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不善杜撰的人。在我的小說裏,所有的人物都是真實的。就是說,他們都在現實中存在著(或存在過),並且他們的存在是眾所周知的。所以當我決定寫這篇小說時,我感到了為難。因為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雖然也在現實中存在著,但他們的存在卻是鮮為人知的。許多讀者可能因為沒見過這樣的人或事,就認為他們不真實,而是否真實又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對作品的喜惡。所以為了讓讀者認可這篇小說,我幹脆把它標名為傳奇。這樣的話,你若不相信現實中有這樣的故事,就把它當做傳奇來讀好了。
故事的開始有些離奇。
一位女作家到一所大學去進行文學講座--我知道你也許會把她想成我,但不是。她叫韓冰。比我年輕,也比我漂亮。我想你們能猜到,這樣一位女作家去大學講座,聽者顯然眾多。莘莘學子們把寬大的階梯教室擠得熱氣騰騰,人頭攢動。講台上還拉著一條紅色橫幅:20世紀文學之旅講座。這讓橫幅下的女作家不由得心生感慨:現在除了大學校園,哪兒還能找到這麽多熱心文學的人呢?
其實女作家應該想到另一點,這些來聽講座的學生大多不是衝著文學來的,而是衝著她來的。她雖然是搞文學的,但和文學還是有區別。其一,她是個漂亮的女作家;其二,她是個以寫愛情小說著稱的女作家;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曾是該校外文係某教授的妻子,那位能說一口流利英語的教授風度氣質俱佳,是眾多女學生愛慕的對象。當然了,她曾經是,從今年3月起就不是了。
我想正是這三個原因,使得女作家韓冰的講座引起了一種效應--是什麽效應,我一時還無法找到貼切的詞來形容。
韓冰坐在那兒,麵對一張張青春的麵孔,同時也麵對著一顆顆紛亂的心。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除了敬佩、羨慕之外,還有探詢、遺憾以及些許醋意。但她自信地微笑著,聽眾的好奇往往會刺激演講者的表達欲望。再說她也不是第一次到大學裏講座,差不多每年都有一二次。雖然到前夫的學校來還是頭一回,但她已有足夠的經驗應付各種各樣的聽眾。
今晚講座的題目是《文學中的女性和女性文學》
單看題目就夠有意思了吧?
韓冰覺得自己今晚狀態不錯,發揮出了較好水準。從一張張專注的臉龐看,學生們聽得都很投入,這讓她有了一種快感。從事創作之初她並沒想到成名之後會來給大學生們搞講座。現在她倒覺得,這些講座給她帶來的快樂並不亞於作品暢銷或者獲獎所帶來的快樂。這也是一種凱旋呢。
一個多小時後,韓冰恰到好處地結束了主題發言。根據經驗,她知道該讓同學們提問了。她還知道高潮往往在提問時出現。於是她很優雅地抬腕看了一下表,微笑道,從現在開始,我把所有的時間留給同學們,同學們有什麽問題,可以舉手發言,或者寫紙條遞上來,我一定有問必答,盡量滿足大家。
很快,一些寬寬窄窄大大小小的紙條就遞到了講台上。問題中一小部分是關於文學的,一大部分是關於她本人的。這在她的意料之內。韓冰接過學生幹部們遞上來的紙條,隨意拿起一張就開始回答。她的回答從容不迫,還時不時地跳出一些機智幽默的句子,博得陣陣笑聲,情緒果然比剛才更加高漲了。
有個學生在紙條上寫到,你喜歡寫愛情,是不是因為在這方麵經曆豐富?
韓冰笑著回答說:恰恰相反,正因為很貧乏,所以才在文學創作中來彌補。我以為寫作的最大好處就是豐富自己的人生。你可以在創作中任意想象。
你怎麽看自己?你覺得自己很優秀嗎?紙條上寫著。
韓冰邊念邊笑:這個同學一定認為我不敢說自己優秀,這似乎是中國人應當具有的美德,好吧,那我就滿足他,我不敢說自己優秀。
學生們笑起來。
韓冰說,我的確是個普通的女人,每天也要上菜市場采購,討價還價;出太陽時也要曬曬被子,晚上也得守著孩子寫作業,並參加家長會。所不同的是,我喜歡文學,因為喜歡文學而敏感,或者說因為敏感而喜歡文學,這似乎就比別人多了一些痛苦,少了一些快樂。但我願意選擇這樣的生活。我想不是什麽人都能享有痛苦的。
說完之後韓冰感覺自己有些矯情,但已是覆水難收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用以衝淡剛才的表達,然後拿起下一張念道:您對自己的婚姻滿意嗎?
