你這種家夥去取笑楊順城。”


這話一半兒假,一半兒真。


李東訕笑一聲。又把臉朝向高玲玲:“楊順城那次穿著皮大衣去找你,看來並不是顯擺,你冤枉了他。他是凍怕了,他一想起你心裏很熱,身上卻冷,所以他去找你的時候,就穿了皮大衣。”


笑聲灌滿一屋。或許是在空調屋裏坐得太久,或許是酒喝得太多,還可能是因為老是在說楊順城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家夥,太悶,有人發起瘋來,用勺子使勁兒敲打餐桌。屋子裏烏煙瘴氣的。


參加完校慶的活動,我們46個同學,就去了校後門斜對麵的火鍋城,要了一個很大的包間,兩張大圓桌,一張桌上坐23人,跟讀書時分小組一樣,同樣的男女搭配,同樣的湊份子。包間隔音良好,弄出再大的響聲,也不會影響到別人。


不過,這種湊份子吃飯的方式,卻多多少少顯得寒磣。


我們那屆中文係,渝州師大共有兩個班,我們一班47人,二班48人,二班的學生,畢業那年就有5個考上研究生,畢業後的三年內,又有7個考上了,這12個人,全留在了高校;餘下的,前前後後都離開了中學教育崗位,幹別的事去了。我們班畢業20年後,才有人做了副處,人家二班,畢業10年,就有個女生當上了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給母校贈了一大筆錢,給老師們帶來滿滿一車土特產:營養豐富的黑雞蛋。校慶那天,她被體體麵麵請上主席台,還發了言。另一個男生,畢業不久就下海,經營電器,聽說資產已過千萬。他也被請上了主席台。二班的48個同學全都到齊了,吃、喝、耍,總之在重慶的一切開銷,全由那個千萬富翁負責。


但我說過,我們班都是平庸之才,平庸有平庸的好處,就是沒有那麽強烈的欲望,我們吃得一般,喝得一般,雖感覺到了那麽一點兒寒磣,但並不十分在意。


而且,我們似乎沒有精力在意這些。人家二班全都到齊了,我們還有一個同學沒來。


我分明感覺到,大家笑一陣過後,都不想再提楊順城了。曾經,我們都覺得班上同學,隻有楊順城才是一個黑洞,現在發現,他是最簡單、最明白的,我們在座的46個人,每一個人都比他有豐富得多的秘密,應該感到陌生的,不是他,而是我們自己。很可能是這樣的。再說下去,我們就會像高玲玲和尹世茂那樣,把那個深深地潛藏起來的“自己”,不經意間抖摟出來了。


比如我本人,也跟楊順城有一點兒小故事。那是大四下學期,還有兩個月就畢業,不怎麽上課,大家都在準備畢業論文。老實說,寫篇論文並不難,選定一個題目,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像裁縫那樣,東拚一塊,西湊一塊,一件衣服就成了,花不了多長時間的。因此,那兩個月可以說是四年大學最放任自流的時期。寢室裏經常見不到人,不知道這些人都到哪裏去了。


那天下午,我們寢室就沒人,到晚上還是沒人,我心裏突然一空,感覺大學生活其實現在就已經結束了,禁不住有了傷感和孤獨。我住在314,尹世茂所在的310,劉暢所在的313,都有人聲,但我不想去找他們。我跟任何人都是既親近又疏離的關係。我父母都是小學教師,從小就教我做乖娃娃,我聽他們的話,處處小心謹慎,從不惹是生非,加上我個子小,說話細聲細氣,別人都把我當女生看待。我單獨跟某個女生去看了電影,逛了公園,班上同學絕不懷疑我


們在談戀愛:男生把我看成女生的同類,女生也把我看成她們的同類。女生跟我走在一起,有時還親親熱熱地來拉我的手。


而在我身體裏最隱秘的地方,有個聲音一直在怒火滿腔地提醒我:你是男生!


