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傾世》作者:九鷺非香(完)

楔子




  血色嫁衣隨風而舞,她立於祈天台上,目光透過額前的金絲珠簾淡看百官俯首,眸光流轉,定定落在天台右側一名侍衛身上。那侍衛身著與別人不一樣的銀甲黑靴,腰間佩戴著特屬公主府的青玉吊墜。
  那是公主府的侍衛長,是她……愛的人。


  身邊的侍婢為她奉上三杯聖酒,她不動,隻是輕仰下頜,神色倨傲的盯著那人,這樣的場合無人敢催促她,隻是祭天一直沒有開始,台下百官不由嘈雜起來。
  這些聲音終是驚動了木頭一般的侍衛長,他轉過頭,目光與公主相接。鳳冠霞帔,他的公主比世上任何女子都要美,但他的公主,他永遠也不能觸碰,連看,也是逾矩。
  雲晟手緊握成拳,他麵無表情的轉過頭,生硬的割斷相接的視線,隻垂首靜看腳下這一方天地。
 
  珠簾下的唇彎出了一抹弧度,似苦似痛,又似認命一般無奈。紅袖拂過龍紋托盤,她舉起第一杯酒,身後的國師高聲喚道:“祭天!”她將酒杯高舉過頭,一杯酒向天灑盡,她聲色沉穩,帶著男子也鮮有的豪氣道:“與國相別。”
  “祭地!”
  “與民相別。”
  “祭祖!”
  “與家相別。”


  儀式完成,大齊的永明公主將坐上遠嫁往南方越國的花轎,從此大齊的傾世公主再難回大齊。
  
  身邊的婢女要來扶她,傾世卻一揮衣袖,讓婢女退至一旁,她取下頭上的金絲鳳冠隨手一擲,徑直扔在雲晟跟前。雲晟駭然,猛的抬起頭來,卻見傾世自發上抽出一把如釵細的刀刃,那時他在傾世十五歲及笄時自己打磨好送她的,讓她遇到危險時可以自救,一直以來,她都寶貝似的藏著,沒想到第一次用,竟是在這樣的場合……。


  雲晟隻道她要做傻事,嚇得肝膽俱裂,還未行至她身邊,卻見傾世將披散下來的長發一抓,以細刃割斷如瀑長發,隨手一揮,烏發如絲漫天飛舞。
  百官驚駭,一旁觀禮的皇帝也站起身來,天台上的奴仆侍衛跪了一地,隻有雲晟呆怔的站著,目光癡癡的望進傾世眼裏,怎麽也逃不出來,他聽見她的聲音微弱的響起:“祭傾世公主,與君……相別。”
  這話就像道枷鎖,鎖住了雲晟這一生,一世。


  傾世決絕的轉身,麵對皇帝,俯首而拜:“傾世此去再無歸期,願以發代身,殘留大齊!祝社稷長存,願吾國,長安!”三叩首,仿似讓大齊三千裏國土震顫憾動。
  百官肅靜,國君默然。


  傾世起身,挺直背脊,目光不再猶豫,決絕的向祈天台下的花轎走去。再未有半分留戀。


  嫁衣因叩拜而沾上塵埃,她發絲淩亂,額前甚至泛出血絲,但在雲晟眼裏這樣的傾世才真正的傾國傾世。這世上再不會有一個女子如她,再不會有……



第一章


  夜,護國將軍府。賓客們觥籌交錯間,紅衣舞女翩然起舞。
  沒有人注意到,坐在主位的那人在看見舞女的這一刻渾身一僵。

  舞女知道今天是護國大將軍五十大壽,這樣的場合,她不能踏錯……一步踏下,身子一歪,她倏地摔倒在地,耳邊紛雜的聲音微微一靜。
  “把她扶起。”渾厚而帶著些許滄桑的男聲說完,立即有兩人扶起她,她向上一看,說話的人竟是大將軍雲晟,雖已是知命之年,但護國將軍的麵容並不顯衰老,眼眸中被歲月沉澱下來滄桑更能震人心魄,他問,“你喚何名?”
  “奴婢……卿時。”
  雲晟一怔,唇中來來回回隻輕念著舞女的名字,半晌後他忽然開口:“可願入我護國將軍府?”
  場麵一靜,賓客們皆奇怪的打量這個舞女,隻為護國將軍一生未娶妻納妾,這種要求還是頭一遭。卿時心頭一涼,認命的跪地叩首,眸光黯淡:“謝將軍。”

