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請到城裏玩兩天
2016-09-13 顧彼曦
作者的外公在大唐芙蓉園
外公進城
顧彼曦
外公第一次去西安的時候盛夏剛過去。那時候,我還在西安上班。在這之前,我剛剛度過了最艱難的兩年,從城中村民房搬到了老小區民房裏。聽上去好像都是民房,實質還是有差別的,至少名字上不叫城中村了,聽著也高大上,給了兩個漂泊的青年人一絲遲來的安慰。最重要的是每天還能洗上熱水澡。在城中村生活的兩年裏,對家的渴望時常讓我在夢裏驚醒,一股熱水流下來,打在肩膀上,就能忘掉白天的勞累和委屈,家的感覺似乎在每個夜裏才會離我們更近一點。
自從爺爺去世後,心裏就一直很愧疚,想到外公,年齡比爺爺也小不了幾歲,不免心生些許擔憂。怕他像爺爺一樣帶著遺憾離世。剛好那段時間,弟弟也經過西安。我們都是性情中人,所以有親人的地方都曾被當作是故鄉。我給他打電話,再三囑咐,讓他務必要帶外公來西安。之前,我也在電話裏谘詢過外公的意思,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終也沒有說個所以然,作為被外公一手養大的孩子,我太了解他了,這多麽像我的母親啊,麵對黃土勇敢了一輩子,到老的時候,膽小的像個離家的孩子。
這也成為了每個人成長路上必經的路途,就像龍應台說的那樣: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
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你站在小路的另一邊,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必追。”
所以,外公跟舅舅,母親跟我,都是一個勇敢與膽小之間顛覆的過程。
他很想來西安,怕遭到舅舅的反對,不敢為此而輕易吱聲,或許這時候的他也會慢慢理解年老也是一件悲涼的事!我撥通了舅舅的電話,或許礙於我的請求,他不好電話裏直接回拒,便隻好答應了。
外公和弟弟一起到西安的哪天,是我去三府灣長途汽車站接的。見到好久沒見的外公,心裏說不出的激動和難受。這一年裏,外公老了很多,這跟他這一生在王家山種植的麥子一樣,一陣風的時間就黃遍了整個山彎。外公看上去精氣神不錯,大概是第一次來西安和見到在大城市工作的外孫的緣故吧!在鄉下,有子女到城裏工作被看作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從踏上西安的泥土的那一刻起,他複雜而激動的心情便難以平複。當我們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女朋友已備好了水餃。平時,我們很難吃到餃子,隻有特殊的節日裏女朋友才會包餃子,餃子理所當然成了我的最愛,我卻又為這份愛背負得過於沉重。
那時候,我和女朋友剛從大學畢業,兩個人因為年少反而無所畏懼,搭上東北小城的火車直接到了西安。下火車的時候,街道上乞討的人群用他們奇異的眼神告訴我們,漫長而艱苦的日子將會伴隨著我們。在這之前,我們本來想的是投奔一個網上認識的朋友,他詩寫得不錯,圈裏人都誇讚。每天在空間裏都能看到他出入各種活動的動態,讓人甚是羨慕,聊天的時候,我表達了自己去西安發展的意思,他倒也十分熱情,去了之後才發現,一切都跟預想的截然相反,隨之而來的是失望之極。
後來,我們在他們居住的巷子裏麵租了一個單間,屋子很簡陋,有兩個窗子,朝向一南一北,下麵就是兩條巷子。窗子沒有窗簾,我們便把大學時候床上鋪的床單掛在了窗子上,這樣就有了一個隱秘的空間。那時候他和他的女朋友還生活在一起,每天從城中村的巷子裏出出進進,像隻小鳥,無拘無束,看上去讓人很羨慕,至於後來他們的分手,我們也感到很惋惜,畢竟人的一生太短暫,愛還來不及,何必辜負青春。但時常我們又迫於生活的壓力。世故,就成了我們難以逃避的詞語。
