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動詞(作者:西嶺雪)

【尋找夢宿生】
    我和夢宿生是一類人,我們擁有超乎常人的能力,可以進入別人的夢境。但是我們在現實生活裏不能發生感情,隻有在別人的夢境裏我們才能去談情說愛。於是我們經常相約去一個人的夢裏,那個人被稱為宿主,未料,宿主不久就意外死了。

    遇見夢宿生的時候,我是一名心理治療師,開一家私人診所,因為得益於媒體朋友的宣傳,生意一直不錯。我經常會忙至淩晨,這樣忙碌的工作我並不喜歡,所以我聘用了兩個聰慧的年輕人一起坐診,自己做起了悠閑的老板娘。

    空閑的時候我喜歡旅行,我是在去稻城旅行時遇見夢宿生的。那是我在稻城的最後一晚,他與我住同一間旅社,他從遠處走來,一直靜靜地看著我,我有種緣分到來的喜悅感。他走上前來禮貌地問我,可以認識你嗎?我微笑著點點頭。

    那晚,他請我去了一家有情調的咖啡館,一直聊到很晚。他坦白說,他叫夢宿生,他從來不做夢,但他有個超乎常人的能力,可以隨意進入別人的夢境。他在現實生活裏不會和普通人發生感情,他一直在尋找同類。然後他深情地看著我。我接受了他示愛的眼光,因為我們是一類人,我們經常會出現在別人的夢境裏,尋找合適的同類談情說愛,我們的一生注定要寄生在別人的夢裏。

    我們互相傾訴了一些異於常人的煩惱。他說,他已經三十歲了,他的母親勸他找個女孩結婚,一年要約七八個相親對象給他,他總把事情搞得很糟,她母親幾次氣出了病。但是她不知道兒子一出生就不同於別人,他的愛情隻能給像我一樣的同類。

    當晚,我們雖然互相道了傾慕,卻連手也不能牽,這是我們祖先定下的規矩:我們的愛情隻能在別人的夢境裏進行,所以首先,我們要到同一個人的夢裏,那人被稱之為“宿主”,然後我們才可以相愛。我想起了一個一直來我這裏就診的身體康健的中年出軌男人,他看起來很有福相。我們約定以後一直去他夢裏。第二天,我就回了小城,他也回了雲南老家。

    那晚,我們如約在那個出軌男人的夢裏見了麵,男人由於那幾天心情過於灰暗,夢裏的場景都是陰天或者下雨天.我對夢宿生說,我很想跟你一起去曬太陽,這樣的天氣很冷。夢宿生便用溫厚的手掌撥亂我的頭發說,要有耐心哦。他脫掉衣服披在我的肩上,我感覺一股暖流傳遍了全身,我的心甜蜜極了,原來這就是愛情,這是我過去25年從未體會過的。

    第一次在夢裏見麵,我們一直十指相扣,窩在男人家的沙發裏,靜靜地望著窗外的雨,靜靜地感受著彼此身上的愛意。

    兩個小時後,我們的宿主被電話驚醒了,我和夢宿生就各自回現實去了。我們約好第二天晚上再見。

    再次相見時我們已經熟絡多了,他上前就給了我一個擁抱。那天,我們的宿主心情很好,夢境出現在陽光明媚的私家花園裏,是一個盛大的PARTY,我和宿生都換了氣質的禮服去參加,PARTY上,我吃了很多自己喜歡的黃桃沙拉與芝士蛋糕,宿生則一直很紳士地幫我續東西吃。晚上我們喝了一點點酒,我有點微醉,宿生便拉我出了人群,我們沿著小道走著,聽見樹叢背後有男女歡愛的聲音,不用說那聲音來自我們的宿主和他的小情人,他是個40歲的男人,家裏有妻有子,卻屢次出軌。

    我問宿生,是不是每個男人都那麽不知足呢?

