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鵬有他自己的線人,這些人分布在他認為重要至少也是不容忽視的位置上,不知會是什麽時候,子夜或者清晨,他們向他提供線索,以滿足他的需要。當然這樣一來,呼延鵬就必須拿出大量的時間分批分期地陪這些人泡吧、吃飯、閑聊;把演唱會、音樂會或者月餅票之類的東西頗顯隨意地送到他們手上,有時一個信封就值800塊,呼延鵬喜歡這種形式,而不是提著禮品盒到處亂串,那就太像僅為半鬥米就折腰的小人物了。
作為《芒果日報》法製版的記者,呼延鵬覺得有人給他爆料至關重要,如果沒有料,那他寫什麽呢?
那些花花綠綠的票都是娛樂版的人送的,什麽周華健啊梅豔芳啊,國產交響樂團告別金色大廳回國路過臨時加演,總之這些演出都派上了用場,月餅票是報社的福利,把福利變成人情,也是一筆劃算的交易。
呼延鵬雖不是劍眉星目,倒也受看,他不是那種美得讓人厭煩的男人,確切地說是五官端正的平常人,有一點氣勢和素質罷了。另外他幹淨,又是一身布衣,這種人能壞到哪去?呼延鵬畢業於人民大學新聞係,別的暫且不提,隻說他大二時便有報刊重金請他去做兼職主編就足以顯示他的實力所在,盡管是一本時尚休閑雜誌,那也不是有手有腳就能幹的,對不對?所以當年《芒果日報》的主編戴曉明親自到北京挑人,獨具慧眼地相中了呼延鵬,那時的呼延鵬年輕氣盛,一心要留在皇城根下討生活,對於南方香蕉蘋果之類的報紙視如手紙,又聽說這張報紙在若幹若幹年前還是以當地地名冠稱,後來毛主席那一年把別人送給他老人家的芒果親手送給了工人階級,為了紀念這件極有意義的事,這張報紙便改名為《芒果日報》。對於這樣的奇聞,呼延鵬聽起來無異於茶館裏的說書人語。
不過,在與戴曉明的一次長談之後,呼延鵬突然就決定南下,因為他覺得戴曉明這個人極有膽識,又獨具個人魅力,在人治現象普遍的時候,跟對了人才能成就一番事業,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南方人欺生,加之無論什麽報紙都是黨的喉舌,哪會跟你玩什麽個性?所以一時間,呼延鵬有點乏善可陳,當人們看到戴總編像捧著一株君子蘭似地捧著呼延鵬,所有的人都覺得他中看不中用,是戴曉明旗下的男花瓶。
然而,戴曉明當年的思賢若渴並不是沒有原因的,他曾經是複旦大學中文係的高材生,不到40歲便接掌了《芒果日報》總編輯的帥印,屬於正兒八經的廳局級幹部,是中國媒體圈內少有的嘴上沒毛就坐上高位的少壯派。不過話說回來,這個位置也並非人人惦記的金交椅,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芒果日報》的發行量隻有10萬份,所謂三千多萬的固定資產也無非是些破樓破印刷廠,年年等著政府撥款慘淡經營,如同一艘陳舊、超載而吃水很深的輪船,隨時可能商海沉沒。
這還遠遠不是問題的全部,戴曉明上任時,他麵前就聳立著兩座高峰,一座是《南中國大報》,這是一張偉大、光榮、正確的報紙,又是一份讓人踏實的報紙。它的掌門人是滿頭白發的老報人方煌,方煌坐在旗艦上,自知“南報”不可能賺回真金白銀,報紙要生存,報人要發獎金,於是他便以“南報”為母報,派生出一係列子報,其中有在政治方麵相當新銳的《精英在線》,有麵向白領的《經濟導報》,還有市民喜歡的《星報》和《花鳥魚蟲》,總之這些小艦隊在旗艦前麵橫衝直撞,奮勇拚殺,完成旗艦難以完成的使命,目標就是直逼市場,賺錢,賺錢,賺錢。有人說坐在旗艦上的方煌如果再搖個鵝毛扇,便是報界的諸葛亮了。
另一座高峰便是《木棉晚報》,晚報是靠多年打磨經營出來的一塊金字招牌,它和藹可親,不是總板著麵孔,還常常登一些情感倫理方麵的上乘之作,同時集雅玩、情趣、享受於一體,儼然一個生活大師,是民眾心目中的老字號。所以晚報雖然沒有子報,卻也活得一枝獨秀,發行量居首,還有外省的印刷點,其江湖地位穩如磐石。
在這樣的情況下,戴曉明除了高山仰止,誰也想不出來他還有什麽出路。你說他不思賢若渴還能幹什麽?
當一個人前有大山後無退路的時候,他就開始有故事了。
不過,呼延鵬到底是可造之才,短短的幾年間,他和《芒果日報》一起成長,終於洗刷並打碎了自己的花瓶形象,成為報社重要的采編人員之一,當然也是戴曉明智囊團的主要成員,雖不能算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早已不是涉世尚淺隻有青春痘的毛栗子了。
中午吃飯時間,呼延鵬在辦公室接到透透的電話,透透用命令的口氣說:“現在就出來,請我吃飯。”
呼延鵬道:“我都吃了半截子了。”他手上的確拿著難以下咽的盒飯。
透透道:“請、我、吃,我管你半截子不半截子。”
呼延鵬道:“要不晚上吧。”
呼延鵬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央求透透吃他的飯,透透哼了一聲道:“我沒看錯,就知道你是這種勢利小人。”說完就收了線。呼延鵬給罵得心裏七分暗爽加三分舒坦,順手把盒飯丟進了垃圾桶。
透透是時尚版的記者,同時又是那種叫男人無法拒絕的女孩,她不僅漂亮,而且可愛,身材又無可挑剔,整個人像漏汁的蜜桃。她是音樂學院學古箏的,你說跟新聞有什麽關係?可她就是能毫無爭議地進報社。無怪呼延鵬的同學洪澤說,漂亮女孩一生出來就等於拿了博士後的學位,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
本來,呼延鵬對洪澤的話也是不以為然,他認為人這一輩子靠的還是真才實學,女人也一樣。洪澤說,你怎麽知道漂亮女人就沒有真才實學?人家雷透透長得仙女一樣,不僅能做報紙,還能在青竹溪水旁彈古箏,就憑這一點得氣死多少真正意義上的女博士後?!你還要什麽樣的真才實學?!說得呼延鵬無言以對。來報社後不久,呼延鵬和透透便被稱為《芒果日報》的金童玉女,對此,呼延鵬並沒有特別在意。
可是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透透突然來到呼延鵬的辦公桌前,在“嗨”的同時兩手一拍桌子,呼延鵬一抬頭,見透透穿一件白背心,脖子上繞著奇奇怪怪的掛件,下麵是毛邊的牛仔短褲,半長的頭發亂七八糟的夾在腦後,臉上沒有妝,隻有密集的小汗毛。她說,我的錢包丟了,給我點錢我坐車回家。她說的是給,根本沒有說借,呼延鵬也搞不清自己怎麽會這麽乖地拿出錢包,抽出兩張錢遞給透透。透透拿了錢,頭也不回地走了,辦公室的人都有些羨慕地看著呼延鵬,仿佛他得到什麽最高獎賞似的。也就是在這一天之後,呼延鵬就有點喜歡透透了,他喜歡透透以後,就在透透麵前酷不起來了。
透透喜歡吃日本餐,呼延鵬便請她吃平田料理。席間,透透說她意外地聽說六年前曾經轟動全國的翁遠行殺妻毀容案居然查出了真凶。這使得呼延鵬差點沒被嘴裏的烏冬麵噎著,當即興奮到心血管擴張致使他捂住胸口連說了兩遍讓我冷靜一下,讓我冷靜一下。
回到報社,呼延鵬便一頭紮進資料室,他找出六年前的報紙,確切地說是六年半,當時已是歲末,這樁殺妻分屍案的案情並不複雜,翁遠行,男,1968年生人,在一家合資公司任部門經理。某日晚,翁遠行因瑣事與妻子卞麗莎發生口角,便摔門離去,約10點鍾左右,卞麗莎的妹妹發現姐姐慘死家中,麵部青紫並被砍有數刀,全身布滿瘀痕。經法醫鑒定:死者頭部被硬物擊中,同時被按住後頸部導致窒息而亡,但死者生前沒有受到性侵犯,其家中的貴重物品也無任何損失,致使警方對凶手的行凶動機茫無頭緒。兩周後,翁遠行作為最大的嫌疑犯被警方刑事拘留。警方的證據是在案發現場提取到兩枚帶有血跡的煙蒂,其血型與翁遠行相同,同時驗出死者指甲中的269條纖維中,有七條與翁遠行的一件西裝纖維相同。三個半月以後,本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一審判處翁遠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該案之所以轟動全國的原因是,二審維持原判又在四次被駁回上訴之後,該案律師徐彤執著地為死囚奔走,以在無目擊證人的情況下現有證據不能成為證據鏈為由,懇請高院槍下留人,關鍵時刻最高法院緊急簽署暫緩令,在槍響前的四分鍾留住了翁遠行的性命。
這樣的拍案驚奇隻有在古戲文中尚可一見,自然是所有報紙要聞版的頭條,巨大的黑體字都相當搶眼,同時配發了不同角度的照片。翁遠行一夜之間家喻戶曉。
有後續消息傳出,翁遠行後來被判了死緩。
了解完所有的前史,呼延鵬心中有些憤憤不平,這麽重要的線索,為什麽他的線人沒有一個給他打電話,他們可都是在公檢法部門工作,推說不知道是不能成為理由的。要不是雷透透具備克格勃的素質,那他就瞪著眼睛讀別家報紙的重大新聞吧。
這時已是下午四點,呼延鵬回到辦公室以後,便分別給他的線人打電話,令他想不到的是,這些人就像是約好了一樣,都是吞吞吐吐地不願說這件事,其中有一個人還埋怨他說,你怎麽把電話打辦公室來了?!說完就收了線。後來這個人用手機打來電話說上麵不讓提翁遠行這個案子,說出去的人按泄密論處。呼延鵬說上麵是哪個上麵?線人說那你就別問了,反正今天開會前,頂頭上司先罵了一通媒體,足足罵夠了半個小時,說壞事都壞在他們頭上,又沒有職業操守,說話又嚴重的不負責任,凡事沒有不誇大其辭的,惟恐天下不亂。大夥當然也跟著一起罵,整個就是一個無良報人投訴會,就差沒把桌上的報紙扔在地上踩兩腳了。之後便宣布紀律,而且還說了一些誰把事情說出去定會追查到底的話,所以你也就什麽都別問了。
挨罵倒沒什麽,哪張報紙不是被罵大的,如今這年頭,你讚揚誰,人家也是當罵來聽。隻是按照呼延鵬的本意,真凶被抓到了,翁遠行又沒死,他做一個獨家報道,這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幹嗎有關部門要這麽諱莫如深呢?
於是,呼延鵬的好奇心上升的速度超過了體內湧動的荷爾蒙,他想,說不定就這件事能挖出點什麽來,這是每一個新聞從業人員的慣常思路,呼延鵬也不例外,他在腦海裏迅速地張開自己的關係網,其中有一個線人在公安局工作,他們的私交不錯,而這個人惟一的毛病就是酒後大嘴巴。
呼延鵬馬上給這個人打了電話,除了寒暄什麽都不提,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這個人答應晚上跟他去星巴克喝酒。呼延鵬心想,這下可齊活兒了。
宣傳部長倒是真正的儒雅之士,他其實還是欣賞戴曉明的才幹的,但又必須規範他的行為,盡可能地減少來自各方麵的非議,戴曉明能夠感覺到他的用心良苦。不過他最後的幾句話著實讓戴曉明惱火。
當然這是組織上的意見,目前的戴曉明已經是《芒果日報》社的社長,並把身邊長年共事的號稱報社文膽之一的人提為總編輯,但那個人老實得有些木訥,所以屬下還是管戴曉明叫總編,難以改口,其他各個部門的人員分配業已得心應手。而部長的意思是上麵要委派一個副社長下來參與高層工作。這明擺著是摻沙子嘛。見他麵有不悅之色,部長又提到另一個方案,那就是讓他徹底交出報社這塊大蛋糕,坐部長現在這把交椅。而宣傳部長本人將另謀高就的傳言已流行半年之久了。
這些話如同咒語,都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尤其是最後那句讓他放棄“芒果”的話,猶如鋼針一般直刺他的心窩,當時他真有全身失血腦袋漲痛的感覺。可他又不便發作,畢竟《芒果日報》是黨報,不能等同於民間報刊,誰打江山誰來坐。
說起這些年來的奮鬥史,就連戴曉明目前最具實力的競爭對手方煌都不勝唏噓。
方煌不止在一個場合說過,若我手下得一個戴曉明,此生無憾。要知道方煌是個孤傲的老頭,最早有人向他提起戴曉明,他簡直就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後來他一步步見證了這條小魚是如何變成了傳媒大鱷,方有此感言。然而時世卻讓他們成為對手加敵手,永遠沒有並肩作戰的可能。
方煌說,戴曉明是一個戰略家。
的確,初始進入傳媒業,戴曉明是赤手空拳打天下,在認清了嚴峻形勢的同時,他也曾下定決心懸梁刺股勵精圖誌。他所推行的改革方案可謂石破天驚,首先是報紙的自辦發行。以往,報紙都是靠郵局發行的,別的暫且不提,單就郵局隻能保證上午10點把報紙送到讀者手上這一件事,戴曉明就非改不可。他說,新聞講的是時效性,10點鍾是什麽概念?晚報都快上市了,我必須保證我的讀者八點鍾就能看到新聞。有人提醒他這麽幹會被郵局封殺的,有的報紙就被迫無奈灰頭土臉地把發行權還給了郵局。戴曉明說,我決不會把肥肉讓給別人吃。
自辦發行的困難相當多,投入也大,加上郵線係統不配合,但是戴曉明做到了,他的報紙清晨六點半就出現在茶館茶客的手裏。
渠道暢通之後,緊隨其後的便是擴版,可以說“芒果”是全國地方性報紙中最先由四版擴至八版的報紙,此後一擴再擴,直至現在的日均50多版。戴曉明說,為什麽要循序漸進?這個時代誰有時間循序漸進?就是要飛起來咬人,而且一口咬死別人。他率先推出國際通行的多疊報紙,在特殊的日子譬如香港回歸、千禧年之類的大事出現時,便推出200版、100版的特刊,不僅讓讀者甚至讓業內同行都目瞪口呆。
擴版的另一個重大意義是為報社帶來了巨額的廣告收入。
然而,做報紙畢竟不是賭氣,大刀闊斧的工作作風並不能代替精美上乘的錦繡文章。為此,很長一段時間戴曉明都親自坐鎮總編室抓頭版新聞,你幾乎可以在深夜或者淩晨的任何一個時間看見他辦公室的燈光始終亮著。
與此同時,他在體製內部進行了可以說是休克似的改組,說白了就是金錢掛帥,他取消了所有的所謂報社福利,而隻有好稿才是跟金錢緊密聯係在一起的,這些錢的數額高到你可以做買樓買車的計劃,人們不得不改變以往坐、等、要的萬事不急的風格,取而代之的是每個人都行動起來了,而且沒有誰是不風風火火的。總之報社從此再也沒有上下班的時間概念,到處都是絞盡腦汁咬著筆杆子發呆的人。
戴曉明要求所有的稿件在一天之內全部變成電腦稿,那些龍飛鳳舞字跡難辨的手寫稿非常誤事,也影響效率。可憐有些老記者老編輯隻好叼著煙,用一根手指敲電腦,敲到深更半夜也敲不完手中的稿件。
在一片抱怨聲中,戴曉明鐵石心腸,他說我不是戴善人,“芒果”也不是養老院,我並不在意你老,但就怕你倚老賣老不思進取。
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
沒有人喜歡被管理,但是沒有管理就不可能造就名牌企業。戴曉明如是說。並且在三年之後,他所推行的辦報理念初見成效,這時候,戴曉明在心中醞釀多時的大動作逐漸浮出水麵。
1996年1月15日,由戴曉明一手策劃並且精心籌備組建芒果報業集團的申請獲批,這是第一家獲批的報業集團。在報業集團的旗幟下,戴曉明終於可以大展拳腳了,他幾乎是以閃電般的速度,一口氣延伸出七個子報,有麵向投資者的《發財獅子》,有專門給球傻子看的《球報》,還有一些讓人眼花繚亂的小資、女性報紙。不僅如此,他還成功地收購了一家出版社。
這還不算,戴曉明的確是眼光獨到,在一些舊廠房的搬遷過程中,他用極其低廉的價格買地,然後像土財主那樣一塊一塊地開發。其實他是房地產業內最大的票友,竟然賣出商鋪一平方米八萬元的天價。即使那些資深的地產商也被他氣得幾乎口吐白沫倒地身亡,有人通過電台專門點歌送給他,《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這樣你就能理解為什麽戴曉明走出部長辦公室時會悶悶不樂了,他是報界的巴頓將軍,將軍決戰隻在戰場,難道他會願意坐在辦公室裏空談什麽思想嗎?!即便戴著一頂宣傳部長的帽子,那又怎麽樣?!完全有可能毫無作為。
在別人看來戴曉明已經創造了一個神話,而他本人便是神話中那個點石成金的人。但是戴曉明自己並不這麽想,總有一種壯誌未酬的感懷。他正準備做的兩件大事分別是建立一個與國際接軌的報務中心,選用最先進的印刷設備,他始終相信,報紙的印刷質量和外包裝是首先打動讀者的關鍵,即便是一個修鞋匠他也決不會拒絕閱讀豪華版報紙。還有就是請國外的設計師招標,建立一座包括休閑、餐飲、購書、圖書館等多種功能的報業大樓,使其成為本市的標誌性建築。
他將調動運作上億元資金,那種感覺除了少數人之外恐怕隻有演員經曆過。
有人說,戴曉明幹脆把自己的雕像立在報業大樓前麵吧。戴曉明說,我不要國家一分錢,為南中國平添一道壯麗的景觀,難道報業大樓本身不是我的塑像嗎?!
戴曉明回到報社時,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大門口出出進進的人有不少,他們對他的敬畏之情溢於言表,有些新記者幹脆低著頭,連看都不敢看他,惟恐自己消失得不快。我又不是鬼,心情不爽的戴曉明虎著臉這樣想道。他沒有乘電梯,而是步行到三樓他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很寬敞,而且一塵不染,大型的玻璃書櫃整齊地排列在大班台椅的後麵,像衛士一樣守護著他。他喜歡這裏,每當他心情不好或者倍感壓力的時候,隻要關上門稍坐片刻,他的心境就會漸趨平靜,今天也是一樣,當他坐在辦公桌前時便如神附體,馬上就覺得應該對剛才發生的一切付之一笑。
也許這裏已經成為他生命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平台,令他盡施拳腳智勇雙全。很多時候,戴曉明甚至覺得他的辦公室是玻璃做的,是完全透明的,他知道很多人都看著他,而他也有超水平發揮並成為報業領軍人物的願望。
在北京讀書的時候,呼延鵬他們宿舍有四個同學,其中一個由於得了惡性腫瘤,但他又想斷斷續續地完成學業,其他的三位同學就要不停地照顧他安慰他幫他抄課堂筆記把圖書館找來的資料資源共享等等,另外就是彈吉他為他解悶,並且充滿幻想地上網或到學生櫥窗貼小字報征求救人的偏方,大夥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然而大四階段的某一天,患惡性腫瘤的同學去做化療便再也沒有回來,他的徹底離去成就了其他三個人遠遠超過同學情義的友誼。這三個人除了呼延鵬之外,另外兩個是洪澤和宗柏青。
洪澤是一個機會主義分子,大四第二學期,沒有人上課全都像沒頭蒼蠅似的在外麵找工作,洪澤一點也不急,在學校幫同學寫畢業論文,開價不菲。後來出去找工作的人都無功而返,洪澤卻有了一筆不錯的收入。所以呼延鵬說他有南方人的精明。
洪澤也的確是南方人,畢業之後按照哪來哪兒去的原則分配回來,跟呼延鵬在一個城市,在呼延鵬立誌做媒體精英時,他又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報考公務員。他自己的解釋是,男人的第一誌願永遠應該是當官,這沒有什麽可難為情的,就像女人愛脂粉一樣。而男人也隻有處於權力漩渦時才能顯現出無窮的魅力,任何時候世界上那些十強、八強會議,你絕對不可能看到一幫女人在談論經濟、金融、政治、科技乃至戰爭之類的大事。否則小布什算什麽?普京又算什麽?混混或者雅皮而已。
他果然以高分進入機關大院,在不能再短的時間裏坐上了省委宣傳部期刊處副處長的位置。
宗柏青是蘭州人,可他身上一丁點西北漢子的味道都沒有,一個男人皮膚雪白雪白的,簡直莫名其妙,身材也是玉樹臨風,總之任何形容女人的詞匯用到他身上都恰如其分。柏青也不愛說話,除了做事總是安靜得很,跟他在一間屋子裏你有時完全感覺不出他的存在。呼延鵬和洪澤看著他發愁,你這個樣子在蘭州可怎麽混啊。
於是洪澤開始叫父母托關係,他家沒有一個人是搞傳媒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企業肯當接收單位,說是做文秘。這樣柏青便來到南方,還真老老實實給人家做了兩年文秘。後來《木棉晚報》招人,他去應聘,考上當然是沒有問題的。
宗柏青被分配到晚報總編室,奇跡就這樣發生了,晚報老總很看重他並且招他做了上門女婿,柏青是三個人中間結婚最早的一個,不像那兩個人已拖成了大齡青年。柏青的老婆文文靜靜,在外企當翻譯,是那種人見人愛的溫柔女孩。他本人則被老總安插到報社廣告部,這意味著什麽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宗柏青是典型的“突然中產”,家裏應有盡有,外出風光體麵,他開了一輛糖果白色的雅廓車,整潔安靜的人誰不喜歡?一時間柏青倒成了讓女孩子眼睛一亮的人物。跟呼延鵬和洪澤吃飯時他總是悄無聲息地簽單,把那兩個家夥震得一愣一愣的。
千萬不要以為柏青從此便跟新聞無緣,太不是這麽回事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柏青的老丈人總要拿出大塊的時間來跟柏青喝功夫茶,談話的所有內容都與新聞、報紙有關,當然也可以具體到晚報的文章、版麵甚至評報等問題。柏青也從心裏關注傳媒風雲,自然有不少真知灼見,兩個人於是又在親情之外找到一些莫逆之交的感覺。有知情人說,宗柏青簡直就是晚報的編外編委。
當天晚上,呼延鵬在星巴克請他的線人喝酒,酒過三巡開始有一些男人的話題,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大事。當然不能總聊這個,形而下的東西才會讓人忘乎所以,於是呼延鵬翻出腦子裏所有的娛樂圈秘聞選美內幕來取悅於他的線人,他知道其實線人最愛聽的恰恰是這一部分,盡管他做出特別無所謂的樣子,橫著半邊眉毛一副愛知道不知道的架勢,但呼延鵬知道他太熱愛娛樂新聞了,從他的笑聲裏就能感覺到他內心受用的程度。
有一種現象頗讓人費解,越是離娛樂圈遠的人越上心圈內的事。有數據統計,絕大多數工農兵學商讀者打開報紙都是先奔娛樂新聞而去。這也使娛記的身價又臭又不跌。
天色已晚,線人已經喝得欲仙欲死,呼延鵬開始稱兄道弟,進入正題。
線人說,翁遠行殺妻毀容案的真正元凶是一個叫江毅的人,是翁遠行家的鄰居。六年前,江毅隻有17歲,在家看完黃色錄像急於找個女的實戰演習,他敲開翁遠行家的門,果然隻有卞麗莎一個人在家,而且不知為何事哭得梨花帶雨外加衣衫不整。這時一米八幾身材高大的江毅已經兩眼噴火情難自持,便與不肯從命的卞麗莎廝打起來,由於卞麗莎認識江毅,江毅恐她事後報案,便把卞麗莎掐死後逃離現場。他在她臉上亂劃數刀是想造成情殺現場,擾亂辦案人員的思路。
以後的六年間,江毅作案數起,共殺死過四個女人,此次落網純屬偶然。但他從實招認了四次殺人的經過。
目前,翁遠行已被無罪釋放。他所要求的國家賠償將另案處理。
呼延鵬想不出這件事有什麽不能報的,同時又有什麽可遮遮掩掩的?回到宿舍以後,他連夜寫出新聞稿《一起冤案引發的思考》。此稿順利地通過了三審進入了印刷車間,刊登在第二天報紙的要聞版上。
無驚無險的雙休日過去了,如果不用趕稿子,呼延鵬多數是睡睡懶覺,然後像爛泥一樣癱在沙發上聽音樂,他喜歡的歌手令他有點說不出口,是台灣的費正清,這人好像有男鄧麗君之稱,聲音純淨容易讓人安靜下來。洪澤覺得這簡直就是同性戀傾向。
呼延鵬也不是不想跟透透膩在一塊,可是透透做時尚版,雙休時間便會被一些名牌代理拉去當嘉賓,當然主要是需要透透的版麵宣傳他們的產品。呼延鵬跟她去過一次,不好玩,是一個名牌時裝春季發布會,所有的女人都跟證券快道上的新股似的,總算得以包裝上市,衝出來必定得閃亮登場。女孩還都是些花骨朵,可已經穿得既高檔又時尚,一個個完美得跟假人兒似的。包括透透在內,穿著梵迪的露背長裙,胸前和背部撲著金粉,隨著光線星星點點的閃耀,眼睫毛刷得像冠狀病毒上長出來的小蘑菇。呼延鵬覺得在這種場合裏他就像一個火車司機,從此以後他再也不願意在這種場合出現了。
不過,呼延鵬也決不會幹涉透透,這年頭,誰活得都不容易,透透也不容易,你總不能讓她做時尚版同時又遠離時尚。
經過這些年的積蓄,呼延鵬在市中心買了一套兩房一廳,他付了首期,雖然不是什麽頂級樓盤,但因地段好,供樓也供得天昏地暗。當時的想法是種下梧桐樹不怕引不來金鳳凰,結果他的金鳳凰倒不是這套房引來的,而且還對他這套房不以為然,覺得麵積太小,樓下又沒有花園。
透透說,我太愛好房子了,我一定要住上好房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就是那種讓人有感覺的房子。見呼延鵬兩眼發直,她把手搭在呼延鵬的肩上說,老呼,鎮定,有我呢。
呼延說,透透你心不要太大,女人就怕心大,這個世界上壞人多著呢。
透透說,心大有什麽不好?我有多大的台就唱多大的戲。再說我也不想當什麽好人,尤其是做一個好女人,又累又沒意思,所以說我是壞人我怕誰?!你說我怕誰?!
呼延鵬後來才明白,其實他對透透的欣賞多少有點葉公好龍。
這個星期天晚上,正好洪澤和宗柏青都有空,於是三個人約好去吃湘菜吃剁椒蒸魚頭、紅菜苔、油渣豆豉炒尖椒,喝白沙液,大家都覺得隻有這樣才能盡興,也隻有吃這樣的菜才能嬉笑怒罵胡言亂語。
男人喝酒吃肉免不了要談權力和女人,於是洪澤紅著臉膛大談權力對男人的重要性,他們期刊處的處長原來也是個頗有官誌的人,可是他的身體不爭氣,心髒安了起搏器,現在到處看中醫開口閉口都是固本、滋陰、正氣什麽的。處裏的工作基本上都是洪澤頂著,大家也都挺看好洪澤,認為他接處長的班是順理成章的事,而且還會往上走,將來負責省新聞出版或者廣播電視這條線。
相比之下,柏青有點小富則安的味道,畢竟他的氣質和現狀都過於優雅了一些。而呼延鵬,他更看重的是做無冕之王,成為一個正義、敏銳、深刻同時又讓大小官員們多少有些害怕和警惕的名記。
在女人的問題上,宗柏青覺得像透透這麽漂亮的女人應該收在家裏,不能放到社會上去,太危險。呼延鵬笑笑沒有說話,心想漂亮女人本身就是成功男人的標簽,放在家裏未免可惜,再說自己也養不起,他相信自己的魅力,女孩子一定有段時間心野得很,你讓她瘋累了她自然會回到你的身邊來。
洪澤從來沒有對透透發表過任何意見,老實說他對美女的興趣有限,電視上的選美節目他也是從來不看的,當晚不知為何突然大發議論,他說在我看來透透實在也是美人,不過不是我喜歡的那種。見他說得如此勉強,呼延鵬便問他你喜歡的那種又是哪種?因為他深知洪澤這家夥有時大加讚賞的東西根本不是他的心頭所好,不了解他的人常常被他搞得一頭霧水,譬如他把鐵觀音吹得神乎其神,自己喝的卻是龍井。洪澤說他真正喜歡的女人也是《芒果日報》的,這話呼延和柏青都是第一次聽說,自然忙瞪大眼睛。
洪澤提到的女人叫槐凝,是報社的攝影記者,這人相貌平平,臉上從不見妝,身材中等偏瘦,服飾也相當中性。如果她還有所謂魅力的話,那就是她的神情相當舒朗,看上去總是那麽平和和安靜。柏青根本不認識這個人,聽說,沒見過。呼延鵬對她的印象也是接近模糊,更談不上遺珠失璧般的驚喜,而且槐凝有一個三歲的女兒,丈夫對她出奇的好,因為他常到報社來接槐凝,所以眾所周知。她丈夫身材修長,氣度風雅,好像是在大學裏教書。總而言之,洪澤的一番誇獎等於什麽都沒說。
洪澤說,槐凝是我所見過的最為性感的女人。她從海灣戰爭的巴格達拍回來大量難得的新聞照片,自己抱著長槍坐在戰車上的工作照讓我過目不忘。
呼延鵬笑道,你知道自己不可能跟槐凝有任何故事,所以才會這麽講。而且你今後也不會找槐凝這一類的女人當老婆。洪澤說,那就不一定,我這次是酒後真言。說完,兩個人還意味深長地相視一笑。
星期一上午10點鍾,呼延鵬在辦公室接到洪澤的電話,叫他去一趟報刊處。呼延鵬懶洋洋地說什麽事啊?洪澤公事公辦口氣生硬,說來了就知道了。沒等呼延鵬做出任何反應,他那邊已經收線了。洪澤是一個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楚的人,決不會在酒桌上稱兄道弟進了辦公室就和顏悅色。對於下屬單位更是嚴而又嚴,走到哪兒批評到哪兒,下麵的人都管他叫棍子,這話傳到洪澤耳朵裏,洪澤頗不以為然。
市委大院裏蒼鬆翠柏,寬大的灰磚樓房有一種無言的威嚴,庭院裏打掃得整潔有序,與紅塵滾滾的市井完全是兩個世界。呼延鵬並不常到這裏來,所以有一種久違之感。在宣傳部洪澤的辦公室,洪澤不苟言笑,一本正經地坐在烏黑氣派的辦公桌前。呼延鵬見怪不怪,心想,又是這副死樣子。
呼延鵬一時給他說愣了,不知如何作答。
洪澤道:“還不明白?六年前,強書記還沒當省委書記,在市裏做書記,在他擔任領導工作期間搞出這麽大的冤案,畢竟是一種失誤,在民間傳來傳去的多不好!我們這些人在感情上也過不去。”
呼延鵬道:“我看老兄你是多慮了,當官當成了驚弓之鳥。老百姓的腦袋瓜哪會做這種聯想?!再說強書記在的時候,不是也一再要求我們新聞工作者要實事求是嗎?!”
“所以說你是豬啊,說和做之間有個利弊問題,這麽簡單的道理還要我教你啊?”
“我又不想當官,我怕什麽。”
“放肆!你以為我這是空穴來風嗎?上麵有電話來說目前正在調整幹部,我們不給強書記加分總不至於給他減分吧。”
“上麵?哪個上麵?”
“跟你說不清楚,你就當是‘深喉’吧。”
深喉,最簡單的定義,就是事件背後所發出的那個更深層次的聲音。
呼延鵬無言,但從表情上看,他決沒把這件事當做一回事。洪澤看在眼裏,丟過來一張報紙:“這是昨天的《精英在線》,你看看吧。”
呼延鵬翻開報紙,頭版便是介紹強書記其人其事的文章,字裏行間,深情厚誼,完全不是應景之作,甚至深入到強書記的家鄉以及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分別從他的兄長、鄉親、老師、同事、妻子等不同的角度,著力描寫了一個極其不同凡響的官員。
誰都知道,強隱聞書記有政治潔癖,他為官清廉、務實,在南方沿海這樣一個大城市,居然從不吃宴請,從不收禮,妻子一直在某單位當會計,沒有一個子女在國外或開公司賺大錢。他在本土工作期間,不僅著力於經濟改革和政務改革的實踐,同時鐵麵反貪,義無反顧,不僅力掀反腐風暴,同時嚐試構建反腐製度。他以古訓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吏不畏我嚴,而畏我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公則明,廉者威。
更值得人們敬重的是,強書記常說:“當幹部,光注重自己名節為下,重視國計民生而不顧自己榮辱者為上。”他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做的,總是親自去解決那些陳年積攢下來的最難辦的事。有官員說在強書記手下當差很不舒服,也有官員在他到省裏就職之際長舒了一口氣。而人民群眾對於這樣一位一蓑煙雨兩袖清風的幹部卻是有口皆碑。
在不止一次的“接受新聞監督懇談會”上,強隱聞書記斬釘截鐵地說:我們要樹立監督就是支持的觀念,不能讓這一有效的機製成為空談。
洪澤歎道:“這樣的幹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所以要保護好。何況,官場上的事情那麽複雜,有些看起來不經意的小事都可能成為政治上的把柄。”
沉默了片刻,洪澤話鋒一轉道:“呼延,沒有孤島上的名記,其實政治上的成熟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成長。你看現在的官員,必須具備文人的風骨,至少也要懂得附庸風雅或者即興作秀;那麽反過來說,文人也必須兼備政客的要素,否則不成了糊塗蛋了嘛。你以為別的報紙都不知道翁遠行冤案這件事?笑話!你有線人耳目,未必別人就沒有,可是統攬全局,在目前的形勢下,方煌就太聰明了,他讓手中最熱賣的報紙不僅不登這種給往上走的幹部減分的案子,反而大談他極其正麵的品行,人家這才叫踩在點子上了。”
呼延鵬道:“方煌是我敬仰的前輩,不過他未免太不清高了。”
洪澤笑道:“我知道你最佩服的人是戴曉明,他當然不是清高,而是太有鋒芒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把話放在這兒,他絕對不是方煌的對手,在很多事情上,方煌比他老辣得多。我隻舉一個例子,市委副書記的司機,想把他老婆搞到貴報資料室,戴曉明不肯,回話是她沒有文憑,這不是屁話嗎?有文憑還用找你嗎?!人家現在在“南報”資料室。你知不知道每到關鍵時刻總有人幫方煌墊話,這就是他下麵的報紙每每走鋼絲而他就是屹立不倒的原因啊。”
這樣的事情何止一件半件,作為戴曉明的下屬,呼延鵬知道的隻比洪澤多。的確,無論是在本土還是在圈內,戴曉明都是一個頗具爭議的人物,他性情狂放,常常語出驚人,不僅不注重“左鄰右舍”的關係,反而使其更加惡化。比如,由於《芒果日報》的崛起,“南報”和晚報也相繼成立了報業集團。然而品牌久遠的晚報無論是子報還是副業都莫名其妙地成為賠錢貨,搞了一個《金領報》金領白領都不看,還有一個名人高價旅遊團,就是跟著名人去日本去歐洲也是辦了幾個假期就辦不下去了,這一切的投資、經營均虧得雞毛鴨血,晚報作為母報隻能無止境地倒貼,直貼到氣虛體弱。在這種情況下,戴曉明卻在工作例會上說,在這場報業大戰中,晚報已經出局,被我們玩殘了,以後隻盯著“南報”就行了,他要跟方煌一決高下。這件事把宗柏青的老丈人,也就是晚報的老總氣得半死,好好一位老同誌,見人就罵戴曉明,實在有些失態。
盡管如此,戴曉明在年輕人心目中威信仍然很高,呼延鵬就是其中的一個。在交談了一陣之後,呼延鵬對洪澤說:“你知道我這個人對苟且一向不以為然,所以哪怕最終的結局是戴曉明死得很難看,我也還是認為他更有魅力一些。”
洪澤像長輩那樣拍拍呼延鵬的肩膀:“以你這樣的性格,怎麽會喜歡費正清呢?你知道嗎?我媽特喜歡費正清。”
呼延鵬起身道:“少囉唆,如果沒事我就先回去了。”
“別拿村長不當幹部,我們倆是上下級關係你懂不懂?”
“呸。”
呼延鵬離開時,洪澤隻是把他送到走廊上,臉上的神情淡淡的一點也不熱絡。呼延鵬心想,洪澤在官場上混得越發是遊刃有餘了。
一天晚上,透透難得有空,呼延鵬也慌慌張張處理完手上的稿子,兩個人決定好好放縱一晚。這時的呼延鵬早已把翁遠行一案拋至腦後,他覺得洪澤有些話說得是對的,盡管他討厭成熟這兩個字,現如今,成熟不就是沒有光芒和棱角嗎?!甚至好奇心都應該越少越好,從頭到腳滑溜溜的。可是他還是覺得洪澤的話有道理。反正大案要案自有新華社的通稿,他又何必像穿山甲一樣東鑽西鑽?這跟正義、良知、關注弱勢群體和替老百姓代言完全是兩碼事。
透透要去吃壽司,呼延鵬說你簡直就是一個哈日族。透透說日本餐是健康食品,少油清淡,所以她百吃不厭。
兩個人在金田中席地而坐,對於醬湯呼延鵬幾乎捏著鼻子才能吞下去,可是無論如何跟透透在一起他還是很快樂的。壽司端上來以後,他們像以往那樣兩手同時劃拳,也就是說兩隻手可以同時出不同的錘子剪子布,誰贏誰先挑好吃的壽司。挑戰是無聲的,無聲中充滿了默契和溫馨。自然,透透挑走了魚子醬、吞拿魚、刺身的壽司,呼延鵬覺得自己吃了一肚子紫菜米飯。
呼延鵬被綠芥末辣得淚眼模糊,透透笑道:“跟你在一起沒別的,就是快樂。”不知為什麽在這句話裏呼延鵬聽出了一絲惋惜的味道,心想,這個透透還真是看她不透,坐在這裏吃壽司你就能感覺到她觸手可摸,可是在那些花花綠綠的時裝發布會上,你卻感覺到和她之間的距離何止千山萬水。
對於愛情,呼延鵬不喜歡那種踏實的感覺,他覺得談戀愛就是得玄玄乎乎似有若無的,但又不能太平淡,最好像看恐怖片那樣令人期待同時又會大驚失色,既驚險又刺激,內心永遠惴惴不安。
吃完飯後,兩個人又去泡溫泉,除了牛奶、蘆薈、香檳等特色池外,最大的溫泉池有一個標準遊泳池那麽大,隻是池水泛黃還冒著泡,空氣中飄著一股濃濃的硫磺的味道。這時的天已經黑透了,但溫泉露天場上的白熾燈照得這裏跟白天一樣。透透穿著泳裝,曼妙的身材令許多男人的眼球大吃冰淇淋,對於這一點呼延鵬倒並不生氣,資源共享嘛,隻要這朵玫瑰隻為你一個人開放,別人欣賞一下又何妨呢?
老實說,呼延鵬和透透還沒有成其好事,原因主要在透透這一方麵,漂亮女孩總是心眼兒活得很,不肯輕易就範,所以盡管呼延鵬嚴陣以待,也沒有找到什麽合適的機會。
而這個晚上,透透主動提出願意到呼延鵬那裏坐一會兒,這當然是呼延鵬求之不得的,於是兩個人手拉手回呼延鵬的住處。一路上,他們沒怎麽說話,好像都清楚今晚會發生點什麽事似的。透透披著半濕的頭發,很多男人都曾迷戀過女孩子浴後的芳姿,呼延鵬當然也不例外,他不時地看一眼透透,內心奔湧著一種衝動。
樓梯口站著一個人,是一個男人,相貌平平,呼延鵬並不認識這個人,也就沒有再多看他一眼,而是掏出鑰匙來開門,也就是在這一刻,身後傳來突兀的聲音:“你就是呼延鵬記者吧?”
呼延鵬轉過頭來,有點不知所措,但仍不失禮貌道:“我們認識嗎?”
“不認識。”
“那你有什麽事嗎?”
那人看了透透一眼,似乎很明白自己此時不受歡迎的現實,但還是用堅持的語氣說道:“我想跟你談一談。”
呼延鵬心想這人既不客氣又不知趣,決定問明他的身份後再約他明天到辦公室談事,便道:“請問你是……”
“我叫翁遠行……”
在寂靜的走廊上,這無異於平地一聲驚雷。呼延鵬和透透兩個人同時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們互望了一眼,在重新迅速審視了翁遠行之後,透透對呼延鵬說:“你們談吧,我先走了……”呼延鵬下意識地點點頭,在透透走後把翁遠行讓進了屋。
翁遠行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很多,這是不言而喻的。在燈光下,他的頭發像撒了胡椒麵那樣,稀疏中有些花白,神情略顯木訥,兩眼幹涸已經沒有光芒,他說話時可見缺了一顆門牙,手臂上也明顯有燙傷的痕跡。即使坐在那裏一言不發,業已顯現出他曾經經曆了身心的雙重磨難。
翁遠行說,本來他對這件事已經不想再講任何話,但是在報紙上看到了呼延鵬的文章,令他相信在六年之後這個世界還是有公道可言的。他說他的遭遇如果能夠揭開司法腐敗的一角黑幕,那他吃的所有的苦也算沒有白吃。
聽了這些話,呼延鵬心裏頗不是滋味。然而翁遠行已經沒有眼淚的雙眼無論如何是不能拒絕的,所以呼延鵬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叫他有什麽話慢慢說。
時光緩緩倒流,就像攝影機在很短的時間裏倒播,於是,已潑出的茶水又回到杯子裏,遠行的快艇重新回到始發地,漫山遍野的黃葉刷刷地回到樹上呈現出誘人的綠色。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六年前。
翁遠行說,婚後的日子雖然沒有浪漫到每天晚上坐在天台上數星星,但也算是相安無事。至於說到偶爾發生的矛盾和磨擦,想來也不是富家女嫁窮小子這種版本的惟一專利,可謂家家如此。總之,他其實還是很懷念那段平靜時光的。
翁遠行又說,出事以後,他被押到公安局,先是七天七夜不間斷地審訊,令他的神經幾乎崩潰,但他始終堅稱自己是被冤枉的。但是後來的逼供行為已完全是酷刑,捆綁、罰跪、扇耳光已不算什麽,他們用屠夫殺豬的方式將他按倒在地,用紙搓的撚子捅鼻孔,邊捅邊逼,同時,有幹警暗示同監的犯人對他進行毆打,這些人下手特別黑,他的門牙被打落雙手被燙傷都是這些人幹的,更為嚴重的是有一個警察用電擊棒電他的生殖器,他心裏明白他現在已是廢人一個。
在這樣的情況下,翁遠行絕望了,既然冤死打死都是死,那就沒有必要再受這皮肉之苦,於是他承認了“殺死卞麗莎的整個犯罪過程”。
然而,這一認的結果是給他的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翁遠行的父母親都是工人,有一個妹妹在寫字樓當文秘,全家人都不相信見到生人還會臉紅的翁遠行敢去殺人,尤其是翁遠行的父親,他完全不能接受祖祖輩輩清白的家世出了一個殺人犯的事實,他覺得證明這一點甚至比救翁遠行的性命還要重要,所以全家人變賣了所有能變賣的東西,想為這個貧寒之家為翁遠行討回一個公道,但這顯然是徒勞的,無論是上訪、寫申訴材料還是找有關部門,在這件事上都看不到一點希望之光。
不僅如此,父母親的住處曾經兩次被不明身份的人抄家,父親被打成重傷,當即送進醫院,妹妹加班沒有回家算是幸免,但也沒有原因地丟了工作,母親在飽受驚嚇和極度傷心中,在翁遠行坐牢的第四年過世。
這些話聽得呼延鵬冷汗淋漓,可是看著翁遠行波瀾不驚的敘述,誰都會相信這一切是真實可信的。
翁遠行最後說,他最感謝的人就是徐彤律師,開始家裏還湊了點錢給徐律師,後來根本拿不出錢來了,但是徐彤律師堅持幫助他們。每次到獄中找他,他隻會哭,說不出話來,徐律師反反複複說的一句話就是:你一定要活著,隻有活著才能洗清自己的冤屈。也就是在徐律師的鼓勵下,他才變得堅強起來。
這個晚上幾乎都是翁遠行在說話,房間裏回響的盡是他單調的聲音,而呼延鵬一是對翁遠行的遭遇深感震動,二是他吃不準自己應該怎麽表態才更合適。所以他幾乎沒說什麽話,但內心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衝擊著。
送走了翁遠行,已經是淩晨一點半,但呼延鵬卻毫無睡意,他極其衝動,想給洪澤打一個電話,像當年在學校時那樣,吵不清問題誰都不許睡覺,誰睡就折磨誰,非要把問題吵清楚不可。此刻的呼延鵬很想對洪澤說,當我們在你的寬大的辦公室裏權衡所謂的官場利弊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翁遠行這樣的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又有誰對他的六年牢獄之災負責?在學校時,我們都曾把唐人劉知己在《史通·惑經》篇裏的“良史要以實錄直書為貴”寫在日記本的第一頁,而我們至今又實錄直書了多少東西?你每天給我們下達的紅頭批示就有一大摞,如果連我們自己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伸張正義的話,那麽呼喚全社會的良知覺醒豈不是一句空話?!
不過呼延鵬還是沒打這個電話,他覺得自己這麽做未免太學生腔了,而且洪澤從夢中驚醒又怎麽可能一下子明白他的心跡和情懷,所以他倒在床上,好長時間難以入睡。
直到天邊發白,呼延鵬才昏沉沉地睡過去。
遲到對於他來說在所難免,將近中午的時候,呼延鵬才回到報社,路過機動組時,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透過走廊上的玻璃窗,他看見是槐凝在向他招手,於是他突然想起洪澤前些天的酒後真言,頓時滿臉笑意,以至於走到槐凝麵前,槐凝滿臉狐疑道:“什麽事這麽高興?遠遠看見你就是有牙沒眼。”
呼延鵬忙道:“沒什麽沒什麽。”
槐凝在堆滿稿件、照片、書籍的桌上找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一個牛皮紙大信封,從裏麵抽出幾張照片,她說,呼延鵬寫的那篇報道見報以後,她便想方設法打聽到翁遠行出獄的時間,結果那天有眾多媒體守候在看守所門口,包括電視台也在那裏架了機器,所有的照相機大炮一致對著灰色的鐵門。翁遠行的妹妹和老爸也去了,還有徐彤律師,但是等來等去翁遠行並沒有從大鐵門裏走出來,而走出來的一名管教對媒體說,他們已派車將翁遠行送回家,大家可以散了。
槐凝的照片拍的是翁遠行的老父親當眾給徐彤律師下跪的畫麵,場景讓人無比心酸。槐凝說:“這些照片你或許用得上,不如就放在你那裏吧。”
呼延鵬心想,還不知用上用不上呢,想過之後又深感慚愧,忙以虔誠的態度接過照片,並連聲道謝。
槐凝又道:“你的這篇報道真的寫得很好,有事實,又有讓人深思的東西。我在拍這些照片時心裏很堵,明明是沒殺過人的這家人卻要下跪,要對別人感恩戴德,這應該是一種社會的恥辱。”
其實呼延鵬跟槐凝並不是很熟,但此刻卻感到與她心靈相通,於是便跟她聊了起來,其間也說到翁遠行昨晚去找他這件事。
槐凝說:“那你完全可以做一些後續報道啊,需要照片的話我會配合你。”
呼延鵬含糊道:“我是要把後續報道寫出來,能不能發稿就不一定。”
槐凝顯然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想了想道:“新聞調查不僅要搞清楚案情的來龍去脈,還要追究案件的背景,追究案件的社會價值和意義。相比之下後者更為重要,而隻要拿到第一手證據,能掌握到鐵的事實或真相,就什麽也不害怕。”
此時的呼延鵬又一次想起洪澤的話,不過這一回他沒有笑,他承認洪澤對女人的眼光比他犀利,但具體到槐凝這個人,洪澤未免有點詩意化,那也是因為現在的女孩子脂粉氣物質欲重得讓人無所適從。而在呼延鵬看來,槐凝吸引人的地方並非她外化的職業氣息,恰恰在於她氣質中的敏銳和淡定。
據說徐彤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訪。
槐凝證實了這一點,她說那天在看守所門口,眾多的記者由於采訪不到翁遠行本人,又拍不到翁遠行與父親和妹妹抱頭痛哭的場麵,也就是說大家心目中的具有曆史意義的一刻根本沒有出現,這其實是一件挺麻煩的事,頭條新聞是沒法做了。在場的傳媒人很有些群情激憤,不少人大發牢騷。但也有一些聰明的記者立刻轉向對翁遠行家人和律師的采訪,然而徐彤律師一言不發,準備離去。但他被人團團圍住脫不了身,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他隻說了幾句話,他不無感慨地說,翁遠行一家人已經夠不幸了,如果客觀效果是我利用他們炒作了自己,有悖於我的做人原則。
說完這話之後,他匆匆離去。
天氣劇熱,陽光照在身上像火燎一般,夏季裏的萬裏無雲真算不上什麽好天氣。
加上今天的這一趟白跑,呼延鵬已經是第五次來到徐彤所在的律師樓,然而他並沒有感動任何人,律師樓的工作人員對他熟視無睹,因為他們在門口貼了一個告示,大意是徐彤律師到北方辦案子去了,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後麵還加了一句上班時間請勿打擾。一看就是針對媒體的,相信也有不少業內人士與呼延鵬遭遇相同。
呼延鵬在街邊的士多店買了一罐凍可樂,老板娘找錢的時候他覺得有幾分眼熟,猛然想起有兩次在律師樓見到這位阿嬸在掃地,想必她同時兼做律師樓的零工。於是呼延鵬沒有馬上離開,而是佯裝不識地拉過一張破塑料凳坐下,一邊喝可樂,一邊又買了一袋鹽水煮花生,其實這麽熱的天他哪來的胃口,但他還是裝作很愛吃的樣子與老板娘搭訕,揚言這麽美味的東西待會兒要多買幾袋送給女朋友吃。
阿嬸的臉上略顯鬆動,她是一個收汽水瓶也正經八百的人。因為客人不多,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她說:“想不到幹你們這行的人還幾費腳力呢。”
“阿嬸看我是幹哪行的呢?”呼延鵬扔一粒花生在空中,用嘴接住。
“你不是做記者嘍。”
呼延鵬做出大驚失色的表情:“哇,你不是透視眼吧?!”於是扔在空中的花生也不接,啪地砸在臉上。
他的樣子讓阿嬸既受用又自負,後來阿嬸告訴他,早在一年多以前徐彤就不在這裏上班了。呼延鵬問為什麽?阿嬸說不知道。呼延鵬說那你知道他去了哪裏?阿嬸想了想說好像是去什麽關於法律方麵的學校教書了。呼延鵬說是不是法學院?阿嬸說聽著像。
後來呼延鵬買了一斤煮花生就離開那裏了。
他決定立刻就到法學院去,因為本土隻有一座國家級的著名大學有法學院。進了地鐵通道,呼延鵬就把煮花生扔進垃圾桶,頓感人也清簡了不少。
大學傳達室的阿伯略顯幾分警覺道:“你是他什麽人?”
呼延鵬道:“是親戚。”
“是親戚都不知道他住幾號樓?”
“好久不聯係了,他原先不是一直在律師樓上班嘛。”
“你不是記者吧?”
“我當然不是,你看我像嗎?”
