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化
2011年11月,一位閉關長達十五年的女居士在喇榮圓寂。據說,這位居士95年到喇榮,96年曾回原籍廣東,97年開始閉關。最初,她還陸陸續續出關,出關的時候,她消瘦的身影會出現在繞轉壇城的人影中。
她穿一套單薄柔軟的運動衣褲,一條紗巾不僅包住了頭,還蒙住了整個麵頰,僅僅露出的兩眼上,帶了一副墨鏡。插肩而過之時,人們驚鴻一瞥,卻沒有見到她的真實麵容。
從2001年到2011年這十年間,她沒有再出關。2011年極樂法會即將結束之際,她離開了人間。這時,人們才知道她的存在。
她去世才十天,一個佛教論壇(地藏緣論壇)就刊出這樣一條消息:喇榮又一虹身成就事例:一位廣東籍女居士身體縮小、虹身成就!其根本上師為索達吉堪布!
喇榮的老常住大吃一驚:為什麽從來沒有聽說過、沒有見過、一點也不知道這個人存在?而且是一位居士!她就在她們身邊,一直和她們在一起,住在離她們很近的地方,在小經堂南側的山坡上,她的塴克房,距小經堂隻有兩棟或三棟小屋之遠。
她們每天早上上課時,都會從不同的小路去往小經堂。那些小路,距她的小屋隻有幾米或十幾米之遙。但她們從來不知道,在那一簇簇比鄰的小木屋之間,有一個狹小的庭院,一間老房子敞開的窗內,有一個人終年坐在那裏……
她圓寂之後,她的護關人——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菩薩,不敢給索達吉堪布打電話,在丹增活佛接待的時間裏,在11月中午溫暖的陽光下,走過男眾區寬敞的水泥大街,等在接見的隊伍裏。院門剛開,老菩薩抬頭之際,正見丹增活佛抬眼望向院門,看見了她。輪到老菩薩上前時,老菩薩忽然熱淚盈眶:
“上師啊,和我一起來喇榮的阿東,她走了啊。在極樂法會結束前兩天,我去看她,她和我說,她想走了。昨天我去看她,叫她已經叫不應了。我爬進去摸她,她的脈已經不跳了啊!”
活佛麵容沉靜,緩緩地說:“圓滿了,圓滿了。你們在七天裏,不要動她的遺體,任何人不要入內,不要去摸她。”
“要給她念什麽經呢?”老菩薩問。“念《二十一度母讚》和《普賢行願品》。”上師說。
第七天,老菩薩又出現在丹增活佛的法座前。“上師啊!今天已經是第七天了。阿東所在的班要處理她的東西了,要把她拿到天葬台去天葬,您看……”
“最好再放一兩天。”活佛說。老菩薩向阿東的法師傳達了活佛的話,法師打電話請示遠在香港的索達吉堪布。堪布在電話那一頭沉吟:“如果他們要處理,也可以吧。”
但是,對於阿東的圓寂,也有一些不同的說法。有人說,阿東走後,她的房中裏傳來駭人的聲音;有人說她沒有解脫,是丹增活佛超度走的;也有人說,上師當時說的是:“趕快處理。”
那天,阿東的班派了十幾個人,第一次走進她的小院。由於屋裏沒有立足之地,大多數人都站在小院中。在整個喇榮溝盛行鋁合金大玻璃窗的時代,人們驚訝地發現,她家的窗還是最早的那種木框小窗。從陽光直射的小院望進黑咕隆咚的小窗,幾乎什麽也看不見。
阿東坐化的那間房是裏屋,由於外屋的門緊鎖,人們隻能從敞開的窗口爬進屋裏。從小窗向裏看,看不見阿東坐化的身影。十多年來,日積月累的各種法本、班上分發的物品、食品、包裹和紙箱,堆滿了整個房間,屋裏沒有任何踏足之地。不僅如此,它們越堆越高,終於擋住了她的視線。
爬進小屋的人用牛糞口袋裝她的遺物和垃圾,裝滿一袋,傳出去一袋,一共裝了十幾袋。
她倚牆而坐、令人震撼而又畏懼的遺體,在人們麵前逐漸顯露。她跏趺坐,雙手打手印;皮膚白皙,瘦骨嶙峋,下巴微微低垂;一隻眼圓睜,目光清澈、平視前方;一隻眼閉著,看上去隻有三、四十歲,身體依然柔軟。
人們給她拍照、為她擦身、換衣,當她的遺體被抱到院子裏時,站在院子裏的道友訝然噤聲。那時,她依然睜著一隻清澈見底的眼,平視前方;她長及腰間的頭發烏黑、整齊有序,沒有任何營養不良的跡象;有人注意到她瘦得皮包骨;她赤著雙腳,十隻腳趾頭上,腳趾甲都有一指來長,向著一個方向自然彎卷。這樣的腳,不可能穿上任何一雙襪子,穿進任何一雙鞋子裏,在地麵上行走。
她的遺體被送到屍陀林,與其他屍體一樣俯臥、赤身裸體。天葬師揮起利刃,輕而易舉地割斷了她的長發,他將頭發往邊上一扔,又去抓她僅留的短發,將頭發連同頭皮,一起割了下來。此時,山坡上為她念經的隊伍中,念經的聲音驟然響亮。
據看到她遺體的人說,按正常比例,一個人的坐姿應該有半身之高,而她的身體卻看上去小了很多。但熟悉她的人卻沒有看到她的遺體。即使在最後的兩年中,老菩薩還聽到過阿東的聲音,卻沒有再見到她人,不知道她活著的時候變成了什麽樣。無人能就她生前與死後的身體進行比較,得出一個公正的結論。
在她死後的四十九天中,老菩薩裏裏外外奔忙,不僅為她交了《二十一度母讚》和《普賢行願品》的錢,還請僧眾為她念頗瓦。在她一屋子遺物中,還留了些錢,這些錢,都為她做了佛事。
老菩薩早上上課,下課後回家做飯,中午出去為她交念經錢,晚上還要做飯,聽索達吉上師講課。老菩薩忙碌了一天,晚上睡到床上時,才想起阿東真的走了。“阿東啊!”老菩薩喉頭哽咽:“你怎麽忘記了你發的那些大願了呢!你怎麽說走就這樣走了呢!你不是說,你成就之後要弘法利生,要把佛法傳到美國、傳到全世界嗎?”
