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如海 (作者:穆赫蘭)
一.泰:The boy
這片冰川叫做黑激流,屬於北極圈。大部分時候,它的水是深沉而狂放的,顏色接近純正的藍黑,肆無忌憚、躁動不安;天空則要淺一些,帶著優雅與淡定,仿佛在表明自己與那些水毫無關聯似的。
在這兩種極端之間,有一些孤零零、白森森、姿態倔強的冰塊矛盾地存在著。它們將海水與天空的特質融為本體,兼備了桀驁的堅強和淒美的寂寞。
富察額師泰的小筏已經在這裏彷徨了八天八夜,指南針已經失效,水和糧食也早沒了。
他抬頭看看天,又低頭看看水,好像已經從天堂和地獄之間往返了一趟。他又眯起眼睛,朝前麵極目張望,可四麵八方的景象永遠那麽單調,一成不變。
他舔舔嘴唇,想起家中屋閣樓頂的碧綠琉璃瓦,那是滿族入主中原後,對綠野狩獵生活的一種留戀;還有後花園的圓帳,身為朝中重臣的父親時常約上三五好友,在那裏喝些小酒,看點歌舞;宮女們剪的鏃花糊滿了天花與牆壁,那些蝴蝶呀、鳥獸呀、植物呀、小人兒等等,都是他從小喜歡觀察的事物;最想念的還是奶奶的屋,那張巨大的萬字炕自三歲時就常在上頭爬來爬去,可現在是越發的覺著它變小了。
生活中有些東西,對我們來講是那麽熟悉,那麽理所當然,就像空氣一樣唾手可得,一朝複一朝,慢慢地,對於它們的存在反而差不多快忘記了。直到某些原因讓你迫切地需要時,才會重新思考它們的意義,然後忽然發現,一切都遠了,淡了,離你十萬八千裏了。
富察額師泰現在就是這麽個心情。
他是京城裏的富家子弟,可他不喜歡玩那些無聊的東西。他隻愛跟外國人混。那些搞思想入侵的傳教士們,跟著軍隊過來的商人們,還有出於獵奇心理來到東方的太太小姐們,都是他結識的對象。
本以為他也就是古怪點,可父親沒想到的是,某一天早晨,他竟然跟著一群英國人走了,說是去無邊無際的大海探險。
“探險!探個頭!我們大清帝國有普天之下最廣闊的草原與土地,是世界的中心,是萬物的起源,還有什麽地方值得你去浪費時間?你個不肖子,放著好好的四品內閣侍讀學士不做,整天遊手好閑,吊兒郎當,你……你……存心要氣死我和你額娘是不是……”
這可憐的老頭已經聽不到回答了,他兒子的身影早消失在朱門之外。
若問富察額師泰,是否有那麽一刻感到後悔。
他鐵定會回答:“住在那種被無數條有形與無形的繩索捆綁的地方,還不如立即被虎鯊吃掉來得有意義。”
所以他跟著英國人帕瑞船長,衝入冬季冰封的北極海域。
他們在浮冰上行進了61天,步行了至少1600公裏,可並沒有像船長當初預測的那樣打通西北航道。反而在一個霧氣朦朧的黃昏,富察額師泰與英國同伴們失散了。他穿著皮毛大衣,裹著保暖的皮帽手套,背著惟一的水和糧食,迷失在一朵晶瑩剔透的冰蘑菇下。
冰蘑菇是一種表現冰川消融強度的冰麵地貌形態。
最初在冰麵上覆蓋著一塊冰磧石塊,石塊的厚度和大小保護著它所覆蓋之下的冰層免受太陽輻射;漸漸地,周圍冰麵的消融減薄,石塊便被下麵的冰層“頂托”起來,越來越高,成為“頭大體細”的冰蘑菇。
富察額師泰站在下方,苦笑一聲,想著如果這是森林,至少可以去嚐嚐蘑菇的味道。
二.虞:The mermaid
這塊破爛的板簡直稱不上真正的筏子。
富察額師泰是在一片銀色的冰灘上發現它的。冰灘十分險峻,一麵是陡峭的角峰,一麵是融成一個個圓洞、隨時會有深陷或崩塌危機的陸地。不遠處擱淺著一條船,結實的木板已經結滿冰霜。
急於逃離此地的富察額師泰興奮異常,上前將船推進海裏,掏出指南針,想著隻要朝南方去,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不料,這船看似堅固,實則早已鬆散掉。剛駛出去沒多久,他就發現小船在一點一點地承受著“淩遲之苦”。
酷刑是偉大中國燦爛文明中的一支奇葩,作為刑部尚書之子,他自然了如指掌。酷刑之王“淩遲”一詞的本義為“丘陵之山勢漸緩”,引申其義,即為“殺人者欲其死之徐而不速也”。
此時,小船的體膚就像被經驗豐富的劊子手一刀一刀刮落,一點一點地離去,飄落在大海裏。富察額師泰的手腳不得不泡入刺骨的水中,除了麻木別無感覺,很快,隻剩下這最後一塊木板,作為救命稻草被他緊緊抱住不放。
在一個暴風雪肆虐後的清晨,年輕的清朝貴族王孫富察額師泰決定放棄了。
他的手逐漸攤開,身體放鬆,任憑海浪衝刷,把木板帶走。
就在他閉上雙眼,不去看朝陽升起的美麗北極天空之時;就在生活中的那些煙雲,即將全然揮散之時;一條溫柔的手臂挽住他的脖子,將他攬進自己的懷中。
“額娘……”突如其來的刺痛讓富察額師泰蘇醒過來,這第一句話便朝著那姑娘叫了出來,但顯然她並不是他的母親。
她有一頭瀑布般飄逸的長發,哪怕蘇州最華麗的絲綢也比不上這順滑;她有一身白皙嬌嫩的皮膚,哪怕海南最新鮮的荔枝肉也沒這光澤;她有兩潭深邃而靈動的明眸,是川西地區的高山湖泊也比不上的斑斕;而她那淺淺微笑著的嘴唇,則讓人聯想到京師裏穿胡同走小巷大聲吆喝的小販扛在肩上的糖葫蘆串子,紅得想一口咬下去。
她此刻用一副天底下最純真的表情注視著他,剛才的那陣刺痛是她在用一片海帶擦拭自己身體的凍傷。
“請問姑娘是……”
“魚。”
“虞?”他微微閉上眼,享受這美麗的發音,“多美的名字啊,當年讓豪氣萬丈的霸王依依不舍的人也正是這個名。我叫額師泰,大清王國正藍旗富察氏的富察額師泰。”
“泰?”姑娘重複著最後一個字,似乎認定了這是整句話的句眼。
“是你救了我嗎?”
