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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采萍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嫁人淮海坊虞家的。這樁事情當年在她周圍人群中掀起不小的風浪,被人們翻來覆去地考證、探究、追蹤、議論,足有大半年之久。那個年代,哪個女人能在淮海路上擁有一間方方正正亮亮堂堂,煤衛齊全的婚房,簡直就是公主王妃一等的角色了。何況葉采萍是從打浦橋一帶舊式裏弄的一間三層閣裏嫁進淮海坊的,好比一步登天了。
從前的淮海坊叫做霞飛坊,百多幢中西合璧聯排式三層住宅,鬧中取靜,幽美高雅,入住者大都是殷實富足的人家,還有不少文人墨客聚集其間。虞家的那幢房子,傳到虞誌國父親身上,也隻二層樓兩間向南的正房了。卻有單獨的大衛生間,樓梯間也蠻寬勢,做飯統在底樓的灶間裏,上下十多級樓梯,還算便利。
葉采萍嫁進虞家之前,虞誌國的父母住小間,帶陽台的大間用大衣櫥攔出三分之一餘,放了架鋼絲雙人床,是虞誌國兄妹的睡窠,另外大半間既作餐廳又帶會客。虞誌國從農場病退回上海後,就和葉采萍去領了結婚證,虞誌國父母便讓出小間給兒子做新房。將大間裏的餐桌挪到樓梯間,老夫妻倆與女兒隔櫥同居一室。直至兩年後,虞誌國妹妹出嫁搬走,公公婆婆方才住得落定。又將餐桌搬回大間,畢竟,在樓梯間裏吃飯太局促,偶有三兩客人,便擠得調不轉身。葉采萍從心底裏感激虞家如此厚待自己。婆婆在陽台上養了十幾盆花草,葉采萍將洗牛奶瓶的水蓄留著,每日傍晚細心地澆灌它們。她把感恩之心融化在日常點點滴滴的家務事中,所以樁樁件件都做得很出色。
2
葉采萍跟虞誌國是中學同班同學。當年,虞誌國是許多女同學心中的白馬王子。虞誌國在操場上打籃球,總會有一群女生在場邊哇啦哇啦為他當啦啦隊;輪到虞誌國做值日打掃教室,與他搭班的女生總是搶先擦好黑板,又把掃帚抹布捏在手中,推搡著他道:“虞誌國,你回家好了,這點點事情,我一下子就做完了。”
葉采萍就是這批癡癲癲女生中的一個。
中學最後一個學期,幸運之神眷顧了葉采萍,老師競安排她與虞誌國同桌!那半年,葉采萍每天早上要用香肥皂洗臉,再仔細地抹上一層“友誼”雪花膏。那半年,葉采萍每天要更換短辮梢上的彩色玻璃絲,還在額前剪出齊眉的劉海。上學路上就借沿馬路商店的玻璃櫥窗前後顧影,整理衣衫。
葉采萍相貌雖然平常,可她膚色白淨,人說“一白遮千醜”,便令葉采萍多少有些動人之處。葉采萍希望虞誌國留意自己,關注自己。偏偏虞誌國上課時總是目不斜視,吝嗇得連餘光都不朝她撇一撇。葉采萍寫字時有意無意將胳膊肘撐得很開,虞誌國實在忍無可忍,便用指關節叩擊桌麵,示意她已經超越了界線。葉采萍隻得訕訕收攏胳膊,葉采萍心裏清楚得很,班級裏不乏出身名門,長相出眾的女生,他虞誌國如何會看上她一個“下隻角”出來的女生?每天上課能坐在他身邊,氤氳於他的氣息,葉采萍已經知足了。
他們那一屆中學畢業時,已經有了上海工礦的名額。葉采萍有兩個哥哥早幾年都“一片紅”下鄉插隊去了,所以她理所當然留在了上海,分到手帕二廠當工人。虞誌國卻沒有那麽幸運,他妹妹上的是衛校,而且是衛生局的定向培養。這麽一來,虞誌國總歸要務農了。幸而沒去插隊落戶,分到崇明農場,還是班主任暗中相幫爭取到的。
分配方案塵埃落定後,葉采萍很想安慰虞誌國幾句,乘機表露一下自己的心思。可是虞誌國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進入畢業分配階段,虞誌國就很少在學校露麵了。她隻知道虞誌國住在淮海坊,卻不知道具體的門牌號碼,又不好意思找同學打聽,隻好將日漸彌深的思戀藏在心底。倒是老天見憐,給了她走進虞家的機會,那已經是多年後的事情了。
葉采萍母親在淮海路上的光明邨飲食店當服務員。與淮海坊隻相隔兩條馬路。葉采萍凡廠休,必往光明邨跑,相幫母親收盤子,擦桌子。母親不明就裏,嗔道:“在家裏一隻碗都不肯洗,倒上這裏來做活雷鋒了。又沒有人會給你發獎狀的!”母親哪裏曉得女兒的心思,葉采萍能站在光明邨店門口,斜度裏眺望一下淮海坊水泥立柱挺括的門麵,心裏也是熨帖的。
恰巧那一日,虞誌國的母親到光明邨來買熟菜,讓葉采萍碰上了。從前學校開家長會,女生一簇堆擠在教室門口點點戳戳,喏喏喏,那個眉毛拔得鉛絲一般的就是虞誌國的媽媽!所以葉采萍一眼就認出了她,自己的麵孔莫明其妙就紅了起來。卻大大方方迎上去,恭恭敬敬叫道:“虞家姆媽。”
虞誌國母親猛不丁被葉采萍叫得疑疑惑惑,問道:“姑娘,我們好像不認得吧?”
葉采萍笑道:“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我叫葉采萍,和虞誌國一個班級的,我倆還是同桌。”
虞誌國母親淡刮刮地客套道:“噢——是誌國的同學啊,你分在這裏當服務員?大集體吧?蠻好,蠻好。”
葉采萍感覺到對方細眉下的那雙眼正像雞毛撣帚掃塵般在自己麵孔上移動,便嬌憨地噗哧一笑,“哪裏有這麽好的運道,我是分在手帕二廠,講講是全民單位,三班倒,出門看月亮,回家數星星,白天難得出來逛淮海路的。”
虞誌國母親道:“難怪人家講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們誌國若是能進上海的工廠,天天上夜班也情願啊。”語罷,輕輕歎了聲。
葉采萍察顏觀色,曉得她心裏不舒服,愈湊到她跟前,道:“虞家姆媽,你放心好了,農場每年都有上調進機關工廠的。虞誌國下去四年多了吧?應該輪到他了呀。”
虞誌國母親陵睜著瞪著她,憋了片刻,衝口道:“可是,誌國他,老在上海孵著,還會輪到他嗎?”
葉采萍兀自吃了一驚,“虞誌國他在上海?!”
虞誌國母親迅速地左右看看,拖住葉采萍走出光明邨,就站在馬路沿口的梧桐樹下,道:“你是誌國老同學,我也不瞞你。誌國考了兩次都沒錄取,兩個月了,成天關在房裏……”
這一刻,葉采萍真急了,道:“虞家姆媽,一定要勸虞誌國回農場去。無故曠工,表現不好,上調名額肯定輪不上了呀!”
虞誌國母親更急了,跺了下腳,恨道:“家裏人誰敢這麽勸?勸也勸不動他!”眼珠子一轉,道,“葉同學,你相幫勸勸虞誌國好吧?外麵人反而好說話,說得重點也不礙事的。”哀哀求助的苦笑像張臉譜掛在她臉上。
葉采萍無端地心跳如急雨,喉嚨緊得發不出聲,隻漲紅了臉,點了點頭。
就這樣,葉采萍隨虞誌國母親走進了淮海坊虞家。許多年以後,她已經記不得當時對虞誌國說了點什麽,隻記得虞誌國任她千句萬句,隻勾著腦袋一句不吭,可是第二天他真就回農場去了。
當年,虞家沒有人告訴葉采萍,虞誌國是因為談了好幾年的女朋友另抱琵琶別嫁了郎,這才萬念俱灰,請了病假歇在家中,渾渾噩噩消磨時光。倒是葉采萍進虞家,從左右鄰舍粒粒屑屑的閑談中才一點點探得底細。那姑娘家住南昌大樓,與虞家門當戶對,長得也很漂亮。卻在虞誌國兩年高考失利後,迅速嫁給了一位幾可做她父親的美籍華人富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3
虞誌國從農場調回上海,辦的是病退。他母親卻是個手眼通天的活絡人,一次次去街道裏委會左右斡旋,終於把兒子弄進了一家街道機具廠,學做銑工,也算是一門技術活了。
虞誌國的母親被先前那位門當戶對準媳婦的背叛弄怕了,寧願討個工人階級的女兒進家門。在母親的極力慫恿下,虞誌國和葉采萍確立了戀愛關係。葉采萍不奢求虞誌國對自己愛得死去活來,夫妻間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她已經很滿足了。婚後第二年,她就生下一個像極了虞誌國的女兒,由著公公取名“爾雅”。那時,葉采萍已從車間調到廠後勤部門工作,不用翻三班了。於是她心甘情願將虞家裏裏外外的家務事全包了。清早起來買菜做早飯,下班回家燒飯洗衣裳,廠休日更是一刻不停地掃地抹灰擦玻璃窗,連上下樓梯的扶手都抹得照得出人影。虞誌國母親逢人就誇媳婦賢惠大度,勤快本分。很快整座淮海坊都曉得虞家討到了一房好媳婦,有公婆不滿兒媳的,每每拿葉采萍來做榜樣,數叨自家媳婦的種種不是。
那幾年,葉采萍在虞家的日子過得風調雨順,雖是忙碌,忙也忙得樂陶陶美滋滋。中學的女友常有小聚會,都驚歎她愈發白皙,愈發福相,愈來愈年輕了。交談之間,葉采萍三句不離虞誌國和女兒,從丈夫女兒的吃住行一一道來,描繪得有滋有味,就像端出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小菜,饞得女友們嘖嘖稱羨。
不過再好吃的小菜多吃了也會犯膩,葉采萍一而再,再而三地誇耀自己的小日子,便有人不耐煩了,道:“葉采萍,你屋子裏那點事我們耳朵老繭都聽出來了,還有沒有新鮮點的東西啊?”說這話的叫章梅芳,是個長相有點歐化的女子。聽講她有幾分之一的白俄血統。從前上學時,放學回家,路過複興路上的花園洋房,章梅芳會指著其中一幢告訴女友們,這漂亮的房子曾經是她曾祖父的產業。同學們背後都笑她吹牛皮不打草稿,你曾祖父有那麽大的房子,你們一家人還會擠在順昌路老式裏弄的一間前廂房嗎?你還會夜夜爬閣樓睡覺嗎?
章梅芳挖苦葉采萍,葉采萍非但不生氣,反而更為得意。章梅芳當年也是虞誌國的崇拜者,並且老同學中曾經一度傳言,若不是住南昌大樓那位強有力的競爭者插入,虞誌國差一點就跟章梅芳好上了。葉采萍聽了隻淡淡一笑,對章梅芳一如既往地親近熱絡。因為她相信,這種傳聞肯定是章梅芳自己編出來的故事。倘若真有點影子,南昌大樓那一位別嫁後,虞誌國怎麽不回頭找你呀?愈是這樣,葉采萍愈是喜歡將虞誌國拿出來做話題。譬如描繪他生活上如何懶散,早上起床,牙膏要替他擠好,洗臉水要替他倒好;下班回來,拖鞋要替他放在腳邊,茶水要替他放在手邊。他呀,隻曉得打開錄音機背英文單詞,每天晚上看英文書要看到半夜。講講是在埋怨虞誌國,誰都聽得出她言語問對虞誌國的濃情密意。
章梅芳乜斜著眼看著她,問道:“虞誌國這般努力學習英語,不成他想出國留學麽?”
葉采萍仿佛無奈地搖搖頭,“我們誌國心大得很,哪裏肯在工廠裏孵一輩子?再講他大伯伯小叔叔都在美國定居,都願意幫他出擔保。現成條件擺著,我也不好拖後腿呀。”語罷,仰首伸眉地格格笑起來,那笑,聲聲飽滿,像一串串顆粒碩大色澤晶瑩的上等珍珠。那幾年,出國留學風正起於青萍之末,漸呈急驟之勢。淮海坊中人家大都有海外關係,都陸續行動起來。
章梅芳聳聳肩,笑道:“采萍,你這隻風箏放出去,收不收得回來哦?美國那種地方,開放得很呢。”
葉采萍兩頰肌肉有點僵硬,章梅芳的話像把鋒利的手術刀,毫不留情地把她掩藏著的心病挑出來了。她仍撐住了笑臉,道:“他這種老夫子,諒他有賊心也沒有賊膽。何況,風箏線攥在女兒手裏呢。”話說完想再格格地笑出一串,終究有點心虛,一開口,珠兒散了線般,有氣無力了。
4
爾雅六歲的時候,虞誌國的出國簽證終於辦出來了。虞家像得了狀元喜報一般,團圈報喜,親朋好友,街坊鄰舍,無一遺漏。免不了請客,分發糖果。葉采萍猶猶豫豫地跟虞誌國商量,是否也請老同學聚一聚?虞誌國竟一口答應了。曾經有一段,虞誌國因兩次高考落榜,便拒絕參加任何同學聚會,甚至不願去母校出席校慶活動。如今赴美留學,魚躍龍門,方才掙回了麵子。
葉采萍母親聽講女兒女婿要請同學吃飯,自告奮勇道:“那就去我的店裏,我跟經理打聲招呼,開個包間,打八折……”
“媽,你不要瞎起勁好吧?”葉采萍不等母親講完就打斷了她。不見得讓同學們看著自己母親身著服務員服裝端菜倒茶的模樣!再便宜,她也不會自取其辱。葉采萍已經劃算好了,她和虞誌國結婚時,虞誌國不願張揚,因而故友中一顆喜糖都沒發。這回,也是她和誌國在老同學麵前頭次雙雙亮相,自然不能草率。她決定到剛剛開張的上海賓館裏去擺宴,包間太昂貴,就在大堂中包了一桌。價錢仍是貴了點,怕婆婆心痛,隻報了半價,自己寧願掏私房貼。
一隻圓台麵,最多也隻能邀請十位同學,加上他們夫婦倆,十二個人一桌,已經不寬綽了。虞誌國上中學時,總是擺出一張林中高士孤傲淡泊的麵孔,所以他沒有要好貼心的朋友,請誰不請誰於他來說都一樣。葉采萍卻是一根根指頭扳過去,橫挑豎揀,一要在社會上混得稍微得法的,二要跟她稍微談得來的。還有一點,她挑中的女生,都曾經是虞誌國的仰慕者,其中自然有章梅芳。
開宴那天,葉采萍翻出結婚時穿的玫紅織錦緞嵌銀線纏枝梅花中式外套,對著鏡子橫看豎看。生了爾雅後,她發福了不少,特別是腹部像反撲著一口炒鍋,最下麵那粒紐扣已經扣不上了。索性敞著,戴一條深灰喬其紗長圍巾遮擋一下,還是蠻有風度的。
平素葉采萍忙裏忙外,顧了老公顧公婆,顧了大人顧小孩,最可疏忽的就是自己。每日出門,從不畫眼線塗唇膏。這回,她向婆婆討得一支已經幹裂的舊唇膏,羼點甘油,仔仔細細描了唇。她的唇形原就鼓突飽滿,點了紅,愈發誘人。葉采萍覺得太豔了,又用手紙擦去一層,方才自己滿意了。
虞誌國看她在鏡子跟前磨蹭了半天,有點不屑道:“老同學碰碰頭,還不至於這樣隆重吧?”葉采萍翻他一個白眼,“你不想你老婆顯得比人家老氣吧?”虞誌國便閉嘴了。自打拿到了出國簽證,虞誌國變得沒了脾氣,樣樣都隨葉采萍拿主意。
那一晚的聚會,是葉采萍人生中的高光點。她是那樣的興奮。她從同學們的眼神中體會到自己是多麽光彩,多麽令人羨慕。章梅芳的目光幾乎都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匆匆一瞥,也是垂下了眼簾,掩飾住心思。章梅芳隻是尋住虞誌國拚酒,葉采萍曉得虞誌國敵不過,便挺身為他抵擋。結果她和章梅芳都有點醉,章梅芳躲進包房的洗手間好一會才出來,她卻滾在虞誌國懷裏笑得停不下來。
當年的葉采萍哪裏能夠預料?這場聚會帶給她的光彩會像煙火般瞬間絢爛後便熄滅了,且再也沒有重新燃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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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誌國兜裏揣著父母給他的一千美金,登上了越洋飛機。全家人都去機場送行,他擁抱了父親母親,又在女兒臉頰上猛親了一口,卻隻拍了拍葉采萍的背脊。葉采萍硬撐著燦爛的笑臉,衝他道:“寫信啊!信封都在箱子的側袋裏。”葉采萍生怕虞誌國忙起來忘了寫家信,特為備了二十隻航空信封,連地址姓名都替他寫好了。虞誌國“嗯”了聲,一轉身,便進了驗關口。那一刻,葉采萍多麽想撲進他的懷裏,聞一聞丈夫身上令人心醉的氣味。可是虞誌國沒有給她機會,即便有機會,當著公公婆婆的麵,葉采萍也做不出來的。葉采萍隻好委委屈屈,眼睜睜望著丈夫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竟永遠失去了與虞誌國親昵的機會。
出去頭一年,虞誌國十天半月總會給家裏一封信,用的都是葉采萍為他準備的信封,收信人自然都是葉采萍。葉采萍先關進自己房間看信,看完了,再去念給公公婆婆聽。其實虞誌國信裏麵無非報報平安,問候問候,幾乎沒有夫妻間的私房話。可葉采萍念信時,總喜歡念念停停,目光在信上來回搜索,以顯示有些話是寫給她一個人的,不方便公開的。
臨近年底,葉采萍收到章梅芳寄來的大紅請柬,請她到陝西路淮海路口的美心酒家赴宴。原來章梅芳竟辭職下海做生意了。
此番她隻身赴宴,虞誌國不在身邊,便無心修飾自己,臨出門前解下飯單,隻隨手套了件自己織的棗紅粗絨線開襟毛衣,卻沒忘記把虞誌國這大半年寄回來的近二十封家信齊整整用塊舊紗巾包了,放進提包。
美心酒家離淮海坊沒幾腳路,葉采萍到得早,大堂裏團圈看來,不見熟人,便至服務台詢問。原來章梅芳是在二樓包了單間,心裏先就有點酸忌了。忐忑地跨出電梯,劈麵撞見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大波浪鬈發優雅地搭在肩上,一身藕荷色薄呢套裝剪裁合體,脖子上黃澄澄一圈金項鏈映得唇色愈是鮮紅欲滴,又濃濃地文了黑眼線,托著花團錦簇的笑容迎上來。葉采萍一時沒認出她,愣怔著。她搡了她一把,道:“葉采萍,洋學生太太了,好大架子,不理人啊?”
葉采萍驚得張大嘴,好半天才道:“章梅芳啊!吃了什麽靈丹妙藥?脫胎換骨似的,誰還敢認啊!”
章梅芳淺淺一笑,自得之情仍從唇角潑灑出來,道:“葉采萍,還說我呢!虞誌國給你買了點什麽洋玩意?別那麽小氣,也不穿戴出來讓我們老土開開眼界。”
葉采萍心裏一個格登,直惱恨自己太疏忽,太隨便,沒有換件別致點的衣裳來赴宴。包間裏暖氣很足,可她又不能脫去絨線外套,因為內裏的棉毛衫太陳舊。可裹著絨線外套自覺臃腫不堪,在章梅芳的比照下愈顯落拓。隻得收斂了往日輕俏爽利的脾性,盡量少說話,恨不得隱身才好。
偏生章梅芳不讓她消停,不停地把她介紹給各路賓客,言必稱“她是我最好的女友,當年班級中出了名的大美女”。葉采萍曉得她明裏抬舉,實為寒磣,卻又無法躲避,木偶似的被她牽來牽去。待開宴,葉采萍已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哪裏還有什麽胃口。
葉采萍從包間門口擺放著的花籃上才曉得這日正是章梅芳承包的“芳芳童裝商店”開張的日子。包間裏擠擠插插擺下五桌圓台麵,葉采萍那一桌全是中學同學,章梅芳不停地離席,一桌一桌地敬酒。隻要她一離開,葉采萍就覺得呼吸順暢許多。她終於覷著章梅芳離席的空隙,將虞誌國的家信拿出來,大度地笑道:“誰集郵啊?誌國寄來的美國郵票你們要不要?”