一天,老菩薩收到一個手機短信,短信說:“我已經到了一個什麽地方。”老菩薩不會發短信,也沒有人給她發短信。阿東曾經告訴過她,她已經打通了中脈和任督二脈,老菩薩對此深信不疑,她認定這是阿東發的短信,是對她心中思念的一個回答。她找到一位堪布,詢問短信的來處。堪布說:“阿東已經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了。”
老菩薩告訴一位師父,阿東圓寂後,曾經給她發過一個短信。話音剛落,就遭到一旁女兒的搶白。與阿東一樣,至今,老菩薩仍現居士之身,而女兒圓理師卻已在喇榮出家十七年,目光炯炯,說話擲地有聲。
圓理師說:“我看過那條短信,我認為是誰發錯了短信,這樣的短信是很多的。短信上說,我已經到了一個什麽什麽地方,地名很陌生,我已經不記得了。”
2. 逝水流年
老菩薩與阿東同籍,都是先修氣功,出了點功能,而後,四處尋覓明師,要找到未來修行的方向。他們到過青藏等地,依止過清定上師等具德金剛上師,但終因法理不明,心中難安,於95年一起來到喇榮。同行的,還有女兒圓理師及當時一起的師兄弟們。他們共轉喇榮小五台,在五台的山峰上留影,他們的身後,是迢遠而又稀疏的小木屋。
當年,老菩薩隻有五十多歲,短發、精神爍爍。女兒圓理師年僅21歲,尚未出家。與十七年之後沉著、穩健的大將風度相比、那時的她英氣咄咄逼人。
那時的阿東,看上去隻有三十出頭,其實已將近四十。她穿一身白色洋裝:白色西式收腰獵裝、白牛仔褲,戴一副當今流行的巨型遮陽墨鏡、頭戴一頂白色寬沿太陽帽,相當時尚和美麗。她皮膚白皙、輪廓分明、麵容堅毅,不見絲毫笑容。即使沒有看見她的眼睛,也能感受她自信、毫不猶疑的目光。
她的麵容和表情,是如此犀利和堅定,似乎無人能欺騙和誘惑她,改變她的思想。據說,她從不輕信任何人的話。他人的判斷和見解、他人的修行道路和體驗,她會思索,但不會輕易相信和接受。她畢業於一所美專,據她的老師讚歎,她的色彩感超乎常人。那時,她已是廣州一個大學的美術老師。
她外向,性喜高談闊論。她聲音洪亮、沉著、淡定,她中氣十足,在獨自敘談時,她出口成章,常發出驚歎或強調之高音,或如歌詠一般由高至下的滑音,常常令她的聽眾大吃一驚,並深受其牽累。
她和友人大聲談笑之時,她的笑聲,抖落積年的灰塵,令隔壁友人的家人心髒驚悸。在喇榮時,每次,她從她的小屋出關,來到老菩薩家海談,老菩薩和圓理師都無法堪忍她旺盛的精力和對言談的興致。當她們精疲力竭倒在床上之時,她依然徹夜不眠,在老菩薩家廚房的角落裏通宵打坐。
每次,她的到來,都會引發老菩薩鄰居的抗議,她無比洪亮有力的聲音,不僅令她們不能看書、打坐、入眠,在她的聲音消失之時,它還在她們耳邊回響,令她們心髒早搏。
有多少人、多少人,沒有稱心如意的工作,沒有閑暇、沒有假期、沒有錢、沒有地位。而她,身為大學美術老師,每周隻有寥寥的幾節課,僅需用她攝人心魄之聲,對釋儒道之獨到見解、對歐美大師的感性體驗,描述如何用色彩和線條表達出心目中世界的真相,這對她而言,是如此輕而易舉。
她擁有無盡的閑暇和一年三個月的長假,她可以隨心所欲做她想做的一切:可以去藏地任何一隅求法、可以每日在家中麵壁、可以通宵達旦地與友人品茗,話題從生活、藝術轉向佛法……
她沒有家庭、沒有孩子、甚至沒有父母、沒有任何牽累,這樣的環境、這樣的修行條件,她還要棄之如敝屣。
她來到喇榮,成為年輕的索達吉堪布的弟子,卻似乎沒有得到過堪布的青睞。當堪布講法完畢,領眾回向之後,僧眾正欲散去,她,一個居士,卻對堪布所說之法提出了令她困惑的問題。她的聲音是如此響亮、吐音如此清晰,連走到經堂門口的道友也聽到了,驚異地回頭,停下腳步。
每個人都在等待,等待他們的上師如何回答。然而,堪布卻對她的問題聽而不聞,仿佛剛才回旋在經堂上空的是空穀回聲……
不止一回,即使是接待時間,她等在覲見上師的隊伍裏,來到堪布接見的小院中。輪到她時,她提出了她日夜思索的疑問。仿佛她的問題極為幼稚,不值一提,堪布對她的問話置若罔聞,留給她令人難堪的沉默。
她百思不解,又開始給堪布遞條。那時,堪布常年示病,她遞送的紙條中,除了問題,還有對堪布身體的種種保健意見。但堪布似乎認為她的建議非常荒謬,它們如石沉大海,沒有一絲漣漪。
在她閉關之後,每天聽兩位堪布的課,按時收聽新聞和保健頻道。她記錄、分析並總結,委托老菩薩或圓理師帶紙條給索達吉堪布,竭力推薦紅外線頻譜治療儀等各種理療儀器、保健藥物和營養食品;並委托圓理師上書給堪布,力求改變法會供牛肉稀飯的現狀。不知是不是也有她的一分因緣,不久,法王和學院多位堪布共同商議,廢除了此項習俗。