這個問題有些來者不善,誰都知道她的婚姻已經失敗,怎麽可能滿意?但韓冰沒有生氣,她還是微笑著將問題讀出來,然後說:這世上有對自己婚姻滿意的嗎?我反正沒看見。我看見的都是不滿和無奈。學生們笑起來。她又調侃道,不過失敗了才能燃起新的希望,對吧?我相信在座的許多女同學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
這話裏有話的幽默,博來了驚訝之後的掌聲。
紙條一張張地少下去,韓冰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架勢,拿一張回答一張,顯得十分灑脫。但突然--終於出現突然了,我們的故事開始有意思了,或者說,我們的故事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了。
突然,有一張紙條讓韓冰愣住了,她為此大概停頓了10秒,這10秒在平時肯定是瞬間的事,但在那樣一種眾目睽睽之下就顯得很長,學生們一下子安靜下來,期待著。
韓冰迅速調整了自己,重新麵帶微笑地說,這上麵寫的問題有些複雜,請允許我最後回答。但她說了此話之後,學生們的注意力也和那張紙條一樣被留在了最後。他們心不在焉地想,是什麽問題難住了女作家?
讓我先來告訴你們,我想你們一定希望比學生們先知道。既然你們是我的讀者,肯定有這個優先權。
是什麽問題難住了女作家?
我們來看那紙條。其實紙條上根本不是什麽問題,而是一首詩。具體地說,是一首情詩。別看我現在這麽平靜地告訴你們,韓冰當時可是打了個激靈。起初她還自作多情了一下,以為是哪個崇拜者寫給她的。但隻看了兩行她就呆住了,因為這首詩她"認識",幹脆說吧,這首詩是當年談戀愛時,她的前夫寫給她的,是前夫創作的無數首情詩中的一首。它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關鍵是,它從沒發表過,怎麽會流傳出來?並且流傳到今天的大學生中間?
這樣的意外帶來的震驚,我想誰都免不了。如果是我,就不是打個激靈的問題了。
韓冰下意識地抬起頭來,掃視了一下整個教室。一張張年輕得看上去像青果子一樣的臉,怎麽也不可能有她的同代人。難道是前夫與這中間某個女生有什麽情感瓜葛,他就用這種方式來使她難堪?
不不,他還不至於如此。因為這首詩對他們倆人來說,意義非同一般。
韓冰在驚得一激靈之後,很鎮靜地將那首情詩放在一邊,接著回答其他問題。但明顯的,她的回答已不如開始那麽精彩了,她的腦子亂成一團麻,用時髦的話說,她大腦的程序已被病毒侵入,不能正常運轉了。底下學生們的情緒也發生了變化,他們因為有了更強烈的期待而不再隨著她的話語走。
韓冰手上的紙條漸漸窮盡。最後,她終於將放在一邊的那張紙條拿起來了,每個同學都看著她,她無法省略掉這一張。
真可謂名副其實的條子。兩寸寬一尺長,背麵是記賬表格。好像是臨時從什麽本子上撕下來的。字跡非常清秀,一看便知出自一個女孩子之手。
韓冰把紙條拿起來揚了一下,微笑著:其實這位同學沒有提出任何問題,這上麵是一首詩。如果大家有興趣,我就讀給大家聽一下,算是回答吧。
學生們非常意外。怎麽會是一首詩?是誰的詩?為什麽要把一首詩遞給女作家?在他們疑惑之中,韓冰開始讀詩:
最後一片落葉
在一個冬天的早上
銀杏最後一片葉子
離開了枝丫
飄零在灰白的路上
我高聳起肩頭
擋住要把它吹走的風
像母親守護著孩子的搖籃
編織起夢中的希望
一個陌生的人來了
揀起它夾進書頁
當陽光把朦朧的影子投在天邊
我才知道我失去了月亮
風拂過光禿禿的樹枝
把無聲的絕望吹向北方
蒼涼中我打開一本綠色的書
一本沒有書箋的詩集
從此我要把夢留在夜裏
為了一枚書箋
一雙永遠閃動著詩歌的眼睛
走向沒有冬天的南方
重讀這首詩,令韓冰的情緒又回到了從前,一時間有些心潮起伏。但她還是鎮定下來,對期待著的學生們說:關於這首詩,我隻能告訴大家,詩的作者我認識,因為這是他15年前寫給我的。
學生們一陣驚訝和騷動。
韓冰接著又說,至於它為什麽會在這裏出現,是誰讓它出現的,對我來說都是個謎。但不管怎麽說,我還是謝謝這位同學,因為她讓我在忽然之間回到了青年時代。我會去努力揭開這個謎底的。我想這就是平凡生活魅力之所在吧,總有許多謎底等著我們去揭開它。
全場一片靜默,接下來是熱烈的掌聲。
韓冰忽然覺得這個結尾挺精彩,在創作中可以稱為神來之筆。
我不知道你們認為這首詩怎麽樣?就是剛才那首?也許覺得它很一般?
