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求是《皈依》(短篇小說)
皈依
鍾求是
(原刊於《收獲》2011年第2期 )
變化是從一頓晚飯開始的。在此之前,我一直認為鬆芝是個沒有新意的女人。我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我們的日子裏塞著太多的平淡。自打我和鬆芝夥在一起,幹的全是尋常事兒。我們先是生了兒子,又攢了些票子,後來買了房子,再後來買了車子。這種日子內容不少可顯得潦草,還有一種汗漬漬的感覺。不過跟別人一比,我們稱不上太好也沒有掉隊。有時閑下來掰著手指一算,我和鬆芝結婚竟然有十多年了。年頭一多,日子就舊了。日子一舊,心思也鬆了。我不覺得自己身邊會冒出什麽稀奇的事兒。
但那天吃晚飯時鬆芝突然就稀奇了。她坐在我對麵,臉上擱著一些認真,說:“我皈依了。”我沒聽明白,問什麽意思。鬆芝說:“今天上午我到靈雲寺做了儀式,皈依了。”我讓一口飯在嘴裏停了幾秒種,然後猛地吞下去,說:“你要出家啦?”鬆芝搖著頭笑了兩聲,說:“你這都不懂!皈依不是出家,你丟不了老婆。”我說:“丟不了老婆就好。你一說做什麽儀式,嚇我一跳。”鬆芝說:“皈依算是正式跨入佛門,跨入佛門當然得有個儀式,就跟入黨要辦手續一樣。”我想一想說:“入黨得寫申請書,還得找介紹人,這些你有嗎?”鬆芝說:“申請書沒有,但介紹人有呀。我認了智安師父,是靈雲寺的住持。我還念了皈依誓詞,最後得了一本皈依證書,紅皮的呢。”我嘿嘿笑了,說:“得了紅皮證書,心裏就有新感覺啦?”鬆芝說:“是的,當時寺廟裏的鍾聲響了,那鍾聲跑到耳朵裏,像是跟平日的不一樣了呢。”我說:“有啥不一樣?”鬆芝說:“幹淨,那鍾聲很幹淨,我聽著心裏特別踏實。”我說:“做過了這儀式,以後得多去寺廟吧?”鬆芝搖一下筷子說:“不光多去廟裏,往後在家裏我還會吃素齋,一個月吃兩次,就像今天晚上。”
我這才注意去看桌上的菜。一碟豆腐,一碟青菜,一碟豌豆,還有一碟紅燒排骨。跟往常相比,少了魚蝦一類的主打菜,但畢竟還透著肉香。我夾了一塊排骨擱在碗裏,說:“要是這也算素齋,我比較擁護,就是天天吃我也不反對。”鬆芝趕緊說:“這肉是讓你用的,我的筷子不沾一下。”我說:“可這肉是你燒的。”鬆芝說:“那不算,能不能把住關得看嘴巴。”我點點頭說:“今天你嘴巴很嚴。”鬆芝臉上跑出一些高興。我說:“這倒也好,你可以乘機減一減肥。”鬆芝把高興扔掉,說:“你胡說!”又說,“我想的才不是減什麽肥呢!”我瞧著她,忍不住又嘿嘿笑了。
我笑是笑鬆芝的認真,女人一認真便丟了幽默也丟了可愛。我笑也是笑自己的遲鈍,顯然我還是小看了鬆芝的執拗。鬆芝其實不是個複雜的人。她在一家文化單位上班,幹的是會計,整天與數字纏在一起,心裏容易幹燥。按理說,給幹燥添些水分的辦法很多,跳跳舞逛逛街做個美容什麽的,甚至打幾圈麻將也行。可鬆芝不知怎麽把興趣給了廟殿,用她的話說,要找一找自己身上有沒有佛緣。為了找佛緣,她得著空閑便往廟殿走動,帶去一些香火錢,帶回一些佛家詞匯或者慈悲故事。當然,她走動中會把家事結合進去。前年買房子,她專門去廟裏燒了香,去年兒子小學畢業升學,她又去廟裏拜了佛。偏偏兩件要緊的事,都如了她的願。房子買下不久,趕上一波漲潮,幾個浪頭把房價推高一截。兒子又正好遇著一場擴招考試,上了省城的外國語學校,雖然有些遠,卻是個好去處。這兩件事拿下,鬆芝又喜又驚,覺得是菩薩給了自己特別優惠。我有時給她擺道理,說房價躥高是因為什麽,兒子升學又是因為什麽。鬆芝不吱聲,隻是輕笑。待我講完一堆碎話,她才說,你這些凡俗道理誰個不懂,我單位的人也整天掛在嘴裏的,可他們怎麽不早點去買房子,怎麽不把孩子送進省城中學呢。
現在看來,鬆芝已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一點兒佛緣。拿著這點兒佛緣,她上進心更足,似乎不想當凡夫俗子了。
