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綠籬
屋子裏燃著一對火紅的龍鳳喜燭,因燃的時間長了,又沒人進來修剪燭心,火苗就有些跳躍,晃得屋子裏的光影也有些恍惚。
綠籬垂著眼簾坐在床沿上,平靜的麵容上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曾有個人用很不屑的語氣說她滿肚子裏的小算計,都是想如何攀上個高枝,有個富貴體麵的生活罷了,她從不懂什麽叫“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綠籬記得很清楚,那一年她十四歲,正是豆蔻年華,懷春時節。
太子、趙王、楚王幾個年輕的皇子都來了張家園子,小姐便又邀了一些豪門貴女過來,在凝碧閣後麵的亭子裏設了一場菊花宴,由她帶著幾個侍女在那裏伺候著。
她給楚王換茶,楚王對著她笑了一笑,她被他的笑容晃失了神,一失手就把整盞茶都扣到了他的錦袍上。她又羞又窘,全沒了往日的急智,隻知道掏出帕子來去擦那茶漬……正慌亂間,就聽得一邊的江氏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這是一種從鼻腔裏發出的聲音,卻把不屑與譏誚表達的淋漓盡致。
她本就羞窘,那聲音入耳,更是覺得腦子嗡地一聲,像是全身的血都湧了上來。
小姐也有些生氣,罵道:“笨手笨腳的,還不快點帶著楚王殿下去換件衣服!”
楚王卻是不在意地笑了笑,隻輕輕地擺了擺手,說:“不妨事,就這樣吧。”
她強忍著淚,一個人悄悄地退了下去,找了個隱蔽地方偷著抹淚,可事情就愛這樣湊巧,偏偏就叫她聽到了江氏與另外一人說的那番話。
從那一刻起,她就告訴自己,以後絕不給人做妾,絕不能叫江氏這樣的人瞧低了。
誰曾想繞來繞去,她卻依舊是要給人做妾,還是連江氏都看不上的趙王。
正胡思亂想著,就聽見門外有腳步聲,緊接著,門便被人從外向內推開了。
綠籬拋下了一切亂七八糟的思緒,臉上堆了不多不少恰到好處的笑容,抬眼看了過去。
趙王一身家常便袍,立在門口看了她好一會兒,這才慢慢悠悠地走了進來,隨意地往她身邊一坐。
綠籬卻是驚地一下子從床沿上竄了起來,雙手扯著衣角,低著頭又羞又怯地問:“殿下要安歇?”
趙王穩穩地坐著,隻問:“睡不睡?”
綠籬一愣,立刻滿麵羞紅,好半晌才小聲地問:“真睡還是假睡?”
他想了想,答:“真睡吧。”
綠籬遲疑了片刻,紅著臉輕輕地在床另外一頭坐下了,繼續低著頭嬌羞地揉衣角。
趙王瞥了她一眼,又問:“脫不脫?”
綠籬臉上紅得快能滴出血來了,扭捏著就是不肯說話。
趙王沒法,隻得又自己補充道:“真脫。”
綠籬這才飛快地瞄了他一眼,聲音小得如蚊子嗡嗡,“你……先脫……”
趙王:“……”
趙王不由感歎自己功力還是比不上這個丫頭,無語望著床幫良久,終歎出一口氣來,轉頭看她,道:“綠籬,別裝了,咱們倆個都不裝了。”
綠籬睜大了眼,做出一個不解的神色,直直地看過去。
趙王自顧自地起身給自己倒了杯茶,瞥了她一眼,淡淡問道:“我現在問你個實話,你是打算和本王好好過日子呢,還是另有想頭?”
綠籬傻愣愣地看了趙王半晌,這才緩緩地垂下了眼簾,似是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道:“不管有多少想頭,不就是為了能好好過個日子嗎?”