“我看你倒是有幾分像那個香港藝人……”
“阿伯,收聲啦,以前你這麽說我不知多開心,現在他都宣布破產了,拜托你不要說像我好不好。”
阿伯笑起來,好像風光藝人破產是他最心儀的事。他還走出傳達室,為呼延鵬指引通往徐彤家最便捷的路。
呼延鵬想不到徐彤居然住在筒子樓,粗算一下他的經曆,不可能混成這樣。筒子樓的走廊裏堆滿了雜物,牆體被五花八門的煤氣灶熏得漆黑,同時空氣裏漂浮著一股經久不衰的揚州炒飯味。呼延鵬找到徐彤家門口,剛要敲門,結果門從裏麵發出一聲巨響,並不太結實的門板抖個不停,從聲音判斷像是一本精裝書砸到了門上。
又等了老半天,呼延鵬見沒什麽動靜了,才上前敲門,好一會兒,門開了,是徐彤本人來開的門,很不客氣地問呼延鵬:“你找誰?”
“我找徐彤律師……”
徐彤打斷他的話,厲聲道:“你是記者吧?我警告你,立即消失!!”
沒等呼延鵬開口,門已經砰地關上了。
呼延鵬呆立在走廊上,很長時間不知何去何從,就像被人類遺忘的火星人,即便有人路過,看他一眼也不得閑搭理他。
直到有人陸續下班,走廊裏又開始飯菜飄香了。呼延鵬中午隻吃了一個漢堡,早已消化得渣都不剩。於是呼延鵬懷念起他丟掉的那袋花生,所以說人都是後腦勺不長眼睛的。
徐彤家的門一直緊閉著,偶爾能聽到高一聲低一聲的爭吵,但是吵什麽就聽不清楚了。呼延鵬也想過離開,他今天來得的確不是時候,可是轉念一想,他能找到的地方,任何一張報紙的記者都能找得到,也許就是耽擱了一晚,獨家報道就變成了別人碗裏的紅燒肉,呼延鵬總也忘不了一則西方諺語:豹子每天都在想它要跑得多快才能追上羚羊,而羚羊每天也在想它要跑得多快才能逃脫成為獵物的下場。也就是說每一個竭盡全力的人都應該想到他還有許多對手,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一枝獨秀這個詞了。所以他下定決心在門口等徐彤出來,不信不能守得雲開見月明。
天真的黑了,月亮也明亮地掛在天上,因為走廊的盡頭有一扇挺大的窗戶,缺了半邊,很破舊的樣子,油漆斑駁,木質發黑已毫無光澤,根本是清貧寂寞生活的靜物寫生。
門,突然開了,徐彤虎著臉從裏麵走出來,他看了呼延鵬一眼,出人意料的是沒有破口大罵,他像對待一個熟人那樣說道:“你怎麽還沒走?那就陪我去吃點東西吧。”說完自顧自地往前走,既不回頭也不再招呼跟在後麵的人。呼延鵬真有點受寵若驚了,急忙屁顛兒屁顛兒地跟著徐彤走。
已經過了飯點兒,學校裏麵開的一間家常餐館也就不那麽擁擠和熱鬧了,徐彤隨便點了幾樣小菜,又要了兩瓶啤酒,呼延鵬搶著付錢,被徐彤嚴肅地製止了。徐彤付完錢,呼延鵬已經把啤酒給他倒好了,他仰頭就喝了一大口。
呼延鵬這個人的好處是他懂得適時沉默,也就是在不該說話的時候決不吭氣。他雖然餓昏了,但也隻能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兩個人悶了一會兒,顯然徐彤覺得呼延鵬還不討厭,或者說還挺上道的,緊鎖的眉頭也就慢慢鬆懈下來。
徐彤突然說道:“錢錢錢,整天就是錢,煩死了。”
呼延鵬知道他是在講剛才吵架的事,不便插嘴,也就沒有接話。
徐彤又道:“在學校上班,錢終究是少的,這還用說嗎?!怎麽能和在律師樓的時候相比,肯定是天上地下嘛。”
呼延鵬忍不住道:“那麽你為什麽不在律師樓上班呢?你那麽有經驗,又那麽有名氣。”
“你以為我不想在律師樓上班嗎?!可我的律師資格證被吊銷了,我怎麽上班?無照上崗接案子是違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是為什麽事把本兒都丟了?”
“沒事,什麽事都沒有我的資格證就被吊銷了。”見呼延鵬甚是不解,徐彤喝了一口酒道,“你昨天才出生嗎?這種事很出奇嗎?!隻不過我沒想到會發生在我身上就是了。確切地說,就是到了時間,所有律師的資格證收上去審核,發回來獨獨沒有我的,到哪個部門去問都有托辭,總之這個證就再也沒有回到我手上,我長年沒法接案子,留在律師樓也不合適……幸虧我的同學在這裏當院長,叫我來這裏教學,算是給我一口飯吃。我的房子、車,都是月供的,女兒找好了英國的一所大學準備去留學,現在一切都泡湯了……所以說才會家無寧日……不光是她們,我是說我老婆我女兒,就連我自己也一直不適應現在的生活。”
“可你心裏一定知道這事是誰幹的。”
“我真的不知道。可怕就可怕在這裏,我隻是隱隱地感到這件事跟翁遠行一案有關,因為這件事是在翁遠行改判死緩之後發生的,但我真的不知道是誰幹的。說老實話,我倒真的希望有人半夜向我拍磚或者撞我的車,至少公安插手說不定能調查出事情的真相,但是這麽無聲無息地幹就像軟刀子殺人,你找不著對手,也不知道該衝誰使勁兒,可是你的意誌卻會在不死不活中消亡。”
“那麽你為什麽不通過媒體曝光拿回你的律師證呢?所謂解鈴還需係鈴人,隻要這件事情像當年翁遠行改判案一樣上報,相信有關單位會因為輿論壓力把證還給你。”
“我想事情可能沒那麽簡單,因為對手是一股強大的勢力,而且非常內行,老實說我是有家室的人,我害怕極端的對立有可能造成極端的事件。包括你在內,我都奉勸你一句,不要輕易過問翁遠行的案子,至少要很小心,沒準哪一天你就會莫名其妙地鬼上身。”
呼延鵬笑了笑,心想徐彤可能真的是被這件事搞得元氣大傷,變得謹小慎微害怕草繩了。翁遠行一案已經是毫無懸念的鐵案,還有什麽可能節外生枝呢?
兩個人又默默地喝酒、吃菜,呼延鵬道:“徐律師,應該說你為翁遠行一案付出了很多,你真的不後悔嗎?”
“我不後悔,無論如何生命都是最寶貴的。盡管我一開始並非沒有雜念,我希望頭頂生出正義的光環,中國人不都相信這個嗎?相信名氣大的人。我小時候看電影《風暴》,非常羨慕裏麵的施洋大律師。我想,隻要我能為正義和公道呐喊,就能接到更多的案子,結果我把整個舞台給丟了,但我仍然不後悔,我信佛教,我不能看著無辜的人把命丟了。”
呼延鵬舉起酒杯道:“今天見到你,想不到你會這麽潦倒,但我由衷地敬佩你,你是好樣的。”
“謝謝。”
“我還能來看你嗎?”
“當然,不過關於我的一切都不要上報。”
“我知道了。”
“不是知道,是要記住,我是認真的。”徐彤說完認真地看了呼延鵬一眼。
呼延鵬隻好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多少年來,方煌一直保持著做工間操的習慣,他的總編室有一個寬大的半圓形的陽台,每當熟悉的音樂聲從大喇叭裏響起,他都會放下手中的工作,來到陽台上做廣播體操。樓下就是南報報業集團的大院,隻要是在班上的工作人員都會出現在這裏,做擴胸運動的時候,方煌便看見一張張揚起的臉,雖然有些人顏麵浮腫,還有許多人鏡片閃閃,總之都是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但在方煌眼中,仍如一朵朵向陽盛開的葵花。
他非常偏愛手中的這支隊伍,媒體是一個典型的表麵風光內在艱辛的工作,尤其他的母報身份,不允許他犯哪怕是一絲一毫的錯誤,然而麵孔太嚴肅的報紙又有多少人愛看呢?這是一個嚴酷的事實。
可是他手下的這支隊伍英勇善戰,在市場經濟的今天,他的子報竟然成功地登陸北京上海,這是何等的不容易!人家貴為大哥大的身份,堪稱臥虎藏龍之地,並且當地的報紙業已廝殺得難解難分,如果不是他旗下的兩員大將《精英在線》和《經濟導報》有過人之處,斷難在異地容身。
並且,報紙企業化以後,千頭萬緒都是錢。方煌就差沒把商家必備的招財貓請到他的辦公桌前坐鎮了,先不說職工福利,隻說他的一個老的體育組組長得了慢性腎衰,每周透析兩次,一病就是八年,你能讓財務不給他開支票嗎?!
所以,與其說方煌有做工間操的習慣,不如說他喜歡利用這短短的20分鍾,檢閱他的這支並不強壯但非常精銳的隊伍,他愛他們。
不誇張地說,每回洪澤登門,方煌多半都知道他為什麽事而來,一經交手,果然如此。尤其《精英在線》經常被點名批評。方煌承認《精英在線》的辦刊宗旨是比較激進的,也會說過頭話,可是不以這種麵目示人發行量就上不去。但是這一次,方煌百思不解洪澤為什麽要登門,這段時間,“南報”的子報幾乎登的全部都是正麵的消息,洪澤總不見得是為了表揚他們而登三寶殿吧?!
方煌做完廣播體操,洪澤已經坐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了,他是常客,所以方煌的助理給他倒好了茶。
洪澤跟方煌說話從不兜圈子,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小狐狸沒有必要跟老狐狸兜圈子。洪澤說:“方前輩,有件事我不想說也得說,領導明確指示,關於強隱聞同誌的係列報道不要繼續發了,全部撤稿,以後類似的文章也不要發。”
“為什麽?”
“主要的意思是對於領導幹部來說,不要過分地宣傳個人。聽說強書記本人也是這個意思,尤其他是從我們省出去的,是不是避嫌也未可知。”
老實說,洪澤得知這個電話內容也十分吃驚,本來他還暗中佩服方煌棋高一招,想不到竟然演變成自打嘴巴。整個報刊處裏的人都想不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所以有關領導表示不僅要撤稿,還要把《精英在線》的主編一起撤下來以平息這場風波。
方煌一聽最後這句話就炸了,方煌說:“稿可以撤,檢討我們也可以寫,但是撤主編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有什麽道理嘛。”
洪澤也覺得這麽做有些過分,但是領導已經決定的事他隻能貫徹執行。事實上這件事真正的原因也還是不得而知,或許反映出來的隻是冰山一角,那也沒有辦法。
洪澤說:“方前輩,你作為一個黨員,這種話就太不像是你說的了。”
“你就原封不動地給我報上去,說這話是我說的,我們錯在哪兒了?我們找一個主編容易嗎?我們的係列報道是一個采訪隊在當地呆了一個星期,完全是如實的報道,沒有半點虛構之詞,這些都可以去當地調查,憑什麽把主編撤了?!我怎麽跟人家談?怎麽向他們編輯部的人交代?而且你們報刊處,凡事不幫我們扛,你們幫我們下麵的人說句話會死嗎?!別忘了你們發的獎金裏也有我們報業集團上繳的錢,你們這樣懼上壓下,怎麽還能這麽心安理得?!”
洪澤的臉被說得紅一陣白一陣,他知道動方煌的愛將比動他本人還讓他心疼,而且他這個人倚老賣老慣了,也完全沒把他這個毛頭小子當回事。洪澤為了辦成這件事,好寫報告向上匯報,隻能賠著笑臉被方煌罵,可是洪澤畢竟是一個剛愎自用的人,見這老頭越罵越來勁兒,也跟方煌急了,洪澤說:“你也不是第一天辦報紙,哪來的這麽多話?!這種事我們也不想,但事情已經這樣了,你總不能讓我回去沒有個交代吧?!”
方煌氣道:“我當然不是第一天辦報,所以才變得慎之又慎!你以為我不能把“南報”辦得跟《芒果日報》一樣好看?花拳繡腿,雕蟲小技!我還不是為了顧全大局,為了不給你們找麻煩,當然也是為了生存。可你們也要替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揭醜不行,揚善也不行,揚善也要撤職,還有我們的活路嗎?我的子報就是按照市場需求辦報,報紙賣得出去才是硬道理。”
“你說得都沒錯,可總得坐下來解決問題。”
“我這回就是不撤主編,我看你們能把我怎麽樣!”
洪澤一拍桌子道:“不撤也得撤!不信你試試,我回去就打報告,叫你們《精英在線》停刊整頓!!”
方煌氣得臉都青了,聲音顫抖道:“洪澤,你小小年紀這樣不知天高地厚,你算什麽東西?!”
洪澤的臉也綠了,發狠道:“別管我是什麽東西,總之我發出去的話一句也不會收回去,不信你就試一試!”
方煌失態地指著辦公室大門道:“你,你給我滾!!”
洪澤不示弱道:“我說到做到!”言詞斬釘截鐵,說完摔門走了出去。
洪澤有翻臉不認人的本事,這點很多人做不到。報刊處是管理部門,跟下屬的被管理者肯定有磨擦,要協調無數的矛盾,然而打交道打得多了,又難免會在許多問題上礙於情麵。以往,洪澤和方煌之間就少不了磨擦,但都沒像這次吵得這麽凶。曾經有一次,洪澤到“南報”來跟方煌談事,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方煌要陪洪澤吃個便飯,洪澤死都不肯。方煌明白他尊重自己是做給別人看的,但是他要保留跟任何人翻臉的權力,所以絕對不會坐下來吃飯,中國人的人際關係都是在酒桌上建立起來的。
這次大吵之後,洪澤並沒有再打電話給方煌,他知道方煌是一個顧全大局的人,他不會把一份賺大錢的報紙搞到停刊整頓的地步。果然在三天之後,方煌通過交換站呈上一份工作報告,找了一些能拿到桌麵上的客觀原因,撤換了《精英在線》的主編。報告是常規公文,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戴曉明走出辦公大樓時,已經是滿天星鬥了。他是一個工作相當投入的人,隻要是進入狀態,時間是怎麽過去的他完全沒有印象。但是他的情緒隻要一抽離工作,便會感到一種泰山壓頂式的疲勞。
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大樓上下幾乎每扇窗口都亮著燈,熱氣騰騰的,像塊大發糕。他的每一名戰士都還在忙碌著,這使他感到欣慰,他需要他手上的兵都是臨陣狀態,也需要這個集體有著非凡的凝聚力。戴曉明深知要帶好這些搖筆杆的兵身教重於言教,所以他給自己定的工作量也是相當大的。有人說《芒果日報》是把女人當男人用,把男人當牲口用。戴曉明說,我就是駕轅的牲口,我都沒說累,誰也不許喊累。
但是人總有很累的時候,每當這種時候,戴曉明就不想回家,不知這算不算毛病,其實戴曉明的妻子和兒子都是不給他惹事的人,平時安安穩穩地上班上課,家裏請了鍾點工,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隻要戴曉明回家,熱飯熱菜,熱湯熱水自不在話下。日常情況下,隻要沒有應酬,戴曉明還是按時回家的,但是在特別疲勞的情況下,他就會待在外頭,當然不是在外麵亂轉,而是到林越男家去。
林越男是芒果報業集團的辦公室主任,離異的單身女子,沒有孩子。戴曉明本來也不想找窩邊草的,這是件犯忌的事,而且戴曉明從來不喜歡在女人的問題上給自己找麻煩,他覺得很不值得。他是一個一心要幹大事的人,絞盡腦汁地搞掂女人對他來說根本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這些年來,由於戴曉明的叱吒風雲,對他投懷送抱的異性不少,可謂美女如雲。但是真正像磁石一般吸引他的卻是這個貌不驚人的林越男。林越男36歲,長得並不漂亮,但是她非常能幹,本來她分內的事就已經相當雜亂,她卻能處理得有條不紊,而且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她都不會以蓬頭垢麵示人,反而收拾得整潔利落,她常穿一件粉綠色的貼身碎花襯衣,下配黑色的A字裙,露出一截美麗的小腿,這已成為她的招牌裝束——她總是能恰如其分地展示自己的長處而遮掩自己的短處。
回到家中,林越男做著一手好菜,她喜歡研究食譜,隻要動手如有神助。聽說她不輕易下廚,但凡吃過她燒的菜的男人都會對她難以忘懷。但這一切還不算她的長處,她的長處是風趣,你也不知道她哪來的那麽多笑話,跟她在一起會很輕鬆,還總能哈哈大笑。而且她非常會處理人際關係,能在司機班打“拖拉機”,也能跟很風雅的幹部跳倫巴,能跟年輕的女記者談護膚品,也能對報紙的版式和文章提出獨到的見解。所以她的人脈關係豐足,好像社會上哪個部門都有她認識的人,辦什麽事都順順當當的。
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從來不因與戴曉明關係特殊就張揚生事,反而十分低調,報社幾乎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認為他們的關係不一般。
戴曉明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林越男,每次都是疲憊不堪的時候才到她那去,而且又不可能對她承諾和擔待任何東西。但是每回想是這麽想,他還是會掏出手機,把電話打過去。“你在家啊。”他說。
“你好像很遺憾似的,過來吧。”她從不拖泥帶水的,不給他壓力。
林越男的家收拾得繁簡得當,不豪華講究但是幹淨舒服。戴曉明進屋以後,換上拖鞋,一時恍惚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不過他的確是越來越覺得這裏更像自己的家,而他真正的家卻成了必去的一個單位,一個報業集團之外的單位,那個單位有他的太太和兒子。
他終於想明白了他太太其實沒有半點不好,實在是有點太悶了,他好像從來也沒聽她說過一句幽默的話。有時家裏的親戚在一起吃飯,聊各種話題,她的反應隻有一個“就是就是……”有一回她連說了十幾個就是,氣得戴曉明十分不快地瞪了她一眼,不過她無辜的樣子又讓他覺得自己太過分了。
可是和她在一起真是悶出個鳥來,如果身心已經很累,不是就更累了嗎?
不過她也還是有優點的,譬如說對他的行蹤從來不聞不問。
餐桌上已放著幾樣小菜,另有一個燉盅是蟲草煨水鴨。戴曉明很喜歡這樣的場景,在柔和的燈光下,他吃著可口的飯菜,林越男在旁邊有一搭無一搭說著報社的雜事,戴曉明幾乎不發表任何意見,隻是聽著。
今晚也是一樣,但林越男說出的一個信息讓戴曉明格外重視,他停止了咀嚼。
“這消息可靠嗎?”他說。
林越男說:“當然可靠,是接待處的人告訴我的。”她說的是一位高官要到深圳視察,林越男說這是一個機會。
“這當然是一個機會。”戴曉明興奮起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為宣傳部長找他談的事心憂。以前他太天真了,以為能力決定一切的年代已經到來,這當然也沒有什麽錯,但是他不是很容易就被人控製了嗎?!怕來什麽就來什麽。如果他能夠成功地借力,換句話說就是有靠山,那麽當地的頭頭腦腦就不能對他怎麽樣,說不定還得客氣一點。
他知道他現在坐在火山口上,有人說他搞一言堂,也有人說他專製獨裁,他們懂不懂許多事都是在討論來討論去的過程中討論黃的?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意見更是可笑,譬如說他不夠平易近人,更有人說他目中無人,難道他見到什麽人都要噓寒問暖嗎?是的,他才不會像方煌那樣給領導的司機或者七大姑八大姨安排工作,也正因為不屑於這類的婆婆媽媽,他才必須有人在他身後發出更強有力的聲音。
可是他又能怎麽樣呢?總不能像某些去紮獎項的領導,備足銀兩,去取悅更大的領導,他覺得這麽做簡直荒唐,也不像是他的所為。
現在這個機會從天而降,戴曉明決定很好地表現一下,引起高官的注意。
林越男已經看透了戴曉明的心思,她提醒他道:“我覺得如果你去的話,不是去表現,而是誠心待客。”
戴曉明越想越覺得她的話有道理。
情人在一起,無論怎麽體貼也是要做功課的,當然是甜蜜的功課。而且戴曉明通常是在極度興奮或者極度疲勞的時候願意做那件事,今天這兩種因素都有,並且林越男是一個關起門來足夠風騷的女人,所以戴曉明沒來兩下就早泄了,這讓他覺得挺沮喪的,心想,或許別人都以為八麵威風的他在床上沒準多神勇呢,結果總是差強人意。好在林越男什麽也沒說,反而柔情似水地拍拍他的臉頰道:“睡會兒再回去吧。”
不一會兒,戴曉明真的眼皮打架昏睡過去。
幾天之後,戴曉明啟程去深圳,林越男不知在哪裏搞了一輛軍牌奔馳,還帶了透透等幾個美女記者,讓人看著頭暈目眩。戴曉明不覺佩服越男的周到和包容,她對比她年輕許多的美女總是毫無妒意,能把公關當做一項事業來做,根本沒有雜念,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很了不起。
到達深圳以後,上麵下來的一行人果然如期而至,其中最重要的領導的秘書已經說了,這次首長名為視察,實為休息,因為剛剛做完一個小手術,大夫也要求首長脫離工作好好調整一下身體。所以這次首長不聽任何匯報,也不做任何指示,更不為任何部門題字。這不是客氣話,如果我們真正愛護領導就不要騷擾他。
由於林越男跟接待處的人關係相當不錯,所以沒有發生任何矛盾。林越男在觀瀾高爾夫俱樂部組織了兩場球,同時以她美食家的品位,每個飯局都布置得極有特色,味美而不油膩,另外在海邊的遊泳和打牌都顯得悠然自得別有風味。盡管有好些活動首長本人並沒有精力全部參加,但是對衣食住行還是相當滿意的,而他的手下包括秘書在內的一票人馬,可以說是樂不可支,不僅受到優質接待,還有高智商美女嬉笑在側賞心悅目,豈不盡興。
臨走,連同接待處的人,林越男代表報業集團都送給他們每人一部數碼相機,這種禮品是最沒話說的,含金量高但又不是紅包,不那麽敏感。
分手的時候,大夥都成了朋友,竟有點依依不舍。
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戴曉明一個人坐在林越男開的軍牌奔馳上,其他的人統統上了報社的麵包車。戴曉明很喜歡看林越男開車的樣子,尤其是開大車她就顯得格外嬌小,那種反差很是撩人。由於深圳之行圓滿成功,他的心情自然很好,但是林越男卻比他顯得鎮靜,她說:“你別高興得太早了,這件事其實才剛剛開了個頭。”
“什麽意思?”
“這些人吃慣了,拿慣了,他們很快就會把你忘記的。”
戴曉明沒有說話,但是思緒有些茫然,的確,他對公關並不那麽在行,對火候的把握也不那麽準確,說白了做這種事有點難為他也並非他的強項。
林越男細細的手臂把握著巨大的方向盤,顯現出獨有的從容,她安慰他道:“你不用擔心,很快就到八月十五了,這是一個不錯的借口,又不會像春節那樣人心惶惶找誰誰都不在,我會親自去把這些關係敲死。”
隔了一會兒,林越男又道:“我知道你現在的處境。”
她不再說話了,她不是一個多嘴甚至喋喋不休的女人。其實戴曉明並沒有跟她說過什麽,他不喜歡在女人麵前抱怨,但是他知道,關於他的一切正在以不同的形式廣為流傳,而林越男是一個有判斷力又相當果敢的人。
戴曉明在心裏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心想林越男真是一個超越許多男人的女人,而且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對於他來說,這個女人就是拿十個雷透透來他也不換。
想到這裏,戴曉明眼望窗外忍不住說道:“你老公當初怎麽會放掉你呢?”
林越男笑道:“你之甘露,我之砒霜。”
熱線組有人打電話來叫呼延鵬去一趟。
呼延鵬去了熱線組,幾乎每個人都在忙著,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這真是一個新聞輩出的年代,算是當代媒體人的幸事。
組長遞給呼延鵬一個電話號碼,她說:“這個人不知道來過多少次電話,說有事跟你說,我們說能不能記錄轉達,她說不行,一定要親自跟你談。沒有辦法,我隻好留下她的電話號碼,你自己決定打不打給她。”
“男的女的?”
“女的。”
“聲音好聽嗎?”
“就知道你這麽討厭,好聽,很有磁性。”
不再理呼延鵬,忙自己的事去了。呼延鵬拿著電話號碼踱回自己的辦公室,他並沒有馬上打電話,而是坐在辦公桌前轉動著圓珠筆發呆。自從認識徐彤以後,他滿腦子都是翁遠行一案,說句老實話,呼延鵬也希望自己的心能硬起來,對許多事坐視不理,可是一旦接觸到當事人,他們是那麽具體,那麽痛苦和無助,他就會對自己的冷血發出質疑,他那麽心硬到底是錯的還是對的?!
一陣風吹過來,他桌上大大小小的紙片迎風飛舞。
呼延鵬俯下身去,加上兩手一通亂抓,嘴裏罵道:“誰他媽的開的窗戶?”大夥都在工作,也沒人理他。
這時電話鈴響了,是熱線組組長打來的:“我說呼延,我讓你打的電話你怎麽還沒打?剛才那個女孩子又來電話了,情緒非常不穩定,我問她在哪兒,她說在家,可我分明聽到那邊很亂,我敢肯定她不是在家,而且我好像還聽到火車汽笛的聲音,這種隱瞞自殺傾向的人其實才是最危險的……好了我不多說了,你還是趕緊把電話打過去。”
對麵傳達出來的背景環境的確很亂,很嘈雜。呼延鵬說我現在沒事,不如我們見麵談吧。女孩忙說她不想見麵,隻要把該說的說了也就沒事了。呼延鵬說那你現在立刻回家,還打我這個電話號碼,我會在辦公室一直等到你出現。女孩子突然哭了起來,她說她的確有家,可是已經回不去了。呼延鵬說你冷靜點,去找一個僻靜點的公用電話打過來。呼延鵬用的完全是命令的口氣,他覺得人在恍惚的時候,大腦隻會接受命令。比如你突然對一個茫然若失的陌生人說親我,那個人就會毫不猶豫地親你,結果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每一秒鍾都很漫長。呼延鵬有點後悔了,他想他不應該叫她換個地方,手機上也能聊,再說他還不知道她會說什麽事,或許幾句話就能說清楚。不過他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覺得他做的是對的,手機的通話效果本來就不太好,加上這個人可能在火車站,根本聽不清她講什麽,這樣會很麻煩。
可是她為什麽又不來電話了呢?
中午吃飯時間,辦公室漸漸空了,電話鈴始終沒響。
呼延鵬決定沉住氣地等下去,正當他重新拿起那張紙片決定問明情況時,電話鈴響了,是那個女孩子。她說她走了很遠的路,才找到一個合適的電話。
“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嗎?”
女孩遲疑了片刻:“你就叫我小草吧。”
他知道她不叫這個名字,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他說道:“小草,你有什麽事要對我說嗎?你現在可以說了,我會認真地聽。”態度決定一切,他首先要讓她對他有信任感。
小草的嗓音依舊是沙啞的,她說她是在報紙上看了呼延鵬的文章,便極有衝動把自己的遭遇說出來,她已經壓抑得太久了。小草說,她跟卞麗莎在一個公司做文職,兩個人關係不錯,所以她也認識翁遠行。但是就在翁遠行第一次招供承認他殺了妻子時,作案動機是他說他又愛上了別的女孩,所以要把妻子殺掉。
小草說,卞麗莎的父親雖然與女兒斷絕了父女關係,但他其實還是非常愛女兒的,所以才會爆發無法調和的家庭矛盾,這很容易理解。據說得知卞麗莎的死訊,紅酒卞一夜白了頭,發誓這件事不會輕易了結。其實,紅酒卞有黑社會背景早已不是什麽秘密,因為他的珠寶行完全有能力為黑道上的人洗錢。一時間,幾乎所有與翁遠行認識的女孩都涉嫌是他的新歡。小草因為有一次上街時穿了雙新鞋,腳被磨得很痛,走路一瘸一拐的,真有那麽巧,在街上碰到了去超市買啤酒的翁遠行,翁遠行見狀就讓小草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帶了她一截路,這件事被人看見,便傳說兩個人關係不一般。
小草說她當時嚇得渾身發抖,可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自己和翁遠行毫無關係,她的父母在外地,年紀輕輕又孤身一人南下的她一時沒了主意。
整整半個月,小草情緒焦慮,幾乎每晚失眠,工作的時候又因為過分緊張產生神經性嘔吐的症狀,她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想來想去她決定突擊結婚以表示自己早已芳心有屬,於是認識了一個比她大八歲的男人並在不到兩周的時間內就結婚了。但是她覺得紅酒卞並沒有放過她的意思,結婚不久她丈夫就接到匿名電話,被告知他老婆與殺人犯有染,所以他才會這麽輕而易舉地找到一個條件如此懸殊的白領,事實上是找了一頂綠帽子。小草說呼記者你想想看,對於我們這個沒有基礎的婚姻這種話是不是雪上加霜,結果是她丈夫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對她大打出手,日子根本就過不下去,有一次居然把她踢得流了產。最後小草哭著說,現在翁遠行終於找到了清白,可是我的清白該向誰去要?又有誰能還我清白呢?
呼延鵬無言以對,一件錯案的牽扯麵竟然如此之廣泛,這實在是他始料不及的。這也許就是槐凝說的案件背後的社會價值和意義吧。
“能告訴我剛才你在哪裏嗎?”呼延鵬盡可能誠懇地說。
“我在火車站。”
“你是不是想回家,回到你父母那裏去?”
對方突然沒有了聲音,呼延鵬說:“小草,你在聽嗎?”
小草哽咽道:“……我是想回去,可是我父母身體並不好,我真不想讓他們再為我擔心,而且那邊是小地方,根本找不到事做……其實我覺得做人沒什麽意思,我想在這裏等到天黑……如果你明天聽到有什麽人被火車撞死的消息,希望你把我說的話一字不差地登在報紙上,我想那會是我最後的清白。”
沒等呼延鵬回話,小草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呼延鵬在火車站的廣場上奔跑著,這時的天色已近黃昏,他必須在天黑前找到小草,他打過小草的手機,可是小草不肯說出她的具體位置。火車站的廣場很大,呼延鵬決定首先衝進候車大廳。
他一麵滿頭大汗地跑著,一邊對自己的熱情和衝動大惑不解,不知這麽做到底是為了報道的商業價值還是殘存的同情心在起作用,或者兩種因素都有。但不管怎麽說,呼延鵬沒有把這件事吵得報社上下驚天動地的,他覺得感傷是一個人的事,搞到集體淚流滿麵,不是作秀也成了作秀。他個人很不喜歡這種做法。
候車大廳裏人頭攢動,呼延鵬的腦袋嗡的一聲,他怎麽可能在這裏找到一個陌生女孩?他走出候車大廳,打電話給小草,厲聲說道:“我現在就在火車站,你馬上告訴我你現在的位置,否則我立刻聯絡車站的警察一塊找你,你願意大夥像看動物一樣看著你嗎?”
呼延鵬見到小草的時候,她蹲在火車站西廣場的公共廁所附近,由於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氣味,這邊的人明顯少一些。
她很瘦,衣服顯得空蕩蕩的,一言不發就能令人無比心酸。
呼延鵬說道:“天都黑了,幹嗎還戴著墨鏡?”
小草聽話地摘下墨鏡,盡管天色已經灰暗,呼延鵬仍然能夠看到她臉上被打的痕跡,她的左眼青紫,右邊的太陽穴有瘀血,嘴角也是烏青的。這讓呼延鵬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想,如果小草再回家,她會被打死的。
這樣的景象讓呼延鵬很震驚,難免對小草怒其不爭,也不管是不是初次見麵,呼延鵬便直截了當道:“你看看你這個樣子……你為什麽不離開他?!跟他離婚啊!!”
“什麽?你給他?”
“是。”
“為什麽?”
“他說我欺騙了他,要付10萬元的精神損失費……我哪來這麽多錢?……所以一直離不掉……”
呼延鵬自語道:“他媽的這個世界簡直是倒過來了。”
呼延鵬帶著小草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回到他的住處,他讓小草先洗個澡,直到這時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按照以往的情況,他是一定會立刻給透透打電話的,可是這些天他們剛剛鬧了矛盾,彼此還不說話,所以呼延鵬覺得挺為難。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名牌婚紗店的老板為了讓他的婚紗上時尚版,便力邀透透做他的婚紗模特兒,另外又請了一位話劇男演員,兩人拍婚紗照算是拍廣告。因為給的酬勞不低,透透就一口答應了,但呼延鵬聽說了以後就有些不高興。透透的理由是能賺到錢,又不違反報社規定,幹嗎不幹?!呼延鵬卻覺得心裏別扭得很,女孩子一輩子隻披一次婚紗,居然是跟一個不相幹的陌生男人。透透解釋說這是拍廣告,呼延鵬說那為什麽不能讓我跟你在一塊拍呢?透透說你不夠人家靚,個子又不夠人家高,不是你想拍就能拍的。呼延鵬說那這個錢我們就不掙了,讓話劇演員的女朋友來拍好了。透透說話劇演員的女朋友陪他一塊來過,婚紗店的老板嫌她長得不夠甜美。呼延鵬說,你以為你有多甜美?婚紗店老板還不是為了他的產品上時尚版。透透說,我當然知道他想上時尚版,難道他還上體育版不成?所以才會送一筆錢讓我去掙。呼延鵬說我說過多少次了,女孩子不能太貪錢,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金錢就是陷阱。透透賭氣說,你放心,等我有了錢以後,一定會視金錢如糞土的,可我現在沒錢也隻好跳陷阱。這件事吵來吵去呼延鵬高低不同意。
透透惱了,透透說,我們女孩子不傍大款就得掙這種別扭的錢,要不我供樓,你付錢啊?!呼延鵬也火了,呼延鵬說你到底叫我在不在意你,如果不在意也沒什麽,那你去拍就是了,關我屁事。
說白了呼延鵬這個人是假瀟灑,真狹隘,骨子裏充斥著許許多多頑固不化的傳統觀念,甚至還有些大男子主義,表麵看起來他什麽都不計較,其實不然,也不是那麽回事。這一點透透心裏很清楚。
透透後來也沒去拍那個廣告,等於是煮熟的鴨子飛了,所以快一個禮拜了,也沒跟呼延鵬說過一句話。
可是現在沒辦法,呼延鵬心想他總不能跟小草孤男寡女的同居一室,所以他必須硬著頭皮給透透打電話,電話接通以後,透透的聲音很平靜,好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呼延鵬心裏鬆了口氣,但又不解她為什麽這麽平靜。不過他暫時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在講明情況之後他說,他想讓小草在他這裏住幾天,那麽他就得到透透那裏借住了。透透說道,那又何必,不如叫小草直接來我這裏住就是了。
呼延鵬心想也是,嘴巴上卻說你還在生氣啊?透透說我生什麽氣?!呼延鵬就不說話了,他也害怕這時候兩個人又爭吵起來。
大約過了半個多鍾頭,透透就來接小草了,還給她帶了一套換洗衣服,而小草身上的那套衣服的確是已經髒得麵目全非。小草在裏屋換衣服的當口,呼延鵬故作輕鬆地對透透說道:“想不到你還心地善良。”
“你是不是覺得漂亮女孩兒冷漠無情蛇蠍心腸才合乎情理?”
“我沒這麽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
兩個人又哽住了,不知哪句話又會變成炸彈的導火索,結果都小心翼翼的,幸虧這時小草從裏屋走出來,身上穿著換好的衣服,客氣道:“這麽麻煩你們,真不好意思。”
透透笑道:“別這麽說,誰都會遇到難處,也都會需要別人的幫助。如果你是我們,也一定會這麽做的。”一席話說得小草淚光盈盈,如釋重負地跟著透透走了。
呼延鵬今天很累,於是倒在沙發上聽費正清,聽得全身心輕鬆下來,想起剛才透透對待小草極其自然溫暖的眼神,他從心底感到頗為安慰。在柔美的歌聲中,呼延鵬盹住了,蒙矓中有淡淡的煙霧散開,從中走出仙女一般的透透,身穿雪白的拖地婚紗,皇冠頭飾上的鑽石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頗讓夢中的自己驚為天人。而呼延鵬夢中的自己,也是一身黑色的晚禮服,打著蝴蝶結領帶,頭發用摩絲定型,當然是新郎官打扮,他幾乎認不得這個煥然一新的自己,仿佛他是完全陌生的另外一個人。
兩個完美無缺的形象不時地在呼延鵬的眼前出現,如同影像的對切,但兩個人始終沒有在一個畫麵中出現,永遠是兩個獨美的個體,卻又有著各自深情凝視對方的眼神,不知是什麽原因。
純淨柔美到極致的歌聲停止了很久,呼延鵬才醒過來。
將近12點了,他拿起電話,他知道透透是晚睡的人。果然,他聽到透透神誌清醒的聲音。他說:“……小草真的不影響你嗎?”
“你說影響不影響?可是你要做善事,我有什麽辦法。”
“這麽說太過分了吧?”
“她睡了,我們不在一個房間。”
“她的情緒平穩嗎?”
“還好吧,她看見幹淨的被子,她說她聞到太陽照過的味道,很想哭,因為很久沒有睡過安穩覺了,她總覺得沒準哪一天夜裏,她丈夫會把她殺掉。……我一直在安慰她,她真的是太累了,很快就睡著了。”
“透透……”
“嗯……”
“這件事來得很突然,可你對小草那麽親切,那麽真誠……我真的沒想到,也覺得你好完美。”
“拜托不要說這麽肉麻的話,我喜歡男人酷一點。”
“我不管,我喜歡你。”
透透遲疑了片刻,但還是說:“我也喜歡你。”
社會上總有那麽一些熱心的人,不管有事沒事,也不管是很忙的還是很閑的,好像他們都在等待著媒體一聲令下,隻要媒體說誰誰誰落難了,我們應該援之以手,他們馬上就能成為最富有愛心的人。這些人讓我們覺得這個世界也不是打開房門就是一團漆黑世風日下根本活不下去了。
呼延鵬寫的翁遠行一案的追蹤報道《誰對他們的六年負責?》見報以後,人們對這件事的關注可以說成了一個新熱點。當天下午就有公司表示願意接受小草,並給她分配單身宿舍,以確保她真正能開始新的生活。同時,也有不少人和機構提出了幫助翁遠行的具體方案,尤其是一所曆史悠久的高素質醫院,他們提出免費為翁遠行看病治療,同時對他進行心理輔導。
在一派脈脈含情之中,小草被某公司的愛心代表從透透那裏接走了,翁遠行也打電話給呼延鵬,感謝他對自己無私的幫助。
呼延鵬傻了,他解釋說:“我認為這篇文章不適合在我們的報紙上發表,因為太多人盯著我們了,所以才拿給《精英在線》的……”
戴曉明恨道:“你怎麽知道不適合我們的報紙發表?!我不管被誰盯著,反正我們的報紙最需要的就是這類撥亂反正的文章,適不適合我們發表也是我說了算啊,你跟我商量了嗎?!”
呼延鵬立刻把上次和洪澤的談話內容做了如實的匯報,而且著重說了害怕影響強書記這件事,還說洪澤說他會跟戴曉明打招呼。戴曉明的表情是根本沒有人找過他,並且當場打電話給洪澤。
老實說,洪澤到方煌那裏撤稿撤主編,回來之後也有點吃不準了,不知怎麽做才合適,才能真正做到強書記心裏去。於是他打電話給“深喉”,但“深喉”的電話始終處於關機狀態,而且每次都是如此,隻要不是他主動打來電話,你就永遠找不到他。深喉能說出來的身份是政府一級的導讀員,專門給上麵寫內參的,似乎既了解民情也深知內情。但洪澤直覺他的身份並不那麽簡單,有一回洪澤到北京出差,很想會會這個高人,也因電話聯係不上作罷。但有一點洪澤很明白,現在的他不左右搖擺還能怎麽樣?
也就是在這時,呼延鵬的追蹤報道見報了,強書記辦公室的秘書打來電話給部長,說這是一篇盡得民心的好文章,實事求是是我們黨一貫堅持的優良傳統,我們有責任把它發揚光大,以後一定要多組織這樣的好文章。
一向覺得自己料事如神的洪澤有一種一腳踩空的感覺。
於是洪澤對戴曉明說,他跟呼延鵬閑聊的時候說過什麽已經不記得了,如果談到過類似問題,也僅僅是閑聊,並沒有當真的意思。如果當真,按照組織原則他也應該是跟戴曉明打招呼,不會為這事直接跟呼延鵬發生關係。
戴曉明放下電話以後,便把洪澤的意思原封不動地告訴呼延鵬,呼延鵬氣得臉漲得通紅,五官都有點變形了,卻又根本不知做何反擊。戴曉明當然也沒有氣消的意思,他說,我們這張報紙就是要劍走偏鋒,否則就會失去讀者,至於領導印象,那也不是不重要,但是必須“殺人放火以後再招安”,這樣報紙才能保持個性,領導和老百姓都看重你。翁遠行一案有文眼,這種有發揮空間的案例也不是俯拾即是,結果讓方煌空手撿了個金元寶。戴曉明越想越窩囊,最後忍不住對呼延鵬說,你還是太年輕了,報紙哪有不出錯的?關鍵是有沒有人在後麵給你兜著……我還沒害怕呢,你怕什麽?!
其實,戴曉明的話,呼延鵬一句也沒聽進去,心裏隻想著去找洪澤這個王八蛋算賬。下午四點半鍾,呼延鵬趕到了洪澤的辦公室,出人意料的是宗柏青也在,斯斯文文地坐在沙發上品茶,洪澤笑嘻嘻地不知在跟他說什麽。呼延鵬進了辦公室便對洪澤破口大罵:“你這家夥為了當官能把你親娘都賣了!”
洪澤當然也不生氣,笑道:“罵吧罵吧,隻要你能出氣。”
柏青急忙起身去安撫呼延鵬,說洪澤知道自己講的話不合適,所以打電話叫他過來,他出血請咱們吃飯謝罪。呼延鵬說氣都氣飽了,我不吃。
柏青說那你這又是何必,大家兄弟一場,他也承認一身的官場惡習,你太認真就沒意思了。呼延鵬說誰跟他是兄弟?!他連黑道上的人都不如!江湖兒女也沒有這麽幹的。洪澤的態度出奇的好,他說,呼延,不是我說你,咱們在被窩裏說的話你怎麽能說給外人聽呢?呼延鵬終於給他說笑了,他媽的誰跟你一個被窩?!我見到女人就有衝動,幹嗎跟你一個被窩?!
三個人走出辦公大樓,由於下班時間早已過了,樓道上幾乎沒什麽人,但洪澤卻還是那個死樣子,一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總之無論是在機關還是有外人的場合,他都覺得不安全,就是要做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他們去了停車場,上了柏青的車。柏青打著引擎說我們去哪兒?
呼延鵬說要吃西餐,而且要吃法國廚師做的法國菜。洪澤和柏青都知道呼延鵬根本不愛吃西餐,肯定是他要點最貴的菜氣洪澤,而且洪澤並不是一個特別大方的人。果然到了花園酒店的西餐廳,呼延鵬又是點鵝肝,又是點蝸牛,還要黑菌和紅酒。柏青阻止呼延鵬說你也別太狠了,呆會兒洪澤出不去了。呼延鵬說他出不去就讓他呆在這兒,我們走。
洪澤笑道,你叫他點你叫他點,我最愛吃西餐了。
呼延鵬不理他,等上了菜,大力揮舞刀叉言不由衷地說好吃好吃。
餐廳裏很有情調,氛圍也不錯,可是柏青吃得有點心不在焉。洪澤問他怎麽了?他欲言又止。呼延鵬道,有什麽話就說出來,解決不了發泄一下也好。柏青猶豫道,都是些小事,不說難受,說出來又沒勁。
原來,柏青的老婆有個哥哥是個花花公子,自恃甚高卻又做不成任何事,所以柏青的老丈人很不喜歡他,隻當柏青是自己的親兒子。柏青的這位大舅子見柏青家裏家外都受寵,而且占著那麽好的位置吃喝不愁,總覺得這一切本該是自己所有,無非是因為柏青過於乖巧,才把自己的父親和妹妹玩得團團轉,讓他占了大便宜還說他好。所以他處處跟柏青作對,說話總是陰不陰陽不陽的,沒事不是借柏青的車出去三天不見人影,就是大老遠的打電話叫柏青到高級餐館給他和那一大群狐朋狗友買單。
這種事多了,柏青自然要掛臉,大舅子可不吃這一套,當著人就數落他一頓,言下之意是你什麽都撈著了還不讓別人喝點湯?!
跟這種人是沒法溝通的,講什麽都是雞跟鴨講,柏青也告誡自己要多多忍耐。但他心情不好難免要跟老婆嘮叨一番,可是他老婆也的確難做,一頭是至親的愛人,一頭是血親的哥哥,你叫她又能怎麽樣?也隻能兩頭說好話。而柏青的老丈人不僅脾氣不好,還有心髒病,柏青明知跟他說了這些事會把他氣個半死,也隻好盡可能的什麽都不說,自己消化這些心煩的事。
聽了柏青的敘述,呼延鵬道:“我覺得那個人的毛病都是你給慣出來的,你為什麽要把車借給他?為什麽要幫他買單?你不做這些事難道他還能把你吃了嗎?!”
柏青想了想,有些不快道:“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而且是對她家的人,太決絕了也有點不合情理,我現在是忍讓,她的家人是一個態度,真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難說他們又會是什麽立場,誰都知道血濃於水,這還用我說嗎?!所以我想來想去,不如幹脆調到采編部門工作,橫豎他也就不找我了。”
洪澤忙道:“你是豬腦子啊?!你現在的位置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著,而且合理合法地有油水。你都看見了,我跟呼延掙的那點血汗錢,供樓供得眼前發黑,車到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你可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說出這種風涼話來!……而且你以為你的老丈人能在位置上呆多久?你以為有關政策都是一成不變的?等你那個位置真的沒得坐了,你再搞采編也不遲啊。”
“可我夾在中間,也實在是難受。”柏青覺得洪澤的話有道理,但是自己難受也是真的。所以反而是被洪澤這樣一說,柏青更有些悶悶不樂了。
為了調解氣氛,也為了化解柏青心中的不快,呼延鵬把手搭在柏青的肩膀上,語重心長道:“柏青,你看你都有了富人的煩惱了,富人不都是在為家族矛盾勾心鬥角嗎?!可我和洪澤還在窮人的道路上掙紮,在我們眼裏,這種事實在不值一提。”
柏青無奈地撇了撇嘴,心想他以後再也不在他們麵前提這件事了。
一頓飯吃了洪澤兩千多塊錢,呼延鵬心裏的氣也就平息了。三個人即將分手的時候,洪澤突然頗為感慨地說道:“錢,是一個好東西,官也是一個好東西,但是正直和正義更是好東西,我們還是各自堅持自己的立場吧。”
說完之後,大夥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第四章
服務員端著一個黑色的漆花托盤,裏麵是四隻黃澄澄的夏威夷木瓜,透透急忙問道:“這是什麽?”
服務員說是原汁木瓜燉官燕。
透透眼睛瞪大一倍道:“我們哪裏要燕窩了?”同桌的另外三個美女也表示出茫然的神情。穿黑製服的領班急忙走過來解釋說,你們的確是沒點,這是八號台的一位男士送的,而且還給你們這張台買了單。
透透根本不相信會有這等好事,便向八號台望去,那邊正散台,男男女女一票人起身準備離去,透透沒發現有自己認識的人,便提醒身邊的朋友,她們也表示不認識這些人。
那些人差不多走到了餐廳門口,馬上就要離去了,這時透透發現有個人回頭衝她微笑了一下,她猛然認出是宗柏青,便欣喜地衝他揮了揮手,柏青隻是溫和地點點頭,便和他的客戶們離開了。
透透身邊的女友都埋怨她,說她剛才點菜也太經濟了,什麽好菜都沒點,早知道有人買單,點一條多寶魚是最起碼的。透透說你省省吧,多寶魚188元一斤,雖說是AA製,你們不是也不想多花錢嘛。
這家餐廳是正宗的粵菜,裝修得極有品位,走的是高檔次路線,而且臨江,風景如畫,在城市裏臨江的餐館幾乎沒有便宜的,所以透透和女友們約到這裏來,哪怕隻點幾個素菜也覺得不枉此行。現在吃到了養顏的官燕,又有人買了單,心情立刻就愉悅起來了。女友們都在追問透透,宗柏青到底是個什麽人?他到底跟你是什麽關係?你不是說你男朋友是個窮記者嗎?
透透說他是我男朋友的死黨,就這麽簡單。
女友們都說,那你可真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透透說你們就別瞎說了,首先,在愛情和財富麵前,如果隻能選一樣,我肯定是選擇愛情。其次宗柏青早就結婚了,而且他太太既溫柔又漂亮。
大夥都笑著說那就太可惜了,主要是現在能遇上一個真買單的人比中六合彩還難,好多男人都號稱有幾十個億的資產,惟獨買單的小錢拿不出來。
沒有不散的宴席。大夥分手以後,透透決定獨自在江邊走走,不知為什麽,她有一點點失落,失落的原因便是為什麽今晚滿足她虛榮心的人不是呼延鵬?她也不是嫌呼延鵬沒錢,但是以呼延鵬的那種生活態度,他們又怎麽可能賺到錢?!
女孩子的物質欲,總是一天天在膨脹的,尤其透透又負責時尚欄目,說句實在話,知道時尚的東西越多,越內行,她的壓力就越大。因為那些東西對女人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具體了,你越能感受美越能體現美就越難以拒絕這些東西。就像長時間調情,最後又不作愛,你說是不是一種折磨?!而且透透怎麽說也算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她穿夏奈爾的時裝簡直美得連自己都瘋狂地愛上了自己,為什麽還要拚命地壓抑這種欲望跟自己過不去?!
