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門不行，不符合規定，得按消防安全條例改大。”
“是，是，我們會改，一定會改的。”陳林點頭道，從褲兜掏出一包軟殼中華，抽出一根賠笑遞給身旁穿著綠色軍服，長臉的中年男子，“王參謀，抽根煙吧，工作辛苦。”
王參謀用手輕輕擋了下：“謝謝，但我不吸煙。況且啊，這吸煙可是一大消防安全隱患。”說著他穿過不大的店堂，往後麵的廚房走去。
陳林訕訕地塞回了煙，也跟著進了廚房。廚房不大，有著小館子後廚的通病，亂，擠，還有髒。蒙著一層灰塗塗油垢的白色地磚上，跟埋地雷一樣，這一灘，那一灘，汪著些混濁的小水窪。一個穿著黑色長筒膠鞋，係著白圍裙的圓臉青年男子心心定定地站在水池邊摘菜。
“店裏活兒多，來不及收拾幹淨呢，王參謀，不如我們去外麵檢查別的地方吧。”陳林衝那摘菜的年輕人喊道，“小張，待會兒記得把地拖一下啊。”
水池邊的小張頭也沒回答應道：“曉得了。”
王參謀沒有接話，一腳跨進廚房，小心地挪著步子，角角落落巡視了一遍。
站在廚房門口的陳林心裏有了種不詳的預感，以前那些消防參謀們可沒這麽仔細過，大多在門口看了一眼就走了，這次這位新來的看來不太好應付。
“這廚房沒有逃生疏散門，連滅火器也沒一個，這可不行。”王參謀轉了一圈，板著臉對陳林道。
“原本有一個滅火器的，後來不知怎麽弄丟了，我馬上再去買一個。”陳林隨口謅了一個理由，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鼓鼓的紅包，悄悄往王參謀手裏塞，“王參謀，你放心，你講的這幾個要注意的地方，我回頭一準就做好。”
王參謀無動於衷地推開了紅包，一幅公事公辦的派頭：“你這店先停業幾天，等我說的那幾點修改意見，什麽時候改好了，才能繼續營業。最近出了幾起火災事故了，上頭抓得緊，你們就多多配合吧。”
他說著抬腳往飯館門口走了兩步，又特地轉回頭叮囑了一句：“盡快整改好，這也是為了你自己的人身安全嘛。”
陳林一疊聲答應著，小跑著搶在王參謀前幫他拉開了玻璃大門，堆著笑目送他上了車。關上門，轉回頭，陳林臉上這笑就跟地震過的房子般，撲簌簌垮了下來。
他在空無一人的店堂裏，隨手拉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剛坐下，就聽“啪”一聲，他之前胡亂塞回衣袋裏的紅包掉在了地上。陳林彎腰撿起了紅包，手裏掂了掂，歎了口氣，扔到身旁的飯桌上。這政府官員兩袖清風了，也並不是每個群眾都喜聞樂見的。
“老板，冰箱裏那些豬肉快過期了，怎麽辦？”小張從廚房探出腦袋大聲喊道。
“臭了的就扔了吧，還沒臭的就燒了，中午我們自己吃。”
“咦，剛才你那紅包沒送出去啊。”小張瞄到了桌上顯眼的紅包，“那我們這午市還做不做啊？”
“就算開門做生意，也沒有人來啊，這真他媽的邪門了，這段時間怎麽客人越拉越少了呢。”陳林覺得這陣子不順，煩心事跟灰指甲一樣，一個還傳染倆。
“老板，我聽說一件事情。”小張“哐吱”，“哐吱”踩著黑膠鞋走到陳林身邊，拖過一張椅子也坐了下來，小聲道，“我聽菜場賣肉的老徐說，有人講你是混黑社會的，在賣的菜裏下白粉，好騙人家吃上癮，所以附近的人都不敢來吃了，很多人都在講這件事情。”
“什麽？有這種事情？哪個混蛋造老子的謠！”陳林憋著的火冒了出來。
“我猜就是街底那家拉麵館老板講的，你看那家現在生意有多好啊。上周被他們挖過去的服務員小李，還私下找過我，說他們老板想再請一位掌勺的師傅，待遇什麽都可以談的。”小張拍了拍旁邊的桌子，很有義氣道，“我可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當場就回絕掉了，老板你放心好了。”