    宿生說我太敏感了,然後他吻了我的額頭。我想問他愛我嗎?卻沒有問出口,因為微醉的我已經沒有了意識,漸漸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的頭有點暈,在家中睡了一個上午,心裏卻十分甜蜜。我期待黑夜的到來。這天晚上,我很想去宿主的夢裏找宿生,可是宿主跟小情人在一起,遲遲不肯入睡,直到淩晨5點才睡著。夢中的場景是很平靜的小巷,可見宿主已經很疲憊了。宿生見到我,一把將我抱到懷裏,他說以為今天見不到我了,他很想念我。還說昨天因為趕工作沒有吃飯,想讓我陪他吃飯,於是我們相擁著出了巷口。可剛剛出去,宿主的夢境就發生了變化,夢境轉換到了10年前,我們看見宿主在夢裏被一堆人圍劫,那時他還是個備受欺負的小混混。我是他的心理醫生,他對我說過他的以前,挨過刀、受過淩辱。

    宿生問我要不要救他,我裝作沒聽見,拉著宿生往另一個方向走。聽到宿主被毆打的慘叫聲,義氣的宿生想上前阻攔,我急忙拉住他說,你忘了,這對於常人來說隻是個夢,是過去發生的事,夢醒之後還是原來的生活。況且我們這類人不能阻止夢裏發生的事情的,那樣會受到懲罰。宿生隻好作罷,我們一起去吃了頓豐盛的午餐,然後吻別。

    我與宿生就這樣一直在宿主的夢裏與彼此相處,他是個溫厚的人,善良而富有正義感。宿主由於事業滑坡、壓力過大,經常會夢見不高興的事情,甚至會夢到富裕之前的受辱場景,宿生每次想伸出援手,都被我阻攔。宿生說,雖然我們隻是寄生在他夢裏的人,可是人的善良是無法改變的,為什麽不做點能夠改變他噩夢的事情呢,畢竟他給了我們相逢與相愛的機會。我被宿生的話打動了,於是我們決定為了宿主冒一次險。那確實是很危險的,因為夢裏的場景時常是刺激而不著邊際的,但是我們卻是真實的出演,假如有了意外,那意外會被帶到現實。

    那次,當宿主被幾個小混混用刀威脅時,宿生挺身而出,終於打退那幾個混混時,宿生的腹部和手臂上都挨了兩刀,鮮紅的血流個不停。我抱著他大哭,我說你看,我們的宿主早就跑了,他不會因為你的善良而改變本性。宿生笑著說,並不要求他改變本性,我隻想不要有太多可怕的事情驚醒他的夢,那樣,我們就會有更多的相處機會。我流著淚深深地吻了他。我讓他早點回到現實,趕緊去診所包紮,因為傷口很深,他流了很多血。

    從夢裏走出來時,我發現自己滿頭大汗,我隱隱地覺得我和宿生之間要改變些什麽。

    果然,那以後的一周內,他由於病情嚴重,沒有再來宿主的夢裏找我。而一周後,我們宿主的睡眠也越來越少了,有時候竟然一整天都不合一次眼,那樣我就沒有機會與宿生相見了。我每天都很擔心他的安危,每天都焦灼異常,無心工作。

    這天,宿主再次來到我的診所求助,說他經常做些可怕的夢,夢見被人追殺,問我該怎麽調節。作為一個心理治療師,我知道我該做什麽,他的狀況隻是事業與家庭壓力太大所造成,適當開解、讓他心理放鬆便可減輕,必要時睡覺前可服用少量安眠藥以安神。可是出於私心,我將安眠藥的藥量加重了,我希望他能長久地做夢,那樣我與宿生就有見麵的機會了,一周沒有見到宿生,我心中十分掛念,我不知道他現在的處境如何,我都快瘋掉了。

    可是,最壞的事情終於來臨。我不知道我們的宿主患了一種病,每晚都要吃一種治療心髒病的藥,這種藥不能與過量的安眠藥同吃,否則就會致命。當我在等待著進入他夢境時,他的呼吸越變越弱,漸漸停止。

    這對我無疑是個坍塌式的消息,一來因為私心我毀掉了一個生命,二來我與宿生永遠地失去了聯係。我去了宿生所居住的城市,發瘋似的找了他一個月,可是人海茫茫,哪裏會有他的影子呢?