我們兩家之間雖然隻隔著一條巷子,但人家的屋子比我們的好多了,我們有時候會也去他們那裏洗澡,出於人情世故,去之前總會帶一些水果。凡是租住在這條巷子周圍的人,都是當時被染上“漂泊無依”這種病的可憐人,漸漸讓我懂得了繁華背後必有滄桑。女朋友還沒有工作就提前失業了,而我還沒有準備好養活自己,就要提前承擔起一個男人的責任。
好在我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公司是小公司,但工資還不錯,每月能拿2000多元錢,這在當時的畢業生裏麵來說,已經算很不錯了。我們都知道每個公司出於對自己利益的考慮,都會壓員工一個多月的工資,有的甚至更長。剛開始的那段時間裏尤其難熬,我們都是麵對家人談起錢難以啟齒的人,等交完兩個月700多元的房租後所剩無幾了,好在我那年出了一本書,電子版權買了600元。這筆錢便成了我們暫時維持生活的一根稻草。
那一年的西安後來聽人說比任何一年都炎熱,我不知道這種現象是否與我的到來有關,我們待在屋子裏坐著就汗流浹背。到了晚上的時候,地上就灑滿了水,但無濟於事,因為天氣太熱,很快水就被蒸發幹。我和女朋友把毛巾淋濕,相互用濕毛巾揚風,以為這樣就能抵抗那年的夏天,身單力薄的我們低估生活了。
白天的時候,我跑7站路的路程去上班,女朋友就去外邊躲熱,我還曾對她說,有個地方特別好,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去地鐵下麵,她去內蒙古的半個月,我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那裏度過的。
那段時間,她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除了找工作,就是給我做飯。中午我也要跑步回去吃飯的,我們每天的生活費規定不能超過6元,超過這個預算,就會有餓肚子的危險。有段時間,她很想吃酸菜麵,這個願望給我說了多次,我哪天早晨和中午沒吃飯,讓她一個人去吃麵,結果她為了省錢,隻喝了一碗酸菜湯,並且沒有一片酸菜飄起來,老板居然收了她4元錢,她後悔了很久,從此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在哪家麵館吃過飯。
直到我開始領取工資後,我們才花了50元錢,買了一個小電風扇,有了電風扇後,每晚上讓電風扇對著身體吹,但還是熱得難以睡著。記得有一次,她回老家,我熱得難以入睡,隻好跑到樓頂上去睡。半夜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差點從樓頂上跑了下去。下麵是一條水泥巷子,現在想來都十分後怕。
一場雨後,天氣突然就涼了下來,我們望而喜泣。可是一場雨後,天涼了,我們卻沒有一床被子,半夜冷得緊緊地抱著對方,當時女朋友唯一的一件外套,成為了我們在異鄉的被子,半夜悄悄給彼此勻讓,這個情景讓我難以忘記。等到能吃飽肚子的時候,西安便開始步入了冬天。我們又搬家了,搬得地方不遠,就在隔壁,都是民房,最吸引我們的就是有了一張很厚的床墊子,不用再擔心半夜睡著睡著床突然塌了的危險。
好在每周都能吃到一頓餃子,而每次女朋友都會很得意地說,這頓餃子總共才花了不到6塊錢,明天你要努力工作,我就給你再包餃子吃。這就是那個時候,一個女孩對一個男孩的鼓勵,他們相信,你要你足夠努力,日子總有過好的哪天。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她多麽像我的母親啊!所以最艱難的日子裏,我們能夠相依為命地活下來,或許這也是一個很好的理由,此生,我倍加珍惜這份感情,麵對她,即使我淚流滿麵,都不覺得是一種妥協和軟弱。