“我隻是把你拉上岸而已,還有那塊板子——你在無意識中放開了它,但嘴裏卻呼喚著‘不能鬆手',所以我也幫你把它留住了。”
泰——現在他決定讓這個姑娘稱自己為泰——笑了,他適才就要消失的人生重新獲得了一次機會:“那麽,您既然救了我,也可以帶我回家吧?”
“應該可以的。”
虞偏著腦袋也笑了一下,將她那條修長靈巧的尾巴在水中來回撲打,激起的浪花澆濕了泰的臉。
尾巴?
……
泰的鼻子突然一陣酸楚,胸口發悶,頭也暈了起來,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三、浪:The wanderer
虞帶著泰,遨遊在壯闊的大海裏,驚悚的冰山間,無溫度的烈日下。
現在泰終於可以接受了。
虞是一條魚,上半身是美麗姑娘的魚。她有纖細的腰身,下方連接一條金色的尾巴,在陽光下會泛起迷幻的光彩,讓人懷疑是見到了深海中奇異的珊瑚礁。
三百多年以來,她一直往返在各個海域之間,那熱烈而歡樂的情緒總是為我行我素的大海帶來一絲生氣。
她去過溫暖的印度洋,那些千姿百態的大陸島、火山島、珊瑚島給她留下豐盛的視覺印象;熱帶緯區的颶風期是她的好時光,那些馬鮫魚、金鯖、飛魚、儒艮與她一同在狂風暴雨中嬉戲;靠近馬達加斯加的地方時常泛起海霧,低層大氣中水汽凝結,使四周呈現出一片乳白色的迷朦,多少隻迷失的船隻在這兒擱淺、碰撞,人們在蒼茫的美麗中死去。
印度洋的西北方向有個阿拉伯屬海,最有趣的旅行航線是從那兒進入紅海,再一路沿著繁忙而危險的蘇伊士運河向西遊,由地中海進入狹窄的直布羅駝海峽,在人類的眼皮底下越過馬羅基角,她便進入了大西洋——那神話中的擎天巨神阿特拉斯之海。
大西洋的北部陸界又長又曲折,許多海灣、內海、邊緣海擁擠在那裏。可她更愛去南半部,那裏的海岸線又長又平直,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海麵漂浮,看海鷗掠過湛藍的晴朗天空,或是看比月亮還要大的閃亮流星劃過漆黑而幽暗、死氣沉沉的夜晚。
這一路上,泰不停地要求虞為他講述那些奇妙動人的海洋故事,他那顆幹燥的陸地人的心,漸漸被多變的海洋充盈了起來。
“告訴我,地球的最北端到底是冰封的陸地還是結凍的海洋。這是我接觸到的外國人一直在探詢的問題。”
“海洋,是冰凍的海洋,四周的陸地將它緊緊包圍起來,像一個半封閉的白色搖籃。最美麗的地方是它的極點。”
“極點?那是什麽?”
