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範雨素的手記

來源: YMCK1025 2017-04-25 17:50:5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114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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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她是範雨素YMCK10252017-04-25 17:48:16

關於範雨素的手記

從昨天開始,很多人來向我們詢問範雨素的情況,範雨素成了熱點。

我們喜歡她的才華,很榮幸能發表這篇文章,但結果仍出乎了我們所有人的意料。

淡豹寫了她向範雨素約稿的過程,以及對一些疑問的看法。

2017年04月25日淡豹 北京來源:界麵新聞

 

 

2016年3月底,我到位於北京東五環外金盞鄉的皮村采訪。它是一個命運獨特的城中村,

因為頭頂有飛機航線、不適合房產開發,至今密布著小型加工廠和外地打工者租居的平房,

住著上萬名工友。“北京工友之家”和民工子弟學校“同心實驗學校”就坐落在這裏。

2016年底,“工友之家”曾被當地政府逼迫遷移,以至於在北京的冬天斷電斷暖,不過那是後來的事了。

 

會來這裏,是因為此前四個月,我幾次采訪過19歲的小Q,

一位曾擔任保安、如今亦莊工廠打零工之餘仍在為自己上一份工作的待遇爭取權利的年輕男孩。

而到了3月卻再也找不到他,微信與電話號碼都失靈了。

我想找到他,至少確認他的安全。因此我去了皮村“工友之家”,

采訪了2016年度“打工春晚”的導演、新工人藝術團主要成員、“工友之家”創辦人之一許多,

想了解小Q和他的朋友們在年初參加這次“打工春晚”演出的過程,借機尋找他其他的朋友。

 

就在這裏,我讀到了油印本的《皮村文學》,

也就是2014-2015年在工友之家參加“文學小組”活動的工友作品合集。

他們多數住在皮村附近,每周日晚上課,由文藝研究學者張慧瑜義務授課,

這些文章和詩歌是他們務工之餘寫作、上交的作業,也有媒體注意到,發表過其中好幾篇。

 

範雨素的文章《大哥哥的夢想》在其中顯得很獨特。

其他工友作品大多以“我”為中心,寫皮村生活經驗、工傷與壓迫、對村莊童年的美好記憶、

對不公的控訴、工業勞動經驗和壓抑感,對文學小組和老師的感激之情,

範雨素則寫一位跳出讀者刻板印象的“有航天夢的農民”,她好像一位局外人,帶著冷峻的幽默和理解力,

寫人物的可笑可歎,周圍人的關懷與無奈,描述聰明機警,有諷刺性,語言風格強烈,

有很大的距離感和同情心,不大寫苦難、反抗、工業勞動過程和工廠空間細節。

這種不符合大多數人對“打工文學”或“底層寫作”界定的主題、故事、和語言,

或許也是她的文章沒有被此前去“覓稿”的其他媒體搜羅走的原因。

 

“正午故事”的編輯讀到後也很喜歡它,3月30日,我們找到範雨素,

在5月20日以《農民大哥》為標題發表了這篇文章。

後來,我自己也去皮村教過書,感到範雨素和一般人想象中的“打工寫作者”不同。

用老師張慧瑜的話說,皮村文學小組成員來源各異,年紀從60後到90後都有,

其共同目的是“發出我們自己的聲音”。

因此,他們以書寫在城市和工廠中的壓迫經驗、思鄉之情、遷徙經驗為主。

同時,“工友的文學經驗一般來自於初中和高中語文”,

一般大學教育的文學經典和工友有一定經驗距離,張慧瑜在教學中引導大家寫家書、日記、散文等,

逐步鍛煉寫作能力。

範雨素則不同,向來讀書極多,她的教育是來自於閱讀的自我教育,

遍讀80年代在她所居住的襄陽城郊農村能讀到的小說和文學雜誌。

在《我是範雨素》中,她回憶了自己童年讀的知青文學,

以及“《魯賓遜漂流記》、《神秘島》、《孤星血淚》、《霧都孤兒》、《在人間》、

《雷鋒叔叔的故事》、《歐陽海之歌》、《金光大道》”,閱讀也給了她離開家鄉和冒險的衝動。

她的寫作也不是他人推動下或知識分子教育的產物。

她一直想寫長篇,寫自己腦海中的人物。

帶著女兒二度到北京打工後,她平時做育兒嫂很忙,特地歇了幾個月,把長篇寫了出來。

我們的第一次微信對話是這樣的。談到“大哥哥”,她在手機上寫給我:

