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 第八十章

第51章

這蕭羚兒剛前些日出宮回了唐王府。這是他爹在太皇太後跟前提出來的。估計是覺著這個兒子若再這樣留在祖母身邊,遲早會廢掉。太皇太後雖舍不得,但兒子都開口了,也隻得應了下來。蕭羚兒回去沒兩天,先前唐王從北庭帶回來的幾個女人暗中便叫苦不迭,看見他就覺後背一陣發涼。然後前兩天,唐王因公出了趟京,要數日後才回。臨走前,嚴厲叮囑蕭羚兒須得按時上學。就在昨日,唐王府裏一個最近頗得寵的周側妃逛園子的時候,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竟入了已故王妃當年親手種植出來的玫瑰園,最後還摘了朵花插在了頭上,恰出來時,遇到了散學歸家的蕭羚兒。昨晚,她住的地方便起了把火。雖人逃得及時沒被燒著,但燒掉了一整片的房子,可憐她一頭青絲也被燒焦,手上和臉上皮膚被燎出了泡,據王府管事請來的太醫說,往後能不能完全恢複原貌很難講,弄得那個周側妃呼天搶地地要去尋了短見。

蕭羚兒一時衝動放了把火,知道瞞不過父親。等他回來後,輕易必定饒不了自己。宮中是不能去的,今日一大早地便溜到了魏王府來避難。自然,他沒說實話,隻說在自家憋悶,要到小叔叔這裏來住幾天。

蕭琅昨晚在繡春那裏撞了厚厚的壁,一直在想著該如何得她諒解,一早自然沒什麽心緒,見侄兒既來了,也沒多問,就留下了他,隻叮囑他不許出去,自己便如常出門早朝。白天的時候,也很快從唐王府口中的人得知了真相,這才恍然。估摸這會兒,自己便是趕他走,他也會死活賴著不走。便想著等晚上回去了,問個清楚,好生教訓他一頓,等唐王回來,再把人送回去。不管是什麽緣由,放火燒人,這要是放到尋常人的頭上,足以判個死罪了。

這個白天過去了。等天黑,反正也不可能再會有個她再等著自己,想到那地方的空曠,一時竟有些不願回了。最後磨到天大黑,旁人都走光了,他親手把紫光閣裏白日被翻亂的宗卷都照筆畫次序整理排列好,像是了了件心事,這才出了宮回府。不想一到門口,便聽門房說了方才的事,後悔不已,急忙往觀月樓去。方才人還沒進,便聽到自己侄兒和外甥兩個的吵吵嚷嚷聲傳出來。生怕她吃了虧,幾步並作一步地搶了進來。一眼看到她正背對著自己,單膝半跪在地板上,與邊上的一個陳家下人一道,正扶起地上的一個少年。看她樣子,並沒出事,這才停了腳步,微微籲了口氣。

屋裏頭的人,大多自然沒見過魏王的真身。此刻見門口有王服青年長身而立,氣度不凡,剛還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世子此刻都是一動不動,便知道這位必定是如假包換的魏王了。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竟會叫皇家貴胄接二連三地聚首此地,且來頭一個比一個大,慌忙紛紛下跪拜見。繡春還蹲跪在地上,驀地回頭,立刻與門口的蕭琅再次四目相對。隻這一回,彼此的心境卻與前次陳振過壽的那夜,完全不同了。

她飛快垂下了眼眸,緩緩正要轉身朝向他時,地上的蘇景明悠悠轉醒了。一睜開眼,看到了近旁的繡春,頓時如見親人,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一下撲到了她懷裏,抱著她便嚎啕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指著李長纓道:“繡春,他是壞人!他騙我說帶我來找你,我就跟他來了……嗚嗚……他強迫我喝酒……我不喝……他就滿屋子地追我……我爬到床底下,他還拖我出來……”

此時這樣的一幕,本該是嚴肅無比的。蕭羚兒見叔父來了,原本一直縮著頭不吭聲。隻聽蘇景明這樣抱著繡春哭訴,再偷眼看一下邊上那張臉漲得堪比紅燈籠的李長纓,噗地輕笑出聲,又怕被叔父責備,慌忙彎下腰去,把臉埋在膝上,兩個肩膀抖得厲害。剩下其餘人想笑,又不敢笑,紛紛隻把頭垂得更低,大氣也不敢透一下。

蕭琅這會兒,倒真的沒留意旁人如何。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前頭不遠處的繡春身上。雖然一聽,立刻就明白了,這個少年應該與常人有些不同。但看到她被他這樣緊緊抱著,她不但沒推開他,反而一邊低聲安慰,一邊替他擦去眼淚,凝視著他的目光裏充滿了柔情,心頭便慢慢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

什麽時候,她也能對自己這樣呢……

想到昨晚自己情急之下抓住了她手腕,她就恨不得一巴掌甩過來的一臉厭惡之色,魏王殿下的一顆心,便不由自主一陣陣地往外冒著涼氣兒……

“……他還要脫我衣服……繡春,我好害怕……幸好你來了……”那少年還在傷心地掉著眼淚豆子,抱她抱得更緊。她拍他後背安撫他,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掃向了李長纓,目光裏充滿憤怒和恨意。

“哈哈哈哈……”

蕭羚兒聽到了,再也憋不住,抱住肚子在寬大的椅麵上滾來滾去。李長纓額頭冷汗不住地冒,生怕這帶了些傻氣的少年再說出讓自己丟臉的話,急忙硬著頭皮對著蕭琅辯解道:“舅舅,你別信他胡說八道!他就是個傻子……”

“不相幹的人,都出去!”

魏王忽然提高聲量,道了一句。

地上的人急忙起身往外去,很快,屋裏便隻剩下了幾個人,蕭羚兒也已經止住了笑,縮在椅角上一動不動,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驟然變化。

“嗯。接下來你想說,你把他弄到這……”蕭琅環顧了下四周,“就是為了和他敘個話,是嗎?”

李長纓張了下嘴,說不出話了。

蕭琅盯著他,目光驀地轉寒,聲音也一下帶了幾分冷意,“長纓,上次我是怎麽對你說的,你應該不至於忘記了吧?我說,若有下次,絕不姑息。你早已成人,今日明知故犯,竟又做出這等豬狗不如之事,如何還能再輕易饒恕?”

“舅舅——”李長纓略微驚慌地看著他,後退了一步,“你想做什麽?”

“來人!”

蕭琅叫了一聲。

門應聲而開,葉悟與兩個侍衛邁入。葉悟看了眼裏頭的景象,恭敬地道:“殿下有何吩咐?”

“羽林翊衛裏就此有明文律例,未遂者鞭笞二十。他侵犯良民,罪加一等。給我扒下他衣服,往他後背抽四十鞭!”

葉悟略微驚詫地看了一眼李長纓,見他臉色已經從紅變白,跳著腳道:“你不能這麽對我!我爹娘都沒這麽對我……”

“他們不教訓你,所以我才教訓!好叫你知道疼痛是什麽滋味!”他看向葉悟,低低喝了一聲,“還不動手!”