我不知道應該聽從父母的教育和別人的目光,還是聽從身體的呼喚。


當我聽從前者,跟同學們很親近,聽從後者,又變得疏離了。


或許孤獨本質上屬於男人的情緒,這天我沒去找別的寢室的人閑聊,獨自下了樓,出了校門——側校門。當看到那排平房的時候,我覺得有顆炸彈在我體內爆開了。我聽同寢室的人說過,有間平房裏放黃色錄像,他去看過的,看了回來說得眉飛色舞。當時我是多麽瞧不起他呀,覺得他是多麽墮落呀,他父母送他上大學,真是白花錢了呀。


但此時此刻,我一點兒也沒想到自己的父母。我渴望墮落。


室友透露過,放錄像的那間平房,門柱上有塊心形的紅色塗料。一路找過去,在倒數第二間,終於看到了那顆心,但不是紅色,而是紫色,紫得發烏。是這間嗎?看上去應該是,但我不敢斷定,又倒回去找。那是多麽漫長而艱險的旅程,我覺得街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是幹什麽來的。我的臉上像有人用刀在刻,刻一個“恥”字。然而,越是這樣,我越是找得仔細。


隻有那間房的門柱上才有標記。我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下七級台階,到了門前。


門關著。彈簧門,一推就開了。當然,推的時候,需要有一股決心,用一些力道。門的內外兩麵,都包著厚厚幾層棕色人造革,仿佛站立著的氣墊。門裏坐著一個跟我年齡相當的女子,在賣票。其實沒有票,交兩塊錢,撩開女子屁股後麵一掛厚重而肮髒的藍色門簾,好東西便出現了。


裏麵至少坐了二十個人,燠熱難當,煙霧嗆鼻,鴉雀無聲。我是說,這二十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我坐在後排,看了兩部半片子。對我而言,那比戰爭還要血腥的鏡頭,不是別人的表演,而是對我的撕扯和割裂。在難以自持的掙紮中,我感到一種叛逆的快意。


如果不是出現意外,我會一直看到淩晨2點。這是他們息映關門的時間。校門11點半關,這無所謂,兩米多高的鐵柵門,很容易翻過去。但換第三部片子的時候,機器出了故障。放映員弄了幾下弄不好,就開了頂燈,查檢線路。燈光灑下來的同時,我抽了一口冷氣。


在我旁邊,坐著楊順城!


楊順城的背弓成犁的形狀,手伸進褲襠。褲襠一癟一飽,像臨終者的呼吸。他很可能沒注意到開了燈,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他已經停不下來。在之前之後的任何場合,我再沒見到過那麽難看、那麽痛苦的臉,雙唇盡力裂開,暗紅色的牙齦暴露無遺,牙齒死死地咬住,兩顆朝外拱的門牙,絕望地齜向乳白色的、壓得很低的天花板。盡管我知道,他這樣子代表的不是威脅,而是服從,對一棵草也不會構成傷害,但我還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他變成了我的鏡子。


我無力摔碎這麵鏡子,隻能選擇離開。


正在我起身的時候,他被驚擾了,跟我四日相對。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蹬上台階,飛跑起來。


校門馬上就關,看門師傅以為我搶時間才跑這麽快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是那種可以向別人行使某種權利的笑。但我進了校門,依然飛跑,跑到空無一人的運動場,一圈接一圈,不停地跑,皮鞋敲擊地板的響聲,在運動場四周回蕩。最後,我癱倒了,仰臥在跑道中央。我望見了滿天的星星。


從小到大,沒有哪一次望見的星星,有今晚這麽亮。


因為我熟悉了黑暗。


 “熟悉黑暗的眼睛,才能更好地察看光明。”這是楊順城自編自唱過的兩旬歌詞。


然而,他卻成了籠罩在我頭頂的巨大的黑暗。


好幾次,我單獨碰見楊順城,都想跟他達成協議:我不說他,他不說我。


事實證明,這樣的協議完全沒有必要。從沒聽說過人和鬼魂訂什麽協議。


但人和鬼同宗同源。佛教界認為,靈魂離開身體的位置,決定了未來再生的去處,靈魂從肛門出去,就會投生於地獄道,從生殖器出去,就會投生於畜生道,從眼睛出去,就會投生於色道,從鼻子出去,就會投生於人道或鬼道……也就是說,鬼可能變成人,人也可能變成鬼……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抹不去心頭的疑慮:楊順城被我發現,他真的就不受一點兒影響?