素齋對生活的占領是逐步推進的,先是初一、十五兩天。把兩天擱在一個月裏,就像樹林裏多出兩棵歪脖子樹,不怎麽招人注意,我也沒在飯桌上掏出過不高興。或者說,每次鬆芝還沒來得及看到我不高興時,一頓樸素而清高的晚餐已經結束了。
沒有多久,鬆芝把兩天擴充為六天,按她的說法叫進入六齋期。又過些日子,鬆芝把六天擴充為十天,這叫進入十齋期。十齋期就十齋期嘛,反正素菜的旁邊總還放著一兩盤肉魚。有了這一兩盤肉魚,就讓她守她的戒律,我做我的俗夫,我們相互尊重吧。尊重了幾回,我發現一個不好現象,就是肉魚上是上了,但味道不如從前。以鬆芝的手藝,燒出來的菜不算出彩,也不會太差,現在卻有些跑味,掉到了及格線之下。我想了想,覺得是鬆芝漫不經心的表現,她的注意力挪到了別的地方。我拿這個問題向鬆芝敲打,敲打了兩次,才明白不上心是次要原因,主要的還是取材問題。譬如買魚,她到菜市場魚攤前挺賣勁地挑挑揀揀,揀的全是已去世的鯽魚或者跳魚。又譬如雞鴨,別人都是瞧著攤主當場宰殺,她卻專找冷凍的買。
緊接著,我又發現一個不好現象。原先我是吃現成飯的,手腳喜歡休閑,對灶台上的事從不過問,現在卻常常被鬆芝喚到廚屋,洗魚剁肉什麽的,名義是幫著打打下手,實際是切割魚禽的身體。就是說,葷菜的前期準備鬆芝都不想沾手了。
我有點不高興了。假如劃一條界線,再用尺子一量,我覺得鬆芝應該過線了。記得兒子剛去省城讀書時,家裏的空間一下子變大,時間也多了,鬆芝挺不習慣。她鄭重向我提了醒,要我晚上少出去多守家,讓屋子養些人氣。我在單位是坐閑班的,上班時間攢了些精神,傍晚下班後喜歡聚聚朋友把精神用掉。鬆芝這麽一說,我減了玩心,增加了下班直接回家的次數。反正就是那些個狗友,見了麵總逃不過一個酒字,多回家養養心性也好。再說若要喝酒,在家裏由鬆芝陪著小飲幾杯,不用敬酒擋酒,也算是賺了個輕鬆。不想幾個月過去,鬆芝把寺廟的氣味帶到了家裏。聞著這股氣味,又瞧著桌上的菜碟,我不僅少了酒興,連食欲都淡了。
我想讓鬆芝知道適可而止。我查了查資料,然後告訴鬆芝,佛教其實是不排斥吃肉食的,藏傳佛教允許吃肉,印度佛教也允許吃肉,不僅允許,還把肉菜做得花樣眾多。我又告訴鬆芝,中國佛教徒願意自苦,才設了禁葷的規則。即使這樣,也有魯智深武鬆堅持自己的酒肉立場,還有濟公打出“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主張。他們雖破了戒律,仍然是出色的和尚。我問鬆芝:“你不會對魯智深武鬆濟公們有意見,說他們不是好漢吧?”鬆芝盯著我的嘴巴,慢慢地說:“我怎麽能說他們不是好漢!可我不是好漢嘛,連百分之一的好漢都不是,所以我學不了他們,百分之一也學不了。”我說:“你謙虛了,在吃這件事上,你多少也是他們的跟隨者。”鬆芝說:“你亂說,吃素齋期裏,我可不沾一點兒葷的東西。”我咧嘴一笑說:“在齋期裏,你吃雞蛋嗎?”鬆芝小心著說:“吃呀。”我說:“你喝牛奶嗎?”鬆芝說:“喝的。”我說:“這就對了,雞蛋是雞的產品,一旦受精便是一條生命,你吃掉一隻雞蛋等於剝奪了一次生命誕生的機會。牛奶呢,是牛身上流出來的蛋白質和脂肪,它跟血一樣,也屬於牛身體內容的一部分,隻不過看上去是液體而已。”鬆芝看著我,臉上出現一絲幼稚的迷茫——這正是我要的效果。我說:“所以呀,吃素食隻是吃一個概念,概念到了佛心也到了。至於戒律,你隻是剛摸著佛門的普通人士,不用很講究的。”我又說,“要是很講究戒律,那許多東西都不能碰了,譬如水。水裏有千千萬萬看不見的微生物,微生物也是生命呀,你燒一壺水,消滅了多少個生命體,你喝一口水,又吞下多少隻本來活潑亂跳的小動物。”
我七曲八拐地講完,然後等著鬆芝的回應。鬆芝靜了好幾秒鍾,才說:“你知道得不少嘛,都能扯到八裏遠。”又說,“我知道你講得不對,但我不跟你爭吵,我準備讓師父批駁你。”
