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 zt

我和交往一年多的女朋友小美分手了。

在世上一切的女人裏頭,小美是同我最般配的那個。所有見過我倆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作出如此評論。我性格細膩,又多愁善感,猶如三島由紀夫筆下的文弱少年,常常不自覺地陷入莫名其妙的憂愁中去。

是小美將我從愁雲中拉扯了出來。女孩子中,她個頭算高的,力氣又賊大,性格爽利,天性樂觀,兼帶點男孩子的迷糊,無論走到哪裏,總能火速同人打成一片。但凡與她講過兩句話,都會不由自主地為她獨特的魅力所傾倒。我也不例外。

我們的戀愛平平淡淡,卻充滿了小驚喜,像是在平靜海麵上迎風而行的一條船。不出意外的話,用不了多久,這條小船就會順順當當地駛入婚姻的港灣。

但意外出現了,如同平靜海麵突然湧出的水怪,猝不及防,將這艘愛的小船一掌劈得稀巴爛。

是冬至時節。小美一時興起,說要包餃子吃。我倆都是南方人,沒有冬至包餃子的習慣。但小美喜歡鼓搗些新點子,和麵,擀皮,剁餡,都是她沒有挑戰過的領域,她對此興奮異常,躍躍欲試。我欣賞她的生命力,以及她對生活的熱情,想也沒想就讚同了她,並表示拭目以待,下班後嚐嚐她的手藝。

下班回家後,小美端上了熱氣騰騰的餃子,賣相很是不錯,個個晶瑩飽滿,用筷子輕輕一戳,似乎就會在盤子裏頭彈跳起來。我心頭一暖,感動得幾乎快流下淚來。一想到我擁有小美這樣體貼的女朋友,而且這女朋友即將變成我的妻子,便對生活充滿了感激。

我用筷子夾起一個,送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已是淚流滿麵。

一股混雜著甲殼蟲、消毒水和精液的味道,猶如一顆炸彈,在我口腔裏爆炸開來,直衝天靈蓋。

是香菜。

“這是什麽餡兒?”我放下筷子,用了四五張紙巾才擦幹淨臉上的眼淚和鼻涕。

“香菜羊肉餡兒,”小美已津津有味地吞下了好幾個,“今天菜市場的香菜特別新鮮,我好久都沒吃到味兒這麽足的香菜了。”

果然沒錯。濃濃的香菜味開始在門窗緊閉的房間裏彌漫開來,我的臉色漸漸由紅變白,由白轉青,隻覺透不過氣來。我趁著體力尚存,意識清醒,迅速地端起桌上的盤子,往陽台上跑去。一開門——我主,幾乎熏死!

我的眼光順著濃烈的氣味尋去,沒錯,陽台上擺滿了新鮮的香菜。

“親愛的,”小美一頭霧水地跑過來,拍拍我的背,“你怎麽了?”

“是香菜……”我隻覺得胸悶氣短,幾乎窒息,“我對香菜過敏……”

小美頓時立定當場,呆若木雞,手裏的碗筷跌落下去,啪嚓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雪白的陶瓷碎片濺落滿地。

我回頭看她,雖然雙眼模糊,意識已將近半昏迷,但還能看到她臉頰發白,眼淚爭先恐後地從眼眶裏跑落下來。

她的聲音在顫抖:“分手吧。”

我知道,這是戀情的結束,也是我生命的結束。

“我不能跟不吃香菜的人交往。”

我們一年多的感情,因為香菜,碎在了風裏。

小美離開後,我昏睡了整整一夜,才勉強從床上爬起來。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打電話,呼喚友人前來,處理陽台上那一大堆的香菜。

友人急忙趕來我家,看見我雙眼深陷,麵如死灰,神情枯槁的樣子,以為我已橫屍床上,幾乎嚇得奪門而逃。

“這些香菜怎麽辦?”聽我將原委細細道來以後,友人深表同情,積極幫我處理後事。

“丟掉吧,”我有氣無力地抬起手,“這些我無福消受——小美和香菜都是。”

友人頗為傷感,走上前來,勸慰我道:“好生養病,早點振作起來。總有一天,你還會遇到一個既開朗又活潑的人,像太陽一樣溫暖你,而且,不吃香菜。”

“不會再有了,”我仰起頭,任由眼淚緩緩滑落,“我已經看到人生的大幕,緩緩降下來了。”

這出事後,我整整向公司告假三天,才從病痛和失戀的雙重打擊中,找回一絲氣力。

三天裏,我持續發著低燒,做著噩夢。一會兒是小美,一會兒是香菜,一會兒是小美手握香菜,拚命往我嘴巴裏塞,猶如瘋癲,隻見她麵目猙獰,窮凶極惡,手上使勁,口中大喊:“你吃啊,你吃啊,你連香菜都不敢吃,憑什麽說你要跟我過一輩子!”