外公來的時候,我剛剛失業,這是我兩年來第三次失業了,不是工資低就是被皮包公司欺騙。經濟上並不寬裕,相對於兩年前好多了,有時候女朋友會問我,假如她失業了我會不會養不活她,我的回答往往沒有力氣,因為她每次問我的時候,我心很虛。所以,麵對外公的詢問,我一樣是心虛的,更怕他心裏會多想,隻能騙他說在一家報社當記者。女朋友是個很會照顧老人的女孩,村裏人都曾誇她,麵對老人的嘮叨,她不急不忙,很健談,所以我們一致都認為她適合當老師,可是這個職業離她又是那麽遙不可及。
那個時候,我創建的自媒體平台也已經做了半年多了,每天都要去排版更新,十分辛苦,但卻磨煉了我的意誌,直到今天,我都認為一個人的精力有限,一生能做好一件事不容易,更加欽佩一生隻愛一個人的人。我便把外公留給女朋友照顧,他們坐在沙發上嘮長嗑短,看上去非常開心,像是幾十年前的老朋友,直到很晚他們才睡覺。
第二天,我們帶外公去逛街。走出北馬道巷的時候,麵對城牆和旁邊的弟弟,我拚盡全力為他們解釋這一磚一瓦的曆史,為此無比自信與自豪,以為這就是我的故土。實際上我們都是外來人,隻是麵對陌生的事物,我比他們來的更早一些罷了。站在城牆下,女朋友給我們拍照紀念,外公則站在我和弟弟中間,他盡量讓自己站得挺直,我們盡量向他靠攏,以消除他的拘束,用手臂半擁著他的時候,他就成了一個孩子,瘦得可以用手指摸清他肩背的幾塊骨骼,那是我們從小長大唯一一次跟外公拍照,那張照片來的時候太晚,而我即將步入而立之年,以至於即使外公使勁了力氣,也未能阻擋住歲月帶給他的滄桑。
我和女朋友曾經促膝而談,講到為什麽茫茫人海之中,我們能夠在一起,我們一致都同意,因為彼此的善良。所以遊覽西安的時候,我們拚盡全力留給弟弟和外公強勢的一麵,以至於不會因為這座城市帶給他們的陌生感而增加他們內心的恐懼。我們去的路線是從玉祥門站,倒地鐵到緯二街站,再轉公交到大唐芙蓉園。這一路,外公被現代化城市的發展步伐一路驚歎,他甚至誤以為地鐵也是一種變異的動物,就像恐龍一樣可以滿天飛。
地鐵上,他看著擠滿的人群,眼睛裏也充滿了驚慌,我告訴他地鐵跟火車一樣平穩,不用緊張,當時我不應該這麽給他比喻,因為外公也沒有見過火車。他問我西安有沒有蘭州大的時候,我被他的一席話逗笑了。我說西安比7個蘭州大,其實我也不知道西安多大,蘭州多大,隻是隨口一說。外公好像對我的回答很失望,隻是輕輕噢了一聲。或許,我想誤解他了,他並不為此失望,反而會更加欣慰,因為他也在不斷地挑戰自己的人生,至於為什麽會陷入沉思,我想當時的他可能正在腦海裏拚湊七個蘭州的樣子。
說到蘭州,我想對於外公來說也是生命中不能抹去的記憶。外公是王家山第一個去大城市坐飛機的老人,地點就是蘭州。盡管他坐的不是真飛機,但他見過黃河,遊覽過五泉山,所有親戚裏麵隻有舅爺去過蘭州,還留下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裏的五泉山也隻是一座山,幾個亭子而已,而這竟成了舅爺逢人就說的驕傲。外公去蘭州的那年,我剛讀小學二年級,村裏沒有通路,照明的方式還是煤油燈。那年小舅師範剛畢業,分配到一個叫臨江的小學教書。而小舅帶外公去蘭州逛的原因,我想可能是因為大舅走後,外公就他一個兒子了怪孤單,外公省吃儉用一輩子供他讀書也不容易,想讓外公出去舒舒心吧。
那兩年來外公承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他的長子結婚不久因為肥胖病緣故去世了,相繼外婆也走了。一夜之間,那年的杏花落了整整半個麥場,一家人走得好像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平日裏熱鬧的房子頓時就空了下來。他難以接受命運給他這樣的安排,更無力麵對王家山的一抔黃土,整天把自己灌得爛醉,喝完酒後的外公躺在台階上麵的廊椅上,看著天空傻傻發呆。總以為酒可以幫他遺忘悲傷,這一切被年少的我看在了眼裏,他對著天空的時候,時常會有眼淚流下來。