社會越文明,不道德的交易也就越文明。有一個透透喜歡的名牌的代理商明確表示每年可以送給她五萬塊錢的時裝或飾物,條件就是以身相許。透透當然不同意,透透心想,難道我就值五萬塊錢嗎?但是有一天,她看見這個名牌代理商身邊多了一個女孩子,看上去像是模特兒,全身的名牌把她襯得氣質優雅,光彩照人。
那一天,透透簡直就跟失戀一樣痛苦,她明明知道自己做得很對,可她還是痛苦,因為她跟那些名牌失之交臂。
夜深了,透透回到她的住處,由於她的作息時間非常混亂,常常半夜三更才能回到家,為了不影響家人,她在外麵租了一套房子暫住,現在小草走了,屋裏恢複了原有的冷清。通過小草身上發生的這件事,透透又覺得呼延鵬是一個心地善良的男人,他同情弱者,悲天憫人,選擇這樣的男人你會覺得心裏很踏實。
總之,透透一直在失落與踏實之間尋找著平衡,這種平衡在一般的情況下也能使生活波瀾不驚。多少年之後,透透始知,這種平衡其實是很容易被打破的。
不過在這個夜晚,透透還是堅信自己會選擇愛情,她很想給呼延鵬掛一個電話,但後來因為洗澡,看書,又太晚了。她沒有打電話,她還是喜歡那種對方喜歡自己多一些的感覺。
米波米小姐60多歲了,她的臉保養得很嫩,身材也還是那麽纖細嬌小。米小姐是開美容學校的,下麵有連鎖的美容店,也就是說她的外形便是她的品牌招牌,而且她是在香港起家,而後進軍大陸,所以所向披靡。米小姐一生都在跟自己的形象作殊死的鬥爭,她節食,吃很少很少的東西,練軟功,在七情六欲要上麵的時候決不大哭大笑,以免臉上出現橫七豎八的皺紋,再加上永不間斷的保養、整容,她真的是沒有什麽明顯的皺紋,也沒有斑點色素,還相當漂亮。
米波的性格也很好,會交朋友,好多著名女明星都是她的客戶兼密友,她們與米波的合影照片登上報端無疑是免費廣告,令無數的女孩子對米波的美容院趨之若鶩。隻要對生意有益的關係,米波總是能處理得恰到好處。
透透第一次見到米小姐的時候,就被她優雅的氣質所吸引。米小姐是那種不驕不躁的人,所以透透很樂意為她的品牌做一期美容時尚版,其間還有透透對米波的專訪文章。而米波送給透透一張護膚金卡,隻要回大陸就約透透去吃最好的燕窩,還有精美的點心。這樣一來,她們很快就成了朋友。
這一天下午,米波打電話約透透到凱悅酒家吃飯,透透也就推掉其他的事去見米小姐,米波包了一間房,菜也堪稱一流。席間還有一位米波的朋友,是個日本男人,約摸40歲左右,看上去斯文有禮,名叫龜田。米小姐說,龜田是一家日產的高級化妝品在中國區的總代理,人也很好,希望他們今後能互相關照。龜田的中國話是在台灣學的,並不流利,但勉強可以交流。這頓飯,米波照例點了血燕,而她幾乎沒吃什麽就吃了燕窩,飯後,龜田先生搶著付賬。一切證明這是極其普通的一次應酬。
晚上,透透在自己的住處寫稿,米小姐打來電話問她對龜田的印象如何,透透不假思索地說很好哇。透透心想龜田無非是希望他的產品上時尚版,而那個牌子已經相當成熟,根本不需要力推,隻是價格方麵有些偏高而已。米小姐在電話裏說,那就太好了,龜田先生對你的印象也很好。
米小姐又說,龜田先生有過一次婚姻,但離婚多年,孩子也是跟女方,所以現在完全過著獨身生活,而經濟條件又相當不錯,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老實,絕不是那種又好色又大男子主義的日本男人。透透聽著聽著就不對了,原來米小姐在給她介紹對象,透透馬上婉言謝絕,說自己有男朋友了。米小姐說隻要沒結婚就有選擇的權力,又說了一堆龜田的好話。放下電話之後,透透覺得這件事很好笑。
也不知道米波怎麽跟龜田說的,第二天,透透便收到花店送來的鮮花,說是一個日本人叫送的。不光如此,透透下班時,龜田還開著一輛豐田轎車在報社門口接她去吃飯,搞得透透哭笑不得。
由於語言上的障礙,透透隻能在飯桌上慢慢跟龜田說明自己的情況,也不知道龜田到底聽懂了多少,總之他總是微笑著點頭,好像他什麽都明白似的。可是沒過幾天,他又打電話來約透透,透透說沒空,他卻仍然開車到報社門口來接透透。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呼延鵬的耳朵裏,畢竟是年輕氣盛,呼延鵬覺得自己丟了麵子,便找到透透興師問罪。本來,透透是像講笑話一樣來解釋這件事的,但是呼延鵬一臉不通融的樣子,而且他堅持認為既然他們確定了戀愛關係,透透就根本不應該去見別人介紹的對象這一類的人。透透解釋說她能處理好這件事,而且因為中間夾著米波,所以必須策略一些。也許呼延鵬是在氣頭上,他說什麽策略不策略的,你這麽在乎米波不覺得沒道理嗎?像她那樣的老人家,誰不是老老的,胖胖的,慈慈祥祥的,隻有她為老不尊,還跟妖精似的。對於這樣的人,你就不應該去搭理她。
這話把透透給惹惱了,她說本來這就是一場誤會,完全可以解釋明白的,想不到你僅僅是為了自己的麵子,居然發這麽大的火兒,還殃及無辜,人家米小姐也沒惹你,你憑什麽說這麽不恭敬的話,而且對我的朋友你也要有基本的禮貌,難道我選擇朋友還要經過你的同意嗎?!
呼延鵬說,什麽朋友?我就不相信你真的跟米波有什麽談得來的,無非為了一張護膚金卡而已,她給你介紹日本鬼子,不就是那個人有幾個臭錢嗎?!她看低了你你懂不懂?!你還拿她當朋友呢!!
透透氣得不知說什麽好,她說呼延鵬你太過分了,沒錯,你是很有才華,可是在你的成長過程中,完全沒有現代文明的教育和熏陶,所以你狹隘,以自我為中心,你從來就沒有從心裏真正尊重過女性。我覺得米波並沒有認為我貪財,倒是你認為我是一個利欲熏心的小人,那好,謝謝你的成全,我就跟龜田好,我把刀磨得快快的,看能宰出他多少油水,好歹也當一回抗日英雄。
這天的下班時間,龜田的車又停在報社的大門口,透透賭氣上了他的車。
一路上,透透一直虎著臉不說話,龜田本來就話不多,便打開車裏的音響,是一些似曾相識的日本音樂。慢慢的,透透的心情就平靜下來了。
龜田並沒有直接拉著透透去什麽高級餐館,而是去了他們新近建好的化妝品廠,說是並不是在這邊搞什麽大規模生產,而隻是把產品從日本運過來在這邊裝瓶、加外包裝,據說也能節省不少資金。新廠不是特別大,但是環境很好,有成片的綠地和荔枝樹,而且設備設施也相當精良,一看就知道是外資廠。
在廠裏無論碰到什麽人,都對龜田先生相當尊重,龜田並不在廠裏辦公,廠裏有廠長之類的人負責,龜田在市區的五星級酒店有辦公室和長住包房,他的辦公室巨大而整潔,酒店裏的領班和經理對龜田也是點頭哈腰的。透透心想自己是不是也太不把龜田當做一回事了。
龜田對透透說,在日本橫濱的公司總部裏其實是沒有什麽人願意到中國來工作的,所以公司希望他在這方麵做長期打算,這也就是他決定在這邊成家的原因之一。見到透透以後,他被她的美貌和性格所打動,所以才希望和她進一步交往。
他說為了表示他的誠意,他還專門在日本買了一條珍珠項鏈,送給他喜歡的女孩子,他拿出了那條項鏈,希望透透能收下。
珍珠倒是每一顆都很圓,而且色澤溫潤,隻是樣式極其古老,透透心想這條項鏈她姥姥戴上還比較合適。所以她堅決不收,心想如果是她熱愛的名牌手表或手袋她或許還會思想鬥爭一番,這樣的東西她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拒絕。再說,她跟呼延鵬說了那麽多負氣的話,無非也是想氣氣他,並不是真的要找一個溝通都有障礙的日本人,那麽他送的東西她是自然不能要的。
可是龜田也很固執,他說送一點小小的禮物給透透僅是略表寸心,中國和日本都是禮儀之邦,這種做法也完全沒有超出應到的禮數,所以希望透透務必收下禮物。
最後,透透有些無奈地收下了這串珍珠項鏈。
這段時間,透透一直以為呼延鵬氣消了以後會來向她認錯,然而她想錯了,呼延鵬始終覺得透透去見其他男人才是一個不能原諒的錯誤,就像他以相親的形式去見其他女孩子,想必透透也不會善罷甘休,所以他也等著透透想明白了這個理來跟他說好話。
兩個人這樣僵持下去的結果隻會使矛盾升級。
有一天透透突發奇想,她決定把龜田送給她的珍珠項鏈拿到珠寶行鑒定一下,看值多少錢,也能由此判斷龜田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具備什麽樣的實力。
透透是做時尚版的,她自然知道哪個珠寶行最有權威性。
經過若幹個師傅的左看右看,最終由一個女經理問透透:“這串珍珠項鏈你打算賣嗎?”
透透並沒有反應過來,隻是下意識地點點頭。
女經理說:“我們最多能給到二十四萬八千塊錢,你自己做一個決定吧。”
透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可能是四千八百吧,於是結結巴巴地想重複一遍,女經理又說了一次那個令她幾乎暈倒的數字。透透的內心一陣狂喜,她說:“你們願意接受這件首飾嗎?”
女經理說:“珍珠固然沒有鑽石名貴,但是這件首飾的成色非常好,我敢擔保你不是在國內買的。這串珍珠肯定是純天然的,正因為純天然,要找到這麽圓這麽整齊色澤又這麽好的珍珠並非易事,而且佩戴這樣的珍珠,皮膚會像中了魔法一樣光潔生動。所以你要想清楚了,是不是真心出讓。”
透透站在櫃台的外麵隻顧點頭,但她滿腦子都是一個意念:原來龜田是認真的,原來她在龜田心目中是有價值的。她真是沒想到,八字還沒一撇呢,龜田就能夠這樣對待她,這樣看重她,這多少讓她有些感動。不過她還是決定賣了這串珍珠。
女經理說:“可以。有兩種交易方式,在我們店裏任意選擇同等價值的珠寶或鑽石,另外就是拿現金。”
透透毫不猶豫選擇了拿現金。
她第一次抱著這麽多錢在大街上走著,仿佛行色匆匆的路人全像是劫匪,隨時都會撲上來一樣。
錢真是個好東西。
有了錢的透透不假思索地買了一塊手表,江詩丹頓中的一款,當然算是頂級的名牌,而且是她看過無數次卻沒有能力買的。
人要守住自己是很不容易的,透透也承認這回沒守住自己,錢來得曖昧,自然也花得曖昧。為了說服自己,她這樣解釋自己的行為:她對龜田一點感覺也沒有,也不會跟他怎麽樣,但是龜田打擾了她的生活,令她跟男朋友吵架,又讓報社不少的人誤解了她。就當這錢是龜田給她的名譽損失費吧。
然而,名牌就是名牌,總是能在平庸和沉默中顯現獨有的光芒。透透腕上細微的變化,馬上被女同事發現了,羨慕之餘又會徒加一些風言風語。
透透一直以為,呼延鵬氣消了以後會來找她,以往他們也有過激烈的爭執,但最終愛情化解了一切。可是這回有些異樣,呼延鵬並沒有來找她,也沒給她打過一個電話。有一次他們碰巧在電梯間相遇,開始有幾個人,自然不便說什麽,後來上上下下的人走光了,電梯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本來,心存歉意的透透準備先開口約呼延鵬晚上一塊吃飯,再把已經發生的傳奇故事講給他聽,相信隻要心平氣和什麽問題都可以解決。
準備開口之前,她把戴表的手臂下意識地放在身後。
她抬起頭來,正碰上呼延鵬斜著眼睛打量她,一臉的正氣凜然。透透頓時火冒三丈,心想就算全報社的人這樣對我,你呼延鵬也不能這樣對我,你是我什麽人?你應該信任我嗬護我關愛我才對,想不到你比常人的反應還像常人,我又沒做錯什麽事,幹嗎要看你的這張臭臉。
透透決定什麽也不說,等電梯的門一開,她頭都不回地走了。
當然,回到住處,她的心情也好不起來,她把江詩丹頓的名表摘下來,扔在床上,也不知道是在跟誰慪氣,龜田?呼延鵬?自己?手表?
這時電話鈴響了,是龜田,他想約透透去江邊走走,透透回說要趕稿,謝絕了。
但實際上,透透什麽也幹不下去,她是有一些稿子沒寫完,還有一部分私活兒,就是幫助純粹的時尚雜誌做版,這樣可以掙到一些外快。她這樣拚死拚活地工作到底是為了什麽?最應該了解她的呼延鵬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她,他們怎麽這麽不默契?透透想著想著便覺得胸口堵得慌。她決定獨自一人去泡吧,有時喝喝悶酒回來睡上一覺似乎是解決問題的惟一辦法。
夜幕降臨了,酒吧一條街上燈火通明,那些越是布置得脫離現實生活從而如夢如幻的鋪麵,越是聚集著眾多的白領和年輕人,有人說酒吧是用來逃避的,朋友是用來背叛的,情侶是用來慪氣的,哪條說錯了?全部被現實一一印證。至少跑到這裏來的人都在逃避,逃避個人心頭聚積的無形而又巨大的難以擺脫的壓力。
透透找了一個相對清靜的酒吧坐了下來。
窗外實在沒什麽好看的,單調的繁雜有什麽意思?而鄰桌的一對情侶,兩個人麵前隻放了一杯可樂,但是有兩隻吸管,他們笑眯眯地望著對方,同時吸可樂的時候鼻子幾乎碰到了鼻子,女孩垂下眼簾,而男孩子兩眼開始噴火。以透透當下的心情,別人的恩愛纏綿隻能是下到她酒中的一劑毒藥。她隻好把頭再一次轉向窗外。
有人從吧台那邊走過來,他站在透透的對麵,將一杯帶冰塊的裝有人頭馬一類橙褐色酒液的玻璃杯放在透透的桌上,手指長長的充滿靈秀。透透冷冷地抬起眼皮,準備嗬斥這個不知趣的家夥。但她愣住了,隻見這個衝她微笑的人竟然是宗柏青。
透透叫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經常一個人泡吧。可以坐下嗎?”柏青笑道。
“當然。”透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待柏青坐下,又道:“你?怎麽會?”
柏青道:“怎麽不會,酒吧文化真好,可以找到短暫的精神寄托。”
透透頗以為然,不覺點點頭。
停了一會兒,柏青自然地問道:“他呢?”
“死了。”
“又鬧別扭了?”
透透無語,好一會兒不覺悲從中來,突然就伏在桌上哭了起來。好在周圍的人各有各的精彩,完全沒有注意他們。
柏青耐心地等著透透安靜下來,以溫和的眼神望著窗外。
透透還是第一次在柏青麵前失態,她有些不安,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她的傷心,更不知道與呼延鵬之間的爭執該從何說起。令她安慰的是,柏青似乎並不需要她說什麽,反而笑道:“有時還真是羨慕你們這一對神仙情侶,要死要活的在意對方,牽掛對方,有那麽多的怨恨和眼淚,電視劇裏的場麵讓你們演義得活靈活現,這還真的是一種福氣。有多少人是終其一生,平淡如水的?可沒你們的情感世界這麽豐富多彩。”
“人家傷心成這樣,虧你還笑得出來。”
“難道你不覺得好笑嗎?!”
透透想想也是,不覺破涕而笑,她覺得柏青是一個很會勸人的人。
柏青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也就是因為他有脾氣,不像有些男人一味地寵你,你才愛他的對不對?那你又何必那麽跟他較真兒?他跟洪澤,比著有個性,如果我也跟你一樣,大家還怎麽做朋友?”
一席話,說得透透如沐春風,果然心裏就沒有那麽氣了。
“愛一個人就足夠了,其實沒有必要讓他格外地理解自己,更沒有必要讓他知道你愛他的程度。愛是隻能獨自品嚐的東西,不是嗎?!”柏青望著透透,淡淡笑意的臉龐讓人感動。他拿出手機來,撥通了呼延鵬的電話,叫他到酒吧一條街的“藍色音符”來,透透衝他直擺手,但他毫不理會。
柏青掛了電話,透透起身準備離去。柏青拉住她的一隻胳膊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出了天大的事,也得坐下來解決。女孩子太任性了,就談不上可愛。”在關鍵的時候,柏青又有幾分固執,這是透透沒想到的。
透透無奈地坐回椅子上去,但她真的是從心裏感謝宗柏青。
第五章
自從呼延鵬在《精英在線》上發表了文章,《誰對他們的六年負責?》引發了不同層麵的討論,一時好評如潮,同時翁遠行一案再次成為大眾關注的熱點新聞,人們以不同的方式發表自己的見解,有發泄情緒的,也有質疑司法製度的,更有人探討起普通人的生命價值等問題。
一天晚上,呼延鵬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腦,他並不迷戀上網,信息爆炸等於信息垃圾,因為你已經失去接收和判斷的能力,這是他一向的觀點。他上網的時間很有限,除了瀏覽一下重要的新聞之外,便是收發電子郵件,這是每天必做的功課。他不會做迷途的羔羊,更不會在聊天室浪費哪怕是一丁點的時間,總之他對一切虛幻的東西都不感興趣。
這是一個普通的晚上,但是對於呼延鵬來說並不那麽普通。因為他收到一封神秘的電子郵件,郵件是這樣寫的:
“別像傻瓜一樣沉浸在喜悅之中,你文章中涉及的升鬥小民全部是翁遠行一案的芝麻粒,更是整個事件的皮毛。要知道,最終插手此案的人是中級人民法院院長沈孤鴻,此人為人謙和,上上下下頗有人緣,同時辦案方麵很有一套,深得領導賞識。不敢說他有什麽問題,但是他老婆在沈陽有兩家以上的金店,這也是事實。一個公職人員有實力開金店的,恐怕也應該英雄但問出處吧。”
電子郵件的署名是深喉。
呼延鵬知道,此人自然不是外地的深喉,這個人就在本地,說不定就在他的身邊,或者是他的線人之一,總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這個人不願意現身,江湖險惡,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這封電子郵件的價值非同小可,呼延鵬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也許是職業特性在他體內的一種情緒的潛行——但願天下大亂,才可能有揭不盡的鐵幕。
他立刻打電話給他在司法係統的線人,但沒有一個人願意跟他見麵,隻答應在電話上說幾句,而他想談的事對方又是答非所問,匆匆收線。可以說所有的人視他為瘟疫惟恐避之不及。
這是以往從未發生過的現象。
他在這場奇案中會扮演一個什麽角色呢?
最終呼延鵬了解到沈孤鴻的老婆叫白韻琴,的確在沈陽有一盤生意。
第二天一上班,呼延鵬就向戴曉明匯報了這一情況。戴曉明想了想,道:“我也是聽說有關部門正在著手重新調查翁遠行這個案子,結果有可能爆出驚天內幕,當然這隻是我的直覺。”
呼延鵬由衷地說道:“你的直覺從來是很有遠見的。”
戴曉明沒有說話,半晌,他做了一個決定,他對呼延鵬說道:“這件事要嚴格保密,不要走露半點風聲,你親自到沈陽跑一趟探探虛實,果然如此的話,盡可能把事情調查清楚,為將來的獨家新聞做好一切準備。”
末了,戴曉明又補充說:“叫槐凝跟你一塊去,我們需要大量的照片。”
呼延鵬走的時候,戴曉明看了他一眼道:“這回再不能讓方煌占了上風。”呼延鵬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就離開了戴曉明的辦公室,他覺得這件事再解釋就沒意思了。
下班以後,呼延鵬回到住處簡單收拾了一個旅行袋,就去找透透,兩個人約好了去馬頭琴餐廳吃烤肉。那天呼延鵬被柏青叫到藍色音符,本不想多說什麽,因為心裏憋著一口氣。但是透透這次沒有跟他大吵而隻是默默流淚,一個漂亮女孩被情所困的樣子本身就讓人心動,加之呼延鵬最見不得女孩子掉眼淚,也就長歎一聲坐在了透透身邊,透透扭身衝著窗戶不理他,他就呆哥哥一般地坐在那裏。好在善解人意的宗柏青第一時間已經離去,由著他們演這出因愛生恨的情戲。
後來,呼延鵬把紙巾遞給透透,透透接了,兩人算是和好如初。透透把龜田的事重說一遍,表示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半點想跟龜田怎麽樣的意思,所以呼延鵬跟她發火令她倍感委屈。呼延鵬心想,洪澤說得對,男女之間隻要是親密關係,就絕沒有是非可言,無非是你情不情願忍讓對方,如果不想放棄,反而就沒有必要爭個輸贏對錯。
人是環境中的人,在這樣一個有美酒有藍調又有柔和燈光的夜晚,情侶之間是很容易彼此依戀的,不能失去對方的感覺突顯出來,一個小小的龜田簡直算不了什麽。最終,兩個人手拉手離開了藍色音符。
拿到了飛機票,呼延鵬便告訴透透自己要去出差,於是約定了晚上一塊吃飯。
呼延鵬走到透透住處的樓下,正碰上龜田的豐田車停在那裏,呼延鵬站在暗處,看見透透和龜田在車前說了一會兒話,龜田又遞給透透一包東西才開車離去。
透透剛一轉身,呼延鵬便叫住她。透透忙解釋說龜田的家人帶給他一些茶葉和點心,他非要送給她一些。呼延鵬沒有接話,隻問道:“你怎麽把住的地方都告訴他了?”
透透回道:“我並沒有刻意地告訴他,是他有一次送我回家就記住了。”
呼延鵬頓生不快道:“那他以後不是想來就能來?”
透透煩道:“他想來是他的事,我有什麽辦法?!”
“你當然有辦法,你當初如果不收他的什麽勞什子珍珠項鏈,就不用對他這麽客氣。”
“我錯了行不行?呼延鵬,你要麵子我也要麵子,我把自己最糗的事告訴你是對你的信任,不是讓你拿來羞辱我的。”
“可他現在影響到我們了。”
“他影響了我們什麽?我剛才告訴他我有約會,是跟男朋友一塊吃飯。他什麽也沒說就走了,他並沒有為難我。”
“那就是我為難你了,我沒有他大度是不是?!”
“我沒這麽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要我怎麽樣?把這些東西丟到他臉上去嗎?”
“你剛才還說你錯了,你看看你像個認錯的樣子嗎?我早就說過,讓你們這些漂亮女孩一次輸個精光,你們肯定是不幹的,可是今天輸一點,明天輸一點,你們卻覺得很好玩!很開心!我告訴你雷透透,就算是出場費,你不覺得二十四萬八千塊錢太便宜了一點嗎?!”
呼延鵬話音未落,臉上已經重重地挨了透透一巴掌:“我真是錯看你了。”透透咬牙切齒地說,臉色煞白地跑了。
好一個良辰美景不夜天自然是泡了湯,馬頭琴的烤肉也隻有讓別人去盡情享用了。呼延鵬回到住處就倒在床上生悶氣,氣不過,便打電話給透透,兩個人在電話裏講各自的道理一講就是三個多小時,也不知道都講了些什麽,似乎又都說服不了對方。
一方摔電話,一方絕對執著地打過去。這樣你來我往的一夜沒睡。
第二天一大早,呼延鵬昏頭漲腦地去飛機場與槐凝會合。槐凝的丈夫來送她,的確是一個極富書卷氣的男人,他整潔、脫俗、一臉的與世無爭。每次見他,呼延鵬就會重複這一印象。看得出來那個男人很愛槐凝,甚至蹲下身去幫槐凝係緊運動鞋的鞋帶,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他們兩個人看上去真是十分默契,分手時還很西化地擁抱了一下,大庭廣眾之下,換上任何人都會覺得別扭,可他們卻做得那麽自然,自然得獨具魅力。
飛機起飛以後,呼延鵬就睡著了,而且睡得昏天黑地。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枕在槐凝的肩膀上,一時間整張臉成了西紅柿。槐凝在看書,隻是淡淡笑道:“沒關係。”
呼延鵬坐直身體,自我解圍道:“昨晚一夜沒睡。”
槐凝道:“趕稿嗎?”
呼延鵬搖搖頭。
呼延鵬忍不住道:“你笑什麽?”
槐凝道:“跟透透鬧別扭了吧?而且是為龜田的事。”
呼延鵬心想,天哪,報社大概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也難怪,個個都是采集新聞的高手,何況又是花邊新聞。
一時兩人無話,呼延鵬看著舷窗之外的白雲。是啊,坐看風雲,可是有多少人能真正坐看呢?特別是當你置身於風雲之中。
“想聽聽我的意見嗎?”槐凝笑道。
呼延鵬轉過頭來:“願聞其詳。”
“龜田好像不是你的對手。”槐凝隻說了這一句話,就不再說了。
呼延鵬一時沒反應過來。
槐凝又道:“等找到對手再發火也不遲啊。”
直到空中小姐過來送餐,呼延鵬還在想著槐凝說的話,越想越覺得她的話有道理,這的確是過來人的真知灼見,令他感慨萬千,甚至深感自己在愛情方麵是個白癡。於是他冒著生命危險拿出手機來給透透發了一個短信息:
“透透:我在一萬兩千米的高度向你致歉,我愛你,並且不能沒有你。”
信息發出去以後,呼延鵬莫名其妙地熱淚盈眶。窗外依舊是雲卷雲舒,似水的柔情油然而生,他可能是被自己的真情感動了,因為他實在是一個用情專一的好青年。
出了沈陽桃仙國際機場,呼延鵬和槐凝就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之中。
他們先找了個旅館住下,臉都沒洗就抱著當地厚厚的電話號碼簿,尋找白韻琴所開的金店的位置。事實證明槐凝是一個有足夠耐心的女人,她挨個兒打電話到金店去,問老板是否是女的,是否是白韻琴。這方法似乎很笨,但隻要是開門做生意,相信找到白韻琴並不難。很快就過了幾個小時,他們什麽收獲也沒有。呼延鵬說想不到剛一來就有了打道回府的心。槐凝卻說,不麻煩反而就不正常了。
第一天晚上,兩個一無所獲的人去飯館吃餃子。呼延鵬突然有點懷疑自己了,因為網上大部分的東西並不確切,他憑什麽相信這個無影無蹤像影子一樣的深喉的話呢?於是他問槐凝你相信有白韻琴在沈陽開金店這回事嗎?槐凝想了想說,你不要那麽容易動搖,即便是沒這麽回事也需要我們去證明。
直到第二天下午,他們才在黃金商行行業協會找到了白韻琴金店的地址,據說她還是這個協會的副會長。不過她很少露麵,也不大參加大大小小的活動。在協會的宣傳交流窗裏,他們看到了白韻琴的照片,徐娘半老,明顯有幾分驕橫。
其實,白韻琴的金店就開在商業街旺鋪林立的地方,鋪麵並不醒目,但看得出來實力相當紮實,取名福至珠寶,店中不僅出售金飾、玉器,還有古董表。
為了等候白韻琴的出現,呼延鵬和槐凝隻能在福至對麵小吃店的二樓倚窗而坐,福至金店的正門便盡收眼底,拍照也很方便。隻是一連數日,白韻琴從未過來關照這邊的生意。北方人有自來熟的毛病,小吃店裏有個女服務員叫翠兒,嘴巴挺愛說,凡事沒有她不知道的。呼延鵬問她,怎麽福至的門口總有幾個黑衣人轉來轉去?翠兒說是保鏢嘛,一年前金店被搶過一次,好像也沒有報案,隻是看店看得緊了。呼延鵬說金銀首飾被搶了還不報案?!翠兒說這又有什麽奇怪的?誰知道破了案會不會把別的鬼召來?
真理都在老百姓手裏。
呼延鵬問翠兒,你見過那個姓白的女老板嗎?翠兒說當然見過,剛從南方來的時候可不怎麽樣,臉黯黃黯黃的,現在不僅養得白白胖胖的,還穿上了長貂,可有氣勢了。見呼延鵬和槐凝不怎麽明白,翠兒解釋道,北方有錢的女人講究穿貂,長到腳踝的,貴,好幾萬塊錢,誰穿得起?她是真掙到錢了,生意好,因為這邊的人喜歡金銀首飾富人講究戴玉什麽的。
槐凝說,金店可不是小吃店,她怎麽都不來照看照看啊?翠兒說,她哪顧得上啊,我聽他們店裏的人說,她可不止這一家金店,還有好些鋪麵生意,最近順風順水,在我們這邊最貴的寫字樓租了公司總部。
多虧翠兒的指點,兩個人不再在小吃店傻等。他們找到所謂最高最貴的寫字樓,果然在樓層指南上看見福至公司的招牌,而且也很快就見到了這個女人。事實上白韻琴的行事風格相當高調,她喜歡穿裁剪樣式比較誇張的套裝裙,這種色彩豔麗效果激揚的衣服倒是與她的氣質十分配合;她出入寫字樓常常是前呼後擁的一大群人,以帥氣的西裝革履的男士為主;她的坐騎是一輛墨綠色“7”字頭的寶馬,尊貴中還有幾分女性的嫵媚。
槐凝一一捕捉到了這些極易反映出人物個性的鏡頭。
一天早晨,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照在呼延鵬的臉上,由於情緒上的放鬆,呼延鵬一夜無夢,睡得很沉,醒來時竟已經是上午七點了。他從床上跳起來,看見茶幾上放著打包的早餐,另有一張紙條,是槐凝留給他的,意思是叫服務員給她開了房門,她放下早餐出去辦事了,叫呼延鵬在房間裏等她的電話。
呼延鵬洗漱一番,便坐在床上吃早餐,是豆漿和包子,那種感覺十分舒坦。
陡然,一個念頭在呼延鵬的腦海中電光一閃,他想,徐彤會不會就是深喉呢?因為他介入翁遠行的案子,肯定跟沈孤鴻交過手,但在他麵前卻隻字不提。呼延鵬沒來得及多想,便打長途電話到徐彤的家,是徐彤接的電話,聽到呼延鵬的名字,徐彤好像還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有事嗎?”他說。
呼延鵬開門見山道:“徐律師,你知道沈孤鴻這個人嗎?”
“知道,怎麽了?”
“你知道他老婆在沈陽的生意做得很大嗎?”
“當然知道。有紅酒卞的背景,生意做得多大都不出奇。”
“其實你完全知道誰做手腳吊銷了你的律師證對不對?”
“知道又能怎麽樣呢?”
“那天為什麽對我隻字不提?我覺得你應該告訴我。”
徐彤突然勃然大怒,無任何鋪墊地吼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你以為你是誰呀?!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真是沒見過大象拉屎!!”
這時槐凝打電話來叫呼延鵬搭計程車去一個地方,她重複了兩遍地名,叫他就這麽跟司機說。呼延鵬答應著往外走,直到這時腦子裏還是一盆糨糊。他攔了一輛計程車到了槐凝指定的地方,槐凝果然在那裏等他,尚未開口,呼延鵬搶先一步問:“槐凝,你見過大象拉屎嗎?”
槐凝頗不解道:“沒有,但我聽說像山一樣。”
呼延鵬點頭,像是明白了一個真理。
槐凝道:“你沒事吧?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呼延鵬沒有接話,反問槐凝:“我們到這兒來幹什麽?”
槐凝說她一直都在想應該拍到白韻琴的住處,相信將來如果用得上的話肯定會有價值。所以她打電話到福至公司,冒充是花店的人,說送花人指定要把鮮花送到白女士府上,這樣她便從公司小姐那裏拿到了白韻琴家的地址。一大清早,槐凝便到這裏來踩點,已經確認了白家的位置。
這是一個綠樹蔭翳環境優雅的高尚小區,裏麵是一幢幢連體或者單體的別墅,每一幢的設計都不盡相同卻各有特色。白韻琴的住處是獨家小院,裏麵有遊泳池,還有奇花異草,修剪得十分美觀講究。這也難怪,有一個專職的花工戴著草帽正在伺弄草坪。
小區的綠化堪稱一流,可以說是移步景異,巨大的棕櫚樹簇擁著千姿百態的花園洋房。呼延鵬和槐凝蹲在街心花園的冬青樹後麵,他們等待著白韻琴外出之後開始動作。
等待的時間總是十分漫長。呼延鵬道:“你說沈孤鴻為什麽讓他老婆在離他這麽遠的地方風光?”
槐凝道:“安全。”
“我就不相信做正規生意能暴發成這樣。”
“當然。”
“我說你能不能不這麽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
槐凝笑道:“你怎麽了?今天跟吃了石子兒似的。”
呼延鵬不快道:“謝謝你的早餐,跟你在一起我跟女的似的,又懶惰又絮叨。”
“我可沒這麽說。”
“女人太強,對男人就是壓力。”
“我給你壓力了嗎?”
“還好。別太優秀了,槐凝。”呼延鵬意味深長地說。
槐凝並不計較,她素來不與人唇槍舌劍,隻是溫和地笑笑。她低頭檢查了一下掛在胸前的數碼相機,又從兜裏掏出一個小型相機,熟練地上上一個膠卷,手法快得像變戲法,讓身旁的呼延鵬都看呆了。
他想起洪澤誇獎槐凝的話,而那些話也在改變著他對槐凝的看法。
大約12點鍾的樣子,白韻琴終於一身光鮮地走出了她的別墅,撞色搭配的套裝裙遠看像一塊活動的調色板。很快,她的寶馬車輕盈地滑到了她的跟前,司機哈著腰跑出來幫她打開車門,墨綠色的寶馬車絕塵而去。
事情發展的狀況有些超乎尋常的順利,呼延鵬和槐凝來到白韻琴的家中,她家的保姆正在做家務,這些人通常都比較好對付,他們倆冒充是白韻琴香港來的朋友,保姆便對這兩個純粹南方人裝束的人深信不疑,還主動給他們倒茶喝。他們也表示喝杯水就趕到白韻琴的公司去,由於他們準確說出了福至公司的方位,保姆就更加放心,留他們在客廳品茶,自己反而到廚房去了。
白韻琴家的客廳是全套西班牙式的進口家具,白色飄金,氣派醒目,落地的玻璃窗將戶外的園林景觀收入視野。質地上乘的玫瑰紫色的暗花窗簾配上晶瑩剔透的水晶吊燈,給人的印象是房間的主人是一個拒絕平庸湊合的人。
牆上有一張製作成油畫效果的全家福照片,推論應該是沈孤鴻、白韻琴和他們的女兒一塊在國外照的,三個人臉上均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拍照很快就完成了,兩人告別保姆迅速離去。臨走時,槐凝將相機之類的東西全部放進背著的黑包裏。然而,就在他們還有數步之遙就可以離開別墅的院子時。大門處突然走進來一個男人,突如其來的相遇讓他們彼此都愣住了。
這個男人倒是有一雙警惕的眼睛,他說:“你們找誰?”
槐凝搶先答道:“我們是來推銷打印機的。”
男人想了想,馬上說道:“那把打印機的資料給我看看。”
槐凝隻停頓了一秒鍾,但還是笑道:“剛剛派完,我們這就去公司拿,馬上給您送來。”說完便對呼延鵬道,“我們走吧。”
盡管滿臉狐疑,男人也不好說什麽,徑自向室內走去。呼延鵬和槐凝匆匆地走著,呼延鵬小聲道:“幹嗎說我們是推銷打印機的?”
槐凝目光直指前方:“你看那個人毫無顧忌地走進來,必定是白韻琴的親信,你說你認識白韻琴,兩句話就穿幫。”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跑。”
兩個人飛奔至大門口,火速上了一輛計程車。從計程車後窗望出去,他們看見有兩個保安從像模像樣的玻璃門房裏跑出來,顯然是剛剛接到了電話或對講機一類的通報,來堵他們的,但已經無濟於事。
呼延鵬看了槐凝一眼,發現她像沒事人一樣安然地坐在那裏,眼睛望著窗外。
“你真的不害怕嗎?”他有些好奇地問道。
“怕什麽?”
“我也不是不怕,可是跟要聞組去拍造假黑窩點,比這可怕一百倍,包括跟著公安采訪打擊拐賣婦女的突擊行動,有一次半夜被買賣村的村民追殺。我想可能我有一點麻木了吧。”
呼延鵬在心中暗暗對槐凝有些敬佩,原來她的平和之美竟也是經過千錘百煉的,在生活態度上,她這個人不蓄意,不張揚,卻也不低頭,不討好。
危機似乎已經過去,下午四點多鍾,槐凝到旅館一樓的票務中心去拿早已訂好的飛機票。路過大堂時,無意間看到上午在白韻琴家碰到的那個男人,正和另兩個男人在服務台詢問什麽事。槐凝檢查自己,她有相機以及重要物品隨身攜帶的習慣,心定之後便打電話到呼延鵬的房間,叫他別拿換洗衣服,隻背貼身提包到三樓餐廳,然後走樓梯到餐廳門口,她會在那裏等他。
呼延鵬問她發生了什麽事?槐凝用嚴厲的口氣說你必須在一分鍾以內出現。之後就把電話掛斷了。
顯然呼延鵬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因為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槐凝用這種語氣說話。當他一臉狐疑地出現在餐館的正門口時,槐凝已經坐在一輛計程車上向他招手。計程車的引擎是啟動狀態,屁股後麵突突的冒著廢氣。呼延鵬來不及多想便跳上計程車,他們響箭一般的離去。
最終他們沒有去飛機場,而是去了火車站。因為極有可能有人在飛機場等著他們,在火車站,他們買了即時開往北京的慢車票,因為特快和普快車票都已經售完,他們決定到達北京之後再飛往南方。
在火車啟動的一瞬間,他們相視一笑,繼爾呼延鵬就覺得內心中有一種溫暖的東西彌散開來。
最近一段時間,沈孤鴻的睡眠質量直線下降,具體表現在晚睡早醒,以往他從來不用吃安眠藥,現在吃了藥,不僅睡不深,常常是半夜四點鍾就醒了。
醒了,多半都是胡思亂想。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百密一疏啊,作為一名老法官,沈孤鴻是一個思路敏捷曆練果斷同時又言行謹慎的人。他知道他坐上這個位置不容易,若幹年前,盡管他努力工作幾乎到了忘我的程度,但是仍舊在副職的那道坎前徘徊。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是有能力就能上去的,有時有能力反而是千年老二,扶不了正。而像他這樣沒有背景的幹部,就隻有靠機遇了。好在他碰上了強書記這樣的好幹部,在工作交往中,強書記十分肯定他的工作成績和工作能力。
沈孤鴻曾經辦理過若幹具有巨大影響力的案件,其中包括某省級供銷社基建公司總經理馬某貪汙、受賄、挪用公款案,直接為供銷社挽回經濟損失2700萬元;經他審理的涉及香港富豪的綁架案,他以有理有力的證據將主犯在大陸繩之以法,一時名聲大噪;尤其是由他主審的澳門視窗集團群體性腐敗大案,不僅與澳門初級法院有著良好的協調合作,將該公司判令進入破產程序,同時沈孤鴻給當時的領導強書記寫信,提醒他關注境外國企領導的監管機製,謹防窗口公司演變成抹黑公司成為一種普遍現象。
強書記說,現在官場有一種怪現象,就是一把手的能力不重要,聽不聽話才是最重要的,而有些擔任副職的同誌卻長年工作在第一線,有能力有成績卻得不到提拔。這樣下去的結果是越來越多的幹部聽話而不做實事。
其實,沈孤鴻跟強書記並不熟,也談不上私交。但是強書記秉公而言的個性,得到了許多人的尊敬,而且沈孤鴻是直接受益者,他被提拔到正職的位置上,這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當時他真是從心裏感激強書記的信任和培養,發誓要把工作做得更好,嚴以律己,不辱使命。
然而,時間像海水一樣,衝刷著每個人的鋼鐵意誌。一個人權力大了,難免不生出一些氣勢來,尤其在許多人的眼中,沈孤鴻是強書記樹立起來的典型,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對待大紅傘下麵的人終究是要客氣點。
任何人都是有弱點的,沈孤鴻也不例外。他這個人有能力不假,但是負麵效應就是聽不進不同意見,尤其不能跟與自己意見不同的同誌一道工作。通常他不會像戴曉明那樣鋒芒畢露,他認識戴曉明,但對他的氣宇軒昂頗不以為然,難道你是在拍戲嗎?沈孤鴻不會這樣,他是一個綿中藏針的人,總有辦法把自己的生存環境搞得安全舒適。有些曾經跟他作過對的人栽了跟頭都不知道是怎麽栽的。
漸漸地,他的手下也都成了“順德人”——順得他意願的人。中院的整個狀況是沒有人敢跟沈孤鴻作對,大事小事都是沈孤鴻一個人說了算。
沈孤鴻的另一個弱點是懼內,他老婆白韻琴其實是姿色才幹都相當一般的人,但就是能製住沈孤鴻。誰都不知道白韻琴當年有多摳門,她當時是某單位的一個出納,回到家自然也是她管錢,她可是從來沒把沈孤鴻放在眼裏,每個月隻給他很少的零花錢,有時沈孤鴻出差辦事,如果沒有人請吃飯,他就隻能在街上吃一碗餛飩。後來沈孤鴻的官做大了,白韻琴對他也是一如既往。
在女人的問題上,沈孤鴻是出奇的沒有品位,年輕的時候,他不是沒有豔遇的,要美女有美女,要大學生有大學生,可他偏偏相中了可以說毫無審美價值可言的白韻琴,單憑白韻琴頭上的花發夾,上麵珠金亂顫,就足以讓他周圍的人大跌眼鏡了。換句話說,沈孤鴻喜歡的都是些低層次的女人,事實就是這麽難以想像。
有人說,男人就怕不把他當回事的女人,因為他不知道該對這樣的女人怎麽辦。
但是不管怎麽說,沈孤鴻不是一個糊塗的人,他深知他所坐的那個位置為官清廉的重要性。給他送禮的人很多,送錢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但是他從來不要,這太危險了,他犯不著為這樣的小錢睡不著覺。
和紅酒卞的交往是一個特例。
當時紅酒卞痛失愛女,發了瘋地找關係要叫翁遠行死。他們下了老大的功夫,先是搭上了白韻琴這條線,不是送錢——這簡直就是沒腦子的人才會幹的事。他們得知沈孤鴻和白韻琴的女兒因為兩次辦澳洲留學拒簽而掉了許多眼淚,這件事便成了她父母親的心病。於是紅酒卞托關係花大價錢把沈孤鴻的女兒簽去了美國讀書,讓他們全家人都大鬆了一口氣,著實揚眉吐氣了一番。
這樣,紅酒卞出麵請沈孤鴻吃飯,他就不能推三擋四了。而真正見到紅酒卞,想不到他是一個很見過世麵的人,他看上去低調、穩重,可以說獨具個人魅力。
而且紅酒卞是該出手時就出手的人,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不貪財的人,隻不過不要搞得人為財死,那麽有再多的財又有什麽意義呢?!他要讓沈孤鴻發財,但還要讓他發得體麵、安全,這便有了白韻琴在沈陽的一盤生意,誰又能說出什麽來?!給猴子一棵樹,給老虎一座山。這便是紅酒卞一貫的行事風格。
這樣一來,此案的終結隻不過是一擔順水人情。這種時候天平的傾斜也是不為人察的。所以沈孤鴻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太費心,如果不是徐彤的鍥而不舍,翁遠行恐怕早已成了地底下的冤魂。
萬萬沒想到的是,六年之後,翁遠行一案的真凶江毅浮出水麵。
這當然是一個任何人都沒有意料到的結局,偏偏又被新聞媒體捅了出去,這是一件要命的事,誰都知道追查舊案意味著什麽,也清楚拔起蘿卜帶出泥的道理。沈孤鴻是一個老法官,他深知有許多人根本就是被新聞媒體判的死刑。報紙可不管你是誰,它的煽動性會讓整個事件失控。
本來,沈孤鴻的如意算盤是以後自己從官位上退下來,就沒有後顧之憂了。現在看來竟是最大的危險所在。
這就是百密一疏啊,就像一個心髒病人,家裏放著救心丹,身邊放著氧氣枕,隔三差五地到醫院去複查身體,結果卻死於車禍。
這一天晚上,沈孤鴻一夜沒合眼,因為睡前白韻琴打來電話,他們幾乎每天晚上都通電話,有事則長無事則短。每年的幾個黃金假期白韻琴就飛回來,不事張揚地悶在家裏,這樣他們之間也不至於太陌生。白韻琴是一個一心想幹大事的人,現在有大事做,又有大錢賺,所以總是心滿意足的樣子。
白韻琴在電話裏說,有兩個南方人打扮的人到過沈陽,不僅去了她的公司,還去了她的家,卻沒跟她碰麵。
剛一聽到這件事,沈孤鴻著實一驚,心想真是越怕越有鬼叫門,該不是已有什麽專案組的人開始暗地裏審查他了吧?!但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不大可能,一方麵他不可能一點風聲都察覺不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在紀律檢查委員會還是有幾個朋友的。另一方麵白韻琴說這兩個人都相當年輕,那他就完全可以推斷有可能是媒體的人。
如果是媒體的人也很麻煩,這說明他們的觸角相當了得,居然能夠準確無誤地摸到沈陽去,而且能找到白韻琴的公司和住處。他們還知道些什麽?他們掌握了多少關於他的秘密?現在的事情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院黨委會上的決定都能在最短的時間通過各種渠道流失到民間,就不用說其他了。
沈孤鴻不敢再想下去。
再也不能有翁遠行一案的追蹤報道見報了,這個叫呼延鵬的人,沈孤鴻實在是並不陌生,他儼然一個正義的化身,據說已經有人到《芒果日報》去信訪或者喊冤叫屈了,這也說明呼延鵬之類的人想興風作浪並不太難。
必須讓他懂得沉默是金。
早晨,太陽依舊升起。沈孤鴻在洗手間裏刮胡子,他刮得很認真,而且至今他還是喜歡用手工剃刀。盡管是人為的鎮定、小心,他還是失手碰破了一點皮,鮮紅的血在下頦部位滲了出來,這對他有一種也許會出現血淋淋的現實的提醒。他找出創可貼處理了傷口,一切又恢複了正常,隻是臉上多了一塊東西而已。他的眼圈有些發黑,麵色也頗帶倦意,但是鏡子裏麵的那張新刮過的臉依舊沉著、堅毅。他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自亂陣腳,反而要比平時顯得更加從容、正常,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呢。大風大浪他見得多了,陰溝裏翻船的事何以見得就會撞到他頭上來呢?!
第六章
中秋節即將來臨,掛在夜幕上的月亮已經很圓很圓了,像用圓規畫出來的一樣。對於芸芸眾生來說,中秋節不過是一個全家團聚的借口,一滴情人眼中的相思淚。但在置身於名利場上的競技者,卻決不會放過這個舒廣袖的絕佳機會。
林越男固然不是什麽寂寞嫦娥,但她願意做成功男士背後的那個女人。
她有時候也會清夜靜思,明顯的沒有結果的一段情,這麽做值嗎?這當然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不過林越男深知自己對戴曉明心悅誠服,無怨無悔。而且她覺得其實很多女人並不介意隱姓埋名,關鍵是為什麽樣的男人隱姓埋名,而誰都知道真正稱得上成功的男士其實少而又少。
就在接觸過的那些官員已經漸漸忘卻了深圳觀瀾高爾夫俱樂部綠茵茵的青草地,美食的滋味就更加容易讓人淡漠,如隔夜茶一般不值一提的時候,林越男北上了。她當然不會像溫州人一樣,把錢成千上萬地扔在高級酒家的飯桌上。請吃飯是個累活兒,人少了不熱鬧,人多了每個人又都覺得對自己不夠重視,而且胡吃海塞一頓什麽問題也解決不了,這些人全都吃順了嘴,可會把一頓飯放在心上?!
林越男這回是有備而來,事先她已經跟高官的秘書通了電話,了解到一些情況。到了以後,她也沒打算驚動首長,而是把首長的秘書單獨約出來,兩個人的便餐相當素淨。席間,她表示首長的秘書事實上已經做了報社當地辦事處的許多工作,就不必介意算是兼職了,既然是這樣,總會需要一點經費。所以她拿出一個信封遞給首長的秘書,然後公事公辦地說下回我來一定要把發票、單據之類的東西交給我,這是工作上的開支,我也好拿回去報賬。林越男就是有這個本事,她能叫收錢的人心安理得,沒有壓力,她能讓冷冰冰的金錢交易變得很有人情味。
剩下的事就變得順理成章,該見什麽人,該做什麽事,有內行指點自然是大不一樣。而林越男深知,這次來雖不是遍撒黃金,但是該花的錢必須得花出去。難道她來一趟真的是為了欣賞當地的風景嗎?
達到了預期的目標,林越男一分鍾都不想多呆,在返回的夜航飛機上,她看著舷窗之下燈光璀璨的景觀,心中沒有半點漪漣。她太不喜歡這座城市了,因為它熱情背後深藏的冷漠,也因為它下腳都不知水有多深?這是一個權力中心,它太高了,高到沒有七情六欲,更沒有溫情而隻有威嚴。每年有多少人要到這裏來疏通關係,聯絡感情,錢是人的膽,沒有錢的人來幹什麽?!
她重溫了一遍這兩天的所作所為,特別是一些細節,盡可能地做出公正的自我評價。但是情況到底會怎麽樣,她心裏一點底也沒有,本來這次進京就是投石問路的,隻不過這個石頭稍微大了一點。
林越男閉上了眼睛,其實這一切對她來說並不重要,她隻希望戴曉明的仕途能順順當當的,她最在意的其實是他的感受。
神秘之旅以後,什麽動靜也沒有,如雁過無痕。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剛開始創業的時候,戴曉明確實沒想那麽多,也許就是因為當時他沒有什麽雜念,才有了今天的驕人成績。可是現在家大業大,就有點瀟灑不起來了,他總覺得有人眼紅他跟他過不去,有無數隻無形的手都想來碰這顆碩大的芒果。
他的擔心果然應驗了,不久,姓胡的轉業軍人正式來報社報到了,有關領導是如何權衡此事的戴曉明不得而知,也許是考慮到他的情緒,所以隻讓姓胡的轉業軍人當了一個副社長,進領導班子,盡快熟悉報社情況。本來,這是一個正常的幹部調配問題,在其他人眼中再正常不過了,可是對戴曉明來說如魚梗在喉,非常的不舒服。
不舒服就看他不順眼,而且坐享其成的角色是最不討好的,有人說胡社還不是有一般的關係,不然也進不了報社。這就更增添了戴曉明心中的不快。
戴曉明對胡社的冷落,社委會的人都看在眼裏,自然知道孰重孰輕。有時開會,逢是胡社發言,原先畢恭畢敬聽戴曉明指示的人上廁所的上廁所,看報紙的看報紙,這明顯就是一種態度,傻子都會有感覺。還有,胡社自來到報社之後,戴曉明始終也不明確他具體負責哪一攤工作,這樣也就沒有人向他請示工作,久而久之便像局外人一樣多餘。所以胡社很快就對戴曉明心存芥蒂也就不足為奇了。
以新聞總署牽頭下發了一個通知,就是政府、機關一律不許辦報刊雜誌。據說由於這些部門根本沒有新聞力量和采編常識,所以辦出來的報刊雜誌讓人啼笑皆非。所以報刊雜誌的總體情況到了不整頓不行的時候了。
一刀切本身自然談不上公平,有些辦得好的雜誌、報紙也難逃厄運,一時間,大大小小五花八門的行業類報刊雜誌如流浪狗一般滿街轉悠。
戴曉明對於商機的嗅覺是相當靈敏的,他決定把賺錢的報刊收到自己旗下。但是林越男找到他,林越男說這件事沒那麽簡單。戴曉明說,你倒說說看,這件事有多複雜?林越男說政府機關辦報刊大多是為了找錢,沒賺到錢的就不說了,死不足惜。賺錢的自然是這些單位的錢櫃,動人家錢櫃是最遭人恨的事,你看方煌和晚報全是按兵不動,難道他們不知道有的報刊賣錢?可是他們都不願意成為眾矢之的。戴曉明不快地說,我能有今天就是跟他們不一樣,老實告訴你林越男,從我第一天到芒果來上班開始就沒想過立牌坊,要不也拚不過他們。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林越男看著自己的手指甲說。
“什麽意思?”
“當初你一無所有,當然可以無所顧忌,現在你家大業大,經不住閃失了。”
戴曉明想說什麽,但終於沒說,而是歎了口氣。
這倒讓林越男頗感意外,笑道:“你不是一天到晚都氣壯如牛的嗎?”
