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科幻小說:《北京折疊》 By 郝景芳

北京折疊

 

作者:郝景芳

(1)

清晨4:50,老刀穿過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去找彭蠡。

從垃圾站下班之後,老刀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衣服。白色襯衫和褐色褲子,這是他唯一一套體麵衣服,襯衫袖口磨了邊,他把袖子卷到胳膊肘。老刀四十八歲,沒結 婚,已經過了注意外表的年齡,又沒人照顧起居,這一套衣服留著穿了很多年,每次穿一天,回家就脫了疊上。他在垃圾站上班,沒必要穿得體麵,偶爾參加誰家小 孩的婚禮,才拿出來穿在身上。這一次他不想髒兮兮地見陌生人。他在垃圾站連續工作了五小時,很擔心身上會有味道。

步行街上擠滿了剛剛下班的人。擁擠的男人女人圍著小攤子挑土特產,大聲討價還價。食客圍著塑料桌子,埋頭在酸辣粉的熱氣騰騰中,餓虎撲食一般,白色蒸汽遮 住了臉。油炸的香味彌漫。貨攤上的酸棗和核桃堆成山,臘肉在頭頂搖擺。這個點是全天最熱鬧的時間,基本都收工了,忙碌了幾個小時的人們都趕過來吃一頓飽 飯,人聲鼎沸。

老刀艱難地穿過人群。端盤子的夥計一邊喊著讓讓一邊推開擋道的人,開出一條路來,老刀跟在後麵。

彭蠡家在小街深處。老刀上樓,彭蠡不在家。問鄰居,鄰居說他每天快到關門才回來,具體幾點不清楚。

老刀有點擔憂,看了看手表,清晨5點。

他回到樓門口等著。兩旁狼吞虎咽的饑餓少年圍繞著他。他認識其中兩個,原來在彭蠡家見過一兩次。少年每人麵前擺著一盤炒麵或炒粉,幾個人分吃兩個菜,盤子 裏一片狼藉,筷子扔在無望而鍥而不舍地撥動,尋找辣椒叢中的肉星。老刀又下意識聞了聞小臂,不知道身上還有沒有垃圾的腥味。周圍的一切嘈雜而庸常,和每個 清晨一樣。

“哎,你們知道那兒一盤回鍋肉多少錢嗎?”那個叫小李的少年說。

“靠,菜裏有沙子。”另外一個叫小丁的胖少年突然捂住嘴說,他的指甲裏還帶著黑泥, “坑人啊。得找老板退錢!”

“人家那兒一盤回鍋肉,就三百四。”小李說,“三百四!一盤水煮牛肉四百二呢。”

“什麽玩意?這麽貴。”小丁捂著腮幫子咕噥道。

另外兩個少年對談話沒興趣,還在埋頭吃麵,小李低頭看著他們,眼睛似乎穿過他們,看到了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目光裏有熱切。

老刀的肚子也感覺到饑餓。他迅速轉開眼睛,可是來不及了,那種感覺迅速席卷了他,胃的空虛像是一個深淵,讓他身體微微發顫。他有一個月不吃清晨這頓飯了。一頓飯差不多一百塊,一個月三千塊,攢上一年就夠糖糖兩個月的幼兒園開銷了。

他向遠處看,城市清理隊的車輛已經緩緩開過來了。

他開始做準備,若彭蠡一時再不回來,他就要考慮自己行動了。雖然會帶來不少困難,但時間不等人,總得走才行。身邊賣大棗的女人高聲叫賣,不時打斷他的思 緒,聲音的洪亮刺得他頭疼。步行街一端的小攤子開始收拾,人群像用棍子攪動的池塘裏的魚,倏一下散去。沒人會在這時候和清理隊較勁。小攤子收拾得比較慢, 清理隊的車耐心地移動。步行街通常隻是步行街,但對清理隊的車除外。誰若走得慢了,就被強行收攏起來。

這時彭蠡出現了。他剔著牙,敞著襯衫的扣子,不緊不慢地踱回來,不時打飽嗝。彭蠡六十多了,變得懶散不修邊幅,兩頰像沙皮狗一樣耷拉著,讓嘴角顯得總是不 滿意地撇著。如果隻看這幅模樣,不知道他年輕時的樣子,會以為他隻是個胸無大誌隻知道吃喝的慫包。但從老刀很小的時候,他就聽父親講過彭蠡的事。

老刀迎上前去。彭蠡看到他要打招呼,老刀卻打斷他:“我沒時間和你解釋。我需要去第一空間,你告訴我怎麽走。”

彭蠡愣住了,已經有十年沒人跟他提過第一空間的事,他的牙簽捏在手裏,不知不覺掰斷了。他有片刻沒回答,見老刀實在有點急了,才拽著他向樓裏走。“回我家說,”彭蠡說,“要走也從那兒走。”

在他們身後,清理隊已經緩緩開了過來,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將人們掃回家。“回家啦,回家啦。轉換馬上開始了。”車上有人吆喝著。

彭蠡帶老刀上樓,進屋。他的單人小房子和一般公租屋無異,六平米房間,一個廁所,一個能做菜的角落,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膠囊床鋪,膠囊下是抽拉式箱櫃,可 以放衣服物品。牆麵上有水漬和鞋印,沒做任何修飾,隻是歪斜著貼了幾個掛鉤,掛著夾克和褲子。進屋後,彭蠡把牆上的衣服毛巾都取下來,塞到最靠邊的抽屜 裏。轉換的時候,什麽都不能掛出來。老刀以前也住這樣的單人公租房。一進屋,他就感到一股舊日的氣息。

彭蠡直截了當地瞪著老刀:“你不告訴我為什麽,我就不告訴你怎麽走。”

已經5點半了,還有半個小時。

老刀簡單講了事情的始末。從他撿到紙條瓶子,到他偷偷躲入垃圾道,到他在第二空間接到的委托,再到他的行動。他沒有時間描述太多,最好馬上就走。

“你躲在垃圾道裏?去第二空間?”彭蠡皺著眉,“那你得等24小時啊。”

“二十萬塊。”老刀說,“等一禮拜也值啊。”

“你就這麽缺錢花?”

老刀沉默了一下。“糖糖還有一年多該去幼兒園了。”他說,“我來不及了。”

老刀去幼兒園谘詢的時候,著實被嚇到了。稍微好一點的幼兒園招生前兩天,就有家長帶著鋪蓋卷在幼兒園門口排隊,兩個家長輪著,一個吃喝拉撒,另一個坐在幼 兒園門口等。就這麽等上四十多個小時,還不一定能排進去。前麵的名額早用錢買斷了,隻有最後剩下的寥寥幾個名額分給苦熬排隊的爹媽。這隻是一般不錯的幼兒 園,更好一點的連排隊都不行,從一開始就是錢買機會。老刀本來沒什麽奢望,可是自從糖糖一歲半之後,就特別喜歡音樂,每次在外麵聽見音樂,她就小臉放光, 跟著扭動身子手舞足蹈。那個時候她特別好看。老刀對此毫無抵抗力,他就像被舞台上的燈光層層圍繞著,隻看到一片耀眼。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他都想送糖糖去一 個能教音樂和跳舞的幼兒園。

彭蠡脫下外衣,一邊洗臉,一邊和老刀說話。說是洗臉,不過隻是用水隨便抹一抹。水馬上就要停了,水流已經變得很小。彭蠡從牆上拽下一條髒兮兮的毛巾,隨意蹭了蹭,又將毛巾塞進抽屜。他濕漉漉的頭發顯出油膩的光澤。

“你真是作死,”彭蠡說,“她又不是你閨女,犯得著嗎。”

“別說這些了。快告我怎麽走。”老刀說。

彭蠡歎了口氣:“你可得知道,萬一被抓著,可不隻是罰款,得關上好幾個月。”

“你不是去過好多次嗎?”