  奴仆為她洗漱之後讓她身著薄紗,送去了將軍房中。不知等了多久,外麵的宴席終於結束,卿時雙手緊握成拳,身子已涼得發抖。
  房門推開,雲晟邁步而入,剛一走進裏榻,看見不停顫抖的卿時,他一怔,隨即搖頭失笑:“這些自作主張的奴才!”他退出門外高聲喊道,“來人,把她那件紅衣裳拿來。”

  雲晟在屏風外靜待卿時換衣,外間的燭火把他仍舊挺拔的身影投在屏風上,卿時心頭滿是疑惑,她從坊間聽聞過傳奇一般的雲晟,從一個侍衛到護國將軍,他一生崢嶸,曆經三朝帝王而不衰,與他功名相反的是他的家庭,沒有子嗣,沒有妻子,他像打定注意要孤獨終老一般,而今天,為什麽會看上她?

  卿時穿好衣裳,慢慢走出,雲晟的目光在她身上留戀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嗯,你就站在這兒。”言罷,他繞至書桌之後,竟提起了筆,蘸了墨,筆尖在紙上停留了許久,直至墨點滴落在宣紙上,火星輕響,仿似將他喚回神來,雲晟又看了卿時一會兒,才在紙上落了一筆,隻是半天也沒在勾勒出下一筆。
  他微皺眉頭,神色有些許呆滯,而眼中更是有難掩的疼痛之色。
  肩,腰,裙擺,雲晟艱難的勾畫出女子的形態,可他抬頭望了一眼卿時,又垂頭看畫,怎麽也畫不出臉,到底是什麽模樣呢?記憶中的身影那般模糊,他閉眼細思,卻更加看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麽模樣呢……

  擱下筆,雲晟惘然,望著宣紙上女子的身形,另無數人膽寒的黑眸中流露出三分無奈,七分無助。

  為什麽……就想不起來呢?




第二章


  他沉入睡夢之中,紅衣女子的身影舞出的弧度仿似與當年那襲鮮紅嫁衣相接,他看見庭院中梨花如雪紛紛而下,婢女伺候她穿上繁複的嫁衣……這是在做嫁裳最後的整改,把她裝扮得完美,隻為送她去嫁一個連麵也沒見過的異國國君。


  窗未落,傾世目光越過銅鏡落在院外男人的背影上。也不管身後的侍女還在縫改著什麽,她站起身來,婢女們一驚:“公主?”
  “都出去吧。”她淡淡吩咐,婢女們雖不解,但卻不敢違背她的命令。婢女路過男人身邊驚動了他,他回過頭,眸光穿過庭院與她相接。院中梨花簌簌而下,微風拂動傾世未束的發,她緩步走出屋子,站在庭院中,喚道:“雲晟。”
  院外男人走進院子,單膝跪地:“卑職在。”
  “明光十年,父皇欲封你為禁軍衛長,你為何不去?”傾世這突然一問讓雲晟呆怔,他還未答話,雲晟又道:“光寶元年,驃騎將軍欲招你為將,你為何拒絕?”