戴曉明道:“現在,隻要是想做事,必有無形的繩索絆著你,叫人動彈不得。”他嘴上這樣說,其實心裏想著他也算是做足了功課,卻是一點起色都沒有,他們去活動的方麵鴉雀無聲,那麽他做任何事也必然有所顧忌。這些也就算了,關鍵是以他的個性,做冤大頭還不被人當回事的感覺特別令他不舒服。
林越男是惟一一個能讀懂戴曉明的人,她不緊不慢道:“你這種做任何事都喜歡急風驟雨、立竿見影的人,總有一天會被政治吃掉。搞政治需要智慧,但更需要忍耐,需要良好的人際關係,需要長時間被別人了解的過程。這些都是你最不擅長的。”
戴曉明當然聽不進這些,他說我做人不可能那麽周到。而且在他看來,林越男無非是婦人之見,什麽是政治?能夠建功立業就是最大的政治。
於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口氣收編了五家賺錢的報刊。
《組織生活》是用黨費來訂閱的,所以旱澇保收。組織部門有人用開玩笑的語氣放出話來,誰動我們的雜誌,我們就動誰的位置。正如林越男所說,這是一件怨聲載道的事情,不賺錢的報刊無端被滅,巴不得有人拉一把卻無人理睬,肯定對戴曉明有著一股無名火,賺錢的報刊自然是恨透了戴曉明,認為他這是巧取豪奪。戴曉明就是再剛愎自用,也還知道自己遠不到無所顧忌的火候,於是他隻好同意《組織生活》掛在報業集團的名下,仍舊允許他們自產自收。
這下就更炸了鍋,不平則鳴,其他被收編的報刊大都是些輕鬆主題,現在因為拿不住戴曉明便落得拱手相讓的下場,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戴曉明。
很長一段時間以後,當戴曉明終於有機會反省自己的言行時,他發現人的變異是一個極其不可思議的現象,也就是說很可能你對某一件事情處理不當,或者幾件事,它們積累下來,在這期間一個改革者的形象可以很輕易地變成一個吃獨食的家夥。既然天使已經變成妖魔,是非曲直也就很容易地被庸俗化了,而你那些沒有深思熟慮過的舉動隻會加速這種庸俗化,妖魔化。
可惜,當時的戴曉明並沒有那麽清醒,其實人在大多數的時候是不那麽清醒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當時的戴曉明隻是深感自己朝裏無人的悲哀。
慢車就是慢車,咣咣當當地幾乎每個站都停,讓人有一種毫無指望的感覺。
夜深以後,車窗外就變得黑洞洞的,坐在硬座車廂的人大多是草根階層,看上去橫七豎八地睡著,空氣很糟,是各種奇怪氣味的混合體。列車員早已無影無蹤,有人旁若無人地打著呼嚕。這時呼延鵬突然醒了,他身邊的槐凝仍在沉睡,微低著頭,像在做祈禱的虔誠的教徒。而呼延鵬醒後,腦子像水洗過一樣清亮,一點都不混沌。
老半天他才明白這是因為餓,人餓的時候總是特別清醒。呼延鵬知道他叫醒槐凝也沒用,因為兩個人落荒而逃,什麽行李都沒拿,絕不可能有什麽吃的。
呼延鵬開始想,透透現在在幹什麽呢?
時間過得很慢,呼延鵬幾乎是一分一秒地熬著,體驗著從未體驗過的奄奄一息的感覺。槐凝終於睜開了眼睛,當她發現呼延鵬神色黯然地凝視遠方,倍感奇怪:“你怎麽了?”她說。
“我已經餓得靈魂出殼了。”
槐凝想了想,起身四周環顧了一下,便向一位麵善的婦女走過去,那女人睡得正香,槐凝輕輕地推了推她,女人醒了,還以為要查票。槐凝指著她麵前小茶幾上的塑料袋說:“大姐,能賣給我兩個茶葉蛋嗎?”塑料袋裏大概有十多個茶葉蛋。
槐凝掏出錢來,麵善的女人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道:“你拿兩個去吃吧。”說完調整了一下位置又睡。
呼延鵬一口氣吃下了兩個救命的茶葉蛋,幾乎被噎著,槐凝從包裏摸出半瓶礦泉水,還有一小瓶維生素藥片:“喝水的時候吃兩片,就當是吃了兩個蘋果。我身上就這麽多東西了。”說完她側過身去,頭倚在硬座的椅背上繼續她的美夢。呼延鵬突然覺得和槐凝在一起有一種特別踏實的感覺,她做事既不宣揚,也不一驚一乍的,無論到了什麽境地都顯現出一種風範。這太讓呼延鵬感到意外了:女人中竟然有這樣的極品。
有一綹頭發垂了下來,柔和地擋在槐凝那張無欲無求的臉上,隨著列車的節奏輕輕晃動著,說不出原由的,呼延鵬從心裏很想幫她把這綹頭發小心地撥到一邊去。
深夜,硬座車廂,茶葉蛋,半瓶水,低垂的發絲……總之這些現代生活中崢嶸歲月的記憶,至今還深藏在呼延鵬的腦海裏,沒有絲毫的褪色。
有兩個神情嚴肅的人來找宗柏青,他們是市交警大隊的。
宗柏青把他們從辦公室領到會客室,客客氣氣地奉上茶水。他們告訴宗柏青他的車撞了人,司機逃逸,他們也知道不是宗柏青本人開的車,因為有目擊者形容了肇事司機的長相,跟宗柏青風馬牛不相及。但是車主是宗柏青,便有許多事難逃幹係。首先是肇事司機的下落,其次是被撞成重傷的病人還躺在醫院搶救,總之有一係列的善後工作要做。這兩個人向宗柏青出示了證件以及車禍現場的照片。
柏青當然知道這事是誰幹的,腦袋也當即嗡的一聲。但先去看病人肯定是重中之重,而且可能因為他在媒體工作,交警大隊的人也比較謹慎,沒有用嗬斥的語氣跟他說話。他也表示會積極配合交警部門處理好這件事。
送走交警大隊的人,柏青立刻去買了許多高檔營養品以及進口的水果,跑到指定的醫院一看,頓時傻了眼,病人住在腦外科重症監護室,被所有的精密儀器包圍著,那個陣勢已把人嚇個倒立,病人滿頭滿臉裹著紗布,像裹珍棕一樣根本看不到眉眼,全身上下都是管子,至少有七八條之多。大夫說,病人送進來之後就沒有醒過,基本上可以斷定是腦死亡,但是病人家屬堅持要維持生命體征,所以花費是相當高昂的。
坐在病區走廊的長椅上,宗柏青的腦袋一片空白。每次他的大舅子跟他借車他都是千叮嚀萬囑咐,可是還是出了事,而且出了事還跑,那就變成了負全責,還要接受更大的懲處。現在植物人躺在醫院裏,轎車扣在交警大隊,打他大舅子的手機一直關機。宗柏青簡直就不知道該怎麽辦。
下班以後,柏青回到家,神態凝重地倒在沙發上。
老婆走過來幫他脫掉西裝,又遞給他一杯泡好的明前龍井,然後才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柏青把事情跟她說了一遍。
其實,他已經知道老婆會說什麽,果然老婆也是這麽說的,不外乎她哥哥不能坐牢,她爸爸知道這件事會犯心髒病之類。老婆是仁慈之人,但是宗柏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厭惡甚至痛恨仁慈二字,他已經快被這溫情殺手桎梏到窒息的程度。他寧願她衝到她父親那去告狀,至少可以讓他的心裏舒服一點,緩解一點。可是她不會這麽做的,你也不能要求一個善良溫柔的女人,一個堅持親手給丈夫盛湯盛飯舉案齊眉的女人,一個同時還兼有好爸爸富爸爸的女人那麽合你的心意。
也許正因為這些說不出的理由,讓從來不會發火的宗柏青大為光火,他把手中的杯子砸到地上,他說,那你叫我怎麽辦?!我可以送一張支票到醫院去,可是以後呢?醫生說這種情況可以拖一兩年,甚至五年,你知道要花多少錢嗎?!那我怎麽辦?我怎麽做賬?怎麽把這個賬做平?你替我想過沒有?!我還要到你爸爸那去說是我撞了車,橫豎兩頭你都是好人,那我呢?我在報社就沒有一個形象問題嗎?!
柏青的老婆是不會跟他吵架的,她是那種骨血中都透著修養的人。她被柏青嚇呆之後麵色蒼白,接著珍珠大小的淚珠便一顆一顆滾落下來。
她蹲下身去,撿杯子打破之後的碎陶瓷,那種隱忍和委屈簡直讓宗柏青要發瘋了。他毫不猶豫地衝出了家門。
柏青搭計程車來到“藍色音符”。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他要了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口便覺得五髒六腑騰的一下燒了起來,那種感覺很舒服,很徹底,他想,他也隻有用這種低劣的手段來宣泄自己的情緒了。
他為什麽就不能放棄這一切走掉呢?這個想法著實讓柏青自己嚇了一跳,其實一個人得到過就不在乎失去,尤其如過眼雲煙般的財富。他為什麽要像三文治中的午餐肉一樣夾在中間喘不過氣來呢?沒錯,他是愛老婆,愛舒適的家,愛車,愛目前的位置,愛簽單的權力,可是再怎麽說愛也是相對的,還沒有達到要以受氣作代價的程度吧。老實說他從心底很羨慕洪澤,倒不是羨慕他的不擇手段,而是羨慕他不顧一切打拚的勇氣。他更羨慕呼延鵬,他幾乎就是現代青年的楷模,還在為正義、公平、針砭時弊而鬥爭。所有這一切,他宗柏青早已把它們遺棄在大學校園裏的綠草地上了。
也許車禍事件僅僅是一個導火索,他對自己的現狀早已不滿,隻不過不讓自己深想罷了。他甚至不願意照鏡子,幹淨得像個女人,一張粉雕玉砌的臉,不要說陽剛之氣,就連最後的一點血性也從他的眉宇間消失殆盡。一個人年紀輕輕的就萬事無憂真不知道是禍是福,總之他是受夠了。在別人眼中他就該沒脾氣,你什麽都得到了你還發什麽火?!他想,可能每一個人都會像他老婆那樣想問題,你得到了那麽多就不能承受一點什麽嗎?!
也許就是因為來得太過容易,宗柏青還不懂得珍視幸福生活,要知道他今天所得到的一切是許多人窮盡一生努力也無從得到的,可是柏青卻想到了放棄。你說人生是不是很奇怪,得到的人追求過程而在過程中奮鬥的人卻無時無刻不想看到結果到底是什麽。
大約過了兩個多小時,柏青在一種不勝酒力的眩暈中感到身邊的吧凳上又來了一個人,淡淡的晚香玉基調的香水味讓他斷定這是一個女人。他抬起頭來,一時間愣住了,居然是透透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坐在了他的身邊,透透見到他也笑了。
“是我打電話叫你來的嗎?”他有些奇怪地問。
透透笑得更厲害了。
透透的笑終於變成了苦笑,她說:“宗柏青,你是不會理解我的。”
“什麽意思?”
“你已經有了富人的煩惱,可我和呼延鵬還在為生存得好一點而掙紮。”
“你也這麽認為嗎?!”柏青冷冷地盯著透透,好一會兒,他準備離去。
透透頗感意外地一把抓住柏青的胳膊,她還從來沒有見過柏青以這一麵示人,她心目中的柏青永遠是整潔的、溫文的、平和的、善解人意的,於是她異常誠懇道:“柏青,我真的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們談談好嗎?反正我也很鬱悶。”
顯然他們都是來排解情緒的。很遺憾,透透並沒有看到呼延鵬從高空發來的致歉信息,因為她手機裏亂七八糟的信息太多了,經常看都不看就刪除,而且她也不會想到特別重要的事呼延鵬會隻發一個短信。開始她也是賭氣不理呼延鵬,後來還是熬不住思念之苦,便打電話給呼延鵬,可是這個人就像消失了一樣音信全無。
種種的可能性浮現在透透的腦海裏,但是最讓她肯定的還是呼延鵬在為龜田的事生她的氣。她要怎麽解釋他才能相信她呢?為了這口氣,呼延鵬走後她一連拒絕了龜田三次,把龜田都搞糊塗了,不知道在哪件事情上得罪了她。
柏青自然也把自己的煩惱告訴了透透,透透馬上想出幾套方案,甲不行就乙,乙不行就丙,丙不行就丁,反正不能悄無聲息地吞下這口氣。透透說世界上最要命的就是家人陷阱,就仗著是一家人便沒有原則,而不講原則便是陷入泥潭的第一步,最終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這些話簡直就像春風一樣吹進了柏青的心裏,從這件事講開去,柏青也談到人生和自己的人生態度,談到內心的困惑和衣食無憂之外的不安。種種這一切他還是第一次向外人更是第一次向一個女孩子袒露,而尤其意想不到的是,透透居然是一個思維通透的美女,他說的任何一種感覺她都能無誤地領會,同時能在相同的層次給予回應。
這個晚上,柏青和透透不知不覺聊到淩晨四點,真的是不知不覺,完全想不到時間會走得這麽匆忙。幸虧藍色音符是通宵店,不過即便是中途打烊,他們也不會終止談話,他們會站在馬路邊繼續這場談話。時間是長了點,但是他們心中都有幾分欣慰,畢竟找到了一個可以也值得傾訴的對象。而不可改變的東西是最需要用傾訴來消解的,柏青的老婆不會改變,大舅子不會改變,老丈人的心髒病更不會改變,對於透透來說恐怕呼延鵬的固執也不會改變。這一切不變的因素便成為他們之間互相傾訴的基礎。
你以為一個都市人真的能在罐子裏養著一隻蟑螂對著它傾訴嗎?而一個沒有傾訴對象的人不可能有什麽現代感,因為你都沒有壓力和鬱悶,那你隻能算是一個生活在都市裏的大鄉裏。
第七章
呼延鵬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法學院找徐彤,他覺得要解開心中的若幹謎團必須重訪徐彤。而徐彤又是一個挺情緒化的人,其實這樣的人或許不適合當律師,但若他不是性情中人,又怎麽可能奔走呼籲高院刀下留人呢?
他沒有事先打電話與徐彤約好,恐他因為種種原因不見他。直接去他家的好處是可以冷不丁地逮著他,同時又顯出自己的誠意。
天氣很好,是那種最常說的風和日麗,呼延鵬坐在去法學院的專線車上,顛簸之中他想到自己為什麽會對翁遠行一案如此的耿耿於懷,以至於讓它在心頭千纏百繞,到底他真的是想做正義的化身,還是職業性的好奇心使然?想來想去他覺得也是也不是,確切地說他是在做真人試驗,一直以來他都覺得現代人放棄的太多,他們什麽都不相信,在大喊信仰危機的同時拒絕信仰和責任,可是這又能讓人輕鬆多少呢?於是他想試一試自己,看自己能在一件事情上堅持多久,而這種堅持到最後會有什麽意義,或者說這種堅持的價值何在,說不定還會對他的成長起作用。
昨天下午,呼延鵬和槐凝下了飛機,槐凝的老公來接機,兩口子甜蜜蜜地離去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呼延鵬也很難相信孩子都滿地跑了的夫妻能恩愛成這個樣子。不過他並沒有什麽異常的感覺,反而有一種回到現實生活中的釋然。
當呼延鵬見到透透的時候,已經是暮靄四合的黃昏。透透哪兒也沒去,就在她住的地方,她打開門,看到呼延鵬,先是愣了一下,但也沒有什麽特殊反應,而是扭身回到屋裏,背對著呼延鵬,她穿了一條很花的睡裙,花得有點像阿拉伯地毯的圖案,上麵露肩,下麵長至腳麵,呼延鵬從來沒見過透透這樣的打扮,倒是給他一種陌生的親切。她好像正在梳頭,所以開完門後又繼續梳,臉上沒有表情,當呼延鵬是來收水電費的。
暫短的分離對於戀人來說總是大有裨益,因為思念會讓情感顯得格外重要,尤其是呼延鵬居然還經曆了險情,這讓他懂得了惜緣的意義。他曾經有一個朋友,也是記者,在一次打群架的場合中,他認為自己是記者就來主持公道,還讓弱勢的一方趕緊逃跑,結果他自己不到3分鍾就被人打死了,什麽記者不記者的。結合這次的經曆,呼延鵬有點相信人在瞬間消失的可能性,所以再見到透透時他有一種死過重生的百感交集,便不顧一切地扔掉行李,一把抱住了透透。
他什麽都不想說,隻想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透透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她象征性地掙紮了一下,還是回身抱住了呼延鵬,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來。她說她最近這段時間什麽也做不下去,隻是想見到呼延鵬,她發現自己真的是非常地愛他,所有的爭吵也全是因為他不懂她的心。
他們很自然地就在一起了,在一起的感覺是出人意料的好。
就跟電影裏演的一樣,他們的外衣、皮帶、睡衣、內衣斷斷續續地扔在通往臥室的路上,直至床前,臥室裏有一股隻有閨房才可能散發出來的幽香,這種幽香令呼延鵬倍感衝動;窗外的光線已經是黃昏的尾聲,卻讓室內的簡單布置蒙上了一層混濁的淡黃,讓人感到無以言說的纏綿悱惻。這種情緒加重了兩個人之間的彼此需要,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喘息著又有些手忙腳亂地倒在床上。
在這個黃昏裏發生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和諧,那樣的自然天成,這讓兩個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他們躺在床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一直膩到天黑,呼延鵬突然感到一陣土崩瓦解的餓,於是兩個人便跑到巴西烤肉館,一口氣吃了20多種烤肉,還喝了好多西瓜汁,兩個人心滿意足地靠在椅子上撐得站不起來了。呼延鵬心想所謂幸福的生活也不過就是如此吧。
這時透透深情款款地說,呼延,我們再也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呼延鵬不假思索地說,好。
透透在電話裏笑了,她說你這算是求婚嗎?
呼延鵬說當然算,而且是正式求婚。
透透想了想說我好像還沒有準備好。
呼延鵬說你還要怎麽準備,你把租的房子退掉,搬到我這邊來,我們可以一起供房子,一起上班,同進同出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如果你答應明天我們就一塊去買戒指。
此時的透透倒是十分的平靜,她說天不早了,趕緊洗洗睡吧。
放下電話,呼延鵬整個兒的感覺就是被人冷不丁地放在井裏了,半天都沒回過神兒來。透透的反應實在有點奇怪,這回他終於承認他是不大懂得女人的了。不是女孩子都把得到男朋友的求婚當做最高規格的榮耀嗎?可是為什麽透透好像一點都不激動呢?!而透透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很縱情啊,他完全可以感覺到她的愛是很真摯可信的,現在,她已經完完全全是他的女人了,她應該比他更憧憬結婚才對啊。
其實,透透並不是對呼延鵬三心二意,她對這個黃昏所發生的一切也是很迷戀的。在她接到求婚電話之後更是對甜美的愛情回味無窮,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弗蘭西絲卡能夠憑借不到四天的瘋狂相愛的記憶,維持了在小鎮上一生的平淡生活。心甘情願的愛實在是太銘心刻骨了,它會讓人永生難忘。
那麽透透為什麽還要拒絕呼延鵬呢?原因隻有一個,她想給他一個驚喜。就在呼延鵬去沈陽出差的這些天,透透撞到了一個機會,漂亮的女孩總是機會很多,那天是一個大型的集美發美容時裝為一體的展示秀活動。地點設在古色古香的寶墨園,園內的景觀是典型的小橋流水,回廊書院,加之鬱鬱蔥蔥的灌木花卉,把這裏裝點的猶如天上人間。展示活動完成得很成功,之後眾人皆是意猶未盡,於是三五成群地遊覽園內景致,由於園內有一個頗為壯觀的大湖,據說一點沒有汙染,所以主辦單位還特意準備了全魚宴。
很自然的,透透便跟米波和龜田在一起,像這樣高品質的展示秀,一定少不了這兩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當然跟他們在一起的還有若幹人,大都是米波的朋友,透透並不特別熟悉這些人。總之這麽一票人邊走邊聊,同時又大歎良辰美景豔陽天。
湖心亭上,不知是不是主辦者的精心布置,竟然閑放著一架古箏。
古箏做工精美,色調古樸而不事張揚,琴弦平緩似乎在等待著撫琴者的到來,看上去更像是一件藝術品。
有人附庸風雅道,如果有人能在此彈琴,那這次活動也就沒有什麽遺憾了。
米波忙說這又算是什麽難事?便力邀透透即興彈奏一曲。透透說手生得厲害,實在不能獻醜。米波說你這是童子功有何手生可言?透透百般不肯,臉都漲紅了,但還是拗不過米小姐,便隨意地彈奏了一曲《山水》。
《山水》是耐人尋味的曲目,清簡而不單調,柔美卻不甜膩,尤其是在此情此景的山水間,更是沒有半點的凡塵世俗之弦音。
琴聲嫋嫋,心意悠悠,透透是懂音樂的,她撫琴的樣子寧靜恬淡甚是婉約,更重要的是經她彈奏過的音符有了血脈,有了情感,不僅自由流淌,而且如泣如訴。頓時讓那些驚豔一時的模特兒們黯然失色,在場的人也無不為她美色才藝的高度統一而歎為觀止。
第二天,透透在報社上班,接到一個陌生女孩的電話。她說她是某樓盤售樓部的主任,沒等她往下說,透透的心已經怦怦怦地跳起來,因為她說的這個樓盤透透早就知道,或者說心儀已久,這個樓盤是目前本地最好的樓盤,幾乎無人不知。透透就有兩個女朋友住在裏麵,一個嫁作商人婦,相夫教子幸福得要命;還有一個開輛雪白的奔馳進進出出很是風光。透透後來都避免去她們那裏玩,因為怕受刺激,你很難想像,同在一個城市別人住在花園裏,應有盡有的設施,還有無數的人為她們服務,簡直跟外界是兩重天,就像生活在童話世界裏一樣。而透透比她們漂亮比她們聰明,卻住在實在不怎麽樣的出租屋裏,有時透透想起這件事來,心裏就好難平衡。
來電話的女孩子說,他們老板昨天也在寶墨園,十分欣賞透透的才藝,很想跟她交個朋友,為了表示他沒有惡意,他願意拿出控製在他手上僅有的幾套樓盤珍藏版,以五折的優惠價格賣給透透一套。要知道這個樓盤早已是絕版了,新開發的樓盤雖然也不錯,但位置大不如初,可見老板的誠意。來電話的女孩子還說,我們老板其實是一個挺靦腆的人,不善交際,也不花,就守著他那個黃臉婆,說是旺夫。隻是他真心喜歡交朋友,尤其喜歡美麗聰明的女孩,所以才會特別交代她辦好此事。
透透壓根難以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好事,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又追憶了一下昨天碰到的人,可她怎麽能想像出有一個靦腆而誠懇的老板?隻記得龜田對她的才藝又驚又喜,還漲紅了臉,好像真跟她有什麽關係似的,實在可笑。
後來,在這個女孩的說服下,透透便跟她去看了一下房子,女孩戴一副眼鏡,很能幹也很有教養,房子每一套都好,全都是經過豪華裝修的,有一套80多平方米的兩房一廳,滿意得讓透透挑不出一丁點毛病來。透透回到住處之後就開始興奮,興奮的同時對自己的出租屋生出諸多不滿,直到都有點住不下去了才趕緊刹車,不再一路想下去。
錢是一個大問題,好房子五折也不便宜,首期最少要交三成,透透心想她可以把所有的積蓄壓上去,但是供起來可就費勁了。
但她當時已經像著了魔似的付了首期。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呼延鵬回來了。經過了愛的急風驟雨般的黃昏,透透決定不把這件事告訴呼延鵬,一是她知道呼延鵬自己也在供樓並沒有閑錢來支援她,二是呼延鵬一定會懷疑她跟什麽房地產公司的老板不清不楚,事實證明沒有一回她是把自己解釋清楚的。
而且她也厭倦了和呼延鵬之間的爭吵,柏青說得對,有時適度的沉默而不是和盤托出更是愛的藝術。既然他們誰也說服不了對方,為什麽不能各自保留一點空間?
就因為你在寶墨園裏彈奏了一首曲子,便有一個並非好色之徒的老板哭著喊著要把房子中的精品半賣半送給你。這不是編故事又是什麽?而且還是九流編劇編的故事。呼延鵬一定會這麽認為的,透透想。所以當呼延鵬向她求婚的時候,透透覺得有些突然,她還在想怎麽把這件事委婉地告訴呼延鵬,並說服他賣掉他供的房子,然後齊心合力供這套高尚住宅。她說的還沒有準備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總之無論是房子問題,還是透透與宗柏青的邂逅,呼延鵬都全然不知。
經過了一路的顛簸,呼延鵬終於看到了法學院的大門口。
來到徐彤的家,門虛掩著。呼延鵬敲了敲門,門呀的一聲開了一道縫,裏麵卻沒有任何反應。他下意識地推開門,業已是人去樓空,滿地的廢紙屑,還有幾捆廢棄的雜誌和兩個舊包裝箱。徐彤會到哪兒去呢?呼延鵬問了他的若幹鄰居,回答都是不知道,而且說徐彤不僅沒跟任何人告別,還有意在半夜三更的時候搬家,所以他走了好些天大家夥都不知道。
這樣一來,呼延鵬發現他在沈陽收集到的資料可以說毫無價值,因為這跟翁遠行一案毫無關係,他又不是做福布斯富人榜,把別人的家產列上去就完事。有錢的人未必有罪,沈孤鴻和紅酒卞的交往也隻是推斷,但從徐彤的語氣裏可以聽出來他並非隻知一二,然而他現在消失了,那麽呼延鵬也就沒有線索了。
回到住處,呼延鵬想來想去怎麽也想不通徐彤為什麽要神秘離去,他到底有什麽難言之隱呢?
然而許多事情的頭緒都不是想出來的,於是呼延鵬邊吃泡麵邊給翁遠行打了一個電話。遠行說他也在找徐律師,但他的手機已經不用了,辦公室和家裏都沒人聽電話。
翁遠行說他最後一次見到徐律師,是在一個名叫雁南飛的茶藝館,徐律師指定的地方,裏麵的人很少,很清靜。見麵的目的,是翁遠行希望徐彤代理他的提起國家行政賠償訴訟,追討錯誤羈押2291天的賠償金以及刑訊逼供造成重傷的傷殘費、醫療費和精神損害費,還有經營損失費和誤工費等等。因為徐彤了解案情,而且翁遠行隻信得過他。
但是徐彤苦笑說他暫時還沒有律師資格,隻能是愛莫能助。然而翁遠行堅持在他那裏做法律谘詢,並按照市場最高價付給徐彤谘詢服務費。雙方堅持了好長時間,最後徐彤算是勉強答應了。誰知在這之後他就從人間蒸發,完全聯絡不上了。
發生在洪澤身上的故事,真應了人們常說的那句話:猴子上樹隻顧往上爬,最終露出了紅屁股丟人現眼還得掉下來。
幹部調配的大震蕩終於塵埃落定,洪澤所在的報刊處調來了一個新處長,不僅年齡不大,學曆也不低。新處長屬於空降幹部,沒有人知道他詳盡的來龍去脈,但這人生著一張娃娃臉,待人挺謙和,容易被人接受。洪澤一下子就傻眼了,就算新處長隻是過渡一下還要往上走,那起碼也要呆上三四年,那他自己就沒有任何優勢可言了。而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官道走不走得通的信號。
部領導找洪澤談話,大意是輔助新處長工作是顧全大局,但如果直接到下麵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們也支持。應該說現在的領導也還是很開明的。
這件事對洪澤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因為當年同樣是這個部領導並不是這樣向他交底的,那時說得很清楚,他就是重點培養對象,將來具體負責新聞媒體這條線。所以洪澤把自己的定位係統調整得很精確,嚴謹做事,可以說並未出現過大的差錯,各方麵的工作每年都是受到部裏表揚的。
冷靜下來之後,洪澤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事,而且還完全沒有意識到。抱著死也死個明白的心理,他給深喉撥了三天的電話。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在第三天的晚上,他打通了深喉的手機。
仍舊是那個令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平穩嗓音,深喉說他完全沒有聽說他的事,這也難怪,處一級幹部的任免還遠不是他們視野中的事。但是,深喉說官場上的風雲變幻早應該了然於胸,否則談什麽審時度勢。洪澤堅持說是不是自己無意間踩了什麽雷?並具體到《精英在線》上翁遠行一案的追蹤報道到底對強書記有沒有影響?深喉沉吟了片刻才說,這麽沸沸揚揚的一個冤案,又是在強書記主持工作期間發生的,你說能毫無影響嗎?洪澤說強書記辦公室的人不是打電話來表揚了這篇稿子嗎?深喉冷笑地說了一句幼稚就收線了。
洪澤在屋裏坐不下去了,他開車衝了二三次紅燈才到了呼延鵬的住處。
見他垮著一張臉,呼延鵬驚道:“出什麽事了?”
洪澤恨道:“你還問我?你告訴我你到沈陽幹什麽去了?”
呼延鵬不說話。
洪澤道:“你還在調查翁遠行的案子是不是?你害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呼延鵬不解道:“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洪澤大聲道:“當然有關係!呼延鵬,我算是被你玩殘了!怪不得有人說朋友才是你真正的掘墓人!”
呼延鵬聽了這話也急了:“洪澤,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倒是說清楚啊?!”
洪澤咬牙切齒道:“我說不清楚。”說完拂袖而去。
他走了老半天,呼延鵬也完全不解洪澤來找他同時發這麽大的火是什麽意思。
洪澤一夜未眠,現在,他的處境就有些尷尬了,過去他一直都在橫向比較,像宣傳處、幹部處、文藝處等幾個處長,優勢都不如他,縱向就沒什麽好比的,他的處長身體不好,隻要他平平穩穩坐上處長的位置,遠景是相當明朗的。可是現在突然來了一個新處長,據說也沒什麽背景,但是打了一手好牌,是省裏某位領導家裏的座上賓,那麽他的工作安排領導就不可能不過問。就算這是石頭定律沒有鬆動的可能,洪澤也在心裏感慨自己處事沒有留後路,跟下屬的單位全是天敵,現在誰又會挺身而出理睬他的事呢?而他也萬萬沒想到以他的才華和能力會如此這般的人往低處走。
也就是說,就算洪澤仕途受阻肯縱身一跳,到哪個報社重展宏圖外加掙點錢,也沒人肯在下麵接著他啊。
柏青是最先知道這個消息的,他深知洪澤這個人反而是不會在自己倒黴的時候給朋友打電話的,便約了呼延鵬下班以後一塊去部裏接洪澤,他的車靠關係算是從交警大隊開回來了,可是躺在醫院裏的植物人,經過好幾次搶救又都被救了回來,隻等著宗柏青往醫院送支票。這件事柏青最終還是扛了下來,雖說被老丈人埋怨了一頓,畢竟沒有到犯病的程度,隻囑咐柏青要妥善處理好此事,回到家裏,老婆更是拿他當菩薩供著。在這期間大舅子偷偷給他打過一個電話,他回說現在風聲太緊,還是躲時間長一點吧。柏青氣消了以後心想,做人反正是要受氣,有時一個有時幾個,或者是父母老婆,或者是老板客戶,雖說受大舅子的氣繞了一點,不可思議了一點,但也算是完成了一個人生指標,不去想他也罷。
三個人見了麵,誰也沒說什麽,都做出沒事的樣子。柏青說,我帶了一瓶水井坊,今天咱們喝白的。這麽一個斯文人用豪邁的語氣說話,洪澤體會出柏青的用心良苦,不覺有點鼻子發酸。呼延鵬裝作沒看見,道,咱們去哪裏吃呢?柏青道,聽說有一家叫宋媽的飯店,燒出來的菜極其特別,不如我們去試試。之後又說還聽說這家飯店的門口沒有谘客帶位,而是店門緊閉,隻要連叫三聲“宋媽開門”,門就自動開了。
大夥聽著新鮮,就決定前去。
到了地方,果然見到兩扇緊閉的門,門前冷冷清清,也沒有招牌,隻一塊圓木板上刻著一個宋字,根本不像是做飲食生意的。
柏青連叫了三聲“宋媽開門”,門不僅沒開,還有人打開門上的小探頭窗罵道:吵什麽吵!宋媽病了!柏青給罵傻了,呼延鵬和洪澤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直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探頭裏那個凶神惡煞的人索性跑了出來,是個滿臉橫肉的女人,道:你們是幹什麽的?笑什麽笑?!柏青道,我們還能是幹什麽的?自然是來吃飯的。凶神惡煞的女人說,今天定位的兩桌都是九點鍾到,你們算哪一路神仙?柏青奇道,到你們這兒來吃飯還要預定啊?女人道,當然要預定,而且最晚要提前一個星期預定,沒有菜譜,我們做什麽你們吃什麽,最低消費每人400,真正的私家菜。
胃口被高高地吊了起來,卻隻能離開,三個人都有點悵然若失。柏青道,我們吃不吃無所謂,你不必這麽凶是不是。女人見到柏青手中的酒,相信他們哥幾個是真來吃飯的,這才語調平緩道,這位先生,你真是有所不知,這扇門便是千人喊萬人喊給喊壞的,你知道中國人這個毛病,不吃,把門喊開也過過癮。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最想要的要不到,剩下的也隻能是隨便。三個人重新回到車上,洪澤歎道,咱們這個城市就是以吃出名的,以前我們走遍大街小巷,沒有吃不著的東西,想怎麽吃就怎麽吃,今天卻是這麽寸,居然走到門口了給人堵出來,可見人走黴運的時候也是有門有路的黑。呼延鵬和柏青都沒有接他的話,悶悶地開了一會兒車,找了一家人人都喊貴的飯館,包了一間房。
其實呼延鵬知道這件事以後,也沒跟洪澤商量便去找戴曉明,力薦洪澤是一個有能力有膽略的人。戴曉明神情淡淡的,他說你要是還沒跟他提就幹脆別提這件事,你也知道,部隊下來的那個副社長我還拿他不知怎麽辦呢,洪澤下來又得進社委會,同樣也是一道難題,讓我太為難了你知道不知道?再說了,像洪澤這樣一個棍子,我就不知道拿他能派什麽用場?
戴曉明又說,不過呼延鵬你這個人還是真厚道,你就不怕洪澤來了堵了你的路嗎?呼延鵬道,我沒想那麽多,我對當官也不感興趣。戴曉明笑了笑,拍拍呼延鵬的肩膀走掉了。
柏青的老丈人也是一樣,柏青為洪澤的事跟老丈人求情,老丈人說本來這件事於情於理於關係,我們晚報都應該接著他,可是他畢竟不是一般的記者編輯,就算他肯屈尊當部門主任,也要社委會通過,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可是他在上麵的時候表現得麵目可憎,有一次我們登了一篇稍微出格一點的文章,寫了兩次檢討都過不了他那關。所以他要來恐怕是很難通過,還會被大夥提到桌麵上奚落一頓,我想這種結果也是你最不想見到的。
柏青無言以對。
也正是因為這些原因,盡管柏青點了許多好菜,魚點了東星斑,還點了新鮮的象拔蚌刺身燜燒兩吃,又有美酒相伴,三個人卻都沒有什麽胃口,喝了點酒之後,呼延鵬和柏青的情緒似乎比洪澤還要低落。
第二天,洪澤在部裏請了一個星期的幹部假,他決定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再決定今後怎麽辦。
幹部假的頭兩天,洪澤先是昏睡,睡夠了就到書城走了一下,老實說也沒有什麽心思,心想,何去何從的問題都沒想清楚,又該買哪類書做些準備工作呢?他空著手走出書城,心裏突然有一種過去不曾發生過的失落,倒不是仕途無望這件事,而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是一個沒有任何愛好的人,也沒有什麽人是他真正牽掛的。至少呼延鵬還喜歡費正清吧;柏青也常說愛名牌就是愛自己。而他除了鑽營之道竟是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沒有女朋友,也很少回家探視父母,還罵《常回家看看》是迄今為止最為惡俗的歌曲。一個星期的假期於他來說不是太短而是太長了,在這之前他怎麽會那麽忙呢?難道他過去的繁忙真的一點價值都沒有嗎?那些事務性的工作就真的這麽不堪一擊嗎?!
他每天都看紅頭文件,想的都是一些決策性的大問題,他對本地的宣傳工作是有整體規劃的,但現在看起來這全都是白日夢。
站在書城的門口發了一陣子呆,洪澤便決定回家去看一下父母,人都是這樣,尤其是男人,隻有遍體鱗傷意誌重挫了,才會想到最後的退路。洪澤在街邊的水果檔買了一些時令水果,回到家中,父母親見他回來當然都很高興,他也覺得家的好處是可以在這裏肆無忌憚地舔傷口,於是便把自己的煩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父母親既是過來人,又都相當的理智、穩重,他們說你打算怎麽辦?洪澤說既然是上不去下不來,不如辭職下海另謀高就。父母親勸他還是忍一忍再說,負氣做出來的決定通常都不夠周全。
傍晚,父母親堅持要一塊到外麵去吃飯,這對於他們來說是比較反常的舉動。原來他們的意思是一直聽說洪澤三叔公的小兒子做餐飲行業做得風生水起,便想去探探虛實,也算是洪澤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果然,給這個家夥打過去電話,他那邊聲如洪鍾,他說馬上過來,我找一間包房等你們。
三叔公的小兒子給洪澤一家人點好菜,要好酒,說你們先慢慢吃著,他說他在隔壁招呼一桌畫家,為的是將來布置他已經快建好的高級會所,也就是報紙上熱炒的凱旋會,說白了就是富人俱樂部。他說,這些人都他媽的挺能喝,喝好了出手的畫就變成了老友價,所以我得兩頭兼顧。
席間,三叔公的小兒子便熱情地跑來跑去,在畫家那邊多喝了幾杯,走過來便問洪澤現在怎麽樣了?洪澤說還能怎麽樣,無非在政府裏當個小官員。三叔公的小兒子說那還有什麽屌幹頭,不如到我的飲食集團公司來,我讓你當凱旋會的總經理,我就缺像你這樣有檔次有氣魄的人,月薪兩萬五,再給你一輛本田雅廓開。洪澤的母親忍不住說你這不是在說酒話吧?洪澤因為母親的沉不住氣還橫掃了她一眼。三叔公的小兒子說,我說的任何話都是一言九鼎,拉屎的時候說的話都算數。再說了,區區小事,我還用得著誆你們不成?!
他喝酒上臉,臉紅得像煮熟的羅氏蝦,他說,洪澤,想好了你就來找我,我食言我就是這個。他張開指頭做出一個烏龜的手勢。
說句老實話,洪澤三叔公的小兒子真正稱得上財大氣粗,他跟畫家們的那頓飯連開了五瓶洋酒,光酒錢就過萬,可是洪澤就是一點也不羨慕他,對他開出的條件更是不以為然。回到自已的住處,天色已經很晚了,洪澤身心疲憊地倒在床上,還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很不耐煩,他想像不出自己穿著黑色燕尾服在凱旋會接待達官顯貴會是一副什麽樣子?然後開輛日本國產車,身邊挽一個漂亮太太,這就是他追求的終極目標嗎?為什麽對此他一點欲望也沒有?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長袖善舞,他需要的是政治舞台啊。
香港的文華酒店,由於張國榮的緣故顯現出一些超凡脫俗的味道。哥哥的身上有仙氣,所以八卦的香港人沒有說這裏的風水凶險不祥,客人們照常進進出出,酒店陳設一如既往的整潔尊貴,喝英式下午茶的地方依舊名流雲集。
戴曉明和林越男這回是雙棲雙飛一塊坐直通車來到香港的,以往他們好像不會這麽張揚,通常是前後腳地過來,一切行動也相當低調。畢竟在香港碰到熟人也實屬正常,這類事雖說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但讓人說來說去的總不大好。這回不同,兩個人都太興奮了,必須到這邊來放縱一下,情緒才會有一個出口。
沒有什麽先兆的,市委副書記把戴曉明叫到他的辦公室,他說組織上決定由他擔任宣傳部長,同時兼《芒果日報》社的社長。關於進市委常委班子的事,一有名額就會考慮他。
對於這樣的結果戴曉明也頗感意外,他知道這一定是上麵起了作用,因為他感到市委副書記找他談話時,口氣裏多多少少有一點無奈。果然這一情況得到了林越男的證實,她在得知好消息之後給首長的秘書打了一個電話,對方說這件事沒有想像的那麽好辦,建議戴曉明以後處事不要樹敵太多,而且樹大招風也不可取。為這事跟本地的頭頭還是僵持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首長發話了,首長說像戴曉明這樣的人才如果當地實在不好用,就調上來用好了,你們隻管作放人的準備。
首長對待這件事也就隻說了這一句話。什麽叫做字字千金?
這件事之後戴曉明始終處於亢奮狀態,因為這樣的任免本身也是存在極大爭議的,有運動員裁判員集一身之嫌。可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就這麽發生了,這怎麽能讓戴曉明心緒平靜呢?“多虧了你!”他在辦公室就不由分說地拉住了林越男的手,還是林越男出主意說我陪你去一趟香港吧。
林越男總是能把主意出在戴曉明的心坎上,於是他們來到文華酒店,林越男事先預定了套房。
一進了房間,戴曉明便說:“叫我怎麽謝你,說吧。”
林越男笑笑沒理他,嫻熟地打開箱子,把兩個人的衣服掛到臥房的大衣櫃裏去。戴曉明走過來,看著她一件一件的掛衣服,其中還有一件性感的真絲睡裙,玉色的底,胸口盛開著一朵手繪的白牡丹,另有一身黑色的布滿蕾絲花邊的胸衣內褲,頓時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看似平靜,她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卻讓他陡然生出一股無法抑製的欲望。而不像他老婆那樣總是穿一套捂得嚴嚴實實的棉布碎花衣褲,舊得沒了顏色。就算你有什麽想法見到她也隻能了無生氣了。
就在他蠢蠢欲動的時候,林越男姿勢優美地把她的頭發撥到一邊去,讓戴曉明幫她解開連衣裙背後的拉鏈,這不能算是暗示,簡直就是明要,這也是戴曉明喜歡的,他喜歡自願為他獻身的女人,這說明他有無窮的魅力。
戴曉明不但給林越男拉開了拉鏈,還幫她脫去了裙子,並且大力地抱住了她。
兩個人都顯得特別忘我,仿佛瘋狂過山車直衝雲霄後又飛流直下,戴曉明這一回做得很到位,俯視下的林越男也麵若桃花,完全溶化在無邊的滿足裏了。
事後兩個人累倒在床上,林越男用手指在戴曉明裸露的胸前劃來劃去,她說:“看來權力對於男人來說才是一劑真正的春藥。”
“你這麽說到底是誇我還是罵我?”戴曉明笑道。
“當然是誇你,這都聽不出來?”
“你不是說我沒有權力的時候就是一個陽痿吧。”
“討厭。”
“可是你不能不承認男人沒有事業就沒有一切,沒有權力就沒有霸氣。”
林越男沒有說話,但她心裏是喜歡有事業有霸氣的男人的。她丈夫就屬於那種新好男人,發幾卷廁紙也提回家,所以他們分手她都沒有什麽遺憾的。她喜歡戴曉明敢於也能夠幹大事的氣派,可惜這麽好的男人卻不是她的,這讓她在幸福之餘輕輕地歎了口氣。
戴曉明當然明白林越男為什麽歎氣,這是一個庸俗但又繞不過去的事情,同時他又不想麵對,不是他不想跟林越男天長地久,而是麵對這類問題時會很心煩,於是他脫口而出道:你不是那麽在乎名分吧?”
“沒有女人是不在乎名分的。”
“可你以前從沒跟我提過這個問題。”
“提了又能怎麽樣?每個人心裏都會有那麽幾個死結。”
她這麽一說,戴曉明的心又軟了,在別人眼裏他是一呼百應的人,但隻有他心裏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理解他體貼他同時又能分擔他肩上的擔子的,就隻有這個女人而已。否則像他這樣的人,哪個沒嚐過高處不勝寒的滋味。想到這裏他伸出手臂把林越男再一次攬進懷裏,道:“不如以後一塊到國外去吧。”
“你相信這個故事嗎?”
“這怎麽是故事呢?我什麽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還是她知道他,懂他。
兩個人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其實林越男也沒有真的那麽在乎名分,都什麽年代了,人與人的關係已經演變得毫無確定性,過分相信什麽都是很可怕的,包括你最愛的人。再說,老婆和情人的位置是永遠不可能對換的,老婆不就是黃臉婆,放心肉外加孩子他媽嗎?這種角色對她來說有什麽實質性的意義?至於她要在他的麵前強調一下這個問題,是因為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和戴曉明不盡相同。
戴曉明搭上了高壓線,自然有一種通上電的興奮,可她除了興奮之外又有一些悵然。因為她明白越是成功的男人就越難得用情專一,尤其戴曉明追求的並不是什麽默默的成功,而是一種近似於神話般的成功,而無數的女人喜歡的就是神話本身,或者她們自己就有神化的能力,之後便飛蛾撲火般地獻身。這也是一條搬不動的石頭定律。
林越男不願意再想下去了,她起身穿上酒店為客人準備好的寬大的浴袍,衝完澡之後便給戴曉明放洗澡水。本來她晚上想跟戴曉明一塊去赤柱的海邊吃飯,好好浪漫一下,也因為情緒上莫名的細微變化而興味索然。
利用戴曉明泡澡的時間,林越男打了送餐電話,她哪兒也不想去,隻想在酒店裏享受家居的感覺,給自己心愛的人放洗澡水,看著他吃飯,八麵威風的人在她麵前像孩子一樣聽話,她穿著真絲睡裙在他麵前晃來晃去,形成一個遊動的誘惑,如靈異一般左右著這個男人,這也許就是女人的成就感吧。
她想。
一周的幹部假期很快就過去了,洪澤並沒有在這一周裏就找到自己的出路。
星期一他去上班,看見新處長的臉煩得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腳;轉念想到三叔公的小兒子更是俗不可耐,一輩子見一麵都多餘。
本來,他以為經過了一周的調整,已經可以冷靜地麵對一切了,而且他也覺得父母的提醒是對的,暫且忍耐,從長計議。想不到一回到處裏,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是一天都不想再呆下去了,他感到身心都在受到煎熬。
洪澤一下子嚐到五彩世界倏然變成黑白兩色的滋味,其實什麽都沒有變,包括辦公室裏的一切和窗外的景致,可是在他眼中業已是全然枯萎,像泛黃的舊照片一樣。
洪澤拿出一張白紙開始寫辭職報告,他當然不會去什麽凱旋會,也暫時沒有他認為可去的地方。但他覺得反正人是向死而生的動物,如果呆在一個地方痛苦得要得癌症,不如離開,幹什麽都好,也不至於餓死。
而且洪澤是那種為一口氣活著的人,他這回也無非是輸在大意和輕信上,卻讓上上下下的人看熱鬧看了個夠,他咽不咽得下這口氣是一回事,今後又怎麽再到下麵去工作呢?
轉眼間,洪澤就寫好了辭職報告。他想,隻要報告一交上去,他就卸下了心頭的千斤重擔,可是幾乎就在同時,巨大的茫然也烏雲般籠罩在他的心頭。
這時,桌麵上的電話鈴響了。
很意外,是方煌打來的電話,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叫洪澤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洪澤無心再談工作,想說你有什麽事就在電話裏說吧,但話到口邊,竟然是爽快地答應了,還說我現在就過去。
洪澤也想不通這是怎麽一回事。一路開車他都在想這個問題,後來他想肯定是自己的潛意識裏覺得對不起方煌,常常跟這個父親一樣的老頭子拍桌子瞪眼。現在自己美夢破碎,幾乎是無端地便對許多人心生歉意,方煌便是其中的一個。
一直以來,洪澤都聽說方煌有提攜後輩的嗜好,他想,這回方煌肯定是要告誡他一些做人的道理,而且以他現在的處境也比較容易能聽得進去這類話。像方煌這樣動不動就講責任的前輩,肯定是要追著他負責任了。不過洪澤還是固執地認為他沒有錯,錯的是宦海沉浮變化無常,錯在那些跟紅頂白看他笑話的人。
洪澤走進方煌的辦公室,方煌像是有意識地打量了他一番,道:“你沒事吧?”
“沒事。”
“沒事就好。”
沉默了片刻,方煌突然道:“洪澤,你調到我們南報集團來工作怎麽樣?”
洪澤一下懵了,他沒想到方煌會這麽說,便一直盯著方煌的臉看,仿佛有什麽陰謀在這張臉上。
洪澤的腦袋裏一下出現了十萬個為什麽,中心意思是方煌為什麽要這麽做?是因為他可恨,把他收到自己的團隊裏好好整治,還是看他可憐,等他心存感激時再好好敲打?總之他跟方煌之間的矛盾是有目共睹的,說白了是貓與老鼠的關係。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方煌也是最應該幸災樂禍的人。
方煌又道:“要不然你再考慮考慮?”
畢竟洪澤還是一個反應機敏的人,他仍盯著方煌的臉道:“如果我來的話,你給我什麽位置?”
“我想讓你當《星報》的總編輯。”
這個決定就不光是洪澤一個人感到愕然了,而是整個南報集團都認為他們敬愛的方老前輩腦子出了問題,至少是老糊塗了,整個一個記吃不記打。
退一萬步說,就算同意洪澤到南報集團來,也應該呆在一本正經的母報。這麽一個把黨的方針政策掛在嘴邊的人去辦一張八卦的專揭明星隱私的報紙,這不是胡鬧嗎?關於這個問題,方煌也沒有做任何解釋。
自從戴曉明的一枝獨秀打破了“南報”和“晚報”平分秋色的局麵,方煌就知道他不能對這個人掉以輕心,可是他畢竟老了,他的優勢即守勢,穩妥地在各種複雜因素的交錯之中尋找一種平衡,既不能翻船又不能大夥一塊餓死在船上。而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個狙擊手,衝鋒陷陣英勇善戰,他覺得這個角色洪澤是可以勝任的。因為洪澤也是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夠狠,憋著勁總想咬死別人,對小恩小惠不感興趣。就算他不如戴曉明那麽有謀略,至少也是鉗製他的一股力量。
按照方煌的閱人經驗,通常是冷不丁摔了一跤的年輕人,會迅速地走向自己的反麵,也就是另一個極端。他當然要給他一片天地讓他去折騰,放在母報不是浪費人才嗎?!
到底還是方煌老辣,一個星期之後,洪澤到南報報業集團報到。他到《星報》上班的第一天就成立了狗仔隊,而且立誌要讓《星報》賺大錢,成為報業集團發獎金的藍色保險箱。呼延鵬給洪澤打電話說你不要光顧著語出驚人,也要注意自身的形象。洪澤不以為然道:我有什麽形象可言,我們大家可有一個人是真正有形象的?!我隻知道屁股決定腦袋,我坐在什麽位置上就在什麽位置上使勁。呼延鵬道那你以前是怎麽說別人的?洪澤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用洪澤自己的話說,他已經換上微服,立刻就會消失在茫茫的商海中。
第八章
翁遠行一案引發出來的故事終於像斷了線的風箏,不上不下地蕩在半空中。呼延鵬覺得這也不是一回事,必須靠自己的力量打破僵局才行。
線人也不是完全沒用,一個公安局的人告訴呼延鵬,當時處理翁遠行一案的刑偵隊長因為勘破這個案子還立了功,受了獎,如今已升遷至副局長,有什麽可能自己弄的案子自己來翻?他叫呼延鵬真的不要多事,反正人沒死,案子也翻過來了,人是受了點罪,但不是還有國家賠償嗎?而且呼延鵬兩篇文章見報,都是獨家新聞,又有較大的影響,見好就收才是明智之舉。
當時人民檢察院主管這件事的幹部目前已經病退在家,無論呼延鵬怎麽找他他都不願意接受采訪。最後把他逼急了,他說,作為主訴檢察官他並不同意這起案件的起訴,但司法製度的完善也隻能一步一步走,可以說當時的檢察院有監督職能,但說了不算,人家根本不當回事,監督權實質是空的。在相互扯皮的情況下,隻有把球踢到法院,反正程序改革不允許法院退卷。
呼延鵬說,我能不能把這些話發表出來?這位幹部說當然不行,我可什麽都沒說。
事件的進展又變成了膠著狀態,很自然地,呼延鵬又想起了深喉。每天晚上不管回來多晚,他都要打開電腦,雖然他的信箱也沒閑著,但是深喉始終沒有出現。而上一次的來件地址他查了半天,是從一個網吧發出來的,注冊的郵箱隻發了一條郵件就取消了。
時間就這樣在等待中點點滴滴流逝了,好幾次開編務會,戴曉明都大罵最近報紙的重要版麵讓人看得哈欠連天,他指示一線的記者要抓好稿,抓有分量的稿子。他的目光像刀片一樣在呼延鵬的臉上劃過,雖然沒說什麽,但在呼延鵬的感覺中遠勝過絮絮叨叨的催促,呼延鵬已經明顯地感到壓力了。
一天,呼延鵬正在上班,在他收到的信件中有一個粉紅色的信封比較惹人注目,他撕開信封,裏麵沒有信,隻有一張散發著淡淡幽香的名片,上麵寫著:豪情夜總會青青小姐,下麵是一行電話號碼,反麵用隸書寫著“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我值得你的期待”。
信封上並沒有來件人的地址,卻有一個深字。如果不是這個字,呼延鵬肯定會把粉色信封和香豔名片全部扔進廢紙簍裏去。
當天晚上,呼延鵬就去了豪情夜總會,隻是一路上他都不明白這個青青小姐跟翁遠行一案有什麽關係?好些橋段都是經不起推敲的,後來他就不想了,他相信隻要見到青青小姐肯定一切都會明了。
媽媽桑說青青小姐在一位常客那裏坐台,她願意為呼延鵬另請一位更漂亮的小姐,呼延鵬肯定不同意,媽媽桑抱歉地說那你就得等了,因為現在的客人脾氣都很大,知道哪個小姐同時照顧兩個桌麵的客人便大發雷霆,有時還會大打出手。萬一出現這種情況豈不是大家沒臉?!
