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它被一雙手從背包中取出桌。身上裹著的大圍巾鬆開,它抖了抖毛。仔細地觀察四周。
那雙手輕柔地撫摸它的脊背,它耳邊傳來很軟軟的甜甜的女聲:「哪,從今天起。你不用再流浪了,這裏就是你的家嘍。」
它眯起眼,冷靜地觀察。它現在在一間直敞的屋子裏,確切的說,是一戶人家的客廳。室內很溫暖,燈光亮而柔和,客廳裏的墊子上沙發上橫七豎八臥著它的同類,毛色各有不同。有的睜雙目,也有的故作慵懶地半眯著眼,但幾乎都在冷靜或探尋地打量。
那雙溫柔的手在它的脊背上拍了拍:「這些以後都是你的同伴哦。大家要好好相處。它是大佐,它是三喜,它是六元,它是雪巒……那邊是阿格……咦,阿格還在睡覺嗎?阿格阿格……」
女孩子對著一個背向這個方向的沙發喊了幾聲,那隻沙發裏似乎沒有什麽動靜,女孩子笑著說,「哎呀,又睡得打雷也聽不見了,算了。」再拍拍它的脊背,「還有那邊那隻是九貴……」
一雙棕色的拖鞋從室內走出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說:「啊,你怎麽又買了隻貓回來?公的母的?」拖鞋走近,男人的臉放大在它眼前,「怎麽這麽醜!」
女孩子立刻說:「這隻是揀的,公的。它是流浪貓,現在看當然髒髒的,洗幹淨就好看了。」
年輕男人立刻哼冷哼一聲:「你看看這貓的臉。一邊灰一塊,一邊黃一塊,剩下的都是白毛還好,偏偏鼻子下還有一撮黑,跟日本的仁丹胡似的,人家三花臉,它整個兒一四花臉。嘖嘖,你真撿了個極品土貓,萬幸它是隻公的。咱家的貓也都是公的,要不然沒過一段時間給你整出幾窩小花臉貓,不土不洋,悲劇啊……」
女孩子的聲音立刻高了點:「說什麽呢,花臉怎麽了?花臉挺可愛的。」扳過它的臉。使勁揉了揉。「我覺得它的花臉很有趣,嗯,它的臉這麽花,正好可以起個名字。叫什麽呢?四花?太沒特色。對了,叫四餅,又可愛又個性!」
年輕男人撲了一聲;「行行,挺好的!有個性!有創意!四餅四條還是東風紅中你隨便叫,啊,我要趕緊看看我掛機這會兒有沒有被人砍……」棕色拖鞋又趿拉趿拉地遠去了。
它有點鬱卒。雖然它對人的語言懂的不多。卻也覺得這個名不怎麽好,用力甩了甩頭。
2.
四餅在客廳裏謹慎地慢慢走動,尋找一個合適的安身之所。
女孩子替它洗完澡,在客廳的地毯上給它臨時鋪了一個墊子。它不大喜歡這個墊子,四餅的身材碩大,這個墊子對它來說點小,它更喜歡大點的地方,比如沙發。
長沙發上已被其他的貓橫七豎八地占據滿了。它新來乍到,覺得不宜和它們搶地盤。另外兩個小沙發,一個上麵臥了隻毛色雪白雙眼不同色的家夥。四餅認得它是名貴的波斯貓,它當年因為將原主人抱來的一隻波斯貓一爪子抓破了眼,才被打了出來,滿世界流浪。這種值錢的家夥,它還是少招惹為妙。
於是,四餅選擇了另外一隻小沙發。弓起脊背,跳上了扶手,向下探頭,沙發墊子上盤著煙灰色底深色條紋的一小團,毛短短絨絨的,不像多名貴。
四餅放心大膽地跳到墊子上,盤著的毛團動了動,抬起頭。
這家夥還是隻七八個月大的幼貓。睜著一雙圓圓的褐色眼睛好奇地歪頭看它,臉上還帶著朦朧的睡意。那個女孩子一直在喊的阿格,應該就是它。但是,四餅愣了愣。阿格的耳朵不是豎著的,而是折貼在頭皮上。四餅這隻中華田園土貓不知道蘇格蘭折耳是它的同類中血統多麽珍貴的貴族。它的第一反應是,居然是個殘疾……
啊,怪不得明明不是什麽名貴的家夥,還被特別安排在沙發上。原來是因為殘疾……原本它以為這個屋子裏都是比自己像樣的,不自覺有種對抗的殺氣,但此時見到了一隻「同樣普通且有殘疾」的幼貓。它驀然感到了一種平衡。阿格歪了歪頭,喵了聲,四餅的心中湧起一股優越感的同情,滿臉友好地從嗓子裏低低咕聲。低頭在阿格臉舔了一下。
阿格立刻親昵地偎到它身邊,蹭了蹭。
第一天早上,那個年輕男人到了客廳,啊了一聲,向裏屋喊道;「你快出來看看,你揀的那隻貓真有眼色,爬那兒去了。」
女孩子立刻從屋內跑出來,四餅和阿格互相依偎著盤在小沙發上。阿格的頭緊緊貼著四餅的肚子。呼嚕呼嚕地睡,女孩子立刻驚喜地道:「哎呀,阿格居然肯和別的貓親近了,看吧,我說四餅在貓裏還是挺不錯的。」
四餅其實已經醒了,閉著眼睛。耳朵動了動。假裝繼續睡,心裏有些得意。阿格的頭在四餅的肚子上蹭了蹭。呼哧呼哧仍睡著。
3.