  為何……雲晟心中苦笑,還能為何。他默然垂頭,靜待傾世下文。
  靜默之後,傾世毫不避諱的直言道:“你喜歡我罷。”
  這份感情深藏於心,他從未說出也不敢正視,恍然聽見傾世將他這卑微的情緒挑明,雲晟呆怔著抬頭望她,也忘了所謂的禮儀尊卑。


  傾世垂頭看他,而後蹲了下來,直視他的黑眸,就像小時候她與他一起在草叢裏抓蟈蟈,兩人都是髒兮兮的臉,一抬頭就能觸碰到對方的額頭,然後傻兮兮的望著對方笑,他們明明那麽靠近。
  “你喜歡我吧。”若說剛才的話還有些疑問,這話便是肯定了,傾世直勾勾的看著他,就等他點頭承認。
  然後目光留戀了半晌,雲晟終是又垂下了頭:“公主,你明日便要……遠嫁。還請多歇息。”
  
  接觸不到他的眼神,說不失落是假的,傾世目光也落在地上,看著他從小因練武而顯得粗糙的手,就是這雙手一直護著她,陪著她,從未遠離:“我隻問一次。”傾世恍惚的開口,“如果我想走,你願帶我走嗎?”
  她放開齊國公主的身份,拋下責任,背棄君王子民,懷揣著可憐的期冀,近乎沒有尊嚴的問他——
  願意帶她走嗎?


  他愕然抬首,震驚的望著傾世,不敢相信她會問出這話來。但見她臉上沒有半分玩笑之色,雲晟握緊拳頭,忽然雙膝跪地,俯首而拜,聲色難掩沙啞:“卑職……不能。”
  不是不想,不是不願,隻是不能。雲晟……他永遠活得這麽誠實。
  傾世淺淺的勾起唇角,在雲晟看不見的角度,杏眸中的終於泛出濕意,數不盡絕望,卻也有意料之中的了然:“我知道的,我知道……可是,我喜歡你。”


  她回了房,坐在窗前,靜靜擺弄著梳妝夾中的首飾,窗仍舊未落,雲晟仍舊守在院外,還是那個角度,傾世一眼便能看見他的背影,她喚道:“雲晟。”男子回過頭,傾世垂眼看著自己手上的東西,在雲晟看來,她就像是在閉眼歇息,院中梨花紛飛,仿似王母的釵,在他們之間劃下躍不過的距離,“明*****不用隨我離京。”
  雲晟一驚,腦子空白了一瞬。
  “我離開京城後,你便不再是我的侍衛。”
  也就是說,她……不要他了嗎。再也不想相見了嗎……


  拳頭握緊,雲晟點頭,低聲應是。

 

第三章


  彼時心間的刺痛與悵然猶在,隻是清醒之後渾濁的眼珠中卻有幾分可悲的驚喜,他立即摸到書桌旁的筆,剛要畫下,卻發現筆端墨已幹,硯中也早已無墨。
  腦中的身影稍縱即逝,片刻之後,他便再次忘記所有。
  蒼老的眉宇間難掩失落,令天下敬畏的護國將軍此時露出的表情卻像孩子一樣無助。
  一聲歎息,他無力的倚在太師椅上。昨晚竟這樣不知不覺的趴在書桌上就睡了,雲晟苦笑,真是越老越不知事了。一抬眼,不經意間,陽光穿透眼眸,書桌前的女子仍舊靜立,她垂著頭,眼眸微閉,一襲紅衣,宛如夢中傾世垂眸的臉,雲晟便在這一瞬恍了神。


  不知怎麽行至女子身前,他伸出蒼老的手,仿佛穿越了時間,再次觸碰到那個鮮活的臉龐,美得讓他不敢多看:“傾世。”簡簡單單的一個名字,卻讓他忍不住眼眸微潤,記憶中的女子抬眼看他:“雲晟,你喜歡我罷。”
  嗯,我喜歡你。
  可是這話,他永遠說不出口,她也不可能再聽見了。


