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母親與父親拜完天地後,我祖父以為自己可以鬆口氣了。但他沒有想到,父親對這門親事是明裏不抗暗裏頂,他硬是不同母親圓房。兩人進洞房那夜,父親一把掀開母親的紅蓋頭就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沒人要的老姑娘,跑到我家裏來幹什麽!”母親也毫不示弱,反唇相譏說:“不是我要來的,是你爹一次次跑我家把我求來的!”母親長的不漂亮,鼻梁有些塌,嘴唇有點厚,隻是一雙眼睛卻是水靈靈的。母親畢竟是有教養的,她說完這話後,委屈地哭了兩聲,但立即抺去淚,臉上強露出笑容說:“我給你鋪床,你睡吧。”但父親一扭身就走了,連著幾天沒有回家。母親已感到她與父親的婚姻將是不幸的,但更不幸的是,她見了我父親一眼後就深深地愛上我父親了,她感到父親不但長的英俊,而且身上還透出一股很誘人的陽剛氣。
母親進家後,祖父的第一個願望實現了。從一開始,母親就把這個家當的很好,但他的第二個願望卻落空了,半年後,母親還是個處女。祖父也感覺到了,他暗地裏求我父親求了幾次,父親說:“圓過房了,她不生有什麽辦法。”祖父知道父親在敷衍他。於是祖父隻好去求母親,祖父說:“月季,你給匡民下跪,讓他給你懷個娃,生下娃後,我就給你下跪磕頭。”母親知道祖父的心在滴血。那天晚上,外麵正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幽幽的燈光映著窗外那斜斜的雨絲。母親給父親下跪了,母親流著淚說:“看在爹的份上,你就讓我給你懷個娃吧。要不,鎮上的人,還有我們娘家的人,都會讓我抬不起頭來,不會生娃的女人誰都看不起!”不知道由於祖父的癆病到了晚期的緣故,使父親有了惻隱之心;還是我母親真誠的哀求打動了他,因為我母親哭後抺去眼淚又朝他淒涼地微笑著;還是窗外那映著燈光的細細雨絲影響了他的情緒,那晚,父親與母親圓了房。
祖父的感覺是準確的。母親不但是個好當家,而且也能生娃。就那一晚,母親就懷上我哥了。祖父高興的身體也突然好轉了幾天,但父親對我母親卻變的格外的冷漠了。祖父沒有給我母親跪下磕頭,是因為還沒生下我哥,祖父就帶著一種希冀離開了人間。祖父離世前對我母親說:“月季,我往你們家跑那十數次沒白跑,你是個好女人!”當母親生下我哥後,母親上祖父的墳前燒了香磕了頭,告知祖父她為他生了個孫子,為鍾家續上了香火,讓祖父在九泉之下能得到永遠的安寧。
三年後,父親參加了八路軍,一是為了抗日,二是想永遠地離開我母親。沒有感情的婚姻使父親感到既厭倦又壓抑。父親臨走前,把他的這種想法坦誠地告訴了我母親。母親也清醒地感到,祖父去世後,維係她與父親的東西已不再存在了。母親哭了,說:“你就這麽撇下我和兒子走了?”父親沉默了很長時間,突然拉住了母親的手,母親這時又微笑了一下,但笑裏卻含著無限的淒涼和傷感。那晚就有了我。
父親還是參軍走了,走了整整有12年,他沒有給母親寄過一紙一字。1952年,父親終於讓人給母親捎來了一封信,說他已經在新疆,在某軍某師任作戰科科長。算是給母親報了個平安,但在信的結尾,父親說:“路途遙遠,不用來見我。等我有空,會回家來看望你和鍾槐的。”他不知道,這時已有了我——鍾楊。這次母親沒有聽父親的。她收到信後,毫不猶豫地收拾行李,對我和我哥說:“走,去新疆,找你爹去!”那年,我哥15歲,我也12歲了。
那時火車隻通到西安,從西安到新疆,我們有時搭車,有時還步行,整整走了二個多月,終於來到了新疆,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說。在吐魯番我們休整了兩天,母親把我們兄弟倆收拾了一番,換上了半新的幹淨衣服,母親也想用這兩天休整的時間,來消除一下譜在她臉上那濃濃的倦態和疲憊。我們都很高興,因為艱辛的旅程即將結束,而且與父親相見的日子也指日可待了。更讓人高興的是旅館住著幾個客商,他們的商隊也要動身去烏魯木齊,到時要路過我父親所在部隊的駐地,並且答應讓我們搭他們的馬車走。
天不亮,我們就被叫起來,坐在裝滿貨的馬車上。出發前,有兩個年輕人挺著胸直著腰朝車隊走來,領隊的中年客商笑著迎接他們,車隊共有6輛車,兩個年輕人也不說話,一個坐在頭一輛車上,另一個坐在後一輛車上。哥在我耳邊說,那兩個人肯定是保鏢。一陣鞭響後,馬車便叮叮當當地上路了。
太陽把戈壁曬的像一塊燒紅的鐵板,從地上掀上來的熱浪似乎可以烤焦你的皮膚,而龍卷風從遠處卷起沙石,直直地在戈壁灘上旋轉著,那真叫“大漠孤煙直”。血紅的太陽漸漸地往巨齒般的群山間沉下去,荒蕪的戈壁依然看不到一點兒綠色與人氣。馬鈴在不知疲倦地叮叮當當地響著。四下裏頓時給人一種不安與沉悶的感覺。車頭的那位年輕人突然站了起來,朝車尾的那一個揮了揮手。似乎在傳遞著一種隻有他倆之間才知道的訊息。
天色開始昏暗了下來,風也變的涼了下來。而我們看到從遠處的山穀裏不住地冒出一個個黑點朝我們的車隊直奔而來。“籲——”六輛馬車全都停在了路上,車頭的那個年輕人喊:“全都下車隱蔽。”中年客商和我們都蹲在車後,他說遇到土匪了,不過不要緊,那兩個年輕人就是解放軍剿匪隊的。
土匪馬隊眼看就要衝到我們車隊跟前了。我看到坐在車頭的那個年輕人朝天開了一槍。一顆信號彈直衝天空,劃出一道剌眼的亮光。土匪驚慌地撥轉隊往回逃。這時,又一支隊馬隊從不遠處的山穀裏衝殺出來。
一位非常英俊的軍官騎馬朝我們奔來,對在頭一輛馬車上的年輕人喊:“小林,這兒沒事吧?”
“沒事了!”小林回答。
“你們保護好客商!”那軍官一夾馬肚,又快速地趕上馬隊去追土匪了。
“匡民——”母親突然大聲地喊:“鍾匡民——”
父親已經奔遠了,那噪雜的馬蹄聲也使父親聽不到母親的叫聲。但母親卻激動地哭了……
戈壁灘上塵土飛揚,我遠遠地看到父親騎在馬上,舉起長槍,一槍一個一槍一個,連續撂倒了好幾個土匪。看到父親是這樣一個英勇善戰又那麽英俊的解放軍軍官時,我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與自豪。我問母親:“娘,那人真是我爹?”母親毫不遲疑地說:“是!”
幾天之後,我們見到了父親,但父親對我們的態度卻讓我們失望極了。父親當然不會想到母親會領著我們來找他。他來見我們時,鐵著臉,劈頭蓋腦地衝著母親吼了一句:“你們來幹什麽!”母親也毫不示弱地回他說:“我是要讓這兩個孩子來見見他們的爹!鍾槐3歲時你就走了,鍾楊從一生下來就沒見過你這個爹,讓他們來見見他們的爹是個啥模樣,不行?”
對母親來說,母親領我們來是帶著某種希望來的。她希望在這段十幾年的分離以後,父親對她的想法會有所改變,她還想能爭取到自己的幸福與美滿。但父親一見麵時的表現卻讓她明白了。母親的眼神是絕望而痛苦的,但她突然微笑了一下,緩和了一下口氣說:“這兩個孩子你總不能不認吧?”父親歎了口氣也緩和了語氣說:“那就先住下吧,有些事以後再說。”
一連三天,父親沒來見我們,部隊的駐地在離烏魯木齊不遠的一個小縣城邊上。一走出院子,看到的就是荒涼的戈壁與連綿的群山。第四天的傍晚,夕陽浸紅了積雪的山頂。父親讓一位炊事員送來了幾樣菜,最燿眼的是一隻黃燦燦的燉雞和一盤油汪汪的羊肉。炊事員對母親說:“這是給孩子們吃的。大嫂,鍾科長讓你單獨過去吃。”
我總感到母親是位非常現實的人。就在那天與父親單獨吃飯時,是母親主動而堅定的提出了要與父親解除婚姻關係。當母親走進父親的辦公室兼臥室,看到桌子上擺了幾樣菜,父親坐下後說:“月季,我們喝口酒吧,我知道你能喝。”母親說:“在家時,我爹不讓女人沾酒,隻有在年三十,正月十五兩個晚上爹才讓我們放開喝。我把我爹都喝翻過。”母親苦笑了一下:“今天我也想放開喝。”父親說:“那你就放開喝吧。”母親說:“你有啥話就直說吧。”父親說:“我為啥要參軍,你不清楚嗎?一是為了抗日,二就是想離開你。你幹嗎又非要領著孩子找我來呢?”母親淒苦地微笑了一下說:“我找你來也有兩個目的。一是讓兩個孩子來認認爹,二呢,咱倆的事總要有個了結。包辦婚姻害了你也害了我。但名義上咱倆還是夫妻吧?已經不是夫妻了,幹嗎還要扯著這個夫妻的名份呢?這種想法我早就有了。這次我來,就是想來看看你的態度。現在你不用說,你的態度我已經清楚了。這樣吧,你要同意,咱倆就把這包辦婚姻解除掉!”父親吃驚了,眼睛睜的很大,嘴巴也張成一個大黑洞,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月季,你真的是這麽個態度?”母親說:“不假!我不想讓咱倆再這麽痛苦下去!”母親抓起酒瓶,一仰脖子一口氣灌下了半瓶酒,抹一下嘴,微微苦笑了一下說:“這酒好!”父親說:“如果當真是這樣的話,那咱倆辦了手續後,你就領著孩子回去。生活費我按時給你們寄。”母親說:“不!婚我跟你離,但孩子們不能再離開他們的爹!我也不離開孩子。你到哪兒,我們也跟到哪兒,我們不會礙你事的!我把孩子養的這麽大,你總不能讓我跟孩子們永遠分離吧?”父親想了好一陣子,最後說:“好吧。”
母親把剩下的半瓶酒全倒在茶缸裏說:“結婚時你不願跟我碰杯喝口酒,但這離婚的酒總該碰一下了吧?”父親眼睛突然變的有些濕潤,跟母親碰了碰杯。母親強撐著微笑,把那茶缸的酒全喝了下去說:“匡民,這兒的酒咋會這麽好喝啊?”父親說:“這兒的酒是真正的高粱酒!”母親別過臉,偷偷地用衣袖醮去眼角上的淚。當她轉過臉麵對父親時,臉上依然含著微笑。
父親的新房就在一座小院子裏。我和我哥走進院子時,新房裏正爆出一片喊聲和笑聲。一位軍官在一根筷子上吊著塊哈密瓜幹,讓父親和孟葦婷同時咬,父親一口咬住後正往孟葦婷的嘴邊送,有一位軍官就喊:“哈,還是鍾科長有手段!”他的話音剛落,我就將一塊土疙瘩從窗口扔了進去,隻聽咣啷一聲,碎玻璃散了一地。窗口與門前頓時擠滿了一張張驚訝的臉。父親與孟葦婷從門裏走出來,我就衝著父親喊:“我爹鍾匡民,就是個陳世美!”父親正惱怒地要朝我走來時,孟葦婷一把拉住了他,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我的話音剛落,母親不知什麽時候突然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母親在我頭上拍了一下說:“鍾楊,他是你親爹!兒子哪有這麽說自己爹的!要說,這話也得娘來說!”我哥就在一邊喊:“娘,你說呀,你現在就說!”院子裏刹時變的鴉雀無聲,好大一陣子的沉默。母親歎了口氣說:“鍾槐、鍾楊,你們硬要娘說,娘就告訴你們,在這件事上,你爹沒有錯!你爹也根本不是陳世美,要說錯,那都是娘的錯……”母親含著淚,突然微笑了一下說:“鍾槐、鍾楊,咱們回。讓你爹和這位孟阿姨安安定定地把這婚結了……”
我們回到家,母親就悶著頭做飯,眼裏的淚就沒幹過。吃晚飯時,母親平靜地對我們說:“沒有感情的婚姻是個啥滋味你們不知道,其實你爹也很可憐。娘同情你爹,心疼你爹,娘主動提出跟你們爹離婚的。目的就是想讓你爹再找一個他喜歡的女人。你們要恨就恨你娘吧,但你們不能這麽恨你們的爹,他畢竟是你們的親爹麽,人活在世上,要懂規矩!”
那天晚上,父親領著孟葦婷來到我們住的地方。後來孟葦婷告訴我說,當時母親在院子裏說的那幾句話,讓她和我父親都很受感動,是孟葦婷拉著父親來看我們的。因為我和我哥給父親的婚禮添了亂,父親的臉上沒有一絲新婚的喜悅,有的隻是沮喪與沉重。父親一口一口地深吸著煙對我們說:“鍾槐、鍾楊,你們咋看你爹,咋罵你爹,爹都認了。但爹要告訴你們,就是爹決不是什麽陳世美!陳世美不認老婆,不認孩子,但爹認!至於我和你娘的關係,我沒法跟你們說清楚,感情上的事,隻有你們長大了才會懂!”孟葦婷也在一邊說:“月季大姐,還有鍾槐、鍾楊,我跟匡民上你們這兒來,我隻想說一句,是我傷害了你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說著,她站起來朝母親和我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母親微笑了一下說:“葦婷妹子,你用不著這樣。我是願意看到匡民幸福的!”孟葦婷的眼裏滲出了淚說:“月季大姐,我從心裏感謝你!”
夜深了,我們睡著了,但母親的嚎哭聲把我們驚醒了。母親坐在床上捂著臉哭個不停,嚇得我和我哥跪在母親跟前,求母親別再哭了。母親說:“你們睡吧,娘哭哭心裏就痛快了。”那時我才感到,其實在這件事上,受到傷害最重最痛苦的還是我母親!
第二年,母親和我哥都被批準參加了工作。我父親也因為工作的需要,從剿匪隊出來,改任所駐部隊的一個團的團長。那年的開春,部隊要到離駐地四百多公裏的戈壁荒原上去開荒造田。有一天父親來找母親,說開荒造田的任務很緊迫,團黨委決定,老弱病殘人員不跟大部隊走,暫時留在縣城裏。意思是讓母親也留下。母親很不高興地說:“老弱病殘中我屬於哪一種?”父親說:“我們要急行軍,你的腳不是有點那個麽。”母親說:“幾千公裏的路我都來了,幾百公裏算個啥?我不會拖部隊後腿的!”後來孟葦婷也來勸說,那時孟葦婷的肚子已經鼓起來了,孟葦婷甚至勸母親帶著我們回老家去,說今後的生活會很艱難。但母親很嚴肅地對她說:“葦婷妹子,我知道你是出於好心。但以後你再也不要給我提這件事,我決不會讓我的兩個孩子離開她爹的!”
也就在那天上午,我哥拉著我去了集貿市場。他說娘的腳小,幾百公裏的急行軍怕會跟不上,買頭小毛驢,拖上個小車,再長的路也不怕了。我哥對我娘孝順得很,世上很少有像我哥那樣孝順娘的。趕集在新疆叫趕巴紮。牲口巴紮上的小毛驢多的擁成黑壓壓的一片。而且很便宜,我五萬元(舊幣)就可以買一頭。我哥參加工作後每月都能領上十萬元的津貼,一般他把錢都上交給母親,但這次他對母親說這個月的津貼他想買樣東西。母親就笑著說你的錢你想咋用就咋用,不夠娘再給你。我哥在挑選小毛驢時,我就在他耳邊說:“哥,買頭懷娃的母毛驢吧。”哥說:“為啥?”我說:“現在買一頭,幾個月後就可以變兩頭了。”哥就笑了。
我們趕著一頭懷孕的毛驢走出集市,來到縣城一條偏僻的小巷子時,就聽到一個女娃娃的哭喊聲。一個中年男人夾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娃娃在往一條空巷子裏跑,而後麵有個人在喊:“解放軍小同誌,那是個人販子!”我哥一聽,就把牽毛驢的韁繩塞給我,一蹬腿就不見人影了。沒幾分鍾,我哥從巷子的拐角處走了出來,手中拉著那個小女孩。小女孩的衣服有些破爛,但衣料的質地卻很好,而且長的很漂亮很可愛。我們問她情況,小女孩隻知道她是跟著她母親從老家到新疆來找她爸爸的。但在來的路上,母親被土匪打死了,她就跟著一些人流落到了這個縣城。她不知道她爸爸叫啥,在新疆是做什麽的。住在什麽地方。
我們牽著毛驢把小女孩帶到家裏。母親聽了小女孩的遭遇後,緊緊地摟著小女孩眼淚就嘩嘩地流個不停。母親在給她洗澡時,發覺她還戴著圈金項鏈,項鏈上還掛著一顆金長生果的墜子。母親立馬想到了什麽,就對小女孩說:“孩子,你這項鏈我給你保管著,等你長大了,我再給你戴上。”
母親決定收留這小女孩,她給孩子改名叫鍾柳。在我們把小女孩帶回家的路上時,我和我哥也都有這個想法。但父親知道這事後很氣惱地來找母親說:“把孩子送到孤兒收容所去,說不定她親人會到那兒去找她。孤兒收容所的條件很不錯,你這樣帶著孩子去荒原,那兒條件那麽艱苦,你不是在害這孩子嗎?”母親說:“要是孩子找不到親人呢?就讓她一直在孤兒院呆著?你好好當你的團長吧,這事用不著你操心!”我哥在一邊挑釁地衝著我父親說:“爹,你可以不要我娘,重新找女人,我娘領養個女兒又咋啦?”氣得父親狠狠地瞪了我哥一眼,然後對著我母親說:“劉月季,你是存心領著孩子來給我找麻煩的!”