“隻有四次。第五次就被抓了。”

“那也夠了。我要是能去四次,抓一次也無所謂。”

老刀要去第一空間送一樣東西,送到了掙十萬塊,帶來回信掙二十萬。這不過是冒違規的大不韙,隻要路徑和方法對,被抓住的幾率並不大,掙的卻是實實在在的鈔 票。他不知道有什麽理由拒絕。他知道彭蠡年輕的時候為了幾筆風險錢,曾經偷偷進入第一空間好幾次,販賣私酒和煙。他知道這條路能走。

5:45。他必須馬上走了。

彭蠡又歎口氣,知道勸也沒用。他已經上了年紀,對事懶散倦怠了,但他明白,自己在五十歲前也會和老刀一樣。那時他不在乎坐牢之類的事。不過是熬幾個月出 來,挨兩頓打,但掙的錢是實實在在的。隻要抵死不說錢的下落,最後總能過去。秩序局的條子也不過就是例行公事。他把老刀帶到窗口,向下指向一條被陰影覆蓋 的小路。

“從我房子底下爬下去,順著排水管,氈布底下有我原來安上去的腳蹬,身子貼得足夠緊了就能避開攝像頭。從那兒過去,沿著陰影爬到邊上。你能摸著也能看見那道縫。沿著縫往北走。一定得往北。千萬別錯了。”

彭蠡接著解釋了爬過土地的訣竅。要借著升起的勢頭,從升高的一側沿截麵爬過五十米,到另一側地麵,爬上去,然後向東,那裏會有一叢灌木,在土地合攏的時候可以抓住並隱藏自己。老刀沒有聽完,就已經將身子探出窗口,準備向下爬了。

彭蠡幫老刀爬出窗子,扶著他踩穩了窗下的踏腳。彭蠡突然停下來。“說句不好聽的,”他說,“我還是勸你最好別去。那邊可不是什麽好地兒,去了之後沒別的,隻能感覺自己的日子有多操蛋。沒勁。”

老刀的腳正在向下試探,身子還扒著窗台。“沒事。”他說得有點費勁,“我不去也知道自己的日子有多操蛋。”

“好自為之吧。”彭蠡最後說。

老刀順著彭蠡指出的路徑快速向下爬。腳蹬的位置非常舒服。他看到彭蠡在窗口的身影,點了根煙,非常大口地快速抽了幾口,又掐了。彭蠡一度從窗口探出身子, 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縮了回去。窗子關上了,發著幽幽的光。老刀知道,彭蠡會在轉換前最後一分鍾鑽進膠囊,和整個城市數千萬人一樣,受膠囊定時釋放出 的氣體催眠,陷入深深睡眠,身子隨著世界顛倒來去,頭腦卻一無所知,一睡就是整整40個小時,到次日晚上再睜開眼睛。彭蠡已經老了,他終於和這個世界其他 五千萬人一樣了。

老刀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下,一蹦一跳,在離地足夠近的時候縱身一躍,匍匐在地上。彭蠡的房子在四層,離地不遠。爬起身,沿高樓在湖邊投下的陰影奔跑。他能 看到草地上的裂隙,那是翻轉的地方。還沒跑到,就聽到身後在壓抑中轟鳴的隆隆和偶爾清脆的嘎啦聲。老刀轉過頭,高樓攔腰截斷,上半截正從天上倒下,緩慢卻 不容置疑地壓迫過來。

老刀被震住了,怔怔看了好一會兒。他跑到縫隙,伏在地上。

轉換開始了。這是24小時周期的分隔時刻。整個世界開始翻轉。鋼筋磚塊合攏的聲音連成一片,像出了故障的流水線。高樓收攏合並,折疊成立方體。霓虹燈、店鋪招牌、陽台和附加結構都被吸收入牆體,貼成樓的肌膚。結構見縫插針,每一寸空間都被占滿。

大地在升起。老刀觀察著地麵的走勢,來到縫的邊緣,又隨著縫隙的升起不斷向上爬。他手腳並用,從大理石鋪就的地麵邊緣起始,沿著泥土的截麵,抓住土裏埋藏的金屬斷茬,最初是向下,用腳試探著退行,很快,隨著整快土地的翻轉,他被帶到空中。

老刀想到前一天晚上城市的樣子。

當時他從垃圾堆中抬起眼睛,警覺地聽著門外的聲音。周圍發酵腐爛的垃圾散發出刺鼻的氣息,帶一股發腥的甜膩味。他倚在門前。鐵門外的世界在蘇醒。

當鐵門掀開的縫隙透入第一道街燈的黃色光芒,他俯下身去,從緩緩擴大的縫隙中鑽出。街上空無一人,高樓燈光逐層亮起,附加結構從樓兩側探出,向兩旁一節一 節伸展,門廊從樓體內延伸,房簷延軸旋轉,緩緩落下,樓梯降落延伸到馬迷途上。步行街的兩側,一個又一個黑色立方體從中間斷裂,向兩側打開,露出其中貨架 的結構。立方體頂端伸出招牌,連成商鋪的走廊,兩側的塑料棚向頭頂延伸閉合。街道空曠得如同夢境。

霓虹燈亮了,商鋪頂端閃爍的小燈打出新疆大棗、東北拉皮、上海烤麩和湖南臘肉。

整整一天,老刀頭腦中都忘不了這一幕。他在這裏生活了四十八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一切。他的日子總是從膠囊起,至膠囊終,在髒兮兮的餐桌和被爭吵縈繞的貨攤之間穿行。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純粹的模樣。

每個清晨,如果有人從遠處觀望——就像大貨車司機在高速北京入口處等待時那樣——他會看到整座城市的伸展與折疊。

清晨六點,司機們總會走下車,站在高速邊上,揉著經過一夜潦草睡眠而昏沉的眼睛,打著哈欠,相互指點著望向遠處的城市中央。高速截斷在七環之外,所有的翻轉都在六環內發生。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遙望西山或是海上的一座孤島。

晨光熹微中,一座城市折疊自身,向地麵收攏。高樓像最卑微的仆人,彎下腰,讓自己低聲下氣切斷身體,頭碰著腳,緊緊貼在一起,然後再次斷裂彎腰,將頭頂手 臂扭曲彎折,插入空隙。高樓彎折之後重新組合,蜷縮成致密的巨大魔方,密密匝匝地聚合到一起,陷入沉睡。然後地麵翻轉,小塊小塊土地圍繞其軸,一百八十度 翻轉到另一麵,將另一麵的建築樓宇露出地表。樓宇由折疊中站立起身,在灰藍色的天空中像蘇醒的獸類。城市孤島在橘黃色晨光中落位,展開,站定,騰起彌漫的 灰色蒼雲。

司機們就在困倦與饑餓中欣賞這一幕無窮循環的城市戲劇。

(2)

折疊城市分三層空間。大地的一麵是第一空間,五百萬人口,生存時間是從清晨六點到第二天清晨六點。空間休眠,大地翻轉。翻轉後的另一麵是第二空間和第三空 間。第二空間生活著兩千五百萬人口,從次日清晨六點到夜晚十點,第三空間生活著五千萬人,從十點到清晨六點,然後回到第一空間。時間經過了精心規劃和最優 分配,小心翼翼隔離,五百萬人享用二十四小時,七千五百萬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時。

大地的兩側重量並不均衡,為了平衡這種不均,第一空間的土地更厚,土壤裏埋藏配重物質。人口和建築的失衡用土地來換。第一空間居民也因而認為自身的底蘊更厚。

老刀從小生活在第三空間。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什麽樣,不用彭蠡說他也知道。他是個垃圾工,做了二十八年垃圾工,在可預見的未來還將一直做下去。他還沒找到可以獨自生存的意義和最後的懷疑主義。他仍然在卑微生活的間隙占據一席。

老刀生在北京城,父親就是垃圾工。據父親說,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剛好找到這份工作,為此慶賀了整整三天。父親本是建築工,和數千萬其他建築工一樣,從四方湧 到北京尋工作,這座折疊城市就是父親和其他人一起親手建的。一個區一個區改造舊城市,像白蟻漫過木屋一樣啃噬昔日的屋簷門檻,再把土地翻起,建築全新的樓 宇。他們埋頭斧鑿,用累累磚塊將自己包圍在中間,抬起頭來也看不見天空,沙塵遮擋視線,他們不知曉自己建起的是怎樣的恢弘。直到建成的日子高樓如活人一般 站立而起,他們才像驚呆了一樣四處奔逃,仿佛自己生下了一個怪胎。奔逃之後,鎮靜下來,又意識到未來生存在這樣的城市會是怎樣一種殊榮,便繼續辛苦摩擦手 腳,低眉順眼勤懇,尋找各種存留下來的機會。據說城市建成的時候,有八千萬想要尋找工作留下來的建築工,最後能留下來的,不過兩千萬。