陳林以前也沒怎麽看重過小張過，相反倒捉到過他幾次偷懶，所以現在麵對他這份突如其來的情義，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要是以後每天都這樣，你也是可以考慮另找個好地方去的，我不會怪你的。”陳林想了下，真心誠意地說。
小張眉毛一揚，豁開嘴剛要講話，一個八、九歲背著書包，紮著馬尾辮的小女孩，推開了點門，探頭探腦往飯館裏看。
陳林先看到了她，把桌上的紅包重又塞回兜裏，忙招呼道：“小妹妹，什麽事啊？你要吃飯嗎？”
小女孩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走了進來。
“本來我們是不做生意的，但看在你人小，就破一次例了。打算吃點什麽？牛肉炒飯怎麽樣？牛肉還是蠻新鮮的。”陳林一邊介紹，一邊示意小女孩坐到靠窗的一個位子上，“坐這裏好了，炒飯很快就好，不會耽誤你下午上課的。”
“好吧。”小女孩低著頭，輕聲答道，把書包脫了下來，抱在胸前坐在位子上。
小張見狀，馬上起身回廚房，備菜開火。陳林到櫃台倒了一杯開水，放到小女孩麵前：“先喝點水吧，放心這水是免費的。”
“嗯，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情。”小女孩忽然抬起頭，看著陳林道。
“什麽？”陳林有些吃驚，也有些吃不準這小女孩要他做什麽事情。
小女孩停頓了一下，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想請你幫我教訓下幾個同學。”
陳林一下子懵了，語無倫次道：“什麽？這個，這個，小妹妹，你是想要我教訓你的同學？”
“是的，大概有六個人。”小女孩嘴唇哆嗦了一下，肯定道。
“這個，恩，小妹妹，打人是不對的。而且，而且大家都是同學，沒必要用暴力手段解決吧。”
小女孩看了眼陳林，鎮定地拉開胸前書包的拉鏈，從裏麵拿出一個塞得鼓鼓的紅包，放在桌上道：“這是給你的錢，要是不夠，我去年的壓歲錢也給你。”
陳林誠惶誠恐地擺手道：“你這給我錢幹什麽啊？我不要你錢，也不會去教訓你的同學。小妹妹，我就是一個開飯館的，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啊？”
“大家說你是黑社會，電視裏黑社會不都是收錢教訓人的嗎？況且，況且那些同學都是壞人。她們欺負我，老是嘲笑我的外地口音，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扔我的書包，還逼我坐在垃圾桶旁邊。”小女孩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了下去。
“現在的小朋友怎麽這麽壞啦，你可以告訴家長，還有報告老師啊，讓老師去教訓，噢，不對，去教育那些同學。”陳林說完就感覺自己的蠢，要是告訴老師家長有用的話，這個小女孩決不會想到來找他這個“黑社會”。
“請，請你幫幫我。”小女孩快速地如卸包袱般丟下這句後，也不再看陳林，拎起書包就跑出飯館。
“牛肉炒飯好啦。”小張在廚房喊道，見沒人應，他自己端著盤子走了出來，“咦，老板，那個小姑娘呢？”
陳林看了一眼桌上那個鼓鼓的紅包，似乎還沒回過味來：“今天可真夠他媽邪門的。”
買滅火器倒是不難，但綜合這兩天拿到的報價，重新改大門，以及在廚房開扇逃生門的費用卻頗為可觀。陳林靠在飯館的收銀櫃台上，按著電子計算器，算著這筆明顯要虧的賬。“哈哈哈”一陣小童的嬉笑聲從大門外傳入，陳林抬起眼，看到三個背著書包的男孩子，勾肩搭背說笑著從門口走過。
那個女孩子不知道今天過得怎麽樣，有沒有再被她那些同學欺負呢？陳林開起了小差，他想起了自己讀小學的時候，班主任指著他鼻子罵他笨，說他以後連小學也畢不了業。成績好的同學主動打他，班主任卻叫他的家長到學校談話。他還記得自己的媽媽特地買了貴重的禮物，誠惶誠恐提著去見他班主任。
一切都沒變，這世道還跟以前一樣。