於是呼延鵬隻好一個人坐在吧台前喝飲料。
這種地方,如果不是與新聞有關係他是不來光顧的,倒也不是他的思想過硬,與道德觀念也沒有任何關係,他隻是不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用錢買這種東西,他覺得很笨,也沒有意思。
等了大約有40多分鍾,青青出來見呼延鵬,可能是等待中的呼延鵬自己把自己的胃口吊高了,所以青青小姐並沒有給她驚豔的感覺。可以說青青是一個不像三陪女的三陪女,她並沒有穿著低胸的緊身衣隱隱地露出乳溝,也沒有用塗著鮮紅寇丹的手指顫抖地點燃一支香煙。她穿一條黑色的露臂長裙,頭發淩亂地在腦後用一隻琥珀色的大發卡卡住,有些發絲很自然地掉了下來,使她那張異常白淨的臉顯出幾分慵懶,而她的眼睛和眼神卻是柔柔美美的。她一點都不見生,坐下來便道:“不如咱們喝點酒吧。”
呼延鵬道:“行,但是不要太貴。”他覺得一定得這樣說,否則她點一瓶人頭馬,今晚他就出不去了。
青青笑了笑,還看了呼延鵬一眼,點了兩杯帶薄荷味的看上去碧綠碧綠的雞尾酒,呼延鵬喝了以後覺得很是醒腦。青青的手在吧台漆黑的桌麵上劃來劃去,她看著自己的手指說道:“有什麽心事嗎?”
“還好吧。”
“反正不是老板。”
“我知道你不是老板,老板才不會限製我們要什麽酒呢。”
“那你看我像幹什麽的?”
“文人吧?”
“為什麽?”
“酸。”
這個評語很糟,呼延鵬在無意識中垮下臉來。
青青笑道:“還說不酸呢,生氣了吧?”
呼延鵬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青青又道:“說吧,有什麽事?”
有什麽事?呼延鵬還真不知道有什麽事?
青青道:“別裝了,是不是想了解一下我們這種人是怎麽生活的?告訴你吧,很普通,你們怎麽過我們就怎麽過。”
“難道就沒有什麽故事嗎?”
“有,但是為什麽要告訴你?”
“我可以付費。”
“我不缺錢,所以也不會出賣自己的故事。隻有你們文人揭不開鍋的時候才會把信件啊,日記啊拿出來發表。”青青眯起眼睛笑笑地說道,“你們寫日記的時候是不是就知道以後會拿出來發表?”
“沒有的事,再說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但我知道你今晚不是為了專門坐我的台的,你看你離我八丈遠,又不想親近我,你肯定是有事。”
“我真的沒事。”
說到這裏,兩個人都有點尷尬地笑了。
冷了一會兒場,彼此都不知道再往下說什麽好。這也是青青不像三陪女的地方,三陪女多半總是有話說,不會讓場麵冷下來,可是青青好像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呼延鵬心想,青青走在大街上,誰又能看出來她是幹這一行的呢?可是像不像是一回事,是不是則是另一回事了。
呼延鵬實在不甘心就這樣離開豪情夜總會,於是他看了青青一會兒突然說道:“你知道有一個叫翁遠行的人的案子嗎?”
青青好像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恢複了常態,甚至有一些故作的冷漠:“怎麽不知道?報紙上不是炒得沸沸揚揚的嗎?!”
“那你有什麽看法呢?”
“我能有什麽看法?”青青冷笑道,“我們這種人有什麽看法又能怎麽樣呢?”
“你剛才不是說我們怎麽過的你們也是怎麽過的,你我之間應該是沒有區別的吧?”
青青的情緒好像是陡然跌落下來的,她神色黯然道:“當然有區別,我們的心裏已經起繭了。”
說完這句話以後,青青就不大說話了,無論呼延鵬怎麽挑起話題青青都不作回應。呼延鵬想讓她盡可能地多說話,這樣便於自己從中探測到一些信息,但是青青一點也不配合,她好像什麽都不想說,最後她對呼延鵬說道:“你還是走吧。”她看了一眼手表補充道,“給我200塊錢的小費你就可以走了,再也不能優惠了。”
望著青青平靜的眼神,呼延鵬真是打心眼裏佩服青青談錢時的坦然,也隻有麵對這種坦然時,呼延鵬才確信眼前的這個女孩是一隻不折不扣的雞。
在這之後的每一天,呼延鵬從“芒果”下班之後便到豪情夜總會上班,晚晚如此。幸虧透透也是繁忙之身,不知道他每天鬼鬼祟祟幹些什麽,呼延鵬也懶得解釋。人在很多時候也隻能吊死在一棵樹上,因為旁邊就沒有其他的樹。
時間一長,呼延鵬才發現真正愛來不來的倒是青青小姐,其實那個晚上他是很幸運的,居然讓他撞上她在坐台。青青不來的時候,呼延鵬也得坐好一會兒才走,因為以為青青會隨時出現。有一個名叫性感貓咪的女孩走過來要陪呼延鵬喝酒,長得頗有些差強人意但卻有一對招牌巨乳,不知為什麽她總給人一種傷痕累累但自強不息的感覺。呼延鵬開始不想跟她喝,但轉念一想自己總不能夜夜傻小子似的在這兒坐著,而這裏的女孩年紀不大卻飽經風霜,沒有利益的事絕對不幹,連給生人指指洗手間的位置都嫌勞神,因為這類事都是端茶倒水的男侍應生做的。
貓咪的臉刷得跟牆一樣白,近看很像日本藝妓的麵具。貓咪說道:“你還真看上青青小姐了?”
呼延鵬笑了笑,不置可否。
貓咪也笑了笑但意味深長道:“我勸你還是省省吧。”
“為什麽?”
“人家是有人罩住的。”
“那也不多我一個捧場的。”
隔了一會兒,呼延鵬忍不住道:“到底是什麽人罩住她嘛。”
貓咪斜了他一眼道:“問那麽多幹什麽?自然是有頭有臉的,不是你這樣的散客。”
又過了幾天,貓咪終於說青青好像認識一個法院的人,不過我們都沒見過,隻是聽說而已。她說這話時,沈孤鴻三個字流星一般在呼延鵬的腦海中呼嘯著劃過,他的心怦怦怦地跳起來,甚至感到冠狀動脈的血流都變得鏗鏘澎湃了。
他再也坐不住了,多給了貓咪200元錢的小費,打聽到青青的住處,便搭上計程車直奔那裏而去。
青青住的那條街是最早的一批房地產公司老板開發出來的,現在看起來缺乏大器的規劃,幢幢樓房都透著小富時的眼界和氣派。但是這一帶的商業環境已相當成熟,涼茶鋪、洗腳店、麵包屋、租碟檔外加各式的茶餐室、麵館可以說應有盡有。也許是台灣老板不少,還有鹵肉飯和檳榔的招牌旗迎風飄揚。總之所有的商鋪就像中學生早戀一樣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不棄不離。
呼延鵬找到青青住所的門口,剛想敲門,便聽見屋裏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不過明顯的是青青聲音大,而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低沉。青青幾乎是喊著說我叫你不要來找我,不要來找我,你兒子是殺人犯,又不是其他事,找我也沒辦法啊。低沉的聲音說你都不收錢,當然沒辦法了,你收了錢自然會有辦法的。青青說我辦不了的事我幹嗎要收你的錢?低沉的聲音說是很可靠的關係告訴我你能辦事,關鍵是你肯不肯幫這個忙……青青突然截斷她的話說,那就是我不肯幫忙行不行?低沉的聲音又忙問她為什麽?!是不是因為錢少?青青煩躁地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報警了。
這時青青住處嘩的一聲大門洞開,正好青青跟呼延鵬碰了個臉對臉。青青著實嚇了一跳,又正在氣頭上,不覺衝著呼延鵬吼道:“你到底是什麽人?一天到晚跟著我幹什麽?!”
呼延鵬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情急之下忙道:“我叫阿明,我……”
青青哼了一聲:“阿明?好吧阿明,反正我也不叫青青,你到底有什麽事?”
呼延鵬無話可答,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個發出低沉聲音的女人,那個女人大約有50歲上下,穿著、服飾、手袋都還體麵,隻是麵容憔悴一看便知有著深重的心事,讓人頓生憐意。那個女人見有生人來,忙說她有空再來便急著往外走。青青不由分說地把桌上的一個報紙包塞給她,那個女人死活不要,推讓之間紙包掉在地上,露出來是厚厚的一捆錢,青青瞬間把它拾起塞回老女人的懷裏,連推帶扯地把她請出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
門外一下子沒有了動靜,老半天才傳來隱忍的哭聲。
青青的臉上鐵板一樣,毫不動容。呼延鵬有些看不過去道:“你不想幫她辦事,也該好好說才是。”
青青瞪了呼延鵬一眼。半晌,冷不丁道:“你上次不是問我翁遠行的案子嗎?她就是江毅的母親。”
呼延鵬傻了:“真正的凶手江毅嗎?”
“還有第二個江毅嗎?”
這一次呼延鵬也是幸運的,正巧碰上青青心煩意亂想發泄一下,隻見青青恨道:“這樣的鐵案,又已經被炒得世人皆知,哪還有不死人的道理?!想都可以想得明啦,還跑到我這兒來說三道四,說可以搞到江毅得過精神病的醫生證明,我看她才真正是神經……她兒子連累了多少人?死多少次都天經地義!還想保她兒子,叫他出來再接著殺人嗎?!這種愚愛孩子的人根本不值得可憐你懂不懂?!”
呼延鵬愣在那裏,想事。
青青又道:“你自然是不懂的……”隨即自我泄憤道,“白白多活了六年,還不知足。以為有錢就能把這樣的事擺平?!就能再活六年?做夢去吧。”
呼延鵬這時才回過神來,忙道:“那她真是異想天開,什麽時候也不能讓這種事得逞。好糊塗的父母啊。”
兩個人又數落了一陣江毅和他的父母。也就是在這期間,呼延鵬掃視了一下青青的住處,估計是兩房一廳,客廳裏的陳設倒也清爽、整潔,猛一看沒什麽特別,但仔細一看卻是實木家具、真皮沙發、掛屏式的等離子電視,看得出來青青的日子過得蠻殷實,這大概也是她不用在夜店拚殺的實力所在吧。
青青看出呼延鵬的心思不在說話上,這才想起此人也是來者不善,便放下臉道:“好吧,你說你到底有什麽事?”
呼延鵬想了想,道:“青青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認識沈孤鴻?”
青青一下就不說話了,神情嚴肅地打量呼延鵬,然後冷冷地說道:“我不認識。”
“我怎麽聽說……”
“你聽誰說的就找誰去。”青青不耐煩地打斷呼延鵬道,並且動作幅度很大的起身,意思是讓呼延鵬馬上離開。
同樣被趕出青青住所的呼延鵬,一路都在想這件事,他想,如果青青不是跟沈孤鴻有關係,深喉不會告訴他這條信息。而青青如果不是認識中院的要害人物,重罪在身的江毅,他的母親也決不可能找上門來。
但是呼延鵬也知道,青青不會輕易跟他說什麽。
令呼延鵬萬萬沒想到的是,徐彤突然出現了。
本來,經過一段時間的思索,呼延鵬在從青青家走後就再也不去豪情夜總會上班了,因為他覺得如果對青青一味地死纏爛打,不僅不會得到什麽有價值的消息,反而會使青青變成第二個徐彤。
人真是不經念叨,一想到徐彤徐彤就出現了。
電話是徐彤主動打給他的,說是很久不見想聊一聊。呼延鵬當然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兩人要約個地方見麵,徐彤說了一個公園的門口,呼延鵬說兩個大老爺們兒在公園裏坐著不合適吧。徐彤說當然不是逛公園,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呼延鵬準時來到某公園的門口,均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出出進進,正待張望,忽聽到一聲汽車喇叭響起,他下意識循聲望去,果然見到徐彤坐在一輛棗紅色切諾基的駕駛室裏,伸出頭衝著他揚了揚手。呼延鵬走了過去,尚未寒暄,徐彤已發號指令道,上車。同時發動了引擎。呼延鵬便迅速地跑到切諾基的另一側,也坐進了駕駛室。
切諾基轉眼就上了公路,箭一般地離去。
徐彤帶呼延鵬去的地方叫做帽峰山,遠遠望去,群山的峰頂都圓圓的像草帽一樣。隻不過蒼鬆翠柏環繞山脈,不是黃草帽而是綠草帽。帽峰山在市郊,所以切諾基開了好長時間,路途上也是漸漸的人車稀少。由於環保方麵的原因,帽峰山不售票,但也不搞任何形式的商業開發,加上又不是雙休日,山上山下均清冷得很,難見有一兩個遊客。
帽峰山看上去也比一般的山勢陡峭一些,據說許多攜家帶口的人上不去山,便呼吸一輪新鮮空氣,然後到山腳下的村莊裏吃吊燒雞。由於這邊鄉下的雞又叫走地雞,雞種好肉又結實,比大白洋雞的味道不知好哪兒去了,所以對於大多數遊客來說,吃雞比爬山重要,而且這一帶的吊燒雞幾乎比帽峰山還要出名。
在山下停好車,徐彤便帶著呼延鵬沿著山路往上走,這裏的空氣非常清新,還伴有泥土的氣息和花草的芳香。呼延鵬覺得自己幾乎要醉氧了,而且想好要跟透透來一次,再跟洪澤、柏青來一次。
兩個人不知不覺走到了山頂,這座山不算高,山路也還和緩,山頂上孤零零地有一座小涼亭,亭角翹翹的像彝族女子跳舞時翻飛的裙裾,亭匾是一塊長方形的花梨木,素黃的顏色,上書“補天”二字。山頂上既沒有茶室也沒有鋪麵,所以兩人也隻好坐在涼亭裏,感受著一身兩袖的山風,好不快意。
徐彤從拎著的黑包裏拿出兩瓶礦泉水,遞給呼延鵬一瓶。之後便問起呼延鵬去沈陽時的情況,呼延鵬也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隻見徐彤一直微鎖著眉頭在聽,一邊聽一邊點頭,不見得有多麽強烈的反應。
呼延鵬說完,便對徐彤說:“我想您那裏一定有當年紅酒卞和沈孤鴻在處理這件事時的許多原始做法。您能告訴我嗎?或者說我需要您的幫助。”
徐彤沉默了片刻,這一回又是答非所問:“小呼,你跟我說老實話,你準備把這件事搞到什麽程度?”
“怎麽是我想把這件事搞到什麽程度?而是這件事的真相還沒有出來啊。”
“有許多事情是沒有真相的。”
“怎麽可能呢?”
“怎麽不可能?!小呼,別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而且我記得我勸過你,纏在這種事情裏麵會很麻煩。”
“徐律師,你曾經是多少人的精神偶像,不是這麽容易就向惡勢力低頭吧。”
徐彤的嘴角掛起一絲冷笑,道:“小呼,有一點我想你可能搞錯了,你我都不是正義的化身,你的工作需要離奇的新聞,而我既不是天使,也不是惡魔,我隻是通過參與訴訟活動的整個過程來實現和體現法律的公正。”
“這件事的首尾這麽多,你覺得不搞清楚對那些受牽連的人公正嗎?”
“我讓翁遠行免於極刑,我做到了這種公正。”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希望你適可而止,你既不是刑警隊長,又不是紀檢書記,你不覺得你太無所顧忌了嗎?!”
呼延鵬深吸了一口氣,同時極目遠眺,隻覺層層綠色撲麵而來:“我當然不是什麽正義的化身,但也絕不像你說的那樣隻為報道一些離奇的故事。我覺得我必須堅持一種社會良知,不要以為年輕人都是行屍走肉,我們也有靈魂,而且我們也崇尚高尚的靈魂。”
徐彤笑道:“那好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並且我也曾有過少年意氣、長歌當哭的歲月。人生的悲哀不就是同樣的彎路每個人都得走一遍嗎?!”
呼延鵬也笑了,他說道:“徐律師,我們今天在崇山峻嶺之上,又是在補天亭裏談論人生,實在也是太貼切了。”
徐彤道:“你以為我是專門來跟你談人生的嗎?”
“還有什麽事?”
“當然是重要的事,在這裏談也不會受到什麽幹擾。”
呼延鵬看得出來,徐彤的神態是相當認真的,自己不覺也變得嚴肅起來。
徐彤道:“想知道我為什麽離開法學院嗎?”
呼延鵬心想這還用問嗎?忙說:“當然。”
“我跟院長鬧崩了。”
“他不是你的朋友嗎?關鍵的時候還幫過你。”
“可是任何幫助也都是有代價的。”
“那麽……這個代價,大到你難以接受嗎?”
“代價就是我在學院學術會上提交的論文一字不差地出現在他的專著裏,當然是其中的一個重要章節。”
“有這種事?”
“你覺得很奇怪嗎?”
“司法界的腐敗真是無處不在啊。”
“可你為什麽兩眼發光突然精神抖擻起來了呢?”
呼延鵬被人當場抓到了短處,不好意思地笑笑。徐彤笑道:“你們這些幹記者的就是這個德性,走到哪兒都改不了。”
呼延鵬忙道:“我可以去采訪這件事嗎?”
“當然歡迎。”
徐彤沒說話,隻是聳了聳肩膀,好像是無所謂的意思。
兩個人不知不覺為這件事聊了好半天,轉眼便過了吃飯的時間,呼延鵬覺得肚子很餓,提議道:“不如我們下山,我請你吃吊燒雞。”
徐彤看了看手表,麵露難色道:“今天可能不行了,我還有點急事,要不咱們下次再吃?”他一邊說著,一邊示意呼延鵬下山。
下山就比上山要快得多,呼延鵬道:“你有什麽事連吃飯都顧不上了?而且來到帽峰山哪有不吃吊燒雞的道理?”
徐彤苦笑道:“我這不是在人家的事務所幫忙嘛,現在真是體會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覺了。”
“好吧,就算我欠你一個人情,等你有空我一定請你吃飯。”
“一言為定。”
這時兩人已經來到山下,上了切諾基,一路快速地往回趕,而這一路上都是各種農舍裏推出的花樣翻新的吊燒雞的招牌,看得呼延鵬覺得口水的分泌都旺盛起來了。
徐彤把著方向盤,突然問道:“小呼,關於沈孤鴻的事,你還有其他線索沒有?”
呼延鵬愣了一下,本來想告訴徐彤青青小姐的事,但不知為什麽他說出口時竟變成了斷然地:“沒有。”這時,他的餘光感覺到徐彤看了他一眼,於是他也迎著他的目光又說了一遍:“真的沒有。”
事後,呼延鵬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因為他心裏其實沒有半點不信任徐彤的意思,而且即便是徐彤在翁遠行一案上表現得諱莫如深,如避鬼神,他也完全能夠理解他一朝被蛇咬的苦衷。那麽他為什麽不願意告訴他有關青青小姐的事呢?呼延鵬想來想去覺得這也許出自一種直覺,而他為什麽會有這種直覺,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法學院院長的名字叫屠蘭亭,人也生得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斯斯文文,瘦削的臉頰上有一對細長的眼睛,頭發灰白但相當厚實,是那種讓人平生敬意的長相。當然呼延鵬見到他時並不是他接受了采訪,而是在院長辦公室裏看見了他與某領導握手時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屠蘭亭比那位首長還有風采。
院長辦公室的秘書說屠院長出差去了,要下個月才能回來。
按照徐彤提供的信息,呼延鵬找到學院組織部賈部長,賈部長沉吟了片刻說,徐彤反映的情況的確屬實,屠蘭亭最近出版的新書《當代中外行刑製度比較研究》的某些章節是和徐彤一年前提交的學術論文內容完全相同。
不過賈部長神情曖昧地笑了笑,他說不過這種事就看你怎麽說了。呼延鵬奇怪難道這種事還有什麽不同的說法嗎?賈部長說怎麽沒有?說得難聽點是抄襲,可是說得好聽點也是資源共享嘛。呼延鵬說有這麽共享的嗎?賈部長還告訴呼延鵬,屠蘭亭現年55歲,但真正進入法學界還不到10年,在此之前的18年隻是一個中學的物理老師。就算是英雄不問出處,但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坐上法學院院長的寶座也十分地耐人尋味。
然而即便是在這不滿10年的時間裏,屠蘭亭的專著就出了八本,著述文字在156萬字以上,而且他所研究的學科橫跨法學幾大領域,其中包括刑事、金融證券、國際法、國際關係等等。同時,這一切學術成果都是在他擔任學院主要領導職務的過程中取得的。有人給屠院長算了一筆賬,說他的這些成就如果不是不吃不睡的超人是斷然無法取得的。
最後,賈部長對呼延鵬說,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你在寫文章的時候可以把事寫上去,反正這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學院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但不要提我的名字。而且我這也是看在徐彤的麵子上才跟你說這麽多,你心裏明白也就行了。
告辭了賈部長,呼延鵬又去監獄法係找到了係主任胡教授。胡教授自己有一間辦公室,所以談話也比較方便。他說,自從屠蘭亭調到學院裏來,我跟他的關係始終處於緊張狀態,外麵有人又風傳我們兩個人不和。為了緩和關係,我送了一本自己的專著給他,這本書的題目叫《分類改造研究》,當時是為了評正高職稱時用的,所以隻印了一千本,結果也就是不到兩年的工夫,屠蘭亭就出版了自己的專著《分類改造學》,不但大量的章節是抄我的,還有些內容抄自《犯罪學通論》、《女性犯罪學》等國內外著述。
呼延鵬忍不住地說,這不是太無恥了嗎?!
胡教授見怪不怪地說,還有更無恥的呢,我們學院有一個海歸派的講師叫高矛,人家還是加拿大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客座副研究員呢。至少有五篇學術論文寫出來之後被屠蘭亭看中,居然強冠上自己的名字拿去發表。
采訪結束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鍾,直到這時,呼延鵬還沒吃中午飯,於是在法學院門外的小吃店買了一碗蘭州拉麵。正在吃麵時,天突然黑了下來,黑得像晚上八點多鍾,一時間天空中亂雲飛舞,狂風大作,隻見當街當巷的塵土、紙屑、輕飄飄的塑料袋騰空而起,舞作一團。吃客們都說這是怎麽回事?不是叫“耶麗亞”的台風已經走了嗎?呼延鵬也想起昨晚刮了一夜風下了一夜雨,早上的新聞就說摘掉了紅色風球,怎麽耶麗亞小姐跟跳國標舞似的,甩頭甩腦的旋轉了一夜,都以為她消失在晨曦裏了,結果是興致未盡,還要接著來。
果然,耶麗亞小姐再次發威,一場大雨沒頭沒腦地傾瀉而下,激烈的雨聲伴有電閃雷鳴,不覺使得坐在那裏吃拉麵的呼延鵬神色漸漸凝重、嚴肅起來。
想到剛才的采訪,想到司法界最高領導在“大法官”論壇上坦率地承認,近年來司法製度和司法界存在不少問題,必須改革。呼延鵬心想,縱觀整個司法界,有沈孤鴻這樣疑點重重的法官,有屠蘭亭這樣可以為所欲為的法學院院長,出了翁遠行這樣比竇娥還冤的冤案實在也是不足為奇。想到這裏,他雖然倍感寒氣,竟也感到了肩上的擔子和心中的壓力,他想他一定要不辱使命,為司法改革盡一個記者的綿薄之力。
聖經上說,“那門是窄的,那路是長的。”呼延鵬覺得自己此時的心情尤為神聖。他想,到底是法學院屠院長的所作所為還是耶麗亞小姐的瘋狂發作使他產生了這麽強有力的社會責任感呢?這個問題他並沒有得到答案,但他終於明白了,影視作品中那些陳舊老土的橋段,那些電閃雷鳴大風大雨時主人公的堅毅表情,的確是來源於生活的。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浩淼,整個世界都被浸在了水裏,雨水從天上來,卻在地上匯集成河,遠遠望去便覺水天一色。
三天之後,呼延鵬的新聞報道《司法界還有沒有“淨土”?》登在《芒果日報》第二版上,自從呼延鵬對翁遠行一案的追蹤報道引發了熱烈的討論之後,可以說他的名字已經成為一個品牌。
過了立秋,天氣雖然還是悶熱悶熱的,但是一早一晚還是有了一絲不為人察的涼意,不再那麽煩熱得灼心,看來節氣這個東西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的。然而,本地暗流湧動的報業大戰卻在不聲不響中升溫,進入了白熱化狀態。
先是戴曉明耗資1700萬美金的兩條從瑞士進口的印刷機生產線正式投產,作為一個市級報紙的印務中心,居然擁有國際超一流的現代化印刷硬件,生產線從頭頂盤旋而過,報紙的清晰度前所未有的光鮮醒目。這使得每一個參觀者以及國內外同行無一幸免地目瞪口呆,有一個美國報人直到離開時也難以置信這是在中國看到的印務中心。
事實證明,戴曉明當年的圈地舉動的確是有戰略意義的,目前,他在城鄉交接處開發建設的記者鄉村俱樂部,因其山清水秀設施齊全已開始熱火朝天地迎來送往,既能招待頻密來往的同行,也是在城裏呆膩了的中產階層樂意前往的絕佳去處。
此外,“芒果”與香港某上市公司合作籌建的報業大廈已進入選址和建築設計方案招標階段。所有這一切都讓戴曉明的輝煌扶搖直上,可以說他的人氣早已蓋過了某些省市領導。
始終保持心態平和的方煌還是有些坐不住了,盡管他並沒有去參觀《芒果日報》的印務中心,但其實他對國際一流的印刷設備怎麽會不熟悉?又怎麽會不垂涎三尺呢?可是他要養活一個部門齊備作風精良的不賺錢的母報,這不能不是一個巨大的負擔。因為她是黨的喉舌,方煌覺得沒有任何理由不把她辦好,尤其是在這個物欲橫流拜金主義盛行的世風之下,保證把黨的聲音不走樣地傳達出來是他這樣一個老共產黨員責無旁貸並且無怨無悔的。
然而,時代畢竟不同了,大合唱的年代已經過去,當今的社會舞台業已是各路英雄盡領風騷。每當方煌看到他眼中的年輕人大展宏圖的時候,內心中都會有一點廉頗老矣的悲哀,因為他深知無論是他的戰略眼光還是開拓精神都已到了大限,這是客觀規律,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他把洪澤叫到家裏喝了一晚上悶酒,洪澤當然是醒目仔,他說,方總,我們的領銜大報是不可能打擦邊球的,整個報業集團的隊伍也是扶老攜幼,所以先進的印務中心這樣的硬件在我們這裏永遠是抓不著的那個晃動的金蘋果,如果我們想別開生麵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出奇製勝。
方煌歎道,強手當前,我就不知道還能有什麽奇招。洪澤說,戴曉明好大喜功,隻要是形式上的盛宴他都會一擲千金,但對於報紙的靈魂也就是它的思想容量他是幹不過方總你的。方煌不以為然道:那又有什麽用?現在誰還注意有思想性的文章?洪澤說,不對,這是我們的優勢,我們也要把它發展到極致。方煌說怎麽個極致法?洪澤說這些天我也沒閑著,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我們搞一個財經類的報紙,就在北京采編、出版,這是一種文化北上,我們在改革開放的前沿練兵,曾經在本地辦過高質量的經濟觀察類的報紙,現在是殺出去的時候了。有人說中國真正的財經記者總共不過20人,我想這裏麵必須有我們南報報業集團的人,這是經濟領域裏的製高點,我們必須搶占。
洪澤的一席話方煌覺得不無道理,於是兩個人關起門來打造秘密武器,又拿到編委會上群策群力,最終一份高起點的財經類日報《京觀察》進入即將麵世的軌道,廣告語頗為豪邁:“聯合強勢夥伴,力邀精英加盟,打造北京新媒體。”
對於戴曉明來說,他從來不敢小看方煌的軟件優勢,但他的確沒想到方煌能在洪澤身上挖掘出年輕的思路和衝勁兒,現在看來,收不收留洪澤的這步棋他走得是太草率了一些,等於拱手送給了方煌一對翅膀,在用人的問題上,他始終是不如方煌老辣的。但這也沒有什麽,戴曉明心想,雖說是“天下惟同類可畏也。勢近則相礙,相礙者相軋耳”,但就他個人的人生而言,沒有勢均力敵的對手不是太寂寞了嗎?!
在此期間,晚報報業集團也不甘示弱,柏青的老丈人也調整了辦報方針,在堅持格調的同時注入適合新市民口味的元素。同時,晚報的編委會幹脆拉到郊區去狠開了幾天神仙會,他們也是在軟件上下工夫,決定建立一個“前沿論壇”,邀請全國各個領域的有識之士坐而論道,傳播新思想、新觀念。當然在傳播真理的同時也反複強化了晚報曆史悠久品位高尚的知名度。此外,他們還清理整頓了旗下不賺錢甚至難以為繼的子報,並加大力度尋找合作夥伴。
表麵看上去,報業集團三足鼎立的局麵也僅限於各自使勁,不交手便難見雌雄,更談不上什麽白熱化。問題出在做傳媒的人全是狗鼻子,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是引發大戰的導火索。
洪澤從柏青那裏得知晚報尋找合作夥伴的消息,連夜給方煌打電話,希望南報報業集團借此機會並購晚報的子報,因為“南報”隻有把蛋糕做大才能夠有效地鉗製住戴曉明。方煌說這可能嗎?洪澤說戴曉明辦的哪一件事是可能發生的?在我看來,中國的媒體必將走向並購之路,那才預示著中國媒體大變革的時代真正到來。他的話讓方煌少有的熱血沸騰起來,於是委派洪澤通過柏青去試探他的老丈人。
結果是柏青的老丈人在柏青麵前拍著桌子大罵洪澤,他說我了解方煌,他想破腦子也想不出這麽損的招兒,一定是洪澤,這小子走到哪兒都是一隻狼,逮到誰吃誰。柏青說您老先消消氣,咱們平心而論“晚報”身上掛著那麽多不賺錢的子報實在也是沉重的負擔,必然影響到整個報業集團今後的發展。老丈人說柏青你糊塗,“晚報”最注重的就是形象問題,最值錢的也是這塊金字招牌,作傳媒首先是做公眾形象你懂不懂?臉麵都不要了還做什麽傳媒?我是寧肯玉石俱焚也不能把自己的家業賣給別人,這叫什麽事啊?!
消息終於傳到了戴曉明的耳朵裏,他再一次後悔當初沒有接納洪澤,事實證明洪澤這種人,他若不是你最得力的助手便必定是你最強有力的勁敵。
戴曉明毫不猶豫地出了一個天價並購“晚報”不賺錢的子報。他想他若不領這個風騷本地還有更合適的人選嗎?並購這樣的豪舉肯定是傳媒圈內的大新聞,大熱而出的領軍人物沒有理由不是他戴曉明。所以他出手的價格高得驚人,以至於高到柏青的老丈人都發不出火來了。連夜開編委會討論對策。
不過戴曉明一向都不是慈善家,他在開出天價的同時也開出了相當苛刻的條件,那就是隻要殼,不要瓤,隻要全國發行的刊號,不要編輯部的任何一個人。因為戴曉明覺得他招聘新人辦報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何必拖家帶口地領著一群別人的舊部,除了麻煩還是麻煩,報紙也辦不好。
也就是說,有相當一批一線的報人麵臨脫崗,斯文掃地。要知道當年晚報精選的人,哪一個不是過五關斬六將的誌士仁人?怎麽到了戴曉明嘴裏就成了垃圾?這實在是他們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
戴曉明也知道這又是一件得罪人的事,不過以他的現狀似乎已經不用再誠惶誠恐了。果不其然他招來的是一片罵聲,在口口相傳之中他變成了一個冷麵黑心的惡魔。
這種時候方煌又出來做好人,他放話說他可是照單全收,看重的恰恰是他們豐富的采編力量。這也許是方煌的一句心裏話,也許是無形中砸向戴曉明的板磚。到底是什麽也隻有方煌自己知道。但不管怎麽說,世界上的事情就那麽奇怪,其實誰心裏都明白做事必須像戴曉明這麽做,但是真正落下好話的卻是方煌。
關於並購的事後來還是不了了之了,但是對於三大報業集團來說,新一輪的平靜中已是枕戈待旦,箭在弦上,因為每時每刻都有可能烽煙再起。
耶麗亞台風登陸的那個晚上,柏青到一個高尚小區去看一個朋友,朋友兩口子搬進新屋不久便約他去吃飯小坐。他離開的時候已經將近10點鍾了。
透透徹底轉過頭來,見是柏青,著實驚喜萬分。柏青忙道,趕緊上車吧,你去哪兒我送你去。
透透蹦蹦跳跳地躲開地麵上的積水上了車,剛一坐進駕駛室便長籲了一口氣,道,柏青,你可不知道下雨天打的士有多難,我等了差不多40分鍾,好不容易等來的幾輛車還不夠男士一窩蜂搶的。柏青急忙把車上的紙巾盒遞給她,透透小心翼翼地擦著臉上的水漬,不一會兒抬起頭來問柏青,我臉上的妝花了沒有?柏青看了看說沒有。
車在風雨中開上馬路,柏青道:“這麽晚了,又刮台風,你還上哪去?”
透透說了一個五星級酒店的名字。
柏青說:“不是時裝發布會吧?”
透透笑道:“內衣秀也不會這麽晚發布啊,是個應酬。”
“做個漂亮的女孩子也是真不容易。”
“柏青,還是你惜香憐玉,要是呼延鵬看見我10點鍾化個濃妝往外跑,準又吵翻了天。”
“他在意你嘛。”
“這我知道,要不我會這麽忍他?”
“你們倆真是好笑,都愛對方,又都說在忍對方。”
“說穿了愛不就是一種忍耐嗎?”
兩人一路說著閑話,很快就到了五星級酒店的門口。由於前麵停了好幾輛車,不知何故堵在那裏,透透謝過柏青之後便撐傘下車。柏青的感覺是她一露麵,便有兩三個西裝筆挺的高大男人撐著黑傘跑了過來,他們殷切地把透透迎進酒店大堂。
不知為什麽,柏青心裏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首先是透透今晚必須應酬的客人實在是有些高調,搞幾個英武男人守在這裏,正常的應酬也不至於這麽誇張吧。此外透透說的也沒錯,一個女孩子晚上10點以後還要濃妝豔抹的往外跑,是什麽應酬會這麽重要?對於女孩子來說,男人都是陷阱,越是張揚的男人就越是深不可測的陷阱。但常常是這樣的陷阱卻是女孩子心目中的謎一樣的夢幻。
柏青把車停在了正對酒店大門的露天停車場,他想反正他回家也沒什麽事,不如在這裏等等看,這個晚上風雨交加,總讓人有那麽點不放心。
又是一陣緊鑼密鼓的風雨襲來,車窗上的玻璃因為沾滿雨滴立刻花了,望出去的景物也滿是斑點。柏青擰開一瓶依雲礦泉水,慢慢地喝了兩口。他打開車上的音響,放了一曲約翰·威廉姆斯的小提琴獨奏曲《辛德勒名單》,當絲緞般質感的弦樂流淌而至時,他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他的生活過分精致了,以至於他越來越不喜歡鋼琴的激昂與雄渾,孤獨純美的小提琴聲常常成為他心靈的慰藉。
其實,柏青曾經有過的激情早已灰飛煙滅,他的生活又恢複了原有的寧靜。一方麵,車禍中受傷的病人終於告別植物人生涯過世了,病人的家屬要了一筆錢,算是一了百了。另一方麵,他的大舅子仍不敢在當地露麵,據說是在福州與人合夥做生意,柏青總算圖到個耳根清靜。
惟一有變化的是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在家的話也越來越少。他發現原來高品質的生活都是有代價的,比如他就是這個家庭裏的一件精美的擺設,而且優越的生活很黏人,可以把豪情壯誌衝雲天的感覺消解得一幹二淨。柏青也不是自甘墮落,他曾向老丈人提議自己重回采編部,老丈人注視了他良久,也並沒有攔著他,老丈人說廣告部是個肥缺這誰都知道,你以為這個位置這麽好坐?哪天我下來了估計你的位置也坐不穩。不過他也覺得柏青沒有沉溺於一種安逸生活頗讓他欣慰,但一旦回采編部就沒有退路了,那是一項非常艱苦的事業,叫他一定要想好。這麽一來,柏青又有些猶豫,也就不再提這件事了。
時間在漫想中緩緩流過,柏青覺得他的生活中什麽也不缺,缺的隻是一些看不見抓不著的東西,譬如熱情、興趣抑或是理想,他內心深處的焦慮在於他離這些東西越來越遠,而他又沒有勇氣孤注一擲。
賓館的門口終於出現了幾個靚麗的女孩子,不過柏青最先看到的還是米波小姐,因為米波小姐經常要用她那張年輕到與年齡不符的臉做廣告,所以她的形象相當深入人心,見過點世麵的人都知道她。而圍繞在米波身邊的女孩子不是模特兒就是明星,至少也是美女,所以那些有錢佬其實最給米波麵子。
這時風雨尚未歇息,女孩子們被風一吹簡直成了江畔嫩柳,加上她們婀娜多姿的體態神情,著實令人陶醉。透透也在其中,她是這張美麗油畫的一部分,而且她有文化有見識,這就讓她的笑容和姿色不同凡響。
有幾輛好車開過來,她們開始道別分手,美女上靚車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這時的透透便有幾分不為人察的落寞,她知道自己恐怕要上米波小姐的車了。也就在這時,柏青的車滑到了賓館門口,他按了一聲喇叭。當透透發現柏青竟然沒走時,滿臉的驚喜全部變成了不可思議,她迅速地告別了米波小姐,坐進了柏青的駕駛室。
柏青是一個越施惠於人反而越平靜的人,所以他幾乎是沒有什麽表情地開著車。透透忍不住拍了他一下說:“你幹嗎對人這麽好嘛。你對人家這麽好叫人家怎麽報答你嘛。”
“你以後少給呼延鵬使那點小性子就行了。”
“怪不得呼延鵬總說你好,我看你們三個人還真是難得。”
“男人的友誼,是女人不能理解的,也是女人做不到的。”
“你是不是想說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是出自兩個男人的故事?”
“那倒也不是,我隻是覺得女人之間的鐵必須具備一個前提那就是平等,男人不是,男人隻要有深層次的理解和信任,永遠付出也毫無怨言。”
“柏青我還真沒看出來你是一個這麽有層次的男人。”透透說完這話,故意誇張地瞪大眼睛看了柏青一眼。
柏青都被她看笑了。
柏青走進透透新買的房子,因為幾乎跟他朋友家的房子格局一樣,隻是透透這裏少了一間房,其他沒有太大區別,柏青也就沒有大張旗鼓地參觀,隻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環視了一下客廳的陳設。透透拿了一罐凍可樂給他,柏青邊喝邊隨意問道:“你這種套型的月供是多少錢?”
“八千。”
“那也不少啊。”
“可不是,真有點喘不過氣來呢。”
“叫呼延鵬多付點就是了。”
“他不知道這件事……你這麽吃驚地看著我幹什麽?他真的不知道我買這套房子。”
“幹嗎不告訴他?”
“早就想告訴他,可是趕著付費越來越有壓力,突然就不想跟他說了,你知道他這個人,肯定又懷疑這房子的來路,又會罵我貪心,我也承認我對好房子是情有獨鍾。如果為這件事吵翻了天你說多沒意思。”
“那你一個人真能供下去嗎?”
“我想我會有辦法解決的。”
“什麽辦法?你能告訴我嗎?”
“……剛才米波的那個飯局,她給我介紹了一個富豪朋友,那個人特別講排場,每次外出旅遊都要帶著美女和他自己的醜狗,這回是去馬爾代夫群島,如果我答應陪他去,除去我的費用之外還會付給我一筆錢。不過你不要想歪了,這之中沒有性交易,不屬於‘援助外交’,僅僅是這個富豪的怪癖以及他對外形象方麵的苛求。當然我也可以寫一些異國情調的時尚隨筆。”
柏青平靜地看了透透一眼:“你相信這個故事嗎?”
“剛才吃飯的時候我見到那個人,他很風趣優雅,絕對不是一個色魔。”
“人到了那樣一個浪漫之島,誰能預料會發生什麽事?……如果他在費用後麵再加兩個零,誰又能擔保這種事不變成性交易?”
“我有自己的道德尺度。”
“道德本身就沒什麽尺度。……萬一你一時衝動愛上他了呢?我敢擔保你跟他之間不會有任何結果。而且呼延鵬怎麽辦?!”
透透的情緒突然變得很糟,她提高了嗓音道:“我說了我不會!我愛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呼延鵬,隻不過我對生活有要求,有標準,問題是呼延鵬永遠不會當我的配角。難道是我錯了嗎?”
“……其實你也不想去,你在說服你自己而已。”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接下來是片刻的略顯尷尬的寧靜。
柏青站起身來,柏青說:“透透,聽我的話,不要去什麽馬爾代夫,也不要相信那些虛張聲勢的人。你需要多少錢,我先借給你。”
耶麗亞小姐終於安靜下來,是那種失聰般的無聲,雨後的夜晚出奇的溫存,落地窗外的月色清輝傾瀉,如美人回眸時如水的眼神。柏青離去了好長時間,透透始終站在那裏發呆,在這樣一個夜晚,她想,她去馬爾代夫會怎麽樣呢?她不去馬爾代夫又會怎麽樣呢?明天會發生什麽?以後又會發生什麽?她真的會跟呼延鵬結婚嗎?她跟呼延鵬之間還會有什麽故事?她跟柏青之間又會發生什麽?總之在那長長的一瞬間,她覺得她的世界裏出現了無數的不確定性,以及無數的可能性。她應該如何應對呢?她不知道。
可是柏青知道,他必須阻止透透愚蠢而荒唐外加異想天開的舉動。
深夜的環市公路上,明顯比白天冷清了一些。柏青的車在高架橋上忽起忽落卻絲毫沒有減速,他平靜地駕車,同時也平靜地想道,人的欲望有時隻是一個念頭而已,但一個念頭卻有可能改變人的一生。
呼延鵬突然特別想吃川菜,隻覺得嘴巴裏淡出個鳥來。他打電話給柏青,柏青沒空,說是要給他老丈人做生日什麽的,反正就是他老婆家的那點事。呼延鵬又給洪澤掛電話,洪澤說不如你下午早點來,先陪我去拿上好了牌的新車,然後咱們再一塊吃飯。呼延鵬驚道你買車了?洪澤道原來開車開順手了,現在《星報》又不給我配車,我不是難受嘛,反正分期付款,我現在的工資比在部裏的時候高,首期還是拿得出來的。呼延鵬說又是房子又是車,會不會扛得太辛苦?洪澤說不死就扛著唄,死了再說。
於是兩個人敲定了時間,幹脆直接在車場見麵。
由於洪澤來到《星報》之後正式調整了辦刊宗旨,那就是要辦一份真正意義上的八卦報紙,以滿足人民群眾的知情權。所以他直接領導下的狗仔隊也顯得格外活躍,完全不像過去那樣猶抱琵琶半遮麵,而幾乎是到處搜羅明星醜聞,尤其是最光豔的女演員的醜聞。洪澤的理論是任何事物的受益和負重都是雙向的,沒有理由娛樂報紙天天去參加新聞發布會然後寫稿宣傳影視作品和紅星,他們想出名就仰仗我們,挖一點他們的隱私就那麽大反應,那我們的報紙還怎麽賺錢?
這樣一來,《星報》的發行量是節節攀升,但同時肯定是劣評如潮,有人提出質疑說雜技團的空中飛人在國外得了金獎,連續三天想上《星報》的新聞上不去,因為洪澤說這算什麽新聞?隻有人從空中掉下來了才是新聞。如果非要說得金獎是新聞,那也是大報的新聞,跟我們小報沒關係。中央芭蕾舞團來演《紅色娘子軍》也不是新聞,哪個過氣的芭蕾舞女演員找了一個小自己十幾歲的小女婿才算新聞,而且她以前演的還必須是白毛女或者吳瓊花。結果演出公司為了推票隻好花錢登了個有價新聞。
然而洪澤根本不以為意,他說名聲越臭的娛樂報紙越有人看,俗話說是有勁料爆,幹嗎去看那些撓癢癢的潔本?而且他並非一個傻大膽,他太知道禁區是什麽了,隻要你擁抱八卦,保證你沒事。
所以什麽事有風險他就登什麽,而且常常是先寫好洋洋灑灑的深刻檢討之後再登。所以出了事會打橋牌的娃娃臉處長肯定要來找他,可是檢討書寫得那麽深刻你還真拿他沒辦法,你咬他啊?!娃娃臉處長隻好去找方煌,方煌說一定要對洪澤嚴肅批評,對報紙徹底整頓,風頭過去自然又是不了了之。
時間還早,兩個人決定到市郊的一家新開張的川菜館,名字叫做老媽火鍋城,說是無比的聲勢浩大,蔚為壯觀。所以他們把車開上了機場路,直奔火鍋城而去。
現在的公路網越來越發達,車子開往市郊有一種魚歸大海的愉悅。洪澤當然也不例外,新車如新人,新鮮勁剛剛被吊起來,他不覺按下開關按鈕,讓窮跑呈現出敞篷狀態,一路按著喇叭超車甚是拉風。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洪澤隻好減速,接聽電話。
電話是一個狗仔隊員打來的,大意是在明星家門口守了兩星期,明星忍無可忍隻好率領全家拿著棍子追打他,幸虧他跑得快,否則肯定倒在亂棒之下。
洪澤想都沒想就破口大罵,他說你跑什麽跑,叫他們打就是了,難道他們還敢把你打死不成?打完就去驗傷,驗完傷就上頭條新聞,明星打人尤其是有儒雅之稱的大明星打人不要太醒目。死蠢死蠢的,拜托你以後不要用屁股想事。洪澤罵完就收了線,根本不聽對方辯白,還把手機重重地往駕駛台上一扔。
呼延鵬見狀笑道:“連我都覺得你不是你了。”
洪澤懶洋洋地回道:“有什麽不是的,我跟你不一樣,從來就不是一個規矩人。”
“洪澤,其實我特別欣賞你。”
“是嗎?”
“和魔鬼在一起的時候就是魔鬼,和天使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天使。”
“我永遠就不會是什麽天使。總之別太信任我,也別信任什麽友誼,我是那種逮著舞台就表演見到黑影就開槍的人。”
“可是你正應了恰逢其時,適者生存這句話,你活得總是那麽痛快。”
“不能成王就做寇。活著不就是為了痛快嗎?我不希望自己得失感那麽重,其實得失怎麽分得開?得中有失失中有得,實在是太簡單的道理了。”
兩個人一路聊著閑話,窮跑也如離弦的響箭沿著射程勇往直前。
事情常常是這樣,如果洪澤和呼延鵬順利地到達了火鍋城,好酒好菜的叫了一桌子直吃到眼珠子都快被辣出來。那就連最蹩腳的故事都不是,而隻不過是庸常生活中的一幕,如同他們也進洗手間,也給父母打平安電話一樣。
在八車道的十字路口等紅燈時,一輛格外炫目的奔馳跑車無聲地停在洪澤的窮跑旁邊,窮跑自然也就像12點鍾敲過之後的灰姑娘頓時變得破衣爛衫,慘不忍睹。
車比車是男人心中永遠的痛。
洪澤和呼延鵬的眼光就像聽到命令一樣齊刷刷地盯著這輛天皇巨星般的跑車,它的款式、顏色以及流線型曲線之完美是那樣的簡單高貴。奔馳跑車也是呈敞篷狀態,開車的是一個看上去十分纖細的妞兒,肌膚如雪,散落著一頭瀑布般的秀發。更奪命的是她那種萬事不以為意的神情,就仿佛她剛剛從火星到來。於是兩個男人又保持一致地看著女孩,眼睛嘴巴張得一樣大。
綠燈來臨,所有的車如萬箭齊發,隻有洪澤的窮跑晚了十幾秒或者幾十秒。就在奔馳跑車從他身邊加速擦過之際,洪澤看清楚了坐在女孩身邊的男孩是歌手傑克。這不僅令他大為吃驚,甚至興奮得漲紅了臉,整個人像機器人一樣全身僵硬地坐在駕駛室裏直視著前方。
要知道,大眾對於傑克的追捧絕不亞於球迷對待小貝的癡迷程度。
傑克自然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的原名小明小華或者小虎,總之很中國簡直就能聞到高粱米的芳香,傑克是他的藝名。不僅如此,他的背景資料也簡直沒有任何可以渲染發揮之處,他既不是從外國回來,自己又不會寫歌,甚至隻有高中文化,在酒吧樂隊裏做過小混混。這還嫌不夠齊全,同時攤上父母早年離異,小學時的班主任幾乎對他毫無印象,原話是那時他呆呆的,不多話,像是反應遲鈍。而且傑克唱歌吐字含混模糊,給他寫歌的音樂人全是些不清白的家夥,歌詞前言不搭後語。樂評人對傑克的評語是要聲線沒聲線,要長相沒長相,還混什麽混。
有人說,就是輪也輪不到這麽泄氣的人發家。
然而發生在傑克身上的奇跡至少證明了有一句話說得對,那就是機會有時也會降臨在沒有準備的人頭上而不是永遠被人質疑你做好準備了嗎?這或許也是近年來報考文藝院校的年輕人激增的理由之一吧。
沒錯,傑克絕對不是流行音樂中唱得最好的,他幾乎沒有代表作;長相也不是最俊朗的那一位,小眼睛,略顯蒼白的臉上因缺乏表情而毫無生氣,可是就是這樣一位乏善可陳的歌手,他就是莫名其妙地紅了,有人說他是最具有商業價值的一位歌手。先是年輕人瘋狂地愛戴他,男歌迷稱讚他有特殊的曲風和音樂天賦,女歌迷見了他除了尖叫就是淚流滿麵。他的每一張唱片一經推出就褒貶不一,但銷量總是硬道理。隻要歌迷喜歡肯掏腰包,誰也沒辦法,而恰恰是這個被分析得一無是處的傑克創造了流行音樂銷量第一的神話。
市場分析員說,傑克唱片的消費者大部分是高中生,很多人的家庭背景跟傑克相似,甚至如出一轍,這就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感,他們認同傑克並在他身上實現了自己的成功夢想。一個藝人過於完美,過於堅強,什麽都不在話下會失去親和力和平衡點,這一切在傑克身上你完全不用擔心。他有些蒼白,呆呆的惹人憐愛,有時還會有些不知所措,不僅孩子們喜歡他,大人們也不反對孩子們喜歡他,因為大人們會感覺到他便是自己的那個孤獨古怪學習永遠也搞不上去的孩子。
其實,分析根本就是扯淡,人類社會就是這樣,在成功的例子上分析成功,在失敗的例子上分析失敗,自然是怎麽分析怎麽有理。所有的人在這些分析麵前點頭稱是,因為那些分析貼心貼肉地精辟,其實還需要分析嗎?結果就是一切。
關鍵是傑克的確是成功了。
傑克星途的發紫還在於廣告商不失時機地跟進。其實廣告明星才是樂壇的真正贏家,尤其是曆史悠久的名牌飲料,他們才是潮流先鋒的排行榜,榜首肯定是最為當紅的藝人,因為他們的影響力最大。還有的就是手機,手機的變幻程度簡直超過了流行色。傑克最新的一則手機廣告“小到關你屁事”,目前已經是年輕追星族的首選。
可是傑克還真的是一塊明星料子,他不負重望,沒有在平淡生活中果然變成隔壁老張家的兒子,而是大爆冷門地和一位馬來西亞超級富豪的女兒相識,這個富豪是個華人,據說有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兒,被富豪視為掌上明珠,可惜她13歲時患有抑鬱症,看遍了名醫,求遍了仙草,時好時壞地治療了七年,目前也隻有20歲。現在兩個人之間是否有了感情還是天字第一號絕密。此外,有狗仔隊員拍到傑克在異地做宣傳時有不明身份的發廊妹進入他的酒店,按響他的房門的照片,傑克解釋說是來找他助手的,可是再完美的解釋得有人相信才行啊。這件事到底是巧合還是故意,傑克是表裏如一的好男孩還是骨子裏的街邊痞子?如此有炒作價值的新聞早已讓各大媒體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於是傑克是否招妓又成為娛樂圈裏的一大懸案。
在這種情況下,傑克好像也隻能玩失蹤了。
所以說,當洪澤發現傑克時他能不興奮嗎?尤其是駕車的女孩完全有可能是那個美麗的抑鬱症患者,他們在同一場合出現幾乎是沒有可能發生的事。並且從奔馳跑車後座上的路易威登旅行箱上可以判斷傑克可能是去飛機場飛往外地。
洪澤一手駕車一手從腳邊黑色辦公包裏摸出數碼相機,他將相機遞給呼延鵬,他說:“記住,你的任務就是一個,除了拍照還是拍照。”
呼延鵬接過照相機擺弄了一陣,他對這東西還算駕輕就熟。不過他想了想問道:“他們在機場會接受你的采訪嗎?”