“那是我手寫的一個約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的一個人物。我還沒打出來。

我自己把我寫的這種體裁定位叫魔幻紀實體。我過去從沒寫過東西。

現在寫寫小說的目的,就是覺得活著就要做點和吃飯無關的事。滿足一下自己的精神欲望。

“我寫這個長篇的理念來自邵雍,昔日所雲我,今朝卻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屬後來誰。”

她一直在寫長篇,不過由於清高和完美主義,不滿意,不願拿出來。

負責組織文學小組活動的小付,幫她把長篇中寫大哥哥青年時期的幾頁打了出來,

成為我們看到的《皮村文學》中她上交的作業。

 

她自擬的標題是《有夢想的大哥哥》,張慧瑜老師改成《大哥哥的夢想》,

我們發表時改為《農民大哥》,說明這是“一個農民寫的她大哥的故事”。

對此我一直有些遺憾——範雨素本人雖然是農業戶口,但不是務農為生,以前曾是民辦小學教師,

如今是從事第三產業的工人,她筆下的大哥也不是個農民形象,而是位空想家,

可能出現在馬孔多村子的後院,也可能出現在桑丘身旁。

 

今年,她發來自己新寫的關於母親的文章。原文更長一些,責編郭玉潔作了兩千多字刪節後編訂發表。

範雨素在微信上向我說明寫作背景,

“寫母親是因為遇到征地,心疼母親,有感而寫。我不會寫東西,原來也從沒寫過。

現在想寫的原因是,我覺得我熟悉的家人,有幾個很有特點。我大哥哥有農家少年少有的野心。

小姐姐很有才氣,但拒絕發表任何東西。我的舅舅力拔山兮,舅舅現在七十多了,

在掙工分的時代,沒有娛樂。村民經常祈求舅舅表演神力。我的舅母你如果看了照片,

你也會驚訝,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美。他們年輕時是個閉塞的時代。如果換成現在,會被媒體蜂擁。

“後來,我琢磨,他們的前生是帝王將相,今生是草芥小民。所謂的高層,底層都是同一個靈魂。”

她就是這樣寫微信對話的,她就是這樣的語言。

* * *

有讀者在微博評價,“讀到這樣的文章,我才能理解中國曆史上那些忽的出現的精靈們是真的。”

也有人說,“這幾年見過多少奇妙的女人,都仍然為她們的力量驚歎。”

 

我喜歡範雨素的文章,因為她個性化的語言和觀察,因為她性別的視角,因為她“閱讀者-作家”的風格。

說個性化,是因為,她不是現在流行的分類“工人文學”“打工文學”下的寫法。

她的長篇中,大哥哥是不認命的農民,小哥哥是少年早慧的神童,小姐姐是提筆成詩的女詩人,

都不是常見的農民形象和農村生活經驗。她關注的不是血淚和反抗,不是以命運和不公為中心,

是一些很博大慈悲的、有涼意、有距離感的人世觀察,一些多情的詩意,語言中有很多的反諷雜義,

有流暢輕盈的幽默感。

說性別的視角,是因為她寫下女人的強悍、堅韌、命運,男人的野心與在家庭中的隱身。

“從我記事起,我對父親的印象,就是一個大樹的影子,看得見,但沒有用。” 

 

她寫下一代代成為強者的女人的生存經驗與精神魅力,以及女人彼此之間的影響。

母親因為是女性,沒能上學,父親倒上學了,可似乎沒從學校得到什麽。

她自己讀書很好,12歲時因為暑假時離家出走三個月,沒能再上學。

她告訴我,“那個時候幼稚,不知道農村社會是不能寬容一個十二歲的女孩。

對一個小女孩也會汙名化。離家出走,就是因為覺得對地理熟悉,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劇情。

但人們不能放棄任何一個能汙名化的機會。” 她自己經受了男人的酗酒和家暴,離開了他,自己打工。

大女兒沒能再上學,但“大女兒跟著電視裏的字幕,學認字,會看報看小說了。”

這種依賴於閱讀的自我教育,似乎在一代代女人身上流傳。

 

文章裏,她也寫到,在城市遭受欺侮時,她會提醒自己,自己是個農村強者的女兒。

這種一代代女性之間的精神支撐是史詩性的,卻很少有人寫。

 