葉悟這才知道魏王是動真格的了,忙應了聲是,示意兩個侍衛隨了自己來,一把扭住正想跑的李長纓,笑道:“李世子,多有得罪了!”順勢往他兩個後膝處一踢。

李長纓雖也有一身蠻力,但論格鬥,如何比的過一身過硬本事的葉悟?整個人不由自主便跪在了地上,被另個侍衛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了上身衣衫。還在嚷著時,葉悟已經揮動手中精纏馬鞭,啪一聲,狠狠擊在了他的後背之上,立刻出現一道鮮紅的血痕。

鞭子一下下,實實在在地抽在肉上,發出清脆的啪啪之聲。那李長纓起先還不停叫嚷,漸漸就隻剩慘叫,到了二十幾下時,後背鞭痕已經縱橫交錯,隱隱有血絲滲出,人也隻剩哀哀求饒聲了。

這一幕實在是太過意外。不但嚇住了蕭羚兒,兩隻眼睛瞪得滾圓,嘴巴幾乎可以塞下一個雞蛋,連繡春也被驚呆了。目光從後背鮮血淋漓的李長纓身上轉到了蕭琅處。見他負手而立,眉頭微皺,視線直直落在李長纓的後背之上,似早就見慣了這種場麵。

四十鞭抽完了,李長纓狼狽不堪,趴在地上哀哀痛哭,比之方才蘇景明有過之而無不及。

“殿下?”

葉悟看向蕭琅,征詢他的意思。

“把他帶下去上藥,然後投入府衙衙門牢房,等著苦主起狀。記住,對劉大人說,是我的話!”

蕭琅淡淡道。

葉悟飛快瞟了眼那頭的繡春,又飛快收回目光,應了聲是,與侍衛一道架了哭得接不上氣的李長纓便出去了。

蕭羚兒這才回過了神,看見這個叔父的眼睛看向了自己,嚇得一個哆嗦,慌忙從椅子上一下跳了下去,連連擺手道:“別看我!不關我的事!我還小,我可沒幹這種事!啊呸——說錯了,我才不會幹這種事!我過來是為了幫她!不信你問她!”說罷不住朝繡春擠眉弄眼,一邊是懇求,一邊是警告她,不準把方才逼她下跪的事給說出來。

這個魏王,竟然真的對自己的外甥動了刑罰,還叫人送去投入府衙牢房等待苦主來告狀。雖然知道到最後,必定是不了了之。這些年裏,京中雖還有不少似蘇景明這般受過侵害的少年,甚至聽說有一個,過後因了羞憤而投河自盡,但此時,就算有了魏王的話,那些苦主誰又敢真的會去告狀?

但即便如此,這樣的處置,還是叫她十分驚訝。

她看了眼還作殺雞抹脖狀的蕭羚兒,輕輕拍了下被方才血腥一幕嚇得瑟瑟發抖的蘇景明,示意他從地上起來,跟了自己一道,並肩朝著蕭琅端端正正下跪,望著他的眼睛道:“法不阿貴,四字雖輕,向來卻難於上青天。殿下今日之舉,叫民女知道了何為秉公任直。民女萬分感激,無以為謝,唯有叩首為禮。”說罷鄭重叩頭至地。

第52章

蕭琅眼中迅速掠過一抹因了了然而生出的失望之色,腳步微微朝前移了下,似是想過去將她扶起,但最後,終還是停了下來,默默望著她。

“起來吧,不必行如此大禮。我管教外甥,也是本分。”

終於,他開口,緩緩說道。

繡春再次道謝後,帶了蘇景明一道起身。看了眼蕭羚兒。

“殿下,先前我被攔住,情急之下,欲去請你來相救。你正不在,世子便隨了我來。我還要多謝他的仗義。”

蕭羚兒終於鬆了口氣,笑嘻嘻地看向蕭琅:“三叔,瞧我沒說謊吧?我今晚可是立了大功。要不是我在,這個……”他朝蘇景明嘿嘿笑了下,“他就要被表哥給……”

蕭琅略微搖了搖頭,轉而看向了此刻正望著自己的蘇景明。在這個少年的眼中,輕易便能看到其中的純真與他流露出的對自己的害怕。

他的唇角漸漸逸出了一絲微笑。

“他是……”

他看向了繡春。

繡春微微笑道:“他叫蘇景明,是我在杭州時的一位老友。杭州貢茶的蘇家,殿下可能不知道,但一定喝過他家的龍園勝雪。”

蕭琅揚了下眉,一時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屋裏便沉默了下來。一邊的蕭羚兒看看自己的小叔叔,再看看他對麵的繡春,撇了下嘴,嘀咕道:“不就那點破事,真別扭。”

他的嘀咕聲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了蕭琅的耳中。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她,見她仍是微垂著眼眸,似乎並未聽到的樣子。

“繡春,咱們回家吧,”蘇景明怯怯扯了下她的衣袖,“上京好可怕,我再也不想出來玩了……”

她仿佛如夢初醒,驀地看向蕭琅道:“殿下,今晚的事多謝你了,還有小世子。蘇公子受的驚嚇不小,我先帶他回去了。”

“咱們走吧。”

蕭琅點頭後,她朝蘇景明笑了下,領了他出去。

他目送她背影離去,獨自出神了半晌。

……

繡春一行人回家時,半路上,遇到了聞訊急匆匆趕往觀月樓的陳振,見到蘇景明安然無恙,聽說了經過,連呼萬幸。回去後,繡春替蘇景明檢查了下,往他臉上傷處上了些藥,等他睡了後,正要回自己的屋,家人過來,說老太爺讓她過去說話。

入了屋,陳振遞給她一封信,“這是兩年前,你母家的舅父寫來的,向我問詢你母親的情況。”

繡春取出信瓤飛快看了下。

她從前也曾母親董芸娘說過,她有個比她大了二十歲的兄長,名為董均。朝廷出了蜀王謀逆案的時候,他正當而立,早經由科舉入仕,曆任數地知縣,官聲卓著,正要被升遷至府道之時,董家逢難,時任四品中書侍郎的外祖董朗冤死牢獄之中。這位舅父最後因了朝中同情董家的大臣們的極力保舉,最後雖逃過了一死,卻也舉家被貶謫到專用於流放犯人的北寒之地去養馬。

他在信中說,這麽多年過去,自己拖著老病之身苟延殘活,一雙兒女皆早他病去,本心如死灰。後偶然得知自己的幼妹多年前幸遇陳家公子,十分想念,盼陳老太爺告知近況,若是出有兒女,則他更是老懷欣慰。

陳振歎了口氣,“我那會兒收到信後,並未回複。如今事過境遷,想法與從前也有些不同了。隻是已經過去兩年,不曉得你這個舅父如今還在不在。倘若你願意,寫封信也好,我叫人往那邊遞送過去。這也算是你母家的最後一點掛念了。”

董氏從前每每提及這個兄長,便黯然神傷。繡春再讀一遍信。見紙張不過是極其粗陋的黃麻紙,上頭的字跡卻是鐵畫銀鉤,頗見風骨。想了下,道:“多謝爺爺告知。我回去了便寫封信。”

陳振點頭。繡春收了信後,望著陳振道:“爺爺,今晚出了這事,咱們把長公主府的人得罪狠了。明早我入宮,便會去向太皇太後請罪。”

陳振道:“繡春,明*****入宮,爺爺進不去。爺爺就陪你一道,我跪在宮門外。”

繡春笑了起來,搖頭道:“您年紀大了,怎麽好這樣?不用了。我估摸著,太皇太後就算心裏不痛快,但理兒在咱們這邊,皇家人再貴重,她也是要顧及幾分民情的。我今天入宮,放□段多賠些話,全了人家的臉麵,估摸著也就過去了。說話又不折本錢。”

陳振看過去,見燈影裏她神情平靜,終於長長歎了口氣。

“晚上亂糟糟的,好在都過去了。您早些睡了吧。”

繡春起身要走時,卻聽陳振忽然開口:“你……和那個魏王……可有什麽事瞞著我?”