垃圾站的工作能找到也不容易,雖然隻是垃圾分類處理,但還是層層篩選,要有力氣有技巧,能分辨能整理,不怕辛苦不怕惡臭,不對環境挑三揀四。老刀的父親靠 強健的意誌在洶湧的人流中抓住機會的細草,待人潮退去,留在幹涸的沙灘上,抓住工作機會,低頭俯身,艱難浸在人海和垃圾混合的酸朽氣味中,一幹就是二十 年。他既是這座城市的建造者,也是城市的居住者和分解者。

老刀出生時,折疊城市才建好兩年,他從來沒去過其他地方,也沒想過要去其他地方。他上了小學、中學。考了三年大學,沒考上,最後還是做了垃圾工。他每天上 五個小時班,從夜晚十一點到清晨四點,在垃圾站和數萬同事一起,快速而機械地用雙手處理廢物垃圾,將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傳來的生活碎屑轉化為可利用的分類 的材質,再丟入再處理的熔爐。他每天麵對垃圾傳送帶上如溪水湧出的殘渣碎片,從塑料碗裏摳去吃剩的菜葉,將破碎酒瓶拎出,把帶血的衛生巾後麵未受汙染的一 層薄膜撕下,丟入可回收的帶著綠色條紋的圓筒。他們就這麽幹著,以速度換生命,以數量換取薄如蟬翼的僅有的獎金。

第三空間有兩千萬垃圾工,他們是夜晚的主人。另三千萬人靠販賣衣服食物燃料和保險過活,但絕大多數人心知肚明,垃圾工才是第三空間繁榮的支柱。每每在繁花 似錦的霓虹燈下漫步,老刀就覺得頭頂都是食物殘渣構成的彩虹。這種感覺他沒法和人交流,年輕一代不喜歡做垃圾工,他們千方百計在舞廳裏表現自己,希望能找 到一個打碟或伴舞的工作。在服裝店做一個店員也是好的選擇,手指隻拂過輕巧衣物,不必在泛著酸味的腐爛物中尋找塑料和金屬。少年們已經不那麽恐懼生存,他 們更在意外表。

老刀並不嫌棄自己的工作,但他去第二空間的時候,非常害怕被人嫌棄。

那是前一天清晨的事。他捏著小紙條,偷偷從垃圾道裏爬出,按地址找到寫紙條的人。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的距離沒那麽遠,它們都在大地的同一麵,隻是不同時間 出沒。轉換時,一個空間高樓折起,收回地麵,另一個空間高樓從地麵中節節升高,踩著前一個空間的樓頂作為地麵。唯一的差別是樓的密度。他在垃圾道裏躲了一 晝夜才等到空間敞開。他第一次到第二空間,並不緊張,唯一擔心的是身上腐壞的氣味。

所幸秦天是寬容大度的人。也許他早已想到自己將招來什麽樣的人,當小紙條放入瓶中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將麵對的是誰。

秦天很和氣,一眼就明白老刀前來的目的,將他拉入房中,給他熱水洗澡,還給他一件浴袍換上。“我隻有依靠你了。”秦天說。

秦天是研究生,住學生公寓。一個公寓四個房間,四個人一人一間,一個廚房兩個廁所。老刀從來沒在這麽大的廁所洗過澡。他很想多洗一會兒,將身上氣味好好衝 一衝,但又擔心將澡盆弄髒,不敢用力搓動。牆上噴出泡沫的時候他嚇了一跳,熱蒸汽烘幹也讓他不適應。洗完澡,他拿起秦天遞過來的浴袍,猶豫了很久才穿上。 他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了廁所盆裏隨意扔著的幾件衣服。生意是生意,他不想欠人情。

秦天要送禮物給他相好的女孩子。他們在工作中認識,當時秦天有機會去第一空間實習,聯合國經濟司,她也在那邊實習。隻可惜隻有一個月,回來就沒法再去了。 他說她生在第一空間,家教嚴格,父親不讓她交往第二空間的男孩,所以不敢用官方通道寄給她。他對未來充滿樂觀,等他畢業就去申請聯合國新青年項目,如果能 入選,就也能去第一空間工作。他現在研一,還有一年畢業。他心急如焚,想她想得發瘋。他給她做了一個項鏈墜,能發光的材質,透明的,玫瑰花造型,作為他的 求婚信物。

“我當時是在一個專題研討會,就是上回討論聯合國國債那個會,你應該聽說過吧?就是那個……anyway,我當時一看,啊……立刻跑過去跟她說話,她給嘉 賓引導座位,我也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麽,就在她身後走過來又走過去。最後我假裝要找同傳,讓她帶我去找。她特溫柔,說話細聲細氣的。我壓根就沒追過姑娘,特 別緊張,……後來我們倆好了之後有一次說起這件事……你笑什麽?……對,我們是好了。……還沒到那種關係,就是……不過我親過她了。”秦天也笑了,有點不 好意思,“是真的。你不信嗎?是。連我自己也不信。你說她會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啊。”老刀說,“我又沒見過她。”

這時,秦天同屋的一個男生湊過來,笑道:“大叔,您這麽認真幹嗎?這家夥哪是問你,他就是想聽人說‘你這麽帥,她當然會喜歡你’。”

“她很漂亮吧?”

“我跟你說也不怕你笑話。”秦天在屋裏走來走去,“你見到她就知道什麽叫清雅絕倫。”

秦天突然頓住了,不說了,陷入回憶。他想起依言的嘴,他最喜歡的就是她的嘴,那麽小小的,瑩潤的,下嘴唇飽滿,帶著天然的粉紅色,讓人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想 咬一口。她的脖子也讓他動心,雖然有時瘦得露出筋,但線條是纖直而好看的,皮膚又白又細致,從脖子一直延伸到襯衫裏,讓人的視線忍不住停在襯衫的第二個扣 子那裏。他第一次輕吻她一下,她躲開,他又吻,最後她退無可退,就把眼睛閉上了,像任人宰割的囚犯,引他一陣憐惜。她的唇很軟,他用手反複感受她腰和臀部 的曲線。從那天開始,他就居住在思念中。她是他夜晚的夢境,是他抖動自己時看到的光芒。

秦天的同學叫張顯,和老刀開始聊天,聊得很歡。

張顯問老刀第三空間的生活如何,又說他自己也想去第三空間住一段。他聽人說,如果將來想往上爬,有過第三空間的管理經驗是很有用的。現在幾個當紅的人物, 當初都是先到第三空間做管理者,然後才升到第一空間,若是停留在第二空間,就什麽前途都沒有,就算當個行政幹部,一輩子級別也高不了。他將來想要進政府, 已經想好了路。不過他說他現在想先掙兩年錢再說,去銀行來錢快。他見老刀的反應很遲鈍,幾乎不置可否,以為老刀厭惡這條路,就忙不迭地又加了幾句解釋。

“現在政府太混沌了,做事太慢,僵化,體係也改不動。”他說,“等我將來有了機會,我就推快速工作作風改革。幹得不行就滾蛋。”他看老刀還是沒說話,又說,“選拔也要放開。也向第三空間放開。”

老刀沒回答。他其實不是厭惡,隻是不大相信。

張顯一邊跟老刀聊天,一邊對著鏡子打領帶,噴發膠。他已經穿好了襯衫,淺藍色條紋,亮藍色領帶。噴發膠的時候一邊閉著眼睛皺著眉毛避開噴霧,一邊吹口哨。

張顯夾著包走了,去銀行實習上班。秦天說著話也要走。他還有課,要上到下午四點。臨走前,他當著老刀的麵把五萬塊定金從網上轉到老刀卡裏,說好了剩下的錢 等他送到再付。老刀問他這筆錢是不是攢了很久,看他是學生,如果拮據,少要一點也可以。秦天說沒事,他現在實習,給金融谘詢公司打工,一個月十萬塊差不 多。這也就是兩個月工資,還出得起。老刀一個月一萬塊標準工資,他看到差距,但他沒有說。秦天要老刀務必帶回信回來,老刀說試試。秦天給老刀指了吃喝的所 在,叫他安心在房間裏等轉換。