轉過兩天是周末,鬆芝真的去靈雲寺見了一次師父,回來後臉現晴朗。她把我叫到跟前,說:“你的問題在師父那兒不過是一道小學生作業題,成不了困惑。師父說了,牛奶的產生過程沒傷害母牛,更不涉及殺生,當然可以飲用。師父又說了,素齋分大戒和小戒,我屬小戒,雞蛋可以吃的,不算犯戒。”她笑眯眯地又說,“至於水裏的微生物,師父說你那是妄語,第一次說是愚癡,再這樣說會造下口業。”我說:“你師父說話挺嗆人的嘛。”鬆芝說:“不是的,師父讓我別跟你計較。師父說你這樣的人身陷世俗,心未安放好,若要開悟,需等待特定的機緣。”我說:“什麽機緣?”鬆芝說:“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遇著了方能知道。”我嘿嘿笑了。自打鬆芝認了一位師父,嘴裏老喜歡跑出這種虛頭八腦的話。
不過事後證明,靈雲寺的師父有一點說得沒錯,就是我這次對鬆芝的勸導實屬愚癡。接下來一段時間,鬆芝似乎為了讓我心服,基本棄用了雞蛋和牛奶。雞蛋作為一種重要的菜料,出現在飯桌上的次數變得很少,而早餐的牛奶則很快被豆漿所替代。鬆芝對此的解釋是:“牛奶本來可以喝的,可現在端到嘴邊,我腦子裏不知怎麽會出現一頭母牛。”
不僅如此,鬆芝還有將齋期再次擴張的意向,因為依她的理解,修行需要逐步深入,齋期短了隻能救度自己,難以惠及家人。要惠及家人,還應投入更多的誠心。她講的家人,主要是指兒子。鬆芝時常會跟我念叨,說兒子這麽小就離開家去那麽遠的學校,咱們照顧不了他,但得在心裏保佑他。
不過這一次,鬆芝的擴張意向沒能兌現。原因之一,鬆芝明白嘴巴的管理權在於自己,吃不吃葷菜啥時都是自己說了算。原因之二,齋期不僅涉及嘴巴問題,還牽扯到更重要的身體內容。
知道身體與齋期有關是在鬆芝宣布皈依的當天晚上。吃過那頓不一樣的晚飯,我並沒有想得太多,一直懶懶的在看電視,把一群頻道摁來摁去。看得不想看的時候,時間已經挺晚了,我離開電視機去洗澡。洗澡時不知怎麽體內起了點精神,精神起了就得用掉,我進了臥室打開空調暖氣。天氣稍稍有點冷,暖和的溫度有利於動作的發揮。這時鬆芝已經睡著,腦袋跟著身子朝向裏邊。我以為她睡熟了,誰知一挨著她,她便警惕地蜷起身子。我把頭伸過去,見她閉著眼但臉已經醒來。我不多說什麽,用手將她身子和腦袋扳過來。鬆芝慢慢彈開眼睛,說:“今天我皈依了。”我說這個我知道呀。鬆芝說:“今天我吃素齋了。”我說這個我也知道呀。鬆芝說:“吃素齋這天不能……不能用身子的。”這個我倒不知道。我愣一下,說:“為什麽呀?”鬆芝說:“師父說,吃素齋時要身心素淨,不光心要素淨,身子也得素淨的。”我說:“這有點扯淡吧,吃素齋怎麽跟身子粘上關係啦?我的身子又不是跳魚身子或者雞鴨身子。”鬆芝不跟我辯爭,說:“你還是忍一忍吧,又不是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我說:“如果今天我一定要呢?”鬆芝眨眨眼睛說:“那我心裏會感到不幹淨的。”
那個晚上我沒有碰鬆芝。我洗了澡,還讓女人感到不幹淨,這樣的事一想就覺得挺沒趣的。鬆芝說過了今天還有明天,可隔了個夜,床上的興致容易變餿的。在這件事上,鬆芝總是開不了竅。她老把身體交流看成日子裏一道普通的程序,既然是普通程序,就不需要加人特別的態度。交流的時候,她既拿不出衝勁,也不注重細節。她最基本的動作就是平躺在那兒,閉著眼睛,臉上像是快活又像是沒快活。說快活,是因為她兩邊的嘴角不時地往上提,有點滿意的意思。說沒快活,指的是她除了偶爾的哼哼,從沒發出大聲的喊叫。我不知道這是她自身的原因還是我努力不夠的緣故。我試過多種動作和辦法,想從她嘴裏挖出哪怕是一兩聲的尖叫。可每次我忙得滿頭大汗的時候,聽到的總是自己淩亂的喘氣聲。
為了聽到床上的叫喊聲,我曾先後與兩個女子有過短暫的交往。兩個女子胖瘦不一,叫出來的聲音也不一樣。我研究過她們在癲狂時刻的表情和姿勢,想取點經,再暗地裏傳送給鬆芝。當然床上的傳送並不容易,我也不想細說,反正鬆芝身體裏最終沒跑出我等待的聲響。那兩次情感外溢之所以沒有維持得太久,並不是因為被鬆芝察覺到了什麽,而是我自己認為沒意思了。說到底,我不是個放肆的人。我隻是覺得日子太枯燥了,需要找點兒樂子讓自己高興一下。