  卿時眉頭一皺,緩緩睜開眼,近在咫尺的蒼老的臉將她狠狠驚住,她倒抽冷氣,揮手打開雲晟的手,用力推了他一把,雲晟毫無防備,被她推得後退了幾步徑直撞在書桌上,卿時也腿一軟摔坐在地,她驚駭的望著雲晟,隻見護國將軍扶著腰,嘶嘶抽著冷氣。驚駭之後,卿時蒼白了臉色,她……傷了護國將軍?
  外麵的奴仆聽見房間異動慌忙的推門進來,看見房中場景,有人嗬斥:“大膽……”
  “行了。”話還沒說完便被雲晟打斷,“把她安置好。”沒有多餘的話,卻以讓所有人明白了將軍的態度。


  卿時留在了將軍府,雲晟卻從不碰她,他隻喜歡她穿紅衣,隻喜歡看她靜坐,但他卻比任何人都對她要好,坊間傳聞護國將軍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了。卿時雖什麽都不說,但心裏總是難掩竊竊自喜。
  
  又是一日陽光明媚,雲晟仿似心情極好,他與她坐在一起用膳,可今日午膳的菜肴卻比平時簡單許多:“雖然簡陋,但都是我做的,吃得慣嗎?”
  卿時一怔,護國將軍為她下廚……她臉紅著微微點頭。
  “今日是你生辰,我也不知送你什麽,隻好做了些你喜歡的菜。”雲晟有些緊張的說著像一個想要討好別人的孩子,“不好吃可以罵我。”
  卿時呆怔了一瞬,今日不是她生辰……這句話在喉頭滾了一下,然後咽進肚裏,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很多也不是她喜歡吃的。仿似恍然明白了什麽,卿時愣愣的望向雲晟,卻見他溫和的望著她,但目光卻沒落進她眼裏。他像是……
  在尋找著什麽人,而那人不是她。




  第四章


  及笄禮後,繁複的禮服尚未褪去,傾世坐在院子裏望著明晃晃的月亮,拉平的唇角訴說著她的不悅
  雲晟忙完侍衛部署的事,剛走到公主院門口便看見她又沒關院門就坐在院裏,她麵容映著月色有些說不清的清冷。雲晟眉頭微蹙,她不高興嗎?為什麽?
  可不管他有多想讓她開心,他都不能再往裏走了,公主已經成年了,是大姑娘了。他們男女有別,尊卑有別。


  雲晟垂下頭,想到及笄禮上傾世的身影麵容,他從沒那麽清楚的看見他們之間的距離,她是天之驕女,是天上的星星,他再如何仰望,再如何踮起腳尖想去觸碰都是不行的。
  掌心收緊,雲晟腳步一退,守在院外,忽聽裏麵一聲瓷器破碎的聲響,雲晟心裏一驚,回頭望院中的傾世,隻見她站起身來,惡狠狠的盯著他,雲晟不明所以,傾世喝道:“進來!”
 
  雲晟乖乖走進去,傾世盯了他許久,見他始終一言不發,終於忍不住大聲道:“禮物呢!”她攤開纖細的手像要搶似的伸到他身前,“我的禮物呢!”
  月光下她頭頂做工精細的發釵晃得雲晟眼花,他手心一緊又將袖中的東西又往裏藏了藏,他垂頭:“抱歉,我……卑職沒有……”
  傾世更怒:“胡說!前幾天我明明……”她咬唇,把後麵的話咽進去,攤開的手掌仍舊固執的放在他麵前,但卻帶了點微不可見的顫抖,她垂下眼眸,眼眶微紅。
  其實傾世怎麽會不知道雲晟在顧忌些什麽,她知道在她登上高台行禮之時,這個男人仰望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的落寞。數年相伴,她卻覺得他們之間越走越遠,他自稱卑職,對她行禮,疏遠她……傾世害怕,有一天他們的對話會變成了可悲的命令回答。