老刀從窗口看向街道。他很不適應窗外的日光。太陽居然是淡白色,不是黃色。日光下的街道也顯得寬闊,老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街道看上去有第三空間的兩倍 寬。樓並不高,比第三空間矮很多。路上的人很多,匆匆忙忙都在急著趕路,不時有人小跑著想穿過人群,前麵的人就也加起速,穿過路口的時候,所有人都像是小 跑著。大多數人穿得整齊,男孩子穿西裝,女孩子穿襯衫和短裙,脖子上圍巾低垂,手裏拎著線條硬朗的小包,看上去精幹。街上汽車很多,在路口等待的時候,不 時有看車的人從車窗伸出頭,焦急地向前張望。老刀很少見到這麽多車,他平時習慣了磁懸浮,擠滿人的車廂從身邊加速,呼一陣風。

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走廊裏一陣聲響。老刀從門上的小窗向外看。樓道地麵化為傳送帶開始滾動,將各屋門口的垃圾袋推入盡頭的垃圾道。樓道裏騰起霧,化為密實的肥皂泡沫,飄飄忽忽地沉降,然後是一陣水,水過了又一陣熱蒸汽。

背後突然有聲音,嚇了老刀一跳。他轉過身,發現公寓裏還有一個男生,剛從自己房間裏出來。男生麵無表情,看到老刀也沒有打招呼。他走到陽台旁邊一台機器旁 邊,點了點,機器裏傳出哢哢刷刷轟轟嚓的聲音,一陣香味飄來,男生端出一盤菜又回了房間。從他半開的門縫看過去,男孩坐在地上的被子和襪子中間,瞪著空無 一物的牆,一邊吃一邊咯咯地笑。他不時用手推一推眼鏡。吃完把盤子放在腳邊,站起身,同樣對著空牆做擊打動作,費力氣頂住某個透明的影子,偶爾來一個背 摔,氣喘籲籲。

老刀對第二空間最後的記憶是街上撤退時的優雅。從公寓樓的窗口望下去,一切都帶著令人羨慕的秩序感。九點十五分開始,街上一間間賣衣服的小店開始關燈,聚餐之後的團體麵色紅潤,相互告別。年輕男女在出租車外親吻。然後所有人回樓,世界蟄伏。

夜晚十點到了。他回到他的世界,回去上班。

(3)

第一和第三空間之間沒有連通的垃圾道,第一空間的垃圾經過一道鐵閘,運到第三空間之後,鐵閘迅速合攏。老刀不喜歡從地表翻越,但他沒有辦法。

他在呼嘯的風中爬過翻轉的土地,抓住每一寸零落的金屬殘渣,找到身體和心理平衡,最後匍匐在離他最遙遠的一重世界的土地上。他被整個攀爬弄得頭暈腦脹,胃口也不舒服。他忍住嘔吐,在地上趴了一會兒。

當他爬起身的時候,天亮了。

老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太陽緩緩升起,天邊是深遠而純淨的藍,藍色下沿是橙黃色,有斜向上的條狀薄雲。太陽被一處屋簷遮住,屋簷顯得異常黑,屋簷背 後明亮奪目。太陽升起時,天的藍色變淺了,但是更寧靜透徹。老刀站起身,向太陽的方向奔跑。他想要抓住那道褪去的金色。藍天中能看見樹枝的剪影。他的心狂 跳不已。他從來不知道太陽升起竟然如此動人。

他跑了一段路,停下來,冷靜了。他站在街道中央。路的兩旁是高大樹木和大片草坪。他環視四周,目力所及,遠遠近近都沒有一座高樓。他迷惑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第一空間。他能看見兩排粗壯的銀杏。

他又退回幾步,看著自己跑來的方向。街邊有一個路牌。他打開手機裏存的地圖,雖然沒有第一空間動態圖權限,但有事先下載的靜態圖。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他要去的地方。他剛從一座巨大的園子裏奔出來,翻轉的地方就在園子的湖邊。

老刀在萬籟俱寂的街上跑了一公裏,很容易找到了要找的小區。他躲在一叢灌木背後,遠遠地望著那座漂亮的房子。

8:30,依言出來了。

她像秦天描述的一樣清秀,隻是沒有那麽漂亮。老刀早就能想到這點。不會有任何女孩長得像秦天描述的那麽漂亮。他明白了為什麽秦天著重講她的嘴。她的眼睛和 鼻子很普通,隻是比較秀氣,沒什麽好講的。她的身材還不錯,骨架比較小,雖然高,但看上去很纖細。穿了一條乳白色連衣裙,有飄逸的裙擺,腰帶上有珍珠,黑 色高跟皮鞋。

老刀悄悄走上前去。為了不嚇到她,他特意從正麵走過去,離得遠遠的就鞠了一躬。

她站住了,驚訝地看著他。

老刀走近了,說明來意,將包裹著情書和項鏈墜的信封從懷裏掏出來。

她的臉上滑過一絲驚慌,小聲說:“你先走,我現在不能和你說。”

“呃……我其實沒什麽要說的,”老刀說,“我隻是送信的。”

她不接,雙手緊緊地攪握著,隻是說:“我現在不能收。你先走。我是說真的,拜托了,你先走吧好嗎?”她說著低頭,從包裏掏出一張名片,“中午到這裏找我。”

老刀低頭看看,名片上寫著一個銀行的名字。

“十二點。到地下超市等我。”她又說。

老刀看得出她過分的不安,於是點頭收起名片,回到隱身的灌木叢後,遠遠地觀望著。很快,又有一個男人從房子裏出來,到她身邊。男人看上去和老刀年齡相仿, 或者年輕兩歲,穿著一套很合身的深灰色西裝,身材高而寬闊,雖沒有突出的肚子,但是覺得整個身體很厚。男人的臉無甚特色,戴眼鏡,圓臉,頭發向一側梳得整 齊。

男人摟住依言的腰,吻了她嘴唇一下。依言想躲,但沒躲開,顫抖了一下,手擋在身前顯得非常勉強。

老刀開始明白了。

一輛小車開到房子門前。單人雙輪小車,黑色,敞篷,就像電視裏看到的古代的馬車或黃包車,隻是沒有馬拉,也沒有車夫。小車停下,歪向前,依言踏上去,坐 下,攏住裙子,讓裙擺均勻覆蓋膝蓋,散到地上。小車緩緩開動了,就像有一匹看不見的馬拉著一樣。依言坐在車裏,小車緩慢而波瀾不驚。等依言離開,一輛無人 駕駛的汽車開過來,男人上了車。

老刀在原地來回踱著步子。他覺得有些東西非常憋悶,但又說不出來。他站在陽光裏,閉上眼睛,清晨藍天下清凜幹淨的空氣沁入他的肺。空氣給他一種冷靜的安慰。

片刻之後,他才上路。依言給的地址在她家東麵,3公裏多一點。街上人很少。8車道的寬闊道路上行駛著零星車輛,快速經過,讓人看不清車的細節。偶爾有華服 的女人乘坐著雙輪小車緩緩飄過他身旁,沿步行街,像一場時裝秀,端坐著姿態優美。沒有人注意到老刀。綠樹搖曳,樹葉下的林蔭路留下長裙的氣味。

依言的辦公地在西單某處。這裏完全沒有高樓,隻是圍繞著一座花園有零星分布的小樓,樓與樓之間的聯係氣若遊絲,幾乎看不出它們是一體。走到地下,才看到相連的通道。

老刀找到超市。時間還早。一進入超市,就有一輛小車跟上他,每次他停留在貨架旁,小車上的屏幕上就顯示出這件貨物的介紹、評分和同類貨物質量比。超市裏的 東西都寫著他看不懂的文字。食物包裝精致,小塊糕點和水果用誘人的方式擺在盤裏,等人自取。他沒有觸碰任何東西。不過整個超市似乎並沒有警衛或店員。

還不到十二點,顧客就多了起來。有穿西裝的男人走進超市,取三明治,在門口刷一下就匆匆離開。還是沒有人特別注意老刀。他在門口不起眼的位置等著。

依言出現了。老刀迎上前去,依言看了看左右,沒說話,帶他去了隔壁的一家小餐廳。兩個穿格子裙子的小機器人迎上來,接過依言手裏的小包,又帶他們到位子上,遞上菜單。依言在菜單上按了幾下,小機器人轉身,輪子平穩地滑回了後廚。

兩個人麵對麵坐了片刻,老刀又掏出信封。

依言卻沒有接:“……你能聽我解釋一下嗎?”

