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就要自她頭頂刺落,突然聶隱娘一聲輕叱:“開始!”
一顆青色的丹藥從她掌中飛出,越過飛舞的楓葉,堪堪落在紅線眼前,紅線的紫眸猛然亮起,一瞬之間,就已恢複了犀利的神采,她受傷的右手一撥,長劍已被交到左手,而後淩空抽下!
滿天紫花再次盛開,爭先恐後的綻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織成大團錦繡。
第四劍,自她的左手呼嘯而出!
這一劍絕非主人傳授,而是真正的屬於紅線——隻屬於她!
然而,她的目標不是主人的天河劍,而是那枚丹藥。
夜空中傳來一聲輕響,那枚丹藥被她長劍劈中,瞬間化為塵芥,劍氣催動下,無數青色的微粒瞬息散開,悄然綻放在月色中!
一股奇異的香氣帶著淡淡的腥味,彌散得無處不在。
主人的臉色立刻慘變!她顧不得迎擊紅線順勢而下的劍招,而是抬起衣袖,用力掩住口鼻。
然而,還是晚了!那股淡淡的香氣瞬間化為一道寒冰,隨著她的血脈遊走,她全身的經絡血脈,竟在這一刻,一起劇烈抽搐,向骨髓深處不住牽引收縮!
這種痛苦瞬間而來,發自神髓深處,無論有多麽高的內力,也完全無法阻擋!
主人全身劇烈顫抖,不由向地上跪了下去。
這時,紅線那一劍攜著滿天異香,向她淩空斬下!
就在這一刻,聶隱娘的血影針、柳毅的珊瑚枝也同時出手!兩人的招式與紅線那一劍配合得絲絲入扣,恰到好處,雖然是第一次出手,卻仿佛訓練了無數次。
出手後,聶隱娘和柳毅對視一眼,同時感到一陣虛脫,因為這一擊已經傾注了他們的全力,再也沒有下一擊了。
三股勁氣合為一體,將地上血紅的楓葉如數帶起,轟天震地的巨大聲浪宛如地崩天裂一般在楓林中疾嘯旋轉著,形成一個巨大的龍卷,向正在痛苦中抽搐的主人轟天裂地的壓下!
這是蓄謀已久的一擊,這是全力以赴的一擊,這是再無退路的一擊!
若這樣他們都還勝不了主人,他們就隻有死!
主人半跪在落葉中,不住喘息,巨大的龍卷仿佛要將她纖弱的身體整個吹起,四周的時空也仿佛被生生撕裂,一切都變得錯亂顛倒,不再真實。
恍惚中主人猛地抬手,天河劍發出一團烈日般刺目的光芒,向那團龍卷迎了過去!
轟然一聲巨響,兩團巨大的力量迎麵撞擊在一起,四周的楓葉、樹枝、山石、泥土完全爆散,雷裂山崩,四周峰巒回響不絕,碎葉亂舞,星月隱沒,整個樹林宛如被撕裂成無數碎片,然後又要被狂風吹到天地盡頭。
聶隱娘、柳毅被高高拋起,重重跌入泥土中。兩人全身關節仿佛都被震碎,嘔出幾口鮮血,再也無法站起來。
夜風吹起滿天碎屑,整個天空,都籠罩在一層朦朧的紅霧中。
風起葉落,宛如夢幻。
也不知過了多久,碎楓終於散盡,兩人向樹林中心望去。
紅線半倚半躺在一棵倒伏的楓樹上,胸口微微起伏著,鮮血從傷口中噴湧而出,已將她的大半個身子染紅。
她的眼中,卻透著冰冷的笑意。
而主人,依舊半跪在落葉堆中,天河劍已然折斷,被拋棄在一旁的泥土裏。文龍劍卻從她肋下刺入,將她的身子整個穿透。她跪在地上,身子仍在不住瑟縮,雙手卻緊緊握住文龍劍劍柄,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似乎將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雙手上。
主人徐徐起頭,蒼白的臉上卻是一片森冷的笑容。
嘶的一聲輕響,她竟將文龍劍從體內續續掣出,她每一動作,大股鮮血從傷口湧出,然而她卻毫不在意。
“咻……”寶劍和骨骼摩擦的聲音聽去讓人寒毛倒豎,然而更加森然的卻是她嘶啞的笑聲:“很好,很好,你們竟然連天狐內丹都找到了……”
聶隱娘掙紮著坐了起來,她大口喘息著,望著主人愴然笑道:“不是我們,是任氏。”
“那天夜裏,你折磨紅娘至死的時候,她用自己的指甲,在手心中刻下了四個字:天狐內丹。”聶隱娘喘息了一陣,抬頭看了看陰雲後的明月,低聲笑道:“雲夢沉香是天下唯一能暫時克製牽肌丹的藥物,然而這種藥物卻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一旦和天狐內丹的香氣混合,就會起到相反的功效——它會讓牽肌丹的毒性在瞬間發作,而且比平時還要厲害數倍。”
柳毅躺在泥土中,一麵咳嗽,一麵接口道:“天狐內丹,本來是天下難尋的靈藥,需要千頭靈狐的精魂煉製,若真的要找,休說區區一個修羅小鎮,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也未必就能尋來。然而,連你也沒有想到的是,知道牽肌丹秘密的人不止紅娘,還有任氏。”
說著,他也忍不住微笑起來:“任氏在初見我們的時候,說她有做荊柯刺殺秦王的把握,而最後她臨死時,交給了我們一粒丹藥。我不由把這兩件事情聯係起來想,或者她所說的把握,也就是雲夢沉香的克星?”