桌子團圈頓時發出歡躍聲,四五個同學都伸出手來搶。葉采萍特為關照道:“掀郵票管掀郵票,不準偷看裏麵的信啊!”有人便道:“都是些什麽甜言蜜語?讓大家分享分享嘛!”大家又發出一陣哄笑。
這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把章梅芳逗引回來了,問道:“有什麽樂事?讓我也飽飽耳福。”
葉采萍故作隨意道:“他們把虞誌國寄回的美國郵票都瓜分了。下回誌國來信,我替你留幾張。”
章梅芳淺淺一笑道:“不用不用,我又不集郵。”話鋒一轉,“虞誌國什麽時候接你出去陪讀呀?”
葉采萍強笑道:“他正在辦手續呢。我不急,爾雅還小,再講,他父親母親哪裏離得開人?”心中卻悄然升起一片薄霧,心境黯淡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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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采萍原以為虞誌國語言學校畢業,進了正規大學,放暑假即可回來探親。沒料到虞誌國頭一年語言學校讀下來,托福成績卻沒有過關,隻好繼續操練語言,學費卻成了問題。在美國定居的伯父已經提供他住宿,無法再向他們開口求助學費。虞誌國隻好先打工賺錢籌學費。這麽一蹉跎,待虞誌國考出托福成績,已是第三年的聖誕了。
那年,虞誌國信中說,假期裏要申請大學,回不了家;次年,他終於被州立大學錄取,臨放假,又寫信說,假期裏要打工掙錢,也回不了家。這樣,年複年的,直捱到虞誌國大學畢業。葉采萍屈指算算,虞誌國已經整整七年沒回家了,也就是說,他們夫妻整整七年沒見麵了!這七年中,虞誌國從來沒提及接她和女兒出去伴讀的話題,葉采萍也不好意思問他。她總是太善解人意,她想他打工掙的那點錢,應付他的學費就已經捉襟見肘的了,自然是負擔不起她和女兒的生活費的呀。況且,他父親母親是希望他念完書回來做事的,那又何必接她和爾雅出去呢?這麽想想,葉采萍一次又一次地將出去伴讀的念頭生生地壓了下去。
虞家陽台上的十幾盆花草在葉采萍精心養護下枝葉繁盛,春天了,薔薇攀過鑄鐵欄杆,嘟嘟嚕嚕地垂吊下去;冬天的時候,青瓷盆裏的水仙擠擠撮撮一團一團的金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七年時光啊,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以讓虞爾雅長成一個俏麗嫵媚的小少女,也足以磨損掉葉采萍昔日的豐腴和圓潤。最最要緊的是,日往月來,時移世易,葉采萍曾經十分滿足的生活樣式不知不覺改弦易張了!
葉采萍下崗了,那爿曾經以生產優質絲帕,遠銷歐洲市場的手帕廠已不複存在,廠房已成了人家的倉庫。當時,葉采萍還沒到法定退休年齡,政府有項政策叫“待退休”,每月領幾百元生活費,自己到社會上去找工作。有一度,葉采萍捏著那幾張軟遝遝的紙幣,惶惶然不知所措。
淮海坊人家的生活大都保持一定的水準,進出弄堂,遇街坊鄰居寒暄之際,眼角餘光隻消從你拎著的馬夾袋,蜻蜓掠水般一掃,便曉得你們家的經濟狀況了。葉采萍畢竟是淮海坊裏的外來人口,底氣不足,麵子上的這口氣,她是萬萬不可輸掉的,便是省也隻能省在內裏。可是,公婆是省不得的,女兒也是省不得的,能省的隻有自己了!不再去滬江美發店做頭發,不再去益民百貨買粉底霜,飯桌上的葷腥盡著公婆女兒吃了,輪到自己,剩湯淘淘飯將就過去了。葉采萍真正是絞盡腦汁,能省一鈿是一鈿啊。卻仍是捉襟見肘,幾次弄得買小菜鈔票也掏不出了,隻好把自己的私房錢一點一點貼補進去。
葉采萍不能向娘家討救兵,娘家人都以她嫁入淮海坊為榮,她回一趟娘家,每每排場成元妃省親一般。她若說她手頭沒有餘錢,誰會相信啊?她更不能跟公公婆婆歎苦經,當初,她嫁進淮海坊,公婆就訂下了規矩,房子無償讓你們住,家中一切日常開銷便由你們負擔。況且,公公婆婆總以為兒子是有美金寄回的,並且常常會提及。葉采萍有苦說不出,虞誌國統共寄回幾次美金啊?每次不過兩三百元,本利加起來不會超過兩千元的!
幾年前,公公婆婆開通了家裏電話的國際長途,虞誌國十天半個月會打個電話回家問候一下。座機是裝在大房間裏,好幾次,葉采萍想給虞誌國打電話,讓他寄點美金回來救急。卻隻是想,哪裏有勇氣去打?一來公婆總在屋裏坐著;二來她心裏很清楚,虞家接納她的原因,還不是因為她能幹勤快、精打細算,把家裏的事體安排得妥妥帖帖。倘若她向虞誌國開口討鈔票了,虞家人會怎樣看待她?虞誌國又會怎樣看待她?這才是最關緊的呢。
葉采萍窩了一肚子委屈,無人傾訴,鬱悶之中,倒想起一個人來——何不去找章梅芳想想辦法?年紀一點點爬上去,她和章梅芳往日的芥蒂早就被綿密的日腳碾成粉末了。章梅芳生意做得不錯,圈內人稱她童裝女王,聯營店已開了好幾爿,人的身價高了,待人接物派頭就不一樣了。葉采萍的盤算,最好能到章梅芳的店裏賣童裝去,這種生活做起來不吃力,章梅芳開工資也不會很苛刻。葉采萍拿定主意了,見了章梅芳頭頸縮縮,腦袋低低,唱一出苦道情,人都說哀兵必勝嘛!
午飯後,公婆會午睡片刻。葉采萍洗了碗,隻將圍單解下,也不修飾,既然要唱苦道情,邋遢些反而好,便出門找章梅芳去了。
芳芳童裝店就在淮海路瑞金路口,兩開間的店麵是朝著淮海路開的。章梅芳的經理室在二樓,卻要從瑞金路上的一條弄堂拐進去,從後門上去。
經理室的門虛掩著,年輕的秘書抑或叫助理的姑娘認得葉采萍,笑道:“葉小姐,章經理在接電話,你先坐會吧。”又麻利地泡了杯茶,擱在她手邊的茶幾上。
葉采萍被人稱“小姐”,心裏還是受用的,這證明自己還是顯年輕嘛。她捧著暖暖的茶杯,隔著杯中升騰起的水霧朝門的縫隙中望進去,正好看得見章梅芳。章梅芳聽電話的形態綽約多姿,一手捏話筒,一手夾支細煙嫋嫋的摩爾煙,微偏著臉蛋,笑靨隱隱。考究的紫青羊絨外套過濾了她身上年歲的痕跡,文得漆黑的眼線令她的眼珠特別亮,忽嗒一閃,讓人驚豔。
葉采萍再一次地自慚形穢。每每碰見章梅芳,這種令她沮喪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章梅芳顯然也看到了她,用夾著細細煙棍的手優雅地朝她擺了一擺。葉采萍胸口突然湧上一團酸楚,連忙抑製住了,咧開嘴,也朝她擺了擺手。
章梅芳仰起腦袋嗬嗬嗬地笑了一串,終於放下了話筒。葉采萍連茶杯都來不及放下,捧著就衝進了經理室,一屁股坐進沙發圈椅裏。
章梅芳抬起柳葉眉,探究地盯住她,含笑帶嗔道:“發生什麽大事體了?令我們向來端莊嫻淑的虞太太在人家午休時間橫闖辦公室的?”
葉采萍也曉得自己有點失態,事關生計,也顧不得講究腔調和姿態了,眼圈一紅,道:“梅芳,我沒有心思跟你開玩笑……”這麽一開口,眼淚水就跟著下來了。
章梅芳拎著一盒高檔紙巾走到她身旁,窩了腰,把紙巾盒往她懷裏一塞,壓低了聲,道:“事體真有這麽嚴重啊?是不是虞誌國他……在外麵有什麽花頭了?”
葉采萍慌忙搖頭,長歎一聲,便將自己的窘況一一道來。
章梅芳又轉回她的座椅上,又點了支煙,問道:“采萍,你要借多少隻管說好了。”
葉采萍麵孔哄地漲紅了,忙道:“梅芳,我不是問你借鈔票來的,我想在你公司裏討一份生活做做。我們這種人,你總歸清楚的。做生活不會偷懶,不會耍花槍,不會拆爛汙……”
章梅芳忽然就嘿嘿嘿地笑起來,葉采萍噎住了聲,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她恨恨瞪了章梅芳一眼,吃力地站起來,別轉身要走。
“采萍,你做啥呀?”章梅芳喊住她,“我又不是笑你,事情太湊巧,我才笑的嘛。”
葉采萍沒好氣道:“天下巧事都讓你碰上了,值得你這樣開心!”
章梅芳道:“方才我不是在接一隻電話嗎?福開源老板徐貴棠托我幫他物色一個可靠的管家婆,兼任辦公室主任和公關部主任的角色。他那些大姑子小姨子攪得他七葷八素的;請過一位外來妹,聽講還是大學生,卻弄得他老婆闖到公司唱了一出金玉奴棒打無情郎。我是在罵他,誰叫他偷食貓兒不規矩?他冤枉鬼叫,講他老婆更年期,見不得年輕的女人。現在他們夫妻達成協議,再要聘人,年紀必須是四十歲以上的老阿姨。又要人老實本分,又要腦子活絡能拉生意,又不好長得太妖膩,又要上得台麵,代表公司形象。我正跟徐老板講,這樣的人哪裏找得到?索性做個機器人吧!不想這樣的人突然就出現了!”便盯住葉采萍,嘿嘿地直顧笑。
葉采萍何等聰明之人,已明白章梅芳的意思,喜出望外,真想朝她作揖。仍收斂著表情,矜持道:“我們小工人做慣了,哪裏當得起這般要緊的角色?”
章梅芳正色道:“不是我不想讓你進芳芳童裝做,徐老板公司比我大,薪水開得比我高,這麽好的機會,你要錯過,虞誌國曉得了,肯定要罵我的。”
葉采萍這才綻開笑紋,道:“那先做做看吧。要是徐老板不稱心呢?你還是得給我留一隻飯碗哦!”
7
葉采萍去福開源上班,因聽了章梅芳的介紹,曉得老板娘管徐老板管得很緊,所以她穿了身素淨的衣褲,素麵朝天,就去公司了。果然老板娘橫豎看了她一陣,鐵板的麵孔終於柔順起來。章梅芳不愧在商場打拚了幾年,眼光稱人還是稱得很準l-一葉采萍真正是最合適做這份工作的人選啊。她才走馬上任不久,正遇上她的前任眼淚鼻涕地上門討說法,言之鑿鑿稱,握著徐老板“性騷擾”的把柄。老板老板娘統統避而不見玩失蹤,隻推出葉采萍作擋風的牆。葉采萍與那個姑娘關起門來談了不足一個時辰,門咣地打開了,葉采萍搭著姑娘的肩胛走了出來。姑娘的眼泡皮雖是紅腫,神情卻已平靜。葉采萍熱熱絡絡送她到電梯口,笑道:“走好啊,碰到難處,盡管來找我好了。”全公司的員工都驚愕地盯住葉采萍,這位相貌平平衣著樸素的葉阿姨,究竟會施什麽法道啊?輕而易舉就製服了那樣一個“妖精”?葉采萍被眾人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淺淺一笑,隻說了句:“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這以後,葉采萍仿佛成了公司的救命菩薩,凡有難纏的生意經,老板都叫葉采萍去纏。葉采萍最大的好處,就是心相好,不怕人纏。人說一句,她會篤悠悠八句十句回過去。通常總能纏出點名堂來。老板漸漸倚重於她,暗暗給她長了薪水。關鍵在於,老板娘從不吃她的醋。老板娘看看她一年四季衣裳灰脫脫,頭發亂蓬蓬的,公司上下都喊她葉阿姨,自然而然就放鬆了警惕。有時,老板出差帶葉采萍一起去,老板娘也不阻撓,反而囑托葉采萍暗中看住老板不要讓他去泡歌廳夜總會。
葉采萍現在薪水比在手帕廠多了將近一倍,手頭有了錢,日子就過得鮮活起來。下班回家,到長春食品公司兜一轉,兩三隻塑料口袋裝得滿騰騰的,走進淮海坊,碰到街坊鄰居,喉嚨嘭嘭響起來:“王家姆媽,我買了隻牛肘子,煮羅宋湯,爾雅頂喜歡吃了。還有一段銀鱈魚,清蒸蒸,年紀大的人牙口不好,鬆軟一點,刺又少。”
星期日午後,公婆房中電話鈴乍響,葉采萍正在樓道裏掃地,耳朵劃到婆婆的聲音:“誌國,你好嗎?”便知是虞誌國來電話了,磨蹭著側身聽,胸口脹脹的,想象著虞誌國此時此刻的神情。終於捱到婆婆喊:“采萍,誌國的電話。”順手將掃帚靠在牆角,竄進屋去。她捏著話筒一時竟不知講什麽。對方說:“辛苦你了,小葉,這些年……”葉采萍鼻頭根酸嘰嘰的,忙打斷道:“誌國,爾雅天天問我,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她上中學了,我教不了她……”虞誌國稍頓,聲音悶悶地道:“告訴爾雅,爸爸明年拿了文憑就會回家看她……”葉采萍顧忌著一旁的公婆,強忍著,沒有讓笑容在麵孔上泛濫開來。
葉采萍以為,再熬過一年多點日子,虞誌國學成歸來,合家團聚,她的美好日子便會重新開始。她哪裏料得到,她所向往的美好日子隻是一座海市蜃樓啊!
就在虞誌國打回這隻電話不久,虞誌國的妹妹領著兒子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
虞誌國妹妹叫虞誌琴,大家都喊她阿琴。阿琴的丈夫在外頭不規矩,把髒病都帶到阿琴身上,害得阿琴偷偷摸摸尋醫問藥,治了大半年。實在隱忍不住,便離了婚,搬回娘家來住了。
那日,葉采萍下班得晚,買了熏魚和醬蹄,心想炒兩隻素菜便可開飯。卻看見小姑子與她兒子都在公婆房中,一忖:姑娘是嬌客,必要再添兩隻小菜的。慌忙拉開冰箱尋找存貨,翻出幾根廣東香腸,可湊一隻香腸炒蛋。正待繼續,忽聽婆婆喚道:“采萍,你過來一下!小菜讓阿琴去端整。”
葉采萍疑疑惑惑走進公婆房間。公公坐在藤圈椅上,翻著一張隔日的夜報,事不關己的模樣。婆婆親熱地拉她坐在方桌旁,笑眯眯地單刀直入:“采萍呀,這樁事體,我想來想去,隻有跟你商量了……”葉采萍望著婆婆麵具似的笑容,心頭騰起不祥,手心都出了冷汗。
果然,婆婆告訴她,阿琴離婚了。她男人吃喝嫖賭,把一點積蓄都折騰光了,所以阿琴是兩手空空回娘家的。婆婆歎息道:“讓阿琴母子擠在大房間吧,你曉得的,你公爹有失眠症,怕吵;讓阿琴母子跟你們擠著住吧,兩個孩子都大了,似懂非懂的,住在一室也不大方便……”頓了頓,笑得更貼心了,道:“隻好采萍你委屈點,把小房間暫時讓給阿琴母子住……”
葉采萍感覺到周身汩汩流淌的血液刷地凝固住了,背脊骨一陣陣地發麻:莫非虞誌國真在外麵有了花頭,借此把我掃地出門,趕出淮海坊去?!
婆婆被皺紋裹住的眼珠子在她麵孔上骨碌碌地轉了一圈,嘿嘿一笑,又道:“爾雅呢,把八仙桌挪出去,便可以在大房間裏搭張小床,小姑娘手腳輕,不會吵她爺爺的。你呢——我想了想,把過道裏那張壁櫥清理出來,也有二尺多寬了,搭張鋼絲床綽綽有餘,拉一條布簾;也蠻通氣的。其他東西不動,隻是挪張鋪。
婆婆的眼珠子停止了轉動,殷殷地盯住葉采萍。葉采萍感覺被她盯著的皮膚上長出了一粒腐爛的黑痣。
葉采萍卻先鬆了口氣,婆婆並沒有叫自己搬出淮海坊的意思!隨即又想,婆婆碰到難處,首先跟自己商量,真是把自己當貼心人了,心口熱了起來。再盤算一下,是啊,也隻有這個辦法了,不見得自己去跟公婆同居一室囉!一來阿琴也蠻可憐,做嫂子的總要顯得大度一點;二來,她阿琴總不會在娘家住一輩子吧?這三嘛,誌國明年就要回家,公婆萬萬不會讓寶貝兒子擠在壁櫥裏睡覺的呀!這麽一轉念,葉采萍便習慣地撐開了溫存如秋菊般的笑容,輕聲道:“媽,你這麽安排蠻好,我沒有意見。我會關照爾雅,叫她手腳輕點,不要吵擾爺爺。”
葉采萍做媳婦做慣了,凡事習慣替別人著想。她哪裏能料到,她這一搬出正房間,就永遠回不去了呢?
8
雖講隻是挪個鋪,收拾起來也大驚動了一番。樓道壁櫥裏翻出許多陳舊貨,婆婆一樣樣過目,該收的收,該丟的丟。老洋房的壁櫥做得考究,團圈鋪了齊肩高的樟木板,葉采萍統統擦拭了一遍,竟然能照得出人影。婆婆歎道:“老早怎麽沒想到做睡鋪?有這點樟木在,蛇蟲百腳都不會鑽出來了!”言下之意,還讓葉采萍占了便宜!
撐開鋼絲床,壁櫥的長度裏還有尺半空餘,剛巧好塞進一隻小茶幾,放一隻小台燈及其他零散雜物。葉采萍又在樟木護壁上敲了幾隻洋釘,掛掛衣裳什麽的。壁櫥原是兩扇雙向拉門,日裏拉上,外人根本看不出什麽;夜裏開半扇門,放下一襲布簾,睡在裏麵也還不覺得逼仄悶人。
阿琴裏裏外外幫著葉采萍搬東西,口中一聲一個“嫂子,謝謝”,葉采萍愈發坦氣道:“阿琴,自家人用得著謝嗎?”
畢竟還是有不方便的,因為葉采萍的衣物還放在原來房間的衣櫥裏,每每要取東西,反倒要跟阿琴打招呼了。起初一段日子,阿琴還蠻客氣,說:“嫂子,這原是你的房間,你盡管來拿東西好了。”葉采萍身為公司公關部主任,經常有應酬,三日兩頭要換衣裳,衣櫥開出開進的,漸漸地,阿琴麵孑L上的顏色就有點不好看了,言語中也常常夾帶骨頭。
葉采萍並不跟她計較,隻是將一些經常要穿的衣裳掛到公司辦公室的櫥裏去了。老板對她很優待,單獨給她開了間辦公室。這樣一來,她在家裏換衣裳的次數就大大減少了。
有一日傍晚,快下班了,葉采萍卻接到老板電話,說晚上有新加坡重要客商的會見,要她準備準備,半小時後,小車來接她去賓館。葉采萍匆匆換上套裝,不料章梅芳闖了進來。
章梅芳是合巧路過,心血來潮找葉采萍聊天的。公司員工都曉得這位芳芳童裝女老板是葉采萍的老同學,故而並不阻攔,也不通報,隨她徑直闖上樓去。
章梅芳一對藏在灰藍眼影裏的眼珠骨碌碌地在葉采萍身上轉了兩圈,壞笑道:“下班時間快到了,還收拾得這般齊整,有約會吧?”
葉采萍邊攏頭發,邊嗔道:“你呀,心思總往歪路上去!晚上要跟新加坡客人談生意,總不見得蓬頭垢麵地去見人噦!”