老刀把信封推到她麵前:“你先收下這個。”

依言推回給他。

“你先聽我解釋一下行嗎?”依言又說。

“你沒必要跟我解釋,”老刀說,“信不是我寫的。我隻是送信而已。”

“可是你回去要告訴說的。”依言低了低頭。小機器人送上了兩個小盤子,一人一份,是某種紅色的生魚片,薄薄兩片,擺成花瓣的形狀。依言沒有動筷子,老刀也 沒有。信封被小盤子隔在中央,兩個人誰也沒再推。“我不是背叛他。去年他來的時候我就已經訂婚了。我也不是故意瞞他或欺騙他,或者說……是的,我騙了他, 但那是他自己猜的。他見到吳聞來接我,就問是不是我爸爸。我……我沒法回答他。你知道,那太尷尬了。我……”

依言說不下去了。

老刀等了一會兒說:“我不想追問你們之前的事。你收下信就行了。”

依言低頭好一會兒又抬起來:“你回去以後,能不能替我瞞著他?”

“為什麽?”

“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壞女人耍他。其實我心裏是喜歡他的。我也很矛盾。”

“這些和我沒關係。”

“求你了……我是真的喜歡他。”

老刀沉默了一會兒,他需要做一個決定。

“可是你還是結婚了?”他問她。

“吳聞對我很好。好幾年了。”依言說,“他認識我爸媽。我們訂婚也很久了。況且……我比秦天大三歲,我怕他不能接受。秦天以為我是實習生。這點也是我不好,我沒說實話。最開始隻是隨口說的,到後來就沒法改口了。我真的沒想到他是認真的。”

依言慢慢透露了她的信息。她是這個銀行的總裁助理,已經工作兩年多了,隻是被派往聯合國參加培訓,趕上那次會議,就幫忙參與了組織。她不需要上班,老公掙 的錢足夠多,可她不希望總是一個人呆在家裏,才出來上班,每天隻工作半天,拿半薪。其餘的時間自己安排,可以學一些東西。她喜歡學新東西,喜歡認識新人, 也喜歡聯合國培訓的那幾個月。她說像她這樣的太太很多,半職工作也很多。中午她下了班,下午會有另一個太太去做助理。她說雖然對秦天沒有說實話,可是她的 心是真誠的。

“所以,”她給老刀夾了新上來的熱菜,“你能不能暫時不告訴他?等我……有機會親自向他解釋可以嗎?”

老刀沒有動筷子。他很餓,可是他覺得這時不能吃。

“可是這等於說我也得撒謊。”老刀說。

依言回身將小包打開,將錢包取出來,掏出五張一萬塊的紙幣推給老刀。“一點心意,你收下。”

老刀愣住了。他從來沒見過一萬塊錢的紙鈔。他生活裏從來不需要花這麽大的麵額。他不自覺地站起身,感到惱怒。依言推出錢的樣子就像是早預料到他會訛詐,這 讓他受不了。他覺得自己如果拿了,就是接受賄賂,將秦天出賣。雖然他和秦天並沒有任何結盟關係,但他覺得自己在背叛他。老刀很希望自己這個時候能將錢扔在 地上,轉身離去,可是他做不到這一步。他又看了幾眼那幾張錢,五張薄薄的紙散開攤在桌子上,像一把破扇子。他能感覺它們在他體內產生的力量。它們是淡藍 色,和一千塊的褐色與一百塊的紅色都不一樣,顯得更加幽深遙遠,像是一種挑逗。他幾次想再看一眼就離開,可是一直沒做到。

她仍然匆匆翻動小包,前前後後都翻了,最後從一個內袋裏又拿出五萬塊,和剛才的錢擺在一起。“我隻帶了這麽多,你都收下吧。”她說,“你幫幫我。其實我之所以不想告訴他,也是不確定以後會怎麽樣。也許我有一天真的會有勇氣和他在一起呢。”

老刀看看那十張紙幣,又看看她。他覺得她並不相信自己的話,她的聲音充滿遲疑,出賣了她的心。她隻是將一切都推到將來,以消解此時此刻的難堪。她很可能不 會和秦天私奔,可是也不想讓他討厭她,於是留著可能性,讓自己好過一點。老刀能看出她騙她自己,可是他也想騙自己。他對自己說,他對秦天沒有任何義務,秦 天隻是委托他送信,他把信送到了,現在這筆錢是另一項委托,保守秘密的委托。他又對自己說,也許她和秦天將來真的能在一起也說不定,那樣就是成人之美。他 還說,想想糖糖,為什麽去管別人的事而不管糖糖呢。他似乎安定了一些,手指不知不覺觸到了錢的邊緣。

“這錢……太多了。”他給自己一個台階下,“我不能拿這麽多。”

“拿著吧,沒事。”她把錢塞到他手裏,“我一個禮拜就掙出來了。沒事的。”

“……那我怎麽跟他說?”

“你就說我現在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是我真的喜歡他。我給你寫個字條,你幫我帶給他。”依言從包裏找出一個畫著孔雀繡著金邊的小本子,輕盈地撕下一張紙,低頭寫字。她的字看上去像傾斜的蘆葦。

最後,老刀離開餐廳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依言的眼睛注視著牆上的一幅畫。她的姿態靜默優雅,看上去就像永遠都不會離開這裏似的。

他用手捏了捏褲子口袋裏的紙幣。他討厭自己,可是他想把紙幣抓牢。

(4)

老刀從西單出來,依原路返回。重新走早上的路,他覺得倦意叢生,一步也跑不動了。寬闊的步行街兩側是一排垂柳和一排梧桐,正是晚春,都是鮮亮的綠色。他讓暖意叢生的午後陽光照亮僵硬的麵孔,也照亮空乏的心底。

他回到早上離開的園子,赫然發現園子裏來往的人很多。園子外麵兩排銀杏樹莊嚴茂盛。園門口有黑色小汽車駛入。園裏的人多半穿著材質順滑、剪裁合體的西裝, 也有穿黑色中式正裝的,看上去都有一番眼高於頂的氣質。也有外國人。他們有的正在和身邊人討論什麽,有的遠遠地相互打招呼,笑著攜手向前走。

老刀猶豫了一下要到哪裏去,街上人很少,他一個人站著極為顯眼,去公共場所又容易被注意,他很想回到園子裏,早一點找到轉換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睡上一 覺。他太困了,又不敢在街上睡。他見出入園子的車輛並無停滯,就也嚐試著向裏走。直到走到園門邊上,他才發現有兩個小機器人左右逡巡。其他人和車走過都毫 無問題,到了老刀這裏,小機器人忽然發出嘀嘀的叫聲,轉著輪子向他駛來。聲音在寧靜的午後顯得刺耳。園裏人的目光匯集到他身上。他慌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 的襯衫太寒酸。他嚐試著低聲對小機器人說話,說他的西裝落在裏麵了,可是小機器人隻是嘀嘀嗒嗒地叫著,頭頂紅燈閃爍,什麽都不聽。園裏的人們停下腳步看著 他,像是看到小偷或奇怪的人。很快,從最近的建築中走出三個男人,步履匆匆地向他們跑過來。老刀緊張極了,他想退出去,已經太晚了。

“出什麽事了?”領頭的人高聲詢問著。

老刀想不出解釋的話,手下意識地搓著褲子。

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走在最前麵,一到跟前就用一個紐扣一樣的小銀盤上上下下地晃,手的軌跡圍繞著老刀。他用懷疑的眼神打量他,像用罐頭刀試圖撬開他的外殼。

“沒記錄。”男人將手中的小銀盤向身後更年長的男人示意,“帶回去吧?”