第四天早上,我來到公司上班,一路魂不守舍,腳底像踩著棉花,軟綿綿地飄到工位前,腦子一片空白。

直到旁邊的同事開始議論紛紛,有的女同事甚至開始發出低聲的尖叫時,我才如夢初醒,探出去半個腦袋,問:“怎麽了?”

“來了新人,”旁邊工位的女同事阿娟興奮得像通了電似的活潑,“是個超級大帥哥。”

“來了新人?我怎麽不知道?”我恍恍惚惚地問,已是不知今夕何夕。

“你眼裏隻有小美,哪裏還容得下別的東西呢。”阿娟衝我打趣。

她不提還好,一提到小美,我胸腔隻覺鑽心的痛,鼻子一陣酸楚,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滴落下來。

“快擦擦。”耳邊突然響起一把渾厚的男聲,我抬頭,一個不認識的男人站在我麵前,手裏還攥著一張紙巾。

“謝謝。”我想也沒想,順手接過來,大力擤起鼻涕。

陌生男人笑笑,轉身走開。

我將紙巾扔進垃圾桶,側臉一看,旁邊的阿娟張大著嘴,卻一句話沒說,表情活像見了鬼。

“你怎麽了?”我好奇地問。

“他他他……”阿娟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字來,“他跟你說話了!”

“他是誰?”我莫名其妙。

“就是那個超帥的新人!”阿娟興奮地抓住我的手,氣力大得我咬牙切齒,“你是他第一個主動搭訕的人!”

“呃?”我甩開阿娟的手,胳膊上紅彤彤七八條印子。我自問氣質陰沉,又缺乏友善,無論走到哪裏,都不像能引起別人搭訕欲望的樣子。如何要向我搭訕呢?心中一下湧起好奇,不自覺地站起身來,想看看那人的樣子。

從我這個方位看去,隻能看到那人的側臉。盡管如此,已說得上是驚為天人。他鼻梁高挺,麵部線條堅毅,嘴唇修薄,眉眼間自帶一股憂鬱。腦袋很小,肩膀卻寬,發絲閃著光澤——確實是一位美男子。

可惡。我氣衝衝地坐下來。沒錯,和女人一樣,男人對同性的美,大多也懷抱著嫉妒與敵意。有這人在,我受到矚目的幾率便更小了。

出乎意料的,這股嫉妒和敵意竟讓我漂浮在半空中的靈魂自行歸體。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一樣,支撐人類活下去的,隻有愛和恨這樣濃烈的感情。而這感情往往是沒由來的。不管怎樣,我的肢體稍稍有了暖意,也能自如活動了,總比當一具行屍走肉來得強。

“要一起吃飯嗎?”午飯時分,他又主動走上前來,向我發出邀請。

我還來不及拒絕,以阿娟為首的女同事已紛紛激動地立正起哄,表示讚同。於是在一堆人的簇擁下,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已被推著攘著,來到公司樓下的一家小餐廳。

他把菜單遞給我,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你先看。”

我心中不快,我本是沒有食欲的,隻想趁著難得的好天氣,去附近的公園遛遛彎,平複一下心情。但他禮貌做足,我也不便唱黑臉,隻得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我隨便,你們定。”

“有沒有不吃的東西?”他笑著抽回菜單,親切詢問。

“香菜。”我沒有絲毫猶豫,脫口而出。

“那正好,我也不愛吃香菜。”他向我投來一個會心的眼神。

同桌的女孩子吱吱喳喳地同他打笑,問東問西。我心頭煩膩,從口袋中抽出一支香煙,說了句,失陪,便走出店門,想自己安靜一會兒。

還沒來得及吐出第一口煙圈,他已緊跟了出來。

“有事?”我不耐煩地問了一句。

“能給我一支煙嗎?”他笑著問。

我隨手掏出支香煙遞給他,他接下來了,道謝過後,自我介紹道:“我叫白珂。”

“王宇。”我點頭回應。

“你好像不喜歡跟人來往。”他說。

“在隱士麵前,朋友總是個第三者。”我沒好氣地說——關你屁事?