  看著垂頭的女子,雲晟心尖一軟,心疼壓過了所有情緒,他慢慢拿出衣袖中藏著的發釵,低聲道:“我沒有做得很好。”
  傾世看著放在掌心的發釵,有些怔神。雲晟耳根染紅:“磨著磨著,就磨成這樣了,雖然不好看,但可以防身。”他眼神四處飄了一會兒,落在一旁的梨樹上不敢看她,“不喜歡可以罵我。”
  
  握住發釵,傾世珍惜極了的放在胸口,之前再大的怒火與不安都被撫平,她乖巧的點了點頭:“嗯。”唇角的笑慢慢展開,“我很喜歡。”她彎起眼眸,映著動人的月光仰頭望著他微笑:“我很喜歡。”
  雲晟悄悄轉過眼,但見傾世臉上的笑,心中的那些複雜的情緒都安靜了下來,他恍惚間又想起自己留在她身邊的原因,不就是為了這抹明媚的微笑嗎,不就是……想看見她開心嗎。
  
  “可是……”傾世佯裝苦惱道。“這釵好像沒有用武之地。”
  雲晟怔然。
  “因為,你會一直護著我的,不是嗎?”
  心尖酸軟,他差一點就逾越了身份的距離摸上了她的臉。他的公主真是無賴,居然在這種時候討要承諾。雲晟無奈一笑,鄭重的點頭。他本來就會護著她,會一直護著她……
  
  劇烈的馬蹄聲不知從哪兒驚起,踏碎安寧。美如夢幻的月色破碎,傾世的臉在他眼前消散,朝堂上一紙急報宛如驚雷在他耳邊炸響。他猶記得,那是傾世嫁去越國一年之後,邊境傳來的消息——
  
  越國內亂,大齊嫁過去的皇後,被叛軍鞭笞而死。


  “你會一直護著我的。”



她唇邊的那一抹笑就像是讓他世界傾倒的陽光,那樣的明媚,他再看不見,也永遠記不起來了……

 

第五章


  午睡初醒,雲晟在床榻上睜開眼,但神識仿似還停留在夢中,他怔然的坐起身來,觸目的一切仿似都如那虛幻的鏡中水月,他覺得這裏才像是一場夢,真正的雲晟隻活在夢中,隻存在於過去。
  
  他猶記得那年初夏,被叛軍打得丟盔棄甲的越國皇帝來大齊求救,皇帝應允借兵,越國承諾鎮壓叛亂之後割讓十座城池給大齊。也是那個時候雲晟做了這輩子最衝動的事,他當著百官與國君的麵將逃難而來的越國皇帝一頓暴打。
  他嘶吼著問:“為什麽你逃出來了!公主呢!我大齊的公主呢!我……”最珍惜的傾世呢!他將她交給一國國君,她本值得這人傾國相待,但他卻讓她受鞭笞而亡!


  不出意料的,發泄怒火之後他被帶入了天牢,三日後皇帝親自來看他:“你願戴罪立功,去越國鎮壓叛亂麽?”
  他仰頭望皇帝:“皇上,叛亂平定之後能將公主的遺體帶回大齊嗎?傾世……應該很想回家。”
  帝王沉默,一聲輕歎:“若找到了她,便帶回來吧。”


  雲晟毫不猶豫的披上戰甲,遠赴越國。戰場上的雲晟宛如殺戮的機器,但凡越國叛軍落在他手上均沒有好下場,日日殺戮,他心中戾氣深重。他夜不能寐,那些難平的疼痛匯聚成磨滅不了的恨意,灼燒得他日夜難安,宛如蝕骨之蛆,將他一寸一寸啃噬幹淨……