老刀突然向後跑,向園外跑。

可沒等他跑出去,兩個小機器人悄無聲息擋在他麵前,扣住他的小腿。它們的手臂是箍,輕輕一扣就合上。他一下子踉蹌了,差點摔倒又摔不倒,手臂在空中無力的亂劃。

“跑什麽?”年輕男人更嚴厲地走到他麵前,瞪著他的眼睛。

“我……”老刀頭腦嗡嗡響。

兩個小機器人將他的兩條小腿扣緊,抬起,放在它們輪子邊上的平台上,然後異常同步地向最近的房子駛去,平穩迅速,保持並肩,從遠處看上去,或許會以為老刀 腳踩風火輪。老刀毫無辦法,除了心裏暗喊一聲糟糕,簡直沒有別的話說。他懊惱自己如此大意,人這麽多的地方,怎麽可能沒有安全保障。他責怪自己是困倦得昏 了頭,竟然在這樣大的安全關節上犯如此低級的錯誤。這下一切完蛋了,他想,錢都沒了,還要坐牢。

小機器人從小路繞向建築後門,在後門的門廊裏停下來。三個男人跟了上來。年輕男人和年長男人似乎就老刀的處理問題起了爭執,但他們的聲音很低,老刀聽不見。片刻之後,年長男人走到他身邊,將小機器人解鎖,然後拉著他的大臂走上二樓。

老刀歎了一口氣,橫下一條心,覺得事到如今,隻好認命。

年長者帶他進入一個房間。他發現這是一個旅館房間,非常大,比秦天的公寓客廳還大,似乎有自己租的房子兩倍大。房間的色調是暗沉的金褐色,一張極寬大的雙 人床擺在中央。床頭背後的牆麵上是顏色過渡的抽象圖案,落地窗,白色半透明紗簾,窗前是一個小圓桌和兩張沙發。他心裏惴惴。不知道年長者的身份和態度。

“坐吧,坐吧。”年長者拍拍他肩膀,笑笑,“沒事了。”

老刀狐疑地看著他。

“你是第三空間來的吧?”年長者把他拉到沙發邊上,伸手示意。

“您怎麽知道?”老刀無法撒謊。

“從你褲子上。”年長者用手指指他的褲腰,“你那商標還沒剪呢。這牌子隻有第三空間有賣的。我小時候我媽就喜歡給我爸買這牌子。”

“您是……”

“別您您的,叫你吧。我估摸著我也比你大不了幾歲。你今年多大?我五十二。……你看看,就比你大四歲。”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叫葛大平,你叫我老葛吧。”

老刀放鬆了些。老葛把西裝脫了,活動了一下膀子,從牆壁裏接了一杯熱水,遞給老刀。他長長的臉,眼角眉梢和兩頰都有些下墜,戴一副眼鏡,也向下耷拉著,頭發有點自來卷,蓬鬆地堆在頭頂,說起話來眉毛一跳一跳,很有喜劇效果。他自己泡了點茶,問老刀要不要,老刀搖搖頭。

“我原來也是第三空間的。咱也算半個老鄉吧。”老葛說,“所以不用太拘束。我還是能管點事兒,不會把你送出去的。”

老刀長長地出了口氣,心裏感歎萬幸。他於是把自己到第二、第一空間的始末講了一遍,略去依言感情的細節,隻說送到了信,就等著回去。

老葛於是也不見外,把他自己的情況講了。他從小也在第三空間長大,父母都給人送貨。十五歲的時候考上了軍校,後來一直當兵,文化兵,研究雷達,能吃苦,技 術又做得不錯,趕上機遇又好,居然升到了雷達部門主管,大校軍銜。家裏沒背景不可能再升,就申請轉業,到了第一空間一個支持性部門,專給政府企業做後勤保 障,組織會議出行,安排各種場麵。雖然是藍領的活兒,但因為涉及的都是政要,又要協調管理,就一直住在第一空間。這種人也不少,廚師、大夫、秘書、管家, 都算是高級藍領了。他們這個機構安排過很多重大場合,老葛現在是主任。老刀知道,老葛說的謙虛,說是藍領,其實能在第一空間做事的都是牛人,即使廚師也不 簡單,更何況他從第三空間上來,能管雷達。

“你在這兒睡一會兒。待會兒晚上我帶你吃飯去。”老葛說。

老刀受寵若驚,不大相信自己的好運。他心裏還有擔心,但是白色的床單和錯落堆積的枕頭顯出召喚氣息,他的腿立刻發軟了,倒頭昏昏沉沉睡了幾個小時。

醒來的時候天色暗了,老葛正對著鏡子捋頭發。他向老刀指了指沙發上的一套西裝製服,讓他換上,又給他胸口別上一個微微閃著紅光的小徽章,身份認證。

下樓來,老刀發現原來這裏有這麽多人。似乎剛剛散會,在大廳裏聚集三三兩兩說話。大廳一側是會場,門還開著,門看上去很厚,包著紅褐色皮子;另一側是一個 一個鋪著白色桌布的高腳桌,桌布在桌麵下用金色緞帶打了蝴蝶結,桌中央的小花瓶插著一隻百合,花瓶旁邊擺著餅幹和幹果,一旁的長桌上則有紅酒和咖啡供應。 聊天的人們在高腳桌之間穿梭,小機器人頭頂托盤,收拾喝光的酒杯。

老刀盡量鎮定地跟著老葛。走到會場內,他忽然看到一麵巨大的展示牌,上麵寫著:

折疊城市五十年。

“這是……什麽?”他問老葛。

“哦,慶典啊。”老葛正在監督場內布置,“小趙,你來一下,你去把桌簽再核對一遍。機器人有時候還是不如人靠譜,它們認死理兒。”

老刀看到,會場裏現在是晚宴的布置,每張大圓桌上都擺著鮮豔的花朵。

他有一種恍惚的感覺,站在角落裏,看著會場中央巨大的吊燈,像是被某種光芒四射的現實籠罩,卻隻存在在它的邊緣。舞台中央是演講的高台,背後的布景流動播 映著北京城的畫麵。大概是航拍,拍到了全城的風景,清晨和日暮的光影,紫紅色暗藍色天空,雲層快速流轉,月亮從角落上升起,太陽在屋簷上沉落。大氣中正的 布局,沿中軸線對稱的城市設計,延伸到六環的青磚院落和大麵積綠地花園。中式風格的劇院,日本式美術館,極簡主義風格的音樂廳建築群。然後是城市的全景, 真正意義上的全景,包含轉換的整個城市雙麵鏡頭:大地翻轉,另一麵城市,邊角銳利的寫字樓,朝氣蓬勃的上班族;夜晚的霓虹,白晝一樣的天空,高聳入雲的公 租房,影院和舞廳的娛樂。

隻是沒有老刀上班的地方。

他仔細地盯著屏幕,不知道其中會不會展示建城時的曆史。他希望能看見父親的時代。小時候父親總是用手指著窗外的樓,說“當時我們”。狹小的房間正中央掛著 陳舊的照片,照片裏的父親重複著壘磚的動作,一遍一遍無窮無盡。他那時每天都要看見那照片很多遍,幾乎已經膩煩了,可是這時他希望影像中出現哪怕一小段壘 磚的鏡頭。

他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轉換的全景。他幾乎沒注意到自己是怎麽坐下的,也沒注意到周圍人的落座,台上人講話的前幾分鍾,他並沒有注意聽。

“……有利於服務業的發展,服務業依賴於人口規模和密度。我們現在的城市服務業已經占到gDp85%以上,符合世界第一流都市的普遍特征。另外最重要的就 是綠色經濟和循環經濟。”這句話抓住了老刀的注意力,循環經濟和綠色經濟是他們工作站的口號,寫得比人還大貼在牆上。他望向台上的演講人,是個白發老人, 但是精神顯得異常飽滿,“……通過垃圾的完全分類處理,我們提前實現了本世紀節能減排的目標,減少汙染,也發展出成體係成規模的循環經濟,每年廢舊電子產 品中回收的貴金屬已經完全投入再生產,塑料的回收率也已達到80%以上。回收直接與再加工工廠相連……”

老刀有遠親在再加工工廠工作,在科技園區,遠離城市,隻有工廠和工廠和工廠。據說那邊的工廠都差不多,機器自動作業,工人很少,少量工人晚上聚集著,就像荒野部落。

他仍然恍惚著。演講結束之後,熱烈的掌聲響起,才將他從自己的紛亂念頭中拉出來,他也跟著鼓了掌,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看到演講人從舞台上走下來,回到主桌上正中間的座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他。

忽然老刀看到了吳聞。

吳聞坐在主桌旁邊一桌,見演講人回來就起身去敬酒,然後似乎有什麽話要問演講人。演講人又站起身,跟吳聞一起到大廳裏。老刀不自覺地站起來,心裏充滿好奇,也跟著他們。老葛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周圍開始上菜。

老刀到了大廳,遠遠地觀望,對話隻能聽見片段。

“……批這個有很多好處。”吳聞說,“是,我看過他們的設備了……自動化處理垃圾,用溶液消解,大規模提取材質……清潔,成本也低……您能不能考慮一下?”