中午,四餅走到沙發前的食盤前,毫不客氣地開始大吃,它最近又肥了不少,四肢粗壯,毛色油亮。
阿格從旁邊蹭過來,也開始吃。四餅向旁邊讓讓。
這個食盤本是阿格專用的,大概因為阿格有殘疾,它的吃食比別的貓都好。且阿格自從粘上了四餅之後,四餅吃什麽,它就吃什麽。主人隻得將它們兩個的貓糧合在一起喂。
吃飽之後,四餅和阿格在陽台上打鬧,阿格撲到四餅身上,一邊用爪亂撥,一邊輕輕咬四餅身上的毛,在地上滾來滾去。四餅這隻成年貓還要陪小貓仔玩這種幼稚的遊戲,有點不大好意思,抖了抖毛坐起身,低頭舔舔阿格的腦袋和嘴邊。阿格立刻再次撲過來,頭在它身上蹭來蹭去。
其他的貓照例在一邊看著。它們大約嫌棄阿格有殘疾,都主動避讓著它,但阿格很膽大,偶爾會跳到那隻大白波斯貓的身邊,玩它白毛蓬蓬的尾巴,那隻貓隻是眯著眼懶懶地趴著,有時會舔下阿格的臉。
不管天熱天冷,阿格總拱在四餅身邊睡覺,這好像已經成了它的一種習慣。
四餅也已經習慣了,它有時和阿格一起在陽台上曬太陽,有種日子會永遠那麽過下去的感覺。
4.
某天上午,家裏來了客人,是個穿銀色高跟鞋的女子,和女主人很親熱地談笑。進屋之後立刻叫道:「呀,你們家好多貓!呀,這隻白波斯真漂亮。」撲到沙發邊,摸摸雪巒長長的毛,阿格正在沙發邊撲著四餅滾來滾去。那女子看到它,立刻又驚呼起來,「呀,你家竟然還有隻折耳!你養的名種貓不少嘛。」一把將阿格從四餅身上抱起來。摟在懷中愛不釋手。「啊呀,好可愛好可愛,純種的吧,呀呀,是公的,太好了,我親戚家有隻英短,是母貓,和你這隻做達令怎麽樣?……」
講著講著。眼角的餘光瞟了瞟蹲在地上的四餅,又啊了一聲,聲音透著緊張的顫音:「這隻貓,這花臉公的母的?你怎麽養了這麽隻醜貓。」
女主人說:「四餅是我撿的,公的,它很可愛,長得很有趣呀。」
銀色高跟鞋女人長呼了一口氣:「還好是公的,要它是母的和這隻折耳玩那麽親熱可慘了,保不準哪天生窩小雜毛出來。但也要注意點,怎麽能將折耳和撿來的貓玩在一起,它身上有跳蚤傳染病怎麽辦!」
四餅蹲在地上,那女子講出的幾個詞在它身邊繞來繞去,「名貴」、「折耳」、「母貓」、「醜貓」、「雜毛」……
「阿格當然很名貴啊,要不然主人怎麽對它那麽好。你以前沒有聽說過蘇格蘭折耳嗎?」老愛臥著花瓶邊的九貴懶洋洋地說。
它沒有聽說過。原來阿格的耳朵是名種的標誌,隻有它這隻土貓看不出。
四餅滄桑地望著遠方,坐在陽台上。阿格一湊過來,它就躲開。一開始阿格不明白為什麽,仍然和平時一樣總跟著它時刻想撲到它身上,它卻立刻掉頭就走。一來二去,阿格懵了,睜大眼睛呆呆地看它。然後小心翼翼地再試著湊過來,四餅立刻轉身就走。
吃食的時候,四餅去和其他貓一起吃普通貓糧,阿格跟過來,它立刻又扭頭走開,阿格回到自己的食盤邊,懨懨地趴下。
5.