自從父親與母親離婚與孟葦婷結婚後。哥對父親的怨恨一直很深。他對我說:“他就不像個爹!”
隊伍浩浩蕩蕩地向荒原挺進。母親摟著鍾柳坐在毛驢車上,哥在前麵牽著驢,我跟在驢車後麵照護著車上的行李。我父親和團政委郭文雲並肩騎著馬跟在隊伍的邊上。郭文雲政委比我父親大幾個月,也是屬小龍的。人長的很壯實,長臉,尖下巴上留著幾根硬硬的胡茬子。有一次我問他:“郭伯伯,你那幾根胡茬為啥不刮幹盡?”他一笑說:“不留幾根胡子哪像個男人?”他還是個單身漢。在行軍路上他打趣地問我父親有幾個孩子時,父親往後一指說:“你沒看見嗎?兩個兒子,在我同劉月季離婚時,她又領養了一個女孩,是個孤兒。不過她領養的也算我的,那女孩叫鍾柳,是我給她起的名,再算上孟葦婷肚子裏的,我有四個孩子。”郭文雲羨慕地說:“老鍾,你比我有福啊!我比你大幾個月,但還是光棍一條,你卻有四個孩子,兩個老婆了。”父親急了說:“嗨,老郭,你眉毛胡子咋一把抓啊。什麽兩個老婆,我現在隻有一個老婆。”郭文雲說:“你是讀過書的人,怎麽不識數啊,劉月季一個,孟葦婷一下,不是兩個嗎?”我父親說:“我是同劉月季離了,才同孟葦婷結的婚,所以隻有一個!”郭文雲說:“但結過兩次婚,有過兩個老婆,這沒錯吧?”氣的父親喊:“你這是在抬扛!”郭文雲用手心搓著下巴上的胡茬,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
母親的工作是由郭文雲政委安排的,讓她為投入開荒造田的部隊燒水。有一天,孟葦婷突然腆著個下垂的大肚子出現在母親跟前。本來,父親是不讓已懷有身孕的孟葦婷跟著來荒原的,可孟葦婷堅持要跟著來,為了不給父親丟臉,孟葦婷每天也跟著去開荒工地。腆著個大肚,拾著被挖出來的枇杷柴,芨芨草根,為開出來的荒地清地。郭文雲政委見了就對她說:“孟葦婷,我不是跟你說了,你用不著再到荒地來幹活了,你要有個啥,我可沒法向老鍾交待。”孟葦婷說:“政委,你沒瞧見,這工地上可沒閑人,我自己的事我知道。肚裏懷的可是我自己的孩子,祖國的未來,我會對他負責的!”在平時,每天收工回來,都有父親的警衛員小秦為她打上一盆熱水。但那天,小秦端來水後,她卻對小秦說:“小秦,你把水端去自己洗吧。”父親也剛好從工地上回來,聽了孟葦婷這話奇怪地問:“為啥?”孟葦婷有些為難地說:“今天,我想洗下澡。”說著看看已下垂的大肚子。小秦說:“團長,夥房可能已經沒熱水了,要不我去河邊挑擔水來,重新燒點。”父親一揮手說:“不用了,你回吧。”孟葦婷抱怨地看看我父親。父親有些生氣地對孟葦婷說:“小秦每天跟大家一樣,要開十幾小時的荒,他還要來服侍我們,已經夠辛苦的了,你還忍心讓他再到幾公裏遠的河邊去挑水?那我這個團長不成地主老財了。”孟葦婷委屈地說:“這道理我也懂。隻是我覺得這兩天我可能要生了,隻想洗個澡,因為月子裏就不能洗澡了。”父親歎口氣說:“就湊合著用這盆水擦擦身吧。咱們得適應目前的這種條件!”
孟葦婷不甘心,就提個桶出現在我母親的跟前。當時母親正用最後一點水,捏著把用芨芨草梱成的鍋刷在刷鍋。孟葦婷看著我母親說:“月季姐,沒水啦?”我母親說:“小秦不是給你打水回去了嗎?”孟葦婷說:“月季大姐,我想洗個澡。”母親看了看孟葦婷那下垂的肚子,心裏就明白了,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時天已黑透了。母親不忍心地把已睡死的我搖醒說:“鍾楊,起來,幫娘再到河邊去拉趟水。”我說:“娘,明天再拉吧。”母親說:“不行,就得現在!”天上掛著彎鉤似的月亮,晚上那寂靜的荒原顯的更荒涼。母親陪著我去河邊拉水。拉完水母親說:“趕快去睡,後麵的事娘來做。”
母親提著兩大桶熱水,敲開了父親住的地窩子的門。父親還在團部開會,孟葦婷看著那兩桶熱水,鼻子一酸,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母親說:“葦婷妹子,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來幫你洗吧。你這身子也不方便了。”
母親用毛巾蘸著水輕輕地為孟葦婷擦身時,孟葦婷的眼睛就一直含著淚。她說:“月季大姐,我覺得我好對不住你啊!”我母親說:“葦婷妹子你千萬別這麽想,我和匡民的婚姻是包辦婚姻是很失敗的。我比他大6歲,小時候又纏過小腳,長的又不好看。從一開始,匡民就嫌棄我。要是我倆都是泥巴,和些水就可以撮捏到一起。但他是塊玉,我呢!是塊爛泥巴,咋捏也捏不到一塊的,遲早是要散的。可你不一樣,你是個托玉的托盤,有你來托著匡民這塊玉,很相配的。再說你們又是自由戀愛結合的。我嗎?已有了兩個懂事的兒子,那是匡民賜給我的,現在老天又給了我一個漂亮聽話的女兒,我真的是知足了。你千萬別把我的事擱在心上,好好跟著匡民過吧……”孟葦婷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一把抱住我母親說:“月季大姐,當初我有私心,怕你們會妨礙我和匡民的生活,想動員你們回老家。現在看來,我錯了。”我母親說:“這是什麽話!牙齒和舌頭也有磕磕碰碰的時候,但總是相互幫襯的時候多麽!”
母親給孟葦婷洗完澡,孟葦婷的肚子就劇烈地疼痛起來。早晨四點多鍾,東方已吐出一溜桔紅色的霞光。而在那廣闊無垠的沉寂的荒原上,突然響起一聲嬰兒的嘹亮而亢奮的哭聲。孟葦婷生下一個女孩,她一定要讓我母親為孩子起名字。母親想了想說:“那就叫鍾桃吧。”
孟葦婷生下孩子後,一直沒奶水。母親說,那是因為部隊到荒原後,整天吃的是鹽水煮囫圇麥粒或者是鹽水熬黑豆。大人的營養都不夠,哪來的奶水!鍾桃已經兩天沒吃奶了,餓的嗷啞了嗓子,孟葦婷捏著自己不出奶的乳房直流淚。我那身經百戰的父親這時也束手無策了,說:“葦婷,要不你回部隊原來的駐地去?”孟葦婷氣狠狠地說:“那得走上幾天時間,沒走到半路上,孩子就餓死了,虧你想得出!”正在父親與孟葦婷感到走投無路時,母親端著一瓷缸奶進來了。母親往奶瓶裏灌上奶,從孟葦婷懷中接過已經嗷不出聲的鍾桃,把奶嘴塞進孩子嘴裏,鍾桃貪婪地吮著奶便安靜了下來。父親驚奇地問:“月季,你哪兒來的奶?”母親說:“驢奶,就湊合著喝吧!鍾桃生下來那天沒多長時間,鍾槐、鍾楊為我買的那頭驢也生了娃。”母親傷感而欣慰地微笑了一下說:“這是天不絕你們的鍾桃啊!”
有一天,我去河邊拉水,鍾柳追逐著小毛驢也跟著來到了河邊。她看到河灘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卵石興奮極了,而河底那在水流中蠕動著的卵石更撩人。鍾柳在河灘上撿了幾塊卵石後,再也抵擋不住河底那些卵石的誘惑了,就走到河裏去拾。河水雖淺,但水流很急,一下就把她衝倒了,被河水的旋渦卷到河中心了,河邊剛好有三個勘察人員在勘察地形,其中一個瞄測繪儀的中年男子看到河中的鍾柳,速度飛快地奔到河裏,還好河水不深,隻沒到她的膝蓋上,他攔腰把鍾柳抱住了。鍾柳被抱上岸後,嘔了幾口水,便哇地哭了起來。我朝那位中年男子鞠了個躬說:“謝謝叔叔。”
這位中年男子叫程世昌,是上麵調到團裏來勘察土地的。他眼睛很大,鼻梁又高又挺,頭發還有點卷,皮膚很白,有點像外國人。據說,他過去是新疆舊政府農業廳農墾處的一位副科長,技術上很懂行。我父親蠻器重他。在團裏成立勘察組時,我父親提出要讓他擔任組長,但郭文雲政委不同意,說他是舊政府的留用人員,跟咱們不會一條心。堅持要用他過去的警衛員,剛從土地勘察培訓班回來的王朝剛當組長。兩人爭執不下,後來提交到黨委會上討論,結果是程世昌當上了組長,王朝剛擔任副組長。郭文雲政委仍不服氣說我父親在用人的問題上思想太右。在怎麽使用程世昌的問題上,我父親與郭文雲一直爭鬥了十幾年。
我趕著毛驢車拉水到夥房,母親看到渾身濕透的鍾柳吃驚地問:“咋回事?”我把剛才發生的事說給母親聽,母親聽完拉著鍾柳回家換了衣服後就要我領著去找救鍾柳的那個人。程世昌他們仍在荒原上,母親對程世昌說:“你救了我女兒,讓我咋謝你呢?我給你跪下磕三個頭吧。”說著就要下跪,程世昌一把拉著我母親說:“大姐,千萬別這樣,河水不深,對大人來說沒什麽危險的,不值得你這麽謝我。”母親說:“這女兒是我心尖尖上的肉,你救了她,我怎麽謝你都不會過分。”程世昌說:“大姐,你太客氣了,不過你女兒長的真的太可愛了,好心疼人啊!”母親說:“那就讓我女兒認你當幹爹吧。”程世昌說:“那我怎麽敢當呢。”母親讓鍾柳叫程世昌“幹爹”後,程世昌竟激動的滿眼都是淚。
父親很快聽說這件事,他很氣惱,立馬來找母親。父親為母親捧了幾捧柴禾到灶前,就對母親說:“月季,你以後能不能不把農村中那套封建的東西搬到部隊來?”母親說:“怎麽啦?”父親說:“什麽幹爹幹女兒的!革命同誌之間不興這一套東西!”母親說:“認個幹爹算什麽封建,人家是救了鍾柳命的!你難道不知道?”父親說:“程世昌是個舊政府的留用人員!”母親說:“你不是讓他當了勘察組的組長了嗎?”父親說:“我這是按政策辦事!但你這樣做會給我添麻煩!給人落下話把的!這對程世昌也不利!在使用程世昌的事情上,我已經感到很有壓力了,將來他要有個什麽,我們之間有了這層關係,我怎麽幫他說話!”父親一揮手用命令的口氣說:“這個幹親不能認!”
母親沒吭聲,隻往爐灶裏不斷地加柴禾。
第二天我帶著鍾柳去河力拉水,遇見程世昌,鍾柳還是叫他幹爹,但程世昌卻一個勁地搖著手說:“不要再叫我幹爹了,你爹昨天同我談過話了,還是叫我程叔叔吧!”說著含著淚在鍾柳的臉上親了一下,“叫叔叔也一樣親啊!”
我們拉水回來,鍾柳就問母親。母親歎了口氣說:“這樣吧,在沒旁人的時候,你還得叫他幹爹,就說這是我娘說的。人家救過你的命,這點啥時候都不能忘!”
九月初,荒原上露出了一片片黃色,大團大團的紅柳花開的豔的像一團團火球。父親要把我和鍾柳送到附近的縣城去上學了。這是孟葦婷提醒我父親的,說:“鍾楊聰明能幹,將來會有出息,還有鍾柳,越長越漂亮了,要是把他們的學業耽擱了,那就太可惜了。”
那天早上,小秦趕著輛單匹馬拉的馬車來到我們住的地窩子前,要把我和鍾柳送往縣城的學校。父親催著我們趕快上車,說去縣城有幾十裏地呢。但母親卻拉著穿著一身新衣的我和鍾柳朝程世昌住的宿舍跟前走。程世昌正扛著標杆準備出工。母親把鍾柳拉到程世昌跟前說:“鍾柳,來,跟你幹爹告個別。”鍾柳朝程世昌鞠了個躬說:“幹爹,我要上縣城上學去了。”我父親站在一邊感到很不自在,但又不好發作。程世昌卻覺得既惶恐又激動,想了想,就從上衣口袋拔出一支金筆說:“這筆給你,好好上學。”母親說:“拿上吧,要好好學習,將來一定要報答你幹爹的救命之恩!”母親又把我們拉到父親住的地窩子跟前,讓我同孟葦婷告別。孟葦婷抱著兩個月大的鍾桃說:“鍾楊,謝謝你套的野兔和逮的魚。”說著她也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鋼筆送給我。母親這才把我們送上車。小秦一甩鞭,母親就朝我喊:“鍾楊,一定要照顧好妹妹,要是你妹妹有個啥閃失,我饒不了你!”母親在朝我們揮手時流淚了。我知道她更舍不得的是鍾柳,因為她目送我們時,眼光一直沒離開過鍾柳……
離團部十幾公裏遠的地方有一片很平坦的戈壁灘。當地居民把那地方叫甘海子。師裏規劃要在那兒建一座新城,師部也要搬遷過來。城還沒建,名字已經有了,叫瀚海市。那年秋天,父親被提升為副師長,同時還兼著那個團的團長。師裏讓他先組建一個先遣隊為新城建設打前戰。先遣隊的人員由郭文雲在團裏挑選。郭文雲把母親也編進去了。父親知道後就用開玩笑的口氣對郭文雲笑著說:“老郭,你這家夥心術不正啊!不行,劉月季跟著我們去絕對不合適!”郭文雲理直氣壯地說:“有什麽不合適的?先遣隊幾十個人總得有個做飯燒水吧?鍾副師長,不是我說你,你停妻再娶,我就很有看法,人家劉月季是個多麽好的女同誌啊!”父親說:“劉月季是個好女人,但我對她沒感情,孟葦婷有很多地方比不上劉月季,但我們之間有了感情。沒感情的婚姻是很痛苦的,你知道嗎?”郭文雲說:“我還是單身呢,咋能知道!可人家劉月季待你可是忠心耿耿啊!有一次我問她,你幹嗎非留在老鍾身邊工作?她說,一是我想能讓兩個孩子留在他爹身邊,二呢,說句讓你見笑的話,我和匡民婚雖離了,但我這心就沒法離開他,當我能幫襯他時,我還想幫襯幫襯他。你聽聽這話!”