“你是豬啊?你以為我會買一張頭等艙的機票用報紙蓋著臉坐在他的身邊嗎?”
“我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
“有些采訪是可以在交通事故當中進行的。”
“你瘋了?!”
“這是一個最冷靜的決定。”
“我看還是算了吧,那個女孩有病,傑克也不可能招妓。”
“那沒辦法,娛樂新聞本身就很殘酷,再說誰能保證傑克就一定不會招妓?沒有采訪你憑什麽下結論?我告訴你人見人愛的臉本身就最有欺騙性。再說了,就算他沒有招妓,讓這個有點害羞的男孩子著急也他媽的是眾望所歸。誰都知道大泡泡是要破的,可是泡泡越吹越大的時候最誘人,人們寧可相信它會無限製地大。”
“那你又能怎麽樣?人家的車5秒鍾加速60英裏。”
“會有機會的。”說這話時,洪澤詭譎地笑笑。
“你不要告訴我真的去追尾撞車啊。”
“難道還有其他的辦法嗎?”
“可是咱們這輛車的保險還沒有正式起效呢。”
這時的交通燈已近在眼前,由於一路上的高速前進,洪澤的窮跑似乎是有點停不下來的意思,也就在他說出“顧不了那麽多”的同時,窮跑已經窮凶極惡地衝向靜如處子的奔馳跑車的車尾。
隻聽見砰的一聲悶響。
呼延鵬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在他的身體猛然間向前衝的同時,還是按下了鏡頭如槍口般的照相機的快門。
這件事終於釀成軒然大波,盡管洪澤堅稱是他的窮跑刹車失靈,但沒有人相信他的鬼話。第二天下午,本地支持傑克的歌手也包括傑克本人和眾多影視明星,以及藝人所在的公司從業人員,集體站在南報報業集團的大門口當口罩黨——他們不化妝,不穿奇裝異服,不苟言笑同時一言不發,每個人戴一隻大口罩,表示對暴力媒體的抗議。
標語牌更是五花八門,最醒目的是“《星報》可恥”,“洪主編是黑老大”,“抵製不良報人”,“我們的人身安全誰負責?”等等,引來大批的市民圍觀。
圍觀的群眾當然不是出於什麽正義感,對於他們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媒體明星都是他們的貼心人。於是他們看到處於一對微妙關係中的冤家打起來,這本身就是一件挺解悶的事。而且還能夠不掏錢不買票地看到這麽多明星的“寫真”,那就更是一件令人心花怒放的事了。人們對照明星開始議論紛紛,明星不化妝怎麽會跟我們完全一樣呢?不戴口罩和墨鏡或許還不如我們呢。他們哪有我們想像的那麽美?!
這回方煌沒那麽好彩,他被請到省委宣傳部部長辦公室喝功夫茶,“部長請你飲茶”的意思圈中人個個知道是“死定了”的正話反說。然而這時的洪澤卻正在他的辦公室裏呼呼大睡,因為他通宵撤稿換稿,直到把最新的獨家專訪登上報端最醒目的位置。他幾乎忙到淩晨,報紙終於可以按時出街,他才鬆了一口氣。
可以想像這一期的報紙如何搶手,包括洪澤冒險加印的五萬份,上午10點鍾以前全部銷售一空,一時洛陽紙貴。
洪澤在長沙發上四仰八叉睡得昏天黑地,睡夢中隻覺得有一群黑口黑麵的人沒有緣由地追殺他,他沒有辦法隻好拚命跑拚命跑,結果慌不擇路竟然誤闖到一條死胡同裏,那幫人便像狼狗一樣撲上來又是搡又是推……總算,洪澤睜開了眼睛,隻見方煌正在一個勁兒地搖他,神情氣急敗壞。
方煌道:“你還睡?你可真行。”
洪澤坐起來,神誌還沒有歸位,整個人無比困頓地看著方煌。
方煌指指窗外,意思是讓洪澤自己看。
洪澤踉蹌了幾步來到窗口,伏下身去往下看。沒事人一樣:“他們在那兒幹嗎?”
“他們在那兒抗議。”
“抗議我啊?好事啊。”
方煌突然勃然大怒道:“洪澤!拜托你清醒一點行不行!再怎麽抓發行量,我叫你辦的《星報》也是一張正常的報紙,不是流氓小報。”
洪澤算是徹底醒了,一臉無辜道:“流氓小報也不是這個辦法啊,那我就不用采訪了,我就直接捏造。”
“放肆!你搞這種‘打、砸、搶’新聞,你覺得你很得意是不是?!”
洪澤也火了,嗓音拔得老高:“新聞本來就沒有貴賤之分,隻有真假之別。你可以認真地看一下我寫的報道,我敢說是如實報道,既沒有歪曲事實,也沒有一點我的個人立場。至於說到新聞的手段,我看不那麽重要吧。”
方煌壓低嗓門,五官卻急切地擠在一起,他敲著洪澤的辦公桌道:“你這種做法完全是下三濫的做法你知道不知道?!”
洪澤白著一張臉道:“做娛樂性的報紙還能顧臉麵嗎?!方總,我是從內心佩服你的,可是你們這一代人最喜歡強調的就是‘正確性’,在任何事件裏都能找出微言大義。可是現在,要臉麵就有可能沒飯吃。”
方煌啞然,一時無言以對。
洪澤又道:“方總,現在本地的報業集團之間競爭得那麽厲害,我們總不能老是看著戴曉明唱主角吧。你仔細想想他有什麽絕招,不就是玩出位嗎?永遠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螃蟹現在都快被他吃光了,咱們連湯都喝不上。我們為什麽就不能搶點風頭?現如今風頭可就是人氣。老百姓可不管誰是誰,捧的就是個熱場子,人氣越旺就越有人買你的報。我估計這次發行量能上去10萬份。”
直到這時,方煌心頭的火氣才漸漸有所回落。剛才在宣傳部,部長狠狠地把他給批評了一頓,部長主要是從安定團結的高度來看待這件事情的。部長說今天的大好形勢得來不易,我們作為黨的媒體就更要維護好這個大環境,搶新聞沒有錯,萬一出了事出了人命案誰負責?!老百姓看到那麽多藝人坐在省委機關報門口成何體統?!可是現在方煌聽了洪澤一席話,雖然有些刺耳,但也覺得不無道理。
不過話說回來,方煌心想,他作為一個老報人也算是閱人無數,像洪澤這麽另類的人也著實少見,他就像一個熱山芋,吃著燙嘴捧著燙手,但是扔掉他你又絕對舍不得。
這一事件的最終收場,是方煌和洪澤下樓來麵對藝人鞠躬謝罪,並在最新一期的《星報》頭版刊登致歉聲明。不過洪澤在接受其他媒體的記者采訪時說,其實對於明星來說,被狗仔隊圍堵是一種待遇,沒有哪一個明星是脫離媒體自己紅起來的,希望他們不要過河抽板忘了自己是怎麽起家的。
有人說,洪澤是一個中了槍應聲倒下時還在罵人的人。但不管怎麽說,經過這一事件的洗禮,《星報》的發行量上漲了30萬份。
第十章
厄運如山倒。而且厄運降臨前通常是風調雨順沒有任何先兆的。
傑克事件雖然鬧出一場風波,但除了窮跑和富跑一塊進修理廠之外,人員方麵基本沒有大礙。最讓人擔心的是傑克的女朋友是否會受到驚嚇,但顯然她是經受住了考驗。也許由於她一直生活在國外,又被父母嗬護備至,所以她始終就當發生了一場車輛事故而已,沒有任何異樣反應。倒是呼延鵬當晚在事發現場就感到胸部刺痛,為了防止意外,洪澤便陪他去醫院照了胸透,結果是他斷了兩根肋骨。也許是窮跑衝上去的一瞬間對呼延鵬的震動力偏大,不知道,反正結果就是這樣。
洪澤說道:“真是中看不中用,紙糊的呀。”
“少廢話,你賠我誤工費。”
“那是自然,還有幫忙費,一塊給你。”
呼延鵬苦笑道:“我這回可真是害人害己。”
“說你腳小你就扭上了,你怎麽不說拍電影都沒有這麽刺激啊?”
“我不需要這麽刺激行不行?”
“可是讀者需要啊,我也沒辦法。”
“那你說我們當年追求的東西……”
“別跟我提當年,我雖然不至於為今天的我而感到驕傲,但也絕不會留戀天真爛漫的過去。那時候我們懂什麽?!以為有愛心就能治白血病。”
醫生說斷了肋骨並沒有什麽可治療的,隻有在家靜養。
當洪澤扶著呼延鵬走下醫院門診部大門的樓梯時,天已經全黑了,兩個人沒吃成川菜,正在討論到粥城去喝點粥。這時一個女人微低著頭匆匆地上台階,眼都沒抬地直奔住院部而去,等她旋風一般刮了過去之後,洪澤才說:“好像是槐凝。”
呼延鵬一看可不是嘛,便連叫了好幾聲:“槐凝!槐凝!”
但是很奇怪,槐凝好像沒聽見有人喊她似的,毫不減速地消失在住院部大門口。
呼延鵬在家臥床休息時,透透買了好多東西來看他,並且一邊削蘋果皮一邊罵洪澤不是人。呼延鵬說,你還沒老吧?怎麽這麽嘮叨?!透透說,交朋友也要慧眼識人,宗柏青那才是高質量的朋友,洪澤這樣的人能交朋友嗎?他是能把自己都當髒水潑出去的人。呼延鵬看著自己的紅顏知己,心想她怎麽說話越來越有水平了。隨後又想,其實女人有腦才是最可愛的。
呼延鵬跟透透提起在醫院碰到槐凝的事,透透說,她不理你這太正常了,最近好像是她先生得了什麽病,住在醫院裏,你也知道他們是怎麽恩愛的,所以她一點心情都沒有,連他們組的人見到她她都跟沒看見似的。呼延鵬心想,槐凝是一個挺經事的人,怎麽這回一下子失去主心骨了,便問透透槐凝的先生到底得了什麽病。透透想了想也說不大清楚,呼延鵬說那我們真應該一塊去看看她。透透說行。
躺了一個星期左右,呼延鵬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多了,於是一天傍晚,他跟透透約好一塊去看槐凝,結果那天透透分身乏術,呼延鵬便自己去了。他拎了一些營養品,敲開了槐凝家的門。還好,槐凝不僅在家,而且看上去心情不錯。槐凝說,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她先生的病有了很大的好轉,她那天其實也聽見了呼延鵬叫她,但她實在沒有心情一遍一遍重複先生的病,所以她沒有理他,請他原諒。
這段時間,槐凝的孩子一直在奶奶家,槐凝說等到先生的病情穩定一些了,就把孩子接回來。
呼延鵬回到住處時,有兩個陌生的男人在門口等他。進屋以後,他們說他們是公安局的,隨後告訴了呼延鵬一個驚人的消息。
其中一個微胖的警官對呼延鵬說,昨天下午,法學院院長屠蘭亭在家中自殺身亡。他留下一封絕命書,其中最重要的內容是他認為呼延鵬發表在報紙上的報道《司法界還有沒有“淨土”》一文是對他的人身攻擊,他將以死討回清白與公道。另一個警官插話說,屠蘭亭的家屬已經正式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追究呼延鵬的刑事責任。如果呼延鵬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自己寫的報道屬實,便有間接殺人的嫌疑。
畢竟是人命關天,呼延鵬當即就被嚇傻了。
案情進入調查階段,呼延鵬首先想到的還是徐彤,但是這一回徐彤又找不到了,他的手機雖未報停,但始終沒有人接聽。而法學院裏在耶麗亞台風登陸那一天見過呼延鵬的人,說話全部變換了口氣。學院組織部賈部長說他接待呼延鵬隻是正常接待,除了介紹學院概況之外,並沒有提供有關院長屠蘭亭的任何私人資料。監獄法係係主任胡教授說,他是跟呼延鵬說過自己曾經送書給屠院長,但他強調他當時已經做過解釋,那就是他送書時已表示連同書裏的內容一並送給了屠院長,也就是說如果屠院長自己的著作中引用過他的若幹觀點的話,他是完全認可的。
海歸派高矛則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他說呼延鵬他以為他是誰?為什麽都不采訪我就把我的事登了出去?我跟屠院長聯名發表學術論文關他屁事?他有什麽權力說三道四?我回國來的時間不長,在法學界毫無根基,身體不好患有慢性肝病,老婆又沒有工作。屠院長雖說對我沒有提攜之恩但也算是處處照顧,他的死讓我深感內疚。
辦案人員還走訪了其他相關人士,他們對屠蘭亭的評價總的來說還是褒多於貶。也有人說得很實在,他們說即便是有人為屠蘭亭做槍手,那也是心甘情願的,因為每個人都麵臨著職稱、位置、分房等一係列的問題,而屠蘭亭處理這類問題算是盡了力,現在人都死了,誰還會去追究這些是非恩怨,也絕不會有人出麵為呼延鵬做什麽證人。然而,法律是講證據的,沒有人為呼延鵬說話,那他就真的是很麻煩。
這樣一來,呼延鵬便把最後的一點希望寄托在徐彤身上,他這時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即便徐彤本能地想推卸責任,至少他可以證明是他為呼延鵬提供了采訪線索。
但是徐彤始終都找不到,似乎再一次從人間蒸發。
最後,辦案人員通過徐彤的手機號碼找到了他,徐彤表示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壓根就沒見過呼延鵬,根本就不可能跟他談到任何人的情況。至於呼延鵬打著他的旗號去法學院采訪一事,也許是出於記者的職業習慣,他不想評價。說到屠蘭亭的新書《當代中外行刑製度比較》中有他論文的影子,徐彤的解釋是這樣的:該著作屬於公共教材,既然是教材,那就有一個資源共享的問題,而且以屠蘭亭法學院院長的位置出版這本書,會顯得更有權威性。
呼延鵬在得知這一說法之後,驚愕得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徐彤的形象終於在他的麵前轟然坍塌,而且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掉進了一個被人精心設計的陷阱裏。
他反複跟辦案人員說,他的確跟徐彤見過麵,是在帽峰山補天閣。辦案人員說你們文人就是大話多,又不是談戀愛,哪有兩個大男人跑到那裏談事的?你說出個茶館酒樓來我倒相信。所以呼延鵬說的細節越多,人家越認為他在那裏瞎編,呼延鵬說徐彤當時開一輛紅色的切諾基,辦案人員說我們分明看到他開一輛黑色的藍鳥,徐彤說他一直開這輛車,從來沒換過。總之辦案人員的印象就是呼延鵬在講故事,神乎其神。但徐彤給他們的印象很好,很穩重,又是資深的律師,每句話都顯得很有分量。
而且辦案人員說誰看見你們在一塊了?呼延鵬說你們可以去電信局查我們的通話記錄,至少這可以說明徐彤在撒謊。辦案人員說我們為什麽要去查通話記錄,難道你還教我們辦案子不成?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們通過電話也不能說明你們見過麵,見過麵也不能保證說過什麽沒說過什麽。
令呼延鵬一時想不通的是,為什麽徐彤要兜那麽大的圈子把他裝進去?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此時此刻,沒有人想知道呼延鵬的內心感受是什麽,也沒有人想跟他一起破譯他心中的種種疑團。現實隻有一個,那就是屠蘭亭在他寓所的洗手間內割腕自殺身亡,還有比人命關天更大的事嗎?!
沈孤鴻是在他辦公室的大班台前看到呼延鵬被刑事拘留的消息的,消息登在報紙的神州瞭望版上,標題是醒目的黑體字,並配有呼延鵬的一張3寸的正麵免冠照片,照片下是關於他的簡介。
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在他大學畢業之後就發展得一路順風,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工作崗位都是一個精彩並且得寵的人物。在他的新聞生涯中也一直是以正麵、積極、正義的形象出現的。
可以說,呼延鵬被捕的消息讓許多人無比震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口無遮攔必然會導致禍從口出,這對他來說是個很大的教訓,或者對於他的成長也會很有幫助。
對於沈孤鴻來說,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觸,所以從他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麽行之有效的表情來,他隻是對著這一張年輕的麵孔歎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道:“你終於可以閉嘴了。”沈孤鴻把報紙扔在桌子上,他想,這件事發生得天衣無縫,自然天成,而且跟翁遠行一案毫無瓜葛,就算是呼延鵬明白這是徐彤有意坑他,他又能說出什麽來呢?!誰叫他這麽容易就跳進陷阱的?
其實,徐彤跟他沈孤鴻之間是沒有任何交易的。隻不過徐彤是個明白人,他在法學院所過的憋憋屈屈的日子才是他真正的人生導師。為什麽低調幾乎是所有成功人士的座右銘?那就是因為任何好處包括名利在內的一切好處都喜歡悶聲不響的人,這是常識。當年在翁遠行的案子上,徐彤的風頭也太強勁了一點,所以他付出了外人所不知道的代價。就算他無怨無悔,那種受人接濟的日子他也過夠了。所以當沈孤鴻派人去把徐彤的律師證還給他時,他就知道他應該怎麽做了。
據說呼延鵬目前被關押在本市條件最差的一個看守所,沈孤鴻心想,這絕對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他還遠不是一個一手遮天的人。要怪也隻能怪現在的治安案件有回升的趨勢,尤其是搶劫和黃賭毒案,抓了一大批人總得有地方安置他們。所以這回呼延鵬可能會受點罪,不過年輕人受點罪真的是沒有什麽壞處。
就在沈孤鴻坐在他的辦公台前鬆了一口氣的當口,徐彤也在他的律師事務所的落地窗前看到了呼延鵬被捕的消息,盡管是在意料之中,但他仍然感覺到他的心被什麽東西用力地刺了一下。
那是一個尋常的下午,他的一個老同學到學院來看他,指點迷津地對他說,關於你律師牌照的事,不如求一下中院的沈院長,他在這類事情上說話總是方便一些,關係也直接一點。徐彤自然聽得出老同學的話外之音,但普天下也沒有不要錢的午餐。他被晾了這麽長時間,不可能突然有人發善心,像老員外搭救落難公子一樣地來搭救他。
老同學當然看得出來他心中的疑慮,便主動跟他交了底牌,老同學說,當年翁遠行的案子是你經手的,現在此案翻了過來,又被媒體炒得甚囂塵上,但就看這些現炒現賣的東西,便知道徐彤你出言謹慎,懂得不該說的就不亂說的道理。而且你也完全有能力讓某些人安靜下來。
徐彤考慮了一個晚上,他想,這也許是他改變現狀的最後一個機會了。
終於,他嚐到了苦盡甘來的滋味。他在高尚小區買的房子,當然還是分期付款,但他已經有底氣挑選自己滿意的戶型。他挑了臨江的一套房子,也就是說,在家中的任何一間屋子裏隻要推開窗戶,便可見到蜿蜒而來的滔滔江水,如詩如畫。尤其到了夜晚,不僅長長的江畔燈火通明,就連遊江的渡輪也是霓虹耀眼,在江中獨領風騷。許多時候,徐彤隻有睡著了才覺得尚在人間,如果他醒著反而深感如在夢中,並且完全置身在童話世界裏。
她的女兒也順利地去了英國留學。
然而,平衡又一次被打破了,先是屠蘭亭自殺身亡,這是徐彤始料不及的。他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麽決絕,盡管很多人都知道屠蘭亭這個人心胸狹窄,對於這樣揭短的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至多也就是一個誹謗罪吧,就足夠教訓呼延鵬了。想不到屠蘭亭會走得這麽遠。這讓徐彤的心中充滿悔意。
屠蘭亭畢竟是幫助過他的人,盡管的確拿走過他的學術觀點,但仍然是有恩於他的。所以說,屠蘭亭火化的那一天,徐彤根本沒有到殯儀館去,隻是獨自一人在江邊徘徊到半夜,心情當然是非常沉重的,但比心情更沉重的是他無法麵對自己的偽善。
現在,由於屠蘭亭事件的脫軌,呼延鵬又進了看守所。本來,他並不想做得那麽絕,但是利益二字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已經完全主宰了他。
徐彤的失眠症是在去了法學院以後落下的,他本以為逃離了法學院開始了新生活以後,他的失眠症會不治而愈,但事實是症狀加重了,他現在不吃藥簡直就無法入睡。
有時候徐彤也會安慰自己,他覺得呼延鵬也太不聽勸了,真是的,他以為他是誰?!
徐彤回到他自己的辦公台前,但他心裏亂糟糟的,根本沒辦法集中思路進入工作狀態。他不知道這是一場噩夢的結束還是剛剛開始。
南方的天氣會無緣無故地返潮,返潮的天氣就像女人翻臉一樣,原本是一顰一笑總關情,陡然間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鬧得麵目全非。遇到這樣的天氣哪兒都是潮呼呼的,空氣不僅能攥出水來,還散發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讓人的心裏長草一般地發毛。
呼延鵬從來沒有覺著夜晚會這麽長,長得讓他心裏沒底,長得讓他感到這個世界其實什麽都沒有,什麽都虛無得很,隻有時間是一個格外具體的,同時也淩駕於萬物之上的神靈。它可以變得那麽長,那麽讓人沒有指望,而且也足可以摧毀一個人的世界觀。以往他加夜班、寫稿子,不知不覺天邊就翻起了魚肚白。但是現在他站在看守所七號監倉的廁所裏,在微弱的燈光下靠牆站著。
一個蹲式的茅坑是他白天反複衝洗過的,但是那麽多大老爺們要上廁所,加上反潮的天氣,氣味可以想像。
夜已經很深了,他的胸部還在隱隱作痛,斷了的兩根肋骨並沒有好利索,但他沒有任何地方可以休息。七號監倉不到20平方米,住著25個犯人,也就是說平均一個人還不到一平方米,所以睡覺一定是輪流的,監頭是個搶劫犯,他不參加輪流,剩下的人無一例外地排隊,每人三個小時換班睡,舊人可以站在監倉裏,新人隻有站到廁所去。
呼延鵬忍不住對監頭說,不是說看守所的環境已經大為改觀了嗎?其實他自己也做過這方麵的報道。監頭說報紙上說的話你也信?修兩間供人參觀照相的看守所,你以為你就能住得進去?
呼延鵬剛進來的時候,無數雙惡狠狠的眼睛都盯著他,他想這回他死定了,肯定全部的肋骨被人打斷,還不知道能不能保全性命。這裏是另外一個世界,是一個他完全不了解不知曉的世界,而且他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落到這樣一個境地。在對峙了將近一分鍾以後,監頭問他犯了什麽事?他把情況簡單說了一下。監頭說看你是個書生的份上,打就不要打了,但是規矩還是要講的,那就是負責裏裏外外的衛生,幹最苦最累的活兒。
站著的夜晚是綿綿無期的,廁所的夜晚是臭氣熏天的,但更重要的是呼延鵬內心的夜晚可以說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是從雲端落入穀底的,這之中什麽先兆也沒有。他進看守所的那個下午,天氣因為下不出雨來很有幾分悶熱,悶熱是壞心情的源頭。他被帶到一間四麵見光的鐵籠子裏,全身脫光,前後檢查,直到自己扒開肛門讓管教看裏麵有沒有藏東西。最後管教一剪刀把褲子扣剪掉,抽出皮帶,他便可以提著褲子去監倉了。並不是有人為難他,他前麵的嫌疑犯是這樣,他後麵的嫌疑犯也是這樣,這是規矩。遇到發案現場被捕的嫌疑犯,有人身上太髒,鐵籠子邊上有一條橡膠管子,管教會像衝洗一件物品那樣把嫌疑犯衝洗幹淨。
呼延鵬第一次領略到完全沒有自尊是怎麽一回事。對於一個沒有露陰癖的正常人來說,光天化日之下脫得精光而且前後左右地轉一圈,是一件讓人終身難忘的事。而且管教的臉上無比冷漠,跟監倉中其他犯人的臉是一模一樣的。
第一天晚上,呼延鵬一夜沒睡。他睡不著是一回事,監倉裏不夠睡又是一回事,而他沒有睡的原因是必須完成每個人分配到手上的手工作業,做一種紙的康乃馨,完不成的人第二天會受到處罰戴手銬。呼延鵬由於不熟練,自然做得很慢,別人做完之後根本不理他,該睡覺就睡覺,問都不問一句。那他就一直做一直做,做到手和腦子都變得完全機械起來。
除此之外,他還要負責打掃衛生,掃廁所刷碗等等。
有時候,在漫長的深夜裏,呼延鵬會把他自己的遭遇前前後後地想上好幾遍,直覺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都跟翁遠行一案有關係,盡管誰在幕後操縱著這件事他不知道,可能是沈孤鴻,也可能是其他人。所謂拔起蘿卜帶出泥,他不知道他的好奇心會惹來這麽大的麻煩,但是他知道有人在警告他就此沉默。
有人迷迷糊糊地跑進來上廁所,熱氣騰騰的尿液伴著稀裏嘩啦的聲音幾乎令呼延鵬沼氣中毒,一股惡劣的味道熏得他差點窒息。他想他可能真的是應該收著點鋒芒了,否則真有可能死於“意外”。
最令呼延鵬沒想到的是第一個來看他的是戴曉明,戴曉明隻待了五分鍾,但是呼延鵬會為這五分鍾一生都感激他。戴曉明說,你放心,無論對方家屬開出什麽條件來我都無條件答應,一定能把你撈出來。戴曉明居然用了撈這個字,這再一次讓呼延鵬聯想到黑社會,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簡直就生活在故事裏。戴曉明其實是一個不怎麽像領導的領導,他說這件事是個意外,不相信拿出一百萬來還擺不平這件事。至於其他的問題那就等人出來了以後再說。
在回監倉的路上,呼延鵬忍不住鼻子發酸,兩行清淚沒有緣由地滴落下來,不知是因為自己委屈還是戴曉明仗義。
緊接著,是透透來看他,透透是柏青陪她來的,這種時候她便是一個徹底的女人,一見到他便哭得梨花帶雨,泣不成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柏青遞給她紙巾,又告訴呼延鵬他交給了管教一些錢,隻要有需要就跟管教說。柏青看他的表情,就像一條哀傷的狗,還是呼延鵬反過來安慰柏青和透透,說戴曉明已經來過,情況或許沒有想像得那麽糟。
洪澤來看呼延鵬時的情景,依舊是他以往的風格,他埋怨呼延鵬道,早就跟你說過,現在滿大街跑的都是壞人,你怎麽就不長記性呢?為什麽要隨便相信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要是壞起來根本無可救藥,絕對是賣了你還讓你幫著數錢的那種人。呼延鵬本來想告訴洪澤自己其實是遭遇了陷阱,但轉念一想這件事短時間內根本講不清。所以他說自己采訪不深入也是血的教訓。洪澤也說,你是記者,不是槍手,怎麽變成別人泄私憤的工具了呢?這跟你自己也有關係,你太自以為是,總把自己想像成正義的化身。
呼延鵬突然說,洪澤,那你說,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正義?洪澤想了想,說,當然有,但它是深藏不露的。呼延鵬聽罷頗有同感,他覺得洪澤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是深刻的,正義這個東西怎麽可能流行的滿大街都是?!
在看守所的日子無疑是度日如年的,度日如年的呼延鵬幾乎每天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那就是還有比這更糟的事發生嗎?這幾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致使他在寶貴的三個鍾頭的睡眠時間裏也睡得很淺,時有噩夢驚現。因為這裏幾乎是與外界隔絕的,在這裏發生任何事都不出奇,而且隨時都有可能發生點什麽事,這讓呼延鵬心裏越來越沒有底,因為雖然他在看守所,但他仍然是在明處,他不知道他的對手是誰,更不知道他的對手還會幹什麽?而假如他的對手果然是沈孤鴻的話,對付他不是太容易了嗎?
最讓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一天晚上,他被點名叫出監倉,有兩個人押著他走,他問了好幾遍去什麽地方?沒有人回答他。
直到七拐八彎地走到一排地下室,裏麵陰暗潮濕,天花板上是大片大片的發黃的水漬,有好些地方還像七星岩那樣滴水,在一個房間的門口,他們停了下來,在其中的一個人開門的時候,呼延鵬看到了門邊掛著“禁閉室”的木牌,於是他說,請問為什麽要關我禁閉?我是沒有完成手工作業還是跟人打架了?話音未落,身後的那個人已經猛推了他一掌,他一個趔趄衝進了禁閉室。呼延鵬一下子有點急了,滿口學生腔道,你們不要亂來啊,我會舉報你們的。
這一下才真是糟了,那個開門的人上來就是一記大耳光,扇得呼延鵬兩眼直冒金星,緊接著,那兩個人便開始對他拳打腳踢,劇烈的疼痛令呼延鵬難以大聲地喊叫,他隻是大口地吸著冷氣,腦海裏閃回的盡是他小時候頑皮的影像,他想,也許他是快要死了,因為據說隻有死前才會有小時候不相幹的片段在眼前拉洋片一般地閃現。呼延鵬閉上了眼睛,開始他還本能地知道用兩隻胳膊護著頭,到後來就完全不省人事了。
顯然,事情並不像戴曉明想像的那麽簡單,因為屠蘭亭的家屬已經放出話來,他們一分錢也不要,隻要求嚴懲凶手。這使得談判變得異樣的艱難。
在暗中掌控著所有情況的沈孤鴻不免有些得意,從屠蘭亭的死到事態發展成現在這樣雖說出人意料,但是對於他來說是相當有利的。畢竟翁遠行一案引發的熱點新聞成功地並且不為人察地轉移了,現在報紙要聞版每天登的都是悲痛欲絕的屠蘭亭的家屬和身陷囹圄的呼延鵬之間的對手戲。
而且但凡人群,都是同情弱者的。就算是讀者曾經對屠蘭亭的所作所為甚有微詞,當下也隨著他的過世而深感呼延鵬當時的報道未免太草率了一些。更有一些研究心理學的人士大聲疾呼生活在巨大壓力下的人們不僅要有抗壓能力,更要加強自身的心理承受能力。在這樣一浪熱過一浪的喧囂和辯論中,人們幾乎把翁遠行一案完全遺忘並拋至腦後了。而沈孤鴻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沈孤鴻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熱點的轉移,相關人員的沉默,即將把他心中最為沉重的隱秘翻過去的時候,平衡再一次被打破。
看來失衡才是這個世界的絕對真理。
新聞媒體又一次搶先把消息捅了出來,現在的媒體已經到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地步,你越是想封鎖的消息它就越是會以驚人的速度見諸報端。顯然,這一消息立刻覆蓋了屠蘭亭一案帶給人們的刺激,使翁遠行結案之後的故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這件事到底是誰幹的?安全刀片是怎麽進入監倉的?又有誰會有這樣的能力和膽略策劃這件事?經過媒體的一輪翻炒,有關部門開始著手調查江毅被殺一案。
可以想像,沈孤鴻在得知這一事件之後大為光火,他第一時間用完全不會被查到的電話找到了紅酒卞。第一句話就來勢洶洶:“你為什麽要這麽幹?”
“我怎麽幹還要問你嗎?”紅酒卞的聲音也是來者不善,而且相當的霸氣。
沈孤鴻的氣勢陡然降了下來,他急切地告訴對方:“江毅是板上釘釘的死罪,隻差送到北京高院去核準了……”
紅酒卞冷冷地打斷沈孤鴻的話說:“我現在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你不覺得你們做的事太搞笑了嗎?連這樣的殺人案都會張冠李戴!搞得跟肥皂劇一樣首尾多多!怪不得我至今還在做噩夢,夢見麗莎成了孤魂野鬼仍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媽的我紅酒卞做一世人竟然了結不了這麽一筆血案,豈不讓人恥笑?又怎麽可能心安?!”
“你就是不相信任何人,總應該相信我吧。”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不貪財的人都不能相信,何況是你。”
沈孤鴻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紅酒卞反而平靜道:“我聽說江家已經找了最好的律師,而且搞到了什麽精神病的證明,據說江家在證券市場上曾經狠賺了一筆錢,錢這個東西,它流到哪兒都會起作用,誰又能擔保他在你那兒就不起作用?”
沈孤鴻更是無話可說,他突兀地掛斷了電話。
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翁遠行一案又會峰回路轉地繞了回來,沈孤鴻懊喪極了,剛剛恢複的一點好心情早已被攪得煙消雲散。不過冷靜下來之後,他還是存有一絲僥幸心理,他想紅酒卞剛才的話雖然不好聽,但他畢竟是老江湖了,隻要是他決定要做的事情通常都不會留下什麽把柄。倒是他自己,千萬不能成了驚弓之鳥,這才是麵臨險境的大忌。
然而,事情並沒有就此了結。
三天之後,沈孤鴻從會議室回到了他的辦公桌前,隻見桌上放著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封口十分嚴實,他打開信封,最先拿出來的是一方白絲綢包裹的兩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手鐲,一眼望去,這兩隻手鐲柔膩亭勻,氣韻高雅,令人愛不釋手。
沈孤鴻不解其意,便又從信封中抽出了一疊照片,他翻了又翻,確信的確沒有隻言片語,才戴上老花鏡仔細地看照片,沈孤鴻年輕的時候視力很好,所以他不到45歲眼睛就全花了。當他認真地看照片時,不覺大吃一驚。
照片上並不是他早年在香港時跟紅酒卞等人在一起時的合影,更不是他跟什麽年輕女子的豔照,而是極其普通的沒有人物的舊廠房。
然而,隻有沈孤鴻知道這些不起眼的舊廠房是紅酒卞在大陸這邊建立起來的專製假玉的地下作坊。而他眼前的這一對手鐲,恰恰是利用混有鐵質的鉻鹽類顏料染成的“馬來玉”,也就是說,用不了幾周的時間,這對上好的翡翠手鐲就會變得暗淡無光,毫無價值可言。
這個秘密沈孤鴻是完全知曉的。世界上沒有隻入不出的交易,何況是紅酒卞,從一開始他的如意算盤就不是僅僅搞掂一個翁遠行,否則他也不會投入那麽多,同時又那麽心甘情願。這筆賬他早已經算清楚了,隻要有沈孤鴻在上麵罩著,他的大手筆的造假行為也隻能是積壓甚久的呆案。
紅酒卞本身就是做玉起家的,所以他太知道玩玉者的心態,更清楚古玉的真偽難辨是帶給他無盡財源的一個先決條件。
人工仿沁是仿古玉的關鍵技術,通常是玉匠把玉件放在火上燒烤,使其顏色發白,以冒充古代的“雞骨白玉”。將質地鬆軟的玉放到烏梅水裏煮,玉質鬆軟處便被烏梅水搜空,再用提油法上色,以冒充“水坑玉”。更有甚者是將活羊腿割開,置入小件玉器,用線縫好,數年後取出,玉器表麵上有血色細紋,如同傳世舊玉上的紅絲沁,冒充傳世古玉完全可以達到亂真的程度。
總之,造假的方法不勝枚舉,而紅酒卞也正是看中了在大陸做這一營生的成本低,外加沈孤鴻這把大紅傘,可以說他做的是一本萬利的生意。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化腐朽為神奇。
到底有多少錢通過這一渠道流入了紅酒卞的腰包?恐怕是一個天文數字。
近一兩年以來,紅酒卞的胃口越吃越大,因而引起了有關方麵的注意,已掌握的部分證據也的確是被沈孤鴻利用各種各樣的借口按下不表的。
沈孤鴻知道,今天的這個牛皮紙信封裏雖然沒有一個字,但已經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並非隻有呼延鵬的一雙眼睛在盯著他。這個信封到底來自何處?巨大的謎團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覺如芒刺在背,現在,他真的有點像驚弓之鳥了。
呼延鵬出看守所那一天,是洪澤和柏青來接他的,說是透透在呼延鵬的住處準備飯菜。呼延鵬心裏想,透透會做菜嗎?轉念又想,現在大型超市到處都是半成品,把半成品弄熟應該不難。
呼延鵬在看守所呆了九天,九天的時間不長,但在呼延鵬的記憶中相信有九年甚至九十年那麽長,尤其是最後的幾天,他一直趴在禁閉室的地板上,晚上陰濕水冷,他全身痛得動彈不得。以前他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你講不講理?”“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現在他知道這是一句多麽多餘的話。
一路上,三個人都沒怎麽吭聲。這是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默契,沒話說的時候就不說話,反正一切盡在不言中。後來還是洪澤首先打破沉默,他說戴曉明這個人還是夠意思,聽說是花了120萬才壓著對方撤訴,這個家夥辦事就是有氣魄。柏青說,那也是呼延鵬是他手裏一張重要的牌。兩個人為這件事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了一番,其間呼延鵬一句話也沒說,兩眼隻是眨也不眨地看著窗外,好像他們在說別人的事。窗外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無非是人流和車輛,還有就是一成不變的街市。洪澤碰了碰呼延鵬道,不至於九天就把你關傻了吧?呼延鵬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自由真是可貴啊。
洪澤說,柏青你不會變得這麽八卦吧,不如你在我的《星報》上開一個專欄,叫做“八卦陣”吧。柏青認真道,不可信其無嘛。呼延鵬佯裝輕鬆道,人家宗柏青冰清玉潔,誰會在你的流氓小報上開專欄。洪澤笑道,那倒也是,我已經想明白了,我的宗旨就是辦一份中國的《太陽報》。
洗澡的時候,呼延鵬看見自己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老實說,這一次無言的教訓令他頗有挫敗感,現實的皮肉之苦和精神壓力早已把他心目中那點空泛的英雄主義消滅得一幹二淨。而且他也知道,他的對手放他,根本不是120萬起的作用,隻要想叫他死,多少錢也買不回他的命。對手是在告訴他,讓他今後放聰明一點,從此保持沉默,也可平安無事。但是今天,這些曆曆在目的傷口卻是冷眼看著他,仿佛在說,呼延鵬,你要是就這麽算了,還是不是一個有血氣的年輕人?!
呼延鵬心想,我是不是一個憤青那還是次要的,關鍵我是一個法製新聞的記者,我真的能做到麻木不仁,無視責任嗎?我真的能在醜惡真相麵前閉上眼睛嗎?我不講正氣,不講真話,那我講什麽呢?!
回到呼延鵬的住處,透透已經準備好了午飯,果然大部分是半成品,熱熱鬧鬧地擺了一桌子,她還從冰箱裏拿出冰鎮啤酒。透透和呼延鵬的目光相遇時,她的眼圈就紅了,柏青忙說我們吃飯吧,我真有點餓了。洪澤也說,對,吃飽喝足了再說。他們都以為呼延鵬會像從餓牢裏放出來的一樣,非得大吃一頓不可。然而出乎預料的是,呼延鵬並沒有什麽胃口,他說他困乏得很,想先睡一會兒,你們吃你們的,千萬別理我。洪澤和柏青互相望了望,洪澤說,呼延鵬你沒事吧?呼延鵬說沒事,說完就自己進了臥室。
一覺醒來的時候,呼延鵬發現已經是深夜了,因為四周一片漆黑,他自己也在黑暗中不知身在何方?他醒了醒神,才伸手打開台燈,柔和的燈光下,他看見透透睡在他的身邊,透透熟睡的樣子閉月羞花,呼延鵬忍不住想伸出手臂把她擁在懷中。但似乎他剛已有了這個念頭,全身的筋骨就痛得鑽心,傷筋動骨一百天,這還不算,他想他這回的地獄之旅無論如何會是他心中的一片陰影。
他以後也會有家,有孩子,他會像徐彤那樣徹底地改變自己嗎?
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正如有些事情沒有真相一樣。呼延鵬突然覺得有些心煩意亂,這些問題每天盤旋在腦海裏又有什麽意義呢?一個人怎麽活是由性格決定的,性格決定命運,命運又會反過來影響性格。一個人真的能主宰自己嗎?還是他的人生道路本身就是注定的?而他怎麽走也是注定的?
至此,呼延鵬終於擺脫了所有的精神負擔,他想,所有的事,還是等身上的傷口好些了再說。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跑到廚房去找東西吃。他讓食品包圍著自己,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東西來,過了好一會兒,有人遞給他一杯凍啤酒,他接過來喝了一大口,才抬起頭來,發現遞給他酒的是披衣而起的透透。
透透在他的對麵坐下來,看著他吃東西。
呼延鵬道:“你這樣看著我,我就要注意吃相了。”
透透笑笑,沒有說話。
呼延鵬又道:“小時候我媽也是這樣看著我貪吃的樣子,原來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樣。”
透透點著他的腦門說道:“愛你才會這麽看著你,懂不懂?”
“心疼我了?”
“我不心疼你誰還會心疼你?!”
呼延鵬終於吃飽了肚子,便又湧現出無限柔情,他盯著透透看了一會兒,道:“……說句老實話,我真的以為這回再也看不見你了……”
“烏鴉嘴,人都出來了,還說這麽晦氣的話。”
“柏青也跟你一樣八卦,我看你們倆倒真是天生的一對兒。”
透透回望著呼延鵬,突然說道:“呼延,我們結婚吧。”
“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
“你不是還沒有準備好嗎?”
“……你進去的這些天,我覺得天好像塌下來一樣,我沒想到我會那麽擔心,那麽六神無主。這也許就是愛吧。”
“我怎麽聽出了一點無可奈何的味道?”
兩個人一時無話,他們在安靜之中感受到一種溫馨的默契。
隔著餐桌,透透伸出一隻手來撫摸著呼延鵬額頭的傷痕,頗為難以置信道:“……在裏麵真的會挨打啊?”
呼延鵬點了點頭,隨後他認真地想了想,決定什麽也不說,何必讓透透為他擔心呢?再說整個事件如同亂麻一團,他又怎麽能說得清楚呢?
戴曉明給了呼延鵬兩周的假期,叫他調養好身體之後再上班。
生活似乎又恢複了原有的平靜,呼延鵬每天睡到中午一點,晚餐一定要透透陪他下飯館,他現在的口味有了一些改變,首先是不吃辛辣的菜肴了,他突然狂熱地喜歡吃家常菜,而且即便是溫和可口的家常菜裏,他也不吃牛肉,他對透透的解釋是他希望自己變得馴良一些,可能會對一生都有好處。其次是他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不聽費正清了,他把費正清所有的帶子、歌碟都送給了報社熱線組的一個女孩,因為他們原來同是“費黨”。呼延鵬現在改聽黑人搖滾了,他每晚泡在把黑人搖滾放得震天響的酒吧裏,晚晚耽擱到深夜,透透第二天還要上班,根本堅持不下去。呼延鵬就一個人挺在那裏,他想,原來無所事事的日子也是需要毅力來堅持的。
同時,他還在煙塵滾滾的酒吧裏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一定是怕死的,但是人活著也是一定需要意義來支撐的。
在采編部門外的走廊上,呼延鵬碰到了槐凝,槐凝依舊是以往的風格,她並沒有大呼小叫地感慨呼延鵬的遭遇,還是那麽安靜,就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
“回來了?”她說。
“回來了。”
“沒事吧?好像還胖了一點。”槐凝的口氣甚是輕描淡寫。
呼延鵬不快道:“拜托,我可不是去探親了。”
槐凝笑道:“不就是去了趟‘學習班’嗎?”
呼延鵬有點急了:“我遭人暗算,你還笑?你怎麽笑得出來呀?!”
槐凝忍住笑,想了想道:“那好,晚上你有空嗎?我們去喝一杯。”
一時間,呼延鵬倒有點不相信槐凝會約他去喝酒了,便問她丈夫的病情怎麽樣了?槐凝回說還比較平穩。
晚上,兩個人去了一個相對僻靜的酒吧。
說了一輪閑話之後,槐凝問呼延鵬:“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
呼延鵬當然明白她此話何意,不覺歎道:“你覺得我還有堅持下去的必要嗎?”
槐凝無言,隻是慢慢地轉動著手中的酒杯。
呼延鵬也覺得很奇怪,他這個人在誰麵前都有假相,包括在透透麵前,卻惟獨會對槐凝袒露一切:“槐凝,”他感慨道,“我實話對你說,在裏麵真不好玩,即便是現在想起來也還是後怕。你知道嗎?我差點被人打死。”
槐凝略顯憂傷地看著呼延鵬,語氣溫和道:“那就選擇妥協,其實人的一生就是一個妥協的過程。”
呼延鵬足足看了槐凝半分鍾,像不認識她一樣:“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因為去衝鋒陷陣的不是我。”
“那好吧,讓我反過來問你,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我會把這件事做到底。”
“為什麽?”
“人生需要高峰體驗。在我看來,選擇了做記者就是選擇了挑戰,當然幹這一行隻有簡單的激情肯定是不行的,因為過程中充滿沮喪、枯燥和打擊,也很容易被對手擊垮,所以我說我追求的是人生的高峰體驗,與表麵的虛名和成功都沒有關係。”
槐凝的話令呼延鵬沉思良久,同時也深惑不解:她顯然不是他最親近的人,但卻是了解他最透徹的人,而且她的話總是能如春風甘露一般地深入到他的心田。隻是,呼延鵬心想,他前麵的路已經全部被封死了,好幾個夜晚,他麵對白紙或電腦,竟然不知從何說起,無非空有一腔熱血而已。
槐凝再一次捕捉到了呼延鵬的所思所想,她從包裏拿出了一疊照片,遞到了呼延鵬麵前。這照片跟沈孤鴻在辦公桌前看到的一模一樣,但是槐凝並沒有說什麽,她隻是告訴了呼延鵬這便是紅酒卞在本地郊區最大的製假窩點,如果想繼續調查可以從這裏重新開始。呼延鵬震驚槐凝一直在關注著這件事,槐凝說因為這件事值得關注。
呼延鵬有些好奇地問槐凝:“你是怎麽知道這個線索的?”
槐凝回道:“我有我的線人。”
呼延鵬看了槐凝一眼,突然問道:“槐凝,你知道深喉到底是誰嗎?”
槐凝想了想道:“我想也許就是我們自己吧,因為無論碰到什麽樣的困難,深喉的聲音是絕對不會消失的。”
呼延鵬的眼睛陡然一亮,他說:“槐凝,我想擁抱你。”
槐凝笑了,但是她的笑容裏有著一絲不為人察的憂鬱。
“你看上去很累。”呼延鵬關切地說道。
槐凝歎了口氣道:“是的,除了上班以外,每天都要往醫院跑。”
“那你就別硬撐了,有些事我一個人去做是一樣的。”
“你錯了,我現在恰恰需要工作把每天的時間填滿……因為隻要一靜下來我就會胡思亂想,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會這麽累,總覺得有什麽災難即將降臨……”
“別這麽說槐凝,相信我,一切困難都是暫時的。”呼延鵬下意識地抓住了槐凝的手,他心裏暗暗吃驚的是槐凝的手是如此的冰冷。
槐凝自然接收到了這一份無以言說的友情,她說:“謝謝你,呼延。”
兩個人約好了進一步深入調查的計劃,正準備離去,這時呼延鵬的手機響了。
是洪澤打來的,他問呼延鵬在幹什麽?呼延鵬說在跟槐凝喝酒。洪澤以為他在開玩笑,呼延鵬說真的,並且還告訴了他在哪個酒吧。洪澤忙說那你一定要把她穩住,我馬上過來。不一會兒,他就真的跟柏青趕過來了。
柏青顯然是無辜的,別有用心的是洪澤,所以他不好意思自己來,呼延鵬心想,這家夥到底怎麽回事?難道真的瘋了不成?
見到他們兩個人,毫不知情的槐凝大方地說道,早就聽說你們是鐵三角,那你們聊吧,我先回家去。
不等她起身離去,呼延鵬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槐凝,你可不能走,你一走不是陰陽大失調了嗎?再說,今天晚上你就好好輕鬆一下嘛,你又不是鐵打的。拗不過他,槐凝隻好又坐下了。
洪澤看了呼延鵬一眼,頗為讚許地衝著他直點頭。不過呼延鵬還是第一次見到洪澤對一個女人這麽上心。柏青當然明了洪澤的心意,又急忙去叫了一瓶上好的紅酒外加小吃。
這個晚上,洪澤特別希望自己能夠超常發揮,妙語連珠,但可能是情緒緊張的緣故,他顯得笨嘴瓜舌的,毫無風采,幾乎沒有給槐凝留下什麽特殊的印象。
洪澤笑道,呼延鵬,你現在不光是正義的化身,還成了傳統道德的衛士。可我一直就是乘人之危的小人,我可不想當什麽英雄,英雄氣短,我現在需要的是兒女情長。
戴曉明現在有兩處辦公室,部裏的和社裏的。不過他大部分時間還是喜歡在社裏麵辦公,這可能是個習慣問題,也可能是他工作側重點的下意識傾斜。
最初的興奮早已煙消雲散,對於幹慣實事的戴曉明來說,他感到部裏的工作不夠實在,既沒有指標,也不能量化。戴曉明不是官員出身,想當初他是一顆汗珠摔八瓣幹出來的,所以他總是把工作安排得非常具體,總是對比報社的人是怎麽幹活的,而那些無所事事被養著的人又是怎麽幹活的。盡管林越男叮囑過他,到了部裏當領導隻記住一條,千萬不要亂說話,因為位置不同,身份也不同,當領導首先是要有水平,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但是戴曉明還是忍不住拿他看不慣的事情開刀,別說亂撥經費,就連以往年年撥的創作經費也扣住不撥,而且他放出話來說,創作人員本來就應該自生自滅,應該比工人農民更早地推向市場,否則他們怎麽反映市場經濟下的社會生活?
這無疑是一句得罪大多數人的話,各個劇團、研究所都養著一批專業寫手,都指著那點錢發獎金、下生活、采風什麽的呢。何況行行業業都有通天的人物,也就有人告狀告到市委書記那裏。市委書記找戴曉明談話,狠狠地批評了他。戴曉明說,宣傳部的工作也要講效益。市委書記說,講什麽效益啊?難道是講經濟效益嗎?戴曉明你腦子裏還有沒有政治?如果沒有那我就提醒你,宣傳部的工作就是要講政治。
與他關係密切的首長秘書,也多次打電話提醒戴曉明,不要總是對負麵新聞情有獨鍾,《芒果日報》在起家的時候重視針砭時弊肯定是沒有錯的,但是它畢竟還是一份希望有所作為的報紙,尤其是當今社會,它更是要起到正麵歌頌、樹立黨的威信的作用,從而成為一塊讓黨放心的思想陣地。首長的秘書還說,你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容易,不能讓人家說領導提拔了一個“刺頭兒”對不對?