她出關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老菩薩家,與圓理師暢談。圓理師陪她去商店購物。她紗巾裹頭、蒙臉,隻露兩隻眼,令迎麵而過、猝然看見她的覺母們大驚失聲。
課後,她在圓理師的陪同下,去堪布接待的小院中,覲見索達吉上師。由於閉關期間,她隻穿一套衣服,長時間沒有洗換,她不得不借老菩薩的衣服,穿在外麵去見上師。誰知,當著幾位師父的麵,她遭到堪布厲聲嗬斥。
那時,年輕的堪布常年心髒不適,麵色黧黑、嘴唇深紫。堪布沉著臉,說:“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幹什麽!”
上師對她的態度,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圓理師回去安慰她:“也許,上師是把你當作法器。”雖然在上師麵前頻頻受挫,但她依然不改對上師的虔敬。她認為前世,她是上師爐霍多芒寺中的一位喇嘛。至於她是從何渠道得知,是否可靠,則不得而知。
早年,她還認為,自己是美國舞蹈家鄧肯的轉世。這一說法,也許是源於她讀《鄧肯自傳》時,發自靈魂的撚熟。她覺得她和鄧肯是如此相像,她們對自由的熱愛、對拘禁靈魂的一切桎楛的反抗、對社會既定準則的蔑視……在寂寥的藍天之下,她們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任何與心靈的解放和自由無關的事物。
從96年最後一次回廣州後,她再也沒有回過家。她沒有身份證、沒有醫保卡、沒有社保卡,是活著、還是死了?沒有人可以證實……
有一年,她哥哥打電話給老菩薩,說阿東已經長時間沒和他聯係。他認為,他妹妹已在藏地遇害,他要登尋人啟事。在老菩薩的極力勸說下,他相信了阿東還在閉關的話,踏上了高原之旅。
他不是沒有看過《金剛經》等介紹佛教教義的書籍,尤其是他妹妹常年不歸之後。但他無法理解,在他看來,他妹妹的所謂閉關,僅是基於形式的一種修行,是一種極為刻意的、反對自然的、終將一無所果的修行歧路。
促使他下決心西行的,是他收到了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是一位從未謀麵的江西居士。她剛從喇榮回到原籍。她說:“你快去喇榮,快把你妹妹接回家,你妹妹的神經已經出問題。她再這樣下去,就會毀了。”
他從成都坐上了破敗的雙層臥鋪大巴,在兩天之後,走進了妹妹的小屋。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他發現,妹妹的房間裏沒有床和被褥,隻有一塊一平方米的坐墊,放在裏屋的牆角裏,他妹妹終年坐在那塊坐墊上。他不但無處可睡,連一個坐的地方也沒有。
妹妹的小屋中,沒有衣櫃、沒有櫥櫃、沒有炊具、沒有佛台……除了兩間狹小的木屋,木屋布滿灰塵的地上堆積的食品、法本和紙箱,她什麽也沒有。
他曾經,寄給她那麽多、那麽多錢,她可以買所有這些生活資具。如果一個人的頭腦還正常和清醒,是否會過這樣一種非人的生活?
他們長談了一夜,不僅是他觸目所見的一切,包括他從他妹妹口中聽到的一切,令他深信不疑:他的妹妹,已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開朗、正常的人。她的世界裏,充斥了人們看不見的一切。她的上師、道友、師兄弟們雖然也在學佛,但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生活。他們都還正常,而她,已經徹頭徹尾不正常了。
在他到達喇榮的第二天淩晨四點,他離開了妹妹的小屋,在星空下,徒步走到洛若鄉。他凍得嗦嗦發抖,終於乘上了駛向平原的長途汽車,在兩天之後,他回到成都。而後又坐上飛機,飛回廣州。
除了阿東的哥哥,學院中,僅有的幾位知道她的幾個師父中,有人認為她已神經錯亂。有人聽到她的窗內,半夜傳來悲哭。他們告訴圓理師,圓理師冷冷地反駁:就算她半夜哭了,這是證明她精神不正常的理由嗎?
圓理師給她送飯,在黑洞洞的小窗外,站著和她說話,她們一聊就是四五個小時,直到夜色降臨。圓理師凍得渾身發抖,雙腳僵直,最後,不得不疲憊不堪地爬回自己家中。
她發現,阿東不僅頭腦清晰、反映迅速,而且,隨著時間推移,她所說之語,越來越精要、句句都是竅訣。她最為強調的就是對上師的信心,她們反反複複談的都是如何依止上師、如何修心的問題。有時她傾聽圓理師的問題,幫圓理師分析。一個深諳修行要點、見解一針見血的人,可能腦子有病嗎?