夕陽西下。先遣隊在一座高坡上紮了營。從那時起,母親就為那幾十個人的吃飯喝水忙碌著,有時還要幫父親他們洗洗衣服,除了睡覺那點時間,母親就沒有閑過一刻。第一場雪紛紛揚揚下下來的時間正是黎明。母親牽著背著兩隻水桶的毛驢到葦湖邊去打水。已經長得很大的小毛驢跟在母毛驢的身邊。母親解下桶正準備到湖邊打水,但母毛驢突然扯著脖子叫了起來,那頭小毛驢惶恐地躲到了母毛驢的身邊。母親看到一頭狼從蘆葦叢中鑽了出來。母親嚇出了一身冷汗,但她很快就鎮靜下來,捏著空桶準備對付狼的襲擊。狼一步一步逼近,眼看離他們隻有幾米遠了,母毛驢突然衝上去,轉過身,揚起蹄子對狼就是一擊,狼躲閃不及,下齶被踢的垂了下來,嘴裏噴滿了血。狼驚慌地閃身鑽進蘆葦叢中,逃跑了,母親感激地摸著母毛驢的脖子說:“毛驢啊,你的奶讓我們鍾桃活了下來,今天你又救了我,你是咱們鍾家的恩人哪。”母親心裏清楚,母毛驢是為了保護小毛驢,才變的如此勇敢的。
這事在隊裏傳開後,父親知道後也感到很後怕。第二天早上,他就去找我母親。一臉的嚴峻,說:“月季,以後去葦湖邊打水,讓小秦帶著槍跟著去。這裏到處有狼和野豬,你要有個什麽閃失,我咋向孩子們交待?首先鍾槐就會把我吃了。”母親笑了說:“沒那麽嚴重。”
這是父親第一次對母親說了這麽些體貼的話,母親很感動,說:“匡民,你不是反對我跟著來,怎麽後來又同意了?”父親說:“因為我怕會傷你的心。”母親說:“匡民,從同你結婚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們的夫妻做不長。但我想幫襯你的心從來就沒有變過。你就圓了我的這份心吧?啊?”父親點了點頭。
第二年的三月中旬,一天晚上,一股暖融融的氣流滋潤著大地。第二天清晨,小秦鑽出帳篷解小手。他突然衝進帳篷對父親喊:“鍾副師長,洪水!”所有的人都衝出帳篷,營地的四周已是一片汪洋,隻有稀稀落落的幾根葦梢在水麵上飄抖。屋漏偏遭連天雨,我母親告訴我父親說,糧食也隻夠吃一兩天的了。但當時我父親最擔心的還是王朝剛他們勘察小組的三個人昨天晚上就沒有回來,這樣的事以前也有過,但這一天不一樣。
父親堅持要跟六個身壯識水性的戰士一起過去救王朝剛他們三個。高占斌急了,說:“鍾副師長,你不能去!剛化的雪水太涼!”父親:“那你領著下!”高占斌嗯了老半天說:“我……我是個旱鴨子。”父親知道他是旱鴨子,存心激他。好讓他不阻止我父親下水。這時高占斌一把拉住我母親說:“月季大姐,你勸勸鍾副師長吧,現在也隻有你能勸住他了。”可我母親卻說:“這事我不用勸,我隻知道古時候打仗,都是先鋒將軍衝在最前麵,士兵跟在後麵。匡民,你稍等一刻,我來這兒時,就帶了不少幹薑,現在還有兩塊,大家喝了薑湯再下水吧。”
像一盤嫩雞蛋似的月亮在水中忽悠,聽到一片劃水聲後,大家看到父親同那六個戰士把王朝剛他們三個背上了岸,王朝剛他們三個都已病倒並發著高燒。
洪水還沒退,接連兩天斷了糧,走了的小秦也沒有音訊。我母親隻好煮蘆根給大家充饑。王朝剛他們三個高燒不退,嘴唇上爬滿了燎泡。衛生員對父親說:“鍾副師長,他們再不吃東西,恐怕會頂不住。”我父親心情沉重地走出帳篷。但當他看到不遠處,那兩頭毛驢正在啃吃著枯草時。父親的心頭一驚,他咬了咬牙,決定去找母親。母親正在水邊清洗蘆根,他問母親:“月季,糧食都沒了?”母親抖抖手中的蘆根說:“除了這個,再沒有可吃的東西了。”父親歎了口氣說:“唉,如果我的戰馬在的話,我就隻好宰戰馬了,救人要緊哪。”母親很敏感地說:“怎麽?你想打我那兩頭毛驢的主意?”父親說:“我說了,救人要緊哪!”母親說:“不行!”父親說:“月季,我不強求你,但你想想,三條人命呢!再說,其他人也餓得快頂不住了。我是個副師長,你總不能讓我看著我的戰士這麽一個個地倒下吧?”母親流淚不說話了。父親說:“先一頭吧!”母親猶豫了很長時間,但最後痛心難忍地說:“大的。小的鍾柳喜歡。”
母親捧了幾捧幹草放在母毛驢跟前,然後抱著母毛驢的脖子淚如雨下。小毛驢伸過頭來吃母毛驢跟前的草,母毛驢似乎預感到了什麽,流著淚舔了舔小毛驢。
母毛驢被牽走了。不久,山坡背麵響起了一聲槍聲,母親一下就暈倒在地上。小毛驢在母親身邊傷心地亂蹦亂跳了好一陣,又衝著天空啊歐啊歐哀痛地叫了幾聲,眼淚汪汪地在我母親身邊臥下,緊緊地依偎在我母親身旁……
郭文雲安排母親擔任機關食堂的司務長。而我哥已給郭文雲當了好幾年的警衛員。說起這事,還有點傳奇色彩。那還是開荒造田的時候,當時我哥雖隻有十七歲,但已長的高大結實,相貌像我父親,但比我父親還要英俊,而且力大無窮。有一天,我哥光著膀子,用鋼纖把一棵兩個人才能合抱住的粗枯樹吱吱嘎嘎連根一起撂倒了,在一邊幹活的郭文雲看著驚訝地拍拍我哥的肩膀說:“小子,你好有勁啊,來,咱倆比試比試,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勁。”我哥憨憨地笑著說:“我不敢,我怕把你的胳膊掰折了,我賠不起。”郭文雲說:“吹牛,你爹可是我的手下敗將啊。”我哥一撇嘴說:“我爹,他算個啥!”在周圍觀戰者的一片喊叫聲中,我哥連贏了三把。不過在第三把時我哥有意讓郭文雲把自己掰下來一點,然後再反轉來慢慢把郭文雲的手臂掰倒。郭文雲心裏明白,心想這小子看上去厚道,但也挺有心機。第二天郭文雲就對父親說,自從王朝剛去了勘察組,他身邊就沒警衛員了。我父親說:“你再找一個麽,相中誰就是誰。”郭文雲說:“我相中你兒子鍾槐了。”父親不但吃驚,而且敏感。因為我哥因母親的事一直對父親有怨恨,父親說:“老郭,你不會另有陰謀吧?”郭文雲說:“哪裏的話。你們家的事我不管,但我喜歡你兒子,就這麽定了。”
那天下午開荒時,郭文雲就把他的想法告訴了我哥。我哥說:“政委,警衛員這活兒我幹不了。”郭文雲問:“為啥?”我哥說:“我不會伺候人。”郭文雲說:“這事你爹也同意了。”我哥說:“他同意跟我有啥關係,自他撇下我娘後,我心裏就沒這個爹!”郭文雲一笑說:“我就喜歡你這脾性。但這是組織命令你得服從!”
幾年來,我哥當郭文雲的警衛員可以說是忠心耿耿,郭文雲也十分喜歡我哥,凡是他認為重要的事,都要派我哥去做。在我哥二十二歲的那一年,有一天,郭文雲把我哥叫去說:“鍾槐,我要交給你一個任務,交給別人我還不放心呢。”然後興奮地拍拍我哥的肩膀說:“去烏魯木齊幫我接一個人。”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張照片給我哥:“瞧,就是這個人。”我哥一看是個長的很漂亮的姑娘,臉就唰地紅了說:“政委,你還是找別人去接吧。見了姑娘,我說不出話來。”郭文雲哈哈地大笑了幾聲說:“沒事的,她是我老婆,年齡雖小,將來你還得叫她伯母呢。”
我哥去了烏魯木齊把那個姑娘接上了。那姑娘叫劉玉蘭,比我哥還小一歲。在烏魯木齊回團的路上,劉玉蘭一個勁地叫我哥叫鍾槐哥,急的我哥臉紅脖子粗的說:“你別叫我鍾槐哥行不行,我是得叫你伯母的人!”劉玉蘭說:“在我沒同郭政委正式結婚前,我就得叫你鍾槐哥,誰讓你比我還大一歲呢!”據劉玉蘭講,他們老家是個窮山溝,日子過得要多苦有多苦。她母親就對她說,出去嫁給一個有錢有地位的男人,總比守在老家苦熬日子強。去年,鄰村有個五十幾歲死了老婆的村長看上了她,要娶她,她嫌那村長年歲太大。可她母親說年齡大怕啥?過一天好日子就算一天。可她怎麽也不願意,死拖硬賴了兩個月,可她母親說,你再不嫁出去,就把你趕出家門。恰好他們村有個人從新疆農場回來探親,就把郭政委介紹給她了。那人說團政委是個與縣太爺同級的幹部,才四十出點頭,每月有一百五六十元的工資,她母親一聽說,高興壞了,讓她答應。她權衡下來,自然郭政委無論在哪個方麵都要比那個村長強多了。介紹人讓她到鎮上的照像館去照了張像,給郭政委寄去。不久,郭政委寄來了盤纏、照片,還多寄了1000元錢,說是給他家的。她父親和母親去鎮上郵局取出那1000元錢時,手抖的連話都說不了來。1000元錢在他們老家可以買兩三頭牛呢!
從烏魯木齊到瀚海市的路上,天空一直很晴朗。但當他們從瀚海市往團部走的時候,天氣突然變了,瓢潑大雨足足下了有一個多小時。他們隻好在瓜棚裏避雨。雨過天晴,藍天上架起了彩虹,天已近黃昏了。當他們要過一條原先的幹溝時,幹溝裏已滾滿了水。劉玉蘭說:“鍾槐哥,我怕水。”我哥隻好無奈地背上她。在過溝時,劉玉蘭摟著我哥的脖子,把臉緊貼在我哥的背上。我哥喊:“你脖子上沒長骨頭啊,把腦袋挪開!”劉玉蘭說:“我偏不!”
當我哥把劉玉蘭領進郭文雲辦公室時,我哥便長長地鬆了口氣。郭文雲高興地說:“鍾槐,任務完成得不錯。你先領她到你娘那兒去,讓你娘給她弄點吃的。她想吃啥就給她做點啥。”
我母親一見劉玉蘭就喜歡上她了,說本人長的比照片上還要甜。剛好那天晚上夥房吃紅燒肉。母親給她盛了滿滿一大碗,母親又給她下了碗麵條。盤子裏還擱上兩塊玉米發糕。劉玉蘭吃驚地看著那頓奢侈的飯,感動地說:“大媽,在我們老家過年也沒吃過這麽一頓純糧食做的飯。”母親說:“那你就放開量吃!”劉玉蘭不知想到什麽,突然鼻子一抽哭了。後來她告訴我哥說,那天她突然感到一種醒悟。感到人們還能有這麽一種活法,過去她隻感到她的命運在受別人的擺布,而當時她卻猛地想到自己也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因為外麵的世界跟老家完全是另一個樣。這種覺醒在一瞬間發生了。
第二天一早,郭文雲就興衝衝地過來要同劉玉蘭一起去扯結婚證。劉玉蘭遲疑了半天說:“政委,過上幾天再去扯吧。我一到就這麽急急地去扯結婚證,我的臉覺得有點擱不住。拍人笑話。”郭文雲說:“也對,那過上三天再去吧。”劉玉蘭說:“一個禮拜以後吧。”郭文雲很寬容地一笑說:“行啊,幾十年都等下來了,還在乎這幾天!”
誰都沒想到,劉玉蘭已有了另外的想法。那幾天,她連續去找我哥找了幾次。第一次,她到值班室去找我哥,我哥板著臉對她說:“我們值班室有紀律,上班時間不許同別人交談。你回去吧,以後沒事別再來找我!”第二次是第二天的上午,我哥值了夜班後正在宿舍裏睡覺,劉玉蘭敲門把我哥叫醒,對我哥說:“我有事找你。”我哥說:“有事也不行,我要休息,休息不好會影響工作!不管有沒有事,你都不要來找我!”第三次,是第二天的傍晚,我哥去上班時劉玉蘭在路上攔住了我哥。劉玉蘭說:“不管有沒有事我都得找你,因為我有話非要跟你說,你就是不想聽我也要跟你說。”這時劉玉蘭的眼裏湧滿了淚。我哥的心軟了,站著不動,意思是,你說吧。劉玉蘭說:“鍾槐哥,我要告訴你,我不跟郭政委結婚了,因為我愛上了一個人。我要是不愛上他,我就跟郭政委結婚,可我愛上這個人後,跟郭政委的婚就不能結了。我愛上的這個人,就是你!”我哥已有了這種感覺,就怕會出現這種事,所以就努力設法躲著她,可當劉玉蘭把這話說出口時,我哥還是懵了,傻憨憨地看著劉玉蘭。劉玉蘭流著淚說:“鍾槐哥,我既然愛上你了,我就不會再愛別人,除了你,我這輩子不再嫁人了。不信,你就等著瞧!我想要對你說的,就是這些話。”說完,她轉身就走了。當時,我哥的兩條腿都有些發軟。後來我哥對我說,當她轉身消失在林帶的拐彎處時,他的心就被她身上那種無形的東西以及她那優美的身段給牽著走了。
可是,我哥還是馬上去找我母親,把這事全告訴了我母親,他認為這樣的事瞞著母親就是對母親不孝順,他對母親說:“娘,你別讓她再住在咱們家了。”母親也感到這事有些嚴重,說:“這種事咱們可千萬做不得。太缺德!”
六月底麥子已經開始成熟了,麥田是一片燦爛的金黃。麥收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郭文雲是團長兼政委,忙到天黑透了才回來,還要到辦公室去批閱文件。劉玉蘭是個想把要做事立刻做完後才肯甘心的人。所以她一直在辦公室門口等。郭文雲看到她吃驚地問:“這麽晚了,你咋還不休息。”劉玉蘭說:“我找你有事。”郭文雲關切地問:“啥事?”劉玉蘭說:“郭政委,你給我找份工作吧。”郭文雲說:“那當然可以,等結婚後,我立馬給你安排個工作,你想幹啥?能幹啥?”劉玉蘭說:“不,我找份工作做是想把工資攢起來,能還你的盤纏錢和你給我家的那1000元錢。”郭文雲驚愕地張大嘴說:“你說這話是啥意思?”心一沉,臉也唰地變成鐵青色了。他惱怒極了,嚴厲地吼著:“不行!這事說變就變了?世上哪有這樣的事?盤纏錢和給你家的錢我不要!但這婚非結不可,你耍著我玩哪?回去好好準備結婚的事吧!”
劉玉蘭心事重重地回到我母親那兒。把這事跟我母親講了,母親說:“玉蘭姑娘,你聽我一句勸,就這兩天去跟郭政委把結婚證給扯了吧。”劉玉蘭看著我娘,沉默了很長時間,接著淚嘩地滾了下來說:“大媽,你是個好人,比我媽還好,按理說,我該聽你的勸。是我在老家答應了郭政委我才到這兒來的,當然我該跟他結婚,但一想到以後的日子,我就害怕,要跟一個年紀跟我父親一樣大的人沒感情地過一輩子,我就咋也不甘心!我咋啦?我也是個人呀,我幹嗎不能有自己的幸福,我幹嗎不能追求我想要的幸福。梁山伯和祝英台不是這樣的嗎?哪怕變成一對蝴蝶,那也是幸福!我也下決心了,跟郭政委的婚我不結!我看他也不見得為這事會把我殺了!”我母親聽她這麽一說,沉重地歎了口氣說:“玉蘭姑娘,這樣吧,這兩天你到別處找個地方去住吧!因為我兒子有點不願意。”
第二天清晨,郭文雲把王朝剛叫到他辦公室說:“王朝剛,你給我辦件事。”他把信封裏裝的一疊錢擱在桌子上,“這是盤纏。你護送劉玉蘭回老家去,一定要安全可靠地送到!”王朝剛吃驚地問:“咋啦?”郭文雲說:“人家姑娘見了我後,不願意了。咱不能強迫人家,再說,強拗的瓜也不甜,對吧?我昨晚想了一晚,可能我郭文雲這輩子就沒有娶老婆的命!就這樣,速去速回!”
炎炎的太陽下,麥田閃出一片刺眼的金燦燦的光亮。開鐮以後,劉玉蘭知道虎口奪娘,自己也不能在家閑著,於是從我母親那兒要了把鐮刀,下地割麥去了。自是農村幹慣活的人,進麥田後一彎腰揮著鐮刀就唰唰地一路埋頭割了起來。這一幕被也在田裏割麥的我哥看在眼裏。而王朝剛決心要完成好郭政委交給他的任務。他在麥田找到了劉玉蘭,用很強硬的口氣對劉玉蘭說:“劉玉蘭,你不知道我是誰吧?我可以告訴你,在郭政委當營教導員的時候,我就是他的警衛員。我現在是團裏基建科的副科長,是郭政委一手提拔的我。我同郭政委是啥關係你心裏清楚了吧。你不肯跟郭政委結婚了,可以,誰也不會強迫你。但你從哪裏來就得回哪裏去。郭政委讓我把你送回老家去,盤纏都給我了。你現在回去收拾收拾,今天就走!”劉玉蘭嚇壞了,說:“不!我不能回老家!”王朝剛說:“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說著王朝剛就上去拉她,她扔下鐮刀就跑,她突然看到了我哥,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樣地衝向我哥。朝我哥喊:“鍾槐哥,救救我!”我哥吃驚地問:“咋啦?”劉玉蘭說:“郭政委要派人送我回老家,那不是要把我往火坑裏推嗎?鍾槐哥,救救我!”我哥看著她那雙淚汪汪的可憐而美麗的眼睛,想了想就說:“是呀,你不能回去。”王朝剛這時也追到他們跟前,劉玉蘭躲到了我哥的背後。王朝剛要去抓劉玉蘭,我哥伸開雙臂把王朝剛擋住了。王朝剛問:“鍾槐,這是咋回事?”我哥說:“你們不能把她送回去!你們把她送回去,就是把她往火坑裏推!”王朝剛說:“鍾槐,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哥用堅定的口氣說:“我說了,你們不能把她送回去!”我哥當機立斷地回過頭對劉玉蘭說:“劉玉蘭,你去找我娘去,你對我娘說,我說了,從此你就住在我娘那兒,我娘會幫你的。”劉玉蘭含著淚,突然擁抱了一下我哥喊:“鍾槐哥,謝謝你!”