“這是尼采說的。”他不生氣,接話道。

我有點吃驚地扭過腦袋,頭一遭麵對他的正臉:“你讀過尼采?”

“讀得不多,”他說,“但恰巧看過這篇《論朋友》。”

我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這年頭,能靜下心來看尼采的人,已是鳳毛麟角,難能可貴了。”

他笑起來如同刮走霧霾天氣的北風:“我一早就看出你是有想法有見識的,所以感覺同你特別投緣。”

我同白珂滔滔不絕地談起來,從尼采,再說到叔本華,或是薩特。直到服務員一一將菜色擺齊,裏頭的同事大聲催促我倆吃飯時,才消停下來。

“你們好像聊得很熱絡。”阿娟悄悄問我。

“他人不錯。”我笑著說。

接下來的日子裏,白珂時常約我吃飯,喝酒,一同聊些艱深晦澀的文史哲話題。他極有風度,彬彬有禮,說話不多,卻幾乎句句切中要害,更能巧妙地將話題延伸開來,不至於讓氣氛陷入沉默的尷尬境地。我的朋友不多,因此倍加珍惜這名知己,無論公司還是私下,幾乎說得上形影不離。

“你們關係可真好得可怕呢,”阿娟酸溜溜地同我講,“我們啊,羨慕眼睛都快冒血了。”

“那些東西你們都不愛聽。”我比之前開朗許多,連帶麵上都有血色了,更不會介意阿娟這種小肚雞腸的抱怨。

“哎,果然……”阿娟歎一口氣,滿臉欲言又止的樣子。

“果然什麽?”

“果然好看的男生都去搞基了。”阿娟幽怨地瞅著我。

“一派胡言!”我麵上一紅,脫口反駁。

“不過呢,你勉強也算配得上他,”阿娟伸出雙手拍拍我的肩膀,力氣大得幾乎使我雙臂脫臼,“尤其啊,最近是越來越好看了,人也活潑精神了不少。嘖嘖,果然戀愛讓人煥然一新。”

戀愛?細想起來,這事情果然有些許蹊蹺。說到底,白珂的待人接物,說得上無懈可擊,隻是對誰都有股子若即若離的疏離,唯獨對我,可以說是親切備至。除屢次主動上前搭話外,無論大小節日,都會抽空跟我一同吃飯喝酒,免去我獨自在家自怨自艾,想東想去的窘境。年底的幾次加班,他也默默陪我直到深夜,嬉笑打鬧,連帶抱怨幾句老板及同事。雖然我幾次勸他先回家,他隻是笑著勸說,沒事,他手頭也有工作沒做完。

真的有那麽巧?

“但那也不能說……”我心頭疑慮,卻仍在嘴硬。

“沒事,如今是新時代,你們要好上了,我們肯定衷心送上祝願,”阿娟語重心長道,“再說,看著他跟男生好,總比看著他跟女生好,要好受得多。”

我越來越糊塗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白珂對我,莫非真的懷著那份感情?

下班後,我們仍是一起搭地鐵回家。兩隻肩膀間的空氣似乎變得凝重和曖昧起來,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同我搭話,我卻隻是偶爾支吾兩下,心緒亂得像被一群貓咪玩弄過後的毛線團。

“你……”走出地鐵站後,我深吸了一口pm2.5含量高達400的空氣,躊躇問道,“是不是對我……”

“嗯?”他露出招牌笑容,疑惑地看著我。

“我是說……那個……”我吞吞吐吐,不知如何表達——事實上,聰明如白珂,我想說些什麽,他應是猜到八九不離十。

“你要怎麽想,我都無所謂,”他瀟灑地同我揮揮手,“明天見。”

“是啊——今晚的月色真美。”我引用一句夏目漱石的老話,委婉表達。然而誰都知道我在鬼扯,今晚的pm2.5有400多,哪裏來的美好月色?

這個白珂,到底對我賣什麽關子?我回到家,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莫名其妙地闖入別人的生活,親切和曖昧的舉動做盡,半個公司的人都看在眼裏,自己卻穩若泰山,巋然不動,既不承認,也不拒絕。他想做什麽呢?他究竟想做什麽呢?