我不知道。我也不會給同學們說。


並不是為楊順城保守秘密,而是為我自己。畢業之後,到了新的環境,我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改變自己,走路時抻著雙臂,不像以前那樣夾手夾腳,說話時先把喉管擴張,讓話飽滿壯實地衝出來,最好是脹得喉管發痛、充血。十年的塑造,效果明顯,在我工作的地方,沒有人再把我看成女人。我在妻子麵前表現出的粗暴,一度讓她畏懼,淚水漣漣地求我溫柔些,文明些。可是,回到同學中間,我不自覺地又變成以前的樣子了。沒有人隻扮演一種角色就能過完一生。轉換角色能讓自己輕鬆,有時還會帶來好處。輕鬆本身就是好處。毀壞了一種角色,就可能毀壞了全部。我不願意這樣。


而且,在特定的環境將某種角色貫徹到底,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寬厚的一直寬厚,乖巧的一直乖巧,時髦的一直時髦,樸素的一直樸素,人們就會覺得,自己的過去並非虛無,甚至覺得還停留在過去的時光裏。有了這種錯覺,就不會徒生歲月無情的感歎和憂傷……聽了高玲玲和尹世茂的話,看他們流淚和竊笑的樣子,我就知道時光在流逝,世界在改變,就無法不讓絲絲縷縷的憂傷彌漫在心底。


大家都不願再提楊順城,可楊順城仿佛始終躲在暗處,瞅著我們,我們也知道他在瞅著我們,想不去在意他,不去說他,都不行。


李小冉站起來給同學敬酒——盡管她多數時候是文靜的,喝酒卻不得了,喝再多也不醉,到某一個時候,她好像有了醉意,但再喝兩杯,又清醒了。誰電不敢坐莊跟45個人喝酒,她就敢。喝到尹世茂門口,她偏了頭,很好奇地問:“你給楊順城寫那封信的時候,模仿的是誰的筆跡?”


誰都聽得出來,她是對高玲玲不服氣,要成心打擊她的。高玲玲不是說楊順城那麽愛她嗎,不是因為楊順城對她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流眼淚嗎,如果楊順城真的那麽愛她,就會盡可能熟悉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筆跡。然而,尹世茂寫那封信,不可能模仿高玲玲的筆跡,除了入學之初楊順城“搶”著扶過高玲玲一回,沒在公開場合對高玲玲有過任何表示。去棕櫚林和杏園彈吉他,根本就算不上表示;並非隻有高玲玲一個人去澡堂才經過棕櫚林,英語沙龍在杏園的活動,也不是高玲玲一人參加。如果尹世茂隨手寫了那封信,楊順城就死心塌地地跑去赴約,他的赴約就和高玲玲毫無關係。


大家聽出了李小冉的意思,卻不好點穿。連李東也知趣地保持了沉默。


高玲玲跟我們同桌,在我的斜對麵,尹世茂的正對麵,我看見高玲玲漂亮的臉蛋抽搐了一下。


尹世茂聰明,知道這個問題回答不好,不回答也不好,便爽朗地笑幾聲,模棱兩可地說:“我記不清了,反正我模仿的是個女生的筆跡,你們說,誰對楊順城有那麽大的魔力?”


然後跟李小冉幹杯。


酒是幹了,那個問題還擺在那裏。不僅是我們,就連高玲玲,也在期待尹世茂給一個明確的答複。然而,真的明確了,要麽讓李小冉尷尬,要麽讓高玲玲傷心。高玲玲一定會傷心的。她傷心並不代表對自己的婚姻不滿意,無論如何,她丈夫也比楊順城強,強一百倍。那人我們見過,是他把高玲玲送到母校來的,胖是胖了點兒,卻儀表周正,彬彬有禮。把妻子送來他就離開了,離開時高玲玲對他說:“我回來之前給你打電話啊,你要來接我啊。”這種自然而然的依賴,證明她愛自己的丈夫。


然而,有一種愛是溫泉,有一種愛是烈火。


我們浸泡在溫泉似的愛裏,卻渴望著烈火的焚燒。


還是劉暢,李小冉的丈夫,出麵解了圍。


他輕輕巧巧地把話題岔開:“如果楊順城分配好一點,不知道會怎樣。”