這一抱,讓王朝剛和麥田裏的人全都驚呆了。
康拜因在麥田裏收割著麥子,發出卡嚓卡嚓的聲響。收割機裏的糧箱裝滿麥粒後又從噴口噴出,傾瀉到大卡車裏,在陽光下就像是一條金色的瀑布。郭文雲正在康拜因旁檢查工作,王朝剛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急匆匆地來到郭文雲身邊,把剛才的情況同郭文雲一說,郭文雲的臉頓時就氣黃了。說:“鍾槐這小子怎麽能幹出這事來?”王朝剛說:“政委,一個是漂亮姑娘,一個是年輕小夥子,那不是一對幹柴烈火嗎?隻要一碰,肯定就燒到一起了。”郭文雲跺腳說:“我失策了!這事說不定劉月季也摻和在裏麵了。要不,劉玉蘭為啥一來就非要同劉月季住在一起呢?”王朝剛:“白拾一個這麽漂亮的兒媳婦,誰不幹!”
怒火中燒的郭文雲沒去找我母親和我哥。而是回到辦公室一個電話打給了我父親。那時候,因為邊境上出了點事,上級決定要在邊境上建農場,師裏決定由我父親負責這件事。這是件特大的急事。但父親一接到郭文雲的電話,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要了輛小車,直奔團場而來。父親當時氣的臉色蒼白。
劉玉蘭躲到我母親的辦公室,把這事同我母親一說,眼淚就嘩嘩地流個不停。而且一再強調說:“是鍾槐哥讓我來找你的。”母親抱怨說:“你看你這麽一鬧,我兒子和我都擔責任了。”可母親看著劉玉蘭那可憐又傷心的樣子,不忍地就挺了一下腰,臉上露出了一絲淒苦的微笑說:“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你也用不著太犯愁,反正我們不能看著你再回家去跳火坑。”劉玉蘭一下跪下說:“月季大媽,我就是成不了你兒媳婦,我也得叫你娘!”母親說:“既然鍾槐說了,那你還住我這兒吧。現在我要給割麥子的人送飯去,你跟著一起去吧。”
那頭小母毛驢已經長大了,現在也當上了母親,生了一頭小公驢。生下小公驢時,我哥高興的不得了。每天上班前都要帶著小毛驢到荒野上奔跑戲耍一番。小毛驢同我哥也有了很深的感情,牠隻要看到我哥,就朝我哥親切地啊歐啊歐叫。母親趕著毛驢車同劉玉蘭一起把飯送到麥田的地頭。父親為了找母親和我哥也驅車來到了麥田。母親看到父親那張著火的臉,知道他來是為了啥事。母親平靜地說:“開飯的時間,吃了飯再說。”
開完飯,父親就把母親和我哥叫到林帶裏。母親讓劉玉蘭趕著毛驢車回去。林帶裏靜悄悄的,四下裏也沒人。父親怒衝衝地說:“剛才那趕車回去的姑娘是不是就是郭文雲接來的?”母親說:“是。”父親說:“立即讓王朝剛把她送回老家去!你們也不想想,老郭已是四十出頭的人了,好不容易接來了一個他喜歡的女人,你們不但不幫忙促成這事,反而在這中間插一杠子,弄得老郭人財兩空,你們別忘了,老郭可是我的老戰友啊!你們讓我鍾匡民的臉往哪兒擱?”母親說:“鍾匡民,你把這事先撥拉清楚好不好!是那姑娘看上了鍾槐,不是鍾槐看上那姑娘,是姑娘不願嫁給老郭,不是我們教唆姑娘不跟老郭。這件事我和鍾槐都沒責任!”父親說:“那你們就讓王朝剛把她送回老家去!”母親說:“她不能回去。把她送回老家就等於把她推進火坑,我不忍心。”我哥更是一臉的正義感,說:“你們把她送回去,我就去把她接回來。做人連這點良心都沒有,那還做什麽人!”父親冷笑一聲說:“看來你和那姑娘確有其事了?你也不想想,郭政委那麽器重你,你卻做下這麽缺德的事!你還有沒有最起碼的道德觀念?”我哥也冷笑著說:“爹,你別在我跟前講什麽道德,在你撇下我娘,跟那個孟葦婷結婚時,你想過道德嗎?你要說我不道德,那我也是跟你這個當領導的爹學的!”父親怒不可遏,一個耳光甩了上去。我哥連臉都不捂,說:“你要打你可以接著打,反正你是個爹,爹打兒子這是你的權利,但在我心裏,早就沒你這個爹了!”
母親心疼地哭了,喊:“鍾匡民,你有什麽資格打我的兒子! ……”
父親也感到自己過分了。在上車時回過頭,語氣也平和多了,說:“你們再好好想想吧!”
五天以後,已經被任命為邊境農場某團團長的高占斌來找我的母親用商量的口氣對她說:“月季大姐,目前邊境上的形勢有些緊張,為了鞏固國防的需要,師裏決定派一批身體好,覺悟高,守紀律的人去邊境農場。鍾副師長想讓鍾槐也去,想讓他在那兒能得到更好的鍛煉。”母親半天沒說話,眼裏滲出了淚,她猜到了父親的意圖,但很快就把淚抹去說:“他這個爹當的可真夠有水平的。”接著母親又微笑了一下說:“高團長,你們啥時候出發?”高占斌:“第一批人是後天出發。鍾槐就在第一批人的名單裏。”母親說:“那你回去吧,明天我一定把鍾槐給你送來,耽誤不了事的。”
送走高占斌後母親就去找我哥。我哥聽後說:“娘,我去!”母親說:“這是公事,當然得去。但明天我要和你一起去找你爹。”我哥說:“還見他幹嗎?”母親說:“人要去,但話也要說清楚,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的走。”
瀚海市已綠樹成蔭,道路與房屋規劃的錯落有致,馬路兩旁鮮花盛開,已很像座花園新城了。第二天一早,母親就領著我哥在師部辦公室見到了我父親。母親說:“我知道你為啥要把鍾槐發配到邊境農場去,你還在認為郭文雲與劉玉蘭的事沒成是鍾槐的原因,你是想把鍾槐和那姑娘盡快地分開。”父親說:“對,有這層意思。”母親說:“所以我要領兒子來,同你把這件事掰掰清楚。是的,那姑娘在老家時是一口答應與郭文雲的這門親事的。那是因為他父母要強迫她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村長。她是為了逃婚才尋找到了這麽個機會跑出來的。她那時也是一心想來同郭文雲成親的。可到了這兒後,她才想到了她要跟一個跟她父親一樣大的男人過那種沒感情的生活,她就感到害怕。她看到鍾槐後就變卦了。我覺得姑娘沒錯!沒有感情的生活,雙方都很痛苦,你和我都是從這上頭過來的,這樣苦滋味你我不是不想再嚐了嗎?為啥卻要卻要逼著那姑娘去嚐?當然,郭文雲也沒錯,我也很同情他,可鍾槐就更沒錯了,別人愛他,怎麽會是他的錯!讓鍾槐去邊境農場工作,我不反對,我還要鼓勵他去,守關防邊本來就是男人該做的事。但讓他帶罪去充軍,我不願意!打孩子出生的那天起,你就沒盡過一回當爹的責任。現在你倒要擺出一個當爹的架勢來了。你要知道,為了讓孩子們見一下你這個爹,我費了多大的勁!你真要當爹,那你就得像個爹!像我這個娘待他們一樣!”父親有些愧疚地垂下了腦袋。
母親領著我哥要離開時,一直悶在一旁沒吭一聲的哥突然朝我爹喊:“爹,我去邊境農場,不會給你丟臉的!但你不能冤枉我!”
在來師部時,母親就讓劉玉蘭收拾好我哥的行李,送到了師部招待所。吃過晚飯後,母親就讓劉玉蘭去同我哥告個別。月兒彎彎,夏夜那涼爽的風輕輕地拂來。在劉玉蘭為難的時候,我哥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可這時他見到劉玉蘭又感到很靦腆很不自在。劉玉蘭含著淚問:“鍾槐哥,咱倆的事咋辦?”我哥搓著手悶了半天才說:“等幾年再說吧。在這些年裏,你要是相中比我更好的人,那你就跟他過……”劉玉蘭心酸地打斷了我哥的話說:“鍾槐哥,你不該說這樣的話。你把我看成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了。我說了,就因為我真心愛你,才沒答應郭政委的婚事,我變卦,也是下了好大的決心的,因為我這樣做,也太對不起郭政委了。要不對你真心,我下不了這決心,我會等你,一直等下去。”
清晨,招待所門前紅旗飄揚,裝滿人和行李的大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開出招待所。我哥坐在最後一輛卡車上。卡車上了公路後,劉玉蘭突然從林帶裏竄上公路,尾隨著最後一輛卡車狂奔著,她揮著手喊:“鍾槐哥——”車尾揚起了一團團灰蒙蒙的塵霧。卡車拐了彎,劉玉蘭又飛奔著斜穿過林帶,追著汽車喊:“鍾槐哥——”我哥感動了,眼裏湧滿了熱淚。他也朝她揮手,心裏也在喊:“劉玉蘭,我一定娶你!……”
車隊遠去了。塵霧也在漸漸消散。劉玉蘭跪在地上捂著臉哭著說:“鍾槐哥,我一定要嫁給你……”母親慢慢地走到她身邊,同情而憐愛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說:“閨女,咱們回家去!”
母親問:“啥帽?”程世昌答:“漏網右派。”
積雪鋪滿了大地,夕陽的餘輝抹在樹枝上,那掛滿樹枝上的千姿百態的霜花被映照的晶瑩絢爛。那天母親去廁所時,程世昌又在那兒清掃廁所了。我母親突然想起什麽就問:“程技術員你家屬呢?我咋從來沒看到你家屬?”程世昌傷感地搖搖頭說:“這事我再也不想提起了。一提起,我就幾天幾夜都睡不成覺。”程世昌告訴我母親,解放前,他大學畢業後,一時沒找到工作。他的一位校友當時在新疆農場農墾處當處長,就寫信動員他來新疆幫著支撐他的工作。他就離開了他的妻子與一歲還不到的女兒。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到了新疆後,他就沒再回去過。解放後幾年,他才寫信給他的妻子,讓她帶著女兒來新疆團聚,可在進新疆後的路上,竟會遇到一些殘忍的土匪,妻子被打死了,女兒也沒了下落,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母親問他:“你女兒叫啥?”
“程鶯鶯。”
我母親的心頭一驚,忙又問:“你女兒身上有啥念物沒有?”程世昌說:“在我離開她們時,我給女兒買了一條金項鏈,上麵還掛了個金長生果。我還讓金匠在長生果裏刻了程鶯鶯三個小字。”母親心裏雖驚,但臉上卻很平靜,寬慰他說:“說不定有一天會找到的。”程世昌絕望地搖著頭說:“哪還有這樣的希望啊!”
母親回到家後關緊門,從箱裏拿出布包,取出金項鏈,打開那金長生果,裏麵果然刻著“程鶯鶯”在個字。
母親想了一夜。第二天天沒亮,她就趕往師部到我父親家,攔住正要去上班的父親說:“匡民,你先不忙上班,有件大事我要找你商量。”孟葦婷已上班去了,父親到書房把門關上問:“啥大事?這麽火急火燎的?”母親地事情一講,父親也有點吃驚說:“真有這麽巧的事?”母親拿出金項鏈給父親看,說:“上麵程鶯鶯三個字刻的清清楚楚的。匡民,你看這事咋辦?我可沒主意了。”父親思考了一下果斷地說:“這事就你我兩個人知道。對誰都不要講。你想想,程世昌目前戴著帽呢,要是把這事公開了,鍾柳一生的前途說不定就給毀了。這麽好一個女孩子,你忍心嗎?對程世昌來說,他會更痛苦。”母親說:“那程世昌也太可憐了。”父親說:“現在隻能這樣!這對程世昌和鍾柳都好。”談到程世昌,父親就歎惜地說:“他的一技之長,我們會用的!過些日子再說吧。”
春節過後,積雪在白天的陽光下融開了,但到晚上又凍成了一層薄薄的冰層,天氣開始慢慢地在轉暖。有一天,母親在廁所邊見到程世昌,程世昌帶著點喜色對母親說:“月季大姐,過兩天我就要去水庫工作了。聽說,這事是鍾副師長給我安排的。”母親說:“他一直很器重你,啥時候動身?”程世昌說:“大後天吧。”母親想了想,像突然下了決心似地:“晚上,你上我辦公室來,我有事要告訴你!”
那晚下著小雨,天很黑。程世昌到我母親那兒,母親把門鎖上。程世昌滿是疑惑地看著我母親,母親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小布口袋,又從裏麵取出一個小紅包,程世昌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母親,母親打開小紅布包,亮出一條掛著顆金長生果的金項鏈,程世昌眼睛一亮全身顫栗起來。母親把金項鏈遞給程世昌說:“認識這東西嗎?”程世昌緊張的喘不過氣來。他打開長生果看了一眼,眼淚便嘩地湧了出來:“月季大姐,我女兒在哪兒?”母親說:“鍾柳就是你女兒。你還救過她的命。”程世昌已經說不出話來,他想不到在冥冥之中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安排著這樣的一種命運。母親顯的很平靜,說:“程技術員。當我知道鍾柳就是你女兒後,我去找過鍾匡民,但他對我說,這事不能告訴你,也不能讓你們相認。因為相認後,你現在這種狀況,會影響鍾柳將來的前程,影響她的一輩子。所以讓鍾柳繼續留在我們家會比較好。這樣對她今後的發展有利。但這些天我思想鬥爭了好些天後覺得還是告訴你好,讓你知道你的女兒還活著!要不你的心真的太苦了!”母親看著程世昌的眼睛說,“你不會馬上想認你女兒吧?”程世昌思考了一陣,很感激地抹去淚點著頭說:“月季大姐,鍾副師長和你想的很周到。我想我不會那麽自私,為了一時的衝動斷了女兒一生的前程。月季大姐,你能這麽告訴我,讓我知道我女兒的下落我就已經很滿足了,心裏也感到特別安慰。”母親說:“鍾柳已經放寒假回來了,我會安排讓你見她的。”
積雪在燦爛的陽光下漸漸地融化了。裸露出來的土地濕漉漉地閃著水光,嫩綠的小草在依然嚴寒的風中探出了腦袋。那天傍晚,母親燉了一隻雞讓鍾柳給程世昌送去說:“見了要叫幹爹,明天一早他就要去水庫了。”程世昌單獨住在一間地窩子裏。鍾柳提了隻小柳條筐走進地窩子,親切地叫了程世昌一聲“幹爹”。鍾柳那年已經14歲,正在發育的她,顯得健康、美麗,全身蕩漾著少女青春的活力。程世昌看著女兒說:“鍾柳,你還有個名字,叫程鶯鶯是嗎?”鍾柳猶豫了一下說:“是,幹爹,你咋知道?”程世昌強壓著心中的狂喜與激動說:“你娘告訴我的。”鍾柳說:“我娘從不把我這名字告訴別人。”程世昌說:“因為我是你幹爹,救過你的命。”
程世昌情不自禁地抹去湧出眼角上的淚說:“鍾柳,你回吧,替我謝謝你娘!”鍾柳說了一句:“幹爹,你要多保重。”就走出了地窩子。程世昌從地窩子那挨著地的小窗看著鍾柳那遠去的雙腳,淚水便一串串地滾了下來……
程世昌走後不到一個月,那時已是三月中旬了。在江南一帶,早已是桃紅柳綠了,但在新疆卻依然是春寒料峭。一天上午,母親趕著小毛驢車,從加工廠拉回麵粉和清油回機關食堂。林帶已有些微微泛綠。這時她看到路邊有一位白淨淨的三十多歲的女人萎縮在林帶裏,她那眼神布滿了絕望與哀傷。
那女人叫向彩菊,據她說是家鄉鬧饑荒,餓死了人,逃荒逃到新疆來的。母親看到她那副又冷又餓的樣子,給她安排了飯,還把自己的厚夾襖給她穿上。向彩菊說:“大姐你做好人就做到底吧。幫我在這兒找個活兒幹幹,隻要給口飯吃就行。”母親就暫時安排她到機關食堂的菜地去幹活。
鮮嫩的綠色讓人感到春天的明媚與生機。機關食堂的菜地離機關食堂隻有半裏地。青菜已經綠油油地排成了行。韭菜也都已齊唰唰地頂出了嫩芽芽。一清早,向彩菊就到菜地除草。不一會兒,她看到有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騎著自行車來到菜地,拿著鋤頭也走進菜地來鋤草。
太陽剛剛升起,碧綠的菜葉上滾著晶亮的水珠。郭文雲看看向彩菊說:“你是哪個單位的啊?我咋沒見過你?”向彩菊說:“我是劉月季大姐派我來這兒幹活的。”這時我母親也剛好拿著鋤頭進了地。自我父親把我哥發送到邊境農場去後,郭文雲反而感到很過意不去。他對王朝剛說:“這事就到此為止,不能再鬧了,要不我這個當政委的品位也太低了。劉玉蘭不肯回老家想留在這兒就留在這兒吧。這盤纏錢你去給月季大姐,說是我給鍾槐和劉玉蘭辦喜事用的。”王朝剛來送錢,我母親說:“這錢我們不能收。他倆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呢。郭政委真要有寬容的心,就給劉玉蘭安排個工作吧。”沒幾天郭文雲果然給劉玉蘭在付業隊安排了個工作。付業隊離團部很近,每隔10天劉玉蘭都會來母親這兒住一夜。當時母親接上話茬說:“政委,她是我遠房表妹,家鄉鬧饑荒,特地來投奔我的。”郭文雲說:“那你表妹是想長期在咱農場呆還是隻住一陣子?”我母親說:“她是想能長期在我這兒呆。”郭文雲說:“咱們農場的活兒重得很呢。”向彩菊說:“在農村老家我也是幹農活的。”郭文雲說:“可你長的不大像個農村婦女。”我母親笑著說:“政委,瞧你說的,農村婦女就沒長的細皮嫩肉的啦?”郭文雲一笑說:“月季大姐,那就讓她留下吧。”我母親說:“向彩菊快謝謝政委!”