“是我的家鄉。”
第一次聽虞講起她的家鄉,泰無法試想如此美麗的生命該從哪裏誕生。
虞接著說:“那是你去過一次就會永遠留戀的極北之地,全世界最美妙最奇特的地方。倘若停留在它上麵,你的前後左右都是朝著南方,你隻需要原地旋轉一圈,就等於是環球一周。”
“時間在那裏匯聚,昨天與今天隻相隔不到一秒鍾;黑夜與白晝交相代替,絕不共存,也就是說,在你隻看得到黑夜的好幾個月內,不會有白天的出現,反之亦然。”
“最讓我無法忘記的是,無盡長夜中,高空常有光彩奪目的極光出現。它們有時像一條皺折的飄帶,有時像一朵朵溫柔可愛的雲團,有時像透明而均勻的雪紗帳幔,有時像優美的彎弓在天空橫臥,還有時像不規則的射線向四麵八方散出去……它們變化多端、如煙似霧,它們時動時靜、搖曳不定,你永遠也找不出兩個一模一樣的形狀來。”
泰沉醉在她的描述中不能自拔。
此刻他全身上下都裹著虞找來的鯊魚皮與鯨脂,手腳與頭上包著北極熊的毛,簡直比愛斯基摩人更不畏懼寒冷的襲擊。這段時間以來,他的食物和虞一樣,都是海裏斑斕的小魚、各種柔軟的海草或大瓣的牡蠣。
虞的生活讓他充滿想象,泰開始渴望著做一條魚,翱翔在沸騰著“自由”二字的海洋裏。他可以去世界的最北端與最南端,還要去極致的東方與西方。
四、家:The hometown
現在他們一路向南,朝著白令海峽前進。他們將從那裏進入太平洋。
這天早晨,泰見到了驚人的一幕:在一排黑色岩石附近,大白鯊躍出水麵追殺成群的海豹,當它們騰空之時,身體倒轉,姿態優美而有力。那些不得不出來覓食的海豹被尖銳的牙齒咬破,鮮血久久地蕩漾在水麵。
虞卻說:“不要畏懼大白鯊的凶猛,在人類麵前,他們是脆弱的。”
“什麽?”泰轉頭看著虞。
“在非洲附近的海岸線,我時常見到一具具慘死的鯊魚屍體。它們被人取走了魚鰭,然後扔回海裏,所以隻能痛苦地死去。我一直不明白,人們要那東西來做什麽?呼吸?”
泰稍微低了低頭,他想起朝中貴族們時常吃到各地上貢而來的珍品,其中包括一種叫“魚翅”的湯羹,幾十種材料合在一起煲製,口感像粉絲,但其味深厚,鮮香濃鬱。曾問過負責貢品的官員,他說那是用大海裏鯊魚的鰭製成。
“是啊,說起來……”泰看著虞,溫柔地撫摩她的頭發,“我們陸地上的人的確凶猛多了。不僅對異類如此,就連對我們自己,也不無殘酷。”
又一個黃昏,當天邊的雲彩被染成了絢爛金色時,岸邊的草原上也有一大片金色在迅速移動——那是一群一群的橘黃色旅鼠從岸上毫不猶豫地跳進大海。看樣子它們並不會遊泳,而是抱成一團,在海中痛苦地掙紮。後麵的旅鼠看到前方的慘狀,卻並不為之所動,前仆後繼,義無返顧。
泰張大了嘴巴,看著數百萬計的橘黃色小動物在海裏翻來滾去,直到全軍覆沒,這種壯烈的場麵他從來未曾見過。
“天啊,他們這是怎麽了?在被什麽動物追趕著吧?”
“沒有任何動物在追趕,這種情景我時常見到。”虞告訴他,“因為北極草原的草長得很慢,而旅鼠生長太快,如果不控製數量,很快整個草原將一片光禿,所以,它們為了維持一種我也說不上來的關係,經常從草原深處向大海遷徙,然後……”
“然後集體自殺?”泰陷入了深思。
他想起開國先祖努爾哈赤金戈鐵馬,叱吒風雲,為大清王朝定鼎燕京奠下了堅實基礎;皇太極繼位當年,就派二大貝勒率領三萬精兵過鴨綠江,打下朝鮮;聖祖仁皇帝康熙二十歲就平定三藩之亂,三十六歲擊退沙俄的侵略;雍正爺登基後,將一眾親兄弟逼死、折磨死;再看乾隆帝,統一新疆,治理西藏,在極度的得意中自稱“千古第一完人”。
……
整個王朝的宏偉曆史就是由粉飾後的殘暴鑄成,君王們為了開拓更大的邊疆,統治更多的子民,得到更多的安全感,便不停地殺將出去,殺出一條波瀾壯闊的血路。
誰想得到在遙遠的北極寒帶草原,這小小的旅鼠心中竟裝著比人類更加理性的大局思想,有著遠超人類的美德——寧肯犧牲自我,也要維持生命及環境的平衡。
如果人也能多一些這種心態,怕是起碼戰亂會少許多。
泰胡思亂想著,與他的虞一同在海裏遊蕩,隻一刻,便忘掉了陸地帶給他的不悅。
天氣轉暖了,泰在沿岸看到一簇黃色的花,碗口大小,花瓣朝上攏起來像個杯子,朝太陽開放。
“那是北極罌粟。”虞將小木板推至岸邊,好讓泰可以摘取一些花朵,編成一個花環,戴在自己頭上,“是夏季快要來臨的信號。”
“哦?我想不出這種地方的夏季會是何種模樣。”
“有的。我們有夏季,雖然它短促而低溫,但我喜歡看那時的苔原,到處鮮花盛開,清香撲鼻。那些紅猴花、山金車花、紫虎茸花、龍膽花啊,競相綻放。它們生長在一層薄薄的泥土上,必須在短短幾十天之內完成生長、開花、結實的周期。比起我們人魚的漫長生命,它們是短暫、頑強但燦爛的。”