    從此,我開始了頹廢的生活,不再過問診所的事,整天窩在家裏喝酒,晚上我會跑到很多人的夢境裏去尋找宿生。我碰見過許多的同類,向他們逐個打聽宿生的名字,都沒有消息。我經常在別人的夢裏喝醉,也經常跑到有暴風天氣的夢裏去懺悔,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年。

    一年後的一天,我在咖啡館裏遇見了辰,他的長相與宿生十分相似,我一下子被他吸引了。我一直盯著他看,他也注意到了我,並給了我一個微笑。

    晚上,我去了他的夢裏,原來他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他有著極度的自卑感,夢中回放的是他追求初戀時的場景,他經常將寫好的情書藏到身後,愛她的話時常說不出口。有一次,我就替他將藏在兜裏的情人節禮物,給了那個女孩子。女孩子很高興,拉著他的手,吻了他一下子。他在夢裏十分感激我,我教他學會了勇敢與自信。

    之後的一段日子,由於對宿生的過分想念,我經常去辰的夢裏。他有很多與宿生相似的地方,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喜歡上他了,可當我從夢境回到現實,卻發現那不是愛,而是戀,依戀他的樣子而已。於是我便不再每天去他夢裏。閑暇的時候,我邀朋友一起喝茶吃飯,以打發時間。

    一次,我出去吃飯,竟然看見了他。他走過來說,你經常出現在我夢裏。他對我講了他的夢,我靜靜地聽著,然後他問我相信嗎?

    我點點頭。他說,我認識的女人都是多疑的,你不是,你讓人感覺很溫暖。於是那個下午,他愛上了我。

    我沒有拒絕辰,因為我看見他,就會想起宿生,覺得他就在我身邊。我也沒有答應與辰結婚,因為我的心還沒死,我仍舊時常穿梭於各色人等的危險夢境裏,我知道善良的宿生喜歡拔刀相助。

    因此,我遇見過幾次生命危險。但是,我的尋找沒有停止 



    【巫醫】


    告別莊翔後,我淚流滿麵地在街上走,周圍的人影恍恍惚惚,從流淚的眼睛看過去,他們走路的姿勢古怪,比平常整整慢了一拍。我聽到四麵八方擠壓過來的笑聲,不是太清晰,卻像烏鴉嘶鳴一般可惡,終於,我心力交瘁不堪重負地暈了過去。

    還未真正清醒,嗅覺已被藥香環繞,果真是在中藥鋪裏,一老一小兩個人蹲在我身旁幫我把脈,我睜眼,老者便順著撫摸長長的白胡須說:姑娘,其實你又何必?我眼淚即刻湧了出來,我知道,他是在說我因情傷身,和莊翔分手又有什麽了不起呢?世上不隻一個男人,值得我這樣神思恍惚地痛哭流涕嗎?那個小孩,見我哭便依偎過來,聲音軟軟地說道:姐姐不必傷心,要不我送個妙齡永駐的絕世藥方給你。他容不得我拒絕,已將一本發黃的藥典塞進我手裏。我半信半疑地翻開書,沒想到這些方子真的很神奇,讓我瞬間就入迷,廢寢忘食地閱讀,忘記晨昏。再從書本上抬頭,爺孫兩人竟已離去,老人留下一封信給我,麻煩我暫時幫他們打理中藥鋪,如此這般,我便成為了“回春堂”的主人。    

    我現在是“回春堂”鼎鼎有名的巫醫。也許與莊翔的情事,還讓我一直無法忘懷,所以我不願麵對白天,隻有在墨染夜色裏,才能鎮定自如,從容開方。我脾氣古怪,隻在每天落日後開門行醫,但依舊門庭若市,因我愛著黑衣,開方大膽,所以城內的人都稱我“巫醫”。