  情緒湧動,沒想到過了這麽些年想起當初的事,他仍舊心緒難平。
  外間“咯噠”一聲輕響,雲晟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卻在書桌那方看見了卿時,她正在看著他桌上的書畫,但見雲晟走出,卿時一驚,矮身行禮:“將軍。”
  雲晟點了點頭。又打量了她一眼:“為何不穿紅衣?”
  卿時垂了眼眸:“衣裳……髒了。”她輕輕答完,手指在書案上的宣紙上輕撫,“將軍,這些畫……為何都沒有麵目。”她看得出,畫中的人都是她,但這畫中人的神韻卻又與她有所不同,而且因為每張畫都沒著臉麵,好似有另一個靈魂住在其中一樣。
  雲晟走上前來,默默的將畫卷收起來:“麵目我都忘了。”他輕聲回答,語帶歎息。


  他曾以為會永遠記著傾世的麵容,不管未來如何。然而未來有多長?在比回憶還漫長的歲月裏,他漸漸忘記她的嗓音,慢慢模糊她的麵容。時光比刀劍更無情刮骨,把他腦海裏的傾世割得破碎不堪,直至再也拚湊不起來。
  忘了?卿時無聲的打量雲晟,無數的問題想問出口,畫中女子到底是誰,他又把她看做是誰,為什麽會忘了麵容?但卿時記得自己的身份,她沒有追問的資格。
  卿時笑道:“將軍今日午睡得久,我給你熬了碗粥解乏。”
  雲晟點頭,看著卿時將桌上的粥端起來遞給他。他接過粥,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卿時臉上,但見她輕輕笑著,眉目彎彎,窗外的陽光透入灑了她一臉明媚。雲晟便在這一瞬走了神。
  
  粥放在唇邊,清淡的香氣飄入鼻端,雲晟一笑,仰頭飲下,而後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卿時的頭

 

第六章


  這一晚雲晟夢見了很小的傾世,她還是個肉球一樣的小丫頭,那一年他家道中落,被賣入公主府做奴才,他第一次見傾世是大晚上的時候,小公主偷偷跑到池塘邊捉螢火蟲,她撲了半天一個沒捉到,他一伸手便捉了一個遞給她,圓臉大眼睛的小女孩驚歎的望著他,肉感十足的嘴發出“哦哦”的驚呼。
  “大哥哥好厲害。”
  他曾經家中也有些家底,那時並不覺得自己有哪裏不如人,他道:“滿天飛的都是,很容易捉到的。”
  肉球公主捧著螢火蟲委屈的嘀咕:“傾世捉不到。”
  心頭一軟,他摸了摸公主的頭:“我幫你。”
  捉了一袋子的蟲,傾世樂得咯咯直笑。雲晟後來想,或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他對那種笑容便沒了抵抗力。


  後來伺候傾世的奴仆尋來,先不由分說的將雲晟罵了一通,他年紀小,氣得一臉通紅,是傾世一口咬了那人,踉踉蹌蹌的跑過來將他胳膊一抱,道:“你罵我!傾世錯了你罵我!不準欺負大哥哥!”
  那以後,他變成了公主欽點的侍衛,傾世待他始終與別人不同,他也傾盡一切去回報這份不同,但是,不管他怎麽回報,最後他還是虧欠了她,而且怎麽也彌補不了了。


  晨起,卿時又為他熬了粥,他靜靜的喝下。
  他想用自己的所有去填補那份空缺,即便,他填補的那一點東西,與傾世不過隻有那麽一絲半縷的可憐牽扯,對他來說也聊勝於無了。


  春去秋來,護國將軍大病。臥榻不起。
  皇帝憂心的派宮中禦醫來瞧過幾次,說法都是一樣,氣虛體弱,眾人皆道護國將軍雲晟是真的快走到壽命的終點了。雲晟自己倒覺得沒什麽不好,他每日睡的時間多了,夢見傾世的時候便也多了。即便是那些疼痛的回憶,但對於醒來之後腦海中一片空白的雲晟來說,那些也都是幸福。
  