趙王靜靜地看著她,沒說話。
綠籬一直低垂著個頭,也不說話。
趙王就眼瞧著有大滴大滴的眼淚,珠子一般地滾了下來,落在她放在膝頭的細白的手背上,四下裏濺了開去。他的心就有些發軟,暗道不管這丫頭有多少心機,卻也是個不容易的。
不知怎地,他忽就沒有了你來我往相互試探的勁頭,長長地歎了口氣,柔聲說道:“算了,睡吧。這府裏裏外有不少眼睛盯著呢,我今天夜裏就在你這裏歇下了。你若怕我,就抱了被子去外間榻上睡去。”
這樣說著,他就踢掉了腳上的鞋子,上了床。
綠籬稍一愣怔,忙從床邊站起了身來,上前伺候著趙王安歇。
趙王生來就是皇子,是被人伺候著長大的,早已是習以為常了,倒也沒覺得不自在,在綠籬的服侍下,如往常一樣躺下了。閉了眼打算睡覺呢,卻發現綠籬悄不聲地竟然也在床邊躺下了。
趙王這才覺得有些詫異,睜開了眼側過去身去看綠籬,見她隻簡單地卸了頭上的環釵,用被子裹著自己,緊貼在床邊上,側身背對著他躺著。
再仔細一看,被子下麵的身子還隱隱顫栗著,怎麽看怎麽可憐。
他撐起身子,對著她的後背說道:“哎……”
這一聲不要緊,她噌地一下子從床上竄了起來,一臉緊張地問他:“殿下有什麽吩咐?”
趙王反而是被她嚇了一跳,幹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出聲道:“你到外屋去睡吧,大晚上的,咱們孤男寡女的睡在一起,不好。”
綠籬聽了臉上一紅,低下了頭想了想,說道:“奴婢給殿下值夜。”
趙王忙擺手:“算了吧,算了吧。”
綠籬這才抱著被子去了外間。
趙王長鬆了口氣,在床上攤開了手腳,舒舒服服地睡了。
外間的榻上,綠籬卻仍是睡不著,卻又不敢隨意地翻身,隻好僵著身子直挺挺地躺著,腦子裏想起了許多事。
小時候離家太早,很多事情都記不太清了,連父母的印象都淡了,隻記得家裏像是有許多姐姐妹妹的,然後有一天,有個婆子進了家門,將她們姐妹幾個扒拉了一個遍後,就將她從家裏抱了出來。
後來,她就進了張家的大園子裏當小丫鬟。再後來,也忘了是因為什麽事,她就入了那位貴人的眼。
那時,她好像還不叫綠籬。
時間過去了那麽久,可那日的情景她卻依舊記得清楚無比。那貴人隨意地問了她幾句話,然後便笑著問站在一旁張老公爺,說:“張生,你說朕把這個小丫頭放在芃芃身邊好不好?芃芃性子太躁,得有個心細的人在她身邊護著才好。”
張老公爺恭敬地站著,隻一個勁地點頭說好。
那貴人又抬眼去看不遠處一直沉默著的女子,看似隨意地地問她:“阿麥,你說呢?”
那個叫阿麥的女子卻沒先答話,反而走到了她的麵前,蹲下身來平視著她,溫和地問她:“你願意跟在你們家孫小姐身邊嗎?”
這個叫阿麥的女子,與她在張園裏看到所有夫人太太都不同,她長得很好看,身姿高挑,肩背挺直,一身普通的棉布衣衫,身上聞不到半點的脂粉香氣,麵龐明明已經不再年輕,卻依舊叫人挪不開視線。
她一時像是看呆了,竟然忘記了回話。
那女子便淡淡地笑了笑,又重新了問了她一遍。
她驚醒過來,對著女子明亮溫暖的目光,忙向她打著保證,表著忠心。她一下子說了許多的話,那女子卻隻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頂,輕聲說道:“小丫頭,你記住,這世上最貴重的是人心,不能買,隻能換。”
她聽得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那女子便又笑了笑,問她:“也許未來會遇到很困難的事情,你怕不怕?”
她搖頭,口氣堅定地答道:“奴婢不怕,奴婢什麽都不怕,連死也不怕!”
