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的新神仙思想——地仙、女仙、謫仙
從《山海經》開始,中國古人就把大量筆墨用在描繪幻想世界上,他們相信肉眼所見的種種並非世界的全貌,
反而是“前因”和“後果”更為重要,等到佛道在中國興起,這種樸素的神仙觀恰好適應了宗教教化的用途,
從而進一步被提煉和精進,比如所謂的“泰山治鬼”觀念,
在兩漢之前,隻是人們對死後歸宿的簡單想象,即人死之後魂魄都會去往泰山,
無論生前行善還是作惡——這顯然與我們今天認為的地獄或者說冥界是兩回事情,
究其原因,正是民間傳說為宗教服務的典型。
如果從基督教世界對信仰的定義出發,中國人在宗教上其實隻有“非常微弱的一點感情”。
從廣義上來看,大部分中國人是不信教的,即使信教,也更多注重自身修習,
而不會像西方人那樣產生對更高級生命的無條件敬畏,甚至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對基督的模仿。
孔夫子的一句“不知生焉知死”,正是古人宗教觀的縮影。
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人的家庭,特別是農村社會的家庭,就成了現實意義上的教堂。
奇妙的是,一個有著頑固現實主義傳統的民族,卻可以誕生不可計數的神仙故事,
這些故事褪去了嚴肅的宗教母題,成為中國人對平行世界的美好向往。
一 地仙
以往說到神仙,給人的印象都是遠居九霄雲外,但是到了魏晉時期,文士之間流行創造神怪故事的風氣,
人們希冀某種奇異的力量出現,能夠拯救眼前混沌的社會,在這樣思想的要求下,“地仙”產生了。
《抱樸子內篇》中曾記載:“上士得道,升為天官;中士得道,棲集昆侖;下士得道,長生世間。”
也就是說,一方麵,飛天成仙不再是帝王貴族的專利,
“下士”也是就市民階層也可以通過潛心修道得到點化,
另一方麵,社會階層的差異仍然難以逾越,即使文學創作多半出自“下士”之手,
他們也不敢妄想能與王公貴族平起平坐。
下士得道後,稱為“屍解仙”。“屍解”是道教特有的一種“脫劫飛升”的形式,
需要修道者先舍棄肉身,再蛻變為仙人,當然也可以連同肉身一起煉化,
但是難度很高,少有修道者選擇這種形式。
屍解的概念對後世文學創作影響頗深,其中一個代表人物就是八仙之一的韓湘子。
根據古書記載,韓湘子的肉身並沒有升仙,他升仙的契機是“看仙桃紅熟,上樹摘取,
忽然樹枝斷了,因此摔落地上而死,身死而屍解。
地仙要比屍解仙的地位高一些,其實很像我們在影視劇裏常見到的精靈仙子。
因為花草成為精靈遊於人間的故事,對道教神仙譜係影響很深,所以在道教傳說中,
那些常著青衣的靈動女仙,多半是地仙。她們往往隱居在山林之中,具有長生不老和點化凡人的本領。
道教龐大的神仙體係背後,恰恰體現了它與佛教對“死”這一概念的根本分歧。
在對死亡世界的態度上,佛教重視如何“通過”,而道教則強調如何“避開”,
與之對應的,便是佛教的“三世輪回”和道家的“飛升成仙”。
二 女仙
道教與佛教另一點不同,還在於道教自從創立開始,就對女性表現出明顯的敬重態度。
這與我國自古就有的“天人合一”“陰陽相需”和農業社會女性崇拜有直接關係。
因此在道教中不僅有太上老君等男性仙人,更有西王母、上元夫人、九天玄女等溫婉可敬的女仙。
事實上,道教女仙譜係中的許多人物,是直接取材於上古神話中的英雄女神。
比如織女、九天玄女是遠古社會的農耕女神;道教女仙首領西王母最初發現記載於殷墟甲骨文中,
顯然被奉為神,不過隨著仙的觀念的產生和發展,她的“不死”能力被強調,
逐漸轉變為風姿綽約、長生久視的仙人。
事實上,道教女仙的由來五花八門,除了上麵說到的上古神話中的女神,還包括方術士、女巫和女師等。