章梅芳撲哧一笑道:“徐貴棠那點花頭精我還不曉得,抬出個新加坡客戶做幌子罷了!”
葉采萍一愣,方才明白她的意思,兩頰騰地燒起來,跺了下腳,壓低聲音喊:“章梅芳你要死啦!瞎話三千,喉嚨咣咣響。公司人都在外麵呢。你存心想敲我的飯碗啊?”
章梅芳目光旋錐般盯了她一會,驚訝道:“你跟徐貴棠,沒有發展下去呀?”
葉采萍氣得臉發白,又跺了下腳,道:“虧你想得出的,我年紀都比徐老板大好幾呢,再講,我是那種人嗎?拿了人家一份工資,總歸要盡心盡力把事情做好,對吧?”
章梅芳息頓片刻,微微點頭,道:“虞誌國好福氣,討到你這麽忠心耿耿的老婆。可笑他徐貴棠是自作多情了。”
葉采萍搡了她一把,“亂嚼舌根要生瘡的!我看人家徐老板也是規規矩矩的人,前頭的事,多半是那個外地小姑娘存心勾引的吧……”
章梅芳嗤地一聲,不屑道:“那你也太小看徐貴棠了,是他多次在我麵前誇你,講得你花好稻好,我是看透他的心思的……”
“好了好了,我是你介紹進他公司的,他當然要在你麵前講我好囉,誇我其實是誇你嘛!”葉采萍雖打斷了章梅芳,她那句話卻是實實在在聽到心裏去了,心口莫名地蕩開一片漣漪,隻是不願意往深處想下去罷了。
窗外傳來嘀嘀兩聲汽車喇叭聲,這是徐老板的小車到了,在喊葉采萍下樓呢。葉采萍連忙拎起漆皮小包要走,又感到不好在章梅芳麵前顯得太急切,便停住,笑道:“梅芳,你曉得吧?開春誌國就畢業了,他說拿了文憑馬上回家的,我總算熬出頭了!”
章梅芳道:“等虞誌國回來,我做東,班上同學好好聚聚啊。”又意味深長地追了句,“晚上陪客戶,酒少喝兩口哦!”
葉采萍道:“放心好了,沒有人能灌醉我。”卻莫名地耳根發燙,躲開章梅芳的目光。
9
這一年春姍姍來遲,突然風向一轉,春卻如火如荼了。薔薇花團團簇簇一下子攀過了鐵欄杆,呼啦啦地傾瀉下去。幾隻蝴蝶整日價就盤旋在虞家陽台上。
虞誌國真就要回家了!電話裏鐵釘板說了回程的日期。葉采萍內心歡喜了幾天,漸漸地,卻又焦躁不安起來。眼見得日腳步步逼近,她一直等待著婆婆發調頭,請阿琴和她兒子讓出房間,她也得上上下下收拾收拾。她特為去馬路斜對過的床上用品商店買了新床單新被套,虞誌國過日子向來窮考究,又開了這些年洋葷,一點都將就不得呀!可是婆婆雖則每日都在磨叨兒子回來的事,卻始終不提兒子回家住在哪裏的關鍵問題!
葉采萍等待了幾天,實在煎熬不過了,急中生智,便讓爾雅去提醒婆婆。又萬千關照爾雅,千萬不可說是媽媽的意思,隻說你自己想爸爸,懂吧?
爾雅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個頭已躥得比媽媽高出半隻腦袋,遺傳了父親端整的五官和母親細膩白皙的皮膚,活脫一個美人胚子。卻應了一句老古話,聰明麵孔笨肚腸。倒不是腦筋真有什麽毛病,平素待人接物的禮數十分周到,街坊鄰居都誇她有家教;唱唱歌跳跳舞也蠻靈光,經常參加學校裏的文藝演出,照片還在校門口的宣傳欄裏貼著呢。隻是在讀書方麵缺了一竅,特別是數理化常常要開紅燈。葉采萍也想了許多法子,上補習班,請家教,考試成績隻要及格,就獎勵鈔票,可惜見效甚微。捱到去年考高中,葉采萍到處托人,破費了不少鈔票,終究爾雅考分差得太多,進不了區重點高中的校門。後來,葉采萍還是聽進了章梅芳的話。章梅芳道:“與其蹩腳的中學讀高中,三年後也是考不取大學的;不如去上職校,譬如,上海旅遊專科學校,最合適小姑娘讀了。三年導遊專業出來,隻要人登樣一點,機靈一點的,多少家旅行社都搶著要呢,何況爾雅這等模樣的!”
恰好章梅芳公司接了旅遊職校做校服的定單,跟校長打了個招呼,爾雅便進了旅遊職校最吃香的涉外導遊班。
爾雅現在住校,一個禮拜隻星期六回家住。畢竟年輕,何況這麽多年過去了,爸爸在記憶中已經變成很模糊的影像,自然想不周全。經媽媽一提醒,想想這真是個問題呢。便轉進隔壁房間,衝著奶奶急急忙忙道:“小孃孃怎麽還不把房間讓出來呀?我爸回來叫他睡樓梯間啊?”
奶奶盯住她呆了片刻,先將門掩上,斂著聲道:“你喳啦喳啦做什麽?讓你小孃孃聽見,隻當你媽在趕她走呢!”
爾雅嘟著嘴咕噥道:“本來就是我們的房間嘛!”
奶奶歎了口氣,“我也是難做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小孃孃在外麵受人欺,娘家人不好再給她氣受,對吧?倒是你爸爸大度,電話裏說了,他回來探親籠統隻有半個月假,就不要讓阿琴搬出搬進了。他會去附近賓館開一間房間。這筆費用他可以想辦法報銷掉的。我想想也好的……”
爾雅雙手一合,蹦起來道:“那我也跟爸爸住賓館去。”
虞誌國母親盯著孫女的麵孔問:“是你娘叫你來說的吧?采萍什麽意思嘛?你爸會不告訴她?”
爾雅道:“我媽什麽意思也沒有,是我的意思嘛。”便轉身去跟媽報訊去了。
葉采萍聽爾雅這般一說,暗自沉吟:誌國電話裏怎麽沒提這樁事呢?再節約電話費這樣重要的事情總該提一句的。不覺百轉回腸起來。
晚飯之際,葉采萍昆亂不擋地燒了一桌小菜,上上下下跑了十幾回,腿骨都跑直了。肚皮裏犯疑:阿琴今天怎麽不出來搭把手,相幫端端小菜啊?
公公婆婆都坐定了,爾雅連連喊餓,早已動起筷子,卻不見阿琴和兒子的影子。葉采萍欠起身道:“我去喊阿琴……”婆婆攔下她,“算了,我們先吃吧。”葉采萍狐疑地扭頭看看,阿琴房門關緊了,打啞謎一般。
婆婆便用筷子點點葉采萍道:“你這麽個直性子人,也學會三彎九轉耍花腔呀?你叫爾雅來講房間的事體,候巧讓阿琴聽到了,關在房間裏哭了半天呢。”
葉采萍迅速白了爾雅一眼,忙道:“媽,你弄錯了,不是我叫爾雅……”
婆婆揮揮手,打斷她:“媽也體諒你的苦衷,睡在壁櫥裏總歸不方便。當初讓出房間,她也沒有強迫你,對吧?誌國在電話裏既然已經表態不要阿琴搬出搬進,你何必再挑這個話題呢?一家人弄得跟唱三國演義似的,你說尷尬不尷尬!”
“媽,我沒有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葉采萍張口結舌麵孔漲得血血紅。平素多少利落的一張嘴,竟然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她原想解釋說,誌國並沒有告訴我要訂賓館的事啊!可是話到舌尖又卷了回去,這麽重要的事情,誌國為什麽不跟我商量商量?電話裏竟一點點口風都不露!這才是她最煎熬的呢!可她不願意讓虞家人曉得誌國對她的這種態度。所以,她寧願吃進冤枉官司,橫豎橫,就任由婆婆責備吧!
10
隔日就要去機場接虞誌國了,葉采萍突然心慌意亂起來。早起梳洗時鏡子裏的一張麵孔,搓來搓去總是黃蠟蠟;下眼瞼吊著兩塊烏青的眼袋,像被人夯過兩拳似的!
葉采萍隨口謅了個理由,提早兩個小時離開了公司,趕到芳芳童裝,找章梅芳討教化妝術。
章梅芳不懷好意地笑道:“聽講徐老板把公司的小麵包車借給你去機場接虞誌國?徐貴棠可從來沒這樣大方過喲!”
葉采萍哪裏還有心思跟她貧嘴?搡了她一把,道:“你上回說起過哪個牌子的化妝品,對我們這種年齡的人特別有用啊!”
章梅芳乜斜著眼,“我們采萍天生麗質,哪裏還需要化妝品!”
葉采萍舉起拳頭要捶她,章梅芳躲開了,撲哧一笑,道:“你總算覺悟了呀。你放心,我保證還你二十幾歲的姑娘模樣,讓虞誌國見了,再也舍不得離開你!”
於是,章梅芳領著葉采萍去婦女用品商店化妝品櫃台,買了一大堆護膚品和化妝品。又領她去一家新開張的美容院做臉,按摩、藥敷、蒸汽烘,弄得她臉頰麻辣辣隱隱作痛。待美容師為她一層層塗上爽膚水潤膚乳防曬霜,對鏡一照,自己都有點認不出自己了,果然是光彩照人啊!
她由衷地感謝章梅芳,追前思後,像有許多話要說,卻隻挽住章梅芳的肩,輕輕道了聲:“謝謝。”
幸好回家之時天已擦黑,葉采萍盡量把麵孔藏在燈影外,免得婆婆小姑子看出端倪。卻逃不過女兒的眼睛。爾雅因次日要去機場接爸爸,特為從學校告假回來。在樓道裏,她伏在葉采萍的肩胛上,嘻嘻笑道:“媽,你一定做過臉部按摩了是吧?皮膚好光生噢,起碼年輕了十歲!”
葉采萍點點兩扇房門,又將食指按在嘴唇上,“噓——”了聲。
爾雅當然領會媽媽的意思,壓低聲道:“媽,明天去機場前,再稍微塗一點唇膏,沒治了!”
葉采萍嗔笑著刮了一下爾雅秀挺的鼻梁。
女兒的話是入耳入心的,葉采萍懊惱方才怎就忘了買一支唇膏?原先有兩支,早就過了保質期,幹得像粉筆一樣了。次日,葉采萍下半天就請事假,獨自去婦女用品商店,橫揀豎挑,買下一支價錢適中的絳紅唇膏。
虞誌國的飛機要晚上十點半才抵達,葉采萍與公司的司機約好,八點左右,車到淮海坊來接她全家去虹橋飛機場。虞家老小上下興師動眾,早早吃了夜飯,一個個梳洗打扮起來。葉采萍原打算臨去機場前抽半個鍾點,按照美容院小姐教給她的化妝程序收作一番,待她涮洗了碗筷上樓來,廁所間已沒得空閑。爾雅把門板拍得叭叭響,催道:“小孃孃你快點好吧,我還要衝澡洗頭呢!”葉采萍隻好放棄自己的計劃,心裏安慰自己,還好是晚上,看不出什麽的。略作盤算,便躲進壁櫥,擰開床頭燈,對著小圓鏡,勾了唇線,抹上新買的絳紅唇膏。鏡子裏照照,自己還滿意自己,就是不曉得虞誌國的心相……胸口鼓脹脹,卻又忐忑不安。
飛機延誤了一個多小時,聽到喇叭中報出虞誌國乘坐的那個航班號,全家人便都候到接客口。葉采萍眼皮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將虞誌國漏掉。瞪得眼烏珠都酸了,卻昕到阿琴大叫起來:“哥——哥——”葉采萍一驚:他來了嗎?在哪裏呀?卻見阿琴朝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直招手,那男子拖著拉杆箱,朝他們走過來了。葉采萍愣怔著,橫看豎看,總覺得不像虞誌國——怎麽禿頂了?怎麽肚子突出來了?怎麽頭頸又短又粗了?特別是那對眼珠,被雲翳遮住似的,暗了,小了?
阿琴已經攙扶著虞誌國父母迎了上去,爹娘見著遠歸的兒子,自然是說不完的話,倒把采萍和爾雅撇在一邊了。爾雅撅起嘴,眼眶裏包了一汪淚。葉采萍在她耳畔安慰她:“爾雅,現在讓爺爺奶奶跟爸爸說會話,待會我們跟爸爸去賓館,有的是時間。”
虞誌國又拉住阿琴的兒子問長問短,爾雅終於忍不住了,眼淚水撲簌簌滾出來。葉采萍趁機將爾雅往虞誌國跟前一推,道:“爾雅多少年沒看見爸爸了,叫爸爸呀,認不得啦?”
虞誌國的眼珠子終於落到了葉采萍身上,卻隻是匆匆一瞥,便轉向了爾雅,一把挽住爾雅的肩膀,笑道:“長這麽高啦?爸爸都不敢認了,還當是你媽媽的小姐妹呢!”爾雅這才破涕為笑,將腦袋拱在虞誌國胸口頭了。
阿琴笑道:“爾雅,跟爸爸發嗲的時間有的是呢,不要來眼饞我們了好吧?”又道,“哥,你們是先回淮海坊呢?還是直接去賓館?”
虞誌國嗯吱著,他母親慨然大度道:“深更半夜了,你們一家就先回賓館。明天篤篤定定睡個懶覺,中飯到家裏隨便吃點,晚上采萍已經在美心酒家訂了一桌,為你接風洗塵。”
這一刻葉采萍好感激婆婆,卻感覺到虞誌國的眼珠偷襲一般從她臉上碾壓過去,頓時有一絲不祥遊蛇般竄上心頭。
虞誌國眼珠回到他父母這邊,聲音顯得疲軟,道:“爸,媽,我才被公司聘用,這次主要為工作回國,順帶探親。有個同事同我一道回來的,公司隻訂了一間房,所以,所以……”
眾人霎時間都無有了聲息,目光刷地投向了葉采萍。
葉采萍像是被人撳到陰嗖嗖的深井裏,幾乎透不過氣來。腳骨斷了筋似的,軟軟的,虧得爾雅懂事地扶住了她。她腦袋卻煞煞清:眾人都等著自己的反應呢!迅速瞥一眼虞誌國,虞誌國的眼珠慌慌張張躲進眼窩深處。她竟看到他的額角滲出一片細汗,心一軟,便用力撐出笑臉,強硬著聲音道:“那也好。爸,媽,我們先送誌國去賓館吧!”
虞誌國像得了大赦令般精神煥發起來,忙道:“不用送,不用送,公司派車來接我們的。爸,媽,我給你們都買了禮物,明早帶去淮海坊。你們上車吧。”
爾雅有點賭氣地拎起虞誌國的拉杆箱,道:“爸,我和媽送你上車嘛,你公司的車在哪裏呀?”
阿琴突然從爾雅手中奪下箱子塞還給虞誌國,道:“好了好了,沒有時間唱十八相送了。爺爺奶奶這麽大年紀,再折騰下去,吃不消的。你爸美國都去了,還怕他找不到公司的車?”說著還硬拽著爾雅往停車場走去。
葉采萍總覺得阿琴這個舉動太突兀,一時卻也猜不出緣由。扭頭看看虞誌國,他已經拖著拉杆箱反向走去。葉采萍滿肚的疑心,恨不得追上虞誌國盤問個水落石出。一來大庭廣眾下她做不出;二來,她想想也不能讓自己公司的司機耽擱太久了,便隻得跟著公公婆婆上了車。
11
葉采萍熬到天亮就起來了,一夜天沒合眼,頭重腳輕的。想著虞誌國要回家吃中飯的,便去菜場買了野薺菜和後腿精肉,摻入蝦米和香菇,剁碎了,拌好調料,準備裹餛飩。葉采萍調出的餛飩餡鮮美爽口,弄堂裏都出了名。她母親在光明邨做服務員時從老師傅那裏學得調拌餛飩餡的秘法,傳授給她,成了她的法寶。
拌好餛飩餡,葉采萍原想按程序做一遍護膚,仔細收拾一番自己的。不料家裏人都早早爬起來了,廁所間自然又搶手起來。葉采萍悶悶歎了口氣,不要說做護膚,就連躲進壁櫥塗唇膏的機會都沒有了。眾人匆匆吃了早飯,婆婆就招呼大家一起裹餛飩。
四五雙手一起裹,個把小時就完工了。裹好的餛飩一排排碼在竹屜裏,一層碼不下,蓋了層紗布,又碼一層。
等等虞誌國不來,婆婆從過道轉回房間,又從房間轉回過道,咕噥著:“弄堂口拆得一塌糊塗,誌國怕是找不到家了吧?”
那一段,淮海路正在大改造,要建高檔商場,淮海坊靠馬路的門麵房都被拆除了,搭起了密層層的腳手架。
葉采萍倒是想去等虞誌國,卻被爾雅搶了先。爾雅跳起來道:“我去接爸爸!”阿琴的兒子也跟著說:“我跟爾雅姐姐一起等舅舅去!”兩個孩子爭先恐後下樓去了。
虞誌國快十一點方才回家,說是倒時差,開頭睡不著,後來又睡不醒,睜開眼,早飯沒吃就趕緊過來了。婆婆連忙叫葉采萍下餛飩。葉采萍身在底層的廚房裏勞作,心卻掛在樓上,拚命豎起耳朵隔著樓板昕動靜,鍋裏的水潛得一天世界也不知覺。還是底樓鄰居喊了:“煤氣味道怎麽這麽重?二樓嫂嫂,你的火都滅了呢!”她方才醒過來,連忙迭聲地道歉,重新點火,下餛飩。
葉采萍端著餛飩上樓,爾雅懷抱著一隻印花漂亮的紙袋袋迎上來,兩眼笑成彎月,道:“媽,你看,爸給我買的,開司米毛衣,連衣裙,玻璃絲襪!”
葉采萍把餛飩放在餐桌上,眼角餘光尋到虞誌國,低低說了句:“趁熱吃吧,從前你百吃不厭的。”空出雙手便去翻看女兒紙袋中的衣物,心中感慨道:“畢竟爾雅是他的骨血嘛!”
爾雅忽然將一隻四方方紅緞錦盒舉到她眼門前,大聲道:“媽,這是爸給你的!”
葉采萍眼珠定住了——錦盒中臥著一條光澤晶瑩花式雅致的項鏈!她愣怔著,不敢伸手去接。卻聽得虞誌國道:“這是十四K金的。美國人一般都不戴純金的飾品,太沉,太俗氣。”又道,“爾雅,給你媽媽戴上,試試看。”
虞誌國眼珠子雖是對著爾雅,葉采萍曉得,他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這一刻,葉采萍心裏真可謂春潮澎湃,積蓄了多年的思念、疑慮、怨懟,刹那間被衝得一幹二淨。爾雅正拈起項鏈要替她佩戴,葉采萍閃開了,輕輕道:“媽還要做事體呢,快放好,小心折斷了。”
葉采萍多少想對虞誌國由衷地道聲“謝謝”,傾訴一下這些年相思的苦楚。可是,公婆小姑左右不離他前後,她滿腹的話堆在舌尖,緊咬牙關,方沒讓它們噴出來。
晚上,在美心酒家為虞誌國接風,叔伯舅姨親戚來了一簇堆,將虞誌國圍了個水泄不通。葉采萍一一招呼入座,搛菜敬酒,哪裏還有餘暇與虞誌國敘舊?心裏安慰自己,還有些日子呢,總會有我們夫妻說話的時間的。
虞誌國說,他此行身負公司重任,時間很緊張,但他保證每天都會回家看看的。頭幾天他果不食言,或中午或晚上,總回來和家人吃頓飯,天南海北聊幾句,又匆匆離去。第三日,虞家大伯父在淮海路瑞金路口新開張的富麗華大酒店回請虞誌國一家。傍晚,家裏人也是早早收拾好了,等虞誌國來了便動身赴宴去。卻是左等右等等不來,眼看約定時間已過,大伯父催問的電話來了好幾次。因是自己大哥設宴,性情溫和的公公耐不住發火了,吃了幾天洋麵包,眼睛裏就沒有窮親戚啦?