我們當年的分配,有統分和直分兩種,直分當然更好,好在可以直接進入某個單位,不像統分那樣,被人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而且是從高處往低處踢。我們班有七個直分名額,我和劉暢都是直分的,楊順城為何沒享受到這種待遇,不得而知。按成績(這是主要標準),他長期全年級第一,如果他願意去考研究生,絕對能考上北大,二班有個學生就考到北大去了;表現嘛,他隻缺過一天課,課後就知道彈吉他,至於看黃片,別人看過,我也看過,何況係裏不知道我們看黃片的事。


即便被踢來踢去,如果不踢回七裏溝,他大概也會去上班,也會過上另一種人生。


然而,他到底從哪裏來,又回到哪裏去了。他對那個環境的厭惡,讓他不願意回去。


大家吹噓感歎了一回。


李小冉還在挨個敬酒,但劉暢叫她別喝了。她果然就不再喝。那些沒被敬到的同學不幹,她說:“下回補上。”她的眼睛裏,有對丈夫無限的感激。盡管她喝再多也不醉,但酒是亂心性的,酒點燃了她嫉妒的火焰。那粒嫉妒的種子,一直埋在她的心底。現在那火焰滅掉了。是丈夫幫她滅掉的。再也不會複燃了。就像一枝毒花的種子,在適宜的氣候下,爆出嫩芽,長出枝葉,張開花瓣,還沒來得及結出新的子粒,就被掐掉了。那枝毒花再也不會開花結果了。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不到半分鍾,就跟另一個同學交換,坐到高玲玲身邊去。這樣的情景,已經顯得多麽遙遠了啊。


盡管遙遠,卻讓我們清晰地回想起大一的時光。不隻是大一發生的事情,還有那時候的熱,那時候的冷,那時候從江上飄來的潤濕的空氣,那時候同學之間邊試探邊靠近的新奇和溫暖——那時候,楊順城背著吉他,在校園裏彈唱“我可愛的她呀在哪裏”,彈唱他即興創作的歌曲……


兩張麵孔,依然是高玲玲的更美,但而今,同學的意義大於臉蛋。甚至沒有人在心裏去評判她們的臉蛋。現在真正讓我牽腸掛肚的,是沒有到場的楊順城,那個在念書時我們都不喜歡的人。


劉暢對老婆的做法很滿意,對別人看她們的眼神更滿意。這從他微微上翹的嘴角可以看出來。


盡管世界如同一張烙餅,翻過來是這樣,但翻過去,卻不一定是這樣。


 “被陽光忽略的,沒有被風暴和黑暗忽略……”


這是楊順城從西藏回來後,在高玲玲校門外唱過的歌。


在他自編自創的歌曲裏,老是出現黑暗、光明這樣的字眼,以前,他是要讓光明照徹黑暗,這兩句歌詞表明,他打定主意要回到黑暗裏去了。他砸碎吉他,吹著口哨,究竟去了哪裏?


誰也不清楚。


要是清楚,就通知他回來參加校慶了。


好幾年過後,消息才陸陸續續地傳來。


他沒再回西藏,而是去了雲南某地一所偏遠的中學。那裏的教師,最高學曆是中師,楊順城這種本科畢業生主動上門,等同於天上掉餡餅。他一去就受到重用,教高中畢業年級的語文,而且當了尖子班的班主任。他把班費收起來,揣進腰包,一天課也沒上,就不辭而別。


班費能有多少錢?頂了天幾百塊。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隨後他去了廣東佛山,在一家鞋廠做工。廠裏沒有住宿,他就在廠子附近租房。租給他的那家人,有三室一廳,手頭緊,就騰出一間租給他,於是,他跟這家人用著同一把大門的鑰匙,像是一家人。房主真是把他當成一家人看的,有客人來,請他同桌吃飯、喝酒,買了好菜,也請他品嚐。他在那裏租住了大半年,有天夜裏,房主兩口子外出辦事,他就把他們的女兒強奸了。女兒不滿十五,還有一個月才初中畢業。他在那小女子的抽泣聲中,迅速出門,消失於茫茫人海。


這些都是小道消息,甚至無法理清消息的源頭。小道消息的生命特征,就在於“理不清”。


但我們都聽說了。


又過去兩年,也就是我們畢業十九年之後,某天下午1點半,我正在睡午覺,手機突然叫起來,把我做著的一個好端端的白日夢,驚驚炸炸地吵醒。是劉暢打來的。


劉暢問我:“你知道楊順城的情況嗎?”