那女子聽了,神色卻是有些怔忪,許久後才低低地歎息了一聲,低聲說道:“其實死並不可怕,很多時候,活下去才是最需要勇氣的事情。”
這一句,她卻是完全不懂了,連頭也不敢隨意地點了。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窗外竟然漸漸亮了。
綠籬深深地吸了口氣,從榻上坐起身來,轉頭看了裏麵一眼。床上傳來的呼吸聲依舊平穩緩長,趙王似是仍在熟睡之中。
綠籬的心中忽地亮堂起來,既然娘娘從皇上手中搶下了她的命來,她就不能辜負了娘娘的這份心,她要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未來有多困難。
活著,總比一個死人有用!
趙王這樣一個人,連江氏那種賤人都能糊弄的了,難不成她就玩不轉他?
想到這裏,綠籬忍不住用力地握了握拳。
同一時刻,床上的趙王也睜開了眼,聽到外屋傳來悉悉的穿衣聲,他不由得勾了勾嘴角。不就是個小丫頭嘛,又困在了自己的趙王府裏,不管她到底是誰的人,隻要自己對她遠著點,躲著點,她還能翻出天去?
思及此,趙王也放鬆地伸了一個懶腰。
天亮了,這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七十一章 翠山離盛都還有二十來裏路呢,這個時候下山,再趕回城也得過了晌午了。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隻恨早上沒能多吃幾塊點心墊肚子。
齊晟在前麵走的瀟灑,我腳下故意慢了慢,想著寫意能在後麵追上來,可不曾想我這裏走的慢,尾隨在後麵的寫意也跟著慢了下來,總離著我有那麽二三十步,不遠不近地在後麵吊著。
沒販子,我隻能回身衝著她招了招手。
寫意微微一怔,這才急忙跑上前來,低聲問我道:“夫人有什麽吩咐?”
我餓的急了,額頭上都已經起了汗,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顫聲問道:“有吃的嗎?”
寫意被我嚇著了,好半天才抖著手從懷裏摸出半塊用帕子包著的玫瑰糕來,“奴婢一時貪饞,就剩下這些了。”
半塊就半塊吧,好歹也能充充饑。
我剛將這半塊玫瑰糕塞進嘴裏,走前麵的齊晟不知什麽時候又轉了回來,看著我問道:“餓了?”
餓了?
我一大早就被他從被窩裏提溜出來,馬車上好容易吃塊點心,他還叼走了半塊。這一大上午又是爬山又是磕頭,眼下太陽都到頭頂了,我能不餓嗎?
我是真想抱著他的大腿哭一句“這位大爺,我是真的餓了啊”
可能是我的眼睛出賣了我的內心,我雖沒回話,齊晟卻是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瞧你這點出息,這才幾頓沒吃,我以前在軍中時,曾三天粒米未進過,也不像你這般。”
口中雖說著,手上卻拉起了我,腳下的步子走得比剛才也快了些。
剛從後山裏繞出來,卻有隨行的侍衛尋了過來,麵上隱隱帶了惶恐之色,湊到齊晟身邊低聲說道:“主子,山下的馬車被人做了手腳,已是廢了。”
我一愣,轉頭看向齊晟,就聽他冷聲問道:“怎麽回事?”
那侍衛忙細細稟報,簡單來說就是“這是一場意外”。
因福緣寺香火鼎盛,來得人多,車馬也極多,山下便專門辟了塊場地給人們存放車輛牛馬。最早是有心思活絡的小販,挑著擔子在場子裏賣些吃食玩意給看守車的仆人車夫,慢慢地竟聚成了不小的集市,連雜耍班子都引了過來。
我與齊晟下了車之後直接上了山,暗中護衛的人員也都隨著我們走了,隻剩下車夫並著兩個便裝的侍衛在山下留守。那幾人因怕出事也不敢四處轉悠,隻守著那車等我們下山。誰知你不惹事並不代表事情不來惹你,不知怎地,停在邊上的一輛馬車就突然受了驚,這一下子可就亂套了。
場子裏一片大亂,人人都躲著那輛受驚的馬車,那雜耍班子本來正掄火盤子呢,見狀也沒心思表演了,順手就將手裏的火盤子甩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我們的馬車上。
那火盤子燒得正旺,裏麵又有易燃的東西,眨眼工夫就將車廂給燎著了。
車夫與侍衛隻顧著在車前控製驚馬,卻忽略了防火,待再反應過來,雖然救出了馬,那車卻已是被燒得連車廂裏暗藏的精鋼鐵板都露出來了,實在要不得了。
這果真是一嘲意外”啊!