聶隱娘深深吸了一口氣,夜晚的冷風讓她胸前的傷口更痛,卻也讓她更加清醒。她斷續著道:“再加上,任氏一直與靈狐為伍,所以我們猜想,她很有可能已經練成了天狐內丹。因此,我們真正的賭注,一半是紅線,一半是這枚內丹……你勝了前一半,卻敗給了另一半。”
主人點了點頭,嘶聲輕笑,一麵緩緩將長劍掣出,道:“很好,紅娘、任氏、紅線、聶隱娘、柳毅,這些傳奇中我最得意的弟子,都參與了這場刺殺我的行動。”
大團鮮血從她胸口湧出,將她嬌小的身體整個染紅,聶隱娘一時竟無以相對。
無論如何,是她從塵世的殺戮中將他們救出,給了他們第二次生命,然後又將他們塑造為天下無雙的傳奇。
她是他們的恩人、師父、主人。
然而,紅線的文龍寶劍、任氏的天狐內丹、紅娘的牽機毒藥、她的針,柳毅的智謀,都被用在了這場刺殺她的行動中!
這不僅是以下克上的刺殺,也是對多年撫育之恩、授業之情的斬斷!
聶隱娘心中不由有些發澀,默然良久,才歎息道:“是你要殺我們,我們不過自保……”
主人搖頭道:“我不殺你們,你們也遲早會叛變。沒有人,喜歡晝夜顛倒、全身浴血的生活;沒有人不向往自由,不向往陽光。”
“你知道?”聶隱娘搖了搖頭,情緒陡然激動起來,厲聲道:“那又為什麽……”她的話剛說了一半,傷口一陣抽痛,幾乎就要跌倒。
主人微微冷笑,並不說話。
柳毅從一旁扶住她,兩人一起踉蹌著起身,向前走了兩步,在紅線身邊坐下。
聶隱娘撕下一幅裙裾,為紅線包紮傷口。
傷口是如此之深,隻怕永生都不會愈合。
急劇的失血,讓紅線的臉色幾乎透明,她的神智漸漸模糊,額頭浸出一陣冷汗,沾濕了那一派細密書寫著的太乙神名。
瀕臨昏迷,那雙寒冰般的紫色眸子也漸漸合上,但她身上發出的隱隱殺氣,仍然讓人不忍諦視。
劍光就要自她頭頂刺落,突然聶隱娘一聲輕叱:“開始!”
一顆青色的丹藥從她掌中飛出,越過飛舞的楓葉,堪堪落在紅線眼前,紅線的紫眸猛然亮起,一瞬之間,就已恢複了犀利的神采,她受傷的右手一撥,長劍已被交到左手,而後淩空抽下!
滿天紫花再次盛開,爭先恐後的綻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織成大團錦繡。
第四劍,自她的左手呼嘯而出!
這一劍絕非主人傳授,而是真正的屬於紅線——隻屬於她!
然而,她的目標不是主人的天河劍,而是那枚丹藥。
夜空中傳來一聲輕響,那枚丹藥被她長劍劈中,瞬間化為塵芥,劍氣催動下,無數青色的微粒瞬息散開,悄然綻放在月色中!
一股奇異的香氣帶著淡淡的腥味,彌散得無處不在。
主人的臉色立刻慘變!她顧不得迎擊紅線順勢而下的劍招,而是抬起衣袖,用力掩住口鼻。
然而,還是晚了!那股淡淡的香氣瞬間化為一道寒冰,隨著她的血脈遊走,她全身的經絡血脈,竟在這一刻,一起劇烈抽搐,向骨髓深處不住牽引收縮!
這種痛苦瞬間而來,發自神髓深處,無論有多麽高的內力,也完全無法阻擋!
主人全身劇烈顫抖,不由向地上跪了下去。
這時,紅線那一劍攜著滿天異香,向她淩空斬下!
就在這一刻,聶隱娘的血影針、柳毅的珊瑚枝也同時出手!兩人的招式與紅線那一劍配合得絲絲入扣,恰到好處,雖然是第一次出手,卻仿佛訓練了無數次。
出手後,聶隱娘和柳毅對視一眼,同時感到一陣虛脫,因為這一擊已經傾注了他們的全力,再也沒有下一擊了。
三股勁氣合為一體,將地上血紅的楓葉如數帶起,轟天震地的巨大聲浪宛如地崩天裂一般在楓林中疾嘯旋轉著,形成一個巨大的龍卷,向正在痛苦中抽搐的主人轟天裂地的壓下!
這是蓄謀已久的一擊,這是全力以赴的一擊,這是再無退路的一擊!
若這樣他們都還勝不了主人,他們就隻有死!
主人半跪在落葉中,不住喘息,巨大的龍卷仿佛要將她纖弱的身體整個吹起,四周的時空也仿佛被生生撕裂,一切都變得錯亂顛倒,不再真實。
恍惚中主人猛地抬手,天河劍發出一團烈日般刺目的光芒,向那團龍卷迎了過去!