葉采萍隻好低首怡聲地撫慰老人,替虞誌國做檢討。其實自己心裏也是焦灼不安,生怕虞誌國有什麽意外。還是年輕人頭腦活絡,爾雅道:“媽,你陪爺爺奶奶先去富麗華,省得大伯伯著急。我去賓館找我爸,我看到過他的房卡,曉得他的房號。”
於是葉采萍陪同公婆及小姑母子倆去了富麗華酒店,免不了跟大伯大伯母們口舌一番,把虞誌國描繪成公司裏舉足輕重的人物,多少客戶等著跟他接洽,忙得不可開交。大伯父當然為有這麽出息的侄兒驕傲,就說,不必催他了,我們先開席吧。
約摸半個多小時,爾雅跟虞誌國一前一後走進包房。虞誌國稀疏的頭發有些淩亂,麵容疲憊,雙手抱拳作揖,連連跟眾人致歉,聲稱被公事纏住,若不是爾雅來尋,實難脫身。大伯父大伯母們哪裏還有氣?一團喜氣地為他斟酒添菜。
葉采萍卻注意到了爾雅的神情變化,小姑娘耷拉著眼皮,悶悶地坐著,心不在焉地搛了小菜往嘴巴裏填。葉采萍肚皮裏尋思:這爾雅怎麽回事?方才還興致勃勃去賓館找她爸的,莫非跟虞誌國嘔氣了?為什麽呢?卻因忙著應酬親眷們的問話,這念頭打了個漩渦,便匆匆流過去了。
待到酒闌人散,虞誌國托詞晚上還有工作,匆匆轉去賓館。虞家老少沿著淮海路散步回淮海坊。
晚上八點敲過,淮海路上依舊燈影幢幢,行人如織。葉采萍見爾雅步履滯緩,落在眾人後麵,漸漸與公婆小姑他們拉開了距離。她腳步也緩下來,等著跟爾雅齊肩了,便道:“怎麽啦?像誰欠了你鈔票一樣!跟爸爸鬧別扭了?爸爸沒幾天假期,你不要老纏住他,更不可向他要這要那的,曉得吧?”
爾雅鼻腔裏“哼”地一聲,道:“你還幫他講話,你曉得他……”忽然就收聲了。
葉采萍用胳膊搡她一把,催道:“他怎麽啦?你倒是說呀!”
爾雅虎著臉走了幾步,恨聲道:“反正他回來不回來都一個樣,寧願他不要回來的!”
葉采萍嗔道:“小姑娘嘴巴怎麽這樣凶啊?等爸爸回美國那天,就要哭鼻子了!”看爾雅不回嘴,又道,“好好跟你爸爸說說,讓他帶你出去,嘴巴甜一點,曉得吧?”
爾雅回了一句:“我跟他出去了,你怎麽辦?”
葉采萍心狠狠地格登了一下。她原來的如意算盤,虞誌國能將女兒帶出去,自然也會將她一起帶出去的噦。爾雅這句回話,讓她心驚肉跳。她猛然意識到還有一種可能存在,便是虞誌國把女兒帶出去,將她一個人拋在上海!憂傷如同潮水突如其來地淹沒了她,竟令她無語凝噎。
自然又是一個無眠之夜。
周圍還是漆黑一片。躺在壁櫥裏的葉采萍忽然聽到哪裏塞裏率落的聲響,慌忙擰亮床頭燈,撩開布簾,卻見爾雅已裝束停當,書包塞得滿騰騰地擱在一旁,正伏在餐桌上寫什麽。葉采萍骨碌翻下床,鑽出壁櫥,道:“爾雅你做神仙啊?深更半夜起來做作業?”
爾雅沒好氣道:“還深更半夜啊?都快七點了。原想給你留張條的。我要趕回學校去上課,今晚上不回家了。”
葉采萍強壓在心底的疑慮烏雲般瞬間彌漫開來,她和爾雅原本都請了十天的事假,打算好好陪伴虞誌國的。假期未過半,怎麽就要回校了呢?想問,又怕問,隻瞪著爾雅發呆。
爾雅嘟著嘴咕噥道:“反正在家也看不到他的影子。課拉下太多,考不好,你又要罵我!”
葉采萍慌道:“早飯呢?媽幫你煮點泡飯……”
“不用了,我到對過光明郵買兩隻菜包。”爾雅說著,拎起書包下樓去了。
一時間,葉采萍像被人掏心摘肺般,失魂落魄地呆了一會。轉回神忖忖:自己也還是去公司上班的好。守在家候他,候又候不到,反而滋生出許多煩惱!便收拾床鋪,關好櫥門,下樓做早飯去。
12
葉采萍提早銷假回公司,老板徐貴棠正跟辦公室人發脾氣,這個不稱心,那個不滿意,橫豎沒個順眼的。葉采萍推門進來,眾人都歡呼起來。葉阿姨,我們的救命菩薩來了。徐老板臉上頓時雲開霧散,笑嘻嘻親自把一堆文件抱到葉采萍辦公桌上,道:“這幾天我腦筋攪得七葷八素的,晚上吃兩粒安眠藥也睡不著。阿萍,你幫我加加班好吧?幾份合同都急著要簽的。”
葉采萍記不清從哪天起,徐貴棠不再跟著員工喊她“葉阿姨”,卻隨意地喊她“阿萍”了。虞誌國都沒這般親昵地叫過她,虞誌國當他家人麵直呼她全名,當同學麵就叫她“小葉”。每當徐貴棠這般稱呼她時,葉采萍背脊上會起一層雞皮,心裏麵卻湧起一陣熱麻麻的感覺。麵孔上,她卻平靜如深潭,淺淺笑著,畢恭畢敬應著。
葉采萍希望工作多點,忙點,借以排遣積聚於心的愁悶。開頭還有點心猿意馬,牽掛著虞誌國的行蹤,擔憂著他今日中午會不會回家?漸漸做上手了,便拋開了懸想空念,一門心思處理起公司的事務了。
她聽得門把手喀嚓地一聲,便從文件中拔出麵孔。卻是徐貴棠。她慌忙站起來,喊了聲:“徐老板……”
徐貴棠道:“阿萍,都快一點鍾了,我看看你怎麽還不出來吃飯?要不,我們去對麵西餐館吃牛排?我請客。”
葉采萍控製不住,麵孔火辣辣燒起來。徐老板神情言語間的親近愛撫是顯而易見的。葉采萍一直認為這是老板對自己工作能力的賞識,從不往其他方麵去想。自上回章梅芳點破這層紙後,她見著老板反而不自然了。深吸口氣,穩住自己,葉采萍道:“謝謝徐老板,可我不覺得餓嘛。早飯吃多了,到現在還堵著。”
徐貴棠探究地剜了她一眼,道:“譬如休息一會,出去透透氣。我看你臉色不好……”停停,又道,“你老公回來,你們,不開心啦?”
葉采萍怔了怔:不成自己的心事都掛在麵孔上了?看見徐貴棠眼珠子都快衝到自己鼻尖上了,忙往後退了退,正色道:“徐老板不要亂話三千,這幾天家裏人來客往,我是手腳沒得停的,太吃力的緣故。”故作輕鬆狀,“到公司來,反倒像休息了。隻想抓緊點把事體做掉,下班早點回家。陸續還有親眷上門呢。”
徐貴棠無奈地搖搖頭,笑道:“他們虞家討進你這個媳婦能文能武,以一當十,不曉得哪裏修來的福。”又放低了嗓子,輕柔地道,“有些事體晚一兩日也無妨,你看看差不多了,就早點走吧。”
徐貴棠說畢,識趣地退出門去。葉采萍肚皮裏五昧翻攪,哪裏還有心思做事?對著悄悄掩上的門扉發了好一會呆,方才收攏思緒。
葉采萍下班回家,照例先繞到小菜場買小菜。想著虞誌國喜歡吃蟹,價錢雖貴點,還是出手挑了兩雌兩雄兩對大閘蟹,隻隻都在三兩以上。進門先不上樓,在廚房裏先將水燒得半沸。一切準備停當,才上樓梯。
公婆的房門虛掩著,像是小姑的聲音:“頭天在飛機場我就認出是她了,幸虧葉采萍不認得她……”
婆婆歎了口氣,“誌國怎的這樣沒誌氣?當初吃她的苦頭還沒吃夠啊?”
葉采萍聽得汗毛凜凜,恨恨地推門進去。屋裏的人刹那間全都閉上了嘴,幾對眼珠子像噴了驅蟲藥水的一群蚊蠅,慌慌張張逃竄。
葉采萍的“忍”功是無人可比的。心裏對整樁事情已明白了大半,像生吞一隻癩蛤蟆般將憤懣怨懟咽回肚裏,淺淺一笑道:“媽,我買了兩對大閘蟹。誌國幾點回來?提前十分鍾開鍋蒸。”
婆婆怯怯地起身迎過來,賠著笑臉道:“誌國剛來了電話,今晚有客戶請他們吃飯,就不回來了。”又道,“大閘蟹好呀,現在就蒸,大家解解饞。多少鈔票?我來拿出好了。”
葉采萍聲音像是沸了的高壓鍋蓋上溢出的蒸汽,噝噝響,“媽你說什麽話,又沒有幾鈿的。”便退出門去,下樓梯時差點摔倒,木扶手被她指甲摳出幾道月牙印。
次日是星期六,葉采萍早晨起來頭重腳輕的,仍支撐著去了公司。撐到中午實在撐不動了,便將幾份處理好的文件送去老板辦公室,正想開口說下半天請假的事,徐貴棠先就叫了起來:“阿萍,你麵色怎麽這樣怕人呀?病了吧?”話未落音,手掌已伸到她額頭上來了。葉采萍還未及躲避,他又驚道:“額角頭滾滾燙,阿萍,你一定要去看毛病。我叫司機送你過去!”不容分說,抓起了電話。
葉采萍實在無有力氣客套了,在公司員工眾目睽睽之下,任由徐貴棠攙扶著走出門去。
徐貴棠再三關照司機,送葉主任去看了病,再送葉主任回家。葉采萍讓司機開到曙光醫院門口,就打發他回公司了。這裏離淮海坊不過兩站路,她自感自己還沒有那麽嬌貴,有點感冒,這幾步路還是走得動的。徐貴棠愈是殷勤,愈顯得虞誌國的疏遠冷淡,愈使她尋思著公婆小姑們欲蓋彌彰的神色,興許他們都是知情人,惟獨瞞著自己了!愈是悲憤難抑。
葉采萍從醫院出來,哪裏還有心情去菜場?想著昨晚大家胃口都不好,剩了不少菜,他虞誌國又不一定回來的,將就一頓罷了。便徑直回了淮海坊。她拖著軟綿綿的腳才登上二樓,婆婆便從房門裏迎了出來,討好地笑道:“采萍,今朝禮拜六,誌國說大家到他賓館餐廳去吃自助餐,你也好歇一日了。”
葉采萍被洋釘敲牢似的,動彈不得。忽見虞誌國出現在門框裏,背光,看不清他眉眼,黑黝黝,像條影子。
“你的客戶呢?”葉采萍像擲石子般吐出幾個字。虞誌國忙道:“周末,大家都放假嘛。”
葉采萍聽他的聲音是那樣做作,那樣虛假,恨不得剖開他的胸口,看看那顆心究竟變成了什麽顏色。卻仍是忍耐著僵持著,不動聲色。
這邊婆婆愈是笑得殷勤,道:“采萍,吃了飯,你和爾雅就留在賓館,不用回來了。”
葉采萍有點暈陶陶吹氣般道:“你的同事呢?”
虞誌國像電影旁白般抑揚頓挫道:“他回家度周末去了。”
葉采萍鬱結於胸好多天的塊壘嘩地被一股激流衝走了,身子輕得像要飛起來。她幾乎控製不住自己——女人可以將悲苦嚼爛了吞進肚子裏,卻很難掩飾突如其來的喜悅——葉采萍終於還是把持住了自己,隻因她對情勢的突然逆轉仍是半信半疑,她總覺得,虞誌國的話是被婆婆從喉嚨裏一個字一個字挖出來的。便小心翼翼問道:“爾雅曉得了嗎?”
婆婆道:“方才給她宿舍打了電話,她不在,叫她同學轉告她了。”
葉采萍想想還是不放心,親自給爾雅掛電話。這回倒是爾雅接著了,葉采萍問道:“你同學告訴你了嗎?你什麽時候到家呀?”
爾雅懶洋洋的聲音:“媽,我不回來了,明天班上有活動。”停停,又道,“媽,我給你創造條件,你好跟爸爸兩個人說說話嘛……”
婆婆在邊上急著問:“爾雅幾點好到家呀?要麽叫她直接去賓館。”
葉采萍慌忙放下電話,道:“爾雅學校有活動,她趕不回來了……”言畢,心狂跳起來,眼珠子不敢朝虞誌國那邊轉。
13
想著賓館裏必是一應俱全的,葉采萍臨走前隻匆匆將替換內衫褲塞進挎包,略忖,慌忙又取了唇膏。
一家人先是去賓館底層的餐廳吃自助餐。阿琴和她兒子盛了小山似的兩大盆美味佳肴,喜滋滋地端回來,虞誌國笑笑,壓低了聲道:“用不著一次取這麽多的,吃完了還可以再去拿的呀!”
葉采萍曉得公婆的口味,替二老各式挑了幾樣清爽的小菜,自己卻是一點胃口都沒有,心裏麵脹勃勃的。又不好不吃,隻隨意搛了點裝裝樣子。
這餐飯吃了一個多鍾頭,話題大都在哪樣菜好吃哪樣菜不好吃上了。虞誌國問他父母,要不要再去咖啡廳坐坐?阿琴和她兒子是躍躍欲試的,可二老連連搖頭,這麽多小菜,吃都吃得累了,乏了,早點回家休息,你們兩口子也好早點歇息。
送走了公婆小姑們,單留下了他們夫妻倆人,葉采萍忽然渾身地不自在起來,懊惱沒來得及做一遍護膚,換一身鮮亮點的衣裳,全然一位勞動大姐模樣,跟這高檔典雅的賓館太不相稱!
虞誌國含渾道了聲:“來吧!”她腳步慌亂地隨他進了房間,卻一驚:標房中放著一張六尺雙人床!莫非他與“同事”竟同榻而臥?
她的疑問雖沒有出口,虞誌國卻回答了:“原本我們住對過的房間,是兩張床的。因你要來,特為換到這問的……”
虞誌國的聲音平平淡淡,麵孔上也是無風無浪的。葉采萍胸口頭卻湧起一股想撲進他懷抱的願望,她希望他能張開雙臂擁抱她。可是,他卻從床頭櫃抽屜裏取出鼓囊囊的一隻信封遞給她。
“什麽?”葉采萍驚兀地往後退了一步。
虞誌國果斷地抓住她的手,將信封往她手掌心“啪”地一擱,道:“這五千美金是我這些年替爾雅存下的,你收著,有急處好派用場。”
葉采萍猶疑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不準備把爾雅帶出去呀?”
虞誌國兩根指頭捏住眉心揉了揉,道:“再看了,等我工作穩定了,等到爾雅職校畢業了……”
葉采萍氣恨虞誌國老是模棱兩可的語調,可轉而忖忖,他講的也是在理的呀。無聲地歎了口氣,便不再深究。道:“章梅芳倒打來好幾隻電話,她想趁你回來,召集班級同學聚一聚。”
“你看我哪有工夫?”虞誌國整個身子陷在圈椅裏,麵孔浸在燈光背後的暗頭中,揮了揮手,像是拂開眼門前的灰塵一般。
葉采萍驚訝於他對老同學聚會的倦怠,原以為他衣錦還鄉,是希望在舊友麵前展示一番的,竟一時無語。卻隱隱感覺到他躲在暗頭裏的眼珠子悄悄落在自己麵孔上轉來轉去,頓時渾身燥熱起來,慌裏慌張道:“那我先去衝個澡……”這句話暗示的意思太露骨,葉采萍事後回想起來,每每替自己臉紅。
葉采萍拎著挎包走進盥洗間,合上門,狐疑地環顧一圈:誌國說這房間是才換過來的,可洗漱用具毛巾諸物顯然是有人用過的!旋即她為自己釋疑,忖道:一定是誌國來家前先洗了澡的。這般一想,神經鬆弛下來了。
她先調節好冷熱水,脫去外衣,當她往廢紙箱裏擲穢物時,赫然見箱底臥著一截帶血的衛生巾!刹那間,她像被人用重物猛擊了腦袋,眼前一片漆黑。
且說虞誌國看了會電視,想解手,等等葉采萍關在盥洗間不出來,側身聽聽,水聲嘩嘩響著。便篤、篤敲了敲門,道:“小葉,我有點熬不住了,你把門開開好嗎?”
葉采萍終於清醒過來,慌忙關了水龍頭,用力回道:“我好了……”
她原是想來重溫鴛夢的,並沒帶睡衣睡褲。見門背後掛著條毛巾浴袍,扯下來裹在身上,這才開了門。
就在虞誌國上廁所這幾分鍾裏,葉采萍自己跟自己慘烈地搏鬥著,是揭穿虞誌國的騙局,鬧它個人仰馬翻?還是隱忍下來,把傻子裝扮到底?葉采萍心中已經是血肉橫飛,肚腸寸斷了,她隻好將拳頭抵住嘴巴,不讓自己悲泣出聲。但聽得嘩啦啦馬桶抽水聲起,她果斷地裹著浴袍鑽進被子,緊緊地合上眼簾——她決定把這個難題推給虞誌國!她聽得虞誌國拖鞋簌劃簌劃走到床邊,她感到床墊微微震動著,她曉得虞誌國上床了。她渾身肌肉緊張得生痛,心就堵在嗓子跟上。倘若虞誌國伸出臂膀親熱自己,她便狠命推開他,然後狠狠地責問他,要他坦白,要他認錯,要他賭咒發誓!她整個身子蜷縮得像一顆上了膛的子彈,一觸即發!她就這麽準備著,等待著。可是,她聽得虞誌國叭嗒關了床頭燈,房間忽地潛入黑暗,地老天荒般地肅靜和荒涼。這樣看來虞誌國選擇了要她隱忍,要她繼續做傻子!葉采萍肚子裏恨恨地冷笑著。她和她的丈夫雖然合蓋著一條被子,可是他們身體間隔著一尺來寬的距離,互不觸摸!葉采萍錐心泣血地想:這段距離便像千仞絕壁,萬丈深淵,永遠無法合攏了。葉采萍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千年化石般一動不動,熬過了萬劫不複的幾個小時。
終於,紗簾透出了青汪汪的晨曦。葉采萍馬上命令自己下床。仿佛從泥沼中脫身,著實花了點氣力。離開了那張床,渾身鬆了綁似的,便迅速穿上外衣,拎起挎包,拉開房門——就聽得虞誌國甕甕的聲音:“小葉,你帶上房卡,可以到底樓咖啡廳吃早飯。”這聲音像一片枯葉,貼著她的背脊,“殼落禿”掉在地上。葉采萍沒有回頭,徑直走向電梯。
葉采萍從賓館出來就去了公司,值夜班的門衛驚訝道:“葉主任,你毛病好啦?這麽早來上班?”
葉采萍因自己是隔夜麵孔,都不敢正眼看人,“唔……”了聲,應付過去。她在公司廁所裏用涼水嗽了口,洗了臉。看到包裏那支唇膏,昨晚帶上它,原是想討虞誌國喜歡的!略忖,葉采萍憤憤地抽出唇膏仔仔細細塗抹著自己的雙唇。絳紅的唇映襯她白皙的膚色,真有點驚豔的樣子!
陸續有員工來上班,看到她,便打趣道:“葉主任,老公回來了,像吃了靈丹妙藥,人也變得年輕起來了。”
老板徐貴棠是來問候她身體的,卻愣住了,死死盯著她看了足有三十秒。葉采萍恨聲嗔道:“徐老板,我臉上落疤啦?”
徐貴棠嘿嘿笑起來,“阿萍,佛靠金裝人靠化妝,我還以為《廬山戀》裏的張瑜到我們公司來了呢!”
這句話說得采萍愈發地傷心,人人都這樣欣賞自己,偏就是短命冤家虞誌國,壓根不拿正眼瞧人!自然是強忍住了,衝徐老板淡淡一笑,道:“現在不是有句廣告語嗎?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爾雅在九點敲過給她打電話,爾雅是難得往她公司打電話的,爾雅叫了聲“媽”,嗯吱了一會,聲音緊緊地問道:“昨晚……你和爸……好不好?”