繡春抬眼,飛快看了下祖父。見他正望著自己,目光裏帶了幾分疑慮。

“先前我還沒察覺,今晚出了這樣的事,再想想前幾回……”

“爺爺!”繡春打斷了他,笑道,“您真的是想多了。魏王與我並沒什麽。我之所以向他求助,是因為當時情況緊急,能製得住李世子,我又有可以開口相求的幾個人裏,就他離得最近,我不可能舍近求遠。今晚這事,苦主換做任何別的人,我想以他的一貫為人,定也會給對方一個交待的。”

陳振沉吟片刻,終於解嘲般地笑了下,點頭道:“你說的也是。大約真是我多想了。他這樣的身份,便是真的有那意思,咱們恐怕也攀不起。隻明日入宮之事,我意已決。萬一天家怪罪,也有爺爺陪你一道。”

繡春看向祖父,知道他是不聽自己勸了,心中感動,點頭道:“也好。知道您在外頭陪著,我就更有信心了。”

……

次日,繡春早早起身,到了往常的點後,與陳振一道去往皇宮。陳家人及近旁相熟的街坊近鄰一路送出去老遠,頗有些蕭蕭易水寒的氣氛。到了平日出入的東門外,繡春入內,陳振麵帶肅容,端端正正跪於宮門之外。

正逢早朝退散,一些無需留值在六部衙署裏的官員陸陸續續出來,看到這一幕,倒也不訝異,隻停下了腳步,圍觀著議論紛紛。

昨晚觀月樓之事,早就傳遍了朝野。據說長公主昨半夜叫人去府衙牢房裏提人未果,今日天未亮地便入宮去找太皇太後了。恐怕這會兒,裏頭會有一場鬧了。

繡春如常那樣到了太皇太後的永壽宮時,老實說,有些意外。她已經做好了迎接天家怒氣的準備。但是進去後,卻發現裏頭靜悄悄的,和平日沒什麽兩樣。不但沒見到長公主,連傅太後也不在。隻太皇太後在那幾個相熟宮人的相陪下,歇在一張軟榻上而已。等繡春給她行完禮,她也什麽都沒說,隻讓她繼續替她看眼睛。除了神色略有些繃著,倒也沒別的什麽。

繡春定了下心神,收了雜念。仔細處置完後,問道:“太皇太後,今日覺得如何?”

算起來,從去年開始到現在,已經入了第三個療程。前些天聽她說,視物已經好了許多,甚至能辨認近旁宮女身上宮裝上的紋樣了。一旦起效,過了那個臨界點,到了後期,恢複速度就會明顯加快。照繡春的估計,自己再來個幾趟,就可以停止針療。畢竟,雖然每次中間都有段恢複期。但連續的針刺,對眼周肌體的損害還是存在的。

“清楚了許多。你靠過來時,依稀能瞧見你的臉了。”

太皇太後道。

繡春笑了下,把自己方才的想法說了一遍,“接下來再堅持吃藥,慢慢就會痊愈。”

太皇太後點了下頭。

繡春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見她始終沒開口提那茬,想了下,自己到了她跟前跪下,略微提了下昨晚的事,把先前想好的話說了一遍,最後道:“昨夜事發突然,因觀月樓與魏王府靠近,情急之下,也未多想,便貿然過去求助。原本隻是想著能見著蘇公子的麵就好,不想殿下秉公懲了李世子。倘若為了此事,叫天家之人失了和氣,我陳家可謂萬死不足謝其罪。一早我過來時,我祖父也隨同一道,如今他就跪在宮門之外。懇請太皇太後降罪。”

太皇太後一早被長公主給弄醒,聽了她的哭訴,原本是有些不快。這個外孫雖做錯了事,懲罰下也就過去了,竟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別的不說,皇家臉麵往哪裏去?正安慰著時,魏王竟過來了。先以姐弟身份向長公主賠罪,再以監國身份,言明自己這般處置,不過是分內職責。最後道:“當時觀月樓外擠滿了圍觀之人,無數雙眼睛盯著。長纓惡行,並非初犯,倘再包庇下去,皇家的臉麵才真叫喪失殆盡。且今日一早,便收到了數位禦史的彈劾,指如今還在先帝的五服期內,李世子竟公然做出這等有辱國體之事。歐陽閣老極是憤慨,若非我勸住,恐怕……”

長公主的丈夫長安侯,並無什麽實權,更別提威望,一門榮華,不過全憑了長公主的身份而已。朝廷的清流對這類皇族中人向來厭惡,李長纓被人這樣彈劾,倘若內閣揪住不放,恐怕到了最後,還會是件大罪。長公主頓時慌了神。太皇太後自然更知道其中利害。便開口,讓蕭琅代為轉圜。蕭琅應了,繼而離去。

太皇太後為人並無大本事,也算慈善,就是耳朵根兒有些軟。先前聽了長公主的話,對陳家人有些不快。此刻被蕭琅這麽一說,想起陳家人治好了自己的眼睛,且確實又是自己外孫錯在先,那氣兒也就消了去。此時見她主動下跪請罪,態度恭謹,心中滿意了些,便歎道:“罷了。長纓也確實有錯在先。你起來吧。”

繡春謝恩起身,約好了下次診治的日子和時辰後,出了宮,接了陳振,把經過說了一遍,陳振這才終於徹底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手,隨即又歎了口氣。

過了幾天,有消息傳了過來。據說,那個長公主府的李世子終於從牢獄裏出來了。因犯先帝孝忌的大罪,考慮到他是皇族子弟,被發派去了數百裏之外的皇陵守陵,麵壁思過,一年之內,不得歸京。

這消息傳開後,眾人不無拍手稱快,一時成了街頭巷尾的熱議。

繡春這些天,一直都關在藥廠裏,在潛心配製麻醉方劑,倒沒怎麽留意這個。真正吸引了她注意力的,還是隨後傳來的另一個消息。

據說,在魏王和歐陽閣老的提議下,朝廷決定重新調查二十年前的蜀王謀逆案,重點是查清真相,為其中部分無辜遭受陷害或牽連的臣子昭雪冤屈,洗脫罪名。

第53章

二月底了。蘇景明剛在幾天之前,被接信後趕到的蘇景同接走。臨行前他掉了眼淚,繡春答應他,一定會去杭州再看他,他這才終於抹著淚一步三回頭地去了。而這時候,西山的金藥莊園裏,也早已綠草茵茵。鹿苑裏的梅花鹿,到了大麵積采茸的時候。

經過前段時日的試驗,繡春已經配製出了效果不錯的麻醉方劑。雖然還沒拿人試過,但通過田鼠、家兔,以及與梅花鹿體型差不多的幼齡騾馬的多次反複試驗,基本已經能掌握用量以及該用量下的複蘇時間。而且通過接下來幾天的持續觀察,也並未發現試藥動物有什麽不良反應。所以現在,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應該可以試著用於采茸了。