我是這樣看的,有些詩它必須在某種特定的背景下才會感人,或者說它具有私密性,不適宜公開發表。這首詩就是這樣,你必須知道寫作者是在一種什麽樣的心境中寫的,你才能明白它的真正含義,也才會被感動。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告訴你們這首詩的背景了。因為我希望你們被感動。本來我是想讓這個故事具有強烈的懸念的,像電影大師希區柯克那樣,把你們的心吊起來,一直吊到結束的時候。但現在我改主意了。我覺得讓你們感動比讓你們受刺激更重要。據說如今談感情已成為一種奢侈,隻談感覺了。所以我決定把背景告訴你們,看看你們能否享有這奢侈。
這所謂的背景,也許你們能想到,就是韓冰和她丈夫,和那個詩作者的戀愛故事。故事發生在15年前,可以想見,那時的女作家和她的丈夫,都還是非常單純的大學生。
女作家的丈夫叫劉集成。
15年前,正在大學讀三年級的韓冰,在一次偶然邂逅中認識了本校外文係的高材生劉集成,雙方印象頗佳。尤其是劉集成,幾乎一下子就愛上韓冰了。如果當時他們僅是倆人相識,也許就順理成章地戀愛了。但偏偏不是。韓冰認識劉集成的時候,她的形影不離的好朋友蘇眉也在場。更要命的是,蘇眉對劉集成一見鍾情,陷進去了。
事情頓時變得複雜起來。
蘇眉很快就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了韓冰--她的所有心事都會告訴韓冰,她並不知道韓冰的心思,人在戀愛中不大會想到他人--韓冰聽了心裏稍稍一愣,就克製住了。她對自己說,還好我沒陷進去,還好我什麽也沒表示。
愛一經產生是難以克製的,但戀情卻是可以控製的。如果你下決心不讓對方的愛成為雙方的戀情,那它就成不了。這一點我和韓冰的看法一致。韓冰拿定主意後,就自告奮勇地為蘇眉去"做媒"。她和蘇眉是那種比親姐妹還要投緣的好朋友。她覺得自己義不容辭。她事先定好了自己和劉集成說話的基調:像個長者或者大姐那樣。
毫無疑問,"做媒"失敗了--劉集成明確表示他對蘇眉沒有那種感覺。並且他說,如果韓冰和她是好朋友的話,他也可以把她當好朋友。這樣明確的表達,韓冰依然假裝不明白。她堅持事先定準的調子不變。事後,麵對焦急不安滿懷期待的蘇眉她隻好撒謊說,劉集成有女朋友了。是中學同學。
此後,蘇眉陷入了單戀。劉集成堅持自己的選擇。韓冰克製著自己。三個人形成了痛苦的三角戀。
我想這樣的事情倘若發生在現在,就簡單了。現在的人提倡忠實於自己的內心,提倡對自己負責,提倡講求實際,提倡跟著感覺走。哪會有那麽多的顧忌和考慮?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使三個人的關係發生了重大變化。
新學期一開始,蘇眉因心髒病發作入院了,醫生問前來照顧她的韓冰,病人是否經曆了什麽痛苦?因為她的病因顯然和心情抑鬱有很大關係。韓冰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很是痛心和難過。
當醫生囑咐說,要想辦法讓病人的心情愉快起來,以配合治療時,韓冰經過反複考慮找到劉集成,她和他作了一次長談。她告訴劉集成蘇眉病了,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她要劉集成多關心蘇眉。劉集成略略有些吃驚,他沒想到那個女孩子會如此重情。但他還是有些不快地說,難道為了蘇眉,你就絲毫不顧忌我的感情了嗎?韓冰回避著他的目光說,就算是我求你了,行嗎?如果蘇眉因此一病不起,我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劉集成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麵他不忍看蘇眉為自己加重病情,一方麵又不想違背自己的真實感情。他很想能有一個兩全的辦法,但確實沒有。最後經不住韓冰的勸說,他同意至少在蘇眉住院期間,他會經常去看她,對她好一些。
