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關於“階級鬥爭”
甲:你這樣說,也有些道理。但馬克思主張通過“階級鬥爭”來改變“生產關係”,主張暴力剝奪私有財產,我還是不能讚同他的學說。
乙:的確,人類的“私有觀念”起源於“生存意識”,這是“無可厚非”的。然而,財富增加了,社會進化了,人的私欲、貪欲並未減少,整個人類仍處於一種低級的生物性狀態,對待同類有時甚至還不如禽獸。這能否改變?怎樣改變?我不清楚。在這種階段的人類,用革命來剝奪、消滅對手階級,進行財富再分配,實際上隻是造就了新的有產階級。因此,就現在的人類而言,馬克思主張階級鬥爭,主張暴力剝奪私有財產,並達不到他所說的“共產主義”目的。他給“資本主義”社會開的這個“藥方”,的確有問題。在這一點上,我是同意你的看法。可是,我也不能說,這樣做就沒有任何積極意義。
甲:這又怎麽講?難道“階級鬥爭”會有什麽積極的意義嗎?
乙:我想,要了解馬克思,就要回到他的那個時代。馬、恩寫《共產黨宣言》是1848年。那時的資本主義是什麽樣子?我沒有讀過《資本論》,更沒有具體見識過。但“資本的原始累積階段”恐怕的確是很殘酷的,如他所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當時經濟學家的調查是:“可以看到有些工人每天連續緊張勞動十六小時,才勉強買到不致餓死的權利。”類似的事,我們也許也可以從夏衍先生1936年寫的報告《包身工》裏略窺一二。如果是這樣,馬、恩當時對被殘酷壓榨的工人的同情和對資產者的憎惡,也是可以理解的。
想象一下,假如我們有時空穿越的能力,可實地觀察當時勞工的悲慘生活、惡劣的勞動條件和貧富懸殊的社會情景,我們今天又會如何作想?還可以想象一下,假如馬、恩再世,他們對今天權貴們的“第一桶金”又會作何評論?它是否也是充滿著“血和肮髒的東西”?
甲:現在已沒有人再提“階級鬥爭”了,不是嗎?
乙:對這個說法,我寧肯保持謹慎的態度。……這要看你怎樣理解“階級”和 “階級鬥爭”?
甲:什麽是“階級”呢?
乙:我認為,階級是生產關係中按地位和利益的不同所劃分的群體。楊繼繩同學認為“如果消滅了私有製,私人不掌握生產資料,就不應該有階級了。”(楊繼繩,《天翻地複》,導論:道路·理論·製度,2017年)但這樣講有點簡單化。應當說,隻要有“生產關係”存在,就有“階級”這個東西。在封建專製社會的基礎上直接進行所謂的“社會主義”革命,可以人為地立刻剝奪“私有製”,但在這貌似“公有製”的新“生產關係”中,專製和特權又造成新的“權貴階級”,他們不僅統治也剝削人民大眾或“平民階級”。這也是《新階級》一書的觀點。
甲:那什麽又是“階級鬥爭”呢?
乙:社會財富和權利分配的極度不公造成仇恨,仇恨又導致暴力,你來我往,永無休止,這從人類早期社會起就是如此,並非自共產黨始。“活不下去了!”──更學術的說法是:不合理的生產關係嚴重地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就會有抗爭,就會有財產和權力的再分配,甚至會建立起新的生產關係,馬克思管它叫做“階級鬥爭”。
當然,任何生產關係中地位和利益的矛盾或不平衡都是絕對的,而適度的不平衡或許還是一種促進生產力發展的積極因素。隻有在極度不合理的生產關係中,這種階級對立才會爆發為嚴重的衝突或“鬥爭”。
甲:在網上看到,易中天講,“階級鬥爭”就是仇富殺富,和土匪強盜沒什麽兩樣。
乙:這種看法太淺薄了,難怪今日的權貴富豪都為之叫好,一致反對再提“階級鬥爭”。是的,曆史上民粹主義者和流氓無產者劫持了這一概念,他們的確是以此為招牌來這樣行的,它為人人憎惡。但我恐怕那不是馬克思的原意。
甲:那你認為馬克思的本意是什麽?
乙:我的理解是:“階級鬥爭”是社會的一種群體的政治行為,目的是改變極度不合理的生產關係或社會結構,以解放生產力。馬克思試圖以此來解釋許多重大的曆史事件,尋求社會進化的原因和動力。這也許是無數血淋淋的曆史事實的歸納,它包括曆代封建王朝的更替,包括資產階級推翻封建貴族的王朝統治社會,也包括美國的“獨立戰爭”和“南北戰爭”、中國的辛亥革命、北伐戰爭、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以及現在中國的各種“群發事件”。盡管在有些變更之後,可能隻是一些新的統治集團代替了舊的統治集團,彼此並沒有質的差異,但由於新政往往推行開明或讓步政策,社會生產力多少都會得到不同程度的發展。
甲:那麽,這裏“階級鬥爭”的關鍵詞是不是“解放生產力”和“使人類得自由”?