虞表現出一種凝固的神態,眼睛裏彌漫了一層霧靄。
泰摸了摸她的臉,心中有無限依戀,突然他冒出一個念頭來。
“虞啊,在我的家鄉,那裏常年盛開著各種花草樹木,冬天有冬天的,夏天有夏天的,我可以為你造一個大池子,四周種上最美豔的花朵,讓你日日夜夜都能聞到芬芳。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虞睜大眼睛,看著泰,她從來沒有想過去陸地上居住。
不過,那該很有趣吧。
泰的家鄉。
五、陸:The land
他們花了很多時間穿越白令海峽,終於進入了北太平洋。而後繞過日本島進入黃海,一條頗具規模的中國漁船發現了他們,船老大將他們救了上來。
泰向虞抱歉地笑笑,若不是泰的行動不便,否則靈巧的虞是斷不會被人所發現的。虞搖搖頭,表示無所謂。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跟隨泰一起回家,她做好了迎接生活發生巨變的準備。
船老大是個五十來歲,英武壯實的男人,笑起來特別大聲,銀色的絡腮胡子遮住半張臉,黝黑的皮膚在風吹日曬中格外粗糙。
夥計們見了虞自然是萬般震驚中帶一絲幻想,但船老大竟像司空見慣了般將那群好奇的家夥驅散,然後把泰和虞安置在僻靜幹淨的角落。
“我們會在天津靠岸,到時候富察先生可以雇一輛馬車快速前往京城,隻是這位小姐,隻怕難以適應陸地……”
“關於這件事,我還想拜托大哥。”這時泰已經將船老大當成一個可靠的兄長了,“虞需要一個大水箱,放置在馬車裏,我可以與駕車的同坐。但是暫時我身無分文……”
“哈哈!哈哈!”船老大拍著他的肩膀大笑起來,“看得出來,看得出來!不要怕,這裏有一百兩銀子,兄弟先拿去使著。”
泰連著吸了好幾口氣,愣是沒說出話來,他有些哽咽了。
“大……大哥……”
船在一個清晨,到達了天津口岸。這裏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又多虧船老大才最大限度地保障了虞的隱私。
不到中午十分,一輛由四匹駿馬拉載的黑木馬車就已經奔馳在去往京師的官道上了。
誠如大家所想象,失蹤兩年之久的刑部尚書之子突然回到京城,給人們,尤其是這個家庭,帶來了怎樣的轟動。
年邁的奶奶趕早兒的去觀音廟感謝菩薩保佑;父親繃不住嚴厲的麵孔,疼愛的神情早從眼中流露無疑;母親上上下下地奔走,張羅兒子的日常生活事宜,有沒有受凍啊,想吃什麽菜啊,接見哪些親朋好友啊……
虞麵帶一絲寂靜的微笑,沉默地注視這一切。
那些兩條腿的人啊,忙碌的人啊,臉上擠滿了各種表情的人啊,多麽有趣!
泰將她放置在後花園裏的水池中,並臨時搭建了一個棚,垂下半透明的薄紗。四個高低肥瘦的丫鬟負責伺候,隨時等待虞的命令。
可虞一次也沒叫過她們。
她隻需要天天能看著拉著泰就好了,一如以前在海洋裏那般。
少爺帶回一條半人半魚的怪物!
這條小道消息像野火燎原一樣很快傳遍了整個府,每當聽到時,尚書大人就黑著臉,叫說話的那人趴下挨棍子。
除了第一次,泰抱著虞進屋,他毫無準備地撞見過之外,尚書大人再也沒去探望過虞了。也就是說,他絕不踏進自家的後花園。
母親也是如此。
這些固執的長輩讓泰十分苦惱。
什麽吉利不吉利,什麽怪物不怪物。
“是啊,如果沒有這個不吉利的怪物,你們的兒子早就死在冰天雪地裏了。”泰朝著父母大吼,可是從那兩張線條模糊,態度硬朗的臉來看,絲毫沒起任何作用,“我不管,我要娶她,我隻娶她,這是我的事情,我已經決定了!”
“你給我跪下!”尚書大人拍桌怒起,“你知不知道,在你失蹤的這段日子,天下已經大變了,嘉慶爺駕崩,現在一統天下的是旻寧——道光帝!我們一家一直倚靠著孝和睿皇後的大兒子——綿愷,但他卻沒能當上皇帝。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福晉低著頭,用衣袖擦了擦淚水,一臉悲苦地勸兒子,“新皇帝即位不久,我們家的命數還沒個譜兒,就算額娘求你,不要在這當口給我們添亂了好嗎?”
“不管哪個做皇帝,都是嘉慶爺的兒子,與我們又有何相幹呢!”泰有些任性了,他太想捍衛自己的愛情,所以對某些現實因素隻想逃避或忽略,“就算我不做內閣侍讀學士了,我帶著她去海邊居住不行麽?不管京城怎麽鬧,怎麽變,我不想和他們一起爭,阿瑪,額娘,請放過我吧!”
說完,泰轉身就走了。
靠在柱子背後的奶奶被貼身丫頭攙扶著,沒出聲,隻是眼中包含了熱乎乎的淚水。
她從小看到大的孫子哦,長大了啊!