蘇眉被蒙在鼓裏,見自己生病後劉集成這麽關心體貼,心情自然好了起來。隨著心情的好轉,她的病情也真的有了好轉。臉色漸漸紅潤,笑聲漸漸清脆,一種青春的光彩逐日綻放出來,讓劉集成在某一個時刻突然想:蘇眉也很可愛。
而韓冰在這個期間,即蘇眉住院期間,卻努力疏遠著劉集成,隻要劉集成一到醫院,她就找各種借口離開。直到蘇眉出院後她仍那麽做,即使她偶爾和劉集成在一起,也總會把話題扯到蘇眉身上,不給劉集成表達的機會。
劉集成漸漸絕望了。無望的愛情往往比有望的愛情更富於激情,更需要表達,所以他開始寫詩。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夜晚,他坐在寬大的階梯教室裏,寫下了那首詩--即今天突然出現的這一首。
此刻我的心中充滿悲傷。我這樣說絕不是為了作秀,因為我完全可以說出我悲傷的理由,那就是我所講的故事所彌漫出來的空氣,在今天已經非常稀薄了,而故事發生的時間距現在不過是十多年,它們連五分之一世紀都不到,就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拖到了萬米以上的高空,獨獨享受著稀薄和寒冷了。
好了,我還是接著講今天的故事吧。
文學講座結束了,韓冰在一種異樣的心情中走下了講台。
一些學生圍上來,要韓冰簽名。講座的組織者、學生會的幹部們也圍上來,送給她一份紀念品,並請求她和大家合影留念。教室裏忙亂成一團。韓冰麵帶微笑,一一應酬著,心裏卻漲滿了往事的酸楚。
這時韓冰聽見身邊有個很輕的聲音叫她,韓老師,呆會兒我能和你說幾句話嗎?
韓冰轉過臉來,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文氣的女生,就點點頭。
十來分鍾後,韓冰走出教室,見那個女生還在等她。她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走廊的窗前朝外看著,似乎遊離在熱鬧的人群之外。下雨了,窗外黑乎乎的一片,惟有雨聲讓人知道,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
韓冰心裏有些異樣,她走過去碰碰那個女生:是你找我嗎?
女生回過頭來,靦腆地笑笑,然後低下頭,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大紙袋。
韓老師,請原諒我打攪您。我想請您看一部稿子。女生說。
又一個文學青年,韓冰想。差不多每次講座之後都會有這樣的事,她已習以為常了。他們請她看稿子作指導,或者推薦到某個刊物去發表。他們把自己的文學之夢交給她,請她放飛到希望的天空去。
韓冰接過稿子,發現還挺厚,就說,喲,挺不簡單,寫得這麽長。
女生笑笑,說,它在我這兒擱了兩年多了。我一直舍不得把它交出去。現在好了,我終於把它交到最該交的手上了。
女生的語氣顯得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符,像是個閱曆很深的人。
韓冰"哦"了一聲,很理解地說,許多人的創作就是這樣開始的。
韓冰把稿子從信袋裏抽出來,扉頁上寫著題目:《有一個美麗的傳說》。她邊看邊問: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個係的?我以後怎麽和你聯係?