誰也沒有想到,郭文雲與向彩菊的這一次見麵,給雙方都留下了很好很深的影響,那些天,郭文雲早晨一有空就要到菜地來幹活。
十幾天後,郭文雲又來到菜地,一看到隻有母親一個人在幹活。就忙問:“月季大姐,向彩菊呢?”母親說:“昨天勞資科就通知她去學校菜地幹活了。不是你給安排的嗎?”郭文雲的臉上頓時籠上了濃濃的失落與惆悵。母親這才感覺到了什麽,很後悔自己的遲鈍。
因為劉玉蘭的事,母親感到郭文雲受到的傷害也是蠻重的。因此當她察覺到郭文雲的心事後,當天下午母親就趕到學校菜地去找向彩菊,她把向彩菊拉進林帶裏很嚴肅地說:“彩菊妹子,你要信得過我月季大姐,你把你的身世一五一十地都告訴我好嗎?以前你不說我也不問,但現在我得問,因為有一件事我想辦。你到這兒來是找人的吧?”向彩菊看著我母親那雙真誠和善的眼睛點了點頭說:“我是來找程世昌的。程世昌的女人是我妹妹。”母親說:“那你為啥不早說?”向彩菊一臉沮喪地說:“我聽別人說,他犯了政治錯誤,戴著帽呢,我就害怕了。我父親是個大煙鬼,把家產抽光了,就把我賣給別人當童養媳。我妹妹福氣好,被我姑姑領走了,後來嫁給程世昌,可沒想到……”向彩菊說著便淚流滿麵了。我母親同情地說:“彩菊妹子,你別傷心。生活在這世上,誰沒個坎坎坷坷?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既然活著,咱們就得想著今後咋個活。彩菊妹子,我不瞞你,我想給你做個媒,所以我得了解你。”
母親第二天一早就到菜地去幹活。因為她感覺到郭文雲為向彩菊已有些心神不定了。果然不一會兒郭文雲就騎著自行車來了。我母親意味深長地看著郭文雲開門見山地笑著說:“政委我問你,你是不是看上向彩菊了。”郭文雲抓了抓頭皮一笑說:“有一點。”我母親說:“這事要擱在兩年前就好了。”郭文雲:“月季大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問過她,她當過童養媳,但沒正式成親。”我母親說:“政委,既然你提出了這件事,我也得老實告訴你,她適合不適合你,你得考慮好。”郭文雲:“她政治上有問題?”我母親說:“她本人政治上沒問題。但她是程世昌死去太太的姐姐。”郭文雲說:“啊?她是程世昌的大姨子!”母親說:”是呀,政委,世上有沒有報應的事,你大概不信,但我信。這些天我同向彩菊接觸下來,她可是個世上少有的好女人哪。漂亮、賢惠、能幹,哪個男人攤上她,那真是享福了。”郭文雲放下鋤頭點上支煙說:“月季大姐,我也跟你說句心裏話吧,在我心裏向彩菊和劉玉蘭不一樣。我是想跟劉玉蘭結婚,因為我該有個女人成個家了,但我對她說不上感情,所以她變卦後,我很生氣,但隻是生氣,卻不咋感到痛苦,而且年齡實在也相差的太大了,生氣是因為她弄得我很丟臉,所以這事過了也就過了。可向彩菊不一樣,我覺得我對她有感情了,而且年齡也相差不大,她就是我想要的女人。可沒想到她是程世昌的大姨子。”母親說:“那你準備咋辦?”郭文雲說:“你先幫我同她拉扯上再說。”母親笑了,說:“明白了。”
清晨,天上有幾片嵌著彩邊的雲。郭文雲在菜地的埂子上坐著等我母親的消息。母親也早早地趕到菜地,笑著說:“女方同意了。”郭文雲笑了笑卻悶著頭抽了半天的煙,然後說:“月季大姐,你再幫我個忙,勸她等我兩年到三年。”母親說:“幹嗎呀?你倆都不小了。”郭文雲有些沮喪地說:“把程世昌劃成漏網右派是王朝剛整的材料,我批準上報的。為啥我要讓她等上兩三年,月季大姐,你是個明白人,能琢磨出來……”
小毛驢送到我哥那兒時,我哥不知有高興了,他追逐著小毛驢在草坡上喊啊奔啊打滾啊,接著他摟著小毛驢的脖子喊:“娘,娘——我好想你啊——”說著,淚水滾滾。我哥從出生起就沒離開過我母親。母親在我哥心中的地位一直是最重的。他會為母親豁出一切。
夏日炎炎,父親驅車去了邊境農場。高占斌一見我父親就迫不及待興致勃勃地講有關我哥的一件事。他說,他們團的業餘演出隊有一個女演員叫趙麗江,是業餘演出隊的女演員中最漂亮的一個,能歌善舞,是演出隊裏的尖子。有一天她同另外幾個演員組成了一個演出小組準備到各邊防站去演出,他們最早去的就是鍾槐去的那個邊防站。沒過幾天,趙麗江突然來找他說:“高團長,我有一個請求。我聽說,我們團的三個邊防站,原先都是單身男同誌,現在一位把自己的妻子從口裏接來了,另一位也經組織介紹結婚了,隻有鍾槐同誌還是單身一人。我想去他那兒工作,同他一起完成守邊巡邏的任務。”高占斌笑著問:“為什麽?”趙麗江激動地說:“高團長。你不知道鍾槐同誌有多崇高多偉大,他長年累月地一個人堅守在邊防站上。每天早晨起來他就自覺的莊嚴地升起國旗,無論是刮風下雨,還是天寒地凍,你始終忠於職守。每天還要趕著羊群巡邏邊防線,走上幾十公裏的路。他的精神太讓我感動了,所以我堅決要求去他那兒工作,當他的忠實助手!”高占斌說:“你是要讓我為你們先牽牽線?”趙麗江說:“不,我隻要你批準我去就行了。我自己一個人去,用不著人送。到那兒後,我會努力同他相處好的,請你批準吧,我懇求你。”高占斌自然不知道有關劉玉蘭的事,於是他批準了。
那位趙麗江背上背包,翻山越嶺,沿著邊境線去了我哥那兒。她對我哥說:“鍾槐同誌,團領導批準我,讓我同你在這兒一起來完成堅守邊防站的光榮而艱苦的工作。”我哥看著她愣了老半天,然後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明天你就回去!”趙麗江說:“不可能,既然我來了,我決不走!”我哥說:“你是不是還有那個意思?”趙麗江說:“那當然!”我哥說:“那就更不行了!”
晚上掛在牆上的馬燈閃著黃幽幽的光亮。兩人麵對麵坐著,神情很嚴肅,趙麗江說:“鍾槐同誌,你認為我配不上你是嗎?”我哥說:“不是,是因為沒感情。”趙麗江說:“鍾槐同誌,我不是由於感情才來找你的。我是為理想來找你的。因為理想的結合才是一種崇高的結合!你不這樣認為嗎?”我哥說:“可我不能對不起人!”趙麗江說:“你有愛人了?”我哥說:“還說不上愛人,但我答應她了,隻要她不結婚,我就永遠等她。”趙麗江說:“那我就更不會走了。今晚我在哪兒睡?”我哥說:“你睡屋裏,我睡屋外。”那時是五月,邊境線上的夜晚還很冷,我哥披著件棉大衣在屋外站了一夜。半夜裏又突然刮起大風,趙麗江怎麽叫他,他都不肯進屋。
第二天晚上,我哥依然披著棉大衣站在屋外,那晚烏雲密布,接著大雨傾盆。趙麗江在門口喊:“鍾槐同誌,請你進屋吧!”我哥說:“不!隻有你答應回去,我才進屋。”趙麗江說:“我說了,我不會走。”我哥說:“那我天天晚上就站在屋外過。”
一連幾個晚上,我哥就是不踏進屋裏一步。而每天清晨趙麗江出來時,我哥已經不在了,隻見到院子裏的五星紅旗在嘩啦啦的飄揚。而在遠處青翠的山坡上,可以看到我哥趕著羊群牽著小毛驢的身影。第五天,趙麗江頂不住了。因為她看到我哥眼睛布滿了血絲,一臉的疲憊,臉也瘦了一大圈。晚上,我哥已披上棉大衣站到屋外,趙麗江好心疼啊,她含著淚說:“你進屋吧,我答應你,明天一早我就走。”
那晚下了一場細雨,青草上掛滿了閃光的雨珠。趙麗江背上行李同我哥告別,她含著淚說:“鍾槐,以前我是崇敬你,可現在我真的是愛上你了。我才感覺到,感情的份量也是很重很重的。”我哥也感到很內疚說:“趙麗江,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會讓我去做對不起人的人。你回吧,順著那山坡走,會近些。”趙麗江揮手同我哥告別。回過頭來喊:“鍾槐,你千萬別忘了我……”
“就這樣。”高占斌說,“他把那姑娘擠兌回來了。”
我父親聽了,心情突然感到很沉重。當天,父親就和高占斌去了我哥的邊防站。我父親讓高占斌先回去,他要在邊防站同兒子一起住兩天。父親站在邊防站的院子門口,看到廣闊而濃綠的山坡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上。一隻鷹在藍天上孤零零的盤旋著。這時,他突然感到一種被世界所遺棄的孤單與寂寞。太陽西下,成群的蚊子突然像一團團黑球似地向他襲來。他招架不住了,立刻奔進屋裏關上了門。屋子裏有些亂,顯然我哥沒有精力來收拾。父親這時感到心裏很不好受。屋子用火牆一隔兩間,外間是廚房,時間是臥室。父親看看窗外那灰暗下來的天空。他想了想,覺得不能幹等著,該給兒子做頓飯吃。他打開麵粉袋看看,又提起清油瓶瞄了瞄。牆上還掛著條用紙包著的臘肉。父親就開始蹲在爐前生火。可父親從來就沒有生過火做過飯,弄得滿屋子裏濃煙滾滾。當我哥趕著羊群快走到邊防站時,看見煙囪在冒著濃煙,而院子裏也在往外飄著煙霧。我哥以為院子著火了,飛奔著衝進院子。房門大開著,濃煙直往門外湧,父親也已打熬不住,淚漣漣地從屋裏逃了出來。剛好在院子看著戴著蚊罩的我哥。我哥馬上脫下蚊罩給父親戴上,自己衝進屋裏……
牆上掛著的馬燈又忽悠著黃幽幽的光亮。一個大樹根墩上擱著一碟鹹菜和幾塊蒸臘肉。父親喝著玉米糊糊啃著硬的像石頭似的餅子。我哥看父親啃不動,說:“爹,放在糊糊湯裏泡軟了再吃吧。你吃臘肉,這臘肉還是高叔叔捎給我的。平時我也舍不得吃。”父親說:“平時你就吃這些?”我哥說:“我烤一次餅子得吃一個星期。早上吃它中午帶它晚上還吃它。我從早上起床,趕著羊群到最後一個巡邏點幾十公裏路一天一個來回,現在天氣還好,天長,到冬天試試,兩頭都得趕黑。”父親說:“你泄氣了?”我哥說:“就為給你爭麵子,我也不敢泄氣啊,何況這是國家的事。”
半夜裏,父親突然感到肚子很不舒服。這些年來,父親那已經變的嬌貴的肚子,吃了我哥吃的這些東西自然有些受不了。他提上馬燈要往外走。我哥問:“爹,你上哪兒去?”父親說:“去方便一下。”我哥說:“你等一下,你這樣出去,屁股和臉回來就不是你自己的了。”我哥戴上防蚊罩,用鐵鍬在草地上鏟一小塊空地,然後放上堆幹草,點著燒了一會兒後,就很快用水撲滅,幹草堆頓時濃煙滾滾,我哥把麵罩給我父親戴上說:“你就蹲在煙裏去解,蚊子就咬不上了。”父親蹲在濃煙裏,感到既心酸又愧疚,眼淚汪汪的,不知是煙熏的還是真在流淚。
到晨光射進窗口,我哥就把睡著的父親搖醒。父親問:“咋啦?”我哥說:“升國旗。”
院子裏,我哥唱著國歌,莊嚴地升起了國旗。
吃過早飯後,父親就跟我哥趕著羊群一起去巡邏邊境線。父親當領導後發福了,一路上上坡下坡,沒多久就累的氣喘籲籲的了。我哥說:“爹,你騎毛驢吧。”父親搖搖頭說:“爹頂著住。”
中午,他們坐在草叢中,撥開青草,清澈的小溪在涓涓地流著。我哥用茶缸舀了缸溪水,然後把幹餅子掰開泡在缸子裏說:“爹,你吃吧。”父親接過缸子說:“鍾槐,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爹特不像個爹?”我哥說:“沒錯!因為你做的事就不像個爹麽。娘有哪點不好?你要拋棄我娘?”父親說:“你娘是天下少有的好女人。可婚姻是需要感情的。現在你應該懂。”我哥說:“是的,我知道,生我,是娘為了爺爺跪下來求你的。可生鍾楊,是你主動的吧?”父親說:“那是因為我要離開你娘。”我哥說:“反正是你主動的。你主動了,就等於承認我娘是你的女人。那你就得忠於我娘。可你卻看上別的女人,那就是在玩我娘,想到這點我就不願意!”父親黯然。
幾十公裏的山路,父親堅持著跟著我哥走下來了。第二天,高占斌坐著小車來接我父親。告別時,父親一把抱住我哥說:“鍾槐,你是我的好兒子,爹對不起你!還有你娘!”我哥說:“爹……其實我知道,不管咋著,你總還是我爹!……”擁抱在一起的父親和哥這時都流淚了。院子裏,初升的五星紅旗在臘臘作響,在邊上站著的高占斌與司機都感動地眼裏含滿了淚。
那天,父親從邊境農場回來,就直奔我母親那兒。父親對母親說:“玉蘭姑娘對鍾槐的態度還沒變吧?”母親說:“天天鬧著想去見鍾槐呢。”父親說:“那你就陪著玉蘭姑娘去一趟邊邊境農場,一是你也去看看兒子,二是給他們完婚吧。月季,你養了個好兒子!”
記得有一年,農場又開始麥收了,我和鍾柳都從學校趕回農場參加麥收。有一天黃昏,孟葦婷騎著自行車帶著她的侄兒孟少凡來到我們家。孟少凡比鍾柳大一歲,長的細皮嫩肉的挺英俊。但我不喜歡他,總感到他身上有一股痞子氣。他父母早死,奶奶年歲大了又管不住他,隻好把他送姑姑孟葦婷這兒來。當時他已綴了一年學,所以轉學到這兒來後,就同鍾柳一個班,還同鍾柳同桌。開學的第二天他就拿了一個盒子說是送給鍾柳的禮物。鍾柳打開盒子,裏麵竟爬出一條四腳蛇,嚇的鍾柳哭天喊地的。我知道後就警告他,再這樣我就讓你趴在地上起不來。但我母親卻非常同情他,對我說:“別欺侮他,這麽小就失去了父親,多可憐!”可我父親也不喜歡孟少凡,對他也特別的嚴,為此孟葦婷與我父親之間總有一些不愉快。這次下來割麥子就是我父親命令的,說:“所有師領導的孩子都下去割麥子了,你為什麽不去。”孟少凡說:“師部沒麥子割。”我父親說:“那就上郭文雲那個團去!鍾楊、鍾柳不都去了。你們這種家庭啊,隻知道嬌慣孩子。”孟葦婷說:“我把他送到月季大姐那兒去不就行了,你幹嗎要把我的家庭扯上!”