陳林轉入收銀櫃台內 ，拉開一個抽屜，拿出那個女孩子留下的紅包，塞進褲子口袋裏。他衝著廚房喊了一聲，囑咐小張看著店，然後拉開了玻璃拉門，走了出去。
附近就一間小學，陳林站在校門外，望著午休時段出出進進，歡騰得如農場散養的小雞崽般的小學生們，心想自己運氣好的話應該能找到那個女孩子。
呆站了大概十分鍾後，陳林覺得還是不要盲目迷信自己最近的運氣了。他注意到一個看上去蠻機靈的，八、九歲樣子的小男孩，邊踢著路上的小石子，邊從他身旁走過。
“哎，小同學，小同學。”陳林喊住那個男孩子。
男孩子站住了腳，抬頭茫然地看著陳林。
“你認不認識一個女孩子，大概和你一個年級，長得，長得，嗯。”陳林試圖形容那個女孩子的長相，但發現自己學過的那些形容詞，沒一個是適合描述，跟自己一般長相普通的平凡人的，隻好用手一比道，“長得這麽高吧。”
“啊？”男孩子愈加迷茫地看著陳林。
“對了，你們年級裏有沒有外地口音的女同學？”陳林忽然靈光一閃。
“我們班就有兩個，年級裏有五六個呢。”
“怎麽這麽多啊。”陳林泄了氣。
“因為我們是四年級了啊，好多外地同學轉學過來，打算明年考附近中學的。”小男孩頗為老道地講。
“等一下，你是四年級？我還以為你是二年級的。搞錯了，搞錯了，不過話說回來，你怎麽長得這麽小啊？”
小男孩靜靜地看著陳林，沒有說話。
“那你認識其他年級外地轉來的女同學嗎？比如二年級的？”
“不認識，我爸讓我管好自己的事情，認真學習就好了。”
“你爸這觀點不對，太落伍了。現在死讀書是沒有出路的，腦子要活知道嗎？要學會觀察身邊的事物，懂吧？還有你得多關心關心那些外地轉來的同學，他們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受了委屈怎麽辦啊，同學間要友愛互助，都像你這樣冷漠怎麽行啊。”
小男孩被講得露出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陳林馬上閉上了嘴，逃也似地跑回去了。
到了晚上六、七點的時候，飯館裏倒來了今天第一位客人。
“對不起啊，我們現在整修，不對外營業。”陳林有些可惜地對進門的那個中年光頭男子道。
“沒事，我不吃飯，就找你聊下天。”光頭男子走到陳林麵前，從衣服裏掏出一包煙，笑著遞上了一根道，“來根嗎？”
陳林這才認出來此人是街底那家拉麵館的老板，帶著點賭氣般道：“謝啦，我早戒了。”
“戒了好，這玩意傷身體。”光頭男子自顧自找了把椅子坐下。
“說吧，到底什麽事？我這還有事要忙呢。”陳林無意再客套下去。
“那我就開門見山吧，這生意上的事歸生意，千萬不要牽涉到家庭。我承認我對你用過些手段，不過這也是生意上的一種競爭，我也是沒有辦法，做生意都想著要賺錢不是嗎。”光頭男子左手摩挲著，手中那根煙，“這樣吧，我聽說消防局那邊你有點麻煩，正好我認識他們那的大隊長，我去幫你講幾句話，這樣我們以前的恩怨就勾銷了。”
陳林還沒來得及消化他這番話，光頭男就已經站了起來：“你以後也不要再去找我兒子的麻煩了，大家都不容易不是嗎？”
說完光頭男將手中的煙叼在嘴上，跟陳林揮了揮手，徑直走出了飯館。
夜色漫上街道，外麵的路燈亮了起來。昏黃，長長的光束如舞台上的追光燈，照在東來西往，神色各異的行人身上，像拉開了序幕的一出話劇。
陳林望著玻璃門外的眾生群像，有人淡漠地登場，有人愁容滿麵地亮相，也有人歡欣地離場。每個人都是沒拿到劇本的演員，在人生這出大戲中，是自己分集單位的主角，又是其他單元劇的過場，誰也不知道會碰上什麽人，遇上什麽事，生出什麽劇情。或許唯一能做的便是認認真真，用心演好自己的戲。
陳林從衣服兜裏拿出手機，打算撥給之前報價最低的裝修隊，談裝逃生門的事情，還有明天，對了，明天得繼續去學校，一定要找到那個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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