一大早地,鹿苑裏很是熱鬧,圍滿了過來看熱鬧的工人。

鹿舍裏,等待接受采茸的第一撥鹿,昨天就已經被驅趕了進去。為了防止麻醉後發生溢食意外,此刻都還是空腹的。

其實對於繡春來說,最大的問題,並不是擔心麻醉效果不好,而是如何讓鹿如何吞下她製出來的口服麻醉丸子。動物的嘴比人還要刁,不合口味的東西,絕不肯吃。更何況是一股怪味的藥丸子?所以照了前些天對付老鼠兔子的辦法,她讓人打造出了一副用來擴張鹿嘴的擴張器,由幾個壯漢一道控製好鹿後,置入鹿的嘴裏,擴張固定,然後用一根驢皮縫製出來的軟管探進鹿的咽喉,將所需的藥丸子從管子的上口漏鬥處用水衝灌下去便可,類似於醫院裏做胃鏡的處置。完畢放鹿,讓它自由活動。

約莫半刻鍾後,在邊上眾人期待的目光之下,那頭鹿的腳步開始像喝醉了酒一般地搖搖晃晃,很快,兩隻前蹄跪了下去,然後,一頭栽到了地上。邊上人大喜過望,忙一擁而上,抬到預先準好的一張草席上。朱八叔開始鋸茸。為防萬一它中途蘇醒,邊上仍有人按住鹿的四肢與身體。

繡春在旁觀察,發現鋸茸過程中,鹿基本沒什麽明顯反應,隻四蹄偶爾有反應,微微 一下而已。

這樣的操作,對於朱八叔來說更是容易。很快,兩邊鹿茸便取了下來。止血上藥過後,將鹿抬到邊上一個陰涼的鹿舍裏,等它自然蘇醒,繡春在旁觀察。約莫一刻鍾後,鹿睜開了眼睛。先是抬頭茫然四顧,然後慢慢撐著蹄子,搖搖晃晃地起身。再片刻後,完全清醒了,晃了晃腦袋,跑過去開始貪婪吃草了。

過程十分順利,效果也不錯。繡春覺得十分滿意,琢磨著回去之後,等有空了,再研究下用於人的劑量。這樣的話,以後萬一遇到需要小手術的時候,那就方便許多。

這一天忙忙碌碌過去,順利地采了幾十隻梅花鹿的茸。現在,不但連旁人,便是朱八叔看著繡春的目光,也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佩服之色。

采茸一直持續了五六天,繡春也在金藥園忙了五六天,直到最後完畢,這才動身回城。到了陳家的時候,迎接她的,除了祖父陳振,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

陳振望著她,說道:“繡春,今天得了個消息,朝廷已經查證了當年的一撥冤枉,其中就有你的外祖。說董家當年被指參與蜀王謀逆之事是誣陷,不日就會下放公文。還有你的舅父,極有可能也要回京了。”

陳振說話的時候,語氣是盡量平靜的。但是他的目光之中,那種隱約的興奮之意,還是顯而易見的。

繡春也頗動容。當晚,她一直輾轉難眠,最後實在睡不著覺,起身取出了從前那個被燒化的銀鐲,怔怔望了許久。

父親和母親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董家也會有翻身的一天,隻是可惜,這一切來得晚了些。逝者已逝,過去的,再不能彌補了。

日子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大約半個月後,也是她最後一次去太皇太後那裏的時候,她看到了已經有些時日沒見的魏王。他遠遠地立在從前她曾落水過的蘭台之側。

她感覺得到,他在望著自己。卻一直沒過來。

她躊躇了下。腦海裏掠過一絲朝他當麵致聲謝的念頭。董家雖是無辜,但倘若沒有他與歐陽善的力議,本也沒有沉冤得雪的這一天。

最後她還是走了過去。他也一直沒過來。就那樣立在那裏。身形凝固,像一尊石像。

自那天後,繡春便不用入宮了。她再沒見到過魏王,他也沒什麽消息給她。然後,林太醫也回來了。他通讀繡春遞上去的那本溫病學後,大為折服。隻出於謹慎考慮,先選擇在京中的數家醫館裏推廣,察看實效。倘若日後證明確實合理,到時便上奏朝廷付梓成書,以期流傳天下。

繡春白天的時候,在藥廠忙碌,代替祖父巡視藥鋪,解決當場需要處理得問題,隨同祖父會客,漸漸也開始接觸賬目,忙得不可開交。夜裏能夠安靜下來的時候,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仿佛一直在等什麽,卻一直又等不到——這種感覺很是怪異。就仿佛一段山澗溪流,前頭一直奔流跳躍,忽然到了某個地方,戛然冰凍而止。

三月裏的最後一天,這天的晚上,她如常那樣陪著祖父吃飯。聽見他說了一句:“白日裏遇到林大人。聽他說,魏王殿下昨日動身出京了。但願這趟一切順利,他也能早日歸京。”

繡春一怔,哦了聲。

前些天,京中開始流傳一個消息,說西突厥的牙帳發生了一場內亂,可汗被族兄逼宮,逃至賀蘭山一帶,進入了靈州,向本朝請求援助。

她乍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魏王不日應該就會趕赴靈州。現在,猜想這麽快就得到了證實。

原來,他真的已經走了……就在昨天。

一直以來,仿佛一直那樣懸在她心口,上不去,也下不來的一塊東西忽地便掉了下去。

她忽然覺得自己渾身輕鬆起來,仿佛拋掉了一副肩頭重擔的感覺——原來,他已經走了。

於是,她又哦了一聲。然後微微笑道:“您說的是。但願他一切順利。”

陳振點點頭,繼續又道:“我前些天,還收到了你舅父的一封信。他如今被提為尚書左丞,正在赴京的路上。估摸過些天就能到了。到時候看到你,他一定會很高興。”

繡春也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她高高興興地道:“到時候,咱們一定要好好地替他接風洗塵。”

……

四月中,就在魏王離開上京的半個月後,繡春的舅舅董均抵達了京城,隨他一道來的,還有一個名叫董遜的年輕人。他與繡春同歲,大了半年。額頭略寬,眼睛生得很是好看,禮貌而沉默。他是個孤兒,在三歲的時候,被董均收養。後來董均自己的一雙兒女因受不住馬場的惡劣條件先後死去,便認了他為義子。此番得以翻身入京,便將他也一並帶了過來。

董均見到繡春的時候,凝視她許久,最後潸然淚下道:“我原本以為董家永無翻身之日,我這一輩子也就將老死馬場,不想竟還有這樣的這一天,今日又見到了我的親外甥女。便就這樣死了,我也是無憾了。”

董均五十歲,看起來卻已白發蒼蒼,形容枯槁,與陳振差不多年紀的樣子。繡春見他真情流露,也是一陣心酸,勉強笑道:“舅舅是個有後福的人。好日子還在後頭。”

董均擦去淚痕,嗬嗬笑道:“說起來,我能有今日,全仗魏王與歐陽大人的助力。我聽說,魏王殿下已經出了京。等他回來,定要登門拜謝。”說罷轉向董遜,招呼他與繡春相見。

董遜在繡春麵前顯得很是拘謹,臉微微泛紅,等繡春笑著叫了他表哥後,急忙喚她表妹回禮。

見禮完畢,陳振喚客入席,邊上許瑞福一家作陪。陳雪玉先前對陳振欲把金藥堂交給繡春有些不滿,但知道董均的官不小,在席間自然也是極力奉承。當晚盡興自是不用提了。董均父子在京中還無居所,便暫住在了陳家,等找好房子後,再搬出去。

……

繡春愈發忙碌了。

下個月,便是祈州春夏藥市,到時,那裏會齊聚全國各地的藥材商。這也是金藥堂每年最重要的藥材采購行為之一,向來十分重視。繡春現在既然是未來當家人,祈州藥市必定是要去幾趟的。於是數日之後,在葛大友許鑒秋以及一幹內行老手的隨同之下,去了祈州。