所以,在既做領導工作又要具體辦報的情況下,大的思路一定要清楚,不能像以前那樣,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報人,隻重視原始的情緒,隻重視發行量。你現在的目標是進市委常委,真正進到權力中心,說話辦事就一定要謹慎。首長的秘書最後還這麽說。
有時候清夜靜思,戴曉明覺得當官這件事並不輕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當官也不全是賠本賺吆喝的事,當官的好處人人心知肚明。至少戴曉明是在當了官之後才發現,不管他過去多麽業績顯赫,罷免他就如同掐死一隻臭蟲那麽容易。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雖然煩心的事情多一點,但是他的地位的確得到了強有力的鞏固,誰也不用再惦記著他一手打造出來的“金芒果”了,那個曾經讓他頭痛的姓胡的“二尺半”,聽說他一直都想調離報社,不過他現在是一步死棋,走不走都無關緊要了。
所以說,權力依舊是戴曉明的第一至愛。
戴曉明就是在這樣一種複雜情緒的籠罩下讀完了呼延鵬寫的最新報道《堅冰下的隱秘》,文章仍舊是翁遠行一案的後續報道,但是筆鋒毫不留情地指向了市中級法院院長沈孤鴻,而發生在沈孤鴻身上的許多不正常現象是值得人們嚴肅思考的。老實說,這是一篇好文章,真正起到了輿論監督的作用。戴曉明甚至可以想像自己的報紙在登出這樣一篇文章之後的轟動效應,而且可以說這篇文章是在他的催生下出籠的。
但現在的情況已經完全不同了。
這篇稿子在戴曉明的桌子上壓了三天,這三天並不平靜。雖然他早已風聞有調查組在調查沈孤鴻的事,可是他也同樣聽說沈孤鴻有可能直接調到省高院當副院長,準備接班。每一種消息都以貌似權威的姿態出現,讓人真假難辨。一個幹部被調查來調查去,似乎證據確鑿但又不了了之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在沒有塵埃落定之前誰又敢下結論?更重要的是為沈孤鴻說情、打招呼的人多到完全出乎戴曉明意料,有上麵的,也有橫向的,這就為沈孤鴻其人又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
有一點戴曉明是聽進去了,沈孤鴻曾經是強書記的紅人。就算強書記難得的為人正派,兩袖清風,但在強調幹部失察將追究領導責任的今天,扳倒沈孤鴻無疑也是往強書記臉上抹黑,分明是用事實在說強書記有眼無珠。這是許多人在感情上過不去的。並且青天幹部就真的那麽有容乃大?這也是戴曉明很懷疑的一件事,稍微有一點政治常識的人都知道任何時候都不要開罪作為你上級的人,在他們那裏的“印象分”很重要,稍有閃失便會斷了自己的仕途前程。
而且據說沈孤鴻還有別的靠山,直接跟戴曉明打招呼的人就已經很有來頭了,單憑這一點戴曉明也應該心照不宣了吧。
其實現在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怎麽跟呼延鵬談。戴曉明承認他是一個貪心的人,他需要權力,需要建功立業從而有成就感,需要來自非家庭的異性關懷,同時他也不願意放棄在年輕人心目中的偶像地位。
戴曉明最終是把呼延鵬請到了部裏的辦公室,因為這邊相對來說清靜許多,而且他把秘書打發走了,自己親自用“隨手泡”煮水,泡一兩難求的極品猴葵,茶水清澈濃香。
這種少有的舉動讓呼延鵬有些不知所措。
戴曉明道:“我先定個調子,咱們今天就是朋友之間的談話,不是上下級關係,想怎麽說就怎麽說。”
呼延鵬忙道:“那我不是太受寵若驚了?”
戴曉明笑道:“別來這一套了,你們現在的年輕人眼裏有誰呀?”
呼延鵬也笑了:“我還不是那麽目中無人吧。”
屋裏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活躍和自然起來,戴曉明這個人喜歡跟有能力的人交手,這種時候他反而超凡脫俗地沒架子。兩個人扯了幾句閑話之後,戴曉明把話題轉到正道上來。戴曉明說:“《堅冰下的隱秘》我看了,老實說的確是好文章,但是現在不能發。”
“為什麽?”
“咱們每天收那麽多紅頭文件,為什麽還用說嗎?畢竟是負麵新聞嘛。”
“我也想過我們自己的報紙可能不好用,畢竟言詞太激烈了,那我也隻好拿到《精英在線》上去發表了。”
“不行,我明確告訴你不行。”
“這又是為什麽?”
“你哪來那麽多為什麽?我不能給方煌提供炮彈你懂不懂?我花了人力物力他卻在那裏坐享其成,他還真以為他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呢。而且我跟你這麽說吧,《精英在線》也不會用你這篇稿子。”
“我不相信誰真的能一手遮天。”
戴曉明歎道:“你不信,就隻能證明你見的世麵太少了。”
呼延鵬想了想,說道:“那你的意思是……怎麽辦?”
“我想我特批一個數目的稿費,就算報社把這篇文章買斷了。……你不用解釋,我當然知道你不是為了錢,但這篇文章本身是有價值的。”
“然後呢?”
“沒有然後,但是你也沒有損失。”
沉默良久,呼延鵬覺得他的味覺也出了毛病,本來苦中有甘的猴葵茶,在他嘴裏已全是苦澀之味,了無甘甜。但是呼延鵬還是盡可能地平靜道:“戴總編,我能不能把我們今天談話的基調改一改?我的意思是我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上下級的談話,而是男人之間的談話,你看怎麽樣?”
“有什麽話你就說吧。”
“這篇稿子的事我們姑且不談,我想說的是其實我特別想做一個放任自流的人。但是很不幸,我碰上了翁遠行的案子,由這個案子引發的一係列事件讓我明白了什麽是責任,我肩上有責任,辦報紙也有責任。而你,一直是我們年輕人心目中的榜樣,你什麽也不怕,敢辦一份有責任感的報紙,一份人們自掏腰包願意看的報紙。你打破了許許多多的禁忌,讓文化人挺直了腰杆說話。包括你在報社強化自己的個人領導,在外麵大肆兼並好大喜功,到上麵拉關係、送禮讓自己的仕途更順利這我都能理解,因為做一個改革者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可是現在……這一切算什麽呢?你跟那些毫無作為的人一樣,開始自保,開始做一個平庸的人,辦一份平庸的報紙。這隻能說明你以前的所作所為,無非是要建構好一個你自己滿意的土圍子,好在裏麵當山大王。那你就不是什麽改革者,也不是什麽優秀的報人,充其量是一個會賺錢的能人,一個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商人。那麽我們這個在全國都有巨大影響的報業集團,這個紅紅火火萬人矚目的基業其實隻是一個空殼,是根本沒有一點希望的。”
這些話真的是讓戴曉明有些坐不住了,他沒想到現在的年輕人看問題會這麽尖銳,每句話都踩在他的七寸上。這些年來他春風得意,如坐雲端,聽到的都是讚揚和佩服的話,他已經太不習慣這種不恭敬了。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發火,因為他的失態會證明呼延鵬的判斷力是對的,可是他對這些直捅他心窩的話又怎能善罷甘休?他覺得呼延鵬也太狂了一點,你以為這個世界上就你明白?你現在年輕,當個小記者,知道什麽輕重?還是那句話,如果你覺得委屈,那就是你受的委屈太少了。如果你憤世嫉俗,那你就根本沒受過委屈。
戴曉明的心裏開始不平衡,是誰把呼延鵬從北京招了過來並且一手培養了他?遠的不說,就衝花120萬元把他從看守所撈出來這一件事,他也不應該這樣跟他說話。
怪不得有人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是狼崽子,無論你對他多好他都不會知恩圖報的,隻覺得自己是天地英雄。洪澤是這種人,呼延鵬也不例外。
想到這裏,戴曉明冷冷地說道:“那你可以走啊,你可以去辦一份有希望的報紙嘛。”說這話的時候,他是想嚇唬一下呼延鵬,目前本報業集團的效益實在是太好了,像呼延鵬這樣的一線記者,年薪可以拿到20多萬元。不是嗎?所有的義憤最終都要言歸正傳,除非你壓根就不想過好日子。戴曉明這麽絕決是想讓呼延鵬明白,就算你有一雙透視眼,也應該懂得在什麽時候要變得蒙渣渣。
令戴曉明沒想到的是呼延鵬略帶一絲冷笑地回望了他一眼,呼延鵬比剛才更加平靜了,他說:“我會走的,因為你已經不是我的偶像了。”
呼延鵬走了以後,戴曉明很為他自己剛才的一時衝動而後悔,無論如何呼延鵬是一名優秀的記者,他的思想,他的文筆包括他的為人尚屬難得,而戴曉明的骨子裏又是一個極其愛才的人,可是覆水難收,以他的位置,以呼延鵬的性格,他們兩個人都不會再說反悔的話。看來,那種看上去極其牢不可破的關係實際上是相當脆弱的,一碰就碎。
猴葵茶冒著最後一絲熱氣,它的名貴已經在一番衝泡之中變得黯淡了。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戴曉明想。
年輕是年輕人恃才傲物的本錢。
呼延鵬第二天就遞交了辭職報告,在這之後他並沒有覺得天昏地暗太陽是黑的,盡管他也感到這種做法不夠冷靜,但是他好像也隻能這麽做了。從上大學的時候開始,呼延鵬就是一個內心極其驕傲的人,何況他現在多多少少有了點名氣,他想,他就是要在《芒果日報》最紅火的時候離開這裏,因為戴曉明的辦報理念已經從根本上發生改變,而他要堅持自己的理想就隻有離開。
同時,他也不相信以他的品質和才華會沒有地方要他。
透透說:“你太冒失了,你這麽衝動地做出這個決定會後悔的。”
呼延鵬說:“我做事不猶豫,做完不後悔。”
透透說:“這麽大的事你總該跟我商量商量。”
呼延鵬說:“商量不商量結果是一樣的。”
透透說:“你知道現在是什麽形勢?多少人找不到事做,人家也不是沒有學曆和能力……而且誰敢說自己一輩子都不向現實妥協?”
呼延鵬說:“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會這樣,但是我不希望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透透盯著呼延鵬看了一會兒,終於無話可說。
呼延鵬又故作輕鬆地說道:“你如果害怕沒有保障,我們可以不結婚的。”
透透火起道:“不結就不結,我說害怕了嗎?我隻是說你做這件事欠考慮。”說完這話,透透扭身離去。
呼延鵬決計辭職,其實最受打擊的是透透,因為本來透透的如意算盤是說服呼延鵬放棄他現在的住處,兩個人合力供新樓,正在她不知該怎麽說服呼延鵬時,呼延鵬竟然逞一時之豪氣放棄了眼下這麽好的工作。這就等於徹底堵住了透透的嘴,現在別說供新樓,就是呼延鵬現在供的住處都可能朝不保夕。
透透的擔心果然不是多餘的,令呼延鵬沒想到的是他的自認為沉甸甸的個人簡曆在周遊列報之後,竟沒有半點回音。也就是說沒有一家大報肯接收他,而他自己又不願意到那些烏龍八卦的小報去。
現實是殘酷無情的,俗話說:手停口停。直到這時呼延鵬才知道鐵肩擔道義也是需要成本的。沒爹沒媽當大俠,江湖上若是一片扶老攜幼兒女情長,那還是江湖嗎?還怎麽踩著竹尖拚劍?還有什麽千古文人俠客夢?那麽,誰又見過供樓供得天昏地暗一旦斷頓便大歎其憂的英雄豪傑?
呼延鵬在他的住處日夜顛倒地昏睡,現在終於躺不住了,他看了看手表,正值下午上班時間,他決定自己去找方煌,哪怕是中規中矩地作報紙,他也希望在這樣的前輩手下工作。
他打開門,意外地發現正要敲門的宗柏青。柏青手裏提著兩大包從超市買來的食品,他說我先過來看看你,洪澤說下了班他就過來。
柏青的表情是缺乏表情,他現在真的有點變得喊救命和說我愛你是一個腔調了。他進屋放下東西才問呼延鵬準備上哪兒去,呼延鵬想了想說,也是去超市買東西。柏青說那你就不用去了,能想到的我全都買了。
酒過三巡,呼延鵬歎道:“柏青,你說怪不怪,怎麽洪澤倒成了香餑餑了?我聽說還有不少報紙出高價想把他給挖過去呢。我反而變成了籮底橙,人家像驗屍官一樣地驗我,然後一聲不吭就走了。你說這叫什麽事啊!”
柏青道:“這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成敗論英雄,洪澤能把發行量搞上去這也是事實。連我的老丈人當年沒要洪澤現在都直後悔,可是我跟他提你,好歹你也是明星記者了,他說做一個好的大報記者光有膽量是不夠的,首先是要聽話。不光做報紙,做其他工作也是如此,沒有一個領導喜歡刺頭下屬。所以我估計,方煌不請你也是這個原因。”
“那我可以進《精英在線》啊。”
“《精英在線》是頭羊,死都死過幾回了,上麵一雙比一雙雪亮的眼睛盯著它呢。現在你的稿子在那兒都發不出來,他哪還敢要你這個人?他還混不混了?!”
呼延鵬不說話了,的確,方煌看完《堅冰下的隱秘》之後便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連說這是一篇好稿子,會盡快安排。但這之後便泥牛入海沒有了消息,作為周報的《精英在線》又出了兩期了,既沒有呼延鵬的文章,也沒有文章預告,不用說是方煌那裏遇到了極大的阻力。
柏青又道:“說句老實話,這三家報業集團裏膽子最大的還是戴曉明,他不要你就沒人敢要你。”
呼延鵬心想,再回到戴曉明旗下是無論如何沒有可能了,別說他沒有給他搭下台階的梯子,就是有,他也不能下。大不了就是落草為寇,他就是淪為一條野狗,也不能尾隨在戴曉明身後做一條走狗,或許會受到寵愛和器重,但這不是他想要的,也是他根本不可能接受的一個結局。再則,正是因為戴曉明曾經是他如此仰慕的一個人,他才不願意在他麵前輸得這麽徹底。
老實說,目前的狀況才是令他最絕望的,他想他可以坐牢,可以做流浪記者,但是他受不了現在的處境。
呼延鵬突然對柏青苦笑道:“柏青,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傻?”
柏青很肯定地說道:“當然沒有。”
“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你的心跟女孩子的一樣細。”
“我為什麽要安慰你?說句老實話我其實挺羨慕你跟洪澤的,你們活得有快樂也有痛苦,有高峰也有低穀,哪怕是一敗塗地那也是一種值得珍藏的記憶。我的確是衣食無憂,可是你們覺得我活過嗎?”
“別這麽說柏青,活得好並不是罪孽,至於活法又有什麽高下之分?無非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著走。”
“可是你並沒有改變啊,而我,卻又沒有勇氣改變。”
呼延鵬沒有說話,啤酒多少讓他的心底升起一股暢快之意,除此之外還有些許的滿足與感動。哪怕是透透不理解他,至少柏青是知道他的,其實人生有柏青這樣的朋友足矣,他就像風,像水,像空氣,難以覺察卻又無處不在。
此後的幾天,呼延鵬開始自毀前程地去各種名目的小報自薦。有一家掛靠在出版社但是自負盈虧的小報名叫《勁爆》,據說是有社會上的財團支持的,辦公環境也相當不錯。主編見到呼延鵬時看著手表說隻能跟他談20分鍾,可是一談起來竟談了兩個小時不止,大有相見恨晚知音難覓的感覺。之後呼延鵬便去行政辦公室辦手續,這時才意外地得知報社的每個工作人員必須自銷每期的《勁爆》300份。《勁爆》也是周報,每個月的自銷量就可想而知。呼延鵬忍不住說道,我不可能站到街上去賣報吧。財務說,誰也不可能站到街上去賣報,好多人是直接把報紙送到廢品站,但是300份報紙的錢是要從工資裏扣的。
呼延鵬丟下一句豈有此理之後便拂袖而去,根本沒有再跟主編照麵。
成為流浪記者看來已成定論。呼延鵬始知,社會精英和邊緣文化人之間並沒有什麽清晰的界限,如同從一間房子走到隔壁的另一間房子。就這麽簡單。
透透決定跟呼延鵬結婚。一個男人突然莫名其妙地進了看守所,又風卷殘雲地一無所有,可是這種時候你還是不想離開他,這說明什麽?那你還等什麽?就應該立刻跟他結婚對不對?
她決定把新房子賣掉,然後結婚,搬到呼延鵬那裏去住,這樣勉強還能把呼延鵬的那套房子留著,供下去。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透透哭了,她一個人坐在客廳的紫檀木地板上默默地流眼淚,就像失去了自己的親密愛人一樣。她太愛這套房子了,她曾無數次的幻想她跟呼延鵬結婚之後住進了這套房子,從此過上了浪漫和體麵的生活,被許許多多的人羨慕著,成為金玉良緣的現代人版。
現在這一切即將化為泡影,因為靠她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支撐這麽高額的房款的,就算現在有的借,借款總是要還吧。而呼延鵬的處境突然從雲端落入穀底,說不定吃飯還要靠她的工資呢,他們怎麽可能再背負著這麽沉重的奢侈品?
透透的閨房女友也勸過她:你想清楚沒有?真的嫁給他?從此做一對算算豆腐賬的柴米夫妻?透透仍舊堅持她舊時的豪言壯語:金錢和愛情在一起的時候,我一定選擇愛情,如果沒有愛情,再選擇金錢也不遲。女友笑她:等嫁了你就知道了。透透也知道自己有可能後悔,但是沒辦法,她喜歡呼延鵬,包括他那股九牛拉不回的倔勁兒。
誰年輕的時候不犯錯?年輕的時候就要拚命犯錯,年紀大了以後也就不後悔了。
透透來到倉邊路最大的房屋中介公司,這裏的房屋買賣相當活躍,各種地段各種戶型的房子被寫在花花綠綠的招貼紙上,引誘著滿眼饑渴持幣待購的買房者。
招貼紙上寫著賣房人的廣告語,有些是心情的寫照。筍盤——本地人對最物美價廉的房產的稱謂。招貼紙上便寫著大大的“筍”字;有些則寫著:生意失敗,黯然離場;愛人易嫁,新郎非我等等真真假假的為吸引更多目光的句子。
透透手中握著自己的房產文件,她想她的賣房理由應該是激情購買,無力支撐吧,或者是愛人正在為真理而戰,無暇顧及小資生活。想到這時,透透又在心裏十分埋怨呼延鵬,更氣他竟然跟戴曉明反目,這不僅是一個螞蟻對大象的不對等較量,同時也讓他們的生活陷入了尷尬的境地,並且報社還有不少人認為呼延鵬是不懂得知恩圖報的白眼狼。老實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會從心裏希望了解真理有多真?又有多少人會跑到邪惡勢力麵前與之抗爭?就像一張報紙,看一版二版難免不驚心動魄,可是翻到時尚版還不是照樣歌舞升平?而且對於很多讀者來說,他們除了把所有的問題庸俗化,還會有別的價值取向嗎?所以透透覺得呼延鵬在有些問題上未免太認真了。
她突然決定不賣房了,晚上再好好跟呼延鵬談一次。
透透正要轉身離去,隻見一個奇瘦的男中介出現在她麵前,他說:“小姐,我有什麽可以幫到你嗎?”
透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居然把手中的房產資料遞了上去。
於是她跟男中介重新回到銷售大廳,在一個玻璃台麵的圓桌前坐下。大廳裏的人很多,有些在看招貼,有些也是和中介坐下來談具體的房產買賣。遠遠望去,猶如一個餐廳那麽熱鬧。
男中介很熟悉透透的那個樓盤,馬上就問了她是哪種戶型,他對若幹種戶型如數家珍,並且一個勁兒地誇這個樓盤金貴,又問透透為什麽出讓房子。透透因為心情不靚,一直也沒怎麽認真回答他的問題。男中介似乎十分善解人意,急忙表示:“小姐你放心,我一定幫你談個好價錢。”
透透冷冷地回道:“你們還不是兩頭壓價,撈一個最好的中介費。”
男中介笑道:“小姐,我們也要吃飯嘛。”
透透沒好氣道:“你們何止是吃飯?簡直就是喝我們的血。”
透透再一次把房產資料遞到他手上,隻堅定不移地說了一個字:“賣。”而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透透走出房地產中介公司,她以為自己一定會傷心地去泡吧,或者再一次雙淚長流。沒想到竟是前所未有的輕鬆。錢去心安,這句話一點沒錯。賣掉房子可以還債,背著債務的滋味總是不好受的,就算宗柏青是個好人,也不能為了自己的虛榮心讓他這麽為難。呼延鵬那邊,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沒發生過的事也就不用解釋了。這樣想一想,透透又覺得天沒有塌下來,事情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麽糟。
就在透透去中介公司掛牌賣房的當口,出了一件大事。
這件事是誰都沒有想到的,那就是紀律檢查部門在沒有任何先兆和鋪墊的情況下,突然同時把三個報業集團的廣告部主任請到指定的地點“雙規”,同時封了這些部門的全部賬目,等待審計查賬。
“芒果”和“南報”兩個報業集團被請去的人,都是本報業集團廣告部的“一哥”,隻有晚報報業集團請去的人不是宗柏青,而是宗柏青的副手馬達。原來在廣告部柏青是萬事不理,全由他的副手馬達上上下下打理各種煩心的事。馬達給人的印象是醒目,能幹,鬼精靈一般的小個兒,腦袋瓜反應出奇地快,這一切都是柏青所缺乏的,同時也讓柏青省心。
馬達也就30多歲,但這家夥真是人小鬼大。紀檢部門發現他同時供著六套房子的房款,每查到一處都有一個他的婚外相好,一個廣告部的副經理居然有六個二奶,被他吞掉的與廣告有關的款項可想而知,也算是報業圈內的驚天大案。
但是馬達隻承認他有五個相好,原因是其中的一處樓盤他是奉宗柏青的指示月月交供樓款的,裏麵住的是什麽人他並不知道,也沒見過,賬目全都掛在宗柏青的名下。
這件事終於攤在了陽光之下,那就是宗柏青也在婚姻之外替美麗的透透供樓。
消息像原子彈爆炸一樣四處擴散,人們對風化案比腐敗案感興趣。
反應最快也最大的是宗柏青的老丈人,他在辦公室裏發生了腦溢血,整個人伏在巨大的辦公台上,幸虧被人及時發現,被送進了醫院的急救病房。人們當然是一邊倒地同情他,想一想都替他傷心,一手栽培和提拔的女婿,傾注了他多少心血與情感?可是他背叛了自己的女兒,也背叛了這個家庭。
宗柏青的愛人搬到了病房去陪父親,終日一言不發,以淚洗麵。
透透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瘋了一樣地尋找呼延鵬,但是呼延鵬關機了,他的住處也是任你怎麽敲門裏麵全無動靜。
透透坐在呼延鵬樓下的花壇處等待著他的歸來,急於表白的心情一旦冷靜下來她反而意識到有些事情她還真是講不清楚。譬如她買這處房子呼延鵬就不知道,誰在借錢幫她供樓呼延鵬也不知道,現在她說她跟宗柏青是清白的,又有誰會相信呢?普天下也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吧。
而且透透也十分了解呼延鵬是怎樣一個人,尤其是在男女的問題上,呼延鵬絕對是沒有度量的。就算宗柏青是他的好朋友,他也願意相信宗柏青,但是他根本戰勝不了他自己的疑神疑鬼。
此時的呼延鵬的確是坐在酒吧裏喝酒,他辭職的時候天沒有塌下來,然而眼前的這件事卻讓他體驗了什麽是滅頂之災,可以說他是在一分鍾之內同時失去了他無比重視的愛情和友誼。與許許多多的年輕人一樣,事業對於他們來說固然重要,但聊以為寄的到底還是鮮花雨露般的愛情和友誼,不誇張地說它可能是呼延鵬的全部。可是這一切看似非君莫屬的東西,居然可以在一個早晨全部融化。
呼延鵬心想,他如果知道自己有今天,絕對不會為了什麽正義和真理而戰,還是先救救自己吧。他就像一個傻子一樣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可能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的事。徐彤說的沒錯,永遠都不要以為自己知道了事情的全部。
他們之間的豔情故事不算沒有萍蹤吧?他曾經向透透求婚而得到的回答是沒有準備好,守著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她怎麽會嫁給他呢?往事像潮水一般地湧到了他的眼前,種種跡象都應驗了柏青和透透是琴瑟相投的一對,呼延鵬記得不止一次的,透透在他麵前情不自禁地誇獎柏青,幾乎用盡了所有的溢美之詞。還有他在看守所的時候,是柏青陪透透來看他的,透透的眼淚一流出來,柏青用的那種最貴的紙巾已經遞到了她的麵前,當時他當然是沒有多想,現在看來他們的和諧怎麽那麽像關係密切的兩口子?怪也隻能怪自己太粗心了。
成長是最痛苦的,呼延鵬心想,隻有被你最信任的人深刻地傷害過,你可能才知道人生到底是怎麽回事。
洪澤和宗柏青逐個找了以往他們常去的酒吧,終於找到了呼延鵬。
呼延鵬喝得半醉地站起來,他指著宗柏青的鼻子,舌頭打挺地說:“……你喜歡她幹嗎不跟我明說?我讓給你就是了……”
話音未落,臉色鐵青的柏青上去就是一巴掌,不愛發火的人發火是很可怕的,柏青盯著呼延鵬眼睛冒血道:“就憑你說這句話,我們根本就不應該做朋友。”
呼延鵬不甘示弱道:“就,就憑你這一巴掌,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喜歡她的……”
洪澤一邊勸解,一邊也急了,大聲吼道:“你們吵什麽?他媽的我告訴你們,女人永遠都不是主題!”
呼延鵬也拍著桌子跟洪澤喊:“洪澤!你他媽的還有沒有是非觀念?是他睡我的女人,他媽的他以為自己有幾個臭錢有什麽了不起?!他何德何能就可以隨心所欲?!說白了他的錢還不是靠他賣身掙來的!”
被指責的宗柏青一言不發地看著呼延鵬,下巴微微抖動了幾下,他咬住了下巴。
洪澤恨道:“這種事有什麽是非觀念?睡了沒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之間的友誼,男人之間的東西女人是不可能理解的,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值得你們先打起來。”
這時候的柏青又轉過頭去看洪澤,看了一會兒,他用鼻子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自語了一句:“荒唐。”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算是對這一段兄弟情誼的了結。柏青心想,在這個世界上誰會更了解誰呢?誰又會真正相信誰呢?包括他自認為可以信賴的友誼,不光是可以隨時土崩瓦解,而且還相當粗俗,他所渴望的那種高貴的情感隻不過一廂情願地生存在他的心底,是他不願意放棄的一個夢而已。
柏青走了,洪澤怎麽喊他也喊不住,隻好坐下來陪著呼延鵬喝悶酒,後來兩個人都喝得爛醉,根本回不了家了。於是洪澤便在附近的賓館開了一間標準房,進屋的時候,呼延鵬已經不大清醒,但他堅持說要洗一洗便進了洗手間。
洗手間裏麵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這香味讓呼延鵬覺得有些刺鼻和醒腦,他伏下身去打開浴缸的水龍頭,熱水散發著滾滾的蒸氣流了出來,被香味和熱氣一熏,呼延鵬隻覺得兩腿發軟一個頭兩個大,於是撲通一下坐在了浴缸前的地板上。熱水很快漫延了浴缸的缸底,清水如鏡,晃來晃去之間閃出了一張花一般容顏的笑臉,“秋水為神玉為骨”,呼延鵬想起古龍形容白飛飛時的這一句,再看水中的透透真是痛徹心肺的不舍,他所有的不容所有的小器不全是因為“在意”這兩個字嗎?!
呼延鵬信手把水龍頭的水調到最大,嘩嘩的水聲在小小的洗手間裏有著瀑布奔瀉般的動靜,在這巨聲的掩護下,呼延鵬伏在浴缸邊上失聲痛哭。
透透幾乎等了一夜也沒有等到呼延鵬,淩晨四點多鍾,晨露的寒意已經讓她徹底地冷靜下來。她想,也許她現在最應該做的不見得是癡癡地守在這裏,而是應該想盡一切辦法把錢湊齊還給柏青,以免讓他不但要背黑鍋還要背上嚴重違紀的罪名,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對柏青太不公平了。
可是她到哪兒去找那麽大一筆錢呢?賣房子不是說賣就能賣得掉的,所以房子不是錢,隻是磚頭和水泥而已。
每個人都是被自己熱愛的東西改變一生的。
淩晨四點多鍾,沈孤鴻突然醒了,而且醒得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是那種雨過天晴般的醒。一時間,他搞不清自己是睡了一會兒,還是根本就沒有睡著。
這些天,他一直失眠。
臥室的床頭燈還亮著,燈下便是呼延鵬的新聞稿《堅冰下的隱秘》。至於這篇稿子是怎麽出現在他這裏的就不必深究了吧。
沈孤鴻不得不擔心,盡管這篇稿子在他的影響下沒有一家報社敢登,但是難保呼延鵬不把它寄到省反貪局去,或者直接捅到北京的法製類報紙。這樣一來便是一個大麻煩,很可能會引來調查,而泛泛的查和有如此翔實依據的查就又是兩回事了。沈孤鴻真是後悔當初因為一念之差,他沒有把呼延鵬在裏麵弄死,因為這樣一來事情可能會搞大,他擔心最後收不了場,但看來所謂政治的確是你死我活的。
真正讓沈孤鴻失眠的是,他不知道呼延鵬到底是通過什麽途徑知道了他的隱秘。為這件事他問過徐彤,徐彤說呼延鵬從看守所出來以後的確是找過他,由於律師事務所現在是開門做生意,找到他不是太容易了嗎?呼延鵬當時說了一些負氣的話這也在情理之中,徐彤說他們並沒有談到什麽實質性的問題。
那麽剩下的一個懷疑對象就是青青了。說起青青來,沈孤鴻倒是有一點一言難盡之感。他知道有很多人說他在女人的問題上沒什麽品位,這就讓他越發地搞不懂什麽是有品位的女人?所謂沙漏身材的性感女人就是有品位嗎?還是潔白如雪的精致女人有品位?女人就是女人嘛,隻要自己覺得好,不就是最愛點的那一道菜?管它是魚翅還是白菜,愛吃才是最重要的。
白韻琴走後,沈孤鴻的生活顯然是不正常的,但是正常的生活為積累財富讓道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他們兩口子之間完全有這種默契。
隻是時間一長,沈孤鴻的確覺得自己的生活貧乏單調,工作、開會之餘他就隻能看看報紙或者到健身房的走步器上快走半個小時。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身邊那些奉迎他的人便開始給他介紹女人。沈孤鴻給自己立的規矩是他絕對不包二奶,大好的前途葬送在這種事情上實在是不值得。另外他也不想真的在什麽人身上投入太多,因為投入的多麻煩就多,他的原則是解解悶而已。
沈孤鴻在跟各類女人相處的時候,一直號稱自己是環保局的張副局長,較為闊綽地請她們吃飯,再多給一些費用他覺得很應該。他現在不比當年了,白韻琴給他弄了一張金卡,還鼓勵他說在外麵花銷要有點氣派,錢就是男人的膽。所以沈孤鴻在心裏還是覺得老婆和孩子都是自己的好。
青青談不上是姿色最好的女人,但是她比較安靜。沈孤鴻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她的,當時對她的印象平平,時間長了發現她總是若有若無的,不那麽討厭,有的女人隻要跟她上過一回床馬上就糾纏不休,但是青青是你不找她,她好像永遠也不會來找你,這樣就會讓沈孤鴻有一種他所需要的安全感。
所以不知不覺之中,沈孤鴻跟其他的女人都是三五回合一拍兩散,隻有這個青青竟然交往了7個月沒有膩煩的感覺。在這之後的某一天,沈孤鴻和本單位的另外兩個領導去一家豪華賓館看客人,無意間在大堂裏碰上了青青和她的小姐妹,她們好像是來喝下午茶的,從餐廳出來有說有笑,穿著好像也不是那麽妖豔。可是沈孤鴻的心當時就提了起來,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其他緣故,總之他很緊張,他也不知道青青應該怎麽對他才是他滿意的,這個瞬間或者10秒或者20秒,或者更長,但他的腦袋裏一片空白,他們兩人當時的反應都隻能是本能,是不假思索的。
然而青青就像不認識他一樣地離開了。
沈孤鴻當場鬆了一口氣。事後他問青青是怎麽想的,青青淡淡地說,我怕影響你唄。沈孤鴻得了便宜賣乖地說你跟我打個招呼怎麽會影響我呢?青青說我們這種人身上有烙記。沈孤鴻奇道,有什麽烙記?青青說披著麻袋片人家也知道我們是做小姐的。
沈孤鴻的心裏就有一些感動,覺得青青是個相當懂事的女孩。從此之後關係就好像更加穩定了。
當然,所有蜜汁一樣的交往都隻能是前戲,普天下就不可能有彼此毫無需求的男女關係。終於有一天晚上,青青突然說:張局長,你認識法院的人嗎?沈孤鴻當時心裏一驚,他不動聲色地說你有什麽事嗎?
青青說有人托她問一件案子的事。沈孤鴻說不是你的事你千萬不要管,你一個小姐哪能管得清這種事。青青就不說話了。
隔了幾天,碰上沈孤鴻的心情不錯,他想,他既不能給青青什麽名分,也不可能給她多少錢財,那人家一個小姐圖你什麽呢?再好的小姐也是小姐,總不能要求人家默默奉獻吧。於是沈孤鴻舊話重提,他想若是能幫上青青一點無傷大雅的小忙,想必青青就能收到一定的酬金,就算是給她的一點經濟補償,這樣他們也就兩不相欠了,交往起來會更加默契。這樣想過,沈孤鴻便在青青麵前承認他在法院有個把熟人,大忙幫不了,但至少是有些事可以過問一下。
青青也坦言說,別人托她過問的案子是翁遠行殺人一案。當時翁遠行剛剛被刀下留人,還在不停地上訴。提起這個案子,沈孤鴻頗感心煩意亂,他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一邊是頗有勢力的紅酒卞,一邊是除了老婆之外與自己最親近的女人,都在翁遠行這個案子上糾纏不休?這是巧合還是不祥之兆?
以沈孤鴻的城府,他是不可能在臉上流露出表明心跡的神情的,反而笑道:人家答應給你多少酬勞。想不到青青也是直言道:10萬塊錢。沈孤鴻說,什麽要求?青青說,從輕發落。沈孤鴻想都沒想就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翁遠行一案是鐵案,半點餘地也沒有。
這時兩個人都沉默了,青青也沒有再說什麽。
其實這件事讓沈孤鴻心裏很不舒服,倒不是其他原因,主要是他覺得可能他的身份早已經暴露了,隻是青青沒有點破而已。
沈孤鴻考慮了一個晚上,他覺得自己現在惟一應該做的就是抽身離去。於是他換掉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他想即便是青青過去沒有主動找過他也不證明她永遠都不會主動找他,萬一兩個人通了話,自己保不準會有意誌薄弱的時候,那樣的話就很難辦。換掉號碼是一勞永逸的事,如果他的身份沒有暴露,青青到環衛局也是找不到他這麽個副局長的。豈不是就此了斷了一段令他不那麽放心的情感?
平靜的日子足足過去了半年,生活既沒有變化也沒有波瀾。隻是讓沈孤鴻不解的是,為什麽時間過去的越久,青青的影子反而是越發頻繁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如影相隨。
在這段時間裏,他結識過不少的女人,人其實最害怕的就是比較,這些女人有姿色超過青青的,也有不及青青的,但是能夠讓沈孤鴻那顆煩躁的心安定下來的,卻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得上青青。
沈孤鴻平常的工作很忙,他可沒有閑功夫陪著女人打情罵俏,可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實在是少而又少。
一天晚上,偶爾閑下來的沈孤鴻給白韻琴打長途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男的,後來白韻琴又把電話打過來,沈孤鴻沒好氣地說:你怎麽把手機都放在小白臉那裏了?白韻琴說你別把話說得這麽難聽好不好,我剛才在桑拿,電話交給手下也是很正常的。沈孤鴻說那個人的口氣可太不像你的手下了,你要不給他膽子,他能那麽蠻橫嗎?白韻琴歎道:孤鴻,我們現在都是很體麵的人了,我們有共同的利益,說嚴重一點是生死相依。其他的事也隻好宜粗不宜細,你說是不是?
也就是這個晚上,沈孤鴻微服還架了副平光眼鏡來到了一家門口停滿靚車的夜總會,他獨自包了一個單間,真的就有這麽巧,媽媽桑給他帶來一個三陪女,推門進來的便是青青。沈孤鴻當時就傻了。媽媽桑走後,沈孤鴻說青青,你怎麽會在這裏?
青青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她說有人用錢來挖我,我幹嗎不來。
沈孤鴻一時無話,青青像招呼任何一個客人那樣,她問沈孤鴻要不要叫酒,是唱歌還是鬆骨抑或是玩骰子。
沈孤鴻說:我知道這段時間你生我氣了,你給我打過電話嗎?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為什麽不找我?
你不想讓我找到你我能找到你嗎?
……怎麽樣,你過得還好嗎?
好,當然好。
……不如我直接買你的鍾,我們到你那兒去好嗎?
算了吧,我呆會兒還有約,而且我也搬家了。
一股醋意在沈孤鴻的心中油然而生,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是可靠的,尤其是從來沒有拒絕過他的青青也對他意興闌珊,幾乎到了應付他的程度。沈孤鴻心想,他這輩子真是拿女人沒有辦法。
最終,兩個人在夜總會的門口分手,各自上了一輛計程車。
前後行駛了一段,本來沈孤鴻是應該右拐的,不過他鬼使神差地讓司機不要拐了,跟上前麵的那輛計程車。
青青的車是在一家吃海鮮的酒店前停了下來,透過酒店寬大的玻璃窗,沈孤鴻看見在一張餐桌上有兩個與青青年齡相仿的女孩在等她,她們已經叫好了菜,桌上還放著一個生日蛋糕。這時沈孤鴻猛然想起今天是青青的生日,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讓他對她竟然產生了一絲愧疚之感。望著那一張淡淡笑意的臉,他想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她究竟是不是那個注定要在他的生命之中停留一段的女人呢?
此時他又想到了青青千般的好,他想白韻琴對他也不過如此,他還能對一個風塵女子有多高的要求呢?人家也沒要你的錢財,就是過生日也沒有索要禮品,而且沒給他找過任何麻煩。沈孤鴻覺得他對青青有意無意的考驗可以終止了。
這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沈孤鴻突然冒出一種衝動,一種一定要在這個夜晚和青青在一起的衝動。於是他大步地走進酒店,他來到青青的餐桌前,不由分說地從兜裏拿出一把錢來放在餐桌上,他對那兩個女孩說,你們慢慢吃,我要找青青說點事。
他不由分說拉起青青就走,這種舉動出現在他身上實在有些不協調。
他們來到了江邊,沈孤鴻想反正他戴了平光眼鏡,不信就會在這裏碰到熟人,也不信就會被熟人一眼認出來。沈孤鴻倚著江邊的鏽石砌的齊腰高的圍欄,江風習習,很是愜意,遠遠望去他們的確像是一對戀人。但實際上他們的對話卻是直指命穴的,沈孤鴻問青青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在法院工作的?青青說:在你離開我之前的兩個月。沈孤鴻說是誰告訴你的?青青說沒人告訴我,是我有一天掛你的褲子,你的皮夾子掉了出來,裏麵有你的工作證。接下來沈孤鴻問了一個十分愚蠢的問題,他說,你不會把我們倆的關係說出去吧?青青反問他,說出去對我有什麽好處嗎?
從這個晚上之後,他們又恢複了原有的關係。
可是啊,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沈孤鴻心想,他到底還是栽在這個女孩子的手上了。
這個想法雖然還沒有完全得到證實,但是沈孤鴻的直覺非常不好。
那一次的結果是他的秘密便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地被青青掌握了。人不可能那麽理性,或者說你在辦公室理性但在女人麵前就難以理性。而且,沈孤鴻的內心其實也是相當孤獨的,他非常明白在他這個位置上不可能跟任何人說心裏話,並且為了共同的利益他跟千裏之外的老婆也不可避免地生分了,那麽,他總得有一點自己的私人空間吧,在他的私人空間裏他不可能對著牆壁說話吧。
當然,他跟青青之間也不可能沒有交易:青青雖然還是坐台,但是不賣鍾也就是不陪人上床;遇到收縮性比較大的案子,沈孤鴻會行個方便讓她掙點人情費。
兩個人位置的懸殊,本來是讓沈孤鴻很放心的。現在看來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其實都是可以輕易發生的,沈孤鴻當即把電話打到豪情夜總會,他必須馬上見到青青,可是青青不在,媽媽桑說別的女孩子也相當不錯。沈孤鴻單刀直入地問她青青是不是認識一個報社的記者?媽媽桑說還真有這麽回事,因為那個記者進過局子,上過報紙,也算是個名人了,有段時間他的確是天天到這兒來等著青青。
放下電話之後,沈孤鴻一直想不通為什麽青青會把他們的事告訴一個記者,就像她自己說的這對她有什麽好處?然而自古嫦娥愛少年,想必是青青對這個小白臉情有獨鍾,那麽發生什麽事都是順理成章的。
整整三天的時間,沈孤鴻居然找不到青青,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這一回玩人間蒸發的居然是青青,她住的地方人去樓空,所有的高檔夜總會都沒有她的蹤跡,而且她的手機號碼也成了空號。
常言說得好啊,戲子無情*****無義。沈孤鴻覺得他所有的預感都得到了證實,是青青出賣了他。而且青青玩花活兒隻比他玩得好,靠著他掙錢,掙夠了就找小白臉然後遠走高飛,完全不理會他頭上頂著多大的雷。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使自己冷靜下來。
青青已經不見了,呼延鵬的文章就鎖在他的抽屜裏,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沈孤鴻想來想去,真正能救他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強書記。
隻要強書記出麵,相信他就沒事了。
沈孤鴻心想,有些人位置坐得比他高,幹的事比他出格,還不是平平安安的,這就看關鍵時刻有沒有人幫你說話。
第二天是周末,沈孤鴻下了班推說自己要去醫院做理療,事實上他是要秘密地去找強書記。他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有帶,因為強書記是一個對錢沒有感覺的人,他惟一能做的便是在老領導麵前痛心疾首。
呼延鵬從看守所裏出來以後,的確是去找過青青,他對青青說你還記得我嗎?青青說你不就是那個臥底記者嗎?你的照片登在報紙上,估計本市有一半的人知道你。
呼延鵬說,我進看守所是被人陷害的,所以有些事我必須搞清楚。
青青說,我現在知道你想問我什麽了。呼延鵬說實不相瞞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問什麽才能問到點子上,你怎麽就知道我要問什麽了呢?青青說你不就是想知道沈孤鴻是怎麽一回事嗎?想知道他在翁遠行一案裏擔綱什麽角色嗎?
不過這一天青青倒沒有說什麽,她說她需要一周的時間處理一下自己的私事。
一周之後,她便主動約見了呼延鵬,並向他講述了她所知道的沈孤鴻。老實說沈孤鴻的事並沒有讓呼延鵬格外吃驚,讓他吃驚的是青青對他的態度為什麽會判若兩人?她怎麽可能放掉唾手可得的利益、斷了自己的財路甚至生路呢?
呼延鵬說,你為什麽跟我說這些?不要告訴我你是臥底的警察啊。
青青似笑非笑地說,跟你說自然有跟你說的道理,不跟你說的就是與你不相幹的事。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的為什麽。
於是呼延鵬把他記憶之海浮在上麵的東西寫成了文章,而把這個無從解釋的謎沉入了心底。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青青。
這段時間,經曆了一番寒徹骨的呼延鵬並沒有變成梅花吐芬芳。他現在在一家《食神》報紙做美食版,這家報紙是飲食公司出資辦的,也算是財大氣粗。呼延鵬的工作便是每天出沒各大餐廳,與戴高帽子的大廚切磋廚藝,然後大肆渲染這些菜如何色香味俱全。
此外,他也幫房產版的報紙寫一些吹捧各種樓盤的文章。
他現在覺得自己輕鬆極了,他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沒有偶像,並不奢望扳倒什麽大人物,更沒有理想和追求,雖不快樂但也不至於苦悶地磕藥。
他惟一滿足的是他成長了,成長就是這麽樸素,這麽殘酷,這麽一無所有。他再也不是那個渾身上下沒有四兩沉的毛頭小夥了,盡管他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然而付出也是這個世界的絕對真理。
透透不是沒找過他,有差不多一個星期的樣子,透透每天都來找他,可是他們好像是在一夜之間變得無話可說。見到他,透透就掉眼淚,不知是因為委屈還是悔恨,但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對她說你不用哭了,我給你解釋的機會。可是事實上無論透透說什麽他都是聽不進去的,就像兩耳失聰一樣。
最後透透哭著說,呼延,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柏青,他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可能再找到的朋友。
呼延鵬一點也不生氣,他微笑著說,是嗎?
至於和洪澤的友誼,失去了柏青做潤滑劑他們其實是不融洽的。洪澤是一個沒有耐心的人,他看不慣呼延鵬身上的頹廢之氣,認為他的許多做法是自甘墮落。他說,你看看你現在像一攤泥一樣糊不上牆,怎麽勸都是不死不活的樣子。你要不然就去跟柏青決鬥,要不然就去跟害你的人拚個魚死網破,你他媽的這算什麽?!把自己搞得跟現代派似的,你幹脆把頭發留起來紮成馬尾巴得了,至少還像個文藝青年。柏青又不知道去了哪裏,找都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又不肯解釋,一句也不解釋。看來真是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們三個人還是就此散了吧。
他說這話本來是想激一激呼延鵬的,他認為呼延鵬會痛苦,會傷心,哪怕是破口大罵,想不到呼延鵬漠然道,不是已經都散了嗎?哪來那麽多的話。
現在呼延鵬惟一的娛樂便是跟一班南下的流浪記者在他們的出租屋裏打“拖拉機”和“鬥地主”,這些人有出來混的也有有才華的,有老油條也有新鮮的青橄欖,相同的是他們都消費不起酒水、女人、迪士高,更不可能用崇高的情操來裝點自己。他們上網、寫稿之餘便是打牌,在這種場合裏可以盡情地抽煙說下流話,餓了就派一個人去買幾斤餡餅。
呼延鵬也說不清楚為什麽這裏的一切會如此這般地吸引他,也許人的口味都是會變的,不管是多麽不堪的經曆,有經曆總比沒經曆好。他在這裏常常能遇到一些奇人,其中就有一個特殊的廚子,他以前是個正兒八經的高幹子弟,後來不知怎麽混的好像挺潦倒的,於是沒事的時候就翻菜譜解悶,他還真做著一手好菜,說好並不是他做的菜多麽珍貴稀有,而是無比的家常、健康,他總是買菜市場最便宜的菜,用油也極少,但是他不能沒有冰箱,有冰箱有灶台他就能做出可口的飯菜來。這個人做菜是毫無理論的,全憑感覺,而且哥幾個吃的時候要不停地誇他,直誇到口幹舌燥搜腸刮肚都沒有詞了他還嫌不夠,任憑你多麽處心積慮地改變話題他都能扯回來講他的菜有多麽高明。
還有一位槍手因為接不到活兒,便與人合夥每年到某重點高校賣兩季時令水果,每次去都能招著數學係或法語係的女孩上身,愛得驚天動地,發誓要伴他同行橫槍躍馬打天下,當然最後都是不了了之被哥幾個拿來開涮。
呼延鵬是真的墮落了,他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覺得生活很有質感。
一天晚上,大約10點多鍾的時候,呼延鵬才拖著精疲力盡的軀殼回到他的住處。令他頗感意外的是,槐凝居然站在他住處的門口,她望著他。
很奇怪,呼延鵬看見槐凝時,倒像喝了還魂湯一樣表現得比較正常。
他說:“怎麽是你?有事嗎?”
槐凝道:“沒事,就是過來看看你。”
“幹嗎不打我的手機?”
“打了,可能你沒有聽見。”
“還好。”
他們進了屋,屋裏自然很亂,盡顯主人沒有心機的生活。呼延鵬現在一點都不愛惜這套住房,反正哪天沒錢了銀行就要收樓,誰會對注定不是自己的東西百般嗬護?他把沙發上的雜物搬到了桌上去,他讓槐凝坐,他自己則坐在窗台上。
因為許久沒見,兩個人一時不知從何談起。但是兩個人心裏又都十分明白,他們是那種互相知道和懂得的朋友,有著彼此都珍惜的經曆,那種牽掛不具體,但是始終都在。隻是呼延鵬現在最討厭來勸解他的人,可是槐凝顯然是來勸解他的。
果然槐凝說道:“呼延鵬,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的話嗎?”
“什麽話?”他搖動著兩條腿,他讓腿表示他的不以為意。
“你說生命有時候很脆弱,但有時候也會很堅強。”
“那時候我說話太幼稚了,你真的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這句話一直是對我有幫助的。”
“槐凝,你真的覺得這種文藝腔在生活中起作用嗎?它們真的比玩世不恭高明一些嗎?”呼延鵬的語氣裏充滿了譏諷和自嘲。
槐凝不說話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就這麽默默枯坐,談話顯然是進行不下去了,也沒有任何意義,槐凝隻好起身告辭了,她在臨走的時候說:“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呼延鵬,請你相信你絕對不是最不幸的那一個。”
呼延鵬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勃然大怒,他衝著槐凝聲嘶力竭地喊道:“難道你是最不幸的那一個嗎?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還要怎麽不幸才會讓你,讓全世界的人滿意?!”他從窗台上跳下來,把桌上那堆淩亂的東西統統掃到地上,他說,“槐凝,別總是那麽居高臨下的,我告訴你我現在對任何忠告都不感興趣!如果我叫你失望了,那也是你從前錯看了我,其實我他媽的屁也不是。”
槐凝默默地看著呼延鵬,一言不發。
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呼延鵬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打牌是一件消磨意誌的事,時間會走得很快,除了糊口其他的事情他可以什麽都不想。
突然有一天,洪澤來找呼延鵬,神情是少有的嚴肅,他說:“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到西藏阿裏去,去把槐凝給背回來。”
這句話對於呼延鵬來說真是不著邊際,他驚道:“槐凝去阿裏了?”
“是啊,她丈夫過世了以後,她……”
“什麽?她丈夫過世了?”
“我的天啊呼延鵬,拜托你醒一醒,就算是老婆走路無人賞識找不到合適自己的位置也還不是世界末日吧?你還是做新聞的呢,怎麽什麽事都不知道?!”
望著一臉茫然和驚駭的呼延鵬,洪澤隻能跟他從頭說起,他說早在他跟呼延鵬撞車之後去醫院的那一天,由於在醫院的大門口見到了槐凝,隨後洪澤就想辦法找到了槐凝丈夫的經治醫生,得知槐凝丈夫的病是一種腦血管動脈畸形的病症,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造成腦動脈破裂出血進入腦室直至昏迷和死亡,已經毫無治愈的希望,所謂的病情好轉隻能說明情況更糟,惟一的解釋是最後的回光返照。但這一切槐凝全然不知,依舊等待著奇跡出現。奇跡當然是不可能出現的,槐凝的丈夫死了,誰都知道他是一個優雅的迷人的疼愛妻兒的好男人,他們的孩子也還隻有三歲。槐凝當然接受不了這一現實,由於報社有一項去西藏阿裏采訪本地援藏幹部的工作和生活的任務,槐凝主動要求去完成這一集采訪攝影報道於一身的專題特寫,於是她飛去了四川,再從四川進藏。
洪澤說,誰都以為槐凝是為了換一個環境,以便調整自己的心情,所以報社同意了她的要求。“但是我覺得,”洪澤沉默了片刻說?“我覺得她這一去是不打算回來了。”
呼延鵬隻覺得脊背一陣發涼,他小心翼翼地說:“洪澤,你說這話有根據嗎?”
“她丈夫過世以後,我幾乎每天都到她家去,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就是沒有也想陪陪她,你知道我跟她雖然不是太熟,但是以她當時的心態是沒有精力拒絕好心人的……”
“你算什麽好心人,你是別有用心的人。”
“就算我別有用心,始終如一地被一個女人吸引總沒有錯吧?”
“你說吧,你怎麽知道她不打算回來?”