但是,有一個疑問,一直深埋在圓理師的心中,持續了十多年。那就是,阿東入的是什麽定?她所見的本尊和上師,究竟是真正的淨見,還是魔障的幹擾?
從外相看,阿東的見解沒有問題,但是,她的有些話,卻讓圓理師生疑。按照阿東的說法,本尊常常和她對話,指導她的修行,有時她對老鼠生嗔,本尊立刻會指出她……她也和上師完全相應,上師經常加持她,給予她指導。但是,就像上師當麵沒給過她溫言和美語一樣,在她的境界中,來自於上師的,唯一是嗬斥和批評。
每當圓理師轉達她哥哥的來電,勸她出關,回廣州辦身份證時,她總是說:“我也急啊,我也想出關,有那麽多事情等著要辦,我也急得不行。可是,我出不了關,我身不由己啊。”
是她圓理師無法親證的一種境界?還是阿東受到了所謂“本尊”的控製?這,難道是一種正確的修行和入定?有一次,圓理師給她送飯時,向她提出了這個問題。
“是,我也一直這麽懷疑,”阿東說:“我一直想找機會問上師,上次出關時,我找機會問了益西上師。”
“益西上師怎麽說?”
“那天,益西上師低頭看了我遞上去的紙條。紙條上的問題隻有幾行,但益西上師卻似乎看了很久。之後,上師抬頭,對我說:‘你要好好祈禱法王,要修上師瑜伽。’”
在最後的五年裏,圓理師作為益西上師弘法事業的一位發心法師,聞思修與發心都極度繁忙,隻看過阿東兩三回。但每次,她從阿東的小院離開時,心中的疑慮都無從開解。她一直想找機會詢問一位具德上師:阿東的淨見是否真實?她是否安住在真正的大圓滿境界中?
但是,那多年來,她都沒有遇到一個合適的機會。也許,是她常常想,即使問了,聖者也不會說……
3. 滄海桑田
在後來的日子裏,圓理師幾乎忘記了阿東。偶爾,聽母親談起阿東時,她會驚異,她曾經的好友阿東,居然還坐在那間小屋的牆角裏!在那麽多年、那麽多年過去之後,在她們每個人都已經把她忘卻之後,在每個人都日漸走向衰老之後,她依然還活著,沒有走出過那扇院門……
這十年中,喇榮溝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2003年初,金剛降魔洲成立金剛部及五部大論班,為其六年的五部大論正式開始傳講……
2003年冬,法王如意寶圓寂,人們從五湖四海趕到喇榮,排起長龍,覲見法王日益縮小的法體……
2004年,索達吉上師傳《心性休息》下冊的大圓滿密法部分……
2006年,索達吉堪布網絡弘法從《入行論》拉開帷幕,正式成立教務處,智悲佛網、智悲論壇、網絡佛學院正式對外發布……
2007年,上師發布“啟動愛心”的演講,上師的慈善事業、學會的愛心活動由此在全國開展……
2008年,全新、凝重的喇嘛大經堂正式啟用……
2009年,第二期網絡弘法計劃正式實施,繼《入行論》之後,開辦了以學習中觀、現觀和因明為主的“聞思A”班、為密法初級班做準備的“前行班”及老年“淨土班”。無量信眾通過第一期的聞思,樹立了正確的見解,增上了對佛法的信心……
2010年11月,覺姆大經堂舉行盛大的開光典禮……12月,索達吉堪布傳講無垢光尊者“三大休息”……
2011年,居士林老年經堂投入使用……
昔日的喇榮溝之貌,已全然改變。泥濘的小路鋪上了水泥,一層樓的小木屋變成了二層乃至三層樓閣,小木窗變成了鋁合金大玻璃窗;學院的燈光工程如蓮花一般,如銀河落入喇榮溝,在夜間閃爍著迷人、璀璨的光芒。這方圓少有人煙的山溝之中,竟是一派如此繁榮、昌盛的佛國景象。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這麽多人來到喇榮,在那裏定居,每日聽聞、講辯、修習佛法,改變了相續;
那麽多人在因緣不具之際,飄然而去,漂泊到異地他鄉;
狹路相逢之人,已是全新、陌生的麵孔;
阿東四邊的小屋都已重新拆建,全都起了二樓。她褪了顏色的兩間塴克小屋和小院,塌陷在重重樓閣的包圍之中,仿佛已經埋在土裏,成為廢墟。
在她去世前幾年,有一天,對麵二樓的窗上,一位師父看見,從那扇終年敞著、不見人影的木窗裏,爬出一個人,衣服一條條、一縷縷掛在身上,令那位師父驚駭莫名:“她……比米勒日巴還要米勒日巴……”
後來,那位師父還常常站到窗前,注意她的小窗,卻再也沒有看見過她,穿著襤褸之衣,爬出她的木窗,站到高原的陽光下。
老菩薩是她忠實的護關者,兩天一次,為她送去煲湯、送去一小碗熱飯菜,她沒有水的時候,給她打一瓶十斤重的金龍魚油桶盛的龍泉水。
這十年中,她不生火、不煮飯、不燒水,老菩薩提去的水,她也隻是漱漱口。她也讓老菩薩給她買食品,也許偶爾,除了送去的飯和湯外,在她感到饑餓的時候,她也會吃一點幹點。在她離世之後,人們發現,她的房間裏,堆了那麽多、那麽多食品!一些食品袋已被拆封,但是很顯然,她沒有胃口和食欲,裏麵的食品都沒有怎麽動過。