現在,新的枯燥事兒又來到我的身邊。我不但要在餐桌前接收暗淡的吃食,還不得不去盤點一個月中可以與鬆芝身體交流的時間。無聊中我把十齋期的日子寫在紙上,分別是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又把鬆芝約一周的紅日子標出來,這樣一個月剩下的可用天數就不很多了。在不很多的天數裏,我還必須調節好自己的欲念,不能該來勁頭的時候不來,不該來勁頭的時候偏偏愣著要來。這是一件不容易做好的事情。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很快發現,一月內最熬身子的是月末月初,因為二十八到初一是連在一起的,要是再挨著鬆芝的紅日子,十多天裏便走投無門了。當然,我也不是一定按不住欲念,隻是一想到跟老婆躺在一張床上,卻不能隨意發揮,心裏就容易窩火。我承認我不是個存著理想的人,要說以前有點遠的想法,也早被年月淘沒了。我隻想對付好眼下的日子,上個閑班,喝點啤酒,再讓身體歡樂一下,把這些加起來,即使再無聊,也比虛遠的來世實在些。不過我知道,我的這種想法就是說上三遍,鬆芝也不會聽進去一句。
為了攔住身上的欲念,我想了些辦法,譬如拉開與鬆芝睡覺的時間差。鬆芝是喜歡早睡早起的,我則培養自己晚睡晚起的習慣。我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電視機前。許多個夜晚,我將自己扔在沙發裏,無目的地遊走於各個頻道之間。易中天我看,韓劇我看,探尋古墓之謎什麽的我也看。看著看著,我的眼睛和腦子會一起恍惚起來,暫時掉入睡眠之中。一個小覺醒來,電視裏的聲音還在響著,時間已過去一截。我站起身關掉電視,迷糊著腳步走到床邊躺下。沒過幾分鍾,我又把剛才的睡眠接上。接上之初,我能隱隱約約聽到自己的呼嚕聲。
我說這些,不是暗示我和鬆芝已停止了床上活動,這倒沒有。畢竟每個月裏還分布著可以利用的日子,畢竟鬆芝沒給自己身體上了鎖什麽的。但是很明顯,我們倆的做愛次數比以前少了,而且床上氣氛掉了下去。更不好的是,在這種不暢不快的夜晚裏,容易遇到沒趣的事兒。譬如有一個晚上我坐在電視機前看一台文藝晚會,正看得平淡,一位長頭發的憂鬱歌手走了出來,他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唱了一首校園懷舊歌曲。這首歌曲讓我回到大學時代逗留了好一會兒。我不太懂音樂,又是個心情潦草的人,可不知怎麽此刻我心裏滲出一些傷感。傷感又讓我想起應該去抒發一下身體。我看一看日曆,確認不是禁期,然後爬上床挨在鬆芝旁邊。我的手剛想動作,被鬆芝的手止住了。她告訴我今天不是時候。我說怎麽不是時候,又沒遇著齋日。鬆芝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雖沒遇到齋日,可今天不是個一般的日子。”我說:“什麽日子?”鬆芝說:“今天是觀音菩薩的生日呢。”
鬆芝的態度讓我沮喪。這種沮喪又過渡為惱怒,好幾天都化不開。我覺得自己正變成一隻沉默的爆竹,要在什麽時候弄出一聲脆響。
終於到了一天夜裏,我躺在床上遇到一個夢。夢裏一張精致的瓜子臉加上一隻肉肉的身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伸手去抓,那身子一下子飄到我的身後。我轉過身剛探出胳膊,那身子又移到我的背後。這樣無效地捉拿幾次,我醒了。醒來後我發現自己的那位兄弟靜靜挺直著,真的像一隻沉默的爆竹。我忽然有點難過。我想旁邊躺著一個女人身子而不得,還要在夢中去追撲虛幻的影子,這他媽算什麽呀!