“誰在這種季節進藏?而且是去阿裏?這是明擺去送死的……再說臨走的那天晚上我去看她,她很晚才回來,說是去看一個朋友。那天我就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因為她整理出來的行李出人意料的少,而她家裏卻收拾得就像是有些人出國那樣,所有的東西都用白布單蓋上了,這是去出差嗎?這就是永生永世不再回來的無言寫照。”
“可是我覺得槐凝是一個內心堅強的人,我不相信她會被一次人生變故打倒,至少她比我要堅強。”
然而,說什麽都是言不及義的。槐凝已經去了拉薩,她一到了那裏便出現了嚴重的高原反應,在短暫的休整之後,她還是堅持跟著兵站的車隊前往阿裏。洪澤在槐凝走後的每一天,都通過當地報紙的朋友了解槐凝的行蹤和近況,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在去往阿裏的路上,在6300米的高度,車隊遇到了特大雪災,槐凝嚴重凍傷並且患上了肺氣腫。
洪澤走了,他說他要立刻飛到成都準備進藏,他要把他愛的女人給背回來。
屋裏重新恢複了寂靜,一種久違的情愫也重新回到了呼延鵬的心裏,在槐凝身上發生的事對他不是沒有震動的。他想,那天晚上,槐凝並不是如他所想來勸解他的,她一定是希望向他傾訴一點什麽,記得槐凝曾經說過,太過相愛的夫妻總有一天會發現他們各自的朋友其實早已少而又少,於是他們又會像失戀一樣地渴望友誼。
可是他呢?他不但沒有問一問她丈夫的病情,還衝著她大喊大叫,以發泄自己心中壓抑多時的鬱悶,他臉上的那種拒一切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一定是讓槐凝無話可說的僅有的理由。
這讓他深深地自責,他覺得他真是太不可救藥了。
事實上,洪澤是一個人人都不覺得他好但人人又都羨慕他的人,可能就是因為他把極其沉悶的日子活出了滋味來吧。他真的是不顧一切地飛往西藏了。
然而人生便是一係列的錯過,就在洪澤走後,戴曉明使出渾身解數,讓遠在阿裏的槐凝被抬上了空軍為營救進藏部隊傷員而派去的直升機。槐凝終於沒有死在昆侖山脈,被送回了風調雨順的南方沿海城市。
也就是說,其實呼延鵬比洪澤還先一步見到了槐凝,這實在有些不公平。
病房是潔白安靜的,槐凝住在一個單間裏,床頭櫃上盛開著含露的鮮花,更襯出她臉色的蒼白以及嘴唇的毫無血色,她很瘦,人都脫相了,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同時還輸著液。槐凝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嚴重的凍傷使她被截去了兩節手指。她見到呼延鵬的時候看上去很平靜,是那種死後重生的平靜。
倒是呼延鵬不知為何悲從中來,眼中有淚。也許因為他知道痛,便知道痛是怎樣的難以克服。但是他還是輕聲地說:“為什麽呢?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這時護士走進來換輸液瓶,見病人的情緒起伏這麽大,非常不快地瞪了呼延鵬一眼,壓低了聲音但十分嚴厲道:“你還不快出去?出去!”
呼延鵬隻好起身離去。
躺在病床上的槐凝始終沒有睜開眼睛,在她的腦海中深深印刻並且揮之不去的是那條通往達巴兵站的安危莫測的路。
……這條路是17年前由部隊施工修築的公路,後來因為某種原因不常用了,地方政府又未設道班,所以這條路年久失修,路況險惡複雜。果然,車行到一半,本來寬展平坦的公路突然斷陷,半邊坍塌,也就是說盤桓在5000多公尺的達巴山上,山路時常一麵承絕壁,一麵臨深淵,每時每刻麵對的都是令人目眩的幽黑穀底。
然而,險境才剛剛開始。
天色漸晚時分,天空遽然陰暗得令人驚悸,不知從哪裏湧來的雨雪冰雹,霎時間傾瀉而至,雹粒砸在車篷上嘭嘭作響,猶如戰鼓轟鳴。兩三分鍾間道路和山野化作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山和路已無從分辨,可以看到的隻是便道上依稀尚存的車痕。車燈光柱投射的地方,不是路,而是人生的絕境。
車上安靜極了,所有的人都不說話,車上除了阿裏軍分區的幾個戰士和幹部,還有一個畫家,一個西藏廣播電台的記者,藏學中心的一個主任陪同美國加州大學人類學教授,以及她的兩個助手,還有就是槐凝。因為發生意外很可能就在短暫的幾秒鍾內,或者說死刑已經宣判,人們默等的隻是臨刑前的千鈞一發的瞬間。
而在所有人當中,隻有槐凝一個人是第一次進藏。
槐凝坐在顛簸的車中,仿佛置身於巨浪滔天的大海裏,而她這條風雨飄搖的小船,不僅不知道命運將把她拋向何方,更因高原反應的折磨使她在奄奄一息之際,體驗到一種涅槃之境的寧靜澄明。
是的,槐凝這次出行的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隻是她希望自己死在崗位上,也算是功德圓滿。老實說,槐凝的性格來源於她特殊的家庭環境,她的父親曾經是高官,但後來因為一係列的變故最終失去了一切。而她的母親沒有留下一句話竟然投河自盡,這巨大的陰影帶給15歲的少女槐凝的是永遠抹不去的傷痛,更是一種選擇剛強意誌的考驗。後來她碰到了一個深愛她的人,有了家和孩子,苦盡甘來的感覺為她根深蒂固的悲憫情懷蒙上了一層溫馨而從容的色彩。
但是一切都因一個人的離去而結束了。
就在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車終於停在原地,人們取出一切可以禦寒的東西蓋在身上坐著睡,等待天明。夜色深沉,雪霧迷蒙,刺骨的寒風從臨時堵起的窗洞灌進來,漸漸地,槐凝隻覺得通體冰涼,整個人都失去了知覺。
這時她想,這回她真的是要走了。人從虛無中來到世間,生息於此,經曆著歡欣與痛苦,對一個女人來說,與其說是激情守候著一個理想,不如說是為著一份情感,一份令自己的內心不再像孤魂野鬼般遊蕩的情感。正可謂情為何物,可是情為何物呢?難道它最終還是要歸於虛無嗎?!
她覺得她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再也沒有能力重新超越痛苦、虛無和絕望,死就死吧,這一路遇到的白森森的骨骼還少嗎?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類,風化的歸向虛無,留下的又守住了什麽呢?
隻是,她並不是為了她的丈夫而死,很遺憾,她並沒有遭遇到生死相許那麽偉大的情感,她隻是覺得天理人道中其實並沒有什麽永恒,當你堅守的東西變成雲煙,當你認為不會改變的東西速朽,你就會覺得你的人生活完了,看透一切的人還有什麽可活的?!
這個晚上,槐凝便沒有醒來,她完全不知道她是怎麽到達達巴兵站的。
似乎是在夢境裏,達巴兵站孤零零的一個院子就坐落在一片大而無當的荒漠平壩上,不見草場和牛羊。據說從獅泉河去普蘭的過往行人會在這裏落落腳。這裏仿佛就是天邊,人所能感受到的僅僅是無邊的寂寞。槐凝心想,以這樣的環境配合自己的死去也算是一種契合吧,她可以走得漠然,寧靜。
此時,呼延鵬正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徘徊,在長椅上呆坐。終於他認為槐凝應該平靜下來了,他才再一次地來到病房。這時天色已近黃昏,病房裏不再顯得那麽敞亮和刺目,就像這裏的一切被砂紙重新打磨了一遍,所有的陳設都變得緩和了一些,整個病房裏彌漫著一種油畫中固有的鵝黃。
槐凝業已冷靜,她盡可能不帶感情色彩地說:“……我不是不能接受他的死,我隻是不能接受他其實……他死後我整理了他的遺物,看到了他四年零八個月以前的診斷書,他完全知道他得的是什麽病,同時也知道他的存活時間是19個月最多不會超過五年。他什麽都知道,卻和醫生一起瞞著我,世界上竟會有這樣的事情。……他死了以後我一直都在想,他真的愛過我嗎?他想過僅僅五年的幸福生活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如果他真的愛我他至少應該提出來不要孩子,可是他什麽都沒說,直到死他都沒有對我懺悔過……可是這五年我對他的感情已經在心底紮了根,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無法割舍和忘卻的一部分……呼延鵬,你能理解這種痛苦嗎?你所有的愛和恨都頑強地產生在一個人身上,可是他已經撒手離去……我不能接受的是這種被幸福包裹的自私,這是多麽殘酷的自私……所以我再也不想麵對眉眼依稀像他的孩子和今後無數蒼白寂寞的日子……呼延鵬,你真的不是最不幸的那一個,可是我是……我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
呼延鵬木然地聽著槐凝深藏在心底的故事,他默默無言,同時他默默無言地把靠在床頭的槐凝輕輕地攬在懷裏,他希望她能毫無保留地哭出來。
他說:“槐凝,你這不是回來了嗎?……別去想那麽多,活著,總是好的……”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他感到了被人需要的安慰,感到了他自己還真實地活著,他的心還在,他的傷感、他的憂鬱,他所受到的震動,他的悲天憫人的情懷還在。生活從來就沒有改變過,改變的隻是我們心中細致入微的體驗。
第十三章
她覺得這一切都跟做夢一樣。
可是這一切卻真實地發生了,透透跟龜田閃電般地結婚了,新婚之夜他們並沒有大辦酒席,而是請米波和幾個閨中密友在流金歲月餐廳吃了一頓精致的上海菜,其中的大閘蟹真是鮮香可口。米波說,你看你們倆多般配,今後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就行了,什麽事都不用發愁。米波說這些話時是由衷的,她這輩子保的媒男方不論長相,第一就是要有錢,她的觀點是女人過沒錢的日子必定金貴不起來。在座的幾個美女也是由衷地羨慕透透,因為作為結婚禮物,龜田已經給透透買了一輛黑色的日產佳美車,而且還按照透透的意願在頂尖級的社區買了一套住房,從此透透自然是進入了流金歲月。
眼下,透透就躺在她本來準備賣掉的這套房子裏,確切地說是躺在臥室的床上,此刻的龜田正在臥室的洗手間裏洗澡,嘩嘩的水聲讓透透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本來,透透一直寄希望能盡快地賣掉房子,以解燃眉之急。然而普天下的事情就是這樣,越是心急如焚的事情越是難以如願解決。具體到房子,倒是便宜一些的好流通,越是好房子越是要等好買主,這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不管多麽心痛,透透也隻好一個勁兒地降價,但是更奇怪的是降價也沒有等來買主。
透透不能等了,她做出跟龜田結婚的決定以後便去跟他談條件,龜田覺得這些都不是問題。於是透透便又一次去了房屋交換中介公司,她找到那個極瘦的男中介,她說我不賣房子了,同時拿回了自己全部的資料和文件。男中介是個天生的好脾氣,他說不賣了也沒關係,這麽好的房子自己不住還真是可惜了,但是為什麽又不賣了呢?透透說我決定賣自己,所以就不賣房子了。男中介說這位小姐真會講笑話。透透沒有說話,她想,她這麽做算不算賣身救友呢?
嚴格地說,當然不算,因為隻有透透知道在整個事件中宗柏青才是最無辜的。由於他不肯解釋,他的老婆終於提出跟他離婚,好在兩人沒有孩子,他老婆的哥哥也從福建趕了回來,全家人在病房裏抱頭痛哭,好像果然是宗柏青這個外人攪得他們骨肉分離似的。
在這個世界上,道理其實是最不可靠的,血親才是原則。
緊接著,晚報報業集團公司做出了對宗柏青除名處理的決定,隻是他掛的賬還沒有還清,所以他還不能離開。
在這樣的情況下,透透還有其他的出路嗎?
所幸的是,透透在還清柏青名下的欠賬後,他受聘於一家過去因工作來往熟悉了的廣告公司做文案。他從家裏出來的時候隻帶著換洗的衣服,而後在廣告人稠密的街區租了一間房子暫且安身。
事情本應就此了結,但情況遠非如此。促使透透跟龜田結婚的另一個理由是她覺得自己在報社根本沒辦法呆下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異樣的,就像她的額頭刻著“二奶”兩個字,透透第一次感受到她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生這些人的氣,更生自己的氣,是虛榮害了她,是美貌害了她,也是攀比心和不甘心害了她。
她決定離開《芒果日報》,而早在她初識龜田的時候,龜田就有意讓她到他的化妝品代理公司來幫助他打理業務,但是透透當時根本沒有當一回事。她想,龜田的意思已經昭然若揭,她怎麽能離開報紙的時尚版呢?那她的美豔都會大打折扣。
人需要平台,一個在街上遊蕩的美女,她的光芒怎麽跟影視紅星相比?
可是出了這麽大的事,她再呆下去就永遠是人家的談資,她隻有徹底離開這個圈子,人們才會把她的事忘記。
再說,既然她跟呼延鵬緣分已盡,那她嫁給誰不都是一樣的嗎?與其嫁給窮鬼那還不如嫁給龜田,至少嫁給龜田可以把物質生活進行到底,她現在穿香奈爾的時裝,鑽戒單顆有黃豆那麽大,一雙細跟的名牌鞋也要3500塊錢。而且,龜田所在的公司的寫字樓非常氣派,剛剛買下來還不到半年,不僅裝飾得金碧輝煌,就連雪白的地毯都有兩寸那麽厚。透透對這裏的工作環境可謂一見鍾情,事情也就這麽定下來了。
透透躺在床上,她開始環視自己最熱愛的臥室,整個臥室在床頭燈柔和的光線下,呈現出夢幻一般的粉紫格調。她的梳妝台,上麵布滿了貴重的護膚品,她的貴妃榻,包括榻上扔著她的閑書和真絲披肩,所有這一切無不讓人眩暈和沉醉。
她想,她一直以為呼延鵬是她的人,不管他們怎麽爭吵這一點是絕對不會變的,他們的情感永遠是他們手中緊握的東西,即是滄海桑田也不會逃走。可是她錯了,看來不會離她而去的隻有這套房子,它千回百轉地回到她手上,山都擋不住成為她的親密愛人。透透心想,人的得與失是多麽的不可思議啊。
不知什麽時候,龜田已經洗完澡走了出來,他上身光著,一條白浴巾圍在他的腰際,他點著一根煙,又拿起電話嘰裏咕嚕說了一堆日本話。這使得透透想起了武士這個詞,看來她這輩子是要跟武士白頭偕老了,也許今後她還會去日本,誰知道呢?她閉上了眼睛。
透透至少有這點好,麵對自己的選擇,絕對不做出悲苦的樣子。何況是她並沒有做對不起呼延鵬的事,他要誤解她她也沒有辦法,看來接受誤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蜜月以後,透透便到龜田的公司上班了。
生活本身就是一首交響樂,在經過了華彩樂章以及激昂與沉重之後,總要回到平穩的慢板上去。透透本來以為她很難適應新的生活,但事實證明她適應的很好。
突然有一天,正在上班的透透突然想起了宗柏青,她覺得自己很應該去探望一下他。他為了她可以說是徹底毀了,無論如何她應該去關心一下這位仁兄。於是透透對龜田說她有點不舒服,想到醫院去開點藥。龜田很關心地說要不要我陪你去?透透說很小的事,你完全不必擔心。
透透離開的時候,發現公司有小姐在暗笑她和龜田。沒辦法,龜田盡可能的把他所學會的中國話講得像中國話,但還是奇奇怪怪的,而透透則把自己的國語說得盡量像日本話,所以好好的一句話不是倒裝句就是反問句。透透知道,她其實跟龜田是沒辦法溝通更談不上交流的。
不愛加上不能溝通和交流是不是雙重的災難?
透透麵無表情地離開了公司,她覺得自己現在活得像一個堅強的戰士。
透透驅車去了那個布滿各類廣告人的社區,這個區域的地段不錯,但大都是舊樓,規劃得沒有什麽章法,所以租金不貴。據說做行業是不聚不旺,所以大家往一塊堆擠。透透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她打電話給柏青,柏青便指點她左拐右拐,終於找到了柏青的住處。
柏青站在門口等她,他微笑著,穿著棉布的白襯衣,膚色是健康的蜜色,完全不像他過去的蒼白,他比原來胖了一些,看上去勻稱性感,很像經典廣告裏的那類不食人間煙火同時魅力四射的男人。
他們擁抱了一下,柏青笑道:“你說巧不巧,我昨晚剛從新疆回來,今天就接到了你的電話,你看看咱倆的緣分。”
透透忙道:“你去新疆幹什麽?”
“在喀什拉瑪幹拍一個礦泉水的廣告,意想不到地順利。”
“看得出來你現在心情不錯。”
“當然,一切都挺好的。”柏青笑笑。
兩個人進了屋,房間不大,但是是柏青一貫的整潔。見到柏青就會想到有福之人不用忙這句話。世界真是按照他的格局設計的,離開了晚報根本不是世界末日,立刻有一雙溫暖的手把他接到了廣告公司,而且他幹得還挺得心應手。
就連透透也想不明白柏青是怎麽回事,當年隻聽見呼延鵬和洪澤為他擔心,可是現在看來真正需要擔心的倒是他們自己。
不過透透還是忍不住說:“柏青,想起來還是覺得對不起你。”
柏青道:“這是什麽話?中國的男人,都自比管仲和鮑叔牙,或者高山流水,友亡焚琴,但其實我們什麽都不是,隻是惡俗中的微塵,就是這麽回事。”
柏青站在窗前,動手給透透泡茶:“喝紅茶好不好?號稱是英國的。”說完他不自信地自己先笑了。
透透道:“柏青,你還是那麽貴族。”
柏青笑道:“別罵我了,哪有貴族喝袋裝茶的?”
就在那一瞬間,透透被柏青迷住了,他的隨意,他的幹燥的頭發,他的細長的手指,包括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令女人著迷的氣息,無不鋪天蓋地向她襲來。她想,真不如當初跟他做了點什麽,倒也不枉背了名聲之累。
“柏青,”透透溫和地說道,“我以後還能經常來看你嗎?”
“當然。”
“我也就剩下你這一個朋友了。”
柏青沒有說話,他笑笑。
這時房門被人用鑰匙捅開,進來的女孩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模特。柏青向透透介紹說:“這是我的室友,我們合租這套房子,一人一間,廳和廚房共用。她是個模特,外號沙漠之狐,人很爽。”
女孩向透透伸出手來,她們握了握手,女孩的眉宇間的確有一股狐仙之氣。
女孩進了她自己的房間,但是沒有關門,不一會兒傳出隱隱的音樂聲。柏青和透透又聊了一會兒,便決定出去吃飯,想來想去卻沒有想吃的地方,透透笑道:“怪隻怪我們兩個人的嘴都太刁了。”
不等透透說好,沙漠之狐突然從房裏伸出頭來:“拜托柏青,多下我一份。”
柏青道:“想得美。”
女孩說:“不給我麵子是不是?不記得你還吃過我的水果沙拉是不是?”
柏青道:“好吧,你趕緊出來打下手。”
女孩體輕如燕地跑了出來,他們在灶台前訓練有素地燒水,開肉醬罐頭,準備通心粉,他們有商有量,配合默契。有時頭頂著頭,發絲幾乎交錯在一起,他們看上去快樂極了。透透陡然間感到自己的多餘。
好在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龜田打來的,他關切地問:“你的,沒事的嘛?”
透透回說沒事,她關機的時候,看見柏青就站在她的對麵。柏青說:“是他打來的嗎?”
透透說:“是。”
柏青說:“他好像挺關心你的。”
透透仍說:“是。”
柏青又道:“找到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很不錯。”
透透笑道:“誰說不是呢。”
透透最後沒有吃意大利通心粉,她推說有事必須馬上離開,離開時柏青和沙漠之狐都出來相送,依依惜別的樣子。
黑色的佳美車離開了廣告人社區,看到柏青的現狀透透很是安心。可是不知為何,忍了很長時間的淚水終於在這一片刻間流了出來,它盡心盡意地小溪般地流淌。透透覺得汽車的前檔玻璃模糊一片,可是天空萬裏無雲,驕陽似火。
透透覺得她並不悲傷,也沒有什麽可難過的。可是她終於告別了她的青春時代,並且,她沒有跟她相愛的人結成婚,沒有跟她喜歡的人發生任何故事,也許值得慶幸的是她畢竟找到了一個金礦,然而惟有找到金礦之後你才會發現它是怎樣的黯淡和無趣,你會更加深切地感覺到你其實一無所有。
戴曉明是突然被“雙規”的。
當時他正在部會議室開會,傳達市委常委會的會議精神,他是在三周之前成為市委常委的,一切都再順利不過了,真是到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生境界。
誰會想到風雲突變呢?反正他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因為在這之前由於傳言滿天飛,他便試探性地去了一次香港,過海關時還真是有些緊張,惟恐自己上了黑名單,但實際上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他幹脆在香港呆了兩天才回來,跟若幹個大老板吃了飯,討論報業集團的千秋大業,回來的時候感覺人很輕鬆。
來的是三個男人,過目就不會記得長相的那種,平實、和藹、毫無氣勢可言。他們在戴曉明的辦公室裏等他,走時委婉地告之不許回報社,也不許回家,於是戴曉明就提著那個黑色的公文包跟著來人走了。
據說是芒果報業集團的廣告部長,在這次查賬期間同樣發生了財務問題,隨即被雙規,但是他在裏麵始終不開口,拖了很長時間。後來專案組專程請來了他的父親,父親說,芒果報業集團的問題太大了,你一個人根本扛不住。廣告部長不相信,父親又說,這不明擺著的嗎?商業交易超常的活躍,簽單的那支筆高度地集中,可以說就是一個人說了算,怎麽可能不出事呢?
廣告部長泄了胸間的那口氣,就開始什麽都往外說。
另一種說法是,從部隊下來的那個胡姓的“二尺半”,無論如何不肯受戴曉明的氣,暗中做了許多調查研究,最終把戴曉明告了。
最後一種說法是外匯監管局發現一筆多達6000萬的港幣從內地流向香港,結果是芒果報業集團所為,戴曉明當然是難逃幹係。總之無論哪種說法更具權威性,也不必深究,反正戴曉明是確切無疑地被“規”了。
戴曉明進去之後的事情人們不得而知,但是知道林越男在戴曉明出事的當天便連夜開始了活動。不過這次首長的秘書在電話裏明確表示他不會出來見她,而且還有些氣急敗壞地說,如果戴曉明真有什麽違法亂紀的行為,你叫首長怎麽幫他說話?!林越男遭此冷遇,心情可想而知。然而,就在她還沒從這種心境走出來時,便已傳出戴曉明在裏麵供出了他跟林越男關係的信息。這在領導幹部身上叫做腐化墮落不正當男女關係。
很多人替林越男不值,覺得她出生入死地搭救落難的情人反被毫不足惜地拋了出來,而林越男隻是用沉默回答了人們同情的眼神。
林越男隨後也被請到專案組協助調查,所有的事她都以不知道不清楚作答。專案組的人最後急了,說戴曉明已經什麽都說了,還承認了你們的不正當關係。你揭發他還有什麽心理障礙嗎?林越男的反應是相當鎮定自若,她說戴曉明說什麽是他的事,我反正沒有什麽可說的。
據說專案組有人背後說林越男才是真正好樣的。
盡管人們對戴曉明的雙規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有共識的,那就是戴曉明最終並非吃虧在違法亂紀上。問題是戴曉明太囂張了,所以到了關鍵的時刻沒有一個人肯出來幫他說話,就算是跟他沒有過節兒的領導和同事,被他長時間地占著風頭,心裏也不會好受,更不要說與他矛盾重重的那些人了,總之他是被大夥萬眾一心地推到絕路上去的。
戴曉明的受賄案其實是毫無懸念的,包括他的嚴重違紀也是預料中的事。多,少,人們重視的不是這個,而是他必須在這個舞台上消失。
方煌就是在這段時間盛讚戴曉明是一個戰略家的,他說,戴曉明堪稱一個優秀的新聞工作者,可以說他不僅引領了本地報業事業的積極競爭和全麵發展,就是對外地的報業改革也起到了難以估量的推動作用。對這樣一個改革維新人士你要求他同時是一個無欲無求的苦行僧,這不公平,而且在我們的機製中從來都缺乏一項對改革成果的量化過程,一份瀕臨倒閉的報紙變成了廣告量巨大的大報,這到底值多少錢?總不能永遠用默默奉獻一語帶過。
然而誰都知道,誇一個人是不可能把他從看守所裏誇出來的。最明顯的是,無論是南報報業集團還是晚報報業集團都在暗中鬆了口氣,因為擋在他們前麵的大石頭和頂在他們頭頂上的雷,瞬間便煙消雲散。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天都光噻,三足鼎立的戲在短時間內是不會收場的。
有人說一直臥床不起的柏青的原老丈人當即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可以說,誰也沒想到戴曉明會以瘋狂過山車的速度倒下,包括他自己,也難以相信這個事實。目前戴曉明住在模範看守所裏等待發落,據說是有崇拜他的人願意行此方便。
當然,更多的人是不買賬的,大人物的淪落總會給常人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感。尤其戴曉明這樣不可一世的人物,管教就可以嗬斥他,為什麽不吃飯?嫌我們這兒的夥食不好?那是,我們這裏可沒有珍珠翡翠白玉湯,不吃就餓著吧。
但其實對戴曉明來說,住進看守所比起雙規來是一種解脫,雙規的時候他住在一間隻有床的空房間裏,每天麵對的是一疊白紙。專案組的人隻是反複叫你交待問題,並不會打人或高聲訓斥,隻是永遠有人坐在你的身邊,不跟你說話,看一本書或者雜誌一類的東西。他們是三班倒,走馬燈似的川流不息。不變的是你,桌上除了白紙甚至連一本字典都沒有。房間裏有洗手間,解手的時候必須開著門,解大手也是如此,據說是防止自殺,如果你覺得別扭,那就克服你的別扭。
這種囚禁是會讓人發瘋的,時間一長,沒有人扛得住。
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權力、業績、金錢、女人,所有他認為重要的東西其實很輕而易舉地就能從他的身邊溜走。這使他整個的思維方式全部癱瘓,他不知道該怎樣應付這個局麵。
直到他進看守所,至少這裏麵還不乏人氣,是人氣令他漸漸蘇醒的。
他現在可以在閱覽室裏讀書、看報,每天還可以看兩個小時的電視,他也終於能靜下心來,聽聽人們關於他的各種看法,尤其是《芒果日報》的人,他相信總有人會公正地評價他。不過直到現在他也才承認他以前是聽不到任何聲音的,也可以說他根本就不想聽到。
戴曉明對方煌的言論毫無興趣,這種大而化之的便宜話說了等於沒說。對手之間保持沉默永遠是上上策。
最令戴曉明不能接受的現實是,在他的新聞生涯瞬間消亡的今天,他幾乎找不到任何一個盟友,即便是他自己的部下,對他的所作所為也是諱莫如深。一個《芒果日報》的資深編輯說:我對戴總編一直是很尊重的,可是他太過於相信自己的腦袋,他手上其實沒有真正的內閣和團隊,一切都是他說了算。如果我們講究團隊精神,情況可能會大不相同。
事實成為這個觀點有力的佐證,盡管有關方麵的領導及時調整了芒果報業集團的領導班子,但是現成的靈魂人物可以說根本沒有。僅僅是有關報紙改版的一些小小問題,久議不決到了讓人啼笑皆非的程度。有人提議,不如就到鐵窗之下開編委會,至少戴曉明能馬上告訴我們該怎麽做。
《芒果日報》也有人對戴曉明橫衝直撞加快馬加鞭的管理風格提出質疑,他說這種無情的管理方式對編輯產生的壓力是巨大的,在重大的新聞事件麵前,大批量使用記者進行洪水式報道無疑是必要的,但是把一線的記者全部換成青瓜蛋子會使老資格的高級編輯覺得自己無關緊要,它所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所有的報道隻有石破天驚的標題,而有深度的、層次清晰的文章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如果不是宦海沉浮,戴曉明恐怕一輩子也聽不到這麽多關於他的赤裸裸的評價。有人稱他是一代媒體天才,各種舉措會讓同僚們眼花繚亂,或者震驚甚至想殺了他,但是沒有人會用“乏味”來形容他。
有人形容戴曉明是個賭徒,沒有人知道他下一步會怎麽走,也有人說他是個海盜,遵循的隻是他自己的遊戲規則。
一位年輕的記者說,我是被戴曉明的魅力吸引到“芒果”來的,堅信他是一個新派人物,但他骨子裏卻是沉渣泛起,每次看到他像走親戚似的去跑關係,聽說還帶著厚禮,我就惡心得作嘔。我無法再尊重這樣的人。
事業和權力到底哪個更重要?毫無疑問的是戴曉明在事業有成之後徹底地迷失了,比起充滿艱辛樸實無華的事業,他肯定更愛權力的說一不二君臨天下。所以他把報業集團的錢就當成自己的錢花,這一點都不奇怪,他腦袋裏早就沒有“違法亂紀”這類詞匯了,“芒果”在不知不覺地走向家長製。
更有人對他的倒下無比惋惜,拋開榮辱不說,誰都知道戴曉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建構新聞集團的過程中,在此期間,他把一切人、一切事拋在腦後,包括一切想法以及任何朋友,為了自己下一步的計劃,他可以做任何他必須做的事。然而,他並不知道,同樣是在這一過程中,一個巨大的人言陷阱已經形成。
當各種說法如同亂箭一般向戴曉明襲來時,他的內心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他曾獨自一人在獄室後麵的小天井處對天長嘯,長歌當哭,發出的聲音猶如野獸的哀鳴,令人毛骨悚然。有人說他瘋了,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怎樣的不甘心——一個有著孤膽英雄氣概的人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過客之路。
戴曉明在進了看守所之後,除了他老婆之外,再也沒有人來看過他,他仿佛被整個世界遺忘了。世態炎涼是每一個人的影子,其實也是另一種公平。
林越男也沒有來看過他,甚至林越男都很少在人前提到他,誰都有三個親的兩個熱的,他們問林越男,你不去看他,到底是因為還愛著他,還是恨他?林越男想了想,回答了四個毫不相關的字:棋到終盤。
第十四章
青青的神秘失蹤始終是梗在沈孤鴻心頭的一根刺,常常會像魔咒一樣地跑出來令他寢食難安。這使得沈孤鴻頻生悔意,如果當初他的消失沒有後繼,他們從此再不見麵,事情也就不會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麵。
而實際上,他對青青到底知道多少呢?她說她的家在東莞,由於家境貧寒便出來做小姐,聽上去也是順理成章,沈孤鴻便從未深究。
如果青青從此寂寞江湖倒也罷了,但是她的舉動太不可思議,又無從解釋,這就讓沈孤鴻感到她是一個極大的隱患,而不消除隱患,人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一樣,隨時有可能化為灰燼。
前段時間他想去找強書記,結果他終於沒有見成。不是他見不到強書記,也不是強書記冷落了他或不願幫他,而是他在強書記家門口徘徊了整整一夜。他也在見與不見之間矛盾了一整夜。之後,他變得異常冷靜。
往事如煙,他想起當年強書記力排眾議把他作為一個好幹部提起來,如果沒有強書記,以他的鋒芒和咄咄逼人,他恐怕根本沒有做正職的機會。此後,強書記大力支持了他提出的司法改革的若幹嚐試,給他提供了一個長袖善舞的平台。
強書記經常說:沈孤鴻同誌的組織協調能力很強,他寫的調研報告我看過,言之有物,而且很少空話,這樣的幹部雖然不是四平八穩,但是有潛力有素質,提拔起來對黨的事業有利。而且強書記是一個有口碑的清廉幹部,但是對於給他暗中送禮的人他也決不當麵給人難堪,反而耐心地詢問他的難處,能解決的問題盡量解決,但他絕對不收受錢財。他的理由簡單得出奇:你不能要求我每回見到你都笑吧?可是我收了你的禮我能不笑嗎?!
對於這樣一個好幹部,沈孤鴻真是沒法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開口,他怎麽說呀?
難道叫他跟強書記說,你當年瞎了眼,我其實就是一個利欲熏心、難戒女色的幹部,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每想到這裏,他既張不開嘴也邁不開腿。
事實上,最終強書記聽了關於沈孤鴻問題的匯報,他長時間沒有說話,深感自己在幹部失察問題上的責任,據說痛心得還掉了眼淚。當然這已經是後話。
沈孤鴻這次舉動之後,發現所有的問題依然如故。他決定自己動手解決這些問題。
他有一個親侄子名叫世冬,是通過他的關係送進公安局工作的,小夥子表現還不錯,雖然負責內勤,但是單位配給他一輛三菱警車。沈孤鴻打電話把世冬約了出來,遞給他一張青青的照片,叫他不要聲張地把這個人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
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而且這個結果令沈孤鴻大吃一驚:青青本名翁海燕,她是翁遠行的妹妹。
這一天晚上,呼延鵬正在流浪記者的出租屋裏打牌,這兩天,他們這裏來了一個侃家,要說這個人是真能侃,知道的事也多,早年也是寫詩,瘋了,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病好了以後一直在底層混,幹過爆米花、裝卸工、收廢品、看手相、倒賣銀元,同時也吃過搖頭丸嫖過娼,所以他知道的事情特別多,都是些奇聞。大夥一邊打牌一邊聽他侃,全被他給侃懵了。
這時呼延鵬的手機響了,本來他是不接手機的,但是這回卻鬼使神差地下意識接聽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對他說:“你馬上到翁遠行家去一趟,告訴他他的妹妹有危險,叫她務必小心。”
呼延鵬心想,翁遠行的妹妹有危險關我屁事?!我又不認識他妹妹,再說了,我有危險的時候怎麽沒有人通知我呀,害得我進看守所。
對方見他不吭氣,追問了一句:“你聽見了沒有?”
呼延鵬忍不住反問了一句:“你是誰?”
這是深喉最後一次出現,令呼延鵬老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手中的撲克牌撒了一地。
很長時間以後,呼延鵬都想不出深喉是誰。深喉到底是誰呢?有的時候他覺得是天眼,無處不在,飄浮在空氣裏,有的時候他又覺得這有可能是他認識的某一個人,尤其是他的線人,可以說他們每個人都具備做深喉的條件。
這個人為什麽不願意露麵呢?他守著的還有多少秘密?他是怎麽知道這些秘密的?呼延鵬按照來電回撥把電話又打了過去,得到的回答是一個電腦的女聲音: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撥。
人心如古巷,幽深不可測。母親的話再一次穿透了呼延鵬的心底。
呼延鵬來到翁遠行家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街巷裏倒是極其熱鬧的,不少人用臨街的外屋做點小生意,擺一些花花綠綠的小吃和飲料在賣,也有做快餐盒飯的,有人賣花,洗頭妹穿得清涼在門口說笑,招攬著男客人按摩鬆骨,她們略顯風情地說,好舒服的。讓人覺得意味深長。
翁遠行的父親不在家,據說是走親戚去了。
呼延鵬在翁遠行的家裏意外地見到了徐彤,兩個人全都愣住了。原來徐彤還是在為翁遠行處理國家賠償的案子,兩個人正在一塊準備文件。
呼延鵬想起他從看守所出來之後,曾經去徐彤的律師樓找過他,去時一直控製著情緒,但是一見到他豪華的大辦公室,呼延鵬立刻就竄兒了,他深知他被愚弄了,他用他的傻為徐彤換來了不少東西。這使他怒火萬丈,他現在已經不記得他都罵了徐彤一些什麽話,反正是慷慨陳詞,還把徐彤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了地上。
當時他是被兩個保安架出那座大樓的。
現在,他們倆又在這裏見麵了,徐彤是西裝革履,領口和袖口潔白如雪,皮鞋也是光可鑒人,相比之下,呼延鵬的一身裝束顯然是不著四六。但是他們彼此都沒把對方放在眼裏,這在他們的神情中表露無遺。
在翁遠行到廚房去泡茶的當口,沉默良久的呼延鵬突然說道:“徐律師,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親口問問你,你對我下那樣的黑手,你晚上睡得著覺嗎?”
徐彤坦然道:“年輕人,我勸你出了問題還是多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你為什麽不采訪高矛,為什麽不等屠蘭亭從國外回來當麵采訪他?為什麽不做深入細致的調查研究就隨便發言?你不覺得這件事發生得太偶然嗎?同時也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問題就出在你自己身上,你總是以為隻有你一個人有良知。”
呼延鵬恨道:“你是施害者,難道你還有理了?!”
徐彤笑道:“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江湖凶險,冷暖自知。我再說一遍,出了問題,隻能怪自己不小心。而且呼延鵬,你什麽時候站在別人的角度想過問題?別人為什麽就不能膽小,就不能愛錢,就不能選擇沉默?你為什麽就不能體諒和包容別人?遠的不說,就說翁遠行的案子,當年也是我不顧一切地奔走爭得一個刀下留人,如果不是這樣還有後麵的故事嗎?你再仔細地想想你所經曆的一切,離開過別人的幫助嗎?不管別人是出於什麽心,你總是借了力的,這就是事實。你內心狂野、驕傲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告訴你,你從來就不是什麽當代英雄,從來都不是。你就記著這句話吧。”
陡然之間,呼延鵬仿佛遭遇雷劈一樣地驚了一下,一個巨大的問號電光四射,難道徐彤就是深喉嗎?!他會不會就是深喉?!
等到呼延鵬回過神來,徐彤早已不見蹤影,隻有翁遠行微笑地站在他的麵前,手裏捧著一杯熱茶。呼延鵬接過茶來不解道:“徐彤呢?”
翁遠行道:“他先走了,叫我明天上午到他的律師樓去。”
呼延鵬哦了一聲,身上的感覺是懨懨的,像是久病之後的那種疲乏。
翁遠行又道:“你們剛才聊什麽呢?聊得那麽熱鬧?”
呼延鵬道:“沒聊什麽。”
翁遠行道:“徐律師這個人真是個好人。”
呼延鵬道:“他幫你做這個案子收多少錢?”
翁遠行道:“他說是免費的。”
呼延鵬想了想,放下茶杯道:“那就好……”說完他準備離去。
翁遠行笑道:“呼記者,你來了這半天,還沒說有什麽事呢。”
呼延鵬猛然警醒過來,沒頭沒腦地問道:“你妹呢?”
“還沒下班。”
“她什麽時候下班?”
“差不多就是這時候。”
“她在哪兒做?”
“在一家小公司做文秘,有時候也加班。”
“她叫什麽名字?”
“翁海燕。”
“能帶我去她房間看看嗎?”
“當然可以。”
海燕房間的門虛掩著,剛一推開門,呼延鵬就被牆上掛著的特寫照片驚呆了。
上午開完主編例會,洪澤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跟在方煌的身後進了大夥戲稱的旗艦辦公室。“你還有什麽事嗎?”方煌問道。
“也沒什麽事。”洪澤含糊道。
方煌並沒有看他,隨意道:“坐吧。”
洪澤坐下來之後順式伸了個懶腰:“前輩,”他說道,“聽說晚報報業集團也調整了領導班子,老主編看來身體真的是不行了,老也出不了院,現在的新主編是上海調來的,聽說夠老辣。大夥都說三個報業集團又開始重新洗牌了。”
方煌不動聲色道:“洪澤,你到底想說什麽?”
洪澤泄氣道:“算了,還是瞞不過你,那我就直說了,我想調走。”
“調到哪兒去?”
“晚報報業集團的《經濟參考》,他們還許諾我兼北京記者站的站長。”
“你答應了?”
“答應了,我不能總是當狗仔隊隊長吧?”
“我也可以把你調到《精英在線》啊。”
“前輩你一開始沒把我放在《精英在線》,以後就絕不會把我給調過去。”
“您會同意的。”
“洪澤,再有才華的人,做人都要講良心,當初沒有任何一個報紙收留你,至少你也應該懂得什麽是知遇之恩。”
“我當然懂,所以我把《星報》的發行量提升了整整一百萬份,我覺得我對得起你了。”
方煌突然放下臉來,用訓斥的語氣大聲說道:“對得起還是對不起我那也應該由我來說,而不是你。”
“前輩……”
“你不要叫我前輩,你才是我的老師,今天又給我結結實實地上了一課。”方煌餘氣未消地說道。說句老實話,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失態,以他身經百戰的素質,對一個年輕人發火實在有失風度。但是讓他心平氣和無論如何又是難以做到的。洪澤是一把好手,怪隻怪自己低估了他,以為他會像所有得到過幫助的人一樣知恩圖報,但這是何時的古曲?今人又怎會翻唱?洪澤他們這一代人,是最實用的一代。他們就是再可憐也是凍僵了的蛇,一旦蘇醒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咬人,哪會想到什麽養育栽培之恩。
洪澤默不作聲地坐在長沙發上等待方煌消氣,但是他其實已經完全讀懂了方煌的心靈密碼,等到沉悶的空氣緩和了一些,洪澤才道:“前輩你也知道,我從來都不是一隻菜鳥。但是幾代人之間是沒有可比性的,我們今天麵臨的生存環境隻比你們更加風雨飄搖,我們無論遇到什麽問題都要自己麵對,生存、吃飯、房子、疾病、內退、下崗,誰又會給我們解決這些問題?換句話說,如果我是你兒子,是不是我所有的做法你都能理解?!”
方煌突然悲從中來,他擺了擺手道:“什麽都不要說了,你走吧。”
洪澤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離開,他走到門口時回望了一眼,隻見方煌一直微低著頭,沒有看他。他想起他曾經看過方煌寫的一篇隨筆,他說,我總是很難麵對傷感的事,因為堅強始終是敵不過傷感的,所以才有俗話說,賣孩子,不摸頭。
其實洪澤的內心也不是不傷感的,他說:“前輩,別太認真了,你這麽投入地工作,以後退下來得承受多大的失落?你什麽興趣都沒有,每天有將近14個小時呆在報社。你培養了我和許多像我一樣的年輕人,我們都心存感激。可是報紙是什麽?……前輩,你不了解一件事情的無聊,你就沒有辦法幹好它……”
方煌被洪澤氣得麵無人色,他拍著桌子罵道:“你給我滾!馬上滾!我幹了快50年的報紙,我用你來跟我講報紙是什麽嗎?我告訴你洪澤,‘生活的目標應該是比生活更重要的東西。如果不投入到比你自身更偉大的事業中,你就看不到生命的意義。那是找到自我的惟一途徑。’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保爾·柯察金,曾經被無數的偉人引用過,這才是我們在患得患失之後的大徹大悟。也許你現在不懂,但是你一定會在生活中慢慢理解的。”
後來洪澤才知道,方煌惟一的兒子有終身殘疾,這才促使他終身為新聞事業奮鬥不止,以至於有人說南報報業集團才是他真正的兒子。洪澤很為自己的失言後悔。
下班之前,洪澤很想晚上出去喝酒。他先給柏青打了電話,他說:“怎麽樣?聚一聚吧。”
柏青想了想說:“何必勉強呢?”
“沒什麽勉強的啊,你離了婚,但是透透跟別人結了婚,這不是明擺著你們之間沒事嗎?呼延他也不介意跟你一塊喝酒。”
“他不介意我還介意呢,而且沒有信任,為什麽要做朋友?!”柏青說完這話就收線了,幹淨利落。
晚上,洪澤跟呼延鵬一塊到江邊泡吧,這是一個高居在二樓的露天酒吧,一樓是一個恒溫遊泳池,裏麵有一些妙齡女孩在跳水上芭蕾,一個個出水芙蓉般水靈。讓人聯想到現在的人做生意,手段無奇不有,所以這個酒吧也是晚晚爆滿。
兩個人要了兩紮生啤,喝到微微上頭的時候,呼延鵬道:“洪澤,你真的決定去北京了?真的不怕沙塵暴嗎?”
洪澤盯著呼延鵬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歎道:“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廢話。”
“我是不想看見我喜歡的女人跟別人一塊唱‘梁祝’。”
“什麽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
“別裝了呼延鵬,實話告訴你我其實在貢嘎機場就是撒了一泡尿,當時就知道槐凝已被直升機送了回來,所以我買了張機票就往回趕。那天我從機場出來,家都沒回就趕到醫院,我全都看見了。”
“你看見什麽了?”
“我看見你們倆抱在一塊哭。”
“那能說明什麽?我跟她的感情是超越愛情和友誼的,你根本不可能理解。”
“沒有哪一種感情是難以理解的,而且呼延,這件事我也不怨你,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掉過,為什麽見到你就哇哇大哭?這道理太不深奧了,我懂。”然而說到這時,洪澤的眼角還是濕潤了,他無不傷感道,“我一點也不恨你,隻是我暗戀多年的女人被你輕易得到,你是一定要付出代價的。”
“什麽代價?”
“我再也不會是你的朋友,我們各走各路。”
“你不是說女人永遠不是主題嗎?”
洪澤無言。
呼延鵬歎道:“……我們三個人最終也沒逃出‘一怒為紅顏’的下場,還是為了女人而分手。女人當然不是主題,但是主宰了我們。”
這個晚上,洪澤和呼延鵬都喝得酩酊大醉,他們在沿江路上手拉著手,搖搖晃晃地邊走邊唱,引起了路邊情侶和遊人的側目,但是他們越唱聲越大,越唱越盡興。他們唱的是臧天朔的《朋友》。
她寫道:冬天需要寒冷,生命需要忍耐。永遠堅強,內心寧靜。
呼延鵬的鼻子發酸,他想,槐凝是怎樣一個奇女子?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情感可以跨越生命?
後來,槐凝說,同行的人打來問候的電話,並且告訴她,經過那個恐怖猙獰的死亡之夜,次日一大清早,人們終於看清了自己所處的方位和周圍地貌,車已經接近山頂,在前方不足10米遠的地方,道路急轉直上,左邊的路麵已被經年山洪衝垮成自然溝壑,深切至穀底。也就是說,車再開出去10米,所有的人將萬劫不複。
後怕良久,他們的目光終於相遇,槐凝還是那麽自然,平靜,而呼延鵬的內心卻蕩開層層漪漣,他想,蒼天有眼,該不是這個世界上有我,便讓她命不該絕吧。
翁海燕那個晚上一夜未歸。
所有打出去聯絡她的電話都是有去無回,而且跟她比較貼心的幾個朋友也都不知道她的去向。第二天中午,呼延鵬對翁遠行說,再也不能等下去了,我們報案吧。於是他們到派出所報告了翁海燕失蹤的消息。
僅僅過了半個月,西樵山附近采石鎮的一個村民到山上撿柴,當她撥開一堆雜草,頓時驚得魂飛魄散,一具無頭屍骨露了出來。經過提取死者的肌肉DNA鑒定,警方認定女屍即為翁海燕。六個月以後,在離采石鎮800多公裏的茅嶺鄉,有個村民在蝦塘旁邊發現一顆頭骨。這時,翁海燕被謀殺分屍一案逐漸清晰。
隨著公安機關調查的深入,並沒有人懷疑到沈孤鴻,反倒是沈世冬進入了辦案人員的視野,因為有目擊者親眼看見當天晚上下班回家的翁海燕上了他的警車,而且居然有好事者記住了這輛警車的車號。
更重要的是沈世冬在這段時間顯得格外失魂落魄,問他出了什麽事他又支支吾吾的說不清楚,同時言不及義。他的反常表現使他被請進了刑警隊長的辦公室。
沈世冬還沒開口,已經大汗淋漓,他說,他根本沒想到會出這麽大的事,當時沈孤鴻找他幫忙,也是說隻是找到翁海燕問一點事情。於是他還是和顏悅色地把翁海燕請到車上。但是當車門關上時,翁海燕發現了坐在裏麵的沈孤鴻,她本能地要下車,被沈孤鴻大力按住,沈孤鴻說,你給我坐下。
這時候車已經開了,翁海燕也隻好坐下。沈世冬問去哪裏?沈孤鴻說隨便開,反正離開市區就行了。
這時候沈孤鴻又惡狠狠地對翁海燕說,你他媽的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你是有意接近我的。翁海燕說是的,我當時為了救我哥,紅酒卞又趕盡殺絕讓我丟了工作,此後我找一個工作他就派人攪黃一個,我隻能做小姐,你以為我就那麽愛做小姐?我是沒有別的路可走了。沈孤鴻說,你救你哥是沒錯,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你也不能把我置於死地是不是?!翁海燕說,因為你不是什麽好人,你會為了錢不顧人的性命,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我是誰?我不但要利用你掙錢,把我和我哥的損失都從你身上撈回來,而且我還覺得你根本不配坐在這個位置上。
翁海燕還說,你如果想要你沒有的東西,你可以去殺去搶去當黑社會老大,可是你穿著法官袍,那老百姓還有什麽指望?!
沈世冬說,後來他們就吵了起來,而且越吵越凶,最後幹脆動起手來了。我從後視鏡裏看到沈孤鴻死死地掐住翁海燕的脖子,我當時嚇得一路飆車,直到後麵一點動靜都沒有了。當我看見翁海燕的身體軟綿綿地倒在車上,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一個急刹車把車停了下來。這時沈孤鴻在後麵罵了一句,慌什麽?!還有我呢。
後來他們連夜把車開到了西樵山,趁著月黑風高肢解了屍體,並且身首各異地扔在了兩個地方。
刑警們到沈孤鴻家抓人,他已經服毒自盡,他服的毒藥是“三步倒”。
沈孤鴻的家中出人意料地幹淨,稱得上窗明幾淨,但是家具普通,家中的裝潢也很普通,絕對稱不上豪華甚至殷實。在他家中的沙發和床墊裏也沒有找到什麽成遝的現金,同時也沒有什麽貴重禮品,包括金器、珠寶、高級補品、名酒或者名煙,所有人們可以在貪官家查到的東西這裏都沒有。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但同時也能感覺到他在失去家庭溫暖之後的清寂。其實他的生活也是被財富扭曲的,如果他不與別人攀比不把孩子送出國,不讓妻子去到千裏之外發財致富,或許他就不會遇到青青,至少不至於栽在她手上。可是說這一切都太遲了,無論他怎樣算計,他最終走上的就是這條死亡飛速臨近的路,極具諷刺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以為他在求生。
經查,沈孤鴻並非身負驚天大案,早在三年前,他已經跟白韻琴辦理了正式離婚的全部文件。盡管人們會對這一舉動持高度懷疑的態度,但是理論上白韻琴以及她公司的事已與沈孤鴻毫無關係。至於他跟翁海燕也就是三陪女青青的愛恨情仇,皆因兩個人都已故去而留下無數的謎團。
而沈世冬由於犯“幫助毀滅、偽造證據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並且永遠開除出司法隊伍。
根據沈孤鴻的案子,呼延鵬寫了一篇報道,這也是一篇終極報道,題目是《法網孤鴻》。報道刊出之後便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他再一次成了搶手貨。當然,他還是選擇了回《芒果日報》上班。
他的辦公桌一直空著,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就仿佛一個灰頭土臉的愛人在等待著他的心上人歸來。第一天上班,呼延鵬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戴曉明,想起了最初在北京跟他談話時的心潮澎湃,戴曉明說,人的一輩子就是一個抵禦各種欲望和誘惑的過程。這句話一直讓呼延鵬難以忘懷,但是說這話的人卻已經被欲望和誘惑絆倒,這不能不讓人感到這句話又多了一層黑色幽默的味道。
也就是在這一天,呼延鵬去了模範看守所,隔著一道鐵柵欄,兩個一無所有的男人終於赤誠相見了。
戴曉明雖說有些兩鬢斑白,但是他的精神還算飽滿,一種不為人察的氣勢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正如有人形容個別官員之死,走前還與即將為他行刑的人一一握手,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習慣,沒有對錯之分。
戴曉明說:“……權力既迷人又可怕,迷人在於它難以窺探的秘密,它總是能吸引人臣服、折腰、諂媚奉迎和頂禮膜拜,可怕的是在於它要統治一切的本性……有人說權力可以使掌權者喪失理智和人性,而權力喪失後,往往可以恢複人性,接近真理。”
呼延鵬說:“我也是覺得,當一個人什麽都沒有的時候最接近真理。”
戴曉明說:“在一切可以改變人的因素中,最強烈的是酒,其次是女人,再次是強權,最後才是真理。”
說到這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