    到我這裏看病的,男人居多。他們都有著各式各樣西醫無法下手的頑症。

    一個微微禿頂的男子,走進藥鋪,眼睛左瞟右看,像是懷疑有人跟蹤。我冷冷微笑,早已從藥典裏學得讀心術,男子的想法我又如何不明呢?他坐下後,還未開口,我已寫好處方:熟地三錢,甘草兩錢,杜仲四錢,鹿鞭一根,由“屍菌”作引,三碗水煎作一碗水。男子先是驚詫:醫生,你知道我得什麽病?就這樣胡亂開藥?我說:你不是因為臍下三寸的問題嗎?禿頭男立即麵紅耳赤,連連點頭:神醫啊神醫!我轉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包粉末給他,禿頂男如獲至寶,將我配好的中藥藏進懷裏,千恩萬謝著離去。

    接下來是個清瘦憂鬱的年輕男子,他剛坐下來,眼淚就打濕了我的黃楊木桌:醫生,請問世上有忘情水嗎?我緩緩搖頭。他竟憤怒地站起身來大嚷:城裏盛傳你是華佗再世的神醫,為什麽你連這點小病都治不好呢?我柔聲對男子說:你不要急,世上沒有忘情水,但是卻有忘情散,隻不過聞之奇臭,極少有人能忍住惡心服下。男子聽聞我的話,雙眼立即綻出光來,他一疊聲說:我要我要我要!醫生,多臭我都能吃下,價格再高我也願付!我開給失戀男子的是“阿魏散”。藥典裏有“黃金有價,阿魏難求”這句話,很多醫生誤解它是比人參靈芝還貴重的草藥,卻不知真的阿魏是來自幼兒屍體。醫生要在夭折兒童屍身尚柔軟時將他用網兜裝起來,掛在樹林裏,然後任由飛蟲來噬咬腐爛的孩子身體,掉下網兜的殘渣,便是阿魏,它最能讓人忘卻心頭糾纏情事。

    第三個男子,他癡戀一個女明星到了走火入魔地步,他給她寫血書,把自己所有薪金都買成她的影碟和CD,他在她演唱會前用剪報的字拚了一封信給她,他說,如果她不愛他,他寧願跟她同歸於盡。她再三忍讓,可他還這般氣焰囂張,女明星終於報警抓了他。但是他也沒有實質性的犯罪,很快被放了出來。他母親知道兒子繼續病下去隻會成瘋成魔,所以押著他來見我,聲淚俱下地懇求:醫生,我隻想他康複,哪怕折壽都願意!我要求單獨和那位悲傷的母親談談,皺眉問她:如果要你死呢?老母親吃了一驚,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點點頭輕輕應承:但你一定要治好我的兒子!她拿到我的藥,回家服下後很快就氣絕身亡了,屍體還迅速腐爛,我砍掉她一根白骨,熬成湯喂給半癡半傻的兒子喝,他飲下後不足一刻便恢複了正常。   

    寒暑過往整整三年,我還是不肯服下“阿魏散”呢?因為我還對莊翔抱著希望。這是一個蠢女人一廂情願的想法,但我無法擺脫期盼。我甚至還在夜裏數次跟蹤過莊翔。

    這三年,他經常喝醉,從前滴酒不沾的莊翔,大學畢業後成了真正的酒鬼。他有次喝醉,還在馬路上一邊蹦跳一邊唱歌,他的歌詞大概是自己寫的,跑了調,但仍舊讓人心酸:對不起對不起,一千萬個對不起,能不能挽回昨天的你?我幾乎衝動得想要揭開麵紗與他重逢相認了,倏忽,一輛載重卡車卻像瘋了一樣朝他的方向碾過來,我大驚,莊翔身後卻伸過一隻手來把他扯到了安全地帶,兩人一同跌倒在地。