轟然一聲巨響,兩團巨大的力量迎麵撞擊在一起,四周的楓葉、樹枝、山石、泥土完全爆散,雷裂山崩,四周峰巒回響不絕,碎葉亂舞,星月隱沒,整個樹林宛如被撕裂成無數碎片,然後又要被狂風吹到天地盡頭。
聶隱娘、柳毅被高高拋起,重重跌入泥土中。兩人全身關節仿佛都被震碎,嘔出幾口鮮血,再也無法站起來。
夜風吹起滿天碎屑,整個天空,都籠罩在一層朦朧的紅霧中。
風起葉落,宛如夢幻。
也不知過了多久,碎楓終於散盡,兩人向樹林中心望去。
紅線半倚半躺在一棵倒伏的楓樹上,胸口微微起伏著,鮮血從傷口中噴湧而出,已將她的大半個身子染紅。
她的眼中,卻透著冰冷的笑意。
而主人,依舊半跪在落葉堆中,天河劍已然折斷,被拋棄在一旁的泥土裏。文龍劍卻從她肋下刺入,將她的身子整個穿透。她跪在地上,身子仍在不住瑟縮,雙手卻緊緊握住文龍劍劍柄,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似乎將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雙手上。
主人徐徐起頭,蒼白的臉上卻是一片森冷的笑容。
嘶的一聲輕響,她竟將文龍劍從體內續續掣出,她每一動作,大股鮮血從傷口湧出,然而她卻毫不在意。
“咻……”寶劍和骨骼摩擦的聲音聽去讓人寒毛倒豎,然而更加森然的卻是她嘶啞的笑聲:“很好,很好,你們竟然連天狐內丹都找到了……”
聶隱娘掙紮著坐了起來,她大口喘息著,望著主人愴然笑道:“不是我們,是任氏。”
“那天夜裏,你折磨紅娘至死的時候,她用自己的指甲,在手心中刻下了四個字:天狐內丹。”聶隱娘喘息了一陣,抬頭看了看陰雲後的明月,低聲笑道:“雲夢沉香是天下唯一能暫時克製牽肌丹的藥物,然而這種藥物卻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一旦和天狐內丹的香氣混合,就會起到相反的功效——它會讓牽肌丹的毒性在瞬間發作,而且比平時還要厲害數倍。”
柳毅躺在泥土中,一麵咳嗽,一麵接口道:“天狐內丹,本來是天下難尋的靈藥,需要千頭靈狐的精魂煉製,若真的要找,休說區區一個修羅小鎮,就算踏遍天涯海角也未必就能尋來。然而,連你也沒有想到的是,知道牽肌丹秘密的人不止紅娘,還有任氏。”
說著,他也忍不住微笑起來:“任氏在初見我們的時候,說她有做荊柯刺殺秦王的把握,而最後她臨死時,交給了我們一粒丹藥。我不由把這兩件事情聯係起來想,或者她所說的把握,也就是雲夢沉香的克星?”
聶隱娘深深吸了一口氣,夜晚的冷風讓她胸前的傷口更痛,卻也讓她更加清醒。她斷續著道:“再加上,任氏一直與靈狐為伍,所以我們猜想,她很有可能已經練成了天狐內丹。因此,我們真正的賭注,一半是紅線,一半是這枚內丹……你勝了前一半,卻敗給了另一半。”
主人點了點頭,嘶聲輕笑,一麵緩緩將長劍掣出,道:“很好,紅娘、任氏、紅線、聶隱娘、柳毅,這些傳奇中我最得意的弟子,都參與了這場刺殺我的行動。”
大團鮮血從她胸口湧出,將她嬌小的身體整個染紅,聶隱娘一時竟無以相對。
無論如何,是她從塵世的殺戮中將他們救出,給了他們第二次生命,然後又將他們塑造為天下無雙的傳奇。
她是他們的恩人、師父、主人。
然而,紅線的文龍寶劍、任氏的天狐內丹、紅娘的牽機毒藥、她的針,柳毅的智謀,都被用在了這場刺殺她的行動中!
這不僅是以下克上的刺殺,也是對多年撫育之恩、授業之情的斬斷!
聶隱娘心中不由有些發澀,默然良久,才歎息道:“是你要殺我們,我們不過自保……”
主人搖頭道:“我不殺你們,你們也遲早會叛變。沒有人,喜歡晝夜顛倒、全身浴血的生活;沒有人不向往自由,不向往陽光。”
“你知道?”聶隱娘搖了搖頭,情緒陡然激動起來,厲聲道:“那又為什麽……”她的話剛說了一半,傷口一陣抽痛,幾乎就要跌倒。
主人微微冷笑,並不說話。
柳毅從一旁扶住她,兩人一起踉蹌著起身,向前走了兩步,在紅線身邊坐下。
聶隱娘撕下一幅裙裾,為紅線包紮傷口。
傷口是如此之深,隻怕永生都不會愈合。
急劇的失血,讓紅線的臉色幾乎透明,她的神智漸漸模糊,額頭浸出一陣冷汗,沾濕了那一派細密書寫著的太乙神名。
瀕臨昏迷,那雙寒冰般的紫色眸子也漸漸合上,但她身上發出的隱隱殺氣,仍然讓人不忍諦視。
聶隱娘心中升起一陣難言的感覺。
這就是紅線。
一個強大無匹的殺戮機器,一個執著而孤高的少女,卻也是柳毅心中最重的人。
烈火島,冰雪,海風,無盡殺戮的童年……
他們曾有的共同記憶,是她和柳毅永遠也不會有的。
有時候,少年時不滅的記憶,是如此溫暖,卻也是如此殘酷,一開始沒有走入的人,便永遠不再有機會走入。
柳毅,這個在修羅鎮中和她生死與共的男子,竟為了保護他心中的那段記憶,曾向她施展殺手。
難道,這不過因為,他們的相遇,比她晚了一點麽?
難道,相見恨晚,這就是她永遠無法彌補的錯?
想到這裏,聶隱娘的心中有些酸澀,手上的動作也淩亂起來。
突然,一個邪惡的念頭仿佛在夜色中開啟:
隻要她略略做一點手腳,紅線,傳奇中最優秀的刺客,就會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而後……
聶隱娘心中一驚,用力搖了搖頭,將這種惡念趕出腦海。
她雖然不喜歡紅線,甚至盼望她能離開自己和柳毅,走得越遠越好。
但這一刻,她絕不想看到她死去。
因為,她也是他們的夥伴。
——曾經生死與共的夥伴。
她深吸一口氣,讓紛雜的思緒消失在夜風中。
她感到自己的心重新純粹起來。
聶隱娘回頭望著主人,淡淡道:“剛才,你對我用了攝心術麽?”
主人微笑道:“是。不過,攝心術喚起的,是你心中久已存在的欲望。”
她的聲音微沉:“你想她死。”
聶隱娘斷然搖頭道:“想她死的,是你。”她默然片刻,又道:“為什麽要這麽做?”
主人望著空中的冷月,輕笑道:“生死無常,這些無謂的真相,又何必要知道?”
聶隱娘深吸一口氣,道:“我隻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仇恨,讓你這樣對我們,對待這些你一手教導出來的弟子?”