六、帝:The emperor
旻寧端坐在養心殿的西暖閣中,這裏有個悅耳的名字——三希堂。
記得酷愛書法的爺爺乾隆皇帝在此處收藏了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洵的《伯遠帖》,這三件稀世珍寶並稱“三希”。
不過他更願意用“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來解釋自己身處的位置。
士人希望成為賢人,賢人希望成為聖人,聖人希望成為知天命的人——這種自勉的精神才是他目前最需要的啊。
父親嘉慶猝死,給他留下一大攤子難事:朝內貪汙成風,吏治不整;漕運鹽政混亂,開支過大;另外最嚴重的就是新疆回部發生了張格爾叛亂。
這個性格陰鬱,反複無常的新任皇上皺起眉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一個太監垂首而立,聽見了皇上的歎息,他那小聰明的腦袋趕快轉了又轉,想方設法逗主子開心。
“皇上,請恕小的直言。”太監說道,“奴才天天看到皇上為了國家大事憂愁煩惱,勵精圖治,振衰除弊。可龍體也不是這麽折騰的啊!每聽到皇上歎一聲氣,奴才的心裏就被挖去了一塊。”
旻寧抬眼看看這油嘴滑舌的小太監,“那你的意思是說,我不管國家安危,隻需顧著自己享樂,就天下太平了?”
小太監嗬嗬一笑,“不敢啊,皇上。奴才的意思是說,在政事之餘,不妨找些新奇古怪的樂子,換換腦子,開開眼界,勞逸結合,這樣皇上的豐功偉績勢必杠上開花,流傳千古。”
旻寧揉了揉眼眶,或許這小太監講得沒錯吧,這一陣子過度操勞,的確有些吃不消了呢。
“那你說,什麽樣的樂子,是新奇古怪的?”
“這個嘛……”小太監湊攏兩步,“就要問刑部尚書富察敦崇,以及他兒子富察額師泰了。”
看著小太監意猶未盡的模樣,旻寧的興致上來了。
“刑部尚書?以及他兒子?”
就這樣,旻寧——也就是我們熟知的道光皇帝在得知刑部尚書之子從北方的海洋帶回一條半人半魚的怪物後,下了昭令,立即送進皇宮。
泰接到聖旨後,盡管千般不情願,也沒辦法違抗。
在臨行前,他對著一臉無辜的虞說:“不要怕,我相信任何人見了你,都會被你的純潔和美麗所折服,你隻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權當他們是你身邊穿梭來往的魚類。”
虞被泰的比喻逗笑了,她將長長的黑發繞在手指,然後用發梢撫弄泰深鎖的眉頭,“害怕的是你吧?那個皇上——的確像魚類,不過是鯊魚。”
虞被浩浩蕩蕩地抬進皇宮——尚書府裏的人將她放在一個三米長,兩米寬、檀香木打造的盆中,裏麵注滿了水,撒上無數粉紅色的玫瑰花瓣,上麵還有一個圓帳垂下。
進宮後,她睜大眼睛觀察著一切。
那盞赭紅色的四角燈籠很可愛:中間的四個麵上繪製著精巧的仕女,下方垂著長長的鵝黃色流蘇,外圍的四個角簷吊著一個比一個大的穗綴兒。
再看那金碧輝煌的棚頂:裝飾奢華、五彩斑斕,可又與海底的珊瑚不太一樣。
……
最讓她感興趣的還是眼前這個男人。
他大約四十歲,皮膚有些黑,但不如泰光滑;他也很瘦,可不如泰結實。他的眼睛匯聚著高貴的光芒,撲閃之間卻少了些許大智大慧。
人們見了他都下跪磕頭,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而他則用似笑非笑的神態注視著自己。
這就是所謂的“皇上”——那鯊魚?
虞在宮中,一住就是七天七夜。
旻寧天天來探望她,到後來更下令將她的檀香木盆搬到自己臥房中。
旻寧給她說天說地,虞則給他談那遼闊的海洋。
“這麽說起來,大海遼無邊際,我怎麽就沒想到呢!”這天,旻寧從虞的話語中突然領悟到些什麽,一拍大腿,興奮地叫了出來:“我終於想到整治漕運鹽政的方法了!”
他跑過來,將木盆邊上的虞緊緊摟住,虞不解地看著他,“漕運鹽政?”
“是啊,虞!虞!你知不知道,是你救了我!”旻寧將水裏的花瓣撈起來又撒出去,像個玩水的孩子,“鹽是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東西,沒有它,我們都得死。就是這麽一件寶貴物事,運輸極其麻煩。現在我們是用開鑿的運河來進行運輸,開支巨大,負荷過重;況且因為地利,兩淮的鹽政官員大撈油水,給國庫造成浪費。今後,我要用海運代替河運,這樣既解決了漕運的困難,又節省開支;另外還要實行票鹽製,用票據來監督、清查官員,弊肅風清!”