金藥堂在藥市,進貨量最大,出價也最高,所以有陳家人不到,藥市就不開盤的慣例。即便這幾年,季家的風頭漸漸吹勁,但在大多數的藥材商眼中,仍無法壓倒陳家。繡春到了後,虛心向具有豐富經驗的陳家買手學習,與當地和陳家熟識的經紀人共同商議價格後,藥市開盤。

往年這種時候,季家人通常都會從中作梗,故意與陳家爭奪藥材來源。尤其對於數量較為稀少的“廣貨”,如上等肉桂、犀角、羚羊角、藏紅花等,更是不擇手段地競爭,暗中給對方吃回扣,企圖壟斷貨源,最後好哄抬價格。這種手段也頗奏效。八家廣貨棚子,去年便有五家被季家收買了,倘若不是還有剩下三家鐵關係的老供貨商的支持,陳家的廣貨來源真叫捉襟見肘。所以這才,繡春在出發前,已經從陳振那裏得過提點,不但要與那幾個老供貨商穩固感情,盡量把前頭的幾個爭取回來,還要警備季家的新動作。不想這回卻一帆風順。季天鵬也親自帶了季家人去,非但沒在暗地裏使絆子,每日遇到,反而滿臉帶笑,對著繡春一口一個大小姐,殷勤備至。如此一晃眼,七天的藥市便結束了。安排騾馬車隊將現購的藥材馱上路,請了鏢師一路護送後,繡春便一路輕車快馬地先回了上京。

這一趟出門,雖有些累,但繡春卻覺收獲頗豐,也漲了不少的見識。唯一的疑慮,就是季天鵬的態度。

對方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

她的這個疑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祈州回來後的第三天,剛剛從旅途疲勞中緩過來的繡春再次遭遇了求親。男方不是別人,正是百味堂的季天鵬。

季家的這次求親,大張旗鼓,顯得誠意十足。

媒人說,自三年前,季家少當家季天鵬的未婚妻未過門便不幸病故後,他便恪守禮節未再議親。可見人品忠誠。如今他傾慕陳家大小姐的風姿,欲求娶為妻。恰兩家又都是醫藥世家,若能冰釋前嫌結為姻親,可謂珠聯璧合,天作之美。流傳開來,想必也是一樁佳話。

“陳大小姐的母舅在朝為官,季家也是當朝傅閣老的姻家。門第也正是相配啊!”

媒人說得唾沫橫飛。

時人的規矩,哪怕上門求親的對象再不合意,女家也不會當場一口回絕,而是過後尋個由頭傳話給媒人。

陳振麵上帶笑,讓人送走了媒人。對方前腳剛走,他便變了臉色,叫人把繡春叫到跟前,把事情說了一遍後,用力拍桌怒道:“我可算是知道他季家安什麽心了!金藥譜不算,如今竟把主意還打到了你的頭上!倘若我陳家不應,那便是不待見他們季家的一番誠意。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晚上趕緊把你舅父叫來商議下。”

董均已經搬了出去。過來後,聽了事兒,沉吟片刻,慢慢笑了起來,道:“這門親事自然是不能做的。我董家當年蒙冤,與傅友德也不無關係。不過比起明拒,我倒有個想法,不知老爺子意下如何?”

陳振道:“董大人說來便是。”

董均道:“繡春若要接掌家業,招贅女婿入門自是最好。如今咱們就用贅婿上門來推了他就是。”

陳振歎了口氣,“我又何嚐不是這樣想。隻是一時沒合適的人啊……”

董均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倘若老爺子看得上遜兒這個孩子,讓他與我外甥女結為夫妻,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樁心事了。”

陳振詫異道:“公子他自己願意?”

董均笑道:“他對繡春,可謂一見鍾情。這孩子我自小帶大,是個信靠的人。他倆個又是表兄妹,這樣親上加親,正可彌補我心中之遺憾。隻要老爺子和繡春點頭,我這邊是絕沒問題。”

董均複官後,承襲其父,位居四品。董陳兩家若是就此結成姻親,對陳家自然是件極大的好事。且董遜那個少年,雖沉默寡言了些,人才卻是不錯。陳振自然心動。沉吟了下,道:“我與繡春說說看,瞧瞧她的意思。”

董均去後,陳振立馬便叫了繡春來,把這商議結果告知了她。

乍聽之下,繡春一陣茫然。

她往後,必定是要招贅女婿的,這一點,她從來沒動搖過。先前,或許是因為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她也知道陳振不會為了招贅而胡亂招個她不合意的人,所以一直沒怎麽上心,總覺得這事離自己還很遙遠。但是現在,跟前忽然跳出來個表哥,而且無論從哪方麵看,董遜的條件都十分好。倘若她不同意,往後,恐怕再也不可能找到比他更適合的對象了。

她還在沉默時,陳振接著笑道:“董遜這孩子,自己的人品樣貌就不必多說了,都擺在那兒。繡春啊,你自己過了年,也十九了,是個大姑娘,再不成親,過兩年就成老姑娘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且你舅舅也說了,想讓你和董遜結親,這也是了他一樁心願。你意下如何?”

結了這門親事,不僅對自己是利好,對陳家也一樣。繡春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當然,你若是不願,爺爺也不會強迫你……”陳振見她不應,雖有些不解,卻也補了一句。

“爺爺您別誤會,”繡春忙道,“這門親事挺好的。我也確實年紀不小了。隻是事情來得突然,我一時沒準備。您能不能讓我考慮兩天,我再給您和舅舅一個答複?”

陳振嗬嗬笑道:“自然。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你多考慮考慮,爺爺不催你。”

……

五月的初夏之夜,窗外新栽的茉莉陣陣飄香。

已是半夜了,繡春卻一直睡不著覺。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了,便覺燥熱。不止身上熱,連心裏仿佛也起了燥。最後幹脆披衣到了院子裏,獨自躺在納涼椅上吹了許久的夜風,直到身上燥熱漸漸消去。

她終於睜開了眼睛,做了決定。

明天一早,就去告訴祖父,她願意結這門親。

確實,以現代人的眼光看,嫁給一個認識了不過一個多月的陌生人,簡直可稱之為閃婚了。隻是現在,這門親事對於自己來說,確實是極好的一個選擇。

她沒有理由拒絕。

以後,她會和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表哥好好過日子,生幾個孩子,然後努力當一個合格的金藥堂女掌櫃,接過陳振這一輩子的心血家業,最後把一切再傳給自己的孩子。

人這一生,除了這些,還有什麽是所求的?