十年中,學院發的法本、信眾供養的衣物、法會會供品、她哥哥寄給她的包裹、幾位尚存的老友送去的食品、她自己讓老菩薩買的食品,漸漸堆滿了她的整個房間,遮住了她的麵容。護關之人,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隻能看見她一條雪白的手臂。她用這條手臂遞出一根長長的棍子,送飯的人,用棍子把保溫飯盒挑著,顫顫悠悠地遞進去。
這十年中,她沒有洗過澡,身上的衣服也沒有換過。無論是什麽季節,她身上的衣服既沒有增添、也沒有減少。她從來不披大氅,似乎也沒有大氅。
她伸出的那隻手,袖口如《白毛女》中的喜兒,隻掛了幾綴布條。她所穿的衣服,如同《中觀莊嚴論釋》中所說的一地菩薩的煩惱,徒有衣服之形,稍許碰觸,就會灰飛煙滅。
曾經有幾次,圓理師聽索達吉上師批評有些閉關人不講衛生,她認為可能說的就是阿東。早年時,阿東時常和她暢談未來,她不僅渴望虹身,而且希望能不舍肉身飛往清淨刹土。她計劃修行成就後出關,飛往她姐姐居住的美利堅共和國,將喇榮殊勝的法教傳遍歐美。
她身居美國的姐姐已和她闊別幾十年,一直盼望她有朝一日能回到廣州,飛往美國與她一見。她還有一位在海外的哥哥,對她走火入魔的修行嗤之以鼻,他說他一分錢都不會給她……
這些年來,她的身體出奇地健康,從未間斷過聽聞兩位上師的課、看兩位上師的法本,未間斷收聽新聞聯播。她為上師們的利生事業欣喜若狂,對喇榮新貌充滿了新奇,對她小屋四周的高樓視若罔聞。她曾和老菩薩一起修頗瓦開頂,老菩薩由於瑣事繁多,頂穴早已閉合,她卻一直保持著,修行未有間斷……
4. 哥哥
2011年7月,阿東的哥哥再次來到喇榮。他來到索達吉堪布的法座前,雙手合十,神情悲戚,仰望著上師仁波切,他的聲音是那麽低沉、無助、令人深深地同情。
他說:“上師啊,我請求您,請求您讓我妹妹出關吧!她要修行,是她的自由,我尊重她的選擇,但是,她也要顧及到她生活的社會、她的環境、她的生存。我們家,我是她國內唯一的親人,現在,我還活在世間,我還能幫助她、資助她,萬一我死了呢?誰給她寄錢?誰幫她養老?上師啊!請您讓她出關,跟我回去辦身份證和社會保險,無論我在和不在,她都能活下去……”
上師拿過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一行字並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開許某某某出關,跟她哥哥回廣州辦身份證。
阿東的哥哥雙手接過紙片,一腳高、一腳低地出了經堂,漆黑中辨認著小路,回到了妹妹的住處——他住在妹妹的外間,一個根本不能住人的地方。
他每天央求他妹妹:“你看,我隻帶了這麽一件毛衣,現在,早晚是那麽涼,再這樣住下去,我肯定會感冒、會病倒,上師都已經開了紙條,你還在等什麽?”
“如果你願意住在廣州,你就住在廣州,我也會照顧你,這就是我的命;如果你願意辦完身份證和社會保險回到這裏,我也不阻攔你,這也是我的命。我隻求你從你的座位上站起來,穿好衣服,跟我坐長途汽車回去,把這些事辦了。你畢竟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身份證,你寸步難行;如果沒有社保卡,你老了以後,什麽都沒有,看病都沒有錢。我什麽都會幫你辦,所有的錢,我都會給你付,以後你要怎麽樣,我隨便你,我都接受,我不接受也得接受,這就是我的命……”
十年後,當他再一次回到這個小屋,再一次,他似乎進入到一個連夢中都不可能存在的情境中。而這幅情景,卻實實在在地呈現在他麵前。不僅如此,他還無法走開,回到他的世界。
他不顧高原反應,忍著暈眩、心悸和撲鼻的灰塵,終於清理了外屋的垃圾,在狹小的外屋鋪下一張床墊。他躺在積年的塵灰和蛛網之下,一邊緊挨生鏽的鋼爐、一邊被木夾板之間的冷風吹拂。他要這樣躺著,直到他妹妹從她的座位上站起來。
他買了一床被子,卻依然冷得簌簌發抖。他不知道他睡在哪裏,也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早上,他不能離開他的被窩,因為他隻帶了一件薄毛衣。好不容易離開被子,卻沒有一點溫水可以洗漱。他想吃一點東西,卻沒有煤氣、鍋子,沒有蔬菜、雞蛋、大米和白麵……
為了能吃到一日三餐,他不得不去漢僧店,買來維持生存的炊具:刀、砧板、鍋、琬、飯勺、筷子、電爐、電插板、十字刀、螺絲……他又去龍泉水打水。
他買來了牛奶,因為沒有安裝好電爐,隻能一口一口喝著冰冷的蒙牛牛奶。他艱難地跨過一地的垃圾,把盒裝牛奶遞給他妹妹。他妹妹卻要求他清洗牛奶的外包裝盒。
他不敢相信,他聽到妹妹很認真地說:“你幫我洗兩遍。”
“牛奶盒還要洗?還要洗兩遍?”她的哥哥爆發了:“你沒有什麽問題吧?你看看你生活在什麽樣的地方?你這麽愛幹淨,怎麽生活在垃圾堆裏?生活在老鼠屎裏?怎麽不會稍微整理一下你的房間?你能聞到這個房間是什麽味道嗎?你看看,你所有吃的東西都已經被老鼠爬過、吃過了,你還能吃嗎?你吃了不會生病嗎?你這麽衛生?還要把外包裝的牛奶盒洗兩遍?”