我猛然一驚,發現自己竟為了一個男人,在夜裏絞盡腦汁地思來想去,嚇得出了半身冷汗。我對同性戀沒有偏見,但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有為同性傷神的一天。不不不,我趕緊在心頭否定,白珂隻是一位朋友,你對他的好奇和關心,都是出自朋友的善意,這連好感都說不上,絕對沒有喜歡的意思。從頭到尾,你愛的人隻有小美,你為她茶飯不思,為她黯然傷神。她的離開摧毀了你的生活,你不過是從白珂那裏尋求一點必須的安慰罷了。

我在腦子裏為自己寫了數萬字的申辯文章,等句號落下時,天已蒙蒙亮了。

我頂著兩隻碩大的黑眼圈上班,進公司後,頭一件事便是衝進開水間泡咖啡。

狹路相逢,白珂正站在裏頭,優哉遊哉地搗騰他的當季鐵觀音。這鐵觀音的泡法複雜,頭道水衝出來的湯汁是沒法喝的,隻能提味,唯有用二道水泡過之後,茶葉才能溢出自然的清香。而且,水溫、時長,都有很大的學問。我曾經笑他,這講究,趕得上《紅樓夢》裏的那杯楓露茶了。

“你放心,就算這茶給偷喝了,我也不學賈寶玉,會把你這茜雪攆走。”他笑著回道。

當時,我隻感歎他果真是讀過書的人,竟能接上我的梗,不由得倍添好感。如今想來,沒有比這更曖昧的話了,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你發燒了?”我正胡思亂想著,白珂忽地一下湊攏過來,直愣愣地盯著我的臉,說。

他的雙眼深邃,飽含著說不出的意蘊,像是在尋找什麽,又像在等待什麽。看到這股眼神,無論男人女人,都恨不得縱身跳進去,一探究竟。

“沒有——”我匆匆忙忙地避開,伸手,想去接水泡咖啡。

誰知白珂一個轉身,貼上我的耳朵,低聲道:“對了,忘記告訴你——”

“什麽?”

“昨晚的月色,確實很美。”

於我而言,這是最露骨和赤裸的表白。

在公司的開水房裏,我想我還是對白珂動了感情。這份感情是不是愛不好說,但他使我珍惜,就像我珍惜自己的名譽和健康一樣。

我為這份感情找了一千個理由。白珂這樣完美的男人,無論男女,誰都會為他動心;我不是同性戀,我隻是倍加珍惜同白珂的友誼,為了友誼長存,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好了好了,其實我就是一個同性戀,內心住著一個哀怨懷春的寂寞少女,是白珂開啟了這道禁忌的門閥……

難怪小美曾經說過,我是一台偉大的機器,專門為各種事情找理由。

是的。所以像我這樣的人,也隻有小美那樣胸無半點城府,或者白珂這樣完美到無所顧忌的人,才能大方地包容下來吧。

那天晚上,從地鐵站出來以後,我們接了吻。

霧霾散了,月色真的很美。

白珂的嘴唇非常柔軟,牙齒整齊,同他接吻並不是一件苦差事。但親上沒幾秒,我微微張開眼皮,心底冒起了一絲慌亂。

從他的喉嚨深處,隱隱傳來一絲不詳的味道,一股混雜著甲蟲屍體和消毒水的味道。

是香菜。

我推開他的胸膛,疑惑地問:“你吃香菜了?”

“沒有啊,”他搖搖頭,“晚餐咱們不是一塊兒吃的嗎?你哪兒看到我吃香菜了?”

說的也是,我回想片刻,一日三餐都是跟白珂一起吃的,他肚子裏裝什麽東西,我是了若指掌——這可奇了,這股子香菜味,是從何而來的呢?

“你啊,是有心理陰影了吧?放心,就算為了你,我也絕不碰香菜,更何況,那玩意兒我根本不喜歡。”他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額頭。

我心頭一熱,咧嘴笑了。這種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覺不壞,沒有理由不笑開出來。

是,這隻是我的心理陰影。上次和小美的意外分手,太尷尬,也太狼狽,以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如驚弓之鳥般杯弓蛇影罷了。

當我第二次從白珂身上聞到香菜味時,我不住地在心頭勸慰自己。

那是在家裏的沙發上,他緊緊地抱住我,以鼻尖在我的額頭上滑動。從他溫熱的鼻息裏,我又嗅到了那股甲蟲泡死在消毒水中的味道。

是錯覺,我不斷地在心裏提醒自己,都是錯覺。

當他的嘴唇再次貼攏上來時,我臉色一白,急忙將他推開,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進洗手間,跪在馬桶邊上幹嘔起來。

白珂一臉哀怨地走過來,輕撫著我的背,問:“你覺得惡心?”