外公一家在王家山具有很高的威望,不僅是因為培養出了兩個幹部兒子,用外公的話說,他在人民公社運動時期,作為大隊生產隊隊長,沒有貪汙過一粒糧食,欺負過一個人,哪怕是挨批鬥的分子。他的一生都與人無爭,和藹可親。所以在他家遇到不幸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給予嘲諷,常常村裏人幹完農活後都要來家裏陪他聊天,開導他,就好像他的不幸是村裏人的不幸,是整個王家山的不幸。而我也是在那年為了陪伴外公去了王家山讀書,那所小學隻有兩個年級,等到讀三年級的時候我就回到了父母身邊。
那年的外公失去了往日的嚴肅,也沒有一點和藹的樣子。完全變了個模樣,很少說話,我不免對他產生些許害怕,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常常偷跑到大舅生前的屋子裏翻找書籍和信件看,平日裏那個屋子是鎖著的,聽別人說,大舅的靈魂會經常飛回來,我半信半疑,每次藏在哪個屋子裏讀書的時候,聽到門外有點聲響,都會顫抖很久。從那個時候,我便以這樣的方式跟文學產生了聯係,長大後當別人問我文學之路的時候,我時常都曾解釋為貧窮,沒有玩具,其實還有最重要部分是孤獨和好奇。
外公從蘭州回來的時候,帶了很多照片,好幾張是彩色的,裝訂在相框裏,比舅爺的好看多了。村裏人來外公家坐了都會被櫃子上麵的照片吸引住,盡管在當時這應該是一件非常讓人羨慕的事情,可是從大家的眼神裏看到的更多是一種難以掩飾的憐惜。就好像外公跟快要死的人一樣,這是一個回光返照的現象,所以外公說起蘭州的時候,我開始投之以不屑,轉而思緒萬千,不免心生憐惜。
到了大唐芙蓉園,我們給外公辦了免費門票,給弟弟買了一張學生票。我和女朋友沒有進去,我們在門外等著,在這之前,我們曾多次來過這裏,也曾很想進去,那道門也無限地為普羅大眾敞開著,但我們已經習慣城中村艱難的日子裏,小心翼翼活著的狀態。最終沒有勇氣邁過那道門,直到現在,我們熟悉了芙蓉園周圍的一切,也沒有進去過,在大門外看看,就已經很知足了。
有時候,為了安慰彼此,女朋友會說,天下所有的風景都一個樣子,栽幾棵樹,放幾個文物,花幾十塊錢進去還不如多吃幾頓米線。有時候,我們也會拿小雁塔和大雁塔比較,我們能夠在當時找到彼此都願意可以接受的理由,說明那時候的我們並不笨拙,充滿了智慧和幽默。就是後來我回到了老家,還不忘電話裏常給女朋友說,等下次去西安了,我們就去華山看日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猶如在麵對遙遙無期的人生。
等到快到中午的時候,外公和弟弟遊覽完了芙蓉園,他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裏的外公比他去蘭州的時候拍的照片灑脫多了,站在唐王的雕塑麵前,他的驕傲不比唐王遜色,所剩無幾的幾顆黃牙也無所顧忌地暴露在聚焦鏡頭裏,顯得那麽自信從容。
外公在大雁塔
接著,我們去了大雁塔地下美食城吃午飯。路過美食城的時候,有很多發廣告單的青年人,他們熱情的樣子有時候讓人難以接受,外公和弟弟走過去後,他們權當作沒有看見,而是把打折的活動單給了後麵的我。從小我就對身邊的事物就過於敏感,所以吃飯的時候給弟弟說,這就是現實,你不努力,連發廣告單的人都看不起。而這種被漠視的感覺,我之前經受得太多了。至於坐在旁邊的外公,他聽不懂這些世態變幻,即使來到城裏,也難以改變他鄉下人的耿直淳樸。坐在飯館裏,他的眼睛骨碌骨碌到處轉,看到牆上的畫,他會驚訝地給弟弟說,那牆上的畫裏的碗才大,那一碗多少錢?還不吃飽兩三個老漢。我和女朋友兩個人要了一碗麵,為了怕引起他們多想,就故意跟女朋友唱反調,說我們早上吃得多,一般肚子飽的,兩個人吃一碗剛合適,多了就浪費了。