齊晟麵上雖是波瀾不驚,眼神卻是有些陰沉。
福緣寺離著盛都城二十來裏路,這個時節又沒有公共交通工具,所以大夥來上香能選擇的出行方式不外乎就三種:
要麽騎馬、騎驢,這全看你個人喜好,圖瀟灑的大都騎馬,講究安全的基本騎驢,當然個別極有性格的也會騎牛。
要麽坐車,馬車牛車就全看你家庭條件了,富貴之家大多是裝飾華麗的馬車,普通家庭也就是輛牛車了,雖慢些,可畢竟能省了腳力。
再剩下那些實在沒錢的,也就隻能靠著兩條腿走了。
眼下我們的情況是,車雖沒了,但是馬還在的,倒還不算是最壞。
問題是,我今日穿了一身正統的女子裙裝,若騎馬卻是大不雅的。當今之計,就是叫人快馬加鞭地趕回城去,重新弄了車來接我們。隻是這樣的話,我這頓飯就得等到天黑才能吃上了。
隻這樣一想,我就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
齊晟默默站了片刻,卻是忽地笑了,轉頭與我說道:“走吧,咱們也去寺裏吃素齋去。”
我與他相處久了,對他的脾氣也多少了解了些,暗歎茅廁君這回是真是惹急了他。我不覺也有些奇怪,若是茅廁君隻想暗中見我一麵,無需這樣來搞埃他一個王爺,又有親娘在宮裏做太後,就算是宮裏耳目眾多,要想見我也不是沒空子可鑽,何必搞得這樣聲勢浩大呢?
我隨著齊晟又往寺裏走,待從後廂房裏吃了一頓素齋,出來的時候果不其然地再次“巧遇”了朝陽郡主。
朝陽郡主一張小臉上笑得跟花一般,這一回身邊沒了那幾位貴女相伴,卻是多了一個年輕人,正是茅廁君的好兄弟,楊嚴。
我忍不住往楊嚴身後看了看,倒是沒瞧到茅廁君。
齊晟正用著楊豫在雲西平亂,看在老子的份上也不好太薄待兒子,又加上楊嚴前陣子剛又去了一趟雲西,回來沒幾日,齊晟便問起楊嚴雲西的情況來。
朝陽小美女聽了沒幾句,臉上便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來,拉了我袖子,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央求道:“好嫂嫂,咱們不聽他們說這些沒意思的,聽說西邊新建了個園子,裏麵景致極好,咱們過去瞧瞧?”
我心中一凜,好嘛,該來的總會來的!
我轉過頭去看幾步外的齊晟,恰好他也正抬眼往我這裏看過來。我急忙瞪大了眼,恨不得用眼神向他保證,我現在的心絕對是又紅又專,全無半點小心思。
齊晟就挑著唇角笑了笑,然後交待朝陽道:“去吧,多帶著幾個人,日頭大,別叫你嫂嫂曬著了。
朝陽忙不迭地點了點頭,挽了我的胳膊就走。
寫意這回不用吩咐,緊跟著過來了。
西邊果然是有個不小的園子,裏麵種了不少花木,眼下開得正盛,園子一角又引了活水進來造景,小橋流水的,倒是極風雅。
朝陽小美女剛領著我上了小橋,就聽得身後傳來一陣驚呼。我回頭一看,好麽,果然是寫意落水了。我就知道她們得想法子把寫意給調開,卻沒料到手段就這樣簡單暴力,直接把人擠水裏去了。
果然是不能指著女人來憐香惜玉啊!