她不再想了,起身回房,推門而入。

屋裏沒點燈,她摸著 的時候,不小心把一隻拖鞋甩進了床底,彎下腰去摸的時候,手指碰到了一張厚紙樣的東西。

她從前帶來的習慣,在自己的屋裏做事才覺自在。所以床榻邊是張書桌,上麵堆了些賬冊之類的東西。最近她漸漸開始替陳振處置一些小客戶的往來生意,對方也都知道了她,所以也開始有信函往來。巧兒每天都會把她的信歸置了放在書桌一角,等著她的拆閱。

這厚紙皮……

好像是封信。有可能是哪天不小心從桌上掉下來,飄進了床底,一直沒被她發現。

她蹙了下眉,摸了出來,捏了下,果然是封信。便點了燈,等屋裏亮了後,看了下信封,一怔,封上竟是空白的,並無署名,更無落款。

這不是與她有信件往來的商戶的作風。

到底是誰的信?什麽時候到的。

她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個人,心打了個顫兒。急忙抓了裁紙刀,嘩地一下裁開了口,動作過大,刀鋒差點劃到了自己的手指。

一張折疊的整整齊齊的潔白信紙從裏頭被抽了出來。

她幾乎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心跳得像在敲著小鼓,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了。

竟然是來自蕭琅的一封信。看信末的落款日期,是三月中。那會兒,董家的案子在大半個月前被翻轉了過來,那會兒,也是京中開始傳靈州有變這個消息的時候。

他在信中先是向她道歉。為自己外甥的惡行,為自己先前故意裝病騙她的事,更為方姑姑對她說的那一番話。然後他說,他想要的,不是伺候他的女人,而是一個能和他“微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溪濯足”、“花塢樽前微笑”、“撫琴聽者知音”的伴侶。他希望她就是這個人。他說他知道她對自己還有諸多戒心,所以並不多想別的,隻希望她能發自內心地諒解,將他視為一個可以接近的人。而不是出於別的各種緣由的恭敬、甚至是跪拜。倘若她願意諒解他,容許他仍能像從前那樣靠近她,那麽請她在三天後為太皇太後做最後一次療眼的時候,穿上一件綠衫,他看到了,就知道她的心意了。最後他加了一句,說他第一次看到她作女兒裝的時候,她就是穿了件綠衣衫的,他覺得十分好看。

信紙從繡春的指縫間掉落下去,蝴蝶般地飄落,最後撲在了地上,死了一般地一動不動。

第54章

繡春極力回憶,自己那天穿的到底是什麽顏色的衣衫?藕白?花青?赭黃?最後實在記不起來。她自己早忘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定不是綠色的。她想了一會兒,終於放棄了。繼而從地上揀回了信,再看一遍,出神了片刻後,終於忍不住,披衣再次出屋,到了近旁巧兒住的屋前,敲開了門。

巧兒嚴格來說,不是她的丫頭,因認得字,現在幫她做些文字上的事,隨她住在了這的院落裏。她開門的時候,睡眼惺忪,一邊 眼睛,一邊含含糊糊問道:“大小姐,什麽事?”

繡春進了她的屋,點了燈後,把手上的那個空白信封亮出來,問道:“對這個信封還有印象嗎?三月中的時候,誰交給你的?”

巧兒終於清醒了些,瞧了一下,“如今都快五月底了,哪裏還記得……”她嘟囔了一聲。

“快給我想!”繡春逼她。

巧兒皺眉使勁想,忽然,啊了一聲,“我想起來了!”

“那天早,來了個人在藥堂外,指名說要找我。我就出去了。見是個尋常打扮的臉生人。便問他做什麽。他遞了這封空白麵的信給我,沒說是哪家,隻叫我務必要親手轉到你的手上,說極其重要。”

金藥堂的製藥廠,從藥材原料,都配料輔料,諸如製作蜜丸用的蜂蜜、包蠟等,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一些尋常的藥材和輔料采購,如今已經漸漸轉到繡春手中。不少供貨商想與陳家大小姐聯絡感情,隻她是大姑娘,不會像尋常漢子那樣接受邀約請客吃飯,三天兩頭便有人變著法地給她遞信。裏頭時常夾些私貨。這些信件,與尋常交遞到門房處的公信有些不同,都是叫人轉遞的。他們神通廣大,打聽到巧兒幫陳大小姐管著日常信件往來的收遞,便都找上了她。每個人找她遞信時,都一定會鄭重其事地說非常重要,務必要親手轉到陳大小姐手上。巧兒早就聽皮了,見這次這封信,居然還是空白封,便愈發認定就是那種夾帶私貨的信。知道大小姐看了信後自己會處置,哪裏還會放心上?接了,當著那人麵諾諾地應下,轉身順道去門房處取了繡春那日的公信,一起給送到了她屋子裏。當時她人不在,便疊了起來隨手放在桌邊。根本就沒特意對繡春提過。

“……這是什麽信啊?”

半夜三更的,大小姐不睡覺,跑過來追問一封老早前的信,巧兒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沒什麽。你繼續睡吧。”繡春轉身出去了。

……

他送信來的時候,是三月中,如今已經快五月底了……

什麽叫時過境遷,連黃花菜都涼了?這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至於這封信為什麽會掉床底,也很容易推測了。估計後來又進來了個收拾屋子的丫頭,擦桌的時候,無意弄掉下去飄到了床底。而時下人,尤其是商戶之家,隻在年底時,才會清掃一次床底,把灰積起來倒自家院落的東南角,說這樣能聚財氣。平時是不會去掃床底。倘若不是自己恰彎腰下去撈鞋子,這信有可能還一直就這樣躺在那裏……

董家案子翻轉之後,他沒有立刻找過來,是怕她覺得他是在以恩相挾?然後很快,靈州的事起了,他是預料到自己要離京了,這才終於決定用這樣的方式來向自己告白?隻是,也未免太過含蓄,太過曲折了些……

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這封信會到現在才被自己的看到的吧?

終於明白那天從永壽宮出來後,他為什麽會那樣望著自己了。想象著他當時的心情,繡春忽然覺得略微有些難過。再轉念一想,即便當時自己就看到了這信,她會照他所說,穿了綠衣去見他?

她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子,最後終於勉強得出了否定的結論。

所以……這封信是早被她看到還是晚被她看到,對寫信人來說,其實並沒有什麽分別。

這樣一想,繡春覺得自己再弄什麽難過心情的話,簡直就太假了。沒必要。睡覺睡覺!

……

第二天,繡春頂了兩個熊貓眼起身,一臉的倦容。吃早飯的時候,一句話也無,隻低頭,躊躇著要不要立馬就開口跟祖父說自己同意那門親事的話,陳振倒是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仔細看了眼,搖頭道:“怎的氣色這麽差?昨晚都在想那事兒?也沒逼你立時就給話,你再多想兩天也成。”

其實按他心思,簡直恨不得繡春立馬點頭才好,因在他看來,這門親事簡直就是喜從天降,再般配不過了。隻是有了從前兒子的那次教訓,加上也是真心疼這個孫女,生怕逼迫得緊了會惹她不高興,這才口是心非地故作開明之狀。

繡春聽他都這麽說了,忽覺鬆了口氣似的,仿佛這樣,自己便有正大的理由可以再拖幾天開口了。便嗯了聲,低聲道:“謝謝爺爺。”

……

吃過了早飯,沒一會兒,天盛藥行的掌櫃便帶了收購好的麝香來了,他家的貨,都是直接購自四川山裏的獵戶。藥廠裏有個姓王的老師傅,前兩天也去了祈州藥市的,最擅長鑒別這類藥材,繡春叫了他來驗貨,順道也學了些鑒別技巧。送客後,轉到藥堂前頭,恰見進來了個男人,手上拿了包藥,重重拍到了坐堂的劉鬆山麵前,怒道:“劉先生,我女兒照你開的方吃藥,吃了兩天,不見好,這兩天反而更差!是不是你看錯了病開錯了藥?”

劉鬆山忙問姓名,得知後翻了下前日的診病記錄,“應該沒錯啊!照症狀看,我的診斷和藥方都是無誤的,要麽你再帶孩子來看看?”

