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人,一輩子都毀在了女人身上
2016-10-15 王玲 鳳凰讀書
圖文無關
父親的情史
? 王玲
父親死了。他直挺挺地躺在裏屋的炕頭上。
母親、姐姐、我、小叔四個人在炕下圍著一張桌子坐著。今天晚上是不能睡的,守靈。
按照習俗,從父親咽氣到守靈結束,是不能哭的,怕死者走得不安心。
夜深了,我們還想爭取讓父親下葬在老林地。爺爺在那邊,爺爺的爺爺都在那邊,父親肯定是想去那邊的。
這幾年土地政策變化,這塊地被村裏別人家種了,白天交涉過,對方很強硬,給錢也不答應。
小叔說:"人死如燈滅,在哪埋都一個樣。要是真的有靈,你爺也未必就願意埋那邊去。"
(在我們那,大哥生的子女管父親叫爺,弟弟們生的子女管父親叫大大)
我和姐姐瞪大了眼睛。
小叔回頭看了看躺在炕上的父親,說:"你爺這輩子,別的不說,沒活出你爺爺的指望。
你爺爺對你爺是夠可以的,為了他娶個老婆搭上了兩個閨女。"
小叔的語氣是有些怨憤的。
小叔是我們村出了名的老光棍,四十多了在磚廠搬磚才搭上一個鄰村的姑娘,結了婚。
本該爺爺幫忙的大事,媳婦、房子一樣也沒沾上光。
棺材還沒來,父親的身上還蓋著他沒咽氣時的花被子。我爬到炕上看了一下,父親的嘴還是大張著。
剛咽氣時,我用盡力氣想合上他的嘴巴,沒成功。現在他已經硬梆梆的了,更不可能合上了。
生前,父親在村裏是有名的"大嘴巴",甭管坐在哪兒,都能家長裏短,刹不住閘。
對於小叔對他的蓋棺論定,他肯定是不認同的。但他已不能坐起來反駁他。
我替父親反駁道:"不能說倆吧,第一次結婚並不是換親啊。"
父親跟母親是換親,即母親嫁給了父親,作為這樁婚事的交換契約,同時我的一個姑姑,
父親的妹妹嫁給了我舅舅,母親的弟弟。
小叔接口道:"要是換親還好了呢,至少你姑還能活著。"
我和姐姐都大吃一驚。母親耳聾,遇上事聾得更厲害。我們說話完全不用避著她,她聽不見。
姐姐不相信:"死了?是親姑嗎?我奶奶不就生了你們兄妹六人嗎?"
"哪是六個,是十三個!現在活著的是六個。喏,又死了一個,五個啦。"
從小,奶奶因為我和姐姐是沒用的丫頭片子,不曾看顧過我們姐妹,我們自也不跟她親近,竟然不知道她生了這麽多孩子,而成活率竟不足50%。
我知道父親以前結過一次婚。但那時爺爺還是人民公社大社長,父親是大社長的長公子,至少在村子裏"家世顯赫",哪至於為了娶個媳婦逼死個閨女?
小叔見我們姐倆不信,接著說道:"你爺這個人,一輩子都毀在女人身上。"
在這樣的一個守靈夜裏,小叔講起了父親的情史。我和姐姐聽得一驚一驚地。幾度往炕上張望父親,他隻是直挺挺地躺著。父親從小叔的講述裏站起來,走向我們,但這個人對我們而言是陌生的,然而又是熟稔的。
這是一種非常古怪的感覺,在父親剛剛離世的夜晚,屍骨尚有餘溫,他的兩個親生女兒跟他的親弟弟在八卦他一生的情史。
奶奶是童養媳。舊社會嘛,孩子多,養不活,生下女娃子爹娘就更不願意養活,於是送到願意收留的親戚家當童養媳。
童養媳可以說是女人淒慘人生的集大成者,全是血淚。從小給一大家子人做飯,輪到自己卻沒有一口吃的。晚上就躺在灶門口的地上睡,尚未熄滅的鍋底下的一點火星是唯一的溫暖。
苦熬苦掙到十五歲,終於圓了房,當年就生下一個男孩,就是父親,長房長孫。然而有地位的是父親,奶奶還是灶下婢,但畢竟可以上炕睡了,因為男娃子需要吃她的奶。
爺爺因為給八路軍送過雞毛信,日行一百六十裏地,掙下了功名。在解放後就成了人民公社的大社長。父親作為大社長的長公子,可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全公社第一輛自行車就是父親的,父親推著它全村裏炫耀,炫耀完畢,在後座上綁上一根長棍開始學騎,剛騎上去,就竄到牆上,再跌落下來,磕掉了一顆門牙。從此,自行車被掛在牆上當展覽品。底下的兄弟姐妹都小很多,這樣大的玩具也沒份去摸。
父親十五六就有媒人來給說親。那時年輕氣盛誌得意滿,開列出十條擇偶標準,全公社無一女人能中標。小叔比父親小了二十五歲,按年齡論起來,說是父親的兒子一點兒也不為過,連輝煌時代的尾巴毛也沒沾上一根,隻聽說過,這十條標準裏,有一條就是臉上一個麻子也不能有。麻子就是雀斑,現代的國際紅星舒淇長滿了全臉,舒淇說每個雀斑都有它自己的故事。