隻要他一到來,這個如同被人遺棄的小屋就會彌漫硝煙。兄妹倆的對話充滿了糾結、痛苦和無可奈何。任何一種好意,都會以不解的質疑和忍耐告終。
阿東的哥哥站在白晝如同黃昏的黑暗屋子裏,低頭辨認著一包又一包食品、紙箱、試圖把可用的物品和垃圾區分開來。他無法理解妹妹的行徑:“你為什麽要買那麽多吃的東西?你既然根本不吃,為什麽要買它們!你看看,這些食品都已經過期了,即使你想吃,也不能吃了,你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買那麽多食品?”
“唉!你囉囉嗦嗦、囉囉嗦嗦,說這個、說那個,嘮嘮叨叨,我的老天!”阿東說:“你可不可以不說啊!你整理這個、整理那個,我沒有讓你來幫我整理啊!我如果出關,半天我就會整理完。我如果不出關,你整理這些,對我又有什麽用?這是我的生活,你不要管好不好?你不要來打擾我好不好?”
“我不要來打擾你?”哥哥說:“你看看,你看看!你生活在一個什麽樣的地方?你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
雖然很久以來,阿東的哥哥就認定妹妹精神有問題。但很多時候,他會想,也許,隻是由於不同的信仰,致使他曲解了她對生活方式的選擇。由於她與一種古老、神秘的修行傳統的結合,她的行為變得撲簌迷離。但此時此刻,他再一次悲哀地發現,這是真的,他沒有歪曲她、誤解她、誹謗她,她的確有病。
一個精神正常的人,不會失去這樣一種判斷力,不會去買來一房間的食品卻不去吃它們;不會任老鼠在她身邊爬來爬去,在食品包裝袋中鑽來鑽去;不會不知道洗澡、換衣服、做飯和吃飯,方便的時候,用一根管子接到外麵的水溝裏!
這時,他看見一堆法本和食品下麵有一個眼熟的紙箱,他撥開堆積之物,用手電照著它上麵無法辯認的包裹單,即使那上麵所有的字跡都褪色,他還是能認出它——這是幾年前,他給她寄的營養藥物和食品!她居然從來沒有拆開過它!
一個精神正常的人是否會讓她的親人每月或隔月給她寄一個包裹,在收到包裹後卻不打開?況且,裏麵都是她欽點的物品。她一一告訴他缺什麽,需要給她買什麽。
他曾經在食品商店和大超級市場來回尋覓、反複挑選、比較;他打的,從一家藥房到另一家藥房。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欠了她,不知道為什麽一定要還她,不知道為什麽不得不大汗淋漓地跑來跑去,每月把他好不容易掙來的錢從郵局匯到她的一個道友的賬戶,並且花很多錢買下這些貴重的營養物品,到郵局打包寄給她。
因為他們是一母所生?因為母親在離世之前把他叫到跟前,關照他一定要照顧他的妹妹?因為她是他在國內唯一一個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他的母親就是這樣,像他現在這樣對待她,做她的工人,為她出錢出力,卻沒有得到她的好言和回報。她隻對她的父親好。現在,父母親都死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繼承和充當了母親的角色,做她的工人,為她出錢,為她出力,被她嫌棄。
他久久地、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幾年前寄給她的紙箱,當他抬頭,他似乎看到了亂七八糟的物品下又一個沒有拆封過的箱子,他熟悉的、郵局專賣的紙箱,來自一個地方,出自於他的手,是他的心血和血汗的結晶。如果她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踐踏、蔑視、坑害她的哥哥,那隻有一個解釋,她已經徹底不知道她在做什麽。
又一場爭執在彌漫著塵灰和異味的房中響起。在不可理喻、莫可名狀的悲憤中,他放棄了為他妹妹整理房間的所有努力。他離開她的房間,走出小巷,他無處可去,隻有來到高高的壇城上,像藏人一樣,坐在一個角落裏曬太陽,呆呆地眺望著遠處的山巒。
雖然他買了一堆炊具,但由於沒有一個可以放下砧板和鍋子的桌子,沒有足夠的飲用水和下水道,他始終沒怎麽用過那些東西。中午的時候,他走進一家小店,吃了一碗北方的麵片。在他的飲食習慣中,這樣的食物實在是粗陋不堪、難以下咽。他又回到妹妹的小屋,和她開始了又一輪的爭吵。
隻有身臨這樣一個地方,他才知道,每一頓吃到嘴裏的飯菜都可以是這麽艱難。
即便是這樣,他還是勸妹妹跟他回廣東。如果妹妹回去,他就不得不每天為她做三頓飯,被她驅使,到城市裏去尋找她需要的東西。此生,他沒有為任何人做過這樣的事,卻還要懇求她回去,承諾直到他臨終之際,一直會做她的錢包和工人。
他終於逃離喇榮溝之後,很快又從廣州返回。此次,他帶來了足夠的毛衣,決定幫他妹妹修葺一下她的院牆和外屋,並再一次勸她回去,跟他辦證。因為圍牆年久失修,已經傾斜,隨時隨地會頹倒,將他妹妹的小屋埋在一堆瓦礫中。
2011年8月,這是他最後一次來到喇榮。他再一次拒絕妹妹為他安排的每天聽法師講課的計劃。他一邊抱怨他妹妹,一邊找工人砌牆。那段時間裏,禪音師經常中午過來,隔著小窗,和他妹妹聊天。禪音師離開時,他跟著她到院子外麵,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沉重地告訴禪音師:“她這裏有病,你不要和她來往。我是好意,我是她哥哥。我不忍心看到你來找她。真的,她這裏有病,她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處。”
在砌起一堵兩米高的石牆並對外屋進行整修之後,他沒能說服妹妹,一人回到廣東。兩個多月後,他接到老菩薩的電話:
“阿東啊!哦,不是啊,阿東的哥哥啊,你的妹妹她走了啊!她的脈搏已經不跳了啊!”