那池子裏的水並不深,看樣子不過是剛到寫意腰間,幾個侍女手忙腳亂地將寫意從水裏拉了上來,倒是沒受什麽傷,身上衣服卻都是濕透了。夏天穿得又單薄,單衣濕溚溚地貼在身上,一下子把身材顯了個透。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寫意,這丫頭是真得加強營養了,這小身板,明明都十五六了,看著可真夠單薄的。
朝陽眼中閃著幸災樂禍的光芒,口中卻是忙叫那侍女們帶著寫意下去找身幹淨的衣服換上。 寫意一麵擰著裙子上的水,一麵委屈地偷眼瞄我。
丫頭啊丫頭,你本就不該跟著我來啊,你來了,就是她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啊!我低低地歎息了一聲,衝她點了點頭,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吩咐道:“去吧。
寫意不情不願地被人架走了,朝陽臉上立刻收了笑嘻嘻的模樣,一臉嚴肅地拉著我往園子深處走,低聲說道:“快些,九哥他們早就等得急了。”
我被她拉著走得飛快,隻想問她幾句:姑娘,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嗎?你知道做這事的後果嗎?你們明擺著欺負齊晟,他可能放過你們嗎?茅廁君那裏是破罐子破摔了,你呢?
你可還待字閨中呢啊,齊晟要想整你,都不用費心勞神的,隻一個賜婚就能叫你恨不得投第二次胎去了。
哎,果然是無知者無畏埃。
第七十二章
朝陽將我帶到了一間僻靜的廂房內,一進門果然就見茅廁君等在裏麵,身邊還坐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看眉眼有些眼熟,想了想卻是不記得在哪裏見過此人。
茅廁君與那人都站起身來,然後茅廁君又衝著朝陽點了點頭,朝陽就帶上門出去了。
我走到桌邊坐下,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水,那茶水入口隻是溫熱,可見這兩人果然是等候多時了。
坐在對麵的茅廁君就笑了笑,指著身邊的男子向我介紹道:“這位是楊豫楊將軍。”
我聽得愣了一愣,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人竟然是楊嚴的老爹?難怪看得眼熟,早在泰興城外時倒是遠遠見過一麵。
不過,這位老兄不是應該在雲西平叛麽?齊晟前幾天還接到他的戰報呢,怎地竟然突然私自回京了?
許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楊豫淡淡一笑,說道:“皇後娘娘不需擔心,雲西那裏臣已經妥當安排了,不會出事的。”
我按下了心中的驚愕,看向他問道:“是楊將軍要見我?”
若不是他要見我,茅廁君大不必費此周折。
楊豫與茅廁君對視了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答道:“不錯,正是臣想要見皇後娘娘一麵,事關重大,須得與殿下和娘娘見一麵才能談。”
我看他說得如此鄭重,不由得也坐直了身子,問道:“楊將軍要說什麽?”
楊豫沉了一沉,問道:“娘娘可知道皇上為何命臣去雲西平叛?”
我想了想,平靜答道:“他先調走了楊將軍,然後再將我這個皇後禁足,為的就是誘使殿下與我張家的聯合,然後再將一石二鳥,在消減殿下的同時,也重創張家,將軍政大權俱都攏於己手。”
茅廁君與楊豫並未顯露絲毫驚訝之色。
茅廁君輕輕笑了笑,對我說道:“我與張三姑娘訂婚,不過是為了安皇上之心,本想著解釋與你聽,可後來見你一直這般平靜,便猜著你已是想透了這些。”
楊豫卻是略帶欣賞地看著我,讚道:“娘娘果然聰慧,殿下沒有看錯人。”
我本想自謙兩句,可轉念一想又閉了嘴。人家說這話也許不是讚我聰慧,而隻是稱讚茅廁君的眼光而已。
又聽得楊豫繼續說道:“不過娘娘卻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抬眼看向他。
“皇上調臣去雲西,看著是為了除去殿下身後依仗,實際上卻有更深的意思。
楊豫停了停,微微繃了繃嘴角,這才又說道:“皇上心中更想的是想將臣調離江北,困於雲西,將臣手中兵權不漏痕跡的收回。臣本沒多想,是到了雲西之後才漸漸察覺。
因為雲西叛亂遠不像之前朝中說得那般嚴重,賀家多年鎮守雲西,兵力充沛,賀良臣又是宿將,怎麽對這樣的叛亂束手無策,非得從江北調臣過去平叛?”