葉采萍心口一陣刺痛,故意斥責女兒:“小姑娘講話越來越不著邊際了,什麽好不好的。”停停,又道,“你爸給了你五千美金呢,是媽替你收著,還是交給你自己保管啊?”
爾雅的語調立刻像飛出籠子的小鳥輕快起來,“媽,我要上課去了,你幫我到中國銀行開隻戶頭好嗎?”
葉采萍心口又一陣刺痛,輕輕“嗯”了聲,便掛斷了。
葉采萍在悲戚與焦灼的情緒中熬過了幾小時,內心深處,她一直在等虞誌國的電話。她尋思,我葉采萍自打嫁入淮海坊,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吧?你虞誌國做了對不起人的事,總該有個解釋,有個說法吧?所以,近午,當辦公桌一角的電話機銀瓶炸裂般響起,她撲上去抓起話筒,脫口道:“虞誌國你好!”
話筒對麵傳來格格格的笑聲,道:“采萍,你和虞誌國唱的是哪一出啊?”
原來是章梅芳!葉采萍像是一隻拔去氣門芯的皮球,軟軟地跌坐在椅子上。
章梅芳“喂,喂”叫了兩聲,葉采萍把萬千怨憤含在嘴中,勉強“唔”地應了一聲。章梅芳道:“昨晚打電話到你家,才曉得你到賓館久別重逢粱山伯去了。怎麽樣?虞誌國哪天有空?大家聚一聚,你不要舍不得嘛!”
“他……”葉采萍一張口,哪裏還忍耐得住?不覺痛哭失聲。
對麵章梅芳任她嗚咽了一段時間,方才道:“采萍,眼淚水放得差不多了吧?洗把臉去!把自己弄得精神點,出來走走,我在紅房子等你,請你吃奶油葡國雞。”
葉采萍淋漓盡致地哭了一場,心裏齷齪倒出許多,人倒覺得清爽起來。便依章梅芳說的,梳洗一番,重新描畫了唇形,方才去了紅房子。說來也奇怪,年輕的時候,她和章梅芳兩個總是暗地裏較勁,互不認賬。如今,歲數上去了,反倒越靠越近,竟成了無話不說的閨密。
章梅芳已經替她點好了菜,一份濃湯,一份三文魚沙拉,一份葡國雞,外加一份紅豆布丁;自己卻隻要了份咖啡,小口吮著。葉采萍道:“你這算什麽意思?心痛鈔票啊?我來付賬好了。”
章梅芳搖搖頭,笑道:“看看你,被虞誌國氣糊塗了是吧?什麽時間了?我在公司早吃過飯了。”歎了口氣又道,“有些事情,我老早就提醒過你的,對吧?你卻是百般不相信。幾次想告訴你,又不忍心打破你的美夢……”
葉采萍一口湯噎進氣管,死命地咳,半天才喘回氣來,道:“原來全世界都清醒人,獨剩我一個戇大啊?”聲音又哽咽起來。
章梅芳遞給她一疊紙巾,道:“其實,原先也隻是風聞。有朋友去美國探親,撞見過虞誌國跟一個女人的,竟然是從前南昌大樓的那位。我也不全信,或許他們隻是朋友交往呢?卻是前幾日,爾雅跑來找我,說是去賓館,親眼見虞誌國跟一個女的住一屋呢!小姑娘說要開除他當爸爸的資格,我勸了她好一會呢。”
葉采萍怔忡片刻,道:“這小姑娘,也不跟我說實話,不成把我這個媽也開除了?我還尋思她怎麽早早就回學校去了……”
章梅芳道:“爾雅是懂事,她怕你受不住。”又冷笑道,“真可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虞誌國機關算盡,還是被你識破了。不過現在這個年頭,在外麵有花頭的男人不要太多哦。何況你們夫妻分開七年,有哪個男人熬得住?除非有毛病。”
葉采萍恨聲道:“我嫌他髒,一晚上都沒讓他沾身!”
章梅芳從咖啡杯沿抬起眼,問道:“那你打算怎麽樣?跟他鬧離婚?”
一句話就把葉采萍問住了,調羹在湯盆裏兜著圈子,好一刻,才道:“沒有那麽便當。我在他們虞家做牛做馬十多年,要叫我走,沒那麽便當。淮海坊的房子,總歸應當有我一份吧!”
章梅芳又好笑又好氣,嗔道:“我看你,哪裏是嫁給虞誌國的?實在是嫁給了淮海坊!”
葉采萍仔細想想,章梅芳這話不無道理。眼見得虞誌國的心她是捏不牢了,可淮海坊的一席之地,拚死拚活也要守住啊!
她們倆深閨密語正說得深入,忽聽有人招呼,竟是徐貴棠徐老板。原來徐貴棠傍晚有個重要的應酬想叫葉采萍出馬,公司裏尋不見人。總機小姐提供了線索:葉主任被芳芳童裝的章總約去紅房子吃午飯了。徐貴棠竟就尋跡覓蹤到了紅房子。
章梅芳一見徐貴棠便立起身子,笑道:“罪過罪過,徐老板,我占了你的人,這兩個鍾頭的工錢我拿出來。現在完璧歸趙,你驗收一下,不缺胳膊不缺腿……”
葉采萍生怕她愈說下去更無遮攔,在桌底下蹭了她一腳,章梅芳才截斷話音。葉采萍便正色道:“徐老板,公司出什麽事了?巴巴地尋得來,莫非和我有關?”
徐貴棠竟有些抓耳撓腮地不自在起來,訕笑道:“阿萍,也沒什麽大事。晚上,廣東那家公司的老總約我到新雅粵菜館吃飯,上回那筆生意是你跟他們談的吧?我想,我想……”
章梅芳先站起來道:“哦喲徐老板,聽你講話吃力得要命!想讓采萍晚上陪你應酬去對吧?我公司下午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談。”剛跨出一步,又回身挽住葉采萍,伏在她耳畔輕輕道:“心放開點,眼界也放寬點,不要死盯住一個虞誌國!”
葉采萍曉得她所指什麽,麵孔烘地熱起來。
14
虞誌國的假期前後二十多日,隻這一夜同床異夢之後,他再不提起請葉采萍去賓館過夜了。葉采萍心裏已拿定了主意,你裝啞巴,我裝聾子。已熬過了那一夜的驚惶慘痛憂煎,還有什麽忍不住的?日裏照樣上班,下班歸來打點全家的飯菜,遇上虞誌國回家,也是舉案齊眉般恭敬。惟獨夜晚蜷困於壁櫥之內自歎自憐,卻讓人看著亦無風雨亦無晴一般。公婆小姑們倒是被她瞞住了,以為她並不知曉虞誌國另有女人的事體,樂得做好人,誰也不去挑開那層紙。爾雅原本是要跟父親吵開來的,被章梅芳拉去,如此這般勸說了一番,竟也按捺了下來。於是一家人心照不宣,互相都小心翼翼賠笑臉,竟像齊心協力扮演一出大戲似的。
虞誌國臨回美國前一晚,一家人又在美心酒家為他餞行。席間,葉采萍感覺到虞誌國存心討好她,時不時為她搛菜,替她斟果汁,他是覺得對不住她呢?還是感謝她默默容忍他的背叛?
這天,葉采萍是在美發廳做了個新發型,額發斜披,兩鬢翻翹,將她的圓臉修成了鵝蛋臉;她又買了一支珠光玫紅的唇膏,描畫得雙唇碧桃般鮮嫩欲滴。她是想讓麵孑L上的春光明媚掩飾內心的肅殺凋零!
飯桌上,公公婆婆小姑們都努力地尋找各種各樣的話題來填補空檔,你一言,我一語。顯得蠻熱鬧,卻無一人觸及最要緊的事體。葉采萍是把他們肚腸裏的算盤看得一清二楚的:誰都不肯做惡人,誰都不肯做難人,誰都等著葉采萍自己與虞誌國攤牌,誰都等著看她葉采萍的笑話。葉采萍拿定主意不去蹚這個雷陣,權作尊泥塑木雕,且看你虞誌國如何擺布!
看看小菜上得差不多了,虞誌國舉起半杯殘酒,一一舉向父親、母親、妹妹,說了些不痛不癢互相祝福的好詞佳句。眼見得該輪著葉采萍了,虞誌國稍微猶豫了一下,葉采萍卻已舉杯與他碰了碰。她不想給虞誌國裝模作樣的機會,莞爾一笑,堵住他的嘴,道:“誌國,候得真不巧。你是明天下午的飛機吧?公司老板派我去廣州辦事,訂的是明日中午的票,我就不去機場送你了,大家都一路平安哦!”這是她這一生跟虞誌國麵對麵說的最後一句話。
一桌子人都很驚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葉采萍仰起脖子一氣喝光了杯中殘酒,胸口叫酒燙得發疼。臉上仍是笑,笑得像淮海坊陽台上開到極致即要敗落的薔薇花。
次日,葉采萍起個大早,鑽進廁所間將自己精心收拾了一番。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年過不惑依然雪膚絳唇,風韻猶存,不由得心裏塞滿了決絕的悲憤。
她早飯也不吃,拎著行李箱就下樓去了。婆婆追著她背脊喊:“采萍,你果真不去送誌國啦?”她頭也不回,高跟鞋跺得樓梯噔噔響,道:“媽,我要趕飛機,實在來不及了……”她說著已拐過樓梯角,婆婆嘀咕的言語還是飄進耳膜:“不去送誌國,嘴唇皮塗得血血紅做啥?”葉采萍肚子裏恨道:“誰叫你兒子眼睛戳瞎了呀!”
葉采萍曉得這次去廣州談生意徐貴棠隻帶了她一個人去;葉采萍更曉得徐貴棠如此這般的用意。她心想著自己為了虞誌國素麵朝天,素服簡食,纖塵不染地守了這麽些年,卻被他不明不白,不聲不響。不仁不義地背棄了!她還有必要為了這樣一個虛情假義的男人守身如玉,終身節烈嗎?她甚至是懷著報複的快意踏上了飛往南國的航班。
這一路上,葉采萍恣意放縱自己,她不再拒絕徐貴棠對自己過分的關懷體貼,有幾次甚至欲擒故縱地撩撥他。徐貴棠是風月場上的老手,怎能不領會葉采萍的心思。水到渠成,他們下榻廣州的頭一夜,徐貴棠便賴在葉采萍房中不走了。幾番纏綿之後,徐貴棠心滿意足地歎道:“阿萍,你老公肯定是在美國讀書把腦子讀戇掉了,像你這樣的女人,他還不滿意?莫非真有花妖蛇精迷住了他?”
葉采萍原是委屈著自己與徐貴棠溫存周旋的,被他一語中的挑開傷疤,頓時悲從中來,連忙將麵孔埋進鬆軟的枕頭裏,免得嗚咽出聲,敗了徐貴棠的興致。
15
又是經年,春風桃李,寒霜落木,日月更替。
淮海坊左右兩邊建起了現代化大商場,地鐵一號線的人站口僅距弄堂口百餘米,淮海坊愈成了寸金之地。坊內有些人家將空餘的房間租出去,一年半載,足可以在近郊買一套響亮正氣的公寓了。
虞家卻仍然保持原狀,一來無有空餘房間,二來兒子不在身邊,二老年歲上去,張羅不動這些事情了。
虞誌國為了申請美國綠卡,這幾年再沒有回國探親,無非隔日有電話問候一下,逢年過節寄張卡片回來。
現如今葉采萍與虞家人的關係十分微妙,大家肚皮裏都是明鏡高懸的。虞誌國不挑破這層紙,虞家人便也裝聾作啞,葉采萍也不會自己撕破臉皮,虞家的日子竟就這般貌合神離卻一成不變地延續了好幾個春夏秋冬。隻可惜葉采萍已經沒有心思去侍弄花草,陽台上的那幾盆薔薇漸漸地敗落、枯萎,黃梅天滋生蚊蠅。婆婆便讓阿琴將它們統統丟進垃圾箱裏去了。
葉采萍蝸居壁櫥已成了精,夜裏哪怕樓道裏有人上下走動,她隻布簾一拉,照樣神遊夢境。如今她點唇的手勢嫻熟精準,早上起來,蜷在壁櫥裏,哪怕不點燈,她也能對著麵暗黝黝的圓鏡將自己收拾得得體而又風韻。
虞誌國的背叛給她留下的傷痛日漸一日地淡漠著,葉采萍不得不承認,是徐貴棠對她的殷勤與讚賞治愈了她的心傷。徐貴棠一大家子住在莘莊的獨幢別墅裏,他在七寶還有一套一室戶的老公房,是從前他父母的老屋,如今空關著。一直勸葉采萍搬到七寶去住,總比睡在淮海坊的壁櫥裏強吧?他甚至將房門鑰匙硬塞給葉采萍,並且賭咒發誓,他老婆一不會開車,二不會騎自行車,南轅北轍的,再借她一副眼珠子也找不到那個地方。葉采萍收下了鑰匙,除了十天半月的跟徐貴棠去那裏幽會,卻死活不願意搬過去住。她肚子裏暗暗嘲笑徐貴棠畢竟改不了下隻角人的眼光,淮海坊裏的一張鋪比他七寶一間屋不曉得金貴多少呢!還有一層,她也不想讓爾雅曉得她跟徐貴棠的事情。
要說虞家不變之中最大的變化就屬虞爾雅了。有點年紀的人,四五年光景麵孔身材是看不出什麽變化的。哪怕眼角多幾條細紋,鬢發多幾根銀絲,臨睡多抹點嫩膚霜,隔兩個月用染發劑梳理梳理發根,都可以掩蓋過去的,可爾雅卻是女大十八變啊,四五年光景,便由小少女長成了嫋嫋婷婷的大姑娘,開始讓長輩們為她將來的歸屬操心了。
爾雅旅遊職校畢業後,很順利便在某著名旅行社覓得個導遊的職位。近幾年上海人旅遊的興致愈來愈高,旅遊業愈來愈興旺。爾雅十天半個月便要帶團走遍名山大川,偶而還有帶團去日本、香港、新加坡的任務,這多少讓葉采萍臉上添光,有了人前人後足以誇耀的資本。
爾雅人長得討人歡喜,嘴巴又巧,經常收到旅客們的表揚信,其中不乏青年才俊表示愛慕的情書。爾雅有時會挑幾封念給葉采萍聽,念到火辣辣肉麻麻的句子,便捧腹哈哈大笑一通。笑過也就將它們丟在一旁了。葉采萍便提醒她:“都二十歲的人了,隻曉得傻笑!留心留心,有條件合適的,發展發展關係,試試看嘛!”
爾雅攀著媽媽的肩膀輕聲道:“媽,我曉得的,你盼我幫你找個好女婿,好把你從壁櫥裏拯救出來,對吧?”
女兒的話讓葉采萍眼淚水差點落下來,她長歎一聲,想再關照女兒幾句,滿肚子的言語,卻不曉得挑哪句說了。
過了一段日子,爾雅在吃晚飯的時候突然宣布,這個周末就要帶男朋友上門了。不啻在虞家光線昏暗氣氛沉悶的飯桌上點著了一枚五光十色的彩炮。爺爺奶奶小孃孃都很興奮的樣子,哩哩噦噦地問長問短。爾雅笑道:“我先不講他的情況,省得你們先入為主,到時候你們自己問他好了。”
星期六早上,婆婆摸出張五十塊頭關照葉采萍買雞買魚買蹄髓。葉采萍把五十塊頭推回去,道:“講是男朋友,又沒有敲定。太冷淡不好,太熱絡也不好。我曉得分寸的,添幾隻家常菜也就是了。”
爾雅大清老早出去,十點敲過帶著她男朋友回來了。葉采萍正巧在底層灶頭上忙碌,叫爾雅先帶他上樓。眼珠子卻已在人家身上兜了一圈,身架子倒是實實墩墩的,麵相有點老氣,歲數像比爾雅大得多。連忙放下手中生活,拎著滿滿的熱水瓶上樓去了。
虞家沒有一間正正當當的客堂間。一般待客就在樓梯間,團圈圍著餐桌坐下。
奶奶拿出爺爺專喝的碧螺春泡茶,小婊婊把她兒子吃的雞仔餅、脆麻花裝了兩隻盤子端出來。你一句我一句,從來處問到去處,倒像三堂會審一般。
葉采萍一邊為大家茶杯裏續水,一邊耳朵豎得筆篤直。他講是旅行社裏開大巴的司機,住在浦東白蓮涇。葉采萍先就倒了胃口,也不想聽下去了,借口給熱水瓶灌水,下樓去了廚房。她這般態度擺出來,心想爾雅應該明白她的意思。因事先講好請人家吃中飯的,小菜隻好做起來。心裏不爽快,生活也做不登樣,煎魚粘去了魚皮,隻好用幾根青蔥蓋著遮醜,醬蹄膀多倒了醬油,拚命加糖仍是鹹。
吃中飯期間,葉采萍一直板著臉,不正眼看那位住在白蓮涇的大巴司機。飯後,待爾雅送客回來,葉采萍正好在水龍頭前洗碗,直撥撥喊住爾雅,道:“這個人看上去,你好喊他爺叔了。”
爾雅道:“媽你是老花眼了吧?人家才比我大兩歲。”
葉采萍道:“你準備跟他到鄉下去啊?”
爾雅道:“媽你不看報的呀?現在浦東大發展,將來會比淮海路更加淮海路的。”
葉采萍道:“你眼光怎麽就那麽淺?一個開車的就把你魂勾掉啦?”
爾雅撅嘴咕噥道:“你眼光高,挑的人有什麽好?還不是黃鶴一去不複返啦!”
葉采萍一口氣悶住,停停,才憋出一句:“反正我不同意你跟他交往,趁早給我回頭了他!”
正好有鄰居進了廚房,爾雅眼皮包著一汪水,別轉身跑上樓去。等到葉采萍收拾完灶頭回到樓上,婆婆先衝著她數落道:“爾雅頭一回交男朋友,你作啥兜頭就是一盆冷水?弄得她眼淚鼻涕的。我看看這小夥子倒蠻稱心,老老實實,有工作又有房子,有啥不好?”
葉采萍橫眼冷冷地看著婆婆,心想:你是撿到籃頭裏的都是菜,早點將爾雅嫁出去,你們好住得寬勢點,對吧?便道:“正為的是她頭一回,又沒有經驗,被人家三言兩語就花倒了。我做娘的總要為她把把關吧?”
夜半三更,葉采萍在壁櫥裏翻來覆去睡不著。爾雅脾氣強頭倔腦,自己如何阻止得了她?虞家人是靠不上的,一個個打著自己小算盤,爾雅嫁得好壞,不關他們痛癢。想來想去,這樁事情隻好找章梅芳商量了。
次日午休時間,葉采萍約了章梅芳在紅房子碰頭。章梅芳盯了她一會道:“出什麽事了?急赤白臉地把我叫出來。是徐貴棠欺侮你了?”
葉采萍在她指甲鮮紅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嗔道:“還不是你設了個陷阱讓我跳下去的?”
章梅芳搖搖頭,道:“好人真是做不得呀!你不用大禮謝媒人,反而倒打一耙……”
葉采萍恨得狠狠地擰她手背,她方才止口。又笑道:“其實我也猜出來了,是為爾雅那個男朋友吧?”
葉采萍詫異道:“你倒是包打聽呀,我昨日才見著他呢!”
章梅芳道:“天下就有那麽候巧的事,上禮拜天,我去一百芳芳專櫃辦點事,就讓我撞見他們了。
葉采萍恨聲道:“這個人要相貌沒相貌,要學曆沒學曆。在旅行社開大巴,且不問賺多少鈔票了,將來也沒什麽發展呀。”
章梅芳道:“我說出來,你也別太急。我看他們摟著腰逛街要好得要命。”
葉采萍愈急了,道:“小姑娘怎麽變得這樣鮮格格?她根本不聽我的話,將來苦頭有的好吃了。所以隻好來求你想想辦法,你看你招了個多少出挑的女婿呀!”