虞微微笑著。
她完全不懂皇帝在講什麽,但她能體會到,是自己使這個憂鬱的男人高興了起來。
別人高興,她也就高興。
泰高興,她更高興。
七、後:The empress
左盼右盼,泰終於將虞給盼了回來。
他撫摸著她晶瑩的鱗片,柔嫩的肌膚,仿佛在心疼自己家傳百年的寶貝。
“這個給你。”泰把一個墨綠色的玉戴到虞脖子上,“這是一片天然形成的玉鎖,按照我們陸地上的規矩,戴了鎖,會比較安全。”
沒多久之後的一天上午,父親從宮裏上朝回來得特別晚,一進門,他就紅光滿麵,春風洋溢。
“太好了!太好了!”尚書大人拉著夫人的手,激動地低語:“這下我才算真的放了心了!”
福晉狐疑地看著他。
這老頭子樂嗬嗬地笑個不停,白花花的辮子都快散開了,“夫人呀,你絕對想不到,我們遇到個什麽好兆頭。”
自那以後,尚書府的人突然對虞好了起來。尤其是尚書大人與福晉,簡直做到了無微不至,關懷猶加。
除了以前指派的四個丫鬟,福晉又把自己貼身差使的桂柳、迎梅安置了過去;水池裏天天換上新鮮的海水——都是花大價錢從天津港運來的;府裏的廚房天天做好各類海鮮,冰塊冰鎮之後,用翡翠銀碟呈上,配以時令水果為她送上;京城裏最好的戲班請來了,在她的水池邊搭起來,專唱給她聽。
泰一直覺得奇怪,但也沒說什麽。直到剛踏入三月的這一天,他在父親的書房裏大吼起來,並將架子上珍貴的唐朝佛像砸了個稀巴爛。
“阿瑪,我從來不知道,你是一個卑鄙至此的人!”他的眼睛充滿血絲,嗓音破掉,歇斯底裏中聽得到哭腔,“說什麽也不成……不成……不成……”
“不要跟我講那些道理。”父親很平靜,老邁的身軀坐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我們已經決定收她為義女,從此之後,她就是你的幹妹妹了。承蒙皇上恩寵,本月擇吉日之後,虞就將進宮,加封虞貴妃。從此我們家,算得上與皇室攀了親,再有什麽變故,我也不怕了。”
“隻要你肯放手,馬上就能加官晉爵,為正三品大理院少卿。連升三級,這可是皇上的恩典啊。再說,就算你們能成親,我問你,一條魚怎麽為我們傳宗接代?”
“不成……不成……”泰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機械而失魂落魄地重複這兩個字,靠著書架,慢慢坐到了地上。
尚書大人的喉嚨動了動,將一股難過的情緒硬生生咽了回去。作為一家之主,為整個家族幾十口人的命運前途負責,他不能被一點兒女之情所動搖。
泰像個被風吹來的幽魂一般,在府中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
他來到後花園裏,水池空無一人,隻剩下四周特意為她栽種的牡丹、鬱金香、玫瑰。這些花朵佇立在三月和煦的暖風中,卻讓泰感到發自心底的寒冷。
或許,當初就不該帶她回來。
一條大海中自由自在的魚,怎能被禁錮在小小的水池中?怎能被送進陰冷的皇宮?天真的虞啊,當初為什麽不反對呢?為什麽要傻傻地跟著我回來呢?
奶奶出現在他身後,拄著鑲金邊的龍頭拐杖。
“她被皇後接進宮了,說是在大婚之前要帶她熟悉環境,學習宮廷禮儀。”奶奶蒼老的聲音響起,她是泰從小撒嬌耍賴的主要對象。“去吧,把她找回來,請皇後幫忙,讓皇上回心轉意。”
奶奶的話瞬時間拉回了泰的靈魂,他又看到一絲活的光明。是啊,請皇後幫忙呀!哪個女人願意自己的丈夫再娶?尤其對方那麽特別,那麽迷人。
現任皇後鈕祜祿氏,來自滿洲鑲黃旗,是貴族頤齡之女。她才嫁給旻寧不久,年初剛滿十四歲。雖說幼小,可這貴族之女並不簡單。她從小就被嚴格的宮廷教育量身打造,一心立下進入皇宮,靠自己的女性力量幫助家族之誓。
如今她終於得償心願,豈能輕易讓別的女人奪去皇上之心?