男人拍桌,高聲嚷道:“她今日氣急咳嗽得更厲害!我婆娘領他去別家看了!我過來,就是要討個說法!我女兒要是有個不好,你們休想好過!”吵吵嚷嚷,一時引來了路過門口的不少行人圍觀。

劉鬆山見這人如此蠻不講理,一時有嘴難辨,看見繡春現身,忙投來求助目光。繡春過去,問道:“怎麽了?”

劉嵩山道:“前日他家五歲女孩來看病,高熱氣急咳嗽,我診查後,斷定是麻疹並邪閉肺胃,便開了清熱解毒的方劑。此刻他卻說發熱咳喘更厲害,頗是不解。”說罷遞過來診病記錄。

繡春安撫了幾句那男人。看了下記錄,覺得劉鬆山的診斷用藥並無誤,想了下,目光落到了那男人手上拿的那包藥,便問道:“你的孩子在我家看病,這藥也是本堂抓的嗎?”

男人立刻把手上的那包藥遞了過來,“自然!怕你們抵賴,我把剩下的藥包也帶來了!瞧瞧,上頭有你們金藥堂的戳記!”

繡春接了過來,打開藥包,一樣樣翻檢查看過後,心中了然,忍不住搖了搖頭。

那男人得意洋洋道:“怎麽樣?沒話說了吧?趕緊賠錢,我還趕著要再替孩子看病!”

繡春拈出藥包裏的一片犀角:“劉先生的方子裏,寫了要犀角。隻要是藥行的人,就知道指的是哪種。便是不用暹羅角,雲南角也成。因這兩種才是真正的犀角,性涼,治多種熱病。萬萬不能用廣角代替。廣角價廉,但性熱,不能用作藥。你這藥包裏的犀角,分明是廣角!你給你的孩子吃了假藥,她的病怎麽好得起來!”

“假藥?”那男人跳了起來,後頭的人也議論紛紛起來。

繡春皺眉道:“分明是你貪圖便宜,拿了我家的方子去別地抓的藥!想訛幾個錢,還特意弄了我家的包紙來蒙混。我給你瞧瞧,真正的犀角應該是什麽樣的!”

她話音剛落,便有夥計急忙取了犀角過來,兩種並排相比,果然,不用辨味,光是顏色質地,瞧著就明顯不同。

那男人家裏不寬裕,婆娘前日確實是心疼藥錢,又是個女兒,也不特別金貴,便去了廟會的地攤抓藥。見吃不好,想著來金藥堂訛錢,這才弄了張帶金藥堂戳蓋的舊紙包了藥找過來尋事。不想這麽被戳破,見周圍人指指點點麵帶鄙夷之色,臉頓時漲得通紅,訕訕地低頭下去,拔腿就要走。

“站住!”

繡春叫了一句。

那男人忙回頭,擺手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實在是家裏窮,沒辦法了。求求大小姐,千萬不要送我去見官!”

繡春看了眼他破舊的身上衣衫,皺眉道:“把你女兒趕緊帶過來再看下。病情耽誤不得!錢不夠的話,可以先賒你,年底前還就行了。”

那男人一怔,臉更是紅了,垂下頭去低低道了聲謝,急忙便轉身回去。

圍觀的人紛紛讚歎金藥堂行事厚道,繡春看了眼,正要回後頭去,忽然瞧見門口不知何時鑽入了個小孩,正用那種熟悉的鄙夷目光瞧著自己,竟是蕭羚兒。隻是此刻,穿得像個尋常富家小公子而已。

繡春一怔,急忙上前,壓低聲問道:“你怎麽來這裏了?

第55章

蕭羚兒不應,隻皺眉打量了下金藥堂內裏,鼻孔裏哼了聲氣:“就讓我在這說話?”

方才聚在裏頭的路人漸漸已經散去。繡春往外張望了下,見不遠處立了兩個人正看著這邊,瞧著像是改裝的太監。也不知道這唐王世子忽然跑自己這裏來做什麽……

“世子是偷溜出來的?”

片刻後,繡春將他帶至藥堂後,問道。他不應,經過天井的時候,有些好奇地東看西看,注意力被養著蠍子的池子吸引,跑過去趴在沿邊往下張望,又徑自去拿了邊上的一根竹竿去挑裏頭的蠍子玩。

繡春無奈,隻好站在一邊等,也不去催他。等他玩夠了,最後總算肯跟她進了會客室。

繡春叫下人送來茶,蕭羚兒喝了一口,呸地吐了回去,一副嫌棄的樣子。

繡春暗暗翻了個白眼。隻他是皇家之人,前次又幫了自己的大忙。此刻也拉不下臉。便當做沒看到,仍麵上帶笑,耐心地等著。

“前回我幫了你個大忙!”蕭羚兒終於肯說正事了,“這回,你也要幫回來!”

真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繡春難掩驚訝――是真的驚訝,不是假的。

“世子說笑了吧?我能幫您什麽忙?”

“你先說,應不應!”

繡春又不傻。什麽都還不知道,哪敢貿然說好。便笑道:“您祖母是太皇太後,父王是唐王殿下,有什麽事不能解決?我哪裏有什麽能幫得到你的地方?”

蕭羚兒盯她一眼,終於慢吞吞道:“我要你幫的忙,很小很小。明天你上路去往靈州時,隻要把我藏在你的箱子裏就行了。”話說完,見繡春一臉莫名地看著自己,不耐煩地解釋道:“我三叔**病又犯了!太醫院的老頭子商量著讓你過去!明天就動身!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言簡意賅,繡春立刻聽懂了。心忽地一下,便似有些縮緊。

蕭羚兒見她沒反應,立那裏仿似在發呆,忍不住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到了她跟前道:“前次要不是我仗義,你的那個什麽朋友還想全身而退?現在輪到你報答我了!就這麽點小事,你不會不點頭吧?”

繡春終於醒悟了過來。勉強按捺下心裏因了乍聞這消息而生出的那種不安。先打發了這算計著蹺家的孩子要緊。

什麽小事一件!別說她不一定會去,就算真的去,她也必須是在*****的情況下,才會照他的指使把他給捎帶走――這要是被發現,自己的罪可不輕。

“世子,”她的笑容更親切了,“我不會去那邊的。您也千萬別想著過去。京中多好。那地方聽說千裏黃沙,裏頭到處是死人的骨頭,進去了就出不來!”

蕭羚兒撇了下嘴,“少跟我來這個!反正你過去的話,一定要帶上我。要不然……”

他嘿嘿笑了兩聲,眼珠子四下亂轉,完全是耍賴的架勢。

繡春後背一毛。知道這小魔星什麽事都幹得出來。趕緊道:“世子,我是說真的,我不會去的。我不是太醫院的人,魏王雖是親王,但也不能強迫我過去的,是不是?”

蕭羚兒盯了她一眼,忽然麵露不平之色,嘖嘖道:“女人啊,真真是叫人齒冷心寒!瞧瞧你,聽到我三叔犯病的消息,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我可真替我三叔冤啊!大冬天的跳下水去撈你,結果撈出了個沒良心的女人!”

繡春聽著有些不對,略微一怔,“你說什麽?”

“我說,我三叔白救你了!去年在蘭台,你腿滑掉下了水,就是我三叔下水撈你起來的。他如今犯病了,你不思恩圖報便罷,竟還這樣一副沒事兒的樣子!他現在又犯病,說不定就是那會兒落下的毛病!”

繡春驚詫萬分,立著一動不動。

蘭台的那次落水,她自然記得清清楚楚。醒來後,聽說是個太監救了自己,過後,還特意找了過去送了謝禮。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你說的都是真的?”