麥田似乎一望無邊,我和鍾柳唰唰地割著麥子往前趕,孟少凡很快就落在了後麵。開始的時候他還彎著腰割,到下午,我們看到他在站著隻割麥穗頭,留下了半腰高的麥茬子。我氣的走過去對他吼:“你哪裏是來割麥子的啊!你是來糟蹋麥子的。”孟少凡哭了,說:“我手痛割不動。”鍾柳掰開他的手,手上布滿了紫血泡。鍾柳掏出手絹為他包好後說:“慢慢割,千萬別糟蹋麥子。”我說:“你還不及一個女孩子,鍾柳比你還小一歲呢!”可到下午,就不見他的身影了,收工時,隻見他用的那把鐮刀留在了地裏。
到了晚上,還不見他的人影,母親急了,去找。果然,在去師部的路上,看見孟少凡正坐在林帶的埂子上哭,那時他又累又餓又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他見到我母親就像見到親人一樣撲向我母親喊:“月季大媽!”母親摟著他坐到驢車上說:“幹不動就慢慢幹,鍾柳比你還小一歲呢,都能堅持,你為啥不能,不管咋說你還是個小夥子呢,當逃兵多丟人哪!”從那以後,少凡對我母親特別的親,凡是有什麽難事,他都來找我母親。孟葦婷為此也越發地感激和敬佩我母親。孟少凡初中畢業後沒考上高中,他不肯再上學,想要工作,他說他想自己養活自己。孟葦婷勸不動,隻好讓我父親出麵同勞資上打了聲招呼,孟葦婷為此也奔波了幾天,總算在商業處給他找了份工作。三年後,他當上了采購員。活的到也滿滋潤。當然,這已是以後的事了。
現在回想起來,孟葦婷與我父親結合。她並沒有感受到多大的幸福,更多的反而是一種壓力,她時時處處都得考慮到自己的身份,考慮到不給我父親丟臉。而我父親呢?整天忙於工作,很少能顧及到她。有一天,孟少凡來找我母親說他姑姑病了,有點不行了。姑父又出差了,要一個星期後才能回來。母親立馬與少凡趕到瀚海市。孟葦婷對我母親說:“幾天沒吃下東西了,但到醫院又查不出原因來。”母親說:“那就上烏魯木齊大醫院去查!病咋能拖呀!”母親當天就找了一輛車,帶著孟葦婷去了烏魯木齊,找了家大醫院住下。醫生檢查後說,這病再遲幾天送來,恐怕就沒救了。母親就生氣地打電話責怪我父親說:“鍾匡民,你當爹不像個爹,當丈夫也不像個丈夫!你不是喜歡這個女人嗎?可你就是這樣喜歡的?”對於母親的責怪,父親也感到很愧疚。所以當孟葦婷出院時,父親親自到烏魯木齊去接她,這使孟葦婷既感到既意外又心酸,說:“你會特意趕來接我,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了。”父親說:“那就讓太陽從西邊出一回。”
應該說,孟葦婷也是個很不錯的女人。為了報答母親對她的寬容和關心,她也時時地關照著我和鍾柳。我從農校畢業,在分配的問題上,同父親發生了爭執。那時孟葦婷剛出院不久。那天剛好是星期六,我和鍾柳在父親家吃晚飯。父親問我:“農校畢業了你想幹什麽?”我說:“我想到農科所去工作。”我父親一本正經地說:“去農科所工作的人都是一些技術上有特長的人,我看你先去農場,在生產連隊去當個農業技術員吧。”孟葦婷在一邊說:“鍾楊肯動腦子,農科所不就是個動腦子的地方嗎?”父親說:“在連隊當農業技術員就不用動腦子了?”鍾柳在一邊說:“二哥想當個農業科學家。”父親冷笑一聲說:“野心倒不小。但這事你我說了都不算,分配工作得有組織部門定!”
在農校具體分配畢業生的工作時,孟葦婷到組織部門去打了聲招呼。那天師機關開完大會,正式宣布我父親升任師長,我父親躊躇滿誌地走出會議室時,組織科的顧大姐討好地對我父親說:“鍾師長,你兒子鍾楊分到農科所工作了。”我父親一聽就惱了說:“這中間你們是不是把我的因素也摻和進去了?”顧大姐說:“這倒沒有,我們從檔案中了解到,鍾楊在農校的學習成績相當優秀,而且政治表現也很不錯。”我父親說:“有沒有人給你們打招呼?”顧大姐說:“孟葦婷同誌倒是來說過一聲。但她和鍾楊並沒有直接的親屬關係。”父親惱怒地說:“怎麽沒有,孟葦婷是我老婆,鍾楊是我兒子。”
我父親升官,孟葦婷自然高興,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她對我父親說:“你當了師長,外麵不讓慶賀,家裏慶賀一下總可以吧?”父親氣的一句話也不說,猛一下就把桌子掀翻了喊:“孟葦婷,你幹嗎老是給我找麻煩啊!”
那天下午我已接到了分配通知。我高興地回家告訴了我母親。母親也為我高興,但我很誠實地告訴母親,孟葦婷給組織部門打過招呼。母親一聽說,忙說:“這不好,你爹要知道了,孟葦婷的日子可要不好過了。不行,你現在就跟娘去你爹家,你葦婷阿姨是出於好心,不能讓她為你擔責任。”我們敲父親家的門時,父親正好把桌子掀翻,隻聽到滿地碗筷盤子敲碎的聲音。父親氣狠狠地來開門,父親一看是我們,說:“月季,你們咋來啦?”母親一指地上一片狼籍的碗盤說:“就為這來的!”
母親說:“在鍾楊的畢業分配上,是我劉月季找的孟葦婷。孩子想在農科所工作,在農業上搞點研究,想上進也不是什麽壞事。”孟葦婷在一邊哭著說:“農校畢業分配中,就有四個去農科所的名額,鍾楊在農校表現的很不錯,他為什麽不能去。用得著發那麽大的火嗎?”我說:“爹,你既然為這事發這麽大的火,農科所我不去了,你是師長,你就讓組織部門重新分配我工作吧。”大家沉默了好大一陣,母親長籲了口氣,突然朝父親微笑了一下,說:“匡民,你就讓兒子如願一次吧!”母親那語氣中帶著點哀求的味道,這讓我感到很心酸,父親也感覺到了,他歎口氣說:“好吧,既然是組織部門定的,我也不便幹涉。但你去農科所後,要用你的實際行動證明,分配你去農科所是正確的,就像你哥一樣!”我說:“爹,我也用我哥的一句話,我不會給你丟臉的!”
那年的冬天來得似乎特別的早。秋天的腳步還沒有走完,一股強大的寒流就突襲而來,氣溫一下就降到零下二十幾度。那天下午,父親急急地趕到團機關食堂,找到母親後,還沒說兩句話,就把母親拖進了小車。小車一路急馳朝邊境農場趕去。
我哥出事了。
自我母親把劉玉蘭送到邊防站跟我哥成親後,他倆過的很幸福。看來愛情隻有經過磨難,婚後的生活才會更甜蜜更融洽。當劉玉蘭被送進洞房時,她一把抱住我哥就哭起來,她感到又心酸又激動,說:“鍾槐哥,咱們這是真的嗎?”我哥說:“從今以後,這邊防站隻有我和你兩個人。咱們就好好地過日子吧。”劉玉蘭說:“你放心,我會把日子拾掇的很舒暢的。”不久,高占斌派人給他們送來了小雞小鴨,劉玉蘭高興的直拍手。劉玉蘭盤算著怎樣把日子過得更舒心。她在院外的工地上打了一個月的土坯。又蓋起了一間新房,她把夥房和臥室分開了。然後又壘雞舍,搭鴨房。到傍晚把飯做好,就到院門口去迎我哥。在他們結婚兩年多的日子裏,隻吵過一次架,那時他倆結婚還不到半年,有一天,劉玉蘭想跟我哥一起去巡邏邊境線,我哥不同意說:“你跟我一起去,這個家咋辦?我娘對我說過,咱們中國人的習慣是男主外,女主內。你娘沒教你?”劉玉蘭說:“教了。但我想跟你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想離開你。”我哥說:“越說越離譜了。看好家,守好院,這是你的事。巡邏好邊防是我的事。”劉玉蘭說:“你這是大男子主義。”我哥說:“該男人幹的事就得有男人幹。”
第二天我哥趕著羊群走後,劉玉蘭把雞鴨趕到草原上後,也悄悄地沿著邊境線去追趕我哥了。
我哥這個邊防站實際上有雙重的作用。它既是邊防站又是牧民們轉場時的轉場站。每年開春,牧民們就要趕著羊群由冬牧場轉向夏牧場,每次轉場路途遙遠,都要半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因此我哥這個地方就成了牧民們轉場時歇腳的地方。當時已值深秋,枯黃的草原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劉玉蘭就有點害怕了。她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正想轉回身時,突然看到一隻狗一樣的動物朝她跑來,這時她才想起可能是狼,嚇得她隻顧逃命。在草叢中亂竄,腳下一打空,滾進了一個長滿的大深坑裏。或許雖是深秋但狼還並不缺食物,或許是其他原因,狼在坑邊轉了幾個圈後就走了。但劉玉蘭卻怎麽也爬不上來了。她又是叫又是喊,剛好哈薩克牧民木薩漢和他妻子哈依卡姆騎著馬趕著羊群轉場去邊防站時路過那兒。聽到喊聲後,把她救了上來。當我哥回來時,聽了這事,氣的我哥瞪大了眼睛朝她喊:“你這樣的女人我不要,你回去吧!”劉玉蘭委屈地捂著臉哭,說:“回去就回去,有啥了不起啦。”在木薩漢和哈依卡姆的勸說下,他倆也就沒有再吵,而是忙著給木薩漢夫妻倆做飯,安排住宿。晚上睡覺時,我哥含著淚突然大聲地對劉玉蘭喊:“玉蘭,你要真有個啥,叫我咋活在這世上!我不能沒有你,你知道不知道!”劉玉蘭撲進我哥的懷裏,摟著我哥的脖子說:“鍾槐哥,是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結婚那兩年,我哥和劉玉蘭還有件遺憾的事,就是沒有孩子。有一天吃晚飯時,我哥憨憨地笑著問:“玉蘭,你肚子有動靜沒有?”劉玉蘭失望地搖著頭說:“休假準的很,到時就來。”我哥說:“你去醫院檢查檢查。”劉玉蘭說:“我才不去呢,丟死人了。”我哥就說到我母親是怎麽生的他和我。劉玉蘭就笑了笑說:“嗨,你爹咋那麽有本事,一次就一個。”她想了想又說:“鍾槐,咱們是不是太勤了?要不你隔上幾天再試試?”我哥笑著說:“那可熬不住。”劉玉蘭用食指點了一下我哥的額頭說:“真沒出息!”我哥說:“那咱們分房睡幾天。”劉玉蘭說:“那可不行,不跟你睡在一起,我可睡不著。”
接連下了幾場苦霜,把草原燒的一片焦黃。牧民們轉場的日子又到了。我哥和劉玉蘭忙著收拾羊圈,打掃住房,準備迎接轉場到來的牧民。最早到來的牧民總是木薩漢和哈依卡姆。我哥和劉玉蘭已經同他們結下了很深的情誼。木薩漢教我哥如何宰羊,哈依卡姆教劉玉蘭怎麽熬奶茶和打饢。而我哥和劉玉蘭對他們的熱情與周到也使他們感動,說:“到了你們這兒,就像到家一樣。”我哥和劉玉蘭說:“這兒就是你們的家麽!”可就在那天下午,寒流突然殺進了草原。狂風卷著大團的雪花在原野上旋轉,翻滾,把草原攪的渾天黑地的。我哥擔心地說:“木薩漢和哈依卡姆應該是今天就到的。說不定正在往咱們這兒走呢。”我哥看看窗外,鵝毛般的雪花遮天蔽日,天色也昏暗了下來。我哥說:“他們要是被風雪攔在半道上就糟了,這寒流會凍死人的!玉蘭,我得去迎迎他們。”我哥披上皮大衣提上馬燈就往外走。剛到院門口,就聽到木薩漢騎著馬衝著燈光在不遠處喊:“鍾槐兄弟,是你們嗎?”
哈依卡姆在一個避風的山坡下守著羊群。深夜的暴風雪變的越來越猛烈。木薩漢領著我哥和劉玉蘭趕到後,就一起吆喝著趕著羊群往山坡下走,但風雪一次一次地把他們推了回去。山坡上的積雪越壓越厚。他們等風雪歇一口氣時,終於把羊群趕下了山坡。但風雪又猛烈地刮起來,幾隻羊又被吹回山坡下,劉玉蘭喊:“鍾槐,你領著木薩漢他們先走,我去趕那幾隻羊。”我哥他們趕著羊群順著風勢衝出了山穀。劉玉蘭回到山坡下,把五隻羊吆喝到一起。她正準備往外趕時,大塊的積雪從山坡上滾落下來,把她埋住了,她喊著掙紮著鑽出來,又有幾堆積雪滾落下來,她就再也沒有掙紮出來……
由於天氣猛然變冷,我哥隻穿了件皮大衣,褲子卻穿的很單薄。當他們把羊群趕進邊防站的羊圈,我哥準備轉身去接劉玉蘭時,兩條已被凍的不聽使喚的腿再也支撐不住了,一頭倒在了積雪中,昏死了過去……
高占斌是從醫院裏給父親打電話的。他說我哥的雙腿凍壞了,右腿還有可能治好,但左腿保不住了,如不立即截肢,就要危及生命。父親把這一情況在小車裏告訴了母親,母親喊:“咋也得保住他的腿啊。”父親說:“我也這麽說的,但要保腿就保不住命。命比腿更重要,不是嗎?”母親欲哭無淚,極度痛苦地冷笑著說:“匡民,你是個很了不起的爹!真的,你真的很了不起……”我父親去拉母親的手,母親一下甩掉他的手說:“我知道我這個娘該怎麽當!我兒子是好樣的。”
我母親到醫院後一直守著我哥。
我哥出院了,我哥拄著雙拐由我母親就陪著去了劉玉蘭的墳地。墳上已堆滿了厚厚的積雪,我哥把頭埋在雪裏慟哭起來,等我哥哭夠了,哭盡興了,母親走上去說:“兒子,回吧。把玉蘭永遠留在心裏,你得好好地活下去。這就是活人為死人該做的事!”
為保護羊群的事,我哥記了一等功,劉玉蘭被評為烈士。高占斌對我哥說團黨委決定把我哥從邊防站調回到團部工作。可我哥怎麽也不肯,說:“我說了,隻要我活著,我就要守在邊防站上,我身殘誌不殘。你們不是說了麽,玉蘭已經永遠地守在邊防線上了,我決不離開她!”父親在一邊說:“鍾槐,既然團黨委決定了,你就要服從。”我哥說:“我不會離開邊防站的!”母親眼淚汪汪地說:“高團長,孩子的脾性我知道,讓他再守上幾年吧。”
那天清晨,小車把我哥和我母親送到邊防站的院門前。我哥和母親下車後,看到院子的旗杆上已升起的五星紅旗在寒風中嘩嘩作響。他們看到趙麗江站在了院門口。我哥吃驚地問她:“你怎麽來了?”趙麗江說:“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這兒。是我寫了血書堅決要求到這兒來工作的。你鍾槐同誌能為理想獻身,我趙麗江同樣能做到,事實證明我也做到了。”我哥說:“我回來了,你就回去吧。”趙麗江說:“為啥?這個崗位難道隻許你站,不許我站,你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了!”我母親微笑著說:“他是怕你在這兒不方便。”趙江麗說:“有什麽不方便的?我把這兩間房子都收拾好了,東邊的那間屋是男宿舍,你住,西邊的那間是女宿舍,我住!鍾槐同誌,這次你休想再把我趕走!”
栓在院子裏的小毛驢衝著鍾槐叫了起來。小毛驢體態壯壯的,毛色油亮油亮的。我哥走上去,摟著毛驢的脖子,眼淚汪汪的,他想起了劉玉蘭。母親走到我哥跟前說:“鍾槐,姑娘既然這麽說,又想這麽做,不要掃姑娘的興。做人,千萬不能傷人心。尤其不能喪人的誌氣!”
幾天後,母親離開邊防站。趙麗江將我母親送了一陣又一陣。我母親說:“別再送了,後麵的路我知道怎麽走了。”趙麗江揮著手對我母親喊:“大媽,你放心,我會照顧好鍾槐的!”
母親突然轉過身來,朝趙麗江鞠了一躬。趙麗江的心猛地一震,她知道這是我母親把我哥托付給她了,她激動的不知道是哭好還是喊好。她隻是一個勁地朝走遠了的我母親揮著手,一直揮到見不到我母親為止。
有一天中午,知了在田野裏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天氣炎熱,我正在觀察棉花的生長情況。鍾柳來找我說:“哥,大熱天的,也不怕在太陽底下中暑!”說著就掏出手絹來為我擦汗。這時的鍾柳已長的非常漂亮了,尤其是嘴角上兩滴米粒似的酒窩。我拿開她的手說:“我可沒那麽嬌氣。”她說:“哥,今天我來找你想跟你說件事,這事我已經同娘說過了,娘同意。”我問:“啥事?”她說:“哥,你喜歡不喜歡我?”我說:“你是我妹妹,怎麽會不喜歡?”她說:“我不想隻是你妹妹,行不行?”我說:“鍾柳,你就是我妹妹,別再說這些蠢話了!”她跺了一下腳喊:“哥!”我說:“鍾柳,不說這些,我正忙著呢,以後再說吧。”其實我心裏怎麽會不愛我這個“妹妹”呢?但我對鍾柳,總有一層很重的心裏障礙。她是我妹妹,雖說不是親的,但總還是我妹妹呀,而且她就叫鍾柳。讓別人看來,這像什麽話!
我說:“娘,我們是兄妹。”母親說:“你不喜歡她?”我沉思了一下說:“是我喜歡她才想讓她留下來當妹妹的,這你知道。但要說到那件事上,就覺得不妥當,那她不就成了咱們家的童養媳了?”母親說:“童養媳?虧你想得出!童養媳是啥情況,娘見多了,哪有像鍾柳這樣的童養媳的!”我說:“娘,你啥都好,就是身上的農村觀念太重了點。”母親說:“啥叫農村觀念?反正娘就是這麽過來的,我看你不如鍾槐對我那樣孝順!”