章梅芳沉吟道:“爾雅從小到大沒有跟她父親一道生活,情竇初開,辣猛生頭碰到個男人對她千般討好,她能不悉心撲進去嗎?這篇文章急就不成。頭一條你不好跟爾雅針尖麥芒對著幹,否則你就把小姑娘生生推到對方懷抱裏去了。”
葉采萍道:“不急也不行呀,萬一生米煮成熟飯了怎麽辦?”
章梅芳想了想,道:“你聽我的,不要再跟爾雅提男朋友的事,當作沒有那個人存在。其他的事,你交給我來做。”
葉采萍一喜,問道:“你打算怎麽拆散他們呢?”
章梅芳道:“你放不放心交給我做啦?不放心的話,我也懶得管。”
葉采萍忙道:“當然放心囉。不過,光拆散他們還不成,還要幫爾雅介紹一個,要跟你的女婿一樣檔次的!”
章梅芳點著她道:“葉采萍,我才發現你好貪心噢!”
16
年前章梅芳與一群民企女老板發起成立了海上女企業家聯誼會,經常舉辦各種派對,品牌發布啦,慈善捐款啦,時裝展示啦,風生水起,雲蒸霞蔚,報紙電視上常常可見她們的颯爽英姿。
一日,章梅芳捧著一本紫紅平絨麵的聘書來找葉采萍,笑吟吟道:“我在聯誼會把爾雅誇上了天,她們都同意聘請她為聯誼會的旅遊顧問,看,我把聘書都帶來了。”
葉采萍高興道:“這法子好,索性把爾雅從旅行社調出來,省得她老是跟那個大巴司機搭班,拆都拆不散。”
章梅芳道:“硬拆肯定拆不散的,王母娘娘劃了條銀河都拆不散牛郎織女呢。爾雅旅行社的工作還是不好辭掉的,聯誼會又不開薪水。我是想讓她見見大世麵,提高她的品位,她的眼光自然就會從大巴司機的身上移開的。”
葉采萍雖然覺得章梅芳的設想有些道理,可是這提高品位的事體像廣東人煲湯一般,靠的是文火慢功夫。她心裏恨不得立時三刻一刀斬斷女兒和那大巴司機之間的聯係呢。
爾雅仗著爺爺奶奶小孃孃的支持,隔三差五還是將男朋友帶回淮海坊。葉采萍忍住了,不正麵跟爾雅打仗,卻也不願意就這麽默認了那個大巴司機。於是,凡爾雅要帶男朋友上門了,她便挖空心思找理由避開。這種狀態繼續了大半年,葉采萍憂心忡忡,章梅芳實施的方案好像不大靈光嘛!每每給章梅芳打電話詢問,章梅芳總叫她不要性急,說爾雅對聯誼會的活動十分熱心,女老板們都很讚賞她。葉采萍心裏恨道:“女老板讚賞有什麽用啊?要有男老板讚賞再好呢!”
事情卻終於有了轉機。漸漸地,葉采萍發覺女兒在家的時間多起來,晚上經常留在家裏吃飯,休息天竟然孵在床上睡懶覺了。更重要的是,葉采萍掐指算算,那個大巴司機已有三四個禮拜沒上門了。她趕緊把這個信息捅給了章梅芳。章梅芳格格格地笑了一通,道:“我叫你不要急嘛,這就叫做水到渠成。”又追問了一句,“這種時候愈發不可冒冒失失去問爾雅來龍去脈的,就當你沒感覺,保持原狀。好比你燉一鍋子肉,心急慌忙,一歇不停地揭鍋蓋看它爛了沒爛,愈發地不會爛,說不定就燒僵掉,咬也咬不動了。”
葉采萍此刻是將章梅芳奉若神明了,果真裝起傻瓜,對爾雅問寒噓暖,就是不碰男朋友的話題,母女關係反倒恢複了以往的親近。
葉采萍生日那晚,章梅芳請她去新開張的海鮮自助餐廳開洋葷,還叫了爾雅作陪。葉采萍從來沒有給自己過生日的習慣。虞誌國對她是沒有那份浪漫情懷的,哪怕和徐貴棠有了那層關係後,她曉得自己年長徐貴棠兩歲,便死活不肯告訴徐貴棠自己生日的年月日。葉采萍也是有點疑惑,這章梅芳是如何想起給自己過生日了呢?
那家海鮮自助餐廳的環境高雅,食物豐盛,看得葉采萍眼都花了,東也搛,西也搛,托著滿滿一盆子小菜轉回座位上。爾雅捂著嘴笑得直不起腰,終於笑停,道:“媽,你不能把冷菜熱菜混在一起,先吃冷菜,再吃熱菜,再吃主食,最後取甜點水果,懂了吧?”
葉采萍被女兒說得紅了臉,咕噥道:“吃點東西,哪裏來那麽多規矩!”
章梅芳叫服務生送了三杯紅酒。葉采萍道:“這酒還要另加鈔票,何必呢?飲料不是暢喝的嗎?”
爾雅忙道:“媽,你就阿鄉了吧?吃海鮮一定要配紅酒的。”便捏著高腳酒杯細細的腳,舉到葉采萍跟前,“祝媽媽生日快樂,越活越年輕!”
葉采萍連忙兩隻手捧起酒杯跟女兒碰杯。爾雅卻叫起來:“媽,你手掌不好捂著酒杯的,掌心熱,酒溫升高,味道就變了!”
葉采萍慌忙鬆手,差點把酒倒翻,嗔道:“橫不是,豎不是,跟你一起吃飯,怎麽這樣吃力?”
爾雅不理睬母親的責怪,隻將自己盆中的生蠓撥了兩隻給葉采萍。
葉采萍從來沒吃過生蠓,看著硬殼裏軟綿綿的一坨,皺起了眉頭。
爾雅便示範給她看,先抿了口紅酒,含在嘴裏,再用小勺挑出生蠔肉放入口中,含著紅酒咽下肚。笑道:“媽,你曉得吧?這一隻蠓比你那滿滿一盆都值錢呢!”
葉采萍發現章梅芳坐在一旁不開言,隻掩口而笑,突然醒悟過來,原來她是向自己展示這幾月調教爾雅的成就了,自然,那位大巴司機是不可能帶爾雅進出這等高檔餐廳的!當著爾雅的麵不好說穿,葉采萍會意地搡了章梅芳一把,道:“你不曉得吧?爾雅在家裏一口一個章阿姨長章阿姨短的,我跟她說,你索性喊章阿姨‘媽’得了。”
荏苒便到了歲尾。近幾年,聖誕夜狂歡在年輕人群中愈來愈時興起來。有點頭腦的商家誰肯放過這大好的賺鈔票機會?徐貴棠吩咐他手下的花木市場一口氣進了上萬盆紅辣辣的聖誕花,總公司休班兩天,工作人員統統去花木市場賣花,痛痛快快賺了一大筆。章梅芳胃口更大,要借聖誕擴大芳芳童裝的聲譽。便與市少兒福利院聯手,策劃了一場聖誕夜“手牽手、心連心,芳芳愛心傳遞”的慈善晚會,在報紙電視電台大做廣告,一時下形成了滿城皆說芳芳的形勢。
卻說爾雅,這一年跟著章梅芳在女企業家聯誼會做事,說說是旅遊顧問,但凡有聯誼會展示會的活動隻要爾雅沒有帶團出遊,章梅芳都叫她過去幫忙張羅。忙雖忙,卻忙得有滋有味。出入華堂貴府,結交名流顯士,數月下來,爾雅從打扮到氣度都像換了個人似的,舉手投足,講話腔調,都帶上了章梅芳的影子。
這次章梅芳要做聖誕節的大文章,提前一個月就問爾雅有沒有空?爾雅索性跟旅行社請了長假,一心一意給芳芳童裝打工了。
虞家的兩位老人,原先是滿懷期待將孫女嫁出去的,數月不見準孫女婿露麵,終於按捺不住了,逮著機會問爾雅:“聖誕節快到了,爺爺奶奶出鈔票到美心酒家開一桌,請你男朋友的父母一道過來聚聚,好吧?”
爾雅瞪著二老,詫異地揚起眉毛,道:“難道我沒有告訴你們啊?我跟他分手快兩個月了!”
當時葉采萍正端了小菜從廚房走上來,爾雅又尖又脆的聲音從門縫裏鑽出來鑽進她的耳道,葉采萍一喜,身輕如燕地幾步跨上樓梯,差點潑翻了手中的湯,連忙穩牢自己,收幹淨麵孔上的表情。那一頓晚飯,虞誌國父母胃口都不開,胡亂撥了幾口飯,就放下筷子。葉采萍卻愈吃愈有味道,又去添了半碗飯。
飯後,葉采萍借出去倒垃圾的機會,到淮海路上公用電話亭給章梅芳打電話報喜。其實,葉采萍已經有了一部手機,是徐貴棠偷偷送給她的,隻為了方便他跟她約定幽會的時間。葉采萍十分小心,從不在旁人麵前顯露,甚至也瞞過了爾雅。
章梅芳在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懶洋洋的,道:“看她的情勢,我早就有數了。你才曉得啊?”
葉采萍連說了一串“謝”,又緊著道:“梅芳,現在好幫爾雅物色男朋友了吧?你曉得我的條件的,頂好在淮海路附近有房子的……”
章梅芳打斷了她,不無譏諷道:“葉采萍,你大概得了白內障,隻看得到眼皮底下的淮海路。你自己嫁進淮海路有什麽好?還不是日日睡壁櫥?”
所謂一劍封喉啊,葉采萍無言以對,心口隱隱痛起來。前幾日,她替公公婆婆灑掃房間,從床頭櫃底下撿起一張嬰兒的照片,照片背麵寫著一行字:爾頌百日紀念。還未等她腦子想得明白,婆婆已一把奪過那照片,訕訕道:“樓底下好婆重孫子的照片,忘了還給她了。”夜裏,葉采萍躺在壁櫥裏,將這樁事體細細想來,驚出了一身冷汗。底樓好婆重孫子已經三歲多了,怎麽會將百日紀念照再拿給人家看呢?從小囡的名字上看,明顯是爾雅的同輩之人,莫非虞誌國跟外頭那個女人已生了兒子?!葉采萍想了一夜天,在心裏頭將那張照片一分一毫地噬得粉碎!既然已經屏到現在了,總還得屏下去,看你虞誌國能如何發付我吧!
17
章梅芳幫葉采萍物色女婿還是蠻巴結的,陸續給爾雅介紹了三四個對象,卻都不成功。葉采萍要求對方要有獨立住房,住房地段又要好,本人又要賺得動,同時具備這些條件的人都有些年紀了,不是喪偶,便是離異,葉采萍沒一個稱心的,忿忿道:“梅芳,我托你給我女兒找老公,不是找爺叔娘舅呀!這麽多年了,你總歸曉得我為人的吧?我葉采萍決非忘恩負義之徒,我會重重報答你的!”
章梅芳便動了氣,“你也把我看輕了吧?我是圖你報答嗎?你又能報答我什麽?條件比皇帝選駙馬還苛刻,我是沒有本事了。你為啥不托徐貴棠?對了,徐貴棠的兒子也沒有討老婆嘛,你們索性母女配父子……”
“章梅芳!”葉采萍麵孔煞白地跳起來,“我拿你當知己,你競這般損人……”話未說完便哽咽住了。
章梅芳也是一時興起脫口而說,見狀,知是觸到了葉采萍的痛處,忙不迭道歉,並拍胸脯保證給爾雅找到乘龍快婿。葉采萍方才收住眼淚,隻恨恨地捶了她兩下。
章梅芳這般處處讓著葉采萍,一是惻隱之心,葉采萍這十多年如同守活寡,又下崗,講講住在淮海坊,卻隻有一隻壁櫥的地盤容身。這二,章梅芳在幫助葉采萍的時候,心中不無勝利者的滿足。當初,這位相貌才情都及不上自己的葉采萍竟然捕獲了班上大眾情人虞誌國的心,章梅芳曾經忿忿不平了好長一段日子!倘若葉采萍跟虞誌國夫妻琴瑟和諧至今,章梅芳恐怕就沒這份俠義心腸了。
這一日,葉采萍接到章梅芳的電話,章梅芳的聲音含著笑意,道:“采萍,中秋晚上,廣東一家珠寶行到上海開產品推介會,就在花園飯店,聽說請了幾位當紅明星作代言。我弄到兩張請柬……”
葉采萍慌忙截斷她:“我不會陪你去的,我們這種人哪配去那種場合?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章梅芳噗哧笑道:“誰邀請你啦?我敢邀請你嗎?我把你的中秋節占了,徐貴棠要找我決鬥了。”
葉采萍被她一語中的,點破心事,心虛虛地應道:“你紅嘴白牙的,嚼什麽蛆!這跟他徐貴棠搭什麽界?我就陪你去好了,開開眼界,提高提高素質。”
章梅芳正色道:“我原真不是邀請你去的,我是想帶上爾雅,隻想跟你打聲招呼。”
葉采萍疑惑道:“爾雅學的是旅遊專業,她又不識珠寶,更買不起珠寶……”
章梅芳格格格笑了通道:“爾雅本身就是顆上等珠寶,我帶她去亮亮相,一定會有人識寶的。”
葉采萍恍然大悟,抱住話筒喊道:“梅芳,謝謝,謝謝你,謝謝你呀!但願真有貴人相中爾雅呢。”
中秋那日,葉采萍起個大早,煲老鴨湯,煮芋艿毛豆,她習慣把事情做到仁至義盡。隨後,便客客氣氣跟婆婆招呼道:公司晚上要開中秋賞月晚會,所以自己不能在家吃團圓飯。小菜已端整得差不多了,吃前隻需熱一熱就成了。婆婆也客客氣氣回道,你有工作,放心去好了。葉采萍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她現在跟虞家人相處,倒像是房東房客,互相客客氣氣,心裏邊都戒備森嚴。
葉采萍出門前,爾雅還在悶頭睡覺。葉采萍坐在她床沿邊,拍拍她肩胛,附在她耳畔輕輕道:“別忘了,下午一點到芳芳公司找章梅芳阿姨,她要帶你上美容院。晚上的酒會非常重要,曉得吧?”
爾雅不出聲,隻扭了扭腰身。
葉采萍抬起身子,正碰上婆婆一對懷疑的眼珠子,忙笑道:“章梅芳公司晚上搞活動,又要請爾雅去幫忙。不過她工資開得蠻爽氣的。”
在婆婆眼珠子如影隨形的護送下,葉采萍登登登地下了樓梯。今日她的心情特別好,因章梅芳給她透了底,廣東那家珠寶行老板正籌備在上海開分行,派他的小兒子來上海打理前期事務。章梅芳準備把爾雅正式推薦給他們。章梅芳意味深長地笑道:“那位小老板才三十出頭,一表人才,雖然離過婚,卻沒有孩子。為了到上海開拓市場,他爹才在淮海西路鴻發苑為他買下了一套兩百多平米複式的公寓。怎麽樣?符合你的選婿條件吧?”
這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葉采萍揣摩下來,隻對“有過婚史”這一條略感不滿,轉而想想,哪裏去找十全十美的人呢?能在淮海路上有一套兩百多平米的複式公寓,這樣的未婚男子恐怕已是稀缺動物了,僅這一條便勝過別人家千條萬條,這麽想來,便對章梅芳拜托了又拜托,要她想辦法幫自己釣住這位金龜婿。
18
葉采萍腳步匆匆地走出弄堂,淮海路熱熱鬧鬧在眼麵前鋪展開來,像一幅花色斑斕的彩錦。天空竟是一碧如洗,中秋日有這般晴朗的天氣,夜裏便可欣賞到滿月了!這麽想著,她莫名地耳熱心跳起來。
自從她跟徐貴棠有了那種關係之後,中秋夜便成了她跟他幽會的佳期。因為中秋不是國定假,徐貴棠可以借口外麵有客戶應酬,不回家過節。他們大都在徐貴棠的老屋裏飲酒賞月,而後攜手巫山,雲雨交歡。葉采萍獨處時思前想後,自己都不相信那個跟徐貴棠在一起放浪形骸的女人就是自己。從前的她,是個規規矩矩的女人,跟虞誌國過夫妻生活,是從不開燈,從不出聲,也從不改變兩人的位置和姿態。可是,為了報複虞誌國,她鬼使神差地跟徐貴棠發生了關係。初始,每每幽會,她還是別別扭扭,推三推四的。日長勢久,她也記不清是從何年何月何日何時開始,她變得愈來愈離不開徐貴棠了。幾日不見他,她會思念他;想著他與他老婆同枕共席,她心裏會無端地酸楚起來。徐貴棠的身影愈來愈占據了她的思緒,倒把個虞誌國擠到犄角旮旯裏去了。虞誌國一年、二年、三年地不給她信息,她漸漸地競就習慣了這種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也不怨他,也不想他。
徐貴棠十數日前去香港出差,招呼司機上樓幫他拎行李箱,正經過葉采萍辦公室門口。葉采萍聽得他關照司機:“我中秋節下午趕回來,大約三點多鍾到浦東機場吧。到時候你打電話問問航班準確時間,不要誤事噢,我要趕回家吃團圓飯的。”
徐貴棠本來就是喇叭嗓門,被葉采萍聽起來,這句話他就像喊出來一樣。她曉得,徐貴棠是喊給自己聽的,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中秋夜的約會。
葉采萍一到公司,先去找徐貴棠的司機,問道:“小馬,徐總是今天下午回來嗎?我把上個季度的報表放在他辦公桌上了。”司機的回答是肯定的,航班抵達的準確時間是三點四十分,徐總恐怕來不及趕回公司了。
葉采萍一顆心落定,暗笑。徐貴棠當然不會趕回公司,他一定會找個借口,讓司機送他到老屋!
因為是中秋,公司提前兩個鍾頭下班,好讓大家回家做團圓飯。葉采萍先去美發廳做了頭發,原想親手做一桌美味,算算時間來大不及,索性彎到美心酒家,買了醉雞醬鴨熏魚一大堆熟食,再買了一盒杏花樓月餅,一瓶五年陳紹興花雕。她生怕徐貴棠已到了老屋,便破天荒抬手招了部出租車。
葉采萍先是摁門鈴,想讓徐貴棠替她開門。這門鈴是她親自選的,鈴聲是周璿《四季歌》的曲調。但聽門裏邊周璿從春季唱到了冬季,仍無人應答。徐貴棠還沒到啊?轉而一想,也好,她還有時間把自己重新收拾一番。早上出門時化的妝,一天下來,肯定洇了,陳了。
葉采萍從手提包的夾層裏取出一枚黃銅鑰匙開了門。這把鑰匙是徐貴棠特為她配來的,平日她將它單獨放在夾層裏,秘不示人。
這套位於城鄉結合部的兩居室老公房,外表已十分頹喪,內裏也不曾好好裝修,仍舊是洋灰地,牆壁斑駁。葉采萍每次來這裏,總會帶一兩件裝飾物,十字繡台布啦,交織腳墊啦,喬其紗窗簾啦,車料花瓶啦,三四年下來燕子銜泥般,倒也將座舊屋收拾得整潔,溫馨。做這樣一套屋子的女主人,也蠻愜意的了。這念頭每每隻在她腦海中零星細雨般一閃而過,她仍然不願意放棄“淮海坊女人”的身份,那是她用她的青春年華賺來的,是她十多年來孤獨煎熬時的精神支柱。
葉采萍估摸著,徐貴棠乘坐的航班一定是延誤了。團圈看看,到處都是蒙著薄薄一層灰,算算也有個把月沒來這裏。連忙脫去外罩,係上圍裙,搓抹布擦灰,洗盤子擺放小菜,端整得可心可意。隨後點亮頂燈,對鏡重新描眉點唇,最近她又換了帶珠光的玉色唇膏,將唇線描得飽滿,看看像是本色,卻水潤誘人。望著鏡子裏豐腴妍媚的婦人,想著待會徐貴棠小夥子般衝動粗魯的動作,葉采萍心如奔馬狂跳起來,周身像被火點著似的。
她從廁所間出來,才發現屋子裏已完全昏暗下來,慌忙撲到窗前朝外張望。此地近郊,沒有城裏的摩天大廈,天地寬闊了許多,卻是暮靄沉沉,天際房屋樹叢的剪影曲折有致。便在這逶迤的屋脊線上方,一輪渾圓的滿月已靜靜地泊在那裏了!