我坐了起來,一下兩下脫去自己的睡衣,再去解除鬆芝的衣物。鬆芝身子一動醒了。她護住衣物,說:“都幾點了還不睡。”我說:“嘿嘿,我上半身想睡,下半身睡不著。”鬆芝說:“別鬧了,今天不是時候。”我說:“怎麽不是時候,前半夜是齋日,過了午夜是新的一天。”鬆芝說:“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來紅的了。”我愣一下,說:“我知道,你每天都能找到理由!”鬆芝說:“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亮燈看。”我沒有亮燈,也沒有湊過腦袋去看。我不能什麽都讓鬆芝說了算,我得讓我的兄弟做一回主。這麽想著,我一提身子,把自己擱在鬆芝身子上麵。鬆芝說你幹什麽你幹什麽,還沒說完,我身子一合,蓋住了她。鬆芝不吭聲了,鬆著手腳一動不動。這是一種不配合的姿態,也是生氣的表示。但現在我的生氣大於她的生氣,暗色中我一邊怒怒地工作著,一邊使勁去追想剛才夢中那隻肉肉的身子,然後我聽到了鬆芝的聲音——不是呻吟聲而是一句含糊的話。她好像是說:“你把我弄痛了。”
過一會兒,我撤下身子。鬆芝伸手摁亮了燈。我看見鬆芝身下的床單上布著一攤血色。
我煩了,或者說,我覺得沒意思了。
我不想老待在家裏,傻乎乎地嗅著鬆芝製造出來的寺廟氣味了。
我開始增加跟朋友們聚酒的次數。朋友們見我收起的玩心又放開了,有啥活動不再忘掉我。每天傍晚快下班時,我總能接到一兩個召喚的電話。我們一般先聚在酒店裏吃海鮮吞啤酒,一邊扯些遠遠近近的閑話,把想到的各種事情點評一遍。喂飽了肚子,我們便去茶室搓麻將。麻將玩得不算太大,但輸贏之間,能讓錢包一會兒鼓起來一會兒又癟下去,這使我們的情緒也跟著一會兒爬上去一會兒掉下來。當然,有的晚上聚酒時會有女性參加者,飯後又不能丟下她們,這樣我們隻好去K廳唱歌,讓生了鏽的嗓子抖擻起來,跑出溫情或者粗暴的聲音。
這樣的日子單調但不憋屈,過上了就不容易停下來。
一天晚上,一個朋友又帶來了兩個女人。有了女人,酒桌上的氣氛便活潑些,說了一堆廢話,喝了一堆啤酒,場麵慢慢接近尾聲,我們忘了麻將準備去唱歌。這時服務員端上一盤熱氣騰騰的東西,原來是紅燒肉。有人就生氣,說這道菜現在才上,這不是嘲笑我們的胃口嗎?有人知道我近段時間比較喜歡肉食,把紅燒肉的盤子拿到我前邊,說:“看來隻有你替大家幹掉幾塊了。”此時我的肚子也不高興接納任何東西,我把盤子挪到那兩個女人麵前,說:“紅燒肉利於美容,咱們還是讓給美女們吧。”兩個女人吃吃地笑。笑過了,其中一個女人說:“我願意拿一杯酒換一塊肉呢。”我說什麽意思?那女人說:“你肯吃下一塊肉,我就願意陪著喝一杯啤酒。”我“咦”了一聲,說:“我吃幾塊你就喝幾杯嗎?”那女人瞧瞧盤子還沒說話,大家先興奮起來,搶著嘴舌替她答應了,說奉陪到底奉陪到底。
我不知道那女人的酒量,想必是不差的,但嚷鬧聲中,我似乎也沒有退縮的餘地。一場酒肉對決開始了。我往嘴裏塞一塊肉,那女人就往嘴裏倒一杯酒。我再往嘴裏塞一塊肉,那女人又往嘴裏倒一杯酒。周圍不斷有人向我發出鼓勵的聲音,又有人拿著酒瓶等在那女人的酒杯旁邊。吃過五六塊肉後,我的嘴巴變得有些遲緩,但我不準備停下來,因為我在那女人臉上也看到了困難。我把盤子端到跟前,活動幾下脖子,幹脆一起往嘴裏扔了三塊肥肉。油汁慢慢溢出來,在我嘴邊形成光亮的一圈。然後在眾人的督促聲中,一杯跟著一杯泛著泡沫的啤酒也滑進那女人的口中。