我說我不知道啊,我怎麽知道呢?


原來他不是要問我,而是要告訴我。


因大姐生病,他最近回了趟老家。大姐是血液黏稠,引起輕度中風,在鎮醫院輸了幾天液,好多了,他跟二姐一起,陪了大姐兩天,就返回重慶。走到縣城時,他搭車去了七裏溝監獄。去的目的,是想找到楊順城,至少打聽到他的下落,弄清他的聯係方式。我們班開畢業典禮那天,有一個約定:二十年後,大家再回母校聚首。時間定在2011年7月15日。為此我們還製定了若幹規章,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在這二十年間,誰也沒有權利死去。畢業十年利用校慶聚會的時候,由於楊順城沒到,害得大家像被割了一塊肉,從頭到尾地想著那塊肉,說著那塊肉。下次千萬不能又這樣。二十年可不容易,二十年有太多的話想說,不能隻說楊順城。劉暢是楊順城的老鄉,有義務幫助大家找到他。


縣城去七裏溝的路,已全部硬化,車程由六個多小時,變成了不到三小時。那個小鎮還是一條獨街,卻有了許多高樓,變得認不出來了。劉暢想找到當年跟楊順城吃掛麵的那家小店,已經找不見了。但菜市場還在那裏,一眼就能望到的。隻是沒看見七裏溝監獄的購物車。劉暢搭公交車去了監獄。半麵斜坡上的大門外,顯得格外冷清,隻有個七十來歲的老人,站在那裏,相當落寞地瞭望遠處。


劉暢對門衛說,他要進去找個人。門衛問找誰,他說找楊順城。門衛不認識楊順城,劉暢說他爸曾在這裏當保安科科長,現在想必退休了。門衛還是不知道,當然也不放他進去。


那個老人聽見劉暢的話,問了一聲:“你找楊順城幹啥?”


劉暢轉身看他,眼睛慢慢發亮。


盡管這人的頭發都白完了,但劉暢還是認了出來。這是當年去市場買菜的李叔叔。


劉暢叫了聲李叔叔,說自己某年跟楊順城到這裏來過,還坐過他兩趟車。


李叔叔比劉暢還高興,“緣分啊,”他說,像遇到親人一樣,抓住劉暢的手不放。然後他告訴劉暢,七裏溝監獄要搬往成都郊縣,搬遷工作已進行了四年,絕大部分幹部職工和服刑人員,都走了,煤礦也還給了地方。現在,監獄裏隻留下了極少數人,這些人年底前將全部遷走。“我不走,”李叔叔說,“我在七裏溝幹了四十多年,


回憶一個惡人


舍不得走。等他們走光了,我就守這個破廟。”


難怪他顯得那麽落寞。


 “楊順城他爸呢?”


 “走了,今年3月份走的。”


 “李叔叔你有他爸在成都那邊的電話嗎?”


 “電話……你是想找楊順城嗎?自從大學畢業,楊順城就再也沒回過家了。”


劉暢“哦”了一聲,但並沒徹底失望。楊順城沒回過家,不等於他爸就不知道他的聯係方式。


於是他又問李叔叔要楊順城父親的電話。


李叔叔看著劉暢,眼神蒼老、悲涼。


 “你別費心思了,”他說,“楊順城死了。”


楊順城是被槍斃的。


因為他殺了人。


案情發生在川滇交界處的水富縣。九年前的某個深夜(算起來,那正是我們參加五十年校慶的前後),他跟同夥在水富縣郊外,攔截了一輛車,把車主殺死,碎屍後裝人大提包,扔進金沙江,搶了車主的手機一部,相機一部,現金兩萬三千元。之後與同夥分散逃跑。楊順城逃到合肥,逃到武漢,逃到貴陽……具體逃了多少個地方,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許多地方都隻在車站停留。大半年後,他到了寧夏的青銅峽。或許是因為逃跑太累人,或許是看中了青銅峽這座西北小城,他終止了混亂的腳步,在此隱姓埋名住下來。錢早已在逃跑途中花得精光,他便去建築工地做力夫,卸水泥。那是一種隻有肉體的生活。他把肉體作為賭注,去跟白天黑夜抗衡。