吳聞的聲音不高,但老刀清楚地聽見“處理垃圾”的字眼,不由自主湊上前去。

白發老人的表情相當複雜,他等吳聞說完,過了一會兒才問:“你確定溶液無汙染?”

吳聞有點猶豫:“現在還是有一點……不過很快就能減低到最低。”

老刀離得很近了。

白發老人搖了搖頭,眼睛盯著吳聞:“事情哪是那麽簡單的,你這個項目要是上馬了,大規模一改造,又不需要工人,現在那些勞動力怎麽辦,上千萬垃圾工失業怎麽辦?”

白發老人說完轉過身,又返回會場。吳聞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個從始至終跟著老人的秘書模樣的人走到吳聞身旁,同情地說:“您回去好好吃飯吧。別想了。其實您應該明白這道理,就業的事是頂天的事。您以為這種技術以前就沒人做嗎?”

老刀能聽出這是與他有關的事,但他摸不準怎樣是好的。吳聞的臉顯出一種迷惑、懊惱而又順從的神情,老刀忽然覺得,他也有軟弱的地方。

這時,白發老人的秘書忽然注意到老刀。

“你是新來的?”他突然問。

“啊……嗯。”老刀嚇了一跳。

“叫什麽名字?我怎麽不知道最近進人了。”

老刀有些慌,心砰砰跳,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指了指胸口上別著的工作人員徽章,仿佛期望那上麵有個名字浮現出來。但徽章上什麽都沒有。他的手心湧出汗。秘書看著他,眼中的懷疑更甚了。他隨手拉著一個會務人員,那人說不認識老刀。

秘書的臉鐵青著,一隻手抓住老刀的手臂,另一隻手撥了通訊器。

老刀的心提到嗓子眼,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老葛的身影。

老葛一邊匆匆跑過來,一邊按下通訊器,笑著和秘書打招呼,點頭彎腰,向秘書解釋說這是臨時從其他單位借調過來的同事,開會人手不夠,臨時幫忙的。秘書見老 葛知情,也就不再追究,返回會場。老葛將老刀又帶回自己的房間,免得再被人撞見查檢。深究起來沒有身份認證,老葛也做不得主。

“沒有吃席的命啊。”老葛笑道,“你等著吧,待會兒我給你弄點吃的回來。”

老刀躺在床上,又迷迷糊糊睡了。他反複想著吳聞和白發老人說的話,自動垃圾處理,這是什麽樣的呢,如果真的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

再次醒來時,老刀聞到一碟子香味,老葛已經在小圓桌上擺了幾碟子菜,還正在從牆上的烤箱中把剩下一個菜端出來。老葛又拿來半瓶白酒和兩個玻璃杯,倒上。

“有一桌就坐了倆人,我把沒怎麽動過的菜弄了點回來,你湊合吃,別嫌棄就行。他們吃了一會兒就走了。”老葛說。

“哪兒能嫌棄呢。”老刀說,“有口吃的就感激不盡了。這麽好的菜。這些菜很貴吧?”

“這兒的菜不對外,所以都不標價。我也不知道多少錢。”老葛已經開動了筷子,“也就一般吧。估計一兩萬之間,個別貴一點可能三四萬。就那麽回事。”

老刀吃了兩口就真的覺得餓了。他有抗饑餓的辦法,忍上一天不吃東西也可以,身體會有些顫抖發飄,但精神不受影響。直到這時,他才發覺自己的饑餓。他隻想快點咀嚼,牙齒的速度趕不上胃口空虛的速度。吃得急了,就喝一口。這白酒很香,不辣。老葛慢悠悠的,微笑著看著他。

“對了,”老刀吃得半飽時,想起剛才的事,“今天那個演講人是誰?我看著很麵熟。”

“也總上電視嘛。”老葛說,“我們的頂頭上司。很厲害的老頭兒。他可是管實事兒的,城市運作的事兒都歸他管。”

“他們今天說起垃圾自動處理的事兒。你說以後會改造嗎?”

“這事兒啊,不好說,”老葛砸了口酒,打了個嗝,“我看夠嗆。關鍵是,你得知道當初為啥弄人工處理。其實當初的情況就跟歐洲二十世紀末差不多,經濟發展,但失業率上升,印錢也不管用,菲利普斯曲線不符合。”

他看老刀一臉茫然,嗬嗬笑了起來:“算了,這些東西你也不懂。”

他跟老刀碰了碰杯子,兩人一齊喝了又斟上。

“反正就說失業吧,這你肯定懂。”老葛接著說,“人工成本往上漲,機器成本往下降,到一定時候就是機器便宜,生產力一改造,升級了,gDp上去了,失業也 上去了。怎麽辦?政策保護?福利?越保護工廠越不雇人。你現在上城外看看,那幾公裏的廠區就沒幾個人。農場不也是嗎。大農場一搞幾千畝地,全設備耕種,根 本要不了幾個人。咱們當時怎麽搞過歐美的,不就是這麽規模化搞的嗎。但問題是,地都騰出來了,人都省出來了,這些人幹嘛去呢。歐洲那邊是強行減少每人工作 時間,增加就業機會,可是這樣沒活力你明白嗎。最好的辦法是徹底減少一些人的生活時間,再給他們找到活兒幹。你明白了吧?就是塞到夜裏。這樣還有一個好 處,就是每次通貨膨脹幾乎傳不到底層去,印鈔票、花鈔票都是能貸款的人消化了,gDp漲了,底下的物價卻不漲。人們根本不知道。”

老刀聽得似懂非懂,但是老葛的話裏有一股涼意,他還是能聽出來的。老葛還是嬉笑的腔調,但與其說是嬉笑,倒不如說是不願意讓自己的語氣太直白而故意如此。

“這話說著有點冷。”老葛自己也承認,“可就是這麽回事。我也不是住在這兒了就說話向著這兒。隻是這麽多年過來,人就木了,好多事兒沒法改變,也隻當那麽回事了。”

老刀有點明白老葛的意思了,可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兩人都有點醉。他們趁著醉意,聊了不少以前的事,聊小時候吃的東西,學校的打架。老葛最喜歡吃酸辣粉和臭豆腐,在第一空間這麽久都吃不到,心裏想得癢癢。 老葛說起自己的父母,他們還在第三空間,他也不能總回去,每次回去都要打報告申請,實在不太方便。他說第三空間和第一空間之間有官方通道,有不少特殊的人 也總是在其中往來。他希望老刀幫他帶點東西回去,彌補一下他自己虧欠的心。老刀講了他孤獨的少年時光。

昏黃的燈光中,老刀想起過去。一個人遊蕩在垃圾場邊緣的所有時光。

不知不覺已經是深夜。老葛還要去看一下夜裏會場的安置,就又帶老刀下樓。樓下還有未結束的舞會末尾,三三兩兩男女正從舞廳中走出。老葛說企業家大半精力旺 盛,經常跳舞到淩晨。散場的舞廳器物淩亂,像女人卸了妝。老葛看著小機器人在狼藉中一一收拾,笑稱這是第一空間唯一真實的片刻。

老刀看了看時間,還有三個小時轉換。他收拾了一下心情,該走了。

(5)

白發演講人在晚宴之後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處理了一些文件,又和歐洲進行了視頻通話。十二點感覺疲勞,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兩側,準備回家。他經常工作到午夜。

電話突然響了,他按下耳機。是秘書。

大會研究組出了狀況。之前印好的大會宣言中有一個數據之前計算結果有誤,白天突然有人發現。宣言在會議第二天要向世界宣讀,因而會議組請示要不要把宣言重新印刷。白發老人當即批準。這是大事,不能有誤。他問是誰負責此事,秘書說,是吳聞主任。