沒有回答。
韓冰抬頭,發現那女生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了。她心裏略略有些不高興。是不是顯得不太禮貌?她把稿子塞回到紙袋裏,想,隨她吧。她要是想知道結果,會主動來找我的。
走出教學樓,夾著雨點兒的風迎麵撲來,帶著清新的涼意。幾個學生幹部撐著雨傘,簇擁著,一直把他們尊敬的女作家送到校門口。盡管韓冰一再叫他們回去,不要送了,學生們還是執意相送。他們覺得這樣的雨天,這樣的深夜,不送是不禮貌的。
但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韓老師此刻不想離開學校,她很想馬上到前夫那裏去,就今天突然鑽出來的"情詩"問個明白。
要知道,這首詩對她和他來說,都有著刻骨銘心的意義。
不過她想,還是先回去打電話吧。以他們現在的關係,這麽晚了去造訪也不合適。
我們再回頭看當年的情形。
劉集成寫這首愛情詩時,正是對愛情無望的時候。因為韓冰很堅決地很明確地告訴他,即使他堅持忠實於自己的感情,不與蘇眉建立戀愛關係,她也不會和他成為戀人的。因為她不想親自傷害蘇眉。
我用"親自"這個詞,絕沒有時下調侃的意思。也就是說,韓冰不想和一個令蘇眉傷心的人戀愛,她知道那對蘇眉意味著什麽,對她們的友情意味著什麽。她永遠不想傷蘇眉的心。其實她的心裏也很痛苦,在越來越多的接觸中,她發現劉集成真的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男人,一個她周圍那些男生都比不上的男人,簡而言之,一個值得她愛的男人。每次見麵,她都努力回避著劉集成的目光,怕自己一不留神就陷進去,或者無意中給劉集成一種暗示乃至鼓勵。她盡可能以挑剔的目光去看劉集成,找他身上的缺點,讓自己保持"清醒"。
這樣的固執令劉集成絕望。絕望中他漸漸有些生韓冰的氣了。他賭氣地想,好吧,既然你要成全我和蘇眉,那我就滿足你。蘇眉出院後,他開始以戀人的身份和蘇眉交往,和蘇眉出雙入對,慢慢疏遠了韓冰。
但劉集成沒想到,韓冰也沒想到,事情突然又起了變化。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把一個愛情故事講得像推理小說了?如果這樣我很抱歉,事實上這個愛情故事的確有著很大的懸念。比如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轉機是怎樣出現的?我是說,我不知道轉機是因為什麽出現的。我隻知道它和蘇眉有關。
韓冰也不知道,她所掌握的情況一點兒不比我多,盡管她是當事人。
既然如此,我還是接著講。
畢業了。三個年輕人終於在各自的心境中迎來了畢業。
畢業時,劉集成考上了研究生,繼續留在母校;韓冰分到了省城某雜誌社;而一直打算留在省城的蘇眉,出人意料地申請分回她的老家去。她的理由是,母親單身一人無人照顧,而她一直想繼承母親的事業,做一名鄉村女教師。每次她說到這一理想時,總會把前蘇聯影片《山村女教師》中那個主人公的名字念得像詩一樣:瓦爾娃娜·伊裏耶芙娜。
本來以蘇眉的成績和表現,是可以留在省城的,但她卻主動提出了回家鄉小縣,這自然讓校方感到高興,因為這多少緩解了省城名額的緊張度。但她的舉動卻讓劉集成和韓冰大惑不解。韓冰想,也許這是她和劉集成商量好了的,自己不必多管。劉集成奇怪的是,蘇眉在決定之前根本沒和他商量,就是說,她沒把他當成男朋友。這讓他迷惑不解。
不過劉集成雖然迷惑不解,還是暗暗感到了幾分輕鬆。畢竟這樣一種關係,不是他自願建立的。
蘇眉回到小城沒多久,就分別給劉集成和韓冰各寫來一封信,信上說她經過一段時間的冷靜考慮,覺得她和劉集成不合適。現在相距那麽遠,恐怕分手才是明智的。劉集成對此有思想準備,因此很快就回信表示了同意。