    我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但眼淚卻落了下來,一滴一滴,冰涼得像珍珠。救莊翔的,是個相貌平平的年輕女孩。

    再以後,他不喝酒了,而是每晚到超市外等那個女孩下班。最初,他們之間隔著一米距離,一周後,隻有不到二十厘米,一個月後,她親昵地挽著他的胳膊,走路時蹦蹦跳跳,有著我當時初涉愛河的幸福愉悅神情。原來,他那麽容易就將我遺忘。

    我控製不住自己心底糾結的痛,開始按照藥典上的方法用符,我在符紙上寫:讓莊翔的影子留在地獄。    

    不出我所料,幾個月後,莊翔的新女朋友小惠找到了我,她一臉憔悴,看上去並不美麗,為什麽莊翔寧願選擇她,都不來找我呢?“回春堂”離他住的地方,不過三個街口啊,小惠怯生生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拉我回到現實:神醫,請你救救我男朋友吧!

    我點頭,盡量不動聲色:你先告訴我,他到底有哪些症狀吧!

    小惠開始輕輕哭泣:他每晚都做惡夢,夢醒後人也不正常,一直說自己跟一個女人糾纏在一起。他現在已經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醫生,我找了好多方子都治不好他,聽人家說您妙手回春,專門治療疑難雜症,所以,您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我壓住心裏的狂喜狂怒說:小惠,你帶我去看看那位女人,我才能對症下藥。

    小惠愣一愣,但是她很快又點頭,說好的,隻要你能救莊翔,醫生,我願意帶你去。

    莊翔,請原諒我在你身上用了蠱。我隻是不甘心,三年前你為何能這樣瀟灑地與我分手,棄我如同草芥呢?除了你移情別戀,我真沒別的好解釋。我隻想假小惠之手,查出讓我慘敗至今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小惠帶我走了很遠的路,快天亮時,我們才到達——墓園。

    她大概已來過很多次了,對路非常熟悉,很快就把我帶到一個漢白玉墓碑前,掩麵說:醫生,莊翔日思夜想的女人就是她!我視線移過去,竟然在墓碑上看到一麵鏡子,不不不,上麵的照片怎麽會是我如花的笑臉呢?轟的一聲,三年時光倒轉,消失得幹幹淨淨,連同小惠。

    很多人圍著我歎息,鮮血已經從後腦慢慢滲出來,四肢都骨折了,趴在十一層高教學樓的地麵上如同一隻被抽去脊骨的魚。莊翔慌慌張張跑了過來,抱著我大哭:是我不好!即使你喜歡上其他人,曾經對不起我,但是現在你又回頭來找我了,我是男人,應該大度的,我為什麽要拒絕你呢?你為什麽又這樣傻呢?我隻是說氣話啊,我愛你我愛你,老天爺,我要怎樣才能換回你……

    我的記憶都回來了。是我移情,但是被男人拋棄後又想回莊翔身邊,他稍許的遲疑,卻令我疼痛狂燥,跳樓輕生。我的淚無聲地落了下來,莊翔,莊翔。

    她醒了,爺爺!中藥鋪的孩子拉了拉白須老人衣服。老人點點頭,俯下身親切地問: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就喝下這碗湯水,我們也好趕路去奈何橋了……

【再也回不到當初】
   
    南瓜的手提包裏躺著一張麒麟酒店的晚會招待帖,允許帶一個伴侶,時間是18號晚上。

    今天已經是18號早晨,南瓜沒有和我提及晚會的事。他一直都在沉默。他吃完了煎蛋,喝了一杯牛奶。上班前,他換上了最喜歡的聖羅蘭。

    下午6點,南瓜打來電話回來,電話在留言係統上,他說晚上有事,要晚些時候回家,讓我不必等他吃飯。聽到了留言,我難過得蹲在了地上,抱著自己的腿想心事。

    南瓜比以前更有錢了,他的錢堆在各個銀行裏,來回流動,數目不詳。他的人際更廣泛了,越來越多的借口牽製了他回家的腳步。

    我不喜歡被動,身為有錢人的太太,我學會了當機立斷。我戴上厚重的墨鏡等候在南瓜公司門前,眼睜睜地看著他和一個青澀的女孩子嬉笑著走過。追隨著他們的車子,我到了麒麟酒店,在南瓜的車子前停住,看著他的車牌號發呆。