父親是傳統男人,不要故事,隻要未經人事的純真少女。
就在這時,大社長爺爺送父親去當兵了。當上人民子弟兵,這讓父親更加身價倍增,眼睛更長頭頂上去了。父親在部隊裏混得不錯,那時的農村兵沒幾個識字的,那時國家跟前蘇聯是好兄弟,部隊文化以學習蘇聯為主,蘇聯人名長啊,不是一般人都記順溜的,何況都是一群"司機",不是這個斯基就是那個斯基,繞得人懵圈。父親記性好,記蘇聯人名不在話下,就很受部隊重視,當上了小班長,也上了提幹名單。
家裏的門檻被媒人要踏爛,奶奶的名言就是在那個時候聞名全公社的。一大清早,奶奶起床做飯,拿著個瓢去水甕裏舀水,剛彎下身子,外麵有人捶門,奶奶煩不勝煩,劈嘴就說:"外麵門響,不是來逼就是來屌,來逼剜了它,來屌拔了它!"山東民風強悍於此可窺見一斑。外麵媒人瞬間石更。哪裏還會進門受辱,屁股一扭回了家,回了家氣也難順,全公社一宣揚,來說媒的人變少了。
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土皇帝的兒子更不愁娶。爺爺全家完全不在乎媒人多少,其實其時父親已經明著自己搞起了戀愛,還是時隔七十年後都很時髦的"網友"方式。那個女孩子是公社宣傳幹事,寫得一手好稿子。跟父親鴻雁傳書好不熱絡。至於父親是怎麽跟她搭上線的,父親已躺倒,完全不可考。至於這個女孩子是否滿足父親的十條擇偶標準,那就更不可考了。但大抵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後來的事情證明,這個女孩子在父親心目中那是大大高於這十條擇偶標準的。
在那個年代,識字的人少,識字的女人更少,而能像父親的初戀這樣能寫信能寫宣傳稿的女人,估計全公社也就她一個。這個女孩子跟父親通了兩年多的信,倆人戀情穩定、火熱。父親在部隊越幹越上道,逐漸也走向了文藝範,還在部隊文藝匯演上表演自編的快板,被來基層視察的司令點名表揚過。
就在愛情事業雙得意的時候,父親又收到女孩子的來信,信中要求父親請假回家,她想跟他結婚。得,這可是個真正時髦的女孩子,遠遠地走在了時代的前列。
父親向部隊請婚假,連營長都親自祝賀他,叮囑他先成家後立業,結完婚回部隊好好表現。春風得意馬蹄疾,父親像歡快的鳥兒一樣飛回了家,把喜訊報告給自己的大社長老爹,老頭子自然喜不自勝,於是全族喜氣洋洋地進行長房長孫的婚禮籌備。
父親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軍裝去見自己的未婚妻。若幹年後,我見過父親那個時候穿軍裝的照片,就算不是他的女兒,也能一眼被這個小夥子帥倒,不說帥到炸裂天際吧,臥蠶眉、桃花眼、高鼻梁,活脫脫一枚嫩生生的小鮮肉。
父親帶著一顆滾燙的心見到了自己的女神。仿佛熱油鍋裏倒進了一桶涼水,父親的一顆心炸裂了。作為他的女兒,我能感受到,直到父親閉上眼那一刻,這顆心再也沒能得到複原。
未婚妻的臉龐依舊清純動人,身材也引人注目,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肚子。她大了肚子。她懷孕了。當然,孩子的爸爸並不是父親,父親一年到頭都呆在部隊裏,還沒那個本事遠在千裏外搞大未婚妻的肚子。是她的同事。已婚,有老婆有孩子。整個宣傳組裏隻有他和她,白天呆在一個屋裏,有時晚上加班也會呆在一個屋裏,已解人事的熟男終日麵對著鮮嫩欲滴的少女,某一日,他沒能忍住自己的所謂原始欲望。
未婚妻梨花帶雨,父親心亂如麻。
肇事者不想離婚,未婚女大了肚子,那個年代在農村還沒聽說過流產這兩個字呢。她於是想起自己的愛人,我的父親,她決定賭一把。於是有了讓父親請假結婚的那樣一封信。
父親高一腳低一腳回到了家,家裏剛學會走路的小叔手裏還掂著一張雙喜字。父親一把從小弟弟手裏奪過喜字撕得粉碎。然後就把自己扔到了炕頭上,不吃不喝不說,整整躺了半個月。半個月後,爺爺耐不住了,上得炕來,一腳把父親踹下炕,罵道:"不成器的兔崽子!一個女人值當得你這副樣子!"