韓冰卻感到了蹊蹺。她知道蘇眉不是個輕易放棄感情的人,一定有什麽原因,使她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她馬上寫信去追問。蘇眉回信明確說,主要是她母親不同意她與劉集成戀愛。母親認為她身體不好,必須找一個體貼她的人和她一起生活,劉集成顯然不合母親的要求,他不可能放棄學業到蘇眉的家鄉去。
不久之後蘇眉又寫信給韓冰說,她回來後,母親已把自己的一個學生介紹給了她。那個學生也是從外地大學畢業分回去的,眼下與蘇眉在同一所中學裏教書。不久蘇眉又寫信說,那個人對她非常好,像兄長,甚至像父親。她感到很幸福。最後她請韓冰轉告劉集成,說她非常感謝他長期以來對她的關心照顧,她會永遠把他當做好朋友好同學的,她將永遠祝福他。
韓冰讀完這封信後已是熱淚盈眶。她的熱淚一半是為蘇眉終於有了一個幸福的歸宿而盈眶,一半是為自己終於可以愛我所愛而盈眶。她一個人坐在那兒,長時間地默默淌著眼淚。她想她要給蘇眉回信,衷心地祝福她。她要告訴她,她永遠是她的好朋友。等以後有空時她一定去她的家鄉看她。
正在這時電話突然響了,是劉集成打來的。韓冰不等他開口就說,我想見你。劉集成說,我就在你樓下。
以下的故事我就不講了,幸福的故事總是比痛苦的故事乏味得多。
隻是有一點需要交待:韓冰在一年之後,即和劉集成結婚之後,的確是利用婚假去了蘇眉的小城。但他們卻被告知,蘇眉已調離了那所中學,到一所非常偏僻的山村小學任教了。那個村子交通很差,有很長一段山路完全要靠雙腳跋涉。韓冰想,她真的把自己變成了瓦爾娃拉·伊裏耶芙娜了。當時他們的假期已滿,不可能花時間去了。韓冰說,我們下次再來吧。
但他們再也沒去過。
到一個無比偏僻的地方,去看一個昔日的同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韓冰坐在出租車上,望著窗外。雨還在下,馬路被燈光照得閃閃爍爍,好像一雙雙回避著她內心的眼睛。在校門口,學生們為她叫了出租車,還替她預付了車錢,她隻好讓車載著離開了學校。
她坐在車上,真有些百感交集。
我非常能理解她的心情。竟然在這樣一個普通的夜晚,突然出現了如小說情節一樣奇特的事。人們對奇特的事永遠懷著幾分期盼。它們就像味精,像辣椒,像醬油醋,像蔥薑蒜,把寡淡的白水變成了濃湯。有什麽理由不喜歡呢?
到底是誰遞上了這首詩?她從哪兒得來的?她的目的是什麽?不知怎麽,韓冰已經認定這事是個女生幹的,從字跡看,從行為本身看,都像是女生所為。她甚至懷疑這女生和丈夫認識。否則的話,她從哪兒得到的這首詩?莫不是前夫已經和她"好"上了,以至於"痛說革命家史"了?
不至於吧?以她的了解,前夫不應該是那樣的人。出租車上了立交橋,拐彎時,韓冰身旁的紙袋忽然滑到了車座下,就是那個女生給她的裝稿子的紙袋,好像是在提醒主人注意它的存在似的。韓冰彎腰將它揀起來,就在揀起來的一瞬間,她的耳邊響起了那個女生的話:我一直舍不得把它交出去,現在好了,我終於把它交到最該交的人手上了。
這麽年輕的一個女孩兒,能有什麽刻骨銘心的經曆?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韓冰的腦子忽然亮光一閃,會不會是她?!會不會是這個女生遞詩給她的?因為這兩者之間,似乎有著某種相同的氣息。哎呀呀,怎麽早些沒想到呢?如果是同一個人的話,她可是錯過機會了。
韓冰把小說稿從信封裏拿出來,她迫不及待地叫司機師傅打開車燈,她想馬上就看。昏暗的燈光下,她發覺那稿子上的娟秀字跡十分麵熟,她連忙去翻稿子,一目十行地看,越看越吃驚,幾頁之後她就確定了,這所謂的小說,寫的正是她與丈夫15年前的戀愛故事。而作者竟是當事人之一:蘇眉。
當時的情景,當時的心情,當時的話語,當時的痛苦還有當時的淚水,都忽啦一下湧現在韓冰的眼前,韓冰一下子有些不能自製。蘇眉,蘇眉,在失去聯係多年之後,你怎麽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你現在到底在哪兒?你怎麽會把稿子交給這個女孩兒?