這年5月的某個黃昏,楊順城下了班,往出租屋走。從清晨忙到黃昏,他沒覺得累。一具沒有心靈的肉體,是不知道累的。但經過一處公園的時候,他突然腿腳打閃,差點兒跪下去。


有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坐在一棵菩提樹下彈吉他。


小夥子邊彈邊唱:“我站在故鄉的中心,卻是一個離鄉背井的人……”


楊順城聽見自己身體裏發出嘎嘣嘎嘣的聲音,像凍結多年的冰層正在坼裂。


他蹀蹀躞躞地走到那人身邊,對他說:“你唱的是我的歌。”


是的,這是楊順城的歌。當年,他從不把歌曲寫在紙上,那些即興彈唱,是通過誰的筆,誰的手,誰的嘴唇,從南方傳到了北方?在某一處暗角,有一雙眼睛在注視他,有一雙耳朵在傾聽他,並把他孤獨的生命接納過去,撫慰更多的孤獨。然而,對這些,我們,包括他本人,都不知道。


小夥子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個滿身水泥灰的人,會唱歌,而且還說是“我的歌”。


 “我可以彈彈你的吉他嗎?”


這是小夥子聽到的又一句話。這要求能拒絕嗎?小夥子拿不定主意。


由於出汗,楊順城沾滿水泥灰的衣服,變得硬邦邦的,連頭發也硬邦邦的,髒不忍睹。他便將衣服脫下來。五月下旬,在他的故鄉,早已枝葉扶疏,而在這座西北小城,還是一派冬景,特別是太陽落山之後,空氣於冷,直鑽骨頭。光著膀子的楊順城,接過了小夥子手裏的吉他。


小夥子說:“別,你穿上衣服再彈吧。”


楊順城沒應,弓著油黑的脊背,在六根弦上摸索。吉他嘰裏咕嚕,像一窩受到驚嚇的鳥。他的觸覺已經生疏,但這無關緊要,吉他是他的另一副身體,他和它,會在短時間內相認。摸索一陣,空弦音便在指頭上綻放,緊接著,冰棱棱的樂曲流淌而出。“故鄉,我隻能遠遠地看你了。風聲在母親的子宮裏鳴響,大道上塵土飛揚,模糊了我的雙眼……”他唱完了小夥子沒唱完的歌。


小夥子淚流滿麵。他自己常常彈唱這首曲子,卻從沒有過這麽刻骨銘心的感受。


他把楊順城介紹到了自已所在“火柴樂隊”。


楊順城很快坐上了火柴樂隊的頭把交椅。以前,樂隊都是翻唱別人的歌,在市內的娛樂城裏混,現在,他們可以擁有自己的歌了。楊順城創作的那些歌曲,無一人能真正聽懂,比如:“水呀,站起來吧,站成光明磊落的空間,把血肉還原,把骨頭還原。我會打著赤腳,靜靜地,跪在你的麵前。”誰能知道他是在祭奠葬身金沙江的冤魂?又有誰能聽出他深入骨髓的懺悔?但奇怪的是,所有聽眾都被打動了。他從冰涼的河川上踏過,一直往前唱,唱到他的大學,從大四唱到大一,唱到剛入學的日子。他的歌曲就此改變了溫度,陽光滲入,堅冰融化,變得柔軟,發出甜香。那時候,有個女生不嫌棄他身上的氣味兒,那時候,有個女生溫柔地遞給他一張餐巾紙……那時候,他心中有愛。


他在火柴樂隊待了七年,創作的若幹首歌曲,都有對“玲玲”的呼喚。


 “玲玲,冬天到了,天空沉了,花兒謝了,我把我的翅膀折下來,讓你欣賞……”