父親被踹到炕下,並不起來,形同稀泥,了無生意。爺爺長歎了一口氣。爺爺此時已經有大大小小八個孩子,夭折的不作數。但他似乎隻認父親一個,下麵的兒子,二叔還是個初中生,小叔剛會邁步,其他的都是女娃子,在他眼裏女娃子基本上算不得人。若幹年後,父親有了姐姐,然後有了我,爺爺曾跑到醫院要求醫生處理掉我。
因為一樁自由戀愛,父親廢了。
方圓幾十裏的人都知道大社長的長公子癲了,精神不正常了。父親自此再沒回部隊,就在公社裏幹起了小差事,先是會計後是醫生。
爺爺開始張羅著給父親娶親,這次頂著一個"癲了"的名頭,就算有個當大社長的老子,對女人的標準也降了很多。盡管如此,父親仍是娶到了一個文化人,鄰村的婦女主任,大字是能認識一籮筐的。因為是文化人,就對自己的婚事格外講究,那時,我的大姑已嫁。其他姑們還小,隻有一個二姑,長得非常漂亮,性子剛烈。不知為什麽,這個婦女主任一開始就跟我二姑幹上了。她說她不想有個小姑子在麵前礙眼。嫁給父親可以,但二姑得先嫁出去。
爺爺責令二姑嫁人,二姑不願意嫁人。
爺爺強行給二姑找了一戶人家,吹吹打打地送過了門。二姑抑鬱了。在父親結婚沒多久,就跳了井,死了。
婦女主任在夫家首戰告捷,又找到了另一個敵人,那個人就是奶奶。
奶奶可也不是省油的燈,從此,家裏雞犬不寧。勉強過了一年,奶奶開始譏諷婦女主任是不下蛋的母雞。識字的婦女主任也是必須承擔傳宗接代的巨大使命的。爺爺要求父親休妻,那個時候已不能休妻了,他們一起到公社裏把紅色的結婚證換成了藍本的,離了。
事實證明,很會生養的奶奶眼睛很毒,婦女主任後來嫁到不遠的另一個莊裏,的確一生沒能生養。
父親又成了光棍。但父親在醫院混出來了名氣,他醫術挺好,尤其擅長中醫(那時醫生少,中西醫不分家),診脈是一副好手,病人完全不需要主訴病情,他手一搭脈,開口就能說個八九不離十,兩副湯藥下去,藥到病除。就是婦人有了身孕,他搭搭脈,也能說出胎兒性別。而且父親還會針疚,頭痛腦熱,無須用藥,銀針一紮就好。
這時候,文化大革命來了,爺爺的二弟早就跑到東北去了,然而,爺爺還在。二爺爺當過國民黨兵的事被翻了出來。爺爺被一擼到底,回村種地,父親也被殃及池魚趕回村裏當起了赤腳醫生。
就這樣,一年年過去,父親年齡大了。連二叔都偷偷摸摸地跟村裏一個姑娘搞起了對像。
長子還是光棍,次子就想結婚,在爺爺眼裏,可沒這個規矩。爺爺開始托媒人解決掉父親這個老大難。
那一年父親三十六歲。父親底下還有倆妹妹,小姑還小,三姑待字閨中。其實,三姑也並不排行老三,排在老三的女兒未成年就夭折了,三姑的排行就提前了一格,二姑自殺後,家裏權當沒有過這個人。
就這樣,本來應該是四姑的姑姑就成了二姑。但在我們家,也沒人叫她二姑,母親嫌這樣叫,一聽就是換親,不好聽,一律叫妗子。舅舅的子女卻必須喚她是三姑。母親也是排行老三。
那一年母親二十三歲。上麵兩姐,下麵一個弟弟。父母早亡,可以預見到姐姐們嫁人完全沒問題,可弟弟娶親是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於是,由母親的二叔做主,進行換親的相親。
父親是同自己的三叔一起到母親家的。母親的二叔問父親什麽年紀了,父親張口說:"二十四了。"
母親的二叔就笑了。
父親的三叔就開口說:"換親嘛。男的大點好,知道疼老婆。"