弟弟因為趕火車,晚飯後就直接去了火車站。那天晚上西安下起了大雨,這也是聽弟弟後來說才知道的,他的火車晚點了兩次,導致他西安火車站地上坐了整整一個晚上,差點沒被凍死。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打心裏欽佩弟弟的原因,他身上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我所沒有的韌性和不怕苦的精神。而那晚的我們因為白天陪外公逛街太累,老早就睡了。要不是弟弟後來說,我至今都不知道那夜的西安下了雨。至於外公第二天突然要回家,我不知道這與這場雨有沒有關係。我們都知道,聽雨在鄉下是一種享受,雨水打在屋簷上,水滴的聲音伴隨著我們入眠。而城裏的雨時常隻會猛烈地打擊窗子,沒有一點詩意的樣子。反而會把人從夢裏驚醒,給人一種顛沛流離的感覺。尤其對於一個在鄉下生活久了的老人。他的身體和年齡已經不允許他能徹夜長眠。
第二天是星期一,女朋友去上班了。我剛剛被鳳城區的一家小公司通知去上班,外公一個人隻好留在出租屋裏。我去的那個公司共有三個職工,加上我四個。兩個女孩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他們負責美工,而我是他們招去做網站和微信的。我去了之後,老板給予了我厚望,工資直接從之前工作的2300漲到了3500元。但是我無法想象能在那裏得到好的發展,我們一直都是缺少安全感的人,思索再三,我趁著中午的時間溜了。在地鐵上,我給那個公司老板發了一條含蓄的短信,表達了我對他的感謝,也表達了我不能勝任的理由。
等到我從玉祥門地鐵口出來的時候,接到了舅舅的電話,舅舅電話裏說他要去山西,知道我在西安就住了下來,讓我過去接他,他找不著來城裏的路。他們所處的地方在高新區最北麵,離我所在的地方還有很遠的距離。我便匆忙趕回了租住的地方,上樓之前,我已經在腦海裏想象過餓著肚子的外公在屋子裏來回折騰的神情了。當我開門後發現外公坐在窗子前,靜靜地望著天空,那份衰老後的平靜的成熟讓我頓生敬意,同時,讓又讓我回想起了小時候,外公常常望著天空淚流滿麵的樣子,內心有一點難過。我給外公下了兩碗麵條,讓他趕快趁熱吃,出門前沒有給他過多的交代,隻說舅舅來了,我要去接,讓他在家別亂跑,吃完飯就在那坐著,一會我們就回來了。
接到舅舅後,我們去了小雁塔,去小雁塔沒有帶外公,女朋友說即將放中秋節假期了,有大把的時間帶外公去玩。誰也沒有想到,這竟成了永遠的遺憾。第二天,舅舅沒有去山西,轉而匆忙回老家了。外公也一同跟著回去了。回之前,我和女朋友給他描繪了很多美好的場景,希望能留住他,讓他好好玩幾天。他來的時候就像個孩子一樣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他要待到八月十五去呢。誰也沒想到兩天的時間就讓他厭煩了。外公走的時候,跟來時一樣興奮,我曾在一首詩裏寫過這個場景:
他來的時候,十分激動
像個孩子一樣天真地對我說:
“我要待到八月十五後才走呢”
好像怕我趕他一樣
沒有想到這麽快,他就自我背叛了意願
外公走後,我開始想象這些天
他是怎樣一個人過來的
比如,在窗子前坐下來,直直地看著窗外
那裏有城牆、樓房、以及空氣
反反複複,從不變樣
不像王家山還有春秋和冬夏
他走的那天,也不再提去新疆的想法
而且走的時候,步子比來時還要快很多
我用這樣一首詩歌來緬懷這段經曆,作為曾經愛好寫作的大舅,沒有機會把他寫進文章裏便帶這外婆去了天堂,作為外孫,我隻好替大舅來為他寫首詩。同時,也以此來寬慰自己,因為邀請外公來西安,更多的是因為爺爺的過世。作為爺爺第一個大學畢業的孫子,沒有讓他享到清福,沒有讓他看到過城市與火車。眼睜睜看著他死去,竟沒有能力送他到醫院進行搶救。在他去世後的葬禮上,我沒有三叩頭。聽村裏人說,爺爺死得並甘不甘心,他一直都在等父親回去,聽說他生前的枕頭裏還裝滿了錢,誰也不讓靠近。我知道錢不會太多,畢竟他一個老人,奶奶在的時候,種植了一點藥材賣了點錢,吃了十多年了。