不多一會兒,盤子裏的肉已剩無幾,那女人的桌前則站著一排啤酒瓶。周圍的人開始一下一下地拍掌,兩個女服務員也停止工作眯起笑眼等著。我把最後兩塊肥肉放到嘴裏,很慢地嚼動,又很慢地咽下。完了我抬起頭,看著那女人做著喝酒的動作。她的動作也很慢,有點掙紮的意思。她的嘴裏還打出不好聽的嗝聲。
無聊的歡鬧終於結束。大家心滿意足地擁出酒店去K廳唱歌。我猶豫一下,沒有跟去,因為我的肚子像放進一團破爛的棉絮,飽滿得難受。回到家,我想找幾顆幫助消化的藥粒。還沒找著,嗓子突然有了衝動。我奔進衛生間,對著馬桶使勁伸了幾下脖子。馬桶裏立馬多出一堆複雜難聞的東西,上麵還浮著一層花花的油。我趕緊按下水箱控柄,讓混亂的內容快速消失。然後我放下馬桶蓋,在上麵幹坐了好一會兒。我心裏似乎也有一種被水抽走後的虛空。
第二天上午剛到單位,手機短信“嘟”的叫了一聲。摁開一看,是昨晚跟我鬥酒的宋謠發來的。宋謠是我朋友的朋友,在昨晚聚酒前我們並不認識,在餐桌上也沒有正式搭過話。如果不是最後那一陣特別的胡鬧。彼此連名字也懶得去記的。但眼下宋謠似乎已把我認做了同黨,一張口就是一句討伐的話:昨晚你把我害苦了,吐了兩次,現在腦子還飄。話的結尾還加了生氣的臉譜。我一笑,回過去一條:嘿嘿,我昨天也好不了多少,大約吐出一斤油。宋謠回複說:見過吃肉的,沒見過你這麽吃肉的,嚇我一跳噢。我說:那是因為你的鼓勵,男人最怕的是女人的鼓勵。宋謠說:我的酒量並不好,原本隻是想逗你一下。我說:我是老實人,以後請別逗我。宋謠偏偏馬上逗我一句:你這麽喜歡吃肉,身上不見長肉嘛。我回一句:你這麽能喝啤酒,隱約不見啤酒肚嘛。這話好像有點葷,一摁出去便覺得不太合適。過一會兒,宋謠回話:你不是老實人,你是個壞人!
第二天中午,宋謠又發來短信:在食堂吃飯看見紅燒肉,又想起你,說給同事,大家都笑呢。我回複說:別到處說我的壞話,名譽重要呀。宋謠在短信裏貼一隻笑臉:不是說壞話,是誇你能吃。我問一句:你在什麽單位上班?宋謠貼一隻生氣的臉:晚報嘛,那天吃飯時介紹過的,你貴人多忘事。我說:你是記者?宋謠回複:不是,財務人員。我愣一下,同是財務人員,眼前那位跟家裏那位不一樣呢。我發去一句:你不像財務人員。宋謠追問:財務人員該是怎樣的?我不好答複,隻好說:財務人員亂喝酒,會算錯賬的。宋謠回一聲笑:哈哈。
下一日是雨天。雨不大,但把整個天地弄得濕漉漉的。宋謠發來文字:今天天氣不好,你在幹什麽?這是無話找話了。我懶懶地答複:天氣不好也得上班,在辦公室,你呢?宋謠說:也在辦公室,對著窗外發呆呢。我說:財務人員不琢磨賬本,卻對著窗外發呆,不稱職呀。宋謠說:哈哈,我就是不稱職,我巴不得被撤職不用上班呢。我說:嗬,看來你肚子藏著牢騷嘛。宋謠說:牢騷基本沒有,不過下了班倒想找個人說說話。她貼了一隻似笑非笑的臉譜。這臉譜裏含著點兒什麽意思了,我想一想,接上去一句:你想找的人不是我吧?宋謠馬上回複:你是可以考慮的人選。我說:我不合適,我沒有你的酒量。宋謠說:你想得美,以為請你喝酒呀,我最多請你喝茶。我說:我考慮考慮。宋謠貼了一隻笑臉,說:你考慮個P!