主人低下頭,看著胸前沾血的長劍,冷幽的劍光將她蒼白的臉映得有些詭異。她輕輕搖頭:“你錯了,我要殺你們,並不是因為恨,而是我實在太珍愛你們。”她一時氣結,咳嗽了幾聲,又笑道:“你們是我最好的作品,最好的傳奇,我深深的珍愛你們中的每一個人。就算紅娘,那些仇恨相對於我的愛而言,也是微不足道……”
聶隱娘搖了搖頭,胸口禁不住一陣起伏:“愛?這就是你對我們的愛?讓我們在修羅鎮上自相殘殺,一個不留,這就是你對我們的珍愛?霍小玉、紅娘身上的累累酷刑,就是你對我們的珍愛!”
主人默默看著她,眼中的神色變得有些愴然:“紅娘,隻不過是結局的需要,而霍小玉……”
她的聲音第一次透出濃濃的悲傷:“我不想這樣對他……”
她低頭輕笑了一下,笑容卻澀得發苦:“然而,我更不想讓他看到我變化後的樣子,讓他聽到我被牽肌丹折磨得嘶啞的聲音。”
聶隱娘看著她,她靜如止水的目光也蕩起了深深漣漪,仿佛秋天的寂靜的深潭,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被微風振起。
聶隱娘似乎明白了什麽,不禁怔道:“難道,你也愛著霍小玉?”
主人搖了搖頭,良久不語,似乎也陷入了回憶之中。
是的,任何人,都會有一段難以抹去的回憶,當初那些點滴的幸福,逝去後,就成為一生的珍愛。每當想起來,都會感到莫名的悲哀。
或許屬於主人的這段回憶,竟也是同霍小玉生死與共的。
然而,她最終淒然笑道:“我說過,我是傳奇的主人,我愛你們每一個人。”
聶隱娘一時無語。一時間,霍小玉那張蒼白消瘦的麵孔浮上眼前,他對主人的愛意是如此執著,至死不休,但主人對他呢?如果也真的是愛,那這份愛是多麽殘忍。她摧毀了他的身體,然後將他拋棄在荒山大殿中,任他在孤獨的黑暗中生活了整整五年,最後一次短暫的相見,麵紗後的她依舊是如此冷靜、殘忍,剝下了他的刺青。
這難道就是她的愛?
聶隱娘不禁歎息了一聲,久久不能出言。
主人的神色漸漸恢複,平靜的道:“你們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在這短暫的一生中,我自負天賜奇才,聰明絕頂。奇門遁甲、詩詞書畫,劍法內功,隻要到我手中,無一不在短短數年中,臻於一流境界。……然而,你們可知道,這一切是怎麽來的麽?”
聶隱娘有些遲疑,正如霍小玉所說,她是不世出的天才,是上天賜予人間的傳奇,然而她也實在想不出,為什麽上天如此慷慨,給了她如此多常人難以企及的才能。
主人淡淡笑道:“富可敵國、武功蓋世、名動江湖……你們羨慕我麽?然而這不過是一場交換,一生供奉,一個我要用我的心、我的血、我的每一寸的骨肉,去一點點償還的債。”
她的目光漸漸從柳毅、聶隱娘臉上掃過:“我知道,你們都恨我,恨我給了你們不見天日的童年。當別的孩子在父母懷中玩耍、哭泣的時候,你們卻要擦幹眼淚,紮起傷口,完成一場又一場永無止盡的刺殺。然而,如果在我小時候,誰告訴我能給我和弟弟一碗飯可以吃飽、一襲破衣可以避寒、幾片碎瓦可以棲身,我一定願意為他去殺人,哪怕,殺盡天下所有的人。”
聶隱娘一怔:“弟弟?”
主人笑了:“是的,我有一個弟弟,他一定是世間最聰明、美麗的男子——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很多年過去了,她的悲哀仿佛壓在箱底的繡緞,雖然被歲月退去了色澤,都要看不出底色,但還是一針一腳,密密麻麻,宛如繡在人的心上。
聶隱娘心中也不禁一痛:“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麽?”
主人將目光投向夜色深處,緩緩道:“我父親是一個讀書人,久試不第,也漸漸淡了功名的念頭,在族裏長輩的推薦下,去一個做官的親戚家教書,討一份生計。不久,那親戚卷入了一場謀反的重案,被判滿門抄斬,株連九族。我父母也被斬首,我和弟弟因為年幼,僅罰沒為奴。被輾轉轉賣的日子裏,五歲的弟弟染上重病……”
主人的聲音中也透出些許苦澀:“為了給弟弟一線生機,我冒著死罪,帶著他逃入山林,可是,他的寒疾卻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每一次都會全身抽搐,痛不欲生。為了讓他好受一點,我搜腸刮肚,把從書上看來的故事一個個講給他聽。”
聶隱娘禁不住道:“傳奇?”
主人點了點頭:“我至今仍感謝命運,讓我在無意中看到了父親房中那套《太平廣記》。於是那些花前月下的傳說,光怪陸離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劑劑湯藥,安撫弟弟那被疾病折磨的心。”
“在之後的幾個月裏,弟弟變得很安靜、很聽話。他大半時間都昏睡著,一旦醒來,就會睜開清澈的雙眼,靜靜的聽我講那些唐人寫下的傳奇。我真希望,能永遠陪他講下去……”
“可惜,好景不長,一次抽搐後,他死裏逃生,但聲音和聽覺卻都永遠失去了,他再也聽不到我的故事了。於是,我將唯一的夾衣拆掉,做了幾個布娃娃。娃娃們的臉上蒙著一層白布,我用燒焦的木炭,在上麵畫出一個個傳奇中的人物,然後用他們,為弟弟演出一場場無聲的風花雪月。”
“他總是看著我的表演,然後癡癡的笑著。從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這一刹那,他的靈魂脫離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光怪陸離,神仙往來的世界中去了。我也第一次明白,原來我描繪的傳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讓弟弟暫時忘記病痛,得到片刻安寧。”
主人輕輕歎息了一聲,苦澀一點點爬上她的眉心:“然而,傳奇能緩解他的痛苦,卻不能延續他的生命。他終於還是到了彌留之際。”
“那是一個中秋之夜,他回光返照般的清醒過來,用小手圍成圈,端到嘴邊,比劃出和父母一起吃月餅的場景。我知道,這是他最後的心願。於是我哄他入睡後,帶上早已打磨好的匕首,下山了。”
聶隱娘猶豫了片刻,疑惑的道:“你想要搶劫?”