葉采萍見月不喜反憂,暗忖:怎麽算徐貴棠也該到了呀!莫非……航班誤點?連忙撥通機場問訊熱線,卻得到十分肯定的訊息,徐貴棠搭乘的那班飛機早已準時抵達上海!葉采萍放下話筒,滿手心都是汗,心揪得緊緊的,莫非徐貴棠路上出了什麽事?抑或他在香港就沒登這班飛機?葉采萍靈光一現,應該給徐貴棠的司機打電話,他總曉得老板的行蹤吧?
葉采萍畢竟不是半青不黃的戀愛少女,處世之道應該曆練得爐火純青了。深吸口氣,對著話筒不緊不慢道:“小馬,會計方才打電話催我了,上季度報表明早一定要交的。你跟徐總說了吧?最好讓他去公司看一看,簽個字就行。”
司機答道:“葉主任,徐總已經回家了呀。要不你自己跟他打個電話問問?其實明天一早上了班再簽字,也來得及嘛。”
葉采萍心陡然落進冰窖裏似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徐貴棠怎麽會回家去了呢?難不成談生意談昏了頭,忘掉今天是中秋了?話筒捏在手中忘了擱好,嘟啦——嘟啦——地直叫。她慌忙將它摁在機座上,生怕對麵的小馬會窺破自己的心事。
倘若徐貴棠此刻就在跟前,葉采萍會揪住他衣襟捶他,責問他。可是對著這一座舊損駁雜的空屋,一肚子焦躁憤怨竟無處可放。便直衝進廁所間,把腦袋伸進洗水池,擰開龍頭嘩嘩地衝。滿池子是粉膩珠玉黛青的水,方才精心描畫的妝容如一朵落花被風吹雨打去了!
葉采萍突然清醒過來,想著徐貴棠一定是先回家放一放行李,他一定會找個借口從家裏出來的,他當然不會讓小馬送他來赴約,他一定是打的過來,說不定此刻出租車就快到了呢!望著鏡子裏洗去妝粉而顯得憔悴了的自己,她心驚肉跳。這樣一張舊湯婆子般的麵孔,如何去見徐貴棠?!慌手慌腳重新打底粉,描眉點唇撲腮,粗是粗了點,總算掩飾得過去。
葉采萍補妝完畢,手腳就像用了多年的舊棉絮,散亂而無力氣。定定心,估摸著徐貴棠也許已進了小區,也許正在登樓梯。連忙端坐在沙發,隨手從茶幾上拿起一本時尚雜誌,翻開了,放在膝蓋上,端雅地等待徐貴棠哢嚓一下開門進來……
這些時尚雜誌都是章梅芳推薦給爾雅看的,章梅芳旨在培養爾雅時尚而優雅的生活習慣。爾雅翻過了,便丟給她,道:“媽,你也好好學習學習,不要老弄得跟弄堂裏勞動大姐似的!”
時尚雜誌裏盡是俊男靚女,在葉采萍眼門前晃來晃去。令她好像回到自己二十上下的年代,那時節哪裏有什麽化妝品?從城隍廟買回一盒百雀羚,省著點用,好用一年。但那年歲的她也是一位“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紅”的美人啊。她和虞誌國的戀愛循規蹈矩波瀾不驚,直到新婚夜方才第一次同床共寢。虞誌國過夫妻生活也是按部就班,事先要算好排卵的日子,事後還要清理“戰場”,日子長了,兩人都索然無味起來。可徐貴棠上了床便像頭餓狼一般,極具攻擊性,一回一個招勢,挑逗得葉采萍情致難禁,不由得放浪形骸起來……
葉采萍猛然驚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蜷在小沙發裏迷糊睡去,時尚雜誌滑落在腳下。她騰地跳起來,喊著:“貴棠——貴棠——”先拐進隔壁小間,又推開廁所間的門,又轉到廚房間,一路喊著,一路叭、叭地開燈。卻沒有人影,哪裏都沒有徐貴棠!滿屋子的燈光因空廓,愈發地熾亮而刺目。
葉采萍手忙腳亂從包中翻出手機,她猜度徐貴棠一定是被他那個母夜叉般的老婆纏住了身,無論如何,他一定會找機會發條短信給自己的吧?手機屏幕上卻沒有任何信息,像死魚的眼睛,白花花一片。葉采萍狠命捏著手機,想把徐貴棠捏出來。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徐貴棠竟然屁都不放一聲,就這麽放了她的鴿子,撇得她孤孤單單,淒淒慘慘,獨對冷月,自憐自歎!
碩大的滿月已經無聲無息地攀到了中天,纖塵不染地裸露出斑斑駁駁的黑影。老古傳說,那是月中嫦娥正俯看繁華的人間;科學家說,那是月球表麵山脈起伏的影像;在葉采萍眼中,月亮便像是一枚能照透人心的鏡子,那斑駁的黑影便是她此刻心中鬱積著的萬千心事啊!
徐貴棠送給葉采萍手機時,曾給她立下一條軍令狀:當他回家的時候,千萬千萬不能給他打電話!可是,此時此刻,葉采萍心中憋著的羞辱和委屈令她都快窒息了,滾他媽的什麽軍令狀!葉采萍的手指像錘子般擊打著手機上小小的按鍵,心撲騰撲騰枯魚般掙紮著。
“喂——哪位?”
對麵傳來的聲音讓葉采萍刹那間停止了心跳,她吹氣般回應道:“貴棠,是我……你怎麽……”
“你打錯了,這裏沒有姓馬的!”對方不客氣地擲過來這句話後就果斷地掛斷了,留下荒漠般的寂靜。葉采萍愣怔了片刻,再打過去,對方已關機。
葉采萍不曉得自己如何出得房門,如何下得樓,如何乘得車,夢遊一般,迷迷瞪瞪回到了淮海坊。待她腳骨軟軟地爬上樓梯,卻見樓道的八仙桌上,殘羹剩菜,杯盤狼藉,明擺出等著她來收拾的局麵。虞家人也真做得出。婆婆雖講有了年歲,你阿琴四肢健全,就不能動動手啦?葉采萍滿腹怨氣,卻也不好發作。係了圍單,開始收碗收碟抹桌子掃地。婆婆聽到動靜,開了房門,探出腦袋張張,道:“回來啦?九點多鍾了,爾雅怎麽沒跟你一道回來?”
葉采萍甕聲道:“爾雅是幫章梅芳做事去的,大概沒這麽快散吧。”邊說邊端了碗碟下樓去灶間涮洗。她正待擰開水龍頭,忽聽耳畔有人道:“嫂子,晚快邊我去長春食品商店買調料,碰到你們公司的小車司機,他怎麽不曉得公司有中秋晚會的呀?”竟是小姑阿琴!她什麽時候也下了樓?難道她在跟蹤自己?葉采萍毛骨悚然,言語不出,隻將龍頭擰大,讓嘩嘩的水聲掩飾她的窘迫。
葉采萍收拾好灶頭,疲憊地上樓去。公婆和小姑的兩扇房門已經掩閉得千年岩石一般。葉采萍給爾雅留著樓道燈,便一頭鑽進壁櫥間自己的睡窠,長長地籲出一口悶氣,淚水頓時布滿了整張麵孔。做人做得如此憋屈,好無趣味啊!
不知過了多久,葉采萍聽得有人輕踮腳尖上了樓,吱呀地推開房門,又吱呀地合攏房門。她曉得這一定是爾雅。欠起頭看看床頭櫃上熒光小鬧鍾,已是淩晨兩點敲過了!
19
次日,葉采萍極早趕去公司。憑以往她對徐貴棠品性的了解,葉采萍有把握徐貴棠也會盡早到公司來,向她道歉,作一番解釋,說幾句肉麻話逗她一笑,兩人也就和好如初了。
可是,出乎意料,徐貴棠竟磨磨蹭蹭捱到近午才在公司出現。葉采萍聽到他與同事說笑的聲音,心惴惴地等著他來找她,他卻徑直鑽進他的老板辦公室,沒響動了。葉采萍猶疑片刻。心一橫,拿起那份報表,擺出理直氣壯的姿態,走進他辦公室。
徐貴棠正在向司機小馬吩咐什麽,小馬見葉采萍進來,衝她狡黠嘿嘿一笑,便退了出去,隨手還帶上了門。
葉采萍原是想嬌嗔幾句,討幾句好話,也就算了。卻見徐貴棠沉著個臉,垂著眼皮,當沒有她這個人似的,心中不覺忐忑起來。稍許沉吟,便將報表遞到他跟前,“貴棠……”
“嘴巴管管牢好吧?你當人家都是聾子啊?”徐貴棠低聲打斷了她。兩人眼珠子相碰,葉采萍陡然心驚:徐貴棠目光中全無了往日的情意,冷冰冰凶巴巴,魔鬼附身一般!在他的注視下,她隻覺得自己的醜陋與卑賤,恨不得化成青煙在他跟前消失!
葉采萍垂下眼皮,將報表放在他桌上,勉強出聲道:“徐總,請簽字。”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得像隻受傷的麻雀。
徐貴棠看也不看,便在報表上刷刷簽下大名,遞還給她,壓低聲道:“關照過你,我在家時不要給我打電話的!”稍頓,又道,“你曉得吧,昨晚上我被她盤問到深更半夜!”
葉采萍再不敢抬眼看他,更不敢責問他為什麽失約,歎氣般道了聲:“對不起!”便退了出來。萬般委屈便隻好悶在肚腸裏麵,任由它發酵,發黴,無處可拋。
正是午休時間,有同事來喚葉采萍一塊吃飯去,葉采萍托詞拒絕了。這一刻她是滿腹的愁和痛,哪裏還塞得下一分一毫食物?
端坐在椅子上,看起來端莊優雅,卻有誰能洞察她的內心?她還僅存著一絲希望,徐貴棠會不會像往常那樣,約她一起去吃西餐?或者買了精致的盒飯親自送到她辦公室?她渾身的肌肉都化石般僵硬著,她的官感卻異常靈敏地警覺著,等待著,等待門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卻是桌角上的電話鈴乍然響起,她雙手撲上去抓起話筒,哽咽地喊了聲:“貴棠……”
對麵先是送過來一串笑聲,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葉采萍一聽就曉得是章梅芳,被她窺破心思,倒尷尬起來,嗔道:“笑,笑,笑!當心笑落下巴!”
章梅芳終於收住笑,道:“哦喲,方才那一聲好肉麻,我背脊上的雞皮疙瘩現在還沒退下去呢!”
葉采萍沒好氣回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這裏正忙著呢。”
章梅芳道:“好人真是做不得,人家好心好意向你道喜,你就這樣來謝我呀?”
葉采萍當她譏嘲徐貴棠的事,氣得把話筒重重地摔在話機上。許時,電話鈴又朗朗地響起,葉采萍想不接,又生怕是公司業務上的電話,隻得拎起話筒,卻不出聲,候著對麵的動靜。
依然是章梅芳的聲音,像摔過來一把銅錢,咣啷咣啷撒了一地:“葉采萍,你把耳朵掏掏幹淨,聽著!鄭廷玉看中你家爾雅了!”停停,冷笑道,“現在你好摔話筒了呀。”
葉采萍一愣,脫口道:“什麽……鄭廷玉?”
章梅芳氣衝衝道:“廣州珠寶行鄭老板的小兒子呀,就是你睡夢裏也想釣的金龜婿!”
仿佛一陣風來,將葉采萍窩蓄了一夜的煩悶一掃而光,她興奮得語無倫次,“真的呀?他,他怎麽……梅芳,對不起對不起……謝謝,謝謝……”
對麵重又格格格地笑起來,道:“好了好了,是徐貴棠給你氣受了對吧?待我遇到他,實實足足請他吃一頓罵肉!”
葉采萍慌道:“沒,沒有啊,你不要無事生非好吧?哎呀,你說得清爽點,那個鄭廷玉,他怎麽表態的呀?”
“昨天晚上,鄭廷玉一見爾雅,兩隻眼睛瞪得像兩隻大銅鈴,蜜蜂沾花似的跟著爾雅轉。發布會一結束,當眾就送給爾雅一隻五粒鑽梅花型的胸針!”章梅芳抑揚頓挫說書一般,“你看到了吧?我把爾雅打扮得怎麽樣?人家鄭廷玉漂亮女人見過多多少少?我索性讓爾雅走淑女懷舊路子……”
“哎哎哎,”葉采萍急叫起來,“你說什麽?鄭廷玉要是這樣花心,我們爾雅可受不了!”
章梅芳不無揶揄道:“天底下你找得到不花心的男人嗎?就要看哪個女人有本事花倒他了!大觀園裏漂亮女子造造反反,為什麽賈寶玉獨愛林黛玉呢?”
葉采萍立馬想到虞誌國和徐貴棠,悶住了,許時,方柔低了聲音道:“那,鄭廷玉的父親,那個老板,有什麽意見?”
章梅芳道:“我這個紅媒可是做到家了,事先在鄭老板跟前說了爾雅多少好話?方才,是老板娘親自給我的電話,就說鄭廷玉相中爾雅了!”
葉采萍捧著話筒嗚咽住了,不敢開口。
20
爾雅與珠寶商的兒子鄭廷玉熱火朝天地戀愛了幾個月,過陽曆元旦就訂了婚,春節裏頭先去香港辦婚禮,元宵節回上海舉辦一次婚禮,那場麵那排場,給葉采萍掙足了麵子。唯一遺憾的是虞誌國沒有回來參加爾雅的婚禮,聲稱公司業務實在走不開,不過總算寄回三千美金的禮金,讓葉采萍在親家麵前有了個交待。
在爾雅的婚禮上,葉采萍公司同事就坐了滿滿一桌。她當然也給徐貴棠送了請柬,徐貴棠卻因帶全家去新加坡旅遊,沒趕得上參加。
自中秋節與徐貴棠鬧了點別扭之後,葉采萍明顯感到兩個人之間的情意淡薄了許多。個把月後,徐貴棠方才約了她一次,也是匆匆忙忙,草草完事。葉采萍心裏縱有天大的委屈和失落,她對徐貴棠縱有太多的懷疑和猜測,她又能拿他怎麽樣?她又有什麽資格責難他?日常在公司,她連一絲埋怨的表情都不敢流露,反而愈發把細、愈發勤快地做事情,幫他管好公司內勤一應事務,以博得他的歡心。幸虧那段時間忙著為爾雅準備婚事,為爾雅嫁得好人家的喜悅多少衝淡了情感上的憂悒和煎熬。
葉采萍十分滿意女兒的住房,也在淮海路上,向西四五站地,新建的酒店式公寓,寬敞、明亮,三問臥房外加客廳餐廳,還有向南的大曬台,比淮海坊虞家的老房子氣派得多。女兒附在她肩胛頭,悄悄道:“媽,廷玉說了,以後有了孩子,就把你接過來住,你也不要再出去打工了,享享福,相幫我們帶帶孩子。”那一刻,葉采萍的心安寧平靜像一個夢。
可是她這個夢沒過多久就被驚醒了。
那一日,下了班,葉采萍先去女兒家,燉一砂鍋爾雅喜歡吃的鱔筒童子雞煲,炒了一隻矮腳小青菜,再氽了碗蝦米蛋花紫菜湯。女婿鄭廷玉生意很忙,常有應酬,常出差。隻要女婿不在家,葉采萍就會去相幫女兒做夜飯。
女兒家對馬路就有26路公交車站,葉采萍不過二十幾分鍾就回到淮海坊了。登上樓梯,見公婆小姑團圈圍住八仙桌坐著,桌子破天荒收拾得幹幹淨淨,桌中央隻一張綠紗揭罩,罩住幾隻菜碗。葉采萍驚訝道:“爸,媽,你們等我吃飯啊?早上我跟阿琴說過的不用等我呀……”
婆婆道:“我們都吃了,這點小菜是留給你的。”
葉采萍倒有點意不過去,道:“哪裏要留這麽多菜呀……”
婆婆道:“你吃飯吧,吃了飯,我有要緊事情跟你講。”
葉采萍一個愣怔,這才感受到公婆小姑的神色都很奇怪,一張張麵孔緊張兮兮,如臨大敵般。她哪裏還有胃口吃飯?背脊上冒出一片冷汗,咽了咽口水,嗓子眼緊緊地道:“媽,有什麽要緊事?你先說嘛。我在爾雅那裏吃過一點了。”
婆婆看一眼公公,又看一眼小姑,然後將一隻牛皮紙信封緩緩地擎至葉采萍眼珠子底下。葉采萍瞄了一眼封皮,左上角發信人地址是英文——虞誌國來信了?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好響,她覺得公婆小姑他們一定都聽到了。她抖抖索索抽出信瓢,霎時血液凝固,心嗖地向無底深淵墜落下去。那信紙開首赫然寫著:離婚協議書!
這麽多年熬過來了!葉采萍時時刻刻警惕著、提防著、逃避著就是這一頁紙,可是它終於來了!
她張了張嘴,想拒絕?想斥罵?想哭訴?她卻終於沒有出得了聲。
“誌國幾年前就想辦離婚的,是我不同意。我不想委屈了爾雅……上回,你也看到照片了,他們的兒子都那樣大了。好在爾雅出嫁了,嫁得又體麵,你也有了好結果……”婆婆的聲音像一條青皮細蛇,掩臥在草叢中,吐著鮮紅的舌,悄悄地朝她遊了過來,纏住了她。
葉采萍胸口被憤懣撐得快要爆裂開來,幾十年在你們虞家,娘姨一般忙裏忙外,你們就想摜掉一塊舊抹布般把我趕出家門呀?!她要爭辯,她要為自己討個說法,她運足了氣正待開口,卻聽小姑阿琴在一旁慢悠悠道:“其實,你跟你們徐老板的事體,我老早曉得了,一直不點穿你,也是不想讓爾雅難堪呀!”
有一瞬間,葉采萍覺得自己已經死去。待稍恢複了神誌,仿佛血液全部抽幹,四肢冰冷,周身麻木,已全無了爭辯反抗的力氣。
婆婆的眼珠子滴溜溜從她麵孔上碾過,不緊不慢,不高不低地娓娓道來:“大家終究在一爿屋簷下住了這麽些年啊。采萍,誌國他是對不住你,可我這個做婆婆的待你如何?你心中總歸有數的,對吧?要是鬧到法庭上,大家麵孔上都不好看,對吧?”
那條青皮細蛇,用滑溜溜的身體纏住了葉采萍的頭頸,箍得她喘不過氣來。
婆婆候了她片刻,她仍是泥塑般無聲無息。婆婆與小姑對視一眼,變戲法般示出一本紫紅封皮的小折子,套起一副笑麵具,道:“你也看到的,虞家如今是敗落了。可誌國說了,再窮也不能虧待你的。這個折子裏有三十萬鈔票,你拿去。不要嫌少,在外麵買一套像像樣樣的兩居室是綽綽有餘的了。采萍啊,你是曉得虞家底細的,也隻有這點力道了。”便將折子殷勤地送至葉采萍手邊,緊著追了句:“你要沒意見,就把字簽了,大家好過太平日子,對吧?”
葉采萍看似無聲無息,腦袋裏卻是翻江倒海,電閃雷鳴。虞家是做好了充分準備,才向自己攤牌的。這一刻,她已被逼至懸崖邊上,沒有退路了。前前後後得失利弊通通想了一遍,一橫心,胡亂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個名,隨後,將三十萬的存折緊緊攥在了手心裏——她這是攥住了她二十幾年流逝的歲月和青春啊!
離婚,對於葉采萍來講,最難過的事體不是失去虞誌國這個丈夫——她早已習慣了沒有虞誌國的生活。讓她難以割舍的,卻是搬出淮海坊,搬出虞家,搬出她蜷縮了多少個夜晚的樓道壁櫥。從此,她便不是“淮海坊的女人”了——這是她青春少女時代夢寐以求的桂冠,她曾經得到了它,卻又渾渾噩噩地將它弄丟了!
章梅芳聽到她離婚的消息,竟鼓起掌來,笑道:“祝賀呀采萍,你終於掙脫了那個有名無實的婚姻,終於從那隻螺螄殼裏鑽出來啦!”
葉采萍搡了她一把,嗔道:“有你這樣的呀?總該表示一下同情,安慰安慰幾句囉!”