下班後我似乎也沒別的事可做,就去了茶室。宋謠已等在包廂裏,桌子上擱著一些吃物。她見了我不搭話,先給我設杯斟茶,然後才說:“這兒有瓜點小吃,也有啤酒,就是沒有紅燒肉什麽的。”我打個哈哈,說:“這種地方我常來,肯定比你熟。”宋謠“噢”了一聲,說:“也跟女人喝茶?”我說:“女什麽人,是打麻將。”宋謠就笑了,“你們可真會找地方。”又說,“看來你平常也是個不著家的人。”我說:“你用了個‘也’字,這在暗示你同樣是個不愛回家的人?”宋謠端起茶杯呷一口,說:“你這個人呀,像是有點老實,又像是帶著些痞氣,瞧不準呢。”我說:“瞧不準就再瞧瞧,我讓你多看一會兒。”宋謠就停住茶杯,真的認真地看我,我也直直地看她。看了幾秒鍾,兩個人忍不住樂了。
我說:“你從我臉上看到了什麽?”宋謠說:“你先說,你說你看到了什麽?”我撿起一粒瓜子,說:“我看到了一張瓜子臉,一張上了色的瓜子臉。”我把瓜子擱在嘴裏,嗑開吃下。宋謠說:“在這張瓜子臉上,你還看到了什麽?”我說:“寂寞,應該是寂寞。”宋謠不吭聲了。靜一會兒,她說:“用寂寞這種詞太詩意了,我可沒那麽詩意。”我說:“那你用一個不那麽詩意的詞說說我的臉,在我的臉上你看到了什麽?”宋謠慢慢地說:“一個字,懶。你的臉上全是懶。”我說:“寂寞和懶,相近的詞嘛,像表兄妹。”宋謠似乎想笑,忍住了,說:“不過你的懶裏還存了一點兒不甘心的東西。”我說:“此話怎麽解釋?”宋謠說:“你的心裏藏著一些不安分,時不時的會往遠的地方掙紮一下。”我想一想說:“有一位高人點評過我,說我心還沒安放好,還說我要開竅得等待特定的機緣。”宋謠說:“機緣?什麽機緣?”我說:“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遇著了方能知道。”宋謠說:“你這種話有些虛玄了。”我嘿嘿笑了。宋謠靜一下,輕籲一口氣說:“想想覺得有趣,平常喝酒玩鬧的時候哪裏肯說這些,隻有下雨天坐在茶室裏才會聊出這種虛玄的話兒。”我說:“和女士這麽坐著喝茶,我不多的。”宋謠說:“我也是,要找一個可以喝茶聊天的人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氣氛有些意思了。我們順著話勢聊了些遠的近的事情。有一兩次話題差點拐到家庭私事上,但兩個人都及時刹住了。在此時這不是個好的話題。不過越是這樣,兩個人之間越容易擠進可以想象的東西。宋謠用手掌支住下巴,自嘲似的說:“我們第二次見麵,就熟成了這樣。”我說:“要是第三次見麵,你我不知會幹些什麽事情。”宋謠說:“能幹出什麽事情呢?”我假裝想一想,說:“不知道。”宋謠說:“再想想嘛。”我說:“我扛著一個懶字,腦子懶得去想哩。”宋謠一笑說:“這不是懶,你應該從懶上取半個字——你這是賴呢。”
這次茶室聊話之後,我和宋謠兩三天沒有聯係。到了周末,鬆芝到省城去見兒子。兒子太小了,隔些日子鬆芝就得去給他洗衣服晾被子什麽的。
鬆芝走後,我想起要不要給宋謠發條短信,心裏一遲疑,手指便不肯跟上。吃過中飯,我坐在地板上看電視,看一會兒覺得無趣,腦子一鬆打起盹來。睡眠中很快走出一個夢,夢中我和一個女人坐在一起,旁邊又來了一個女人,似乎是鬆芝。鬆芝看過來一眼,靜靜走了過去。我有些著急,追上去提醒說,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你沒看見嗎?鬆芝雙手合十說,我不想看見就看不見了。說完直著身子又往前走。我氣惱得嘿嘿笑了兩聲,正站在那兒不知幹什麽好,忽聽到“嘟”的一聲鳴叫。
我彈開眼睛,醒一醒神取過手機一看,正是宋謠的文字。宋謠說:在幹什麽?我回複:睡閑覺。宋謠說:哈,我也剛從閑覺裏出來,兩個閑人要不要找點兒事做?我問:做什麽呢?宋謠說:今天好天氣,可以郊遊、踏青、爬山,三項你選一項。我回複:傻呀!這三項不就是一項嗎?宋謠貼一隻笑臉:嘿嘿,原來你不傻嘛。
我開車去把宋謠接上。宋謠今天穿著白色上衣、藍色布裙和棗色運動鞋,顏色分明,一進車子,還把一股香水濃味兒帶進來。我抽抽鼻子,把車窗移下一截。宋謠說:“怎麽,聞不慣香水味兒呀?”我說:“好聞,就怕把眼睛熏花了,找不對車的方向。”宋謠笑了說:“沒關係,反正今天沒有方向,開到哪兒算哪兒。”