鍾柳被分到師物資處財務科當出納。深秋的苦霜一下,樹葉在一夜之間就全掉了,天氣刹時冷了下來。孟葦婷騎著自行車給我送來了厚棉被和厚棉墊。孟葦婷說:“鍾楊,最近我可沒有機會來看你了。你要照顧好自己。”我說:“為啥?”孟葦婷歎了口氣不安地說:“跟我的出身有關,還可能跟你父親結婚的事有關。我可能會到很遠的地方去修大渠。我的事,恐怕會牽連到你爹。”她眼淚汪汪地說,“當初,我真不該跟你爹結婚。”我很同情地說:“孟阿姨,你和我爹的婚姻,我娘諒解了,我們也諒解了。你再別把這事懸在心上。”孟葦婷:“所以我很感謝月季大姐和你們。但是有一些同這事根本不搭界的人都不肯諒解我……好了,我走了,你把你的事業堅持下去,我和你爹在心裏都是支持你的。”
我看著孟葦婷騎著自行車遠去,心裏突然感到一陣酸楚……
孟葦婷走後不到兩個月,父親作為師裏的走資派被打倒了。
那天回到母親那兒已快深夜了。母親忙起床,要給我做點吃的。母親告訴我說,幾天前,父親也被押到這個團裏來了,因為父親曾在這個團當團長。
天上又飄下了雪花,寒風在嗚鳴著。夜很深了,母親端了一大碗麵,麵上擱著兩個黃燦燦的煎包蛋遞給我說:“有啥事,說吧!”我把我工作的農科所那邊的情況一說,母親也犯難了說,“你和你哥同你爹關係一直很僵。你哥倒是跟你爹和解了,可你卻跟你爹鬧了好幾回。現在你爹又是這種情況!”我說:“娘,正因為這樣,現在這個時候,我倒偏要認這個爹,同他劃清界線的事,我真的很難做到。”
那晚,母親和我怎麽也睡不著。後來我聽到娘長歎了一口氣,翻身下床,走到外間坐在我床邊上問:“鍾楊,你還沒有睡吧?”我說:“娘,我睡不著。”母親說:“鍾楊,這樣吧,照娘看來,政治上劃清界線,他還是你爹!可一離開農科所,搞試驗的條件沒了,那你想做的事業就全落空了。所以娘想,事業跟認爹這兩頭,事業這一頭更重。忠孝不能兩全時,那就挑個忠字吧。”我說:“我怕爹會誤解我。”母親說:“不還有娘嗎?娘可以為你做個證人!”我一點頭說:“那我就聽娘的!”可母親想了想卻說:“其實你這頭娘倒不是最擔心的,你哥那一頭,娘也操心不上了。那兒有趙麗江姑娘,娘是很信得過的。鍾桃有鍾柳照顧著呢,你爹呢,就在我身邊,要有啥事,我也能照顧得上。我最最擔心的是孟葦婷,她身體一直不好,又動過那麽大的手術。現在在戈壁灘上修大渠,那都該是壯漢子幹的活。唉,這個苦命的女人哪。”母親心酸而淒涼地一笑,眼裏頓時湧上了淚。
母親拉著鍾柳的手,踩著厚厚的積雪,一腳深一腳淺地趕到師部。看到孟葦婷臉色焦黃,眼睛無神,人也瘦了一大圈。孟葦婷看到母親,淒苦地笑了一下說:“月季大姐,我是老毛病犯了,休息幾天就會好的。”但母親讓鍾柳找了輛架子車,硬是把她送進了醫院。文革弄的醫院也很亂,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醫生,給孟葦婷做了檢查。醫生一臉沉重地把我母親叫到醫務室,搖著頭對我母親說:“全擴散了。沒幾天時間了,還是回去歇著吧,醫院現在鬧騰成這樣,已沒人好好上班了,所以住院還不如在家養著好。我會派護士按時去打針的。”
母親哭了,想了想,走出醫務室。她對孟葦婷說:“回家吧,你說的沒錯,醫生也說休養幾天就會沒事的。護士會按時到家來打針送藥的。”但孟葦婷的臉唰地全白了。然後心酸地一笑說:“我說了麽,過幾天就會好的……”但她眼裏已滲滿了淚。
母親把孟葦婷安頓好,就要給孟葦婷做飯吃。孟葦婷說:“別做了,我吃不下,再說我吃多少吐多少,還不夠受罪的。還是我們說說話吧。”母親說:“吃不下也得強迫自己吃!”孟葦婷歇了口氣,很憂心地告訴我母親,昨天她從工地上回來時,有兩個戴紅袖章的上門來,其中有一個說:“鍾匡民的房子我們要征用當司令部了。你們搬到種子公司的庫房去住,三天之內搬走,不然我們就要采取革命行動了!”母親沉重地歎了口氣說:“這事你不用操心,從今天起我就住在這兒。等你病好後我再走!”
第三天中午,那一男一女兩個戴紅袖章的年輕人果然來了。母親去開的門。男的說:“你是誰?”母親說:“我是這房子的主人!”女的說:“你是鍾匡民的什麽人?”母親說:“鍾匡民孩子們的娘!”女的想起什麽,在男的耳邊咕哢了幾句,男的用蠻橫的語氣說:“你們的房子我們征用了,趕快搬家!”母親說:“拿文件來,政府的文件。”男的說:“你們不搬我們就要采取革命行動了。”母親激憤地說:“這兒是民宅,自古以來私闖民宅就是犯法!你們來闖試試?我劉月季的老命就擱在這兒了,不會讓你們占著便宜的!這兒有個重病人,命在旦夕,牛棚都不敢再押她,讓她回來了。出了人命你們負的起責嗎!”那一男一女看到母親那凜然的樣子,相互為難地看一看。母親說:“你們如果還有點良心的話,別再來鬧了,我謝你們了!”男的還想說什麽,女的拉了拉男的說:“回去再商量吧!”那一男一女轉身準備走,母親突然:“你們是好人哪!喊謝謝你們啦!”喊得那兩個年輕人反而倒都有些尷尬了。孟葦婷躺在床上聽到了,微笑了一下說:“月季大姐,你真行。”母親說:“在這世上總還是聽得懂人話的多。要是連人話都聽不懂,我隻好拚上這條老命了。俗話說,人就怕不要臉的,而不要臉的就怕不要命的。”孟葦婷笑了。母親說:“唉,人世間成這樣,讓人寒心哪。”
那些日子,我也抽空常去看孟葦婷。但有一天晚上,孟葦婷突然對我母親說:“月季大姐,今晚我覺得好多了,我想洗個澡。”一聽這話,母親的心一下收緊了,說:“好,我給你洗。”
孟葦婷坐在浴池裏,我母親輕輕地為她擦著背。孟葦婷說:“月季大姐,我這個人一直很好強。年輕的時候,我要求進步,大學剛畢業我就參加了解放軍,雖說成分高了點,但領導上還是很器重我。那時,匡民在師裏當作戰科科長,三十剛出點頭就是個團級幹部了。他長的英俊又有能力,領導上也大器重他。明知他是個有妻室的人,我還是一個勁的追他。月季大姐,這全是我身上的那份虛榮心在作怪啊!”母親寬慰地說:“這怪不得你,自古女人愛英雄麽。”孟葦婷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是我私心太重了。月季大姐,我要早知道你是這麽一位好大姐,我不會走出那一步。所以我說,在這世上,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母親說:“話不能這麽說,年輕時,誰都會想有個奔頭。我是沒攤上你那條件,我有你那條件,說不定要強的那份勁比你還重呢。再說婚姻上的事,那得看緣分,沒緣分再湊也湊不到一起。你沒啥對不起我的!”孟葦婷一把抱住我母親:“月季大姐,我知道我熬不了兩天了,可我放心不下鍾桃啊。”母親說:“鍾桃叫你叫媽媽,叫我叫娘,你還有啥不放心的呢?鍾柳的事你也看到了。”孟葦婷說:“月季大姐,這個家全指望你了……”
第二天早上,母親和鍾柳、鍾桃把已奄奄一息的孟葦婷送進醫院。當天的傍晚,夕陽的餘輝抹在漫無邊際的積雪上,仿佛像鮮血在上麵流淌著。孟葦婷走完了她那短暫的人生。
鍾柳打電話告訴我時,我的心像被針猛紮了幾下似的疼痛。我騎上自行車直奔醫院。孟葦婷已被送進了太平間。我衝進太平間,看到母親和兩個妹妹臉上都掛滿了淚,孟少凡也來了,那時他已在商業處供銷科當采購員了。他哭著對我母親說:“月季大媽,在這世上我什麽親人也沒了,現在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母親把他摟進了懷裏說:“孟葦婷的親人,也就是我的親人。”
我恭恭敬敬地朝孟葦婷鞠了個躬,我想起在她和父親結婚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我恨她,但卻被她的容貌所吸引。她是那樣的美麗、嫻雅而富有氣質。可現在……我傷感地對母親說:“娘,我過去恨過孟阿姨,但現在我不恨她了,細想起來,其實她也有追求她自己幸福的權利,她並沒有欠我們什麽。可她老覺得欠了我們一筆無法還清的債似的。”母親說:“正因為這樣,我才對她好。人得有顆善心,你孟阿姨就有!”
孟葦婷的死對我父親的打擊是很沉重的。那天我剛從太平間出來,看到父親也匆匆地騎著自行車趕來,他看到我就衝著我喊:“你不是跟我劃清界線了嗎?還跑來做什麽!”這時我不想跟父親爭辯什麽,或者說明什麽。大家的心都很沉痛。我推上自行車對母親說:“娘,我走了,有事讓鍾柳給我打電話。”
父親讓其他人統統離開太平間,隻留下我母親。他貼著床邊看著孟葦婷那張安祥而依然那麽嫵媚漂亮的臉,心如刀割的一樣。他吻了吻孟葦婷的額頭,說:“葦婷,我是愛你的,而且愛的很深很深,但長期以來,我身上擔的擔子讓我騰不出時間來,在工作上我哪敢怠慢啊。委屈你了,葦婷,是我讓你遭罪了,讓你這麽年輕輕地就走了……”說著眼淚便滾滾而下。
父親抹幹眼淚對我母親說:“月季,我還得趕回去,我是請了幾個小時假出來的。我被打倒肯定是被冤枉的,但紀律我還得遵守。葦婷的後事全拜托你了。葦婷對我說過,她在這世上最對不起的是你,那我鍾匡民就更是了。”父親說著朝我母親鞠了個躬。母親把父親送出太平間,心疼地看著父親騎著自行車走了。母親後來對我說:“你爹這輩子過的也不順心哪。第一個妻子就是你娘,沒感情,第二個妻子是自己選的吧,卻又這麽年輕輕地走了。你們兩個兒子因為想到娘受了委屈就仇恨他,從來也沒想過怎麽去孝順他,反而時不時給他氣受,他卻擔著他是你們爹的名。他一輩子隻想到辛辛苦苦地工作,顧不上家裏人,卻又成了走資派押進了牛棚。你爹也可憐哪……”聽了這些話,我感到很內疚很心酸。
那時牛棚裏隻關著我父親和程世昌了。我父親告別孟葦婷回來後,程世昌說他的眼神變的又痛苦又絕望。問他什麽他也不說。到羊圈裏隻是一個勁地悶頭拚命的幹活。雖然是寒冷的冬天,但汗水卻順著他的脖頸一串串地往下流。但幹著幹著,一個趄趔就暈倒在糞堆上了。程世昌讓警衛員快去叫我母親,母親趕到羊圈,看到父親臉上沾滿了羊糞,口吐白沬,母親二話沒說背起我父親就往家走。程世昌說:“月季大姐,還是我來背吧。”母親說:“你把人背走,王朝剛會找你麻煩的。還是我背,責任我來擔,你就別再給自己添麻煩了。”當時,母親邁著她那雙小腳,背著我那已發福的父親,走的還很有勁,連警衛員看了也感動了。警衛員忙去找了輛架子車,幫著把父親送到母親那兒。
母親給父親灌了幾口水。父親才慢慢醒過來。但他醒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月季,你把鍾楊給我叫來,他為啥不認我這個爹!”父親含著淚說:“葦婷走了,孩子們又都不肯認我了,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個啥滋味啊!”孟葦婷走後,父親才突然感到自己是極其的孤獨,當師長時有多少人圍著他轉,但現在沒有了。他感到了親情的可貴,因為這種關係是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母親說:“匡民,你誤會鍾楊了,還是我把鍾楊叫來,由他當麵給你說吧。”
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後,就連夜騎著自行車趕回來。父親臉色鐵青地看著我,我說:“爹,娘要我當著你的麵說,以前我是不想認你這個爹,因為你真的不大像個爹。但當你被打倒,有人要我同你劃清界線時,我反而覺得在這種時候,我得認你這個爹!所以我一接娘的電話,就連夜趕來了!可是,不跟你劃清界線,我就要被趕出農科所,趕到偏遠的農場去。那樣的話,我開始顯現成果的試驗就要泡湯。那時我心裏真的是好矛盾好痛苦啊。我就來問我娘。娘說,你的試驗不能停,因為時間流走後你再也抓不回來了,而爹隻要活著,總有說得清楚的一天。在忠孝不能兩全時,忠為先孝擱後。古代的賢人們都是這樣做的。”父親看看母親,母親說:“對!這話是我說的,上輩子的人不都這樣教我們的嗎?”
父親翻身下床,他突然變的渾身輕鬆了不少。他說:“我得回牛棚去了。”我說:“娘,我也得回去了。”母親一揮手說:“事情說清了,那就都回吧。”我們走到門口,父親一下子緊緊地抱住我。然後看著母親激動地說:“月季,你養的兩個兒子都是好樣的!”母親說:“他們就不是你的兒子?”
我和父親分手後,朝各自的路走去時,我與父親都不約而同地回頭看我母親,月光灑在白皚皚的積雪上,反射出銀子般的光亮,母親站在門口,用眼光一左一右地目送著我們父子倆,在黑暗中,母親的目光是那樣的親切與明亮。我感到正是母親才把我們全家人的心這麽牽在了一起。
向彩菊以為郭文雲隻是這麽說說而已。一個星期後,向彩菊又提著個柳條筐,裏麵擱著一大碗雞湯,給郭文雲提去了。郭文雲一看就真的火了,由於以前當慣了領導,他最惱火的事就是下麵的人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習慣成自然,他說:“你怎麽不聽招呼啊!”向彩菊說:“我說了,送不送是我的事,吃不吃是你的事。政委都不當了,還拿什麽架子!”向彩菊又把柳條筐往地上一擱,還毫不在乎的笑了笑。這下可把郭文雲惹惱了,他上去飛起一腳,把柳條筐連同雞湯踢得翻的滿地都是。說:“政委我是不當了,但我說話還得算數!我看你下次還敢不聽招呼不!”
向彩菊傷心地喊一聲:“你真踢啊!”說著轉身哭著就走了。郭文雲也突然感到自己做的有些過火了。
當天晚上,向彩菊就去找我母親,把這事一說,我母親笑了,說:“他是出於好心,怕連累你。”向彩菊說:“不給他送吃的就連累不上啦?我同他的關係這兒的人誰不知道!見他落難了,我就冷落他,不關照他了。這是做人的規矩嗎?”我母親說:“那你們就趕快結婚吧,還耗什麽!”向彩菊說:“那得他點頭才行啊。”母親說:“那你回吧,這事我去說。”晚上母親提著個馬燈,去豬圈找郭文雲,劈臉就給了他一句:“向彩菊你不要啦?”郭文雲說:“哪裏的話,我現在正落難呢,我是怕她有想法。”母親說:“那你們明天就去領結婚證,還拖什麽。我知道你原先想把程世昌的事辦好了,心裏沒歉疚了,再順順心心地同她結婚。但現在這情景你能辦成?你們都這把年紀了,還耗什麽?”郭文雲說:“我現在這麽個情況,這婚咋結?”我母親說:“隻要她不嫌棄你,那就能結。你還是個男人嗎?這麽婆婆媽媽的!你今天踢雞湯時,咋把你那個男人勁頭耍得那麽足啊!”郭文雲說:“這是我的不是,我會跟她認錯的。但結婚的事能行嗎?”我母親說:“為啥不行?沒說走資派不能結婚,不能討老婆!過去刑場上都可以舉行婚禮,你們為啥不行?”郭文雲說:“她不會有別的想法吧?”我母親說:“她說你點頭就行。”
他倆是在我母親的操辦下結的婚。當然,婚禮辦的很簡單。
接著我要講講我哥與趙麗江的事。
母親走後的第二天早上,早霞籠滿了天空,湛藍的天上彩雲在悠悠地飄動著。我哥和趙麗江雖沒有約定,但卻同時從各自的屋裏走了出來。我哥柱著雙拐,手臂上搭著國旗。趙麗江上去從我哥手臂上拿下國旗,綁在旗繩上,兩人莊嚴地站在旗杆下唱著國歌升起國旗。但我哥卻不同趙麗江說一句話。升完國旗後,我哥便旁若無人地自管自轉身回到自己的屋裏。趙麗江說,當時她心裏很難過也很傷心。但她說,她能理解我哥,她還說,她由衷地喜歡我哥這樣有血性的男人。她不會氣餒的,她有的是耐心,因為我母親也在支持著她。
升完國旗,趙麗江就牽上毛驢,趕著羊群,她知道我哥不會理她,但還是衝著院門喊了聲:“我走了,午飯已經做好了,你吃的時候,自己熱一熱好嗎?”不久,山坡上傳來了她的歌聲,是那樣的悅耳動聽,她的身材又是那樣的勻稱那樣的婀娜。
每天都是這樣。
有一天,草原上的鮮花盛開了,藍的一片,紅的一片,紫的一片,黃的一片,在和風的吹拂下,就像一片片彩雲在綠波中飄揚。趙麗江走後,我哥便急急地柱著雙杖站到院門口,望著遠去的趙麗江,而趙麗江的歌聲順著風兒傳了過來,我哥的心被她攪動了。那天,我哥單腿支撐著身子,用鐵鍬在羊圈起完糞,然後用幹土鋪上。到傍晚,他聽到遠處的羊叫聲,就打開羊圈。然後回到廚房和好麵,洗好菜,把劈好的柴禾擱在爐灶前。趙麗江回來看到這一切,心中湧上了一股甜蜜的希望。趙麗江就衝著我哥的房子喊:“鍾槐,謝謝你!”