一係列的問號如泉水般湧了出來,塞滿了韓冰的大腦。她的心紛亂如雲,甚至心動過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平靜的語氣對司機說:"師傅,麻煩你調個頭好嗎?我想回Z大學去。
師傅從後視鏡裏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調了頭。
雨依然下著。
現在我們再來講過去的故事。
但這部分故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或者說,我也是通過這位神秘的女學生所交出的小說才知道的,我和韓冰一樣,過去隻知道故事的前半部分。
我們先來讀一下小說的開頭:
我知道我將不久於人世了,雖然我還年輕。在我死後,我的經曆也許會隨著我的肉體一起消失,就好像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我不忍心。但即使我將這個故事講述出來,在今天的滾滾紅塵中,它也隻會被人們當作奇聞和傳說。就連我自己回想起來,也恍如隔世,難以斷定它究竟是真實的,還是我臆想出來的。
說起來不過是15年前的事。但這15年,人心和世間的變化,都太大太大了。15年前的事足以成為遠古的傳說,連當事人自己說起來,也會哎呀呀地感歎說,那時候,別提了,唉……
可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天的情形,隻要一閉上眼,我就能看見20歲的自己,穿著一件素花連衣裙,剪著齊耳的短發,和好朋友韓冰一起去參加文學社的活動。就是在那兒,我見到了劉集成,開始了我一生的故事……
……
你們肯定已經看出來了,小說中的這個"我",就是蘇眉。這顯然是一篇以蘇眉為講述者的小說。當然,說它是小說已不準確,它應當是一篇回憶錄。它所講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都是主人公親曆過的。為了節省時間,我將中間部分省去,因為這部分前麵已經講過了,現在我們直接進入故事的後半部分。那正是你們,也是我,急於想知道的。
讓我看看,我們未知的部分是從哪兒開始的?
哦,它在這兒:
……那一整天,我都把自己丟在田野上。從我們學校的小門走出去,就是大片大片的田野。我讓寒風吹著自己發燙的額頭,來來回回地在田坎上走著,我幾乎對周圍的一切毫無知覺,以至於聽不見農家院裏時時傳來的犬聲了。最後我終於把自己走累了,就一屁股在田坎上坐下來,拿出他的信和詩,重讀。
無論如何,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我是多麽蠢哪!隻知道從自己的感受出發,不去想別人的感受。我竟在無意中給他們帶來了那麽大的痛苦!他們竟為了我忍受著這樣大的痛苦!
我又想,如果我沒發現這封信,沒看見這首詩,會怎樣呢?難道他們打算瞞我一輩子嗎?他準備這樣"委屈"自己一輩子嗎?她準備這樣"克製"自己一輩子嗎?可他們怎麽就不想想,我要的不是同情,不是施舍,不是虛假的愛。我寧可被傷害,也需要真實的感情。
……
我想蘇眉她是過於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了,說了半天,也沒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讓大家看著著急,還是讓我來說吧。
事情很簡單,蘇眉星期天換洗床單,想順便幫韓冰也換了一起送去洗。順手一拉,一封信就掉在了地上。她一看信封上是劉集成的字,心裏不免有些奇怪。打開一看,她大驚失色,裏麵的信和詩雖然都很文學,但卻明白無誤地證明著一個事實,劉集成從來沒有愛過她,他愛的是韓冰!他對她好是因為韓冰的懇求,或者說是對她的同情!