“不是那樣的……”我掙紮地說,“是香菜……”

“你還是沒法忘記她,”白珂臉上兩條好看的眉毛扭曲得快要打結,“果然,我始終沒法代替小美,對不對?”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到現在我們都還止步於拉手和擁抱,”白珂用小孩子要糖吃一樣的神情看著我,“連個像樣的親吻都沒有。”

我怕他生氣,一臉抱歉地說:“對不起。”

他輕輕捏住我的手,又從小孩變成了老師模樣:“不要緊,慢慢來。”

我點點頭,對他的體貼諒解,充滿了感激。

阿娟說的是,戀愛使人煥然一新。我打起精神來,決定攻克難關,接受白珂的深吻。麵對我舍身取義的決定,朋友們很是感動,勸我采取洪水療法。所謂洪水療法,乃是將我投入一個滿眼香菜的世界,逐漸把對香菜的驚恐化作厭惡,厭惡化作麻木。他們熱心地幫我準備香菜套餐,香菜雞尾酒,香菜香囊,香菜枕頭。於是我像一個害喜的孕婦,拖著一具沉重的肉體,隨時都在準備嘔吐。

出乎意料的是,沒過兩三個月,漸漸也便習慣了這股味道。相對每天在身邊不停爆炸的地雷而言,白珂身上那股淡淡的香菜氣息,已經成了一種無足掛齒的芬芳。好比每天練習吃屎,便對廁所的氣息無所畏懼。

很快地,白珂提議要搬來家裏,我答應了。他的東西不多,一個箱子便打包了結。進門之前,他一臉嚴肅地告訴我說:

“咱們之間什麽都能說,但你千萬不能偷看我刮胡子。”

我有點奇怪。但轉念想想,這也算不得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就一口應允了。再親密無間的愛人,也不能毫無隱瞞。不過是刮胡子而已,我自己也每天對著鏡子刮臉,見多了不稀罕。

我們同居的日子說不上有多愉快,但很輕鬆。這很好,因為我本身不是個容易開心的人,也不想有什麽大喜大悲的情緒。說到一半的話,有時會不願意講完,便住口了,白珂從不追問,也許他明白,若我樂意繼續,總會找個時間說完的。對於他這些細致入微的體諒,我十分欣賞。同時在心頭暗想,為了他,那點微不足道的香菜味,算不上什麽。

按照約定,我從沒偷看過他刮胡子,一次也沒有。

這天,白珂回來很晚。他的項目組最近接了幾個大案子,一群人沒日沒夜地加班。進門以後,別說洗漱,連衣服都顧不上脫,一頭倒沙發上便睡著了。

我被關門聲驚醒,迷迷糊糊走到客廳,發現倒在沙發上酣然大睡的白珂,一邊心疼,一邊摸索過去給他換衣服,最近天氣涼,就這麽倒在沙發上睡,很容易著涼生病。

壞在壞在,我有潔癖。沒有洗漱過的人,我是抵死不會讓他們上床來的。把白珂的身子翻過來一看,睡得像個嬰兒,除了低沉的鼻息,毫無其他反應。滿麵的胡渣,想是兩三天沒有刮過了。我皺了皺眉頭,從浴室取來泡沫、剃須刀及毛巾,想給他洗個臉。

我習慣用刀片刮臉,覺得那樣幹淨。我輕輕地在白珂臉上塗滿泡沫,又用刀片輕輕地從耳垂刮到喉結。我自信動作十分溫柔,不會把他驚醒。差不多剃光了,再用熱毛巾輕輕地把夾著胡渣子的泡沫給擦幹淨。

我到浴室去洗毛巾,一擰開熱水籠頭,一股濃烈的味道撲麵而來,我給它衝得連退三步,鼻子又痛又麻,像被人迎麵狠狠揍了一拳。這股熟悉的味道——

是香菜。

這不是一般的香菜,我活了二十多年,從沒遇到過味道如此濃烈的香菜,幾乎說得上是香菜精油。這股味道是哪裏來的?我屏住呼吸,走上前去,攤開毛巾一看,白色的剃須泡沫裏,竟然夾雜著密密麻麻的香菜葉子。

“你都看到了?”白珂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一如既往的溫柔磁性,但這回卻帶著幾分悲哀與蒼涼。