趙麗江興致勃勃地做好飯,把飯分成兩份,一份多一點,一份少一點,然後對著我哥的房子喊:“鍾槐,飯好了,你自己來端還是我給你端?”我哥說:“我自己端。”趙麗江笑笑,端了份少的回到自己屋裏。我哥去廚房端回飯來,吃了兩口,突然走到門口朝趙麗江的屋子喊了一句:“你做的飯菜好吃。”趙麗江聽了捂著嘴笑笑,可吃了幾口飯,淚就掉了下來。為了追這個男人,她感到自己好艱辛哪。但她還是朝我哥的屋子喊:“好吃你就多吃點!不夠我再給你做!”
那夜,我哥和趙麗江兩間房子的燈光相互映照著,亮到深夜……
深秋後的第一場大雪飄落下來。趙麗江回來後,吃了飯就冒著風雪去了大羊圈,我哥也跟了過去。趙麗江在木樁上掛上馬燈開始清掃羊圈。我哥也趕緊拄著拐杖跟了上去。趙麗江說:“你去幹啥?木薩漢和哈依卡姆他們說不定明後天就到了。”我哥說:“這是我的事,我來幹!”趙麗江說:“一起幹吧,你別老擺你那大男子主義。我幹什麽活兒用不著你指揮!”在馬燈的光圈裏,雪花在亂紛紛地飄著。我哥看著幹的滿頭大汗的趙麗江,他的心在顫抖著。
第二天傍晚,趙麗江在我哥屋裏挖洞埋杆子。我哥驚奇地問:“你這是幹嗎?”趙麗江說:“在你屋裏隔出間小房間來,我住!今晚木薩漢和哈依卡姆就來了,睡我那屋。他們走後,我再搬回去。你看著我幹嗎?不會有事的,我有這種自信,你難道沒有?”我哥是一臉的傻相!
木薩漢他們果然晚上趕到了。忙完一切後,趙麗江走進那間用床單隔出來的小屋。熄了燈睡下了。不久就傳出了她那柔和的鼾聲。我哥睜大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眼裏流出了一汪深情。
嫩綠嫩綠的鮮草又爬滿了山坡,還點綴著稀落落的鮮花。有一天,天還沒大亮,趙麗江就挎了個柳條筐對我哥說:“今天是清明,我去給劉玉蘭上個墳,你不去嗎?”我哥說:“上墳是我的事,你去幹什麽?”趙麗江說:“劉玉蘭是在這邊防站上為公犧牲的。我是這個站的工作人員,我應該給她去上墳!”我哥說:“你先去吧。我的我自己會去。”
趙麗江在墳前麵布上一碗饃頭,兩碟菜一束鮮豔的野花,然後恭恭敬敬的鞠了三個躬。我哥柱著雙杖,在遠處看著,眼裏頓時湧滿了淚。
從那以後,我哥每天傍晚都要在院子門口等著趙麗江回來。有一天,我哥熬不住了,趙麗江一走,他就柱著雙杖,跟在趙麗江的後麵,沿著邊境線往前走。我哥說,那時他也多想在邊境線上巡邏啊,那兒有他熟悉的山,熟悉的樹,熟悉的路……但他走到一半,太陽就西下了,他隻好往回走。昏黃的太陽在紫色的雲霧中墜落,這時他已經筋疲力盡了,而且胳肢窩也疼痛得非常厲害。但他聽到了遠處那羊的叫聲,他急忙把羊圈門打開,然後他走進院子,但眼前一黑,他摔倒在地上。
趙麗江把我哥扶進屋裏,接著打來一盆熱水。她說:“鍾槐,你要覺得不好意思,你自己洗吧,你胳肢窩裏全是紫血泡。”
那晚,我哥看到趙麗江的屋裏一直亮著燈。第二天清晨,趙麗江牽出毛驢,把昨天熬了一夜才縫好的棉墊子綁在毛驢上。她對我哥說:“鍾槐,走吧。”我哥說:“上哪兒?”趙麗江說:“你柱著拐杖,一天走不完這條巡邏線。這一路上,都是你拐杖點出來的坑。”
連綿的群山,一片蒼翠。
我哥看著四周曾經熟悉的景色,顯的又興奮又激動。趙麗江唱起歌來。那悅耳甜美的歌聲在群山間回蕩。我哥情不自禁地喊了聲:“趙麗江。”趙麗江這時也顯得格外的興奮說:“啊?怎麽啦?”我哥想了想說:“你幹嗎一定要上這兒來?”趙麗江說:“我可以不來,依我的條件,我可能會找到一個比你更好的。但人隻要有了追求,那他就應該自始至終地追求它,契而不舍地去努力。愛情也是這樣,既然我愛上你,那我就會把全身心的愛撲到你身上去,這才能真正感受出愛的價值和滋味來。愛也需要全心全意,你不這樣認為嗎?”趙麗江那火辣辣的眼睛盯著我哥。我哥說:“那我死了呢?”趙麗江說:“我還會一直愛著你,愛在心裏。但我會另外嫁人。活人不能隻為死人活著。不管這個人有多麽偉大,可愛,你隻要能把他記在心裏就行了。”
翻過一個坡後是一片平坦的高原,一方清徹的湖靜靜地躺在草地中,我哥坐在湖邊,心情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晚上吃飯時,我哥突然說:“趙麗江,你回去吧。”
“為啥?”趙麗江吃驚地問。
“你還是回去吧,我真的頂不住了。”我哥哀求地說。
“什麽頂不住?”
我哥猛地放下了碗,衝出了屋外。
我哥柱著雙杖,來到了劉玉蘭的墳前,他凝視著墳墓,痛苦地說:“玉蘭,我該怎麽辦?我又愛上趙麗江了,我沒法不愛她。但我心中怎麽也忘記不了你,我能不能愛她,請你告訴我。要是你同意的話,你就讓墳上的草地往東邊倒,你要不願意的話,就讓墳上的草往西邊倒,行不行你說個話呀……”
靜靜的墳地上突然起了風,那墳地上的草一次一次地往東邊倒去,似乎在不住的點著頭。我哥又一次地撲向墳地。
月色朦朧,雲在夜空中飄悠著。
那時,趙麗江在院門口等著。不久,她看到我哥柱著雙杖朝她走來。當我哥在月光中看到了趙麗江,他扔掉拐杖,單腿飛快地朝她跳來。趙麗江明白了,立即充滿激情地迎了上去,兩人毫不猶豫地緊緊抱在了一起。趙麗江說不出的心酸與幸福。趙麗江說:“鍾槐,娘在離開這兒時就把你托付給我了。”我哥說:“我娘那時就同意了?”趙麗江說:“沒說話,但她走時轉過身來,朝我鞠了個躬……”
我哥和趙麗江結婚後生了一男一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兩人調回瀚海市工作。
接著就講講我和鍾柳的事。
我父親是最早一批解放出來重新安排工作的領導幹部。有一天王朝剛來到我父親跟前,畢恭畢敬地說:“鍾師長,你請去辦公室,上級黨委派人來找你談話。還有鍾師長,月季大姐的司務長工作我們明天就給她恢複。”我父親一看王朝剛變成了這態度,心裏就明白了什麽。原來上級黨委安排我父親到南疆一個大型的水利工地去當總指揮,而且立即就去就任。雖然我父親一肚子的委屈,但紀律性極強的父親沒有講任何條件也沒有發任何牢騷就一口答應了。那天,我父親回想起了與我母親之間的一切心情很是複雜。那天晚上,父親對母親說:“月季,我想求你一件事,就是我去南疆後,我想讓師組織部門在瀚海市給你安排個工作,你住到我那兒去。這樣,三個孩子你都可以照顧上。”母親說:“你說什麽?讓我住到你那兒?”父親很肯定地說:“是!”這時,我母親感到以前的一切酸甜苦辣一下都湧上了心頭,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了母親的腦門,母親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心酸,傷感與惆悵。母親說:“我不去!你讓我住到你那兒去算什麽?鍾匡民,我告訴你,你有需要我做的事我會去做,但我劉月季決不會住進你的家!我不會再去丟那個臉的!”我母親說完捂著臉大哭起來,世上往往會有那麽多無法彌補的遺憾啊!哭了一會兒,母親抹去淚說:“鍾桃我會去照顧好,你放心去上你的任吧。”父親長歎了口氣說:“那好吧……”
父親去南疆不到一個月,程世昌也來找我母親說:“月季大姐,我要去南疆水利工地了。我知道,又是鍾師長在關照我。月季大姐,我真的非常非常感激你和鍾師長,要不是你們,我這日子就慘了。有些右派的命運是個啥樣,我也看到了。另外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月季大姐,鍾柳這孩子我不認了,她有你們這麽好的父母,還要我這麽個父親幹嗎?”母親說:“要認的!等到有一天,我一定要她認你這個爹。因為不管咋說,你是她的親爹啊!”
母親是個說到就做到的人。在鍾桃考上高中的那一年,母親寫了份退休報告。其實母親早就過了退休的年齡,是郭文雲堅持讓她繼續幹機關司務長的工作的。那時的退休製度也不那麽嚴格。郭文雲很舍不得母親走。母親在瀚海市通過過去我父親的警衛員那時已當上師行政科的房務股股長的小秦,弄了兩間平房住下了。從那以後鍾桃就住在母親那兒。鍾桃問我母親說:“娘,你為啥不住我們家。”母親說:“你媽媽在的時候,娘去住兩天沒關係,但現在你媽不在了,娘去住人家會有閑話的。娘做為一個女人,也不能這麽賤!以後你會明白的。”
這時母親又跟我提起鍾柳的事,她說:“你們倆也都老大不小的了,如果你們兩個都願意,那就把這事定下來。”我說:“娘,我不是不願意,是我心裏上有障礙,不管親不親,她總是我妹妹,人家要笑話的。”母親似乎覺得我的顧慮也有點道理,歎了口氣說:“過幾天把鍾柳也叫上,咱們一起商量商量,看咋個整法。”
沒想到,我走後不久,天已很晚了。鍾柳突然闖到我母親這兒來,把門關上就卟地跪在了母親的麵前哭著說:“娘,我犯法了。”母親大吃一驚說:“咋回事?”
鍾柳說前天下午,孟少凡突然來到她的辦公室裏,哀求說:“鍾柳,你救救我,你借給我6000元錢吧。”鍾柳說:“天呐,我才工作幾年,哪來這麽多錢!”孟少凡說:“我知道,你們物資供應處每天都有上萬元錢的現金收入。”鍾柳說:“那是公款,一分錢也不能動的。”孟少凡說:“我采購了一批貨,款拿不回來,退貨又不行,人家說明天再不交錢,就要把我廢了。鍾柳,你救救我吧,隻借一天,後天一早就還你。我隻要把貨送進庫房,就可以拿到錢了。”鍾柳說:“這忙我幫不了,犯法的事我不做。”孟少凡說:“鍾柳,隻有你能幫我這個忙了,誰還能幫我這個忙呀,你不肯幫,那我隻好死在你跟前了。與其讓別人把我廢了,不如我就在你跟前死。”鍾柳說:“那你就死給我看!”孟少凡一下跪在地上,抽出把鋒利的英吉沙小刀,把刀尖頂在手腕上,然後看著鍾柳,刀尖越壓越深,鮮血流了出來……
鍾柳說:“娘,我怕他真會死在我辦公室,我咋也說不清了,何況是一條人命呢?”母親聽後說:“少凡這孩子咋能這樣!”鍾柳說:“娘,這事咋辦好呢?我後悔死了,我也想去死呢!”母親說:“少凡人呢?”鍾柳說:“不見人影了。”母親說:“這樣吧,在這世上做人,要清白,清白做不到,起碼要清楚。你和你鍾楊哥的存折都在我這兒,娘也有一些,但不夠,但娘可以想辦法湊齊這6000元錢。明天一早,把錢帶上,跟娘一起去組織上坦白,壞事不能瞞,越瞞越糟糕。就像身上的衣服,小洞不補,大洞吃苦,大洞再補不上人就廢了。”
事後,鍾柳行政上受了個警告處分。那些天,鍾柳的情緒一趕很低落。有一天,我上她那兒給她送瓜去,她說:“哥,以後你別再來看我了,因為我不配做你妹妹,我也不配做我爹我娘的女兒!”說完,她把我推出辦公室,關上門傷心地哭了好長時間。我去母親那兒,把這情況告訴了母親。母親說:“你去把她給我叫來,下了班就來,在我這兒吃飯,你也別走!”
晚上吃飯時母親說:“鍾柳,你不想認我這個娘,不想認你爹,不想認這個家了?”鍾柳說:“娘,不是的,是我不配做這個家的成員。我這事做的不但丟了自己的臉,也丟盡了全家的臉!”母親說:“配不配那由我來說,由你爹說!娘要不要你這個女兒,那天晚上你來告訴我這事時,娘就可以說,你做下的事你自己承擔去,你本來就不是我女兒,我不管!我是這樣做的嗎?娘是把你看成自己的女兒,才把這事朝最好的結果去處理的。娘不怨你,反而覺得你是個有同情心肯幫助人的人。就是方法上欠考慮。吃一塹長一智,這事已經過去了,別放在心上了。今天鍾楊也在,你和鍾楊過些日子就去辦結婚登記去。鍾柳,你以前的名字還記得嗎?”鍾柳點點頭。母親說:“結婚前,你就把名字改過來,仍舊叫程鶯鶯吧。要不,你鍾楊哥心裏會有障礙。”鍾柳一下撲進母親的懷裏,淚如雨下說:“娘!……你是世上最好的娘。”我坐在一邊,看著母親心裏在說:“娘,你好聰明啊!”
一個星期後,母親把那條掛著金長生果墜子的金項鏈套到鍾柳的脖子上,以此為證據,鍾柳的名字又改了過來。我們去領了結婚證,晚上,母親說:“鍾楊,鶯鶯,你們去南疆水庫工地去見見鶯鶯的親生父親吧。順便也見見你們的爹。”
“鶯鶯的親生父親?”我驚訝地問。
“對,就是救過鶯鶯命的程世昌叔叔!”
在我們去南疆的那幾天,母親突然收到孟少凡的一封電報說:“月季大媽,救救我,我在蘭州收容所。”我母親接到電報的當天就搭車去了烏魯木齊,然後買上火車票去了蘭州。在收容所,一身襤褸不堪的孟少凡摟住我母親的腰痛哭起來,他承認說,是他騙了人家一批貨,人家要廢了他,他這才到鍾柳那兒尋死覓活地騙了那筆錢,但他把錢還了人家,人家還要告發他,他隻好逃出來,想另找一條生路。母親惱怒地說:“你差點把鍾柳送進監獄!自己犯了錯,不能把把錯轉嫁到別人身上呀!得自己承擔責任,這才是做人的道理!求人幫忙也得一五一十地老老實實把事情講清楚。不能騙人。”孟少凡說:“月季大媽,我知錯了。”我母親給他買了新衣服,把他領回來。母親通過父親的熟人關係,讓他重新回到商業處,在庫房幹些雜活。從此以後,孟少凡倒安分了不少。
在南疆水利工地,我們見到了我爹和程世昌。我把我們的事一講,父親和程世昌都很高興。程世昌摟著鍾柳流著淚說:“沒有你娘,沒有鍾師長,哪有我們的今天啊!……”
“四人幫”粉碎以後,父親調回師裏擔任師長,程世昌也平了反,父親讓他在水利工程處當總工程師。不久,我哥和趙麗江帶著兩個孩子也調回到瀚海市。我們全家團圓了。過了沒幾年,操勞了一生的母親突然感到身上有一個部位很不舒服,人也消瘦了。到醫院裏一檢查,癌症。醫生說:“動手術,可能還可以活三到五年,要不動手術,三個月到六個月。”我們知道這件事後,全家心情沉重地聚在一起商量怎麽辦?父親果斷地說:“告訴你娘,由她自己做決定。”母親聽後笑了,說:“我還想多活幾年呢。就用那三個月去賭三年吧,值!”
動手術那天,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家所有的人,還有郭文雲、向彩菊、程世昌、孟少凡、高占斌、朱常青、小秦,甚至王朝剛都來了。當母親被推進手術室時,我們所有的人,都唰地不約而同地跪下了,走廊上是黑壓壓的一片。我看到母親的小腳撐著白床單,形成一個“M”字形。我想,正是母親的這雙小腳支撐著她那顆偉大的心靈。我們都在祈禱,母親會平安的。因為菩薩肯定會保佑我母親的。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