泰如此思量著。
……
虞看著年輕的皇後,昂貴的珠花在她頭上閃閃發光。
上次進宮,除了皇上的寢宮之外,她幾乎沒去過別處。這次,在皇後極致熱情的款待下,她遊了皇家園林——頤和園,然後返回紫禁城,從側門進入這座禁閉之城的外西路。這是皇太後,太妃、太嬪居住的地方,位於西六宮之西,四處透露著脂粉之氣。
從北向南,一溜排著慈寧宮、壽康宮、英華殿、雨花閣等。最南部,坐落著慈寧花園。
皇後坐著人力轎,與虞的木盆平行,進入這專為皇太後及嬪妃修建的皇家花園。
“這園子很美,以後你也會常來的,和我們一道。”皇後說,“北邊有許多殿堂樓閣,南邊蒔花種樹、疊山壘池,是自然景觀。”
虞不懂為什麽自己以後會常來,以為這隻是陸地人好客的表現。
她們繞過攬勝門,來到含清齋。
後屋內有一個寬闊的亭,屋中間有個橢圓型的凹池,四周鑲著大理石,池內綠波蕩漾,煙霧繚繞。
“那是什麽?”虞問。
皇後笑了,年僅十四卻頗有成熟風韻:“姐姐,那叫做溫泉。說起來真是見笑了,我們陸地上不比得海裏,北方又比不得南方。”
皇後走到池邊上,蹲下,用手拂撩著熱氣騰騰的人工溫泉,繼續說:“我們缺水,可嬪妃們偏偏又喜歡在暖和的水裏泡著玩兒,所以皇太後就在這裏修了個池子,裝上高山上礦物豐富的泉水,下麵則有人加熱,這樣,我們也能泡上溫泉了。”
“是不是很好玩?姐姐想來試試麽?”皇後鈕祜祿氏對著虞笑了,眼角上翹,一顆朱紅的痔在眉旁若隱若現。
八、換:The exchange
泰從文華門進入皇宮東冀,來到文淵閣。這是明清兩朝最大的藏書樓,三層六楹,閣內珍藏著《四庫全書》36000冊。
皇上正在這裏查閱古籍,太監通報後,他得以進入與皇上交談。
他向這位比自己年長十五歲的皇帝慢慢講述了自己於1819年跟隨英國人帕瑞船長展開那激動人心的航海冒險,途中又如何失散,如何遇到虞,又如何在虞的帶領下,穿越大洋,於1821年返回中國的一係列經曆。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皇帝不住地點頭,時而驚歎,時而露出感慨之情。
古來帝王無不以自我為中心,認為自己的領土是世界的中央,自己的國度便是“天下”。但隨著近代與外國的碰撞逐漸加多加大,道光越來越認識到,大清王朝的榮譽也許有著太多的虛假,在良好的自我感覺背後,其實有更多尷尬與無奈。
比如鴉片一事,便讓他煩惱不堪。嚴禁,或不禁,這是時常纏繞他心頭的問題。
“這麽說,你認為隻有如此辦法,才為最好?”皇帝問。
泰點點頭,“是,隻有廣闊無邊的大海,才是虞真正的歸屬之處,她的生命,是屬於水的。”
“可我已經準備與她成親了,我愛她的靈動,她的美麗,也愛她那獨特的海洋知識。”皇帝輕聲描述著他眼中的虞,“她時常能帶給我靈感,或許,從她身上,我能找出如何與渡海而來的外國人對抗的方法呢。”
泰突然砰地跪了下來,“對於美麗的事物不一定要占有,那是一種破壞。我們隻需要去欣賞,去懷念,去讚歎便已足夠。若皇上能放虞歸海,我願以性命作為抵償!”
皇帝旻寧久久地注視著泰,半晌沒說話。
末了,他拍了拍泰的肩膀,像個長輩那樣。
“走吧,和我一起用晚膳。”然後他抬腳走出了文淵閣,“命我就不要了,好好留著去送虞吧。”
泰猛然抬頭,又驚又喜又悲哀地看著皇上的背影,“真的……答應了麽?”
“君無戲言。”皇上跨出了那高高的門檻,消瘦的身影在夕陽中顯得尤其偉岸,“然後你便要回來,好好地替我賣命,替國家賣命。”
“臣遵旨!”
平日皇帝用膳都在養心殿的東暖閣,今天卻換到了符望閣——那是乾隆花園內最高的一座建築。閣內結構複雜,壁畫迷離,有迷宮之稱,人走進去要轉二十次方向才能走出來。
宮女引路,將他們帶到閣西一處雅致的小院,院落被弧形的矮牆包圍,大理石做的門上刻鑿著“映寒碧”。
皇後今天在此設下精美的宴席,等待皇帝駕臨。看到泰也來了,她掩麵一笑,然後大方地邀請他坐下。
泰有些局促不安。虞是被皇後請到宮中的,但此時皇後優雅自若,絲毫不提虞的事情。泰想,或許該就趁此時機把皇帝的決定告訴皇後,請她快快將虞送回尚書府。
不料他每次開口,皇後都像有意無意地逃避似的,將話題引到其他地方。
晚餐十分豐盛,幹果蜜餞就有八品,前菜有喜鵲登梅、蝴蝶暇卷,禦菜有砂鍋煨鹿筋、雞絲銀耳、菊花裏脊、山珍刺五加等,膳湯是一品煲魚,鮮美無比,令人讚不絕口,留連忘返。最後呈上告別香茗——珠蘭大方,更是滿口清爽,回味無窮。
泰正用粉彩銀器餐具品嚐著一品魚湯,不經意間瞟到皇後的神情。她那上翹的丹鳳眼透著一股狠勁,稚嫩但果決的臉蛋寫著無比的得意。
泰的心猛地一抽,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不顧禮節,站了起來,轉身朝外麵衝出去,伺候用膳的宮女太監都奇怪地看著他。皇上龍顏不悅,正要發作時,皇後卻嫵媚地將他攔下。
皇後:“不要為了一個臣子,壞了我們今天的興致嘛,來,我喂你一口,這湯真是特別的鮮。”
泰在這回轉萬千的符望閣像無頭的蒼蠅般亂竄。閣內道路真真假假,有的是鏡子反光,有的似通非通。他的腿越走越軟,胸口隻覺一股反胃。
一個跟隨皇後的貼身小宮女提著燈籠出現在走廊盡頭,她朝泰招招手,泰鬼使神差地跟著她去了。宮女帶著他七穿八轉,出了乾隆花園,又來到慈寧花園,進入含清齋。
在那個橢圓型的凹池中,泰見到猩紅的水,滾燙的煙,池裏漂浮著巨大的魚骨與擰成一團的頭發,那片墨綠的玉鎖片與頭發糾結到一起,在水中顯出猙獰的形狀。
宮女說:“皇後要我問你,今天的湯還好喝吧?”