道教的源頭之一就是民間方術,因此有許多技藝精湛的方術士就被尊為道教女仙,
她們可以通過服藥煉氣達到長生不老、容顏永駐的效果。
此外,道教還有由女性執掌門派的傳統,譬如女仙南嶽夫人魏華存下降楊羲,
授以上清經,後者才成立了上清派。
而上清派典籍《真誥》開卷第一篇,說的也是道教女仙萼綠華降臨人間的故事:
“愕(後通用為萼)綠華者,自雲是南山人,不知是何山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顏色絕整。”
這段描述在後來的《太平廣記》和《雲笈七簽》中都得到了保留。
在這些記述中,萼綠華自稱“宿命時,曾為師母,毒殺乳婦,玄州以先罪未滅,
故令濁降於臭濁,以償其過。”從“濁降”和“臭濁”的用詞上,可以看出古人對塵世生活評價極低,
修道成仙就是為了逃離肮髒的人間,但與此矛盾的是,以萼綠華為代表的女仙以戴罪之身降臨人世後,
雖然是帶有使命來輔助男子成仙,但常常以姻親關係為紐帶,
比如萼綠華贈給羊權象征富貴的金玉條脫和火浣布(條脫是一種環形臂物,火浣布最早見載於《搜神記》,
是一種避火的鳥獸毛),並作仙詩一首,詩中寫道“所期豈朝華,歲暮與吾子”,
語言十分露骨,可見即使是肮髒的塵世,因為有情,也能令神仙羨慕。
另一方麵,從《真誥》對萼綠華形象的描述(“上下青衣,顏色絕整”)來看,
萼綠華在眾女仙中應該品位較低,一則用於刻畫她的語言隻有這樣短短兩句,
二則青色向來是道教神仙譜係中侍女的穿衣用色。
把她作為《真誥》開篇,其實是為後來九華真妃鬱嬪的降臨做鋪墊。
說到這裏可能有些奇怪,仙人們不好好在天上呆著,反而前仆後繼地降臨人間是為什麽?
這就牽涉到“謫仙”觀念的產生。
三 謫仙
謫仙的觀念在漢代就已產生,曆史上有記錄的第一個遭貶謫的仙人是項曼都。
在王充《論衡·道虛篇》和葛洪《抱樸子內篇·祛惑》中都記載了項曼都好道學仙遊曆天國後被逐出天界的故事,
可見最初的謫仙思想是強調有過失的仙人也像凡人一樣要受到處罰。
而在萼綠華及其它道教女仙貶謫下凡的故事中,受罰的色彩淡去,
故事脈絡中開始強調謫仙點化凡人、指引凡人成仙的本領。
這些仙人遭謫的原因各不相同,但都可以歸為“前罪未消”,
也就是說他們作為凡人時犯下的罪過沒有得到救贖。
這一點很像基督教的原罪,不同的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神仙大多是為贖自身的罪而下凡,
耶穌則是為了人類共同的罪受過,這大概也是中西方宗教世界出發點不同的表現。
有趣的是,到了唐代,“謫仙”的稱謂在士林中被廣泛接受,幾乎所有仕途不暢的文人都曾自稱謫仙,
其中最出名的當然是李白。史料記載天寶年間,賀知章和李白相見,前者直呼後者“謫仙人”,
所以就有了“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章。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在《雲仙雜記》中,與李白同名的杜甫也被稱為謫仙。文中記載杜甫夢中於康水遇見一位峨冠童子,
告之其原為天庭“文星典吏”,被謫下唐世成為“詩王”,但是注定一生“文而不貴”。
這些自稱謫仙的文人雅士,其中有一部分確實有道教信仰,但是從更廣泛的意義來看,
他們的共通處在於自命不凡和懷才不遇。謫仙雖然被貶謫在人間,但其秉承神仙的超凡性,
而且由於前罪未消,往往仕途無法得意,這些特性都給了文人們莫大的心理安慰。
正所謂“莫向花前泣酒杯,謫仙依舊是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