主人淡淡一笑:“是的,但不是為了搶來金銀,而是為了給彌留之際的弟弟帶回一個月餅。我埋伏在城中最繁華的萬花巷牌樓下,鼓起勇氣,向最華麗的馬車衝了過去……可想而知,我人生中第一次行刺完全失敗,就在我被家丁拳打腳踢得幾乎失去知覺時,馬車的主人卻卷起了簾子,他拾起了我掉落在地上的布娃娃。”
主人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是天下第一畫院西麓畫院的首席畫師,非衣。他替我擦去了手上的血痕,並告訴我我是一個繪畫的天才。為了證明這一點,他買下了那個娃娃,並願意收我為徒。我沒有跟他走,而是用他給的錢,買下了城中所有最貴的月餅,奔回我們棲身的那個山洞。”
“我回去的時候,月亮還沒有落下去,還是那麽圓,那麽明亮。隻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禁不住顫抖起來:“他的身體已隻剩下淡淡餘溫了……”
聶隱娘不禁一震:“怎麽會這樣……”
主人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夜色中,她的肩頭微微顫動,過了良久才平息下來,輕聲道:“我以為我會和他一起死去,但是我沒有,我將剩下的布娃娃和滿包的月餅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處,兩天後,我再度收拾行囊,下山了。”
“我找到了百裏之外的西麓畫院。非衣畫師卻遊仙在外。憑著他的印信,我順利進入了畫院,在眾人的鄙夷中,不眠不休的學習、演練畫技。直到三年之後的一個夜晚,我徹夜未眠,在畫院最大的照壁上畫上了十二幅唐傳奇長卷。從此一舉成名。”
她嘴角浮起一個淡淡的冷笑:“原來看不起我的人,都為我的畫作驚歎,隻有我才知道,那幅畫是怎樣誕生的。它不光凝結了我的心血,還有我弟弟那僅僅六歲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筆,都仿佛鐫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她望著月空,微笑著重複了一次:“是的,我就是這樣,一筆筆將他鐫刻成了永恒。”
一筆筆鐫刻,永恒的生命。
這句話讓聶隱娘和柳毅不禁想起那些布娃娃臉上的描繪。那是同伴們惟妙惟肖的死狀。兩人心中升起一陣寒意,一時無語。
主人續而道:“自此之後,我便成為蜚聲全國的畫師,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漸漸被人遺忘。自此,我開始了一生中第一段輝煌的歲月。那些日子,真應了‘時來天地皆同力’的古話,我的時運好得不可置信。當我受人追殺,跌落山穀時,卻意外發現了一位名鉶的唐時劍仙留下的書、劍。我在山穀住了七年,當我走出去的時候,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劍術高手。當我因誤殺而自責、沉淪入對弟弟的思念時,一個長得似極了弟弟的男子來到我身邊,為我建造了一處最幽靜的隱居之所,承諾用他畢生的歲月來陪伴我……”
她頓了頓,重重道:“一切都如此巧合。我需要金錢的時候,上天給我金錢,我需要武功時,上天給我武功,我需要愛情時,上天給我愛情!然而,麵對上天的恩賜,我感到的不是幸福,而是惶恐——它給予了這麽多,要的到底又是什麽?”她後然回頭,注視著聶隱娘,似乎想從她這裏找到答案。
聶隱娘身子一顫,低頭回避她的目光。
主人卻自嘲的笑了笑:“我早該想到的。非衣,其實是裴字,是一個姓氏,鉶,是一個名字。”
聶隱娘一怔:“裴鉶?”似乎想起了什麽。
裴鉶,是最早的一部傳奇集《傳奇》的作者。自他之後,所有傳奇都因此得名。
主人將目光投向遠方:“世間或者根本沒有一個叫做非衣的畫師,也沒有一個以鉶為名的劍仙,這一切,不過是神明在提醒我的使命,我要像唐時的那位天才一樣創造經典——他給了我這一切,不過是要借我的手、我的心,描畫出一部偉大的傳奇。”
“傳奇……”聶隱娘若有所悟,禁不住喃喃重複這兩個字。
“一切隻因為……”主人的笑容有些苦澀:“司職藝術的神明就是我最大的讀者。我擁有的一切,不過是他一時興起的恩賜。因為他也不知道,下一刻從我手中,到底會創造出怎樣的傳奇。所以,他縱容我,保護我,讓我在這個世界上過得如此尊貴、享盡繁華……”
她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有些愴然,一絲絲散入秋風,仿佛也淪陷入悲傷的回憶中去了。
隻有月光,流水般漫過大地。
是的,司職藝術的神明是如此慷慨,給予他選定者天分、財富、地位……
然而,決不是慷慨到不求回報。
他是如此輜銖必較,將給予你的每一筆財富,都放在了無形的天平上。另一端,則要用你的作品來供奉。
他給的越重,天平那邊所求也就越重。所以,你會情不自禁,將自己的所有聰明才智,所有愛、所有的恨放上去,最後直到每一分血,每一塊肉,每一次呼吸,每一滴眼淚……
其實,每一個偶然擁有天分的孩子,都承諾了一個交易。你接過神明手中的糖果,然後就成了他的奴隸,從此嘔心瀝血,永遠為他創造出燦爛的作品。