而至於“閱讀者-作家”的語言和視角,可能要說得更多一些。

我們在讀者留言和評論中看到不少比較,跟同是湖北人的詩人餘秀華作比,跟《窮時候、亂時候》比,

跟新鳳霞比,跟小說《活著》的內容比。

我自己讀的時候,多少想到了李娟,可能與內容上一代代女性強悍的相互依戀依賴的生存有關,

不過,更多是因為語言上的天真、純淨、幽默感,以及一些“反當代”的獨特性。

 

有些讀者以為範雨素是口語寫作,我手寫我心,

以為她的語言是從日常生活到文字的簡單翻譯下造就的“底層寫作”的樸素。

並不是這樣。恐怕從那些微信摘錄已經能看出她的風格了。

我覺得,她的語言,是典型的“閱讀者”的語言,是文學造就的,不是生活造就的。

她有時使用的口語,其實是北方口語加上像“偽爺”“娘娃子”這樣的當地詞匯

以及“人不死,債不爛”這樣的生動表達,而北方口語恰恰是從閱讀中來的。

 

《農民大哥》中,她寫,“他決定要當個發明家。主要原因還是上了文學的當。”

我的一位朋友去年讀到,今年還記得,我們覺得這句話完全可以是《我愛我家》中哪個人物的口吻。

 

她很俏皮,寫皮村本地居民好養狗,也是種強力炫富,動不動養好多隻,她稱之為“狗部隊”。

她寫,大哥“做事隻和媽媽商量,我們家裏別的人在大哥眼裏都是空氣、浮塵。

我的母親對家裏的每個孩子都好得像安徒生童話裏的《老頭子做事總是對的》裏麵的老太婆。

我們每個人做什麽,母親都說好,好,好!”。她寫大哥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寫自己的離家出走,

對於村莊來說,“就相當於古典小說的私奔罪”,流浪的女孩是“德有傷、貽親羞的人”。

這是一種習慣性地借助文學理解生活、早早就在日常生活上疊加了一層文學世界、

並讓靈魂棲居其中的生活方式。她從幼年開始,長年作高劑量的閱讀和思考,非常人能匹及,

她的語言也是種由她本人錘煉的文學語言。

有些讀者會覺得文章中出現了抽象詞語、概念、邏輯,以為那是外人介入的產物。

可是,每個句子都是她的,我們沒有增添過。

我心目中,範雨素是位“湖北女作家”,“居住在北京的女作家”。

* * *

一位朋友,社會學研究者董一格說,她因為一些評論中那種“看,

她也可以寫的如此好”的中產階級他者化思維而生氣,

“勞動者本來就可以寫的如此好(她文章當然也不是說沒毛病),

尤其在曾經有過多年普及教育,90%人口識字,書相對便宜的中國。” 

 

雕琢、反諷、充滿暗示的文字風格或許來自於閱讀史,她甚至在微信聊天上都是這種語言和邏輯。

讀者對知識分子介入的誤解,恐怕是因為不熟悉勞動人民中的、地方上的、基層的知識人,

想象底層勞動者的邏輯和語言得粗暴、缺乏知識性才符合自身對勞動者的定義。

勞動者有很多種,其中長期浸潤於閱讀並且對知識和求真有興趣的那些中,

有相當多的人習慣使用“大詞兒”和抽象概念,也有作家編劇曾準確地寫出過基層村幹部好談論國際大事,

動不動“聯合國”的對話。而本地知識分子可以與知識生產機構和製度毫無關係,

但其心靈直通經典文本,並且所受經典的影響和對經典的定義可能是個性化的、

與個人青春時高密度閱讀時恰好共存的時代風潮緊密關聯的、充滿偶然的,

與學院和社會的經典化選擇不同。

 

我確實覺得,範雨素的語言是書麵化文學化的北方口語,結合一些通過閱讀得來的表達和概念,

她的觀察是不斷在現實和文本之間曲折往複的對比、理解、和省察,是通過閱讀鍛造的文學語言,

不是什麽農民語言。那種對“無知者也能作詩”的虛假想象和“欽佩”,

在李娟的文章初被大眾所讀時也出現過。當有人宣傳她未曾讀過太多書但能寫作的神話,

認為她的天真氣質和想象力來源於無知,李娟曾專門出來澄清,她一直喜歡讀書,讀得多,作文好,

並不是有些人說的那樣,“隻讀瓊瑤”。

 