蘇眉簡直驚呆了,她無論如何沒想到,在她和劉集成的戀愛背後,藏著這樣一個悲傷的故事。一方麵她很感動,為韓冰的友情和劉集成的善良;一方麵她又異常難過。正如她自己寫到的那樣,她寧可被傷害,也需要得到真實的感情,而不是施舍與同情。
蘇眉獨自一人在田野上轉了一天之後,作出了一個決定。她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了寢室。那個星期天韓冰恰好回父母家裏去了,所以絲毫沒有察覺到蘇眉的心事。她們照常上課,照常去圖書館,照常做好朋友。蘇眉甚至照常約劉集成去看電影,一切看上去和以往沒什麽不同。但誰也沒察覺到,蘇眉正從感情的漩渦中淡出。她知道如果她急風暴雨般地退出來,勢必對韓冰和劉集成造成更大的傷害,他們甚至有可能鬧僵,那絕不是她所願看到的。所以她隻能淡出。
這樣到了畢業的時候,就有了開始的那一幕:蘇眉主動要求分回到她家鄉的小縣。蘇眉接下來又走了三步。第一步,寫信給劉集成提出分手;第二步,告訴韓冰她有了未婚夫;第三步,調離縣城,到一個偏遠的山村小學教書。這都是她事先想好的;她一步步地做到了。中間惟一的障礙是她的母親。但母親沒能阻攔住她,反倒陪著她一起去了那個山村。
蘇眉得知韓冰和劉集成定婚後,給他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衷心祝賀他們的結合。她在信中盛讚他們的愛情,她甚至調皮地說,有沒有完美這個詞?如果有我們就把它用上:你們的愛情是人世間最完美的愛情,你們的結合是人世間最完美的結合。我為你們感到驕傲和幸福。
她把這封信寄出去後就調離了那所中學。因為韓冰信上說,他們要利用婚假來看她和那個"他"。她不想讓他們知道,她在感情生活中依然是一片空白,也許永遠都將空白。她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他"。她隻想退得遠遠的,永遠不再進入他們的生活。她覺得為這樣完美的愛犧牲自己,是值得的。
韓冰讀完這部手稿時,已坐在Z大學的收發室裏。她坐在那裏淚流滿麵,以至老師傅進出時都拿眼看她。
最後,她打開了夾在稿子中間的一封信,那是那個女學生寫給她的,字跡潦草,顯示著紛亂的激動的情緒。韓冰看過信後,鎮靜了一下,就撥通了前夫劉集成的電話。像15年前一樣,她簡單地對他說,我想見你。當然,語氣已和15年前大相徑庭了。有時候人們的語氣所表達出來的感情比語言本身更真實。
電話裏聽得出劉集成非常意外,他說這麽晚了,你有什麽急事嗎?
韓冰說,別跟我說你現在不方便,這事情對你來說對我來說都非常重要。我必須馬上來見你。你放心,我不是來挽回我們婚姻的。我們的婚姻不值得我這樣做。
劉集成說,你怎麽啦韓冰,好像情緒很激動?
韓冰停頓了一下說,我10分鍾後到,我已經在你們的校門口了。
女學生的信全文如下:
韓老師:
請原諒我今晚的行為。那首詩是我遞給您的。我隻是想看看今天的您與15年前的您有多大的差別。還好,您沒讓我有太大的失望,還保留著一些真誠和對愛的尊重。您到底是女作家,在意外麵前表現得十分沉著,真所謂處驚不亂。
昨天下午,當我在廣告張貼欄中看到了您要來進行文學講座的海報時,我真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直以來我都在猶豫著要不要去找您,要不要打聽您的電話,可沒想到您竟然突然出現了。能親眼見到您真是太好了。您和我想象的樣子差不多,但您眼裏的憂鬱和滄桑是顯而易見的,您並不像我的老師蘇眉想象的那樣生活幸福。
今晚您講得很好,看得出同學們都很佩服您。但我卻感到難過,因為從您的回答中我聽出,您對婚姻不滿意,您對愛情失望。而您的愛情和婚姻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完美的化身。自從我知道了你們的愛情故事後,我就一直期待著有一天能親耳聽您說,我是多麽幸福,我對所得到的愛情至今不悔。
但我失望了。我更為蘇眉老師感到失望。難道再完美的愛情也會消失嗎?難道愛情真的不能永恒嗎?
我是蘇老師的學生,也是她的義女。小學畢業後因為家裏困難,父母不願再供我讀書了,是蘇老師認我為義女,承擔了我初中和高中長達6年的學費,使我得以考入大學。去年冬天蘇老師病倒了,是心髒上的老毛病,我得到消息,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回去守護她。就在病床前,我聽到了你們的故事。
不管你們後來的情形如何,我得說那是我聽到的最美麗的傳說。於是由她口述,我筆錄,我們共同完成了這部手稿。
她是在去年冬天去世的,快一年了。
我不會再來取這部手稿了,它放在您那兒是最好的結局。我相信蘇老師也會這樣想。請您也不要來找我,不要告訴我你和他之間那些不愉快的故事,不要解釋。這樣多少可以維護一些您在我心目中的偶像形象。因為對我來說,不管這世上是否有美好的愛情,我都必須活下去。我所感到幸運的是,蘇老師她一直不知道,她到去世都相信,她見到了世上最美好的愛情。
您的摯友蘇眉的學生
即日晚
我想這個故事到這裏應該完了。
難道您還指望它跨入下個世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