在接下來的兩天裏,他心中空空,從公寓的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他不需要每月再去郵局匯款;去藥店尋找他妹妹指定的營養藥物;不必再為這個人付長達十五年的社保金;不必再擔心有一天接到一個電話,聽到她被殺害、被偷盜、奄奄一息的消息;他和她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他已經解脫。
他拒絕回到喇榮,一應後事交給老菩薩,是土葬還是是天葬都隨便他們,老菩薩願意怎麽做就怎麽做,已經和他沒有關係。
他深信妹妹死於心肌梗死,因為老菩薩說,她在死前的一些日子裏,一直說:“我覺得冷啊,好冷啊。自從我哥哥修了房子和牆,我一直覺得冷。”十多年來,無論是春夏還是秋冬,她的小窗一直敞著,她從來沒有感覺寒冷。她走的前一天,有人給她送飯,那天,她說她心髒不舒服。
他的心中,一再浮現八月的景象。他站在小院的太陽下,看著磚牆砌高,他的妹妹坐在裏屋的牆角裏,禪音師站在小窗外,長時間和他妹妹聊天。雖然隔著兩三米遠,他妹妹的聲音,依然那麽低沉、清晰而又響亮……
5. 生命的狂潮
阿東圓寂四十九之後,在一個難得的星期天上午,一抹日光射入房中,圓理師一念憶及阿東,一時思路停滯,不知向何處去。
在如此漫長的歲月中,阿東曾經過多少險礁?多少暗灘?上師諸佛又曾經給過她多少庇護?多少加持?最後又如何圓滿?圓滿到何種層次?隻有上師和諸佛菩薩才能知道了。
這天,圓理師似乎不再想做什麽。她起身,從裏屋找出一本《鄧肯自傳》。既然阿東年輕時,曾在一段時間中,將自己的靈魂與舞蹈家鄧肯合二為一,此時,圓理師觸目所見的文字,似乎就和阿東有了神秘的聯係。她順手翻到《鄧肯自傳》中的一頁,停了下來:
“無論我是名列前茅或是成績一塌糊塗,對我而言,上課都是一樣地了無生趣。我總是巴望著3點鍾到來,就自由了。我真正的教育是從晚上開始,母親會為我們彈奏貝多芬、舒曼、舒伯特、莫紮特、肖邦等大音樂家的作品,或大聲為我們朗誦莎士比亞、雪萊、濟慈或彭斯的詩篇。這些時光總讓我們心馳神往。大多數詩詞母親都朗朗上口,基於模仿的心態,有一天在校慶上,六歲的我當眾朗誦了威廉.萊托的《安東尼致可婁巴特拉》,滿座皆驚:
死亡離我不遠,埃及啊,離我不遠了!
生命的狂潮猛然而退……”
在最後的一年中,已在學院出家八、九年的禪音師聽說了阿東。禪音師素喜禪修,在初到喇榮的早期時光中,她的房間裏沒有床。她曾經和阿東一樣,夜不倒單。在後來漫長的時光中,她沒有把精力撲在聞思上,而是常常閉門坐禪。在聽說阿東之後,她在一位護關師父的帶領下,來到了阿東的小窗前。
阿東並無半點怪罪之情,自然、熱情地回答她的種種提問。站在小窗外,禪音師左右張望,甚至把頭伸進窗裏,聞到一股難以忍受的異味,卻不見阿東其人。
“你為什麽不出家呢?”禪音師問。
“我沒有想過這件事”,阿東坦白地說:“我想的隻是怎麽把法和我的心結合在一起。僧眾也有凡夫僧和聖者僧,要超凡入聖,不容易啊。假如是一個大根器的人,也不會在乎出不出家,哪裏都是道場,哪裏都是佛門。”
禪音師怕阿東聽不見,對著麵前的一堆雜物,大聲說:“前幾年,我一直在發心,今年我不再發心了,想修行。但我聽上師的話裏,似乎不是很讚同這樣的做法,你是怎麽看這個問題的?”