章梅芳高高挑起柳葉眉,詫異道:“難道你還有什麽割舍不下的?難道你不是早盼著這一天?”
葉采萍一愣,尋思下來,章梅芳是比自己更洞悉自己的呀!
章梅芳替她出主意:拿著這三十萬塊錢,趕快到近郊新開的樓盤買下一套房子,租出去。自己則搬去鴻發苑與爾雅相伴。既可以不離開淮海路,每月又有一筆不菲的進賬,日子不要太好過了。
爾雅聽講媽媽與爸爸離婚,竟也無有驚慌焦慮之態。一來,她從小就習慣了父母親天涯相隔的現狀;二來,她正沉浸在新婚燕爾的幸福中,無法體會母親人到中年婚姻破裂的慘痛。她反倒挽住葉采萍的肩胛,高興道:“媽,這樣倒好,你就搬來和我住,廷玉老是出差,又不讓我出去做事,我心裏都快悶出老繭來了。”女兒的意見與章梅芳不謀而合。
爾雅新婚後出落得愈發嬌麗秀雅,葉采萍貼著女兒的粉腮,萬端心思糾纏,差點落下淚來。
葉采萍曉得章梅芳和女兒都是為自己好,隻是她們為她日後生計的盤算中,不會有徐貴棠的位置。可葉采萍能夠爽快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徐貴棠正是動因之一啊。可以這麽講,離了婚的葉采萍,心裏麵對徐貴棠的依賴愈來愈重,她愈來愈在乎徐貴棠對自己的態度了。
葉采萍掂掇再三,女兒家隨時都可以去住,三十萬塊鈔票存在銀行裏也不會飛掉,她決定趁此機會住進徐貴棠的老屋,索性將兩人之間的那層關係鐵板鐵釘敲敲牢。當初熱絡時,你徐貴棠不是再三要我搬出淮海坊,搬進你的老屋的嗎?葉采萍便給他發了一條短信息:“貴棠,虞家要裝修房子,我就搬到老屋去住了,行嗎?”葉采萍是一大早把短信發出的,便開始忐忑不安地等待。在公司跟徐貴棠麵對麵碰到了,都不敢正眼看他。一直捱到傍晚,終於收到徐貴棠回複的短信:“我老早就叫你搬過去住了。”
葉采萍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定下來——徐貴棠願意她搬進老屋,這說明他對她依然有情有義,有擔當啊。正因為有了徐貴棠的這一句承諾墊底,葉采萍搬出淮海坊時,競無半點沮喪敗落的神情,她跟虞家人大大方方、客客氣氣道了聲“再會”,頭也不別地走出去了。
21
到了這一年秋天,爾雅懷孕了。這個消息對於葉采萍來講,不啻沉寂中忽聞鼓樂齊鳴,荒渺中忽見梨樹揚花,她灰白昏黃的心境忽又姹紫嫣紅了。
葉采萍自搬出淮海坊住進徐貴棠的老屋,與徐貴棠的關係未見親密,反而愈見疏遠。半年多時光,徐貴棠來老屋的次數屈指可數。更令葉采萍心寒的是,徐貴棠即便來了老屋,也不再與她有肌膚之親了。有時,坐一會兒,抿著她替他泡好的濃茶,看看電視,便匆匆離去了。有幾次也過夜的,她便精心煎炒烹煮,使出渾身解數為他做一桌好菜。他喝了三兩杯酒,倒頭就睡,哪怕她緊緊偎依在他背脊上,他也毫無動作。葉采萍不敢承認他對自己已經厭倦了,她總是幫著他跟自己解釋,他太忙,要操心的事體太多。現在下海開公司的人多如牛毛,生意愈來愈難做了。她總是日複一日地期待他的到來,每日下班便匆匆忙忙趕回老屋,收拾好房間收拾好自己,等待著門鈴突然之間唱響。每每等得星低月遠,漏斷人靜,方才心力交瘁地上床,孤衾冷褥,蜷縮到天亮。
葉采萍忽忽若有所失的心終於可以踏踏實實地落在一樁事體上了,那就是關注女兒的身體,關注女兒腹中的小生命。下班後,她不再急著趕回徐貴棠老屋,先去鴻發苑,幫女兒煲湯炒菜燒夜飯。女婿不常著家,雖是請了個鍾點工,安徽人,爾雅吃不慣她做的小菜。輪到周末休息天,葉采萍曉得徐貴棠是被老婆看住脫不了身的,她便會在女兒家留宿,娘倆一起逛逛淮海路,到光明邨小吃一頓,再到芳芳童裝店替未出世的外孫抑或外孫女買了一套一套的小衣服,差不多好讓小孩穿到三五歲了。
即近年底,爾雅懷孕已六個多月,章梅芳古道熱腸地拖著葉采萍看了好幾家婦產科醫院,權衡著爾雅該到哪裏生孩子。兩人最後選定位於徐家匯的國際婦嬰保健院,又是市立大醫院,離鴻發苑又近。章梅芳憑借方方麵麵的關係,跟主任醫生說定了,爾雅可在預產期前兩天就住進病房。
葉采萍興衝衝去鴻發苑向爾雅報喜,卻見爾雅窩在沙發裏掩麵哭泣。
葉采萍慌道:“爾雅,怎麽啦?肚皮痛啊?見紅了?”
爾雅搖著腦袋,卻哭出了聲。
葉采萍急得頓足搗掌,“那作啥哭啦?你講呀!哦喲,我心髒病都要被你嚇出來了!”
爾雅抽抽泣泣說出了就中原委,竟是她遠在香港的婆婆打來長途電話,要她去醫院抽羊水做DNA鑒定,確保這孩子是他們鄭家的骨血,確保他們鄭家的家產不要落入外人手中!
葉采萍一聽也按捺不住跳起來,“他們憑什麽懷疑這小孩子的血緣?爾雅,你……你有什麽把柄被他們抓住?”
爾雅委屈道:“媽,你怎麽也懷疑我?我是那種人嗎?”
葉采萍自然相信自己女兒的,便道:“你讓鄭廷玉對他母親去講呀,他總歸曉得這個小孩子從哪裏來的吧?”
爾雅卻道:“鄭廷玉是個孝子,從來不違拗他母親的決定,反而合力勸我去做羊水穿刺,還說這種手術很方便,很安全。”
葉采萍氣不過,你們是有鈔票,可如今社會不都要講人權保護嗎?哪裏可以這樣欺侮人的?想想當年自己一介平民嫁入淮海坊,虞家好歹也算上等人家,對自己也還是客客氣氣平等相待的吧?思來想去,一徑去芳芳公司找到章梅芳,義憤填膺將鄭家控訴了一番,道:“不想這種有錢人家做出的事情這樣促刻,不把人當人了!你是大媒,你倒去問問那個老太婆,她究竟想不想要這個孫子啦?”
章梅芳掩嘴吃吃笑起來,道:“我還當什麽大事,現今做這種手術的孕婦多了去了,查嬰兒是男是女啦,有沒有先天缺陷啦,你那麽緊張做什麽?好好好,我近日正巧要去香港談點生意,幫你到鄭家去討個說法去。”
連著好幾日,葉采萍每天下班都去鴻發苑陪伴爾雅,安撫爾雅,等待著章梅芳去鄭家遊說的結果。
章梅芳從香港回來,當晚便將葉采萍母女約到紅房子吃西餐,笑嘻嘻替她們斟紅酒。
葉采萍按捺不住,嗔道:“你不要設的是鴻門宴噢?”
章梅芳不接她的茬,自己先抿了口酒,歎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葉采萍彈立起來,道:“你若要替鄭家做說客,趁早閉嘴,我替你省了這頓飯錢了。”
章梅芳翻了她一眼,“葉采萍你不要顯得這樣沒修養好吧?火氣太旺,燒傷的先是你自己。聽我把話說完,再罵,再吵,也不遲吧?”
葉采萍偷眼看爾雅,兀自轉動著酒杯,不言語,便也氣鼓鼓地坐下來了。接下來,她們母女聽章梅芳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段鄭家離奇的往事。原來那鄭廷玉前頭曾有過兩段婚姻,頭一個妻子偷偷將鄭廷玉信用卡上的鈔票一筆一筆轉回她老家,資助她前男友辦起了一爿化妝品廠;第二任妻子倒是生了個兒子,卻有先天性心肌缺損,做手術要輸血,才發現與鄭廷玉的血型不符,那女人竟敢帶著身孕嫁人鄭家。為解決掉這兩段婚姻,鄭家破費了好多錢財。鄭家是一朝經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葉采萍心腸軟,已經同情鄭家了。再則她內心深處也是不想與這樣的豪門親家鬧僵掉的,便不表態,拿眼珠子投向爾雅。
爾雅撅著嘴嘀咕道:“他前頭遭賊偷,不能把我也當賊嘛。反正我不去做穿刺,他不相信我,離婚拉倒!”
葉采萍有點急,隻朝章梅芳使眼色。章梅芳隔著餐桌捉住爾雅的手,輕輕拍拍,輕笑道:“爾雅,你是快當母親的人了,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氣了。夫妻之間吵架歸吵架,就是不能說出離婚這兩個字,曉得吧?真離婚,人家反倒要懷疑你肚子裏孩子的來曆了。何況,你真舍得離開鄭廷玉?你還能找到比他更好的老公嗎?”
葉采萍見女兒並不反駁章梅芳,才插了句:“爾雅啊,媽媽想想,鄭家也是蠻倒黴的,做人嘛,也要將心比心,你說呢?”
章梅芳又拍拍爾雅的手,道:“不就一個小手術嗎?章阿姨陪你去做,保管你不痛不癢不驚不怕,證明給他們看看!到時候你便是鄭家的無價之寶啦。”
爾雅依舊不出聲,撅著的嘴線已經恢複了往日漂亮的弧形。章梅芳便往她盤子裏舀了一大坨三文魚沙拉,笑道:“吃吧,吃吧,紅房子西餐味道改進了許多呢。”
這樁風波最終因葉采萍母女的妥協而平息下來。結局卻是非常完美,爾雅去醫院做了穿刺手術,證實了腹中孩子的的確確是鄭廷玉的骨血,而且是個健康的男孩!鄭家人愈是歡喜,愈是覺得委屈了媳婦,便將爾雅接到香港度假去了。
22
爾雅風風光光去了香港,葉采萍一下子人閑心閑,反倒無所著落了。下了班獨自悶悶地轉回徐貴棠的老屋,想想總要找點食物填填肚子,便拉開冰箱,頓時怔住了。冰箱裏整整齊齊摞著一盒盒速凍菜肉餛飩、黑芝麻湯團、奶黃包、叉燒包、鹹水鴨、醬牛肉,外加一盒壓縮濃湯煲,足夠她吃上一個星期了。她定了定神,確定自己從沒有買過這些東西,頓時心如春潮一泄千裏了。肯定是徐貴棠為她買的!徐貴棠來過了!他什麽時候來的呢?這一刻,葉采萍好生懊惱,前一段她常常留宿在爾雅家裏,為了爾雅的事,竟疏忽了徐貴棠。她想貴棠會不會為此而生氣了?方才她離開公司時,看到司機小馬還在門房間跟幾個保安說閑話,徐貴棠或許此刻還在公司呢?
她猶猶豫豫摸出手機,要不要打電話給他呢?至少該謝他一聲吧?揭開手機翻蓋,赫然見一條短信,正是徐貴棠發來的:“冰箱裏沒啥吃的了,我幫你補充了糧草,不曉得合你口味嗎?若有人問起來,你就說房子是我租給你的,租金每月一千塊錢,是從你工資卡裏扣除的。切切!勿忘!”
葉采萍將這條短信反反複複念了幾遍,前頭一句她是體會到了徐貴棠對自己的關愛之心,不免心旌蕩搖,恨不得一頭紮入他的懷抱。可後一句話,突兀兀,沒頭沒尾,令她疑竇叢生。他好像有意在撇清他和她之間的關係,可他從未有扣過她一分一厘的房錢呀?她把腦袋都想痛了,仍沒有猜透這條短信的真正涵義。
葉采萍原打算次日去公司上班,無論如何尋個機會找徐貴棠問個水落石出。可是徐貴棠不是召開中層幹部會議做年終總結,就是陪客戶吃飯,根本沒給她留絲毫單獨談話的機會。隔一日,他便又出差去了。
葉采萍算了算日子,等徐貴棠出差回來,差不多就要過元旦了。元旦假期中,他會不會上老屋來會她呢?葉采萍寧願給自己肯定的回答,這段日子她便有了期盼。
章梅芳邀葉采萍元旦假期參加芳芳公司職工旅遊團,一起去海南島散心,葉采萍推辭了,隻說近來身體不適,想在家實實在在睡個暢。她一向曉得凡國定假日徐貴棠都會被他老婆拴住,不可能出來與自己約會。卻因了那條奇怪的短信,她總覺得他會來給她一個交待的,她必須等待著。
要不人們怎麽說,女人的第六感覺每每是十分靈驗的呢?元旦上午,靠十點光景,那熟悉的四季調門鈴悠揚地唱響了,葉采萍像彈簧般蹦到門口,拉開門,脫口喚道:“貴棠……”她猛然間看到了站在徐貴棠身邊的老板娘,她的嘴裏像被灌進了水泥,張不得也閉不得,就那樣僵持住了。
徐貴棠老婆眼珠子閃著犀利的寒光,麵孔上卻掛著爛漫的笑容,道:“葉主任,我和貴棠來給你拜年,怎麽?不歡迎啊?”
葉采萍咬咬舌尖,用力平靜自己,慌道:“哪裏哪裏,沒想到啊……那麽客氣……請,請進,請坐……”她迅速瞟了眼徐貴棠,徐貴棠卻躲開了眼珠,將手中馬夾袋裏的禮品放在桌上,競不出一聲,蜷到沙發中,順手抓起茶幾上的時尚雜誌翻弄著。
徐貴棠老婆卻滿屋子轉悠著,這裏看看,那裏看看。葉采萍懸著心跟著她,生怕徐貴棠留下的用物被她發現。幸好,徐貴棠這半年極少到此,並無什麽痕跡被他女人察覺。
徐貴棠老婆裏裏外外兜了一圈,坐下了,生硬地笑著,問道:“葉主任,房子太舊了,你還住得慣吧?”
葉采萍猜不透她言詞背後潛伏著什麽,含糊道:“蠻好的房子,住得慣,住得慣……”
徐貴棠老婆橫了眼沙發裏的男人,道:“我一直在罵貴棠呢,一間舊房子,借給葉主任住就住了嘛,還收什麽房錢?葉主任你為我們公司是立下過汗馬功勞的嘛!”
至此一刻,葉采萍陡然明白了徐貴棠發來短信的用意,慌忙道:“哪裏的話,租房子,付租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體。徐總太客氣了,隻收我一千塊一個月。到別處,恐怕就要翻個倍了呢。”邊說著,邊替他們泡茶,茶葉撒了一地。
葉采萍先將茶遞給老板娘,又替徐貴棠端到茶幾上,瞬間與他對上了眼珠,卻像撞到兩顆木珠子。
徐貴棠老婆抿了抿茶,咂咂嘴唇,道:“貴棠,這茶葉好像就是我們老家人送來的那批大佛龍井吧?”
徐貴棠眼珠不離雜誌,隨口道:“嗯,我給公司中層每人都送了兩袋嚐嚐鮮,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
徐貴棠老婆格格格笑起來,“葉主任,你看我們貴棠,這老板做得辛苦不辛苦?”
葉采萍不知所措,隻好跟著她笑。
徐貴棠老婆突然刀起手落地斬斷了笑聲,一對眼珠飛速擲在了葉采萍麵孔上,道:“葉主任,新年新打算嘛。我和貴棠大清老早的來打攪你,一來給你拜個年,祝你身體健康,萬事如意。這二來嘛,有樁事體要跟你商量商量。”
葉采萍尚未落定的心又懸空了,訕訕道:“老板娘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好了。”
徐貴棠老婆道:“我兒子嘛女朋友總算敲定了,要籌辦婚禮了呀。”
葉采萍殷勤道:“恭喜恭喜呀!”
徐貴棠老婆便單刀直入,“這不,要給兒子置辦新房了。現在年輕人呀,都不願意跟老人住在一起……”
葉采萍頭皮一陣發麻,那女人的聲音像隻蒼蠅在耳畔嗡嗡嗡盤旋:“你也曉得,公司的流動資金蠻緊張的,我和貴棠盤算來盤算去,隻有將這一處房子賣了,給兒子做首付。所以嘛,隻好請你葉主任挪挪窩了……”
女人從背包中抽出一頁紙,在葉采萍眼門前抖了抖,“葉主任啊,我跟貴棠講了,決不能虧待葉主任的。這張支票,二十萬塊,算是我們貼補你的損失。你到外麵租房子也好,買房子也好。”停停,向前傾了傾身子,不無揶揄道,“聽講,你女兒嫁入豪門,房子大得好當足球場是吧?那這二十萬你就權當養老金吧!”
葉采萍記不清徐貴棠老婆如何將支票塞入她手中的?抑或是自己從她手中取過來的?她也記不清是如何送走了那對夫婦?她應允他們了嗎?她斥責他們了嗎?她當著他們的麵落眼淚水了嗎?
葉采萍終於清醒過來,她方才認清了徐貴棠的狡獪與老辣,不動聲色,不慌不忙,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自己從他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了!
葉采萍對鏡自憐自歎,眼角密密的細紋,鬢腳拔不盡的銀絲,這一切都提醒她,再想吊住那個男人是不可能的了。她將手中捏得皺巴巴的支票捋平了,就像捋平自己千瘡百孔的心境。這二十萬加上先前虞家給的三十萬,也有五十萬之巨了。憑良心說,單靠自己每月二三千元的工資,猴年馬月才能積到這個數目啊。她是想寬慰自己,卻止不住淚流滿麵。
徐貴棠的老婆慷慨地給了葉采萍十天時間,讓她到外麵找房子。葉采萍卻一日都捱不過去了,當即給爾雅掛長途,“爾雅你預產期快到了吧?什麽時候回來呀?媽想等你一回上海就搬到你那裏陪你,正好幫你坐月子,帶孩子……”
“媽——”爾雅長叫一聲阻斷了她,卻嗯吱嗯吱了好半天。葉采萍頓起疑竇,催著問:“你啞啦?到底幾號回來?媽好搬場呀!”
爾雅吞吞吐吐道:“媽……廷玉還是想回香港做生意的,他媽媽的意思,要我在香港生小孩,生下來就好有香港身份……他們,他們已經把鴻發苑的房子退了……”
爾雅細細巧巧的聲音卻像冰棱子紮得人耳痛心痛,葉采萍痛得打熬不住,摔下了話筒,任憑女兒在對麵一聲一聲地喊她。
葉采萍請章梅芳為她尋了一家可靠的房產中介,幾日內就在九亭新開發的住宅小區裏買下了一套兩居室,帶寬敞客廳和向陽大陽台的公寓。她搬出徐貴棠老屋的那天,便公事公辦向徐貴棠遞交了請辭報告。徐貴棠也公事公辦地簽了字,敲了章,並按公司章程補發了她三個月基本工資。
葉采萍現在是心裏空落落,身上輕飄飄,一輩子都沒這般閑逸過。她是閑不住的人,在新房子裏困了兩天,渾身的不舒服,便又去尋章梅芳,求章梅芳給她點生活做做,薪水少點也沒關係。章梅芳剛開了幾爿店麵,正缺人手,葉采萍做事又勤快又把細,自然是覓寶似的收下了她。葉采萍唯一的要求,不想去閘北、寶山的新店鋪做,就想留在她淮海路上的老店裏,哪怕多做點時間也心甘情願。章梅芳曉得她有淮海路情結,樂得成全她。
葉采萍每日從新居乘地鐵到淮海路上班,也蠻方便。她特別喜歡童裝店裏的生活,跟那些領著小寶貝來買衣服的媽媽外婆們聊聊天,為她們孩子的服裝出出主意,不知不覺就做成了一筆筆生意。更要緊的是,她依舊沒有離開淮海路啊。每日裏看著淮海路上車來人往的熱鬧,她心裏就很充實。有一天,她驀地發現路旁的梧桐樹冒出了新芽,整條淮海路便籠罩在一片鵝黃淺綠的薄霧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