想必,楊順城走南闖北,一定遇見過比高玲玲更漂亮的人,他卻從未動過心,更沒有戀愛過。


然而他沒能在這樣的懷念中老去。‘2009年3月,東南某電視台舉辦民間樂隊大賽,火柴樂隊當然希望參加。但這完全取決於楊順城。當同伴征求楊順城的意見時,楊順城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一個機會。”


他說的“機會”,含義模糊,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又有了追求。


有追求,就意味著有生活的渴望。


火柴樂隊得了一等獎。楊順城的歌感動了無數人。


樂隊回到寧夏,估計還沒來得及開慶功會,楊順城就被抓了。


殺人之前,楊順城和他的同夥在水富縣城住過兩天,第三天,他們既沒回賓館,也沒退房,就銷聲匿跡了。當車主的家人報了警,從車輛旁邊濃稠的血漿判斷,這是一起凶殺案。公安把目光瞄著了路外的江水,派人打撈。那個大提包很快現身。各種跡象表明,從賓館莫名消失的那兩個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刑偵人員根據監控錄像和賓館服務員的描述,惟妙惟肖地繪出了楊順城和他同夥的肖像,四處張貼,還在網上發布。火柴樂隊上電視台表演時,水富縣先前那家賓館的服務員正看那台節目,一眼就把楊順城認了出來。盡管不是以前的名字,但絕對是那個人。他毛茸茸的臉(跟高玲玲見過最後一麵,他就不那麽勤地刮胡子了),特別是那兩顆朝外拱的門牙,實在太顯眼了,他也沒想到去整整容。


服務員報告了警察,警察千裏追凶,將楊順城擒獲。


他在浙江打工的同夥,也在半個月後被緝拿歸案。


 “要不是盛軍,楊順城不會變得那麽壞的。”李叔叔對劉暢說。


 “盛軍是誰?”


 “就是跟楊順城一起犯下命案的那個同夥啊。他曾是我們這裏的一個服刑人員,那回你跟楊順城來的時候,他正在這裏服刑。小夥子本來很不錯的,當年犯罪也是出於義憤,一時衝動:他跟幾個朋友聚會,其中有個侏儒,飯吃完,主人端出梨子,侏儒給大家削皮,削出第一個,他從凳子上跳下來,跑到席桌對麵,遞給一個女子,說他愛她,還親了一下她的手,惹得那女子很不高興。另一個朋友挖苦侏儒,說你愛她可以,等你長過1米75再說。那時候,侏儒27歲,不到1米3。侏儒被刺痛了,跟那人吵,沒吵兩句,那人重重地扇了侏儒一個耳光。盛軍是個厚道人,平時對這個殘疾人朋友也特別照顧,見他被打,心裏不平,站起來和那人理論,那人說:‘這小矮子是你爹呀?我就要打你爹!’一腳朝侏儒踢去。侏儒被踢到桌子底下。盛軍拿起水果刀,一刀刺過去,把那人搞成了重傷。”


李叔叔用舌頭舔了一下嘴角的白沫,接著說:“他被判了五年徒刑。來到監獄,他表現得非常好,下了一段時間礦井,就被提升到地麵,打掃獄區的衛生。你們來的時候,他就在打掃衛生。小夥子本來很不錯的,可不知道為啥,出去後反而屢次犯案,屢次進監,後來也不知道楊順城是怎麽跟他攪和到一起去的……”


劉暢知道盛軍是誰了。


他什麽話也沒說,跟李叔叔告辭,回了重慶。


回重慶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同學們打電話。讓人驚異的是,楊順城被抓後,對自己的所有罪行供認不諱,其中包括他在雲南某中學席卷班費逃走,以及他在廣東佛山強奸了房主不滿十五歲的女兒。這些找不到源頭的消息,為什麽如此準確地傳進了我們的耳朵?或許,正像愛斯基摩人認為的那樣,經常說到和想到某個人的名字,名字裏就會附著那個人的靈魂。


2011年7月15日眼看就到了。畢業典禮上,我們確定二十年後的聚會,由班長和尹世茂聯係,校慶聚會時,又增添了高玲玲作為聯係人。但直到7月14日,他們誰也沒有提起,也無任何人過問。


而今,約定聚會的日子,早就過了。


光陰沒有等我們,光陰一如既往地流逝,仁慈地幫助我們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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