  卿時日日在他榻前伺候,某個桂花飄香的日子,熟睡中的雲晟仿似做了什麽噩夢一般,他側過身子,唇中呢喃著夢話,卿時湊進一聽,隱約感覺到他在喚她的名:“卿時卿時……”仿似要將這兩個字刻入骨髓心田,連死也不能忘。
  卿時怔然,不經意間在雲晟枕頭下看見一個扁平的木盒,他從不與她同榻,是以卿時也從未發現過這個東西。她心中一緊,終是好奇的將那木盒抽了出來。
  木盒表麵很光滑,像是被人撫摸了千萬遍一樣,打開小鎖,裏麵鋪著紅底絲綢,而絲綢之上僅僅隻有數十根長發,被人珍惜的卷成一束,以紅繩紮了起來。
  卿時不由伸出手,輕輕撫摸那束長發,像是擺了許多年,這黑發已有些枯了,但卿時能想象,當初這些頭發應該是極美的。




  第七章


  “咳。”雲晟一聲咳嗽慢慢轉醒,但看見床邊卿時手中的木盒時,他神色一變,眸光中立即肅殺一片:“拿來。”他聲音氣弱而沙啞,但其中暗含的殺氣卻將卿時一驚,木盒掉落在床上。卷成一束的黑發落了出來。
  雲晟坐起身,將發絲裝了回去,眸光森冷的盯著卿時:“有的東西你最好別碰。”言罷,他難以自抑的咳了幾聲,“熬粥也好,私通越國,把將軍府的部署圖盜出去也罷,我都能容著你,但別觸動我的底線。”
  卿時一驚:“你……”
  “出去罷。”
  他都知道,卿時一時驚駭不已,這個人什麽都知道,可他卻從來不說,甚至對她沒有一點指責,為什麽……僅僅是為了彰顯他的寵愛嗎?或者說,他是為了彰顯對另外一個女人的刻骨懷念?
  
  卿時離開之後,雲晟疲憊的闔上眼。
  他這一將功成是用越國的枯骨墊起來的,偶爾他也會思及此生罪孽深重,但是越國人要他怎麽不恨。想起方才那個夢境,卿時眉頭緊蹙。


  那年隆冬,他攻入越國都城,領兵踏入皇宮,助越國皇帝重登皇位,然而當他提出要將傾世公主的屍首帶回時,卻沒一人敢應承。追問之下,他才得知,那些越國人竟是將傾世剉骨揚灰,灑在了皇城郊外的荒山上。
  雲晟大慟,幾乎站不穩身子:“在哪兒?”
  宮中經曆叛亂的人將他帶去,郊外荒山上隻餘芒草,不生樹木:“你們……竟是連一塊避陽的地方也不肯為傾世尋一下。”雲晟咬牙切齒,仿似將越國人恨入骨髓,然而跟在他身後的宮人,卻道:“這是娘娘自己選的。”
  雲晟怔愣,宮人道:“娘娘重傷時,吩咐我們,以後她若身死,便將她燒了,從這裏灑下。她說,這裏的風能帶她回家。”


  山風呼嘯,揚起他的發絲,雲晟放目望去,發絲飛揚的方向正晃晃悠悠指向大齊,五髒六腑仿似被絞做一堆,讓他痛不欲生,他微微彎下腰,捂住心口,喉間有血腥味湧動。
  她想回家,她一直想回家。他承諾過的護著她沒有做到,最後一麵也見不到,連帶她的屍骨回家也無法做到……他……簡直沒用至極。


  “雲晟,如果我想走,你願帶我走嗎?”
  當初那恍然間的問題再次從腦海深處躥出,令他惘然,若再有一次,他即便拚盡所有也會帶她走,然而後悔無用,遺憾再也無法彌補……


  卿時不再給雲晟熬粥,雲晟也從不過問,隻是將一些消息透露給皇帝知曉。這是傾世的國,傾世的家,他不管做什麽,也不能讓這個國家來承擔後果。
  可即便不再喝粥,雲晟的身體也一日一日的弱了下去,他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做的夢也越來越奇怪,有時候是記憶中的,有時候是記憶外的,現實和夢境他再也分不清楚。