但能想象到這點錢對爺爺的重要性。所以聽到有人說這個事的時候,我知道是村裏人曲解了爺爺的意思,他長時間不閉眼,並不是要等父親回去,而是想把錢留給弟弟,他不甘心。爺爺去世後,弟弟很難過。弟弟對爺爺好,全村人都知道。雖然他有很多子女,但我覺得都抵不上一個孫子。反比自己,我就會頓生慚愧之意。為了救贖自己,免受心靈的詛咒,我隻好在外公身上去盡孝,我想爺爺在天之靈,也會為之欣慰。
弟弟和外公
在外公來之前,我就給女朋友表達了我的想法吧。她是個善良的女子,所以欣然同意我的請求,她也清楚爺爺的去世,我一直無法釋懷。可是外公突然回去了,讓人瞬間發懵。所以人生在世,世事難料,好些事情我們要趁著有機會,加倍珍惜。比如親情,比如早些年陪你一起吃苦的人,因為她也是你最後的親人。
外公分別西安的半年後,我選擇回老家發展,離開西安之前,正是我事業有起色的時候,我和女朋友思考再三,還是選擇了回家。我們都清晰地明白,彼此是那種不好爭的人,但麵對城市的壓力,這種軟弱的態度,不能在城市立足。加上這兩年內,我們受盡了折磨和欺騙,看清了很多東西,就不會在覺得輝煌的燈光下還是高尚的山峰。
這一次外公來我工作的小城是我親自去接的,我所工作的城市不大,生活節奏很慢,就像女朋友說的那樣,很適合我生活。實際上我在這裏依然充滿了孤獨感與失落,我很少會去市裏閑逛,整天的生活除了工作就是看書。外公來的那段時間,我就帶他去市裏一些高檔點的休閑廳坐坐。這裏無法跟西安對比,但是外公卻生活了一個月才回家。我想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可以一個出去逛街,不用擔心自己成為籠中鳥,全城就兩條街,我也不用擔心他走丟。
這一個月裏他給我也講了很多往事,盡管他每次給講過去的時候,我無比難受,但還是堅持聽了下來。讓我了解到了他們那一代人的故事,雖然信仰狹隘,常常寄托於某一個領袖,但是那種全民擁有信仰的力量,讓我常常感到震撼。外公回去的那天,一再表示他想去新疆,這個話他在西安的時候就說過,說等逛完西安就去新疆。二阿姨一家早些年遷居到新疆,一直沒有回來。我想外公不僅是想去新疆看大漠孤煙直的景色,還因為自己已經覺察到在人間氣數已不多,不想留下些許遺憾吧!對於他去新疆的想法,全家人都反對。
父親和母親電話裏說,新疆熱沒什麽玩的,其實怕外公去了給二阿姨添麻煩,母親一再強調,二阿姨兩個孩子上學,負擔重,外公去了,就要一個人照顧。舅舅則考慮的更多是身體問題。而我一直都支持他出去逛逛,見見世麵,不枉來世上一場。尤其是對於我們這些農村人來說,一輩子能走出大山太不容易了。但這次我也不同意他去,所以外公這次不光收到了開心,也帶著遺憾回王家山去了。
前幾天,我打電話給外公,問他花椒摘得什麽情況了,因為我知道外公早些年老家種了一排花椒樹,這麽多年過去沒有施肥,枯死得差不多了,但還能摘幾斤,外公說,他摘了兩斤多,還有兩三斤的樣子,腰疼得摘不動了,在家裏已經休息了兩天了。又過了幾天,舅舅去廣元,路過我的工作的小城,對我說,外公過段時間會上來一趟,到時候讓我帶上去醫院檢查一下。我已經隱約覺察到,外公身體越來越不行了。這就跟村口的老槐樹一樣,一開始是樹葉變得稀疏,轉而枝幹被螞蟻捅的千瘡百孔,器官衰竭了,人和樹一樣,離天堂也就不遠了。
隻是,想到爺爺,帶著遺憾離開,那時候,我們歸於貧窮,對生命和親情沒有清醒的認知,而外公還在世,知道這將是他生前最大的願望,我們一樣為此感到無力。作為大自然中的因子,人跟其他動物一樣也是微不足道的,我極盡全力追求做到至純至真,隻願有生之年,不忘初衷、無愧於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