乙:你抓住了要點!生產力(Production forces)中,除了資源、工具、設備、科學技術等物質條件之外,最主要的因素是人,是人的素質和生產積極性。解放生產力的本質就是從各種奴役的束縛中解放人類自身,激發人的獨立自主和自由創造的潛能。這和通常說的生產能力(production capacity)有聯係,但不是一回事, 衡量後者的尺度才是GDP(Gross Domestic Product)。
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馬克思主義認為,資產階級在曆史上曾經起過非常革命的作用。正是資產階級對封建帝王和貴族的“階級鬥爭”,摧毀了嚴重約束生產力發展的封建的所有製關係,“起而代之的是自由競爭以及與自由競爭相適應的社會製度和政治製度、資產階級的經濟統治和政治統治”。“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共產黨宣言》,1848年)。為什麽能夠這樣?就是因為資產階級革命把“人”從封建的“專製和特權”裏解放了出來,使他們有了“自由和平等”。
甲:那你怎麽看待“暴力革命”?
乙:無論你喜歡不喜歡,現在即使拋開“階級”這個字眼,至少“不公──仇恨──暴力”這一公式在地球上還成立。因此,籠統地指責過去的暴力,指望以後不再有暴力,恐怕是個幻想。而這種迫不得已的暴力革命對社會的進步也或許有些好處,破壞和戰爭終歸會教訓人類自己。關鍵是要順乎曆史規律,走正確的道路。你瞧,美國正是通過戰爭嬴得了獨立,又通過戰爭廢止了奴隸製,剝奪了奴隸主的私有財產,使黑奴解放得自由,並按資本主義立國,建立了嶄新的生產關係,從此“大氣磅礴”、“一日千裏”。要是沒有這兩次“暴力”,我想,恐怕也沒有今日的美國。
甲:可是,資中筠先生講“美國是‘談’出來的國家,不是打出來的。”
乙:資先生的說法,對民主建國、實施憲政而言有相當的啟示,但有些片麵,沒有抓住實質。
美國“獨立戰爭”的正式名稱是“美國革命戰爭”(American Revolutionary War),它從1775年打到1783年才“塵埃落定”, 英國最終被迫承認了美國的獨立。這場八年戰爭至少死了兩萬五千人,美國人爭的是什麽?就是要改變英國在北美的殖民生產關係。英國殖民者任意加稅、強取豪奪,嚴重地妨礙了生產力的發展,引起當地移民極度不滿,才爆發了這場要求獨立的“革命”。
而後來的“南北戰爭”(1861─1865)更死了62萬多人,僅葛底斯堡一役就傷亡五萬多,戰況極為慘烈。這又是為什麽而“打”?自由的北方聯邦持守“一切人生來平等”的建國原則,主張在“生產關係”中要廢除奴隸製,而南方聯盟要保留奴隸製;雙方“談”不攏,那隻有“打”了。
甲:所以,如果隻講“談出來”,不提“打出來”,那就會誤導人們以為“暴力革命”都是不好的事。這不符合曆史事實。
乙:其實,“談”也好,“打”也好,這裏的核心問題還是在於,是民主協商?還是一黨專政、甚至是一人專製?而不是單看手段是“暴力”或“和平”的問題。
當然,暴力並非是改善生產關係的唯一選擇。現代更多的情形是通過對話、談判、立法,甚至通過示威、遊行、罷工等非暴力的民主方式來實現。這也是“階級鬥爭”的形式,隻是比較溫和罷了。但我們必須明白,旨在摧毀極度不合理的生產關係的暴力革命並不等同於反人類、反進步的恐怖行為,“迫不得已”的暴力革命應當是一種正義的政治行為,不過,它隻是人類爭取社會進步的最後的手段。
甲:我寧願走民主這條路。
乙:我也一樣。民主是個很好的手段,但需要有製度的保障,要有真正的言論自由和司法獨立;同時,民眾也要有一定的素質,有理智和耐心,這手段才能被得當地掌握和運用。這等以後有機會再談。
甲:好,現在讓我們再回到中國的曆史。舊中國老蔣搞專製獨裁,搞“官僚‘資本主義’”,弄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共產黨順乎民意,推翻了蔣家王朝。如果共產黨按照曆史規律辦事,在這個民族獨立的新民主主義平台上,放手讓劉少奇搞些“資本主義”,本來或許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乙:可是毛澤東陷在“民粹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的泥潭裏,“發動民眾”打倒了“走資派”,文革中更是大批所謂的“唯生產力”論。他和“四人幫”逆曆史規律而行,結果把中國搞得“烏煙瘴氣”、“千瘡百孔”,反令民眾飽嚐其惡果。
甲:看來,老毛搞專製和獨裁比老蔣還厲害,現代的“權貴‘資本主義’”比當年“官僚‘資本主義’”更貪婪,結果社會沒有進步半分,封建主義反而得到大大地發揚和複辟。
乙:可以說,這是曆史的倒退。
甲:不過,正是毛澤東鼓吹“階級鬥爭”最多,他不是要人們“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嗎?
乙:毛澤東人為地劃分等級,製造仇恨,在政治經濟上和文化思想上推行所謂的毛式“階級鬥爭”,任意破壞合理的生產關係;他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不但剝奪了公民正當的私有財產,還剝奪了人民思想的權利與言論的自由,結果,大大地破壞了社會生產力。它已經完全走了樣,成為其帝王專製維權的工具。這已不是馬克思原來意義上的“階級鬥爭”──即,對阻礙生產力發展的生產關係的鬥爭,因而是我們絕對要摒棄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