藝術的神明是如此善良。他讓那些一無所有、心中充滿傷痕的孩子們,能夠有一天高居人上,用無盡的繁華和無邊的讚歎來撫慰自己受傷的心靈。然而他也是如此的惡毒,要你用一生來償還他的恩德。
生為天才的第一天起,就與藝術之神結下了不可違背的契約。你將永遠在分娩般的劇痛中掙紮,供奉出自己最後一滴血。不能半途而廢,也不能止步不前,更不能重複自己的創造。
因為,你隻是神明的寵妃。小心翼翼伴隨著那強大、暴虐、善變的君王。當你還能取悅他時,他會給你無盡的寵愛,可以讓你權重天下,門楣生輝,但一旦有一天,你才思枯竭,那就重蹈妃子們色衰愛馳的命運,他會收回曾賜給你的一切,讓你重新成為不值一文的泥土。
甚至,為了讓你心甘情願,奉獻出全部。他會奪走你的親人,你的愛人,讓你孤獨的留在世間,永遠隻作他的妃子,隻作他的奴隸。
這就是他想要的供奉。
聶隱娘的心中不禁有點惻然,抬頭望向主人。
主人孩子般的臉龐上露出一片純淨的笑意:“我早知如此,但卻心甘情願,接受我的命運。神明既然用裴鉶的名字來告諭我,就意味著,他要我供奉的,絕不是對唐傳奇的模仿,而是一個嶄新的、超越了唐人舊作的傳奇……於是,我在一夜之間,燒掉了自己畫過的所有畫卷,因為我明白,用筆畫下去,無論如何也不能超越傳奇本身。我要用更深沉的筆來寫。”
聶隱娘的心中一震,她已經隱約明白了,這篇傳奇將以怎樣殘忍的方式誕生。
主人的聲音依舊淡然:“為此,我創造了傳奇,創造了你們。修羅鎮就是我的畫布,我的力量就是畫筆,而你們,就是我筆下那栩栩如生的人物。”
她望著渾圓的皓月,聲音中流露出淡淡的蒼涼:“為了這場供奉,我無意中將弟弟推上了祭台,而後又刻意的,將霍小玉、將我自己、將我最心愛的傳奇們奉獻上去。我宛如傳說中那獻祭了孩子的母親,孩子的每一次皺眉,每一聲啼哭,都讓我痛斷肝腸。但是……”
她的聲音低到極處,卻陡然一凜:“但是我不後悔。”
“這篇會聚了十二傳奇人物的全新長卷,將以‘步非煙’的名字命名,從而在世間萬古流傳。它將超越了唐人的《步非煙傳》,成為天下無雙無對的傳奇。”
她靜靜的望著聶隱娘和柳毅,麵色平靜如水,一字字道:“這就是我一心一意描畫的,第十三篇傳奇。”
聶隱娘怔了怔,似乎還在思索她話中的含義。她艱難的點了點頭:“原來第十三篇叫做《步非煙》的傳奇,並不是唐人寫的《步非煙傳》,而是我們在修羅鎮上演出的故事。”
主人淡淡笑道:“不錯,這才是以我為名的傳奇,才是隻屬於我的傳奇。這也是我為神明獻上的最珍貴的祭品、生命的供奉。”
她深深的看了柳毅、聶隱娘和紅線一眼:“你們的,和我的生命。我們的人生,這就是一部最好的傳奇。前人沒有寫過,以後也不會再有。”
聶隱娘與柳毅深吸一口氣,他們聽出了話中的瘋狂、殘刻,卻無法否認她的話。
主人平靜的眸子中又透出一縷苦澀:“但是,你們的傳奇剛剛上演到鼎盛年華,我的生命卻已經到了盡頭,你們是我最好的作品,作為創造了你們的我,不忍心讓你們孤獨的留在這個汙濁的世界。所以,我不得不提前讓你們走向結局。”
她的臉上露出一縷微笑,卻真宛如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般純淨:“最完美的,傳奇的結局。”
聶隱娘、柳毅被她的笑容所懾,一時說不出話來。
“所以,我讓你們來到修羅小鎮,按照我希望的結局死去。我創造了你們,又毀滅你們,這就是傳奇的寫法,也是創作者的特權。”她仰頭望著如霜的月色,一字字道:“從此,這以我命名的傳說,將會在人間代代流傳,成為不可複寫的經典。”
聶隱娘終於忍不住打斷她:“可是,你信奉的神明真的存在麽?即便存在,為了完成這虛無飄渺的祭祀,你就要讓我們全部死去?”
主人回頭看著她,冷冷道:“在神明眼中,完美的藝術比生命珍貴一萬倍。為了這個偉大的傳奇沒有遺憾,為了讓藝術的神明得到歡愉,獻出你們短暫的生命又有什麽可惜?”
聶隱娘搖了搖頭:“沒有什麽,比生命更加寶貴!”
主人搖頭道:“人生苦短,不過百年,而一部完美的傳奇卻會萬古流傳。你或許現在還不明白,但總有一天,會同意我的看法。”
聶隱娘搖了搖頭,她這一生中,曾見過不少執著的人。有人執著於權力,有人執著於金錢,就在傳奇中,王仙客執於親情,謝小娥執於仇恨,霍小玉執著愛……他們都將所執的人和物看的比生命還要重要,不惜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守護。然而,他們那無所不能的主人,卻執著於一個虛無飄渺的傳奇,一個會流傳千古的故事,不惜拋棄她錦衣玉食,叱吒風雲的生活。這卻是聶隱娘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
所謂傳奇、所謂藝術,真的也能讓人執著如是麽?聶隱娘也不禁有些迷茫起來。
就在這時,柳毅從身後握住聶隱娘和紅線的手,淡淡道:“我隻知道,我們會一起走出修羅鎮,至於這部萬古流傳的傳奇,還是留給你慢慢寫去吧。”
主人突然抬起頭,她體內的長劍已被她完全掣出,輕輕握在手中。隻見她看著三人,眼光有些譏誚:“你真的以為,我會任由你們改寫我的結尾麽?”
她向著三人冷冷一笑,這一笑,無盡森然之氣頓時撲麵而來:“你忘了,我是傳奇的締造者,隻有我才能決定傳奇的結尾……”
她仰頭望著月空,嘶啞的聲音也變得空靈:“全滅的結尾,你喜歡麽?”
月色如流水般傾瀉而下,仿佛在回應她的疑問。
柳毅一怔,道:“不好!”正要拉著幾人一起躲開,然而已經晚了!