    車牌號是0211,我的生日。這是南瓜大費周折得到的號碼,剛拿到號時南瓜興奮得手舞足蹈,還說隻有我能坐在他旁邊,可現在他忘記了當時的快樂,也忘記了對我的承諾。

    我沒有進去捉奸,有什麽意思呢。自從南瓜生意有點起色的時候開始,我就做好了迎接這一天的準備。我不是死纏爛打的人,肥皂劇看多了,也學會了如何輕鬆放手,華麗轉身。

    回到家,我坐在床前看著巨大的結婚照發呆。結婚照裏的我被化了層層厚妝,帶了重重的假睫毛,整個人麵目全非。有時候半夜醒來看見那副照片,我都會忽然想,這是誰?

    那時沒錢,隻能選擇低劣的結婚照。我的意見是不照了,省下錢來不如添置一點家用。南瓜不肯。他說有些東西必須得留住的,就算留的不夠完美。

    經濟寬裕後我提起過重新去照一套結婚照,南瓜說我神經病,照片隻是紀念。現在或許我們可以照出更華麗的照片,但再也回不到當初的那個年紀了。

    就像是南瓜所說的那樣,我們再也回不到當初了。南瓜有了啤酒肚,我也有了法令紋,過去的堅定被歲月割得一片片,支離破碎。

    南瓜很晚才回家,他爛醉如泥,但還是歪歪扭扭地去了浴室洗澡。以前南瓜很懶惰,把洗澡視為累贅,後來我的私處得了一點小小的炎症,醫生說是私生活不潔所致。南瓜氣得扇了自己耳光,發誓以後不洗澡就不上床。

    在浴室裏他就開始嘮叨今天的宴會多麽無聊,他帶了公司的年輕美女去,去了後隻顧著喝酒把她曬在一邊,結果被另外一家公司的副總給帶走了。然後他嘿嘿笑了幾聲,不知道是炫耀,還是自嘲。

    洗完澡南瓜就睡了。我坐在陽台上看著天空,灰蒙蒙的,沒有一顆星星。我說我想回家鄉小鎮,那裏抬頭就能看見星星。南瓜在睡夢裏唔了一聲,接著翻了翻身子。

    我想罵南瓜幾句,還想揍他,更想摸摸他的臉。但是我做不到。我已經死了兩年了。

    兩年前我死於交通事故。很普通的意外事故,不過南瓜逃不出自責。那天他喝了少許的酒。他總是在說,要是他滴酒不沾,也許就能躲避開迎頭而來的那輛大貨車了。

    死前我就像是任何一個深愛著丈夫的女人那樣叮囑他要好好生活,再另外找一個女人,另外組織一個家庭。南瓜不聽。這兩年,他總是裝作我還在的樣子,沒事就往家裏打電話,雖然電話永遠在留言係統上,他還是堅持著和我說話。我留戀他的溫情,所以久久不願離去。

    清明前夕,南瓜抱著我回到了家鄉。一個古老的小鎮,有著感人的曆史傳說。南瓜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說想回家鄉看星星,現在我帶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感情敵不過時間,南瓜終究是會遺忘掉我的,我也願意接受這個事實。雖然在我心裏,我還是希望能成為他不可替代的唯一。但終究,我還是更喜歡看見南瓜快樂。

    如果可以,我隻希望他能記得。記得我們曾經牽手的時候。

所有跟帖: 

這幾個短篇挺有意思的。 -JJGL- 給 JJGL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9/2017 postreply 18:37:18

嗯,結局總有點兒出人意外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3/2017 postreply 06:3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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