“世界上做一點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啊。”阿東的歎息聲悠悠傳來:“如果一個人能發心發一輩子,這個人也是不簡單啊。悲心不能退啊。”
“通過這些年的禪修,我覺得要禪修成就是很困難的。不知道你是不是這麽覺得的,我現在想專修阿彌陀佛……”
“修阿彌陀佛雖然非常好,但你不要對密法失去信心。為什麽密法叫果乘呢,是當下頓悟的,直指人心的,沒有說的。你一悟道,就是頓悟道,假如你是頓悟的根基,那你不修密法就太可惜了。現在為什麽要講淨土宗呢?就是看到很多眾生的根基,沒門啊。還是修淨土比較穩妥。那個艱難道不好修,給你們一點方便道,就這麽簡單。大圓滿法是智慧和悲心都達到最高、達到最完美的一種結合。”
“那,是不是每個人都要像你這樣修苦行呢?不苦修是不是也能成就呢?”
“很多人說,我實在受不了你吃的苦!那就各由自取了。越修下去,你就越知道,世間法和出世間法水火不相容。”
“那,你覺得修行最重要的是什麽呢?”
“最最重要的就是上師瑜伽。真正到了你能把你的上師當作眼睛一樣愛護,這麽容易啊?!假如你和上師有宿世因緣,最好,加持最快;假如沒有,通過看上師的傳記、觀察、思維功德,增上對上師的信心。”
“你覺得我修行上哪方麵比較欠缺呢?”
“你比較理智,你內心貢高我慢有多少?還是有一點。但你總的來說還是比較平和的。但在有些關鍵的時候,也會受外麵的影響,會愛麵子,會不甘示弱。但沒有爭上心也不好,人要有爭上心,有時候正確和謬誤就隻差了一點。要分清,什麽是攀比,什麽是不甘落後。不甘落後不等於攀比,攀比是貢高我慢。你不甘落後是正常的,難道有誰自甘落後?但我不甘落後的情況下,並不驕傲自滿。越是有智慧的人越謙虛,越有智慧的人越慈悲,如果一個人沒有慈悲心,自我膨脹,就是大愚癡。這些界限要分清楚。人貴有自知之明。老子講,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力,自勝者強……”
那一年,禪音師去看望過阿東幾次。每次,當她出現在阿東敞開的小窗前,叫她的名字時,阿東似乎都隨時準備著,仿佛她正在廚房準備午餐。她會立刻答應她,放下手中的一切,與她娓娓長談,似乎她一點也沒有打擾她。
以前,圓理師給阿東送飯時,尚能看見她兩米遠的坐影,而禪音師看到的卻是一堵高牆,除了她伸出一條棍子的白白的手臂。她流自內心的聲音,沉重而滄桑,卻依然洪亮,穿過那堵雜物組成的牆,在小屋中回旋震蕩。
一次,她帶給阿東一條圍巾,阿東立刻把它披裹在身上。還有一次,她帶了一串葡萄給她,阿東急切地說:“你能幫我把這串葡萄供養給上師嗎?”
禪音師很猶豫。這麽一串小小的葡萄!供養上師,未免有點寒磣。她推托:“上師?可是,現在,怎麽能找到上師呢?再說,隻有一點點葡萄……”
“沒有關係的,不要緊的,現在能找到上師的,你把葡萄送到自在師家,他會給上師送去。”
不僅葡萄沒有被供養給上師,阿東希望禪音師代為詢問的一個問題,也沒有被傳遞到上師那裏。
有一次,阿東問:“你能幫我問上師一個問題嗎?你幫我問問上師,虹身成就的驗相是什麽?”禪音師有點害怕,她不敢走到上師麵前,問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她不得不鄭重地記下她的問題,以便有一天,真的有這樣的機會。
8月,阿東的哥哥正在院子裏給妹妹修圍牆,禪音師站在小窗外,與屋內的阿東交談。阿東和她約定,年底之時出關,和她一起去廣州。
在阿東圓寂之前的日子裏,阿東幾次讓老菩薩找禪音師,說有話和她說。那時,禪音師住到綜合樓裏,以閉方便關的方式,每日念修阿彌陀佛心咒,老菩薩幾次去她家,都沒有找到她。
2011年11月極樂法會期間,喇榮溝傾城而出,四眾弟子在居士林的新經堂外,齊誦阿彌陀佛心咒。喇榮溝顯得異常清亮和寂靜。法會結束前兩天,老菩薩用鑰匙打開阿東的院門,來到她的窗前。
阿東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悲哀:“老菩薩,我想走了。自從哥哥給我重修房子以後,我一直覺得很冷。我已經幾十年沒有見過我姐姐了,我去看我的哥哥和姐姐,和他們說話,但他們卻聽不見,也沒有人回答我。人死的時候也就是這樣了,人生一世,真的很可憐,沒有一點意義。我不想再留在這個世間了……”
“阿東啊”,老菩薩說:“你如果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你就走吧。如果你沒有把握,你還是出關,還是回去一次吧。”
兩天後,極樂法會結束了,老菩薩又提著不鏽鋼保暖飯盒,蹣跚著打開了阿東院子的門,來到她敞開的黑黑的小窗前。太陽一如既往地照射到她的窗欞上。
“阿東,阿東,阿東,阿東!”老菩薩叫著,屋裏沒有傳來任何聲響。十五年來,自從阿東開始閉關,老菩薩每次去送飯,阿東都會立刻答應她。
“阿東啊,”老菩薩說:“我來啦,給你送飯來了,你在嗎?你聽見了嗎?”她把不鏽鋼保溫盒放在地上,攀著油漆斑駁的窗框,伸進頭,竭力想望見阿東的身影。
老菩薩發出悲聲:“阿東啊,是我啊,你還在嗎?你還在那裏嗎?你聽到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