紫氣暴漲,她手中的長劍突然輪轉開來,四周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得越來越緊,而另一股灼熱的氣流,也在這被封閉的空間中不住膨脹,仿佛隨時都要炸裂開來。
聶隱娘、柳毅、紅線眼睜睜的看著這團氣流將空間漲滿,嘶咬衝突,卻已經沒有絲毫反抗的力量。
或許,讓最後的傳奇和它的締造者一起,同歸於盡,化為塵埃,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吧。
紫光團結,空氣越崩越緊,耀眼的劍光中,柳毅突然發現,主人的劍華中間並非完全嚴密,或許是由於牽肌丹的作用,或許是她胸前那道透體而過的傷痕,長劍每舞一周都會出現一道極小的空隙。然而,這個空隙稍縱即逝,最多也隻容一人冒險通過。
紅線、聶隱娘、還有自己,篤定隻有一個人,有機會突破劍氣的包圍。
這一線生的機會,竟然是那麽殘酷,讓誰冒險一試,衝出包圍;又讓誰和誰,最後麵對死亡?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柳毅心頭同時湧起千頭萬緒,難以決斷。
在人生的賭局中,他一直是個太理智的賭徒。任周圍如何喧囂,他總能冷眼旁觀,用自己的一切力量計算,計算最大的幾率,計算最大的利益。然而,現在,到了最關鍵的一場賭局,他的心竟已完全迷茫。
誰去誰留?不是算不出,而是根本沒有了去算的勇氣。
他眼角的餘光不由自主的瞥向身邊的兩位女子。
聶隱娘怔怔的望著鋪天蓋地的劍光,眸子睜得極大,她的心中有恐懼,有無奈,也有不甘。還在全神貫注的尋找著反擊的機會。她就是這樣一類人,不到最後一刻,永遠不會放棄。
在這充滿殺戮的修羅鎮上,正是她的堅持,她的堅強,她的堅信,讓兩人一步步扶持著,走到了今天。
紅線的臉上卻透出冰冷的微笑,看著曾屬於自己的文龍寶劍呼嘯而來,她的眼中,第一次退去了對殺戮的狂熱,而透出淡淡的倦意。
十幾年的刺殺生涯,孤獨寂寞,陰冷昏暗,奪去的是被殺者的生命,同時,也將殺人者的心一點點磨得宛如鐵石。
厭惡、疲憊,將他們的靈魂腐蝕得枯槁不已,最終也將沉沉死去。為了讓自己能活得更像一個人,他們不得不給自己找出一些夢想,一些慰藉。
或許她對殺戮的沉醉也不過是一種慰藉,隻有一次次,將冰冷的劍鋒刺入對方的胸口,那種熱血的彌散腥味,血流奔湧的聲音,才能掩蓋她心底深處的疲倦。
如今,紅線終於拋開了她的長劍,讓那顆鐵石般的心靈整個鬆開,她注視著曾屬於自己的文龍劍,眼中又漸漸凝起一抹幽靜的紫光,仿佛初秋天空下,最亮的那一顆星辰。她仿佛在靜靜等候著什麽。
她要用自己的鮮血,迎接最後一場殺戮的盛宴!
這是最後的血。她的血。
十年前,那個孤獨的小島上,持劍站在他對麵的紫衣少女,滿身傷痕,半麵浴血,眼中也曾閃耀過這樣的神光。
身上那道為她而刻畫下的劍痕,至今仍在隱隱作痛……
劍氣滿天,將柳毅強行從回憶中驚醒,時間已不容他再想!
主人的劍氣透空傳來,柳毅甚至能感到,這並不像殺人的劍氣,而宛如一首故事結尾處的歌謠,沒有憤怒,也沒有癲狂,卻帶著空明的解脫,讓你忍不住在它的擁抱下,沉沉安眠。
在這千鈞一發中,柳毅突然向聶隱娘腰上一推!
他將她向那道劍氣的罅隙推了出去,而後回過頭,緊緊把將紅線護在懷中……
紅線第一次沒抗拒,而隻是默默凝視他的雙眼。
柳毅臉上掠過欣慰的笑,從胸前取出一塊紫色的絲綢包裹,輕輕托在手上。
這個包裹,在修羅鎮的土穴中,聶隱娘曾看到過一次。為了這個包裹,兩個信任的夥伴幾乎兵戎相見。
而今,它被托在蒼白的掌中,仍然宛如一個價值連城的珍寶。
柳毅的手停滯在半空,低頭喘息,那個簡單的動作,卻似乎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
剛才,為了將聶隱娘推出主人的劍氣包圍,他已經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全身的筋脈,也被淩厲劍氣挫傷。
鮮血,從他眼中、口中不斷滲出,讓他清俊的麵容,看上去也有幾分可怕。
他的動作虛弱無力,但他的笑容卻依舊如同海邊的朝陽,給人無比的溫暖。就在這笑容中,他顫抖著將那包裹層層解開。
柳毅輕輕笑道:“你贏了,我們終於還是沒能一起離開這殺戮之地。”
這是一片繽紛的翠羽。
翠色已有幾分凋零,看上去已經過了許多年頭。但每一絲羽絡都完整無缺,看出它是怎樣的被珍惜,被嗬護來。
他將這片翠羽一點點托向紅線。
一片小小的羽毛,在他手中,卻仿佛有千斤之重。
翠羽在夜風中搖曳,時光仿佛在一瞬間倒流開去……
那是一個多年前的賭約。
海邊的孤崖上,兩個衣衫單薄的孩子長跪雪中。
柳毅低頭在雪地上喋喋不休的畫著圈,突然,一隻凍僵的海鳥墜落下來,幾乎砸到他的頭。
柳毅捧起海鳥,這隻海鳥的左翼上有一個很深的創口,鮮血將它翠玉般的羽毛都染成了紅色。
柳毅大驚小怪地跳了起來,想到師父可能就窺測在旁,又趕緊跪了下去。他在地上畫著圈兒問對麵的紫衣女孩:“怎麽辦呢?它快死了。”
紫衣女孩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柳毅皺著眉頭,在海鳥身上按了幾下,人體穴道的課程,三天前剛剛學過,可是鳥的呢?