 

第八章


  越國叛軍首領細數越國皇帝的罪行,附帶列出大齊的過錯,他們將傾世吊在刑架上,讓她的狼狽被所有人觀看,他們想告訴民眾,高貴如齊國公主越國皇後也能被他們踩在腳下。
  
  傾世隻雙目失神的望著遠方,像是沒了靈魂的玩偶,隻是她眼神定定的望著一個方向,目光好似穿過了重重人群,厚厚高牆,飄到千裏外的大齊京城,那裏有她熟悉的大街小巷,有公主府,有站在院外的雲晟和滿園的梨花。
  有個男子會用最溫柔的目光望進她的眼裏。她躍過千山萬水,隻為停留在了他身邊。
  
  他們抽打著她,於他們而言,他們打的是大齊,鞭笞的是越國皇家的臉麵,可雲晟知道,傾世最喜歡的事是在夏天的夜裏捉蟲子,最珍視的東西是他送的那支破釵,最常說的話是……
  “雲晟。”
  她隻是那樣一個女子。
  刑架下的民眾高聲歡呼,刑架上的人隻遙遙望著那個不明的方向,直到她再也抬不起頭,再也說不出話,輕輕闔上眼,她吐出最後一口歎息:“雲晟……”
  他說,他會一直護著她的。
  可到最後,她也沒等得來。
  鞭笞而死……




  惡夢驚醒,雲晟滿頭冷汗,他捂住緊縮的心髒,疼得蜷起身子,在戰場上受過再重的傷也從沒有過軟弱,但此時的雲晟卻模糊了渾濁的眼。傾世傾世,她真是讓他傾盡了這一生一世。
  
  在床榻上掙紮了一宿,第二天他的精神卻極好,他說要去祈天台走走。沒人敢攔他,三朝元老,護國大將,他閑庭散步似的走上了祈天台。這是當初於他而言神聖得不可侵犯的地方。
  他站在祈天台中央,仰望蒼穹,細思當初傾世站在這裏是,看見的是不是這同一片天,她的心境,是不是也與他現在有幾許相同。痛與無奈,愛而遺憾。
  他佝僂著背在祈天台上緩緩看了一圈,而後俯首跪下,三叩首:“願社稷長存,願吾國,長安。”他聲音虛弱沙啞,額頭貼著地,好半晌也站不起來。
  祈天台上微風刮過,雲晟顫抖著身子慢慢站了起來,他環顧四周,一片空無。雲晟笑了笑,覺得如今的自己是有些老得糊塗了,這樣做又有什麽用呢,像是能把傾世的魂招回來似的。
  
  他搖了搖頭,往祈天台下走去,路經他當年做侍衛站的那個位置,他頓下腳步,身後暖風徐徐,他不經意的回首一望,仿佛是陽光錯了位,他看見漫天梨花簌簌而下,那個紅衣廣袖的傾世公主站在祈天台中央,目帶三分挑釁,三分蒼涼,還有更多的情意定定的望著他。
  時光仿佛流轉了數十年,這仍舊是當年的祭天禮,君王與百官都在觀禮。
  他瞳孔微縮,身著他那身公主府的舊甲衣,他緩步上前,伸出手,忘卻了一切:“傾世,我帶你走。”
  “我們……回家。”
  公主冷漠的眼神便在這一瞬微微一軟,她勾起嘴角,彎了眉眼:“嗯。”
  


  後記


  護國將軍雲晟歿
  
  卿時在雲晟床榻的枕頭下拿出木盒,仔細打量才看見木盒蓋的邊沿處輕輕刻著一個人的名字,她呢喃出聲,然後恍然了悟。她靜靜扣上木盒轉身出門,將這盒子扔進了庭院中燃燒著的巨大火盆之中。
  那裏的東西是燒給雲晟的。


  大齊的傾世公主在越國離世之後,有個男人便再也沒有活過。他用一生祭奠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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