而同時,瓊瑤也不是不重要。範雨素的名字來源於讀瓊瑤小說,12歲時自作主張改了名字,

從此,“我是範雨素”。她在閱讀中重新命名和發現了自己。

其實,八十年代瓊瑤開始流行,也正是對愛、美、獨立自我的追求流行的時候,

如今被稱為人文精神。

那個年代,範雨素因為大哥哥和小哥哥的緣故和自己的探尋而讀《當代》雜誌和《在人間》的時代的讀物,

與今日書店和手機上的讀物也不相同。

我會覺得她的語言中有一些曾流行過又被失落的人文精神,那本身是樸素和有力的,而其樸素性,

與階級身份或人們想象中勞動人民的無知倒並不有關。

不過,當範雨素寫下,文學小組一位工友的作品“表達農民工的心聲” 時,

確實是她的身份和經驗給了這樣的常見表達以實在意義和力量,召喚回來詞語本應有、

卻在庸俗的大眾媒體和空洞的政策表達中失落的含義,召喚回一些失落在今天的書麵語、

網絡語言、政策語言中的真摯。

瓊瑤為什麽動人?愛,情感、原諒,美,不拜金。

* * * 

正午前陣子有另一篇引起比較廣泛討論的文章,《房瘋》。

在北京買房太難了,或者說,人總是會覺得自己做錯了,似乎總錯過了什麽。

時代的走向不是普通人所能把握的,無助感帶來的失敗感與切實的生活壓力都讓普通人焦慮。

其中一位人物說,“如果有機會,就不要再錯過了,這個時代不再獎勵勤懇工作的人,而是鼓勵膽大心黑。”

我們也納悶《我是範雨素》為什麽流行。

昨天,這篇文章的責任編輯郭玉潔說,除了語言或者流暢感,最重要的是,文章有種道德力量。

2015年底,《正午故事》紙質書第一輯出版時,郭玉潔在出版說明中這樣寫,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今天的世界,是同一個故事的萬千版本。掙紮與成功,財富與夢想。

我們試圖抵禦這種單一,複活那些被遺忘和抹滅的故事, 賦予普通人尊嚴,留下變幻中國的痕跡。”

 

如果這個時代的成功學鼓勵膽大心黑,如果中產階級疲憊地重複穆旦的詩句來將自身處境理解為,

“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如果這個時代的“非虛構”及其他時代記錄常常將夢想等同於財富或創業或享樂,

在描述心靈和人性時強調其多變的特質和野心,把貪婪當做普遍人性,

把競爭當做倫理上正確且有利於全社會的生存準則,把世界的財富當成一個“非你即我”的、

需要搶奪的總體,那麽,範雨素筆下的人,筆下的生命力的形態是不同的,

她是在賦予普通人尊嚴和心靈深度,也在禮讚閱讀。

 

範雨素曾這樣在微信裏告訴我,“現在的農村就是叢林法則。童年,因長輩是強人,還沒受到欺侮。”

大家在說人文精神時,究竟在說什麽?或許關鍵不在於世界變了,而是理想與準則變了。

如今時興的是保守主義、進化論、自由市場的幻覺。

 

而範雨素寫婚姻是“把自己草草打發了”的痛惜,不是估價,不是責任和勞動時間對比,

不是“到什麽時候做什麽事”的循規。強大的自我和心靈追求是動人的,其中有那些新鮮的力量,

被壓抑已久的追求,要做個人,要站起來,要笑,要蓬勃生命,要愛的動能。

“我是個無能窮苦的人”中的驕傲是動人的。“母親愛著我們”的具體性和那些要了解他人、

思考他人生命的呼喚是有力的。

 

我一位師姐讀後說,“活著是什麽?” 如果我可以用一點“大詞兒”的話,

我想她也在定義活著的豐富涵義,

 

在這個考慮輸贏的時代,也是在以作品本身、以作品/寫作行為和自己生命的關係,聲明閱讀的價值,

尊敬讓人心疼的書,愛護受苦受難的人,人都在受苦,不僅所謂底層。

每次,範雨素有文章發表,她會回到皮村文學小組教室,買水果零食,請大家吃。大家叫她“雨素大姐”。

這次,大概她又要回去了。《皮村文學》的第四輯也出版了。

—— 完 ——

所有跟帖: 

可能這還真的是她的家族的轉世真相:“後來,我琢磨,他們的前生是帝王將相,今生是草芥小民。所謂的高層,底層都是同一個靈魂。” -氣呼呼- 給 氣呼呼 發送悄悄話 氣呼呼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31/2017 postreply 10: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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