他遲疑了片刻,找不到別的方法,隻好將海鳥放入胸口處。
鳥身宛如一塊凍了三天三夜的冰,緊貼在胸前,激得柳毅呲牙咧嘴,他緊緊咬住牙關,才沒將小鳥丟開。
好容易緩過氣,柳毅一抬頭,就看到了紫衣女孩嘴角微微彎起。
這是他第一次看她笑。
紫衣女孩發現柳毅在看她,臉一板,又恢複了冰霜之容。
柳毅卻久久怔住了。
沒想到她也會笑,更沒想到她的笑容,竟然也會如此純淨,宛如海天之上,偶然吹過的微風。
恍惚中,胸前海鳥的身體漸漸也不那麽冷了。
後來,師父特許他暫時離開思過崖,替他去海底采摘珊瑚枝,他悄悄將還未痊愈的海鳥放到了紫衣女孩腳下。
等他回來的時候,卻看到小鳥已經被她捧在胸前了……
三天後,那隻重新變得翠色欲滴的海鳥,徐徐展開雙翼,在紫衣女孩指間飛去。
女孩目送它越飛越遠,直到消失在海天之際。
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紫色雙眸中神光耀動,似乎那月色下,泛起點點波瀾的幽潭。
那點漣漪,包含著怎樣的羨慕與企盼。雖然稍縱即逝,卻已深深鐫刻在柳毅心中。
原來,她也是如此向往自由。
我們一定要得到自由。
年幼的柳毅望著荒涼的孤島,不禁默默地想。
一隻翠羽打著圈兒,從空中墜下,仿佛那重獲新生的海鳥,在自由的空氣中寫下一行無形的文字,那是它對兩人的感恩和祝願。
一年後,一場慘烈的訓練。
對決的,駭然正是近年來縱橫東海上的日本浪人。
敵人神出鬼沒,一叢灌木,一方泥土,一棵枯木,都隨時會化為雪亮的長刀!
熱血濺入眼睛,酸痛得想要流淚,世界整個變得血紅,但手上刺出的劍卻不能停止!
紫衣女孩也不知殺了多少個人,她漸漸感到自己的手和手中的劍一樣,都快被人的骨肉生生磨鈍。
噗的一聲輕響,她的長劍刺入敵人的眉心,血與腦髓混合成粉紅的色澤,濺到她的臉上。這樣的場景本已見過多次,但她不知為何,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惡心。
她的身子一凜,向後退了一步。
突然,她身後的那塊石頭突然變幻,化為一柄冰冷的利刃,向她橫劈而下。
紫衣女孩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冷笑,卻沒有回劍抵擋。
那一瞬間,柳毅什麽也沒有想,幾乎本能地甩開自己眼前的敵人,撲了上去。大團的血花在風中飛散,宛如滿天落雪,散蓋了紫衣女孩全身
他為她擋住了這一劍。
他蘇醒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她正在替他包紮傷口。
她包紮的方式也迥異老師的傳授,極為粗糙,毫無章法,但卻實用。
她冷冷地說,為什麽救她,為什麽不看著她死去。
柳毅看著她冰冷的雙眼,說不出理由。
是的,這樣的生活,一場接著一場刺殺,鮮血成海,屍骨堆積,宛如漫長而可怕的夢魘,卻是永無蘇醒的可能。
這海中的孤島,斷絕了一切出路,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絡,隻不過一片修羅道場,不過是瘋狂殺戮的煉獄。
在煉獄中,沒有人,找得到活下去的理由。
柳毅咬了咬失血的雙唇,從胸口處掏出了一件東西,遞給她。
那正是一年前的那片翠羽。
他斬釘截鐵的說:“我打賭,我們一定能一起離開。”
三年後,在最後刺殺的對決前,兩人再度見麵了。
兩人都已經成長為足以獨當一麵的刺客。
差的隻是這最後的考驗。
他們已經知道了最後刺殺的規則——這些一同生活了數年的夥伴,必須殺死彼此,隻有一個人,能走出這片殺戮之地。
兩人相對,久久無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毅咬牙說,不要因為我救過你,而對我手下留情。
如果最後非要對決,我希望,那是公平的對決。
女孩默然片刻,轉身離去。
她身後,那枚翠羽在空中打著懸圈兒,輕輕飄落。
她也留下了一個賭約:
“我也打賭,我們不可能一起離開。”
楓林落血,劍光流轉。
天河劍輝煌無匹的光華中,柳毅輕輕咳血,將手中的翠羽舉起,微微苦笑:“你贏了,我們不能一起離開……”
他的聲音變得沉著、堅定:“但是,我們卻可以一起留下。”
他望著她,一字字道:“我們會自由地在一起,永遠。”
“這是我們的傳奇,再沒有人能改變……”
紅線的眼中也湧起了粼粼波光,她終於伸出手去,想接過那枚珍藏多年的翠羽。
這是多年前,那受傷的小生靈的祝福。
是自由的祝福。
也是愛的祝福。
這祝福的力量,讓傳奇中人掙脫了書頁的束縛,一個個變得立體鮮活,有了自己的命運;這力量,讓傳奇的撰寫者,再也無法決定他們的結局!
他們,不再是一個個冠以傳奇之名的符號,而是真正的人。
人的尊嚴,在這一刻迸發出連神明都要退避的光輝。
——傳奇,第一次因人而設。
因人而偉大。
翠羽還沒來得及交到她的手中,砰的一聲巨響,那蓬紫光終於完全炸開!
無數棵楓樹轟然倒地,血紅的楓葉滿天亂舞,將飛濺的血跡掩蓋得無影無蹤。
大地振蕩,山巒嘶吼,搖曳的紫光中,聶隱娘最後看見,柳毅將紅線摟在懷中,似乎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沒有。
兩人的身影猛地一晃,已被紫光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