晚上,阿格蹲在沙發上向下望。四餅遠遠地找了個角落窩著,阿格不屈不撓地又靠過去,四餅轉身再走,阿格低著頭回到沙發上,有氣無力地趴下。
銀色高跟鞋女人過幾天又來了一次,這次穿的是紅色高跟鞋,她抱著一隻銀色虎斑的短毛母貓,說要和阿格相親。
家裏都是公貓,因此大家對這隻母貓都很有興趣。探頭探腦地觀察。光澤油亮的毛皮,漂亮的大眼,高貴的儀態,非常標致。
四餅看了看,回過頭去,不屑地哼了一聲,又是個名貴的,反正跟它這種土貓不一樣。
高跟鞋女人將銀色虎斑放在阿格身邊,虎斑小姐很開放,邁著優雅的小步主動靠近阿格。阿格滿臉驚恐,連連後退。
女主人幹笑說:「曼妮,我家阿格它還小,不到交女朋友的年紀啊,以後再說行嗎?」
阿格退到壁櫃旁,嗖地躥剩壁櫃的格架上,再也不下去。四餅發現它正求救似的看自己。和我有什麽關係,四餅假裝什麽也沒看到,扭頭向牆壁趴下。身後忽然傳來喵的一聲招呼:「喂,這位帥哥,你看起來挺個性的。」
四餅一回頭,那隻虎斑小姐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它身後。四餅簡短地說:「你是來和那隻折耳相親的吧,和我這種土貓說話會降低你的身份。」
虎斑小姐眯著眼道:「那還是個小孩子,我對小孩子沒興趣。我喜歡有個性的雄性,譬如你這種的。」向四餅又靠近了點,「不想和我多相處一下麽?」
四餅繼續簡短地說:「你的愛好有點奇特,不過我對你沒興趣……」
虎斑小姐眼神銳利地看看它,正要再說些什麽,高跟鞋女人忽然一聲尖呼:「哎呀,這隻土貓在勾引我家英短!」一股風地過來。迅速拎起虎斑小姐,迅速離去。四餅呼了口氣,壁櫃格上那雙亮亮的褐色眼睛還在望著它。四餅繼續假裝沒看見,麵向牆角盤臥。
6.
阿格不吃飯了。
四餅見它就躲的那幾天。它就吃的很少。那天高跟鞋女人帶著虎斑小姐離開後,它開始徹底不吃了。
女主人急得團團轉,拿各種吃食哄它,它就是不吃,病懨懨的臥著。男主人站在一旁喝茶:「你朋友帶來的母貓太生猛,嚇到它了。」
女主人抱它去看病。醫生說什麽病都沒有。打了針營養針,又讓抱回來了。
男主人抱著雙臂說:「女性恐懼症啊,它這輩子可能會變成一隻斷背貓。」
女主人含著眼淚說:「去,這個時候你還耍貧。阿格阿格你吃東西吧。對了,這幾天四餅都沒和它一起睡,也沒和它一起吃東西,是不是鬧別扭了?以前四餅吃什麽它就吃什麽。」於是拿了一盤貓糧,放在四餅身邊,再抱著阿格湊過來。
四餅看了看那盤貓糧,阿格在偷偷看它。四餅被看得身上像鑽了跳蚤一樣,伸頭嗅了嗅那盤貓糧,阿格忽然探出身子,用嘴碰了碰貓糧碟子,女主人興奮地叫起來:「吃了,阿格要吃飯了!」
四餅扭回頭去,起身走開。阿格哀傷地看了看它,立刻也縮回身,閉上眼,對貓食盤看也不看了。
女主人立刻又著急起來:「怎麽又不吃了!」再連聲哄來哄去,阿格連眼也沒睜過。
女主人用麵巾紙捂著臉在客廳裏哭了很長時間:「……阿格再不吃飯。餓死了怎麽辦,嗚嗎嗚嗚……」
四餅假裝不經意地向小沙發那裏看了一眼,阿格瘦了很多,毛色暗淡無光。靜靜閉著眼臥著。忽然,阿格睜開眼睛,幽怨地望著四餅。四餅剛想扭頭,阿格又閉上眼,主動扭身將頭轉開。四餅看著它脊背上微微起伏的銀灰深紋皮毛,情不自禁地呆了呆。
半夜,四餅躡手躡腳地靠近小沙發,跳了上去。墊子上的阿格一動不動,四餅覺得有種莫名的恐慌,急忙用鼻子碰了碰阿格的身子。還好,是溫暖的,微微有些伴隨呼吸的起伏,四餅鬆了口氣。
阿格動了動。慢慢抬起頭。一雙眼睛在夜色中看著四餅,很亮。
四餅低頭,將下午藏起來的一根火腿腸放在它身邊。
阿格低頭看了看火腿腸。然後仍繼續望著四餅。四餅覺得心中有種像之前皮肉上被人打過一樣的感覺,刺刺的疼痛。低頭說:「我,我是隻主人撿來的土貓,不配和你這樣的貓在一起,說不定會有傳染病。還有……」
阿格沉默地依偎到它身邊,頭在它身上來回地蹭,微弱地喵了一聲。
四餅終於按捺不住,舔舔阿格耳邊的絨毛。
阿格咕咕地蹭著四餅。
「嗯?怎麽吃飯了?」男主人麵露些微的驚訝,看阿格蹲在四餅身邊,狼吞虎咽地將盤子裏的貓糧一掃而空。
女主人用手來回撫摸著阿格的毛皮,滿臉興奮的笑容:「啊呀呀,鬧別扭的時期過去了,真好真好。」
下午,四餅坐在陽台上,思索著很哲學的問題。土貓為什麽不能和血統比較好的貓在一起呢?何況我並沒有傳染病。
阿格正抱著四餅的尾巴睡覺,似乎夢到了什麽,將它的尾巴扯了扯。
四餅扭身瞧瞧阿格,輕輕舔舔它酣睡的臉。
窗外無風,浮雲滾淡,天空朗朗。
悠悠貓心/大風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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