說完她就出去了,隻剩下失去魂魄的泰,看著那被熬成魚湯的虞。
他很平靜。既不想哭,也不想鬧。
九、寂:The isolation
這些天,尚書大人看著兒子天天往外跑,過沒多久,終於用家裏的馬車拉回來一個大罐子。
罐子是玻璃製成的,高二米半,寬一米半,直直的像個透明煙囪,在京城薄薄的霧靄中顯得奇妙而迷離。
泰叫四個家丁抱著罐子,小心翼翼地進入尚書府,放置在後花園裏。那兒的水池曾經是虞的臨時住所,現在裝滿了黑糊糊的,髒兮兮的水,假山底下堆著白色的魚骨、無法辨認的頭發、和虞生前佩帶的玉鎖。
“現在給我把池子裏的東西一勺勺舀進罐子裏,記住,一滴都不能灑,不然要了你們的腦袋!”
泰吩咐完之後,就坐在一把椅子上,目光呆滯地看著幾個家丁、丫鬟忙碌。
由於罐口很高,所以家丁們先將它平放著,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池子裏的水用木勺舀到玻璃罐子中。等水差不多與罐口齊平了,便將它豎起來,用一個特製的漏鬥插在口子上,再搭一個台子。底下的人將水裝滿木桶,用搖繩將桶送上去;上麵的人接到桶,灌進漏鬥,再把桶放下來。
如是一番,折騰了一整夜,終於在第二天清晨時分,把池裏的水,及所有的骨骸等物裝進了玻璃罐子,並用蠟紙封好。
泰滿意地看著一玻璃罐子的湯,回想起那一夜,自己哀求皇後的情景。
“你確定,隻要這個?”
“是。”
“你不怨我?”
“臣不敢。皇後也有迫不得已之處。”
“難得你這麽想……好吧,我吩咐人給你送回去。”
皇後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派人用八個大木桶將虞的殘湯剩羹送回富察府。
“現在好了啊!我可以帶你回去了。”泰自言自語呢喃著,用手撫摸光潔的玻璃罐,“陸地是什麽模樣,你也見著了,如今,該回家了。”
沒有休息,他命人立即套上馬車;向阿瑪、額娘、奶奶告別後,他親自駕車走了,走的路正是當初進京的那條官道。
回到天津,當初上岸的地方,泰托人找到了船老大。
“兄弟!兄弟!我們又見麵了!” 剛從海上回來的船老大還是一如既往的熱情奔放,豐盛的漁獲讓他欣喜無比,“瞧我這一回,捕了多少!說起來我還有些生氣,上次你叫人送來的那什麽?整整一箱子的金元寶!不是大哥不領情,可兄弟也太看不起我了……”
船老大嘮嘮叨叨說了許久,泰一直用疲倦的神情望著他。直到最後,船老大請他一起吃飯時,他才笑了笑,輕聲講出自己的要求。
“什麽?”船老大瞪著銅鈴般的眼睛看他,“兄弟當真?”
“當真。”
沉默半晌後,船老大將旱煙杆朝桌子上磕了磕,“沒問題,包在大哥身上。”
兩人吃了一頓生猛海鮮,席間無話。而後他們坐在點著煤油燈的船艙中,昏暗的燈光為黑夜撥開出路,船上的人像極力從牢獄中掙脫的妖怪。
這艘載著玻璃罐子的漁船便離開岸堤,駛向渤海。碧波上上下下,來回蕩漾,令船裏的人聯想到搖籃,覺得渾身上下充盈著一股安全感與舒適感。
一段日子過去,船老大的船已經進入黃海,按當時的原路回到太平洋。
他們迎來一個罕見的寒冷黎明。
在船老大的幫助下,泰脫去衣服,鑽進玻璃罐子中。他的耳鼻口眼,立刻注進縈繞虞的味道的湯;那些發絲,溫柔地拂過他的肌膚,充滿生命力;他的腳尖,觸碰到一塊冰涼的硬東西——那是他用來鎖住虞的玉石,如今,卻成了將他們倆永遠鎖在一起的見證物。
船老大與夥計們一起封好玻璃罐子,將它推進大海,然後看著它在藍色的海洋上漸行漸遠。
季候風會帶著玻璃罐子,帶著罐子裏的人,返回北方的海洋,返回那鮮花盛開的極寒苔原,返回四麵都是南方的北極點。
在無邊無際的冰川上,在漫天揮灑的北極光中,有兩條魚,終於徹底擺脫了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