母親的二叔就不笑了。對父親說:"我們家老二老三是一對雙,長得一模一樣,你選哪個都一樣,兩個隨便你挑。"
二十三歲的母親自然明白家裏正在進行著怎樣的活動,於是手攀著牆沿探出頭來瞅了父親一眼。剛好父親也正直勾勾地往裏屋窺探。倆人目光交接,母親臉一紅,縮回了身子。父親說:"就是剛才出來的這個就行。"
於是,父親娶了母親。父親的第二次婚姻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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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後我也來到人世,參與了他們的喜怒哀樂。
四年過去了,有了兩個孩子,母親還是不能接受比自己大十三歲的父親,她動不動就撂挑子,跑回娘家。
父親一手抱著個小的,拉著個大的,再度同著自己的三叔去母親娘家,請母親回來。
母親鬧性子,不回來,於是,三爺爺就要求二姑跟著我們回來,二姑就扔下自己的孩子,
收拾點東西挎個包袱從自己大哥手裏接過我,同我們一起回娘家。
走到半道上,母親也挎個小包袱趕了上來,二姑就把我往母親懷裏一扔,轉身回夫家。
我再大一點點,母親還是動不動跑回娘家。父親已經習慣了,先是鎖上門,不準她拿自己小包袱。
她鬧得凶了,鑰匙也鬧得不知丟哪裏去了,就把我往窗台上一擱,讓我從窗戶櫳子裏鑽進去給母親取包袱。
家裏的窗戶子是鐵筋的,跟現在城市裏的防盜窗一樣,隻有我能來回自如。
我鑽進去,從炕上取了她的包袱,從窗櫳間塞出來。母親抓了包袱回娘家。
父親就抱了從窗戶裏鑽出來的我,站在街頭控訴老婆不管孩子。
有患者找來,他就抱著我去人家家出診,很多人見他抱個孩,就往我手裏塞點零嘴。
同莊外村的同行想排擠掉他,於是向上級告他管患者索要東西,加上母親在家裏時不準他出夜診,
父親連赤腳醫生也幹不成了。
父親隻好去石頭坑打石頭,那是極其吃重的體力活,用大鐵錘和鑿子在堅硬無比的石塊上鑿出孔,
把炸藥填上,引爆,把整塊的巨石敲成小塊,運石頭的大貨車上麵都插著堅固的鋼筋,
父親他們就用背一塊一塊地把石塊背到壘得很高的大貨車上。
有時,父親一天就要背一噸石頭。那時,有人揭他沒兒子的傷疤,故意逗他,
"你兩個千金,可不就是一噸。"父親憨笑著回答:"要是背這個一噸,可太輕鬆了。"
這樣吃重的勞作,父親一幹就是二十年,從四十二歲幹到六十二歲。那些大石頭壓垮了他的身體。
這次,他一病倒,醫生看了看,說:"身體都糠了,拖不幾天了。"果然,他連一周都沒拖過去。
父親的情史說完,天也亮了。棺材到了,我們一起把父親從炕上移到堂屋的棺材裏。
村裏的喪事都是一條龍服務的,家屬負責掏錢,然後按程序要求,該哭時哭,不該哭時不準哭。
繞著村子要哭三趟,全村的人都出來圍觀。
我們的哭讓他們很滿意,他們議論道:"老王沒白養了這兩丫頭。"
父親的骨灰從火葬場運回來天已黑透了。
我們到墳地去,老林地還是沒商量成,隻好把父親埋在了他耕種多年的自留地裏。
天太黑了,幫工的人著急到飯店吃飯,不要我們哭,說:"這裏又沒有外人,哭給誰看?!"
匆匆堆就的墳頭,在曠野裏,小小地,孤零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