我轉過身,看到他一臉蒼白地立在浴室門口,不知所措:“這是……”

“我是那天你和小美分手後,被你從陽台上丟掉的香菜。”

在氣味和白珂的雙重衝擊下,我已不太確定我聽到的究竟是些什麽鬼。隻得麻木地看著他的嘴唇上下翻動,娓娓道來——

“我是一株修煉了三百年的香菜,一不小心被本地的農民從地裏拔了出來,運到了菜市場上。可歎!那距我功德圓滿,得道升天不過就三四天的時間!您的女朋友小美的鼻子特別靈,一下就聞到了我身上發散出來的香氣,把我買回了家。”

“幸運的是,頭天包餃子的時候,她挑來揀去,還沒來得及把我剁碎,吞進肚子裏,就遇到你與她分手,一病不起的事。我幸運地逃一劫。後來您更大發善心,不忍吃我,把我丟進了樓下的垃圾桶,就這三天的時間,我終於修行圓滿,得以幻化成任何形狀。當時,我就立下決心,一定要向您報答這份恩情。隻要不被發現,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情。”

我隻覺是發了夢,一邊揪著自己的臉,一邊似懂非懂地不住點頭。

“隻是如今被發現了,我就不能繼續待在您的身邊。我要回到菜園子裏頭,以香菜的樣子繼續修煉,不過請恩人放心,如今我已得道成仙,不會再被那些農民輕易抓住。從此以後,請您務必保重,保重!答應我,要開開心心一直到老。”

“你別走!”我撲上前去,抓住這個不知道該叫白珂還是香菜精東西的胳膊,“我不在意你是人還是別的東西……請留在我身邊……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不可以,”他一臉悲痛地推開我的手,“這是我們仙界的道律,任何人都不能違反,一旦違反,我就會變回一顆普通的香菜,也無法繼續跟您待在一起!”

“那你繼續修煉,會變成什麽樣子,”我忍住眼淚,顫聲問道,“如果可能,我想以後去找你。”

“香菜繼續修煉,會變成一顆芹菜,”他笑著說,“要是有緣,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話音未落,他已不見蹤影,空留一屋子的香菜味。

白珂走後,我像丟掉了魂。我從公司辭了職,每天遊蕩於各大菜市場和超市,在生鮮蔬菜櫃台,不放過每一棵香菜,將它們溫柔地用手拎起來,放在臉上摩擦,以為那是白珂的體溫;放在鼻尖輕嗅,以為那是白珂的氣息;放在嘴裏細嚼,以為那是白珂的深吻……

長此以往,逐漸有了一則都市傳說,這城裏有個變態男人,專注於猥瑣各類香菜。

直到某天,我在蔬菜櫃台,遇到了小美。

“你好。”我後退一步,急忙向她點頭。

“你好。”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爽朗漂亮。見我手裏拿著一盒香菜,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

“這個?”我明白她的驚訝從何而來,“你放心,如今我不討厭香菜了。”

她的表情由驚轉喜,問:“真的?”

“真的!”我點點頭。

故人重逢,我們約了一起晚餐。席間的菜肴裏,每一道都鋪滿了香菜。吃飯時候,我們侃侃而談,我發現這兩三年,她離開我之後,既沒有結婚,也沒有戀愛,如今還是孑然一身——和我一樣。

那麽也許,除掉香菜這個阻礙過後,我和小美,還能再續前緣。

我心中湧起了無限的暖意,感謝生活的饋贈,也感謝白珂對我所做的一切。他沒能繼續待在我身邊,但他以特別的方式兌現了他的承諾,我終將能找到一人,陪我快快樂樂地生活到老。

我期待著某天,他能以芹菜的樣子,與我再次相會。

來源:http://www.douban.com/note/535266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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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202 bytes) () 01/22/2016 postreply 12:03:54

我奏不碰香菜 -meowzilla- 給 meowzilla 發送悄悄話 meowzilla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3/2016 postreply 06:57:42

這太嚇人啦!喵你忒不厚道了,這叫俺們以後怎麽 -Lion_King- 給 Lion_King 發送悄悄話 (184 bytes) () 01/22/2016 postreply 13:16:02

我不吃香菜哎~~~~ -meowzilla- 給 meowzilla 發送悄悄話 meowzilla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3/2016 postreply 06:57:17

哈哈!分手吧,和 -大獨狼- 給 大獨狼 發送悄悄話 (226 bytes) () 01/23/2016 postreply 08:5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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