他說的這個問題我也疑惑過,按理說賀家是齊晟的心腹之臣,是軍中三大巨頭之一,連個雲西都平定不了的,倒是真廢物得叫人既安心又意外。
楊豫又繼續說道:“後來,皇上又命賀秉則分靖陽張翎之兵屯守西胡邊境,卻派薛、莫兩家增兵靖陽、新野一線,看似是為了壓製張家而進行的防務調動,仔細想來卻是暗藏玄虛的。若是臣所料不錯的話,雲西平亂之後,皇上也不會叫臣再回江北,而是留臣駐守雲西,改調賀家主力北上。”
楊豫說到這裏,停下來靜靜看我。
這一串兵力調動,聽得我腦子也有些發緊,我用手沾了茶水,在桌麵上隨意地劃著楊豫所說的幾個地點,以及兵力的調動方向。
茅廁君若與張家聯姻,齊晟必會尋了借口除去他,捎帶著斷了張家一個臂膀,而到時楊豫深陷雲西,兵權也會被架空。
這一切,都打著內部爭權的烙印,齊晟與兄弟爭,與外戚張家爭,與楊豫爭……
可結果卻是江北的重要城池卻都已換上齊晟的心腹戰將,北疆一線更是在一直慢慢地,不露痕跡地屯聚重兵。
突然間我腦中一亮,失聲問道:“他要對北漠動兵?”
北漠與南夏對立已久,五十多年前更是打了一場長達六年的惡仗,成祖就是從戰中發跡,以一個先太子遺腹子的身份複位成功,成就一代聖主。楊豫的父親麥帥,更是江北的一個傳奇,自一名步兵小卒起,短短時間內便成為統領江北軍的元帥,六年時間內曆經數次惡戰,卻從無敗績。
還有張氏祖父張生,賀秉則祖父賀言昭,莫家莫海,薛家薛武等人,都是當時叱吒江北的戰將。
那一場戰爭以南夏的勝利而告終,成祖本想著趁勝追擊滅掉北漠,可當時的江北軍統帥麥穗卻不知為何突然撂了挑子,置成祖的君命於不顧,帶著親衛回了盛都。
成祖當時還因為此事大怒,將麥帥投入了天牢,不過這對君臣一同起於江北,兩人之間有太多別人看不透的東西,也不知道因為什麽緣故,最後成祖並未將麥帥治罪,又將他放了出來。
那麥帥也是個有個性的,出來後竟舍了盛都的榮華富貴和麥帥府中的嬌妻幼子,一人一馬獨自走了。據說麥帥後來也曾回來過,不過身邊已是有了新人,也生育了別的子女。
人們便都說麥帥雖然是個英雄,但對原配徐氏卻是無情的。那徐氏救麥帥於危難中,好容易得了一個兒子,還被麥帥過繼給了別人,最後隻落了一座空落落的麥帥府,守了一輩子。
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成祖對徐氏母子便多有照拂,對楊豫更是縱容。
這些都是半個世紀前的老黃曆了,我也是聽宮女們八卦的時候提起過。
那場戰爭之後,南夏與北漠雖然一直對立,邊疆上也時不時地就發生一些摩擦,但兩國也不過都是口頭上譴責一下,或者用外交途徑表示一下遺憾什麽的,卻沒再發起過大規模的戰爭。
想不到齊晟登基不過兩年,竟要準備著對北漠動手,而且,還為了這次動手多方謀劃,不惜挑動雲西叛亂。
張家、楊家、茅廁君與我等不過都是棋子,齊晟他下得好大的一盤棋!