車子出了城,隨意選一條路往有山的地方跑。跑一會兒,大路變成窄路,窄路走盡了,遇到一座山。沿著山路曲拐著往上開,很快看見一池水庫。水庫不大,但水不錯,清明得像一麵鏡子。幾個人在水邊靜坐著,原來是釣魚。
我們繼續往上開,山漸漸變得深奧,樹林也顯出野性,常常有樹枝從高處伸出來,彎向路的上方。正幽靜著,見前麵拐角處隱約有房子,近了一看,是一座寺院。寺院有些老,門楣和外牆上的字都掉了顏色,不過舊色中仍存著氣派,幾處廟殿依著山勢往上分布,最高處還醒目著一閣屋,分明是鍾樓。鍾樓裏懸著一隻銅色的鍾,遠遠望去有些孤獨,又有些高拔。
我沒有停車。世上的寺院都是差不多的,何況我心裏還擱著對廟殿的不耐煩。但宋謠已生了感慨,說這寺廟躲在這兒,鬧中取靜嘛。我故意一笑,說:“山上全是樹和石頭,怎麽就鬧了呢。”宋謠說:“傻了吧,我說的是世間的鬧,生活的鬧。”我說:“喲,一出口就往深裏說呀。”宋謠說:“你知道嗎?為了避開鬧,現在城裏人流行皈依佛祖呢。”我說:“什麽事兒一流行就沒意思了。”又補一句,“沒意思的事兒咱們最好不去說它。”宋謠說:“那我說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每次見著寺廟,這個問題就會從我腦子裏跳出來。”我說:“你說說看。”宋謠說:“寺廟裏是靜了,是不鬧了,但身體鬧起來怎麽辦?”我說:“你是說出家人的身體之欲?”宋謠點點頭說:“我不相信他們就沒有欲望。”我說:“欲望由心而生,咱們是俗人,俗人到不了出家人的心界。”宋謠說:“你的話太虛,等於沒說嘛。”
這麽說著,眼前出現了一塊開闊的平地,這在山中比較難得。我把車停住。兩個人下車往前走,周圍平地上長滿了雜草,幾棵鬆樹混在其間。一陣輕風吹來,四周的綠色一齊活動了起來。我在雜草上坐下,等著宋謠。但宋謠沒有跟著坐下,她走十多步,坐在了一棵鬆樹下。太陽已經西落,橙黃的光線湧過來,使我的眼睛有點晃。我拿眼睛看宋謠,她的臉上也有點晃。我想說些什麽,一時找不到話頭。
過一會兒,宋謠站起身,仰著腦袋看樹上的什麽。她的背影挺不錯,在夕陽裏顯得有些肉。我想,我得走過去。我走了過去。我又想,我得摟住她。我輕輕摟住了她的腰。她靜住身子,沒有吭聲,繼續抬著腦袋看樹上。我讓嘴巴貼近她的耳朵,說:“山上很靜,可我身體鬧起來了。”我說,“欲望由心而生,我心裏起風了。”我又說,“我是俗人,你也是俗人,咱們都是俗人。”說完了,我等著宋謠的回應。過幾秒鍾,又過幾秒鍾,宋謠說:“這兒的雜草紮人,去車上吧。”
我們快步走回車子,進了後車廂。我的鼻子開始發燙,吸進呼出的似乎都是熱氣,我伸手將窗子摁下一些。隨後我看見宋謠躺了下來,因為空間太小,她的一條腿不得不擱在前排椅背上。我提了身子,將自己放在宋謠的上邊,同時腦子裏禁不住冒出一個猜想,猜想宋謠會發出怎樣的尖叫聲。這個念頭讓我變得亢奮,我的身上站起充足的力氣。
這時,就在這時,一個渾厚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哨!
我一愣,明白了,是鍾聲,是來自寺院的鍾聲。鍾聲雄壯悠長,氣勢充沛,一下一下,在山上形成回音。回音從遠而近,像是從天上響過來的。
當!當!當!
一世界似乎都靜空了,隻有鍾聲布滿了天地空間。
不知怎麽,我心裏忽然飄起一種異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應著鍾聲,仿佛將自己整個兒托出車廂,緩緩送向遠的地方——我不知道人的身上有沒有靈魂,如果有,此時我的靈魂一定暫時離開了軀體。
我的身子於是頓悟似地停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身下的宋謠呢,則奇怪地瞧著我,因為她最能感覺到,在鍾聲中,我身上聚集的力氣一點點消失了。過了差不多一分鍾,宋謠的嘴巴終於發出了聲音,不過那隻是一聲輕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