他靠在沙發上小睡。清晨四點,電話又響了。印刷有點慢,預計還要一個小時。

他起身望向窗外。夜深人靜,漆黑的夜空能看到靜謐的獵戶座亮星。

獵戶座亮星映在鏡麵般的湖水中。老刀坐在湖水邊上,等待轉換來臨。

他看著夜色中的園林,猜想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看這片風景。他並不憂傷留戀,這裏雖然靜美,可是和他沒關係,他並不欽羨嫉妒。他隻是很想記住這段經曆。夜裏燈光很少,比第三空間遍布的霓虹燈少很多,建築散發著沉睡的呼吸,幽靜安寧。

清晨五點,秘書打電話說,材料印好了,還沒出車間,問是否人為推遲轉換的時間。

白發老人斬釘截鐵地說,廢話,當然推遲。

清晨五點四十分,印刷品抵達會場,但還需要分裝在三千個會議夾子中。

老刀看到了依稀的晨光,這個季節六點還沒有天亮,但已經能看到蒙蒙曙光。

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反複看手機上的時間。有一點奇怪,已經隻有一兩分鍾到六點了,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他猜想也許第一空間的轉換更平穩順滑。

清晨六點十分,分裝結束。

白發老人鬆了一口氣,下令轉換開始。

老刀發現地麵終於動了,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點麻木的手腳,小心翼翼來到邊緣。土地的縫隙開始拉大,縫隙兩邊同時向上掀起。他沿著其中一邊往截麵上移動,背身挪移,先用腳試探著,手扶住地麵退行。大地開始翻轉。

六點二十分,秘書打來緊急電話,說吳聞主任不小心將存著重要文件的數據key遺忘在會場,擔心會被機器人清理,需要立即取回。

白發老人有點惱怒,但也隻好令轉換停止,恢複原狀。

老刀在截麵上正慢慢挪移,忽然感覺土地的移動停止了,接著開始調轉方向,已錯開的土地開始合攏。他嚇了一跳,連忙向回攀爬。他害怕滾落,手腳並用,異常小心。

土地回歸的速度比他想象的快,就在他爬到地表的時候,土地合攏了,他的一條小腿被兩塊土地夾在中間,盡管是泥土,不足以切筋斷骨,但力量十足,他試了幾次也無法脫出。他心裏大叫糟糕,頭頂因為焦急和疼痛滲出汗水。他不知道是否被人發現了。

老刀趴在地上,靜聽著周圍的聲音。他似乎聽到匆匆接近的腳步聲。他想象著很快就有警察過來,將他抓起來,夾住的小腿會被砍斷,帶著瘡口扔到監牢裏。他不知 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暴露了身份。他伏在青草覆蓋的泥土上,感覺到晨露的冰涼。濕氣從領口和袖口透入他的身體,讓他覺得清醒,卻又忍不住戰栗。他默數著時間, 期盼這隻是技術故障。他設想著自己如果被抓住了該說些什麽。也許他該交待自己二十八年工作的勤懇誠實,賺一點同情分。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審判。命運在前 方逼人不已。

命運直抵胸膛。回想這四十八小時的全部經曆,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最後一晚老葛說過的話。他覺得自己似乎接近了些許真相,因而見到命運的輪廓。可是那輪廓太 遠,太冷靜,太遙不可及。他不知道了解一切有什麽意義,如果隻是看清楚一些事情,卻不能改變,又有什麽意義。他連看都還無法看清,命運對他就像偶爾顯出形 狀的雲朵,倏忽之間又看不到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是數字。在5128萬這個數字中,他隻是最普通的一個。如果偏生是那128萬中的一個,還會被四舍五入,就 像從來沒存在過,連塵土都不算。他抓住地上的草。

六點三十分,吳聞取回數據key。六點四十分,吳聞回到房間。

六點四十五分,白發老人終於疲倦地倒在辦公室的小床上。指令已經按下,世界的齒輪開始緩緩運轉。書桌和茶幾表麵伸出透明的塑料蓋子,將一切物品罩住並固定。小床散發出催眠氣體,四周立起圍欄,然後從地麵脫離,地麵翻轉,床像一隻籃子始終保持水平。

轉換重新啟動了。

老刀在三十分鍾的絕望之後突然看到生機。大地又動了起來。他在第一時間拚盡力氣將小腿抽離出來,在土地掀起足夠高度的時候重新回到截麵上。他更小心地撤 退。血液複蘇的小腿開始刺癢疼痛,如百爪撓心,幾次讓他摔倒,疼得無法忍受,隻好用牙齒咬住拳頭。他摔倒爬起,又摔倒又爬起,在角度飛速變化的土地截麵上 維持艱難地平衡。

他不記得自己怎麽拖著腿上樓,隻記得秦天開門時,他昏了過去。

在第二空間,老刀睡了十個小時。秦天找同學來幫他處理了腿傷。肌肉和軟組織大麵積受損,很長一段時間會妨礙走路,但所幸骨頭沒斷。他醒來後將依言的信交給秦天,看秦天幸福而又失落的樣子,什麽話也沒有說。他知道,秦天會沉浸距離的期冀中很長時間。

再回到第三空間,他感覺像是已經走了一個月。城市仍然在緩慢蘇醒,城市居民隻過了平常的一場睡眠,和前一天連續。不會有人發現老刀的離開。

他在步行街營業的第一時間坐到塑料桌旁,要了一盤炒麵,生平第一次加了一份肉絲。隻是一次而已,他想,可以犒勞一下自己。然後他去了老葛家,將老葛給父母的兩盒藥帶給他們。兩位老人都已經不大能走動了,一個木訥的小姑娘住在家裏看護他們。

他拖著傷腿緩緩踱回自己租的房子。樓道裏喧擾嘈雜,充滿剛睡醒時洗漱衝廁所和吵鬧的聲音,蓬亂的頭發和亂敞的睡衣在門裏門外穿梭。他等了很久電梯,剛上樓 就聽見爭吵。他仔細一看,是隔壁的女孩闌闌和阿貝在和收租的老太太爭吵。整棟樓是公租房,但是社區有統一收租的代理人,每棟樓又有分包,甚至每層有單獨的 收租人。老太太也是老住戶了,兒子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她長得瘦又幹,單獨一個人住著,房門總是關閉,不和人來往。闌闌和阿貝在這一層算是新人,兩個賣衣 服的女孩子。阿貝的聲音很高,闌闌拉著她,阿貝搶白了闌闌幾句,闌闌倒哭了。

“咱們都是按合同來的哦。”老太太用手戳著牆壁上屏幕裏滾動的條文,“我這個人從不撒謊唉。你們知不知道什麽是合同咧?秋冬加收10%取暖費,合同裏寫得清清楚楚唉。”

“憑什麽啊?憑什麽?”阿貝揚著下巴,一邊狠狠地梳著頭發,“你以為你那點小貓膩我們不知道?我們上班時你全把空調關了,最後你這按電費交錢,我們這給你白交供暖費。你蒙誰啊你!每天下班回來這屋裏冷得跟冰一樣。你以為我們新來的好欺負嗎?”

阿貝的聲音尖而脆,劃得空氣道道裂痕。老刀看著阿貝的臉,年輕、飽滿而意氣的臉,很漂亮。她和闌闌幫他很多,他不在家的時候,她們經常幫他照看糖糖,也會 給他熬點粥。他忽然想讓阿貝不要吵了,忘了這些細節,隻是不要吵了。他想告訴她女孩子應該安安靜靜坐著,讓裙子蓋住膝蓋,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齒,輕聲說 話,那樣才有人愛。可是他知道她們需要的不是這些。

他從衣服的內襯掏出一張一萬塊的鈔票,虛弱地遞給老太太。老太太目瞪口呆,阿貝、闌闌看得傻了。他不想解釋,擺擺手回到自己的房間。

搖籃裏,糖糖剛剛睡醒,正迷糊著揉眼睛。他看著糖糖的臉,疲倦了一天的心軟下來。他想起最初在垃圾站門口抱起糖糖時,她那張髒兮兮的哭累了的小臉。他從沒 後悔將她抱來。她笑了,吧唧了一下小嘴。他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盡管傷了腿,但畢竟沒被抓住,還帶了錢回來。他不知道糖糖什麽時候才能學會唱歌跳舞,成為 一個淑女。

他看看時間,該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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