據說他爺爺成祖複辟時也是利用雲西之亂,現在看來,這爺孫倆還真是像,連手段都大同小異,真不愧那個“酷肖成祖”的評價。
楊豫此刻眼中已全是敬佩之色,危襟正坐,與我拱手道:“娘娘心思敏銳,真乃女中豪傑。”
茅廁君看著我,唇角上卻是掛了一絲苦笑,說道:“皇上還是太子時,便對江北苦心經營,經常在江北大營一待數月,現在看來,他早已是有心對北漠動手了。更別說兵指北漠還是成祖的遺誌。”
茅廁君看著我,唇角上卻是掛了一絲苦笑,說道:“皇上還是太子時,便對江北苦心經營,經常在江北大營一待數月,現在看來,他早已是有心對北漠動手了。更別說兵指北漠還是成祖的遺誌。”
我腦子裏有些亂,這些到底是誰的誌啊願的我不關心,我隻知道我得重新認識一下齊晟此人了。
這樣一個能在數年前就慢慢謀劃一個天大的棋局的人,別得且先不說,隻心誌之堅韌就叫人感到恐怖。
我沉默良久,忽地記起一件事情來,忍不住問楊豫道:“我曾聽楊嚴說過,你們楊家有家訓,外敵當前必要先護國守民,他既然有用你平雲西的胸懷,為何不讓你去領兵打北漠?”
畢竟楊豫是麥帥的傳人,軍中聲望在那擺著呢,對北漠也可說是一種震懾。
楊豫聽我問到這個似是有些意外,稍一遲疑,平靜地說道:“因為臣有一半北漠血統,在此事上皇上是不放心臣的,這也是皇上為何非要把臣調到雲西架空的原因,而不是明麵上看到的那般為了對付殿下。”
我微微張了嘴,已是被這個消息給震傻了。
麥帥與徐氏都是根正苗紅的南夏人,長子楊豫竟然有一半北漠血統,這是怎麽說的?到底是麥帥偷了人還是徐氏爬了牆?再一聯想麥帥對徐氏母子的態度,難不成這楊豫還真不是麥帥的骨血?
茅廁君輕輕地咳了一聲,接過話去,“既然看透了皇上的打算,那麽,我們要怎樣做?”
我覺得他這話問得有玄機,這個“我們”,可是又把“我”給圈進去了?我抬眼看茅廁君片刻,說道:“既然猜到皇上的用意,殿下可以不娶三姑娘。”
茅廁君聞言卻是搖了搖頭,道:“他既有除我之心,有些事情便是避免不了的。我若是順著他的意娶了張三姑娘,礙著張尚書這一層的關係,到時候皇上對我可能還會抬一抬手,否則……”
他沒說下去,臉上掛著淺淡的笑意,隻靜靜地看著我。
我覺得一個狐狸窩裏不可能養出綿羊來,哪怕他現在從始至終都披著羊皮,他也是吃肉的。
所以,我不相信茅廁君是為了守信才要堅持與我聯盟,若不是我這個皇後還有可用之處,他大可以拋開了我直接去找張家去談。 既然找我,那就說明在他們的計劃裏,我是必不可少的。
我承認自己考慮事情總是比他們慢半拍,當下最好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我瞥了眼一旁端坐的楊豫,問茅廁君道:“我腦子愚笨,猜不透人心,殿下有什麽打算直說便是?”
茅廁君笑了笑,答道:“我與楊將軍商量過了,還是覺得你的法子最為穩妥。”
我的法子?我的法子就裝烏龜,簡單易學,包教包會。
我氣樂了,說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各自蹲各自的甕,都小心著點,叫人養小了沒事,隻別被養死了就成”
說完起身便往外走。 楊豫一下子急了,忙喚住了我,“皇後娘娘……”
我轉回身來,看著他兩人,冷笑道:“既然你們都覺得我法子好,還這麽費勁地見我做什麽?”
楊豫微微皺了皺眉頭,卻不知說什麽好,看看我,又轉頭看茅廁君。
茅廁君坐在那裏默默看我片刻,忽地開口說道:“楊將軍,請您先回避一下,我有幾句話想與皇後娘娘說。”
楊豫點了點頭,又看了我一眼,從桌邊站起身來大步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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