她回過神,立刻追問道。

蕭羚兒的兩條眉頭蟲子般地上下 ,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自然是真的!那會兒你被他撈出來,我親眼見你渾身的,說不定被他摸也摸遍了……你早就是我三叔的人了,還端什麽啊!如今他有難,你還不去,簡直天理難容!”

她明白了,為什麽那會兒他的腿好端端地忽然會犯病。原來真正的原因……竟是下了冰水所致。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過後他對自己的態度忽然就起了微妙的變化,以致於讓自己對他生出了誤會。想來那會兒,他便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秘密,隻是自己渾然不知而已。

刹時,她胸中百感交集,什麽話也說不來了。

“喂!聽到了沒!要帶我過去的!到了那邊,我就說是我自己偷偷藏進去的,和你無關!”

蕭羚兒見她仍是一聲不吭,急得伸手在她眼睛底下亂晃,企圖喚回她的注意力。

正這時,外頭傳來一陣伴隨了腳步的說話聲。繡春回頭,看見祖父竟陪了林奇邁步進來了,後頭還跟了個身穿武將常服的青年男子。兩邊人一對目,都是一怔。

陳振不認得蕭羚兒,那倆客人卻認得。見他竟在,大為訝異,急忙過來見禮。林奇小心地問道:“世子,您怎會在這兒?”

蕭羚兒臉色有些難看,沒搭理,隻朝繡春投來個“警告你不準泄露好事”的眼神,昂頭去了。

等那小孩走得不見了人影,林奇咳嗽一聲,笑道:“繡春也在,正好。今日過來這事,正和她有關。”

陳振還不明所以,更不曉得這個瞧著表情嚴肅的朝廷武官跟著林奇跑來自家做什麽。忙招呼入座,待上過茶後,林奇便道:“這位裴小將軍,乃是涼州裴刺史的族弟。”

陳振忙道久仰。裴淡淡點頭,維持自己麵癱狀的同時,偷偷打量了下一邊的這個美貌女孩。

林奇想說什麽,繡春已經心中有數了。果然,見他麵帶憂色,巴拉巴拉地說了一堆後,道:“三月中殿下離京前,一切都還好好的。我特意教導了隨軍軍醫,讓定期照咱們先前的法子上藥推拿。不曾想到了那邊,據裴小將軍說,殿下竟又犯了舊疾,十分嚴重,軍醫束手無策。如今那邊的局勢,又一觸即發的,可想有多急人了!我j□j無術,太醫院裏,蔣太醫他們怕萬一治不對症,去了反而貽誤時機。商量一番後,一致覺得還是你去最恰當了。“他轉向已經微微變了臉色的陳振,“不知老太爺肯否放人?陳姑娘意下如何?”

林奇說到最後的時候,心裏其實一直也還有些不解。

裴數日前才從靈州趕回上京,此番回京目的,是要押送一批軍中急需輜重去往靈州,明日便要動身,可謂十萬火急。他也帶來了魏王再次發病的消息。內閣忙讓太醫院派人,緊急趕赴過去。昨天一直在商議此事。

讓胡太醫他們去,老實說,林奇不是很放心。在他看來,除了自己,就是金藥堂的那位大小姐是不二人選了。隻是此番不是在京中,而是奔赴千裏之外前線靈州。雖說是替魏王殿下去治病,但考慮到對方畢竟是個大姑娘,總是有些不便,料想陳振也不願意。林奇為人厚道,便想著自己過去算了。沒想到他剛一開口,竟遭這個裴小將軍的一口否決。他雖沒明說,但聽意思,竟是非要陳家的那位女郎中過去不可。林奇不解。但見對方死活不要自己,也就隻好上了陳家的門,開口了。

……

林奇此刻在腹內嘀咕,這個看起來麵癱的裴小將軍,見對麵陳家老太爺的臉色唰地變得不大友好,心裏其實也在大呼冤枉。

真的不是他在故意為難人家。而是奉命行事。指使他這麽做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叔叔兼上司裴度。

他離開靈州前,那裏雖厲兵秣馬,到處是緊張的備戰氣氛,但魏王殿下明明好好的。除了不大說話、有幾次他半夜起來解手,撞到他獨自一人對著月亮不去睡覺外,別的都很好――反正他從前一貫也不怎麽說話,偶爾興致來了,也會對著月亮吟幾句詩什麽的,所以在裴看來,魏王一切都好就是。但是在他奉命回京的前一天,裴度忽然叫了他過去,說殿□邊的這個軍醫不頂用,讓他回京後,捎帶個郎中過來。裴自然遵命。不想他又加了一句:“別把太醫院裏的老頭子給我拎過來。要金藥堂的那個女郎中。記住,一定要把她弄過來!”

裴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樣一個女郎中,追問了幾句後,便問道:“她是女的,幹嘛要她來?多不方便!”

裴度說:“殿下的病隻有她能治。”

“殿下什麽病?”他追問。

裴度嘴巴張了下,隨即瞪他一眼,“你小子不懂!問那麽多幹什麽?”

“萬一人家不肯來呢?”

“你說殿下犯了舊疾就行了!總之,綁也要給我把她綁過來!”

他叔叔粗聲粗氣地道。

於是魏王殿下就這樣“被犯舊疾”了。至於自己的叔叔,他幹嘛非要自己把這個女郎中給弄過去,老實說,他到現在也還是摸不著頭腦。

……

陳振怎麽也沒想到,好好的,忽然竟冒出來這樣一樁事。要自己的孫女去千裏之外的前線靈州!

倘若昨天的贅婿上門是天上掉餡餅的話,現在這消息就是天上炸驚雷了。剛揣了一夜還沒熱乎的餡餅頓時被炸得成了沫沫兒。

他急忙看向林奇,連裝模作樣的話也不說了,連連擺手,焦急地道:“林大人,這如何使得?繡春是個女孩,去那種地方,這怎麽成事?派旁的人去也未必不成啊!還望林大人多多體恤啊!”

林奇看了眼裴,見他仍是麵無表情的,絲毫沒通融的意思,壓下心中的愧疚,歎道:“殿下的舊疾,老太爺你也曉得,一旦發作,那種痛楚,非常人能想象。先前也就隻有我和繡春二人能對付。本來呢,這事無論如何也該我應承下來的。偏我剛老家回來沒多久,太醫院裏事多得緊,太皇太後那裏也時常召用,實在是出不去,這才沒奈何,隻能讓繡春去了……”他瞥了眼微微垂眼,始終一語不發,也看不出什麽明顯表情的繡春,“所謂醫者父母心,更毋分男女,能者居上,這道理,繡春應也知道。殿下為了社稷百姓不顧病體,毅然遠赴邊關,咱們這些做臣民的,自也當盡一分心力才對……”

陳振啞口無言了。

這樣一頂大帽子壓下來,他心裏就是有再大的不滿,也是張不開嘴了。

裴再次偷偷看了眼坐自己邊上的那個女郎中,忽然覺得,自己叔叔的這個命令好像下得也不錯。一下站了起來,一錘定音:“那就這樣了!軍情緊急耽誤不得,明早便動身!”

第56章

裴皞話音剛落,陳振和林太醫的目光便唰地落到了繡春的身上。

她終於慢慢站了起來,迎上了裴皞的目光,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知道了。明早我會隨裴將軍一道上路。”

她說話時,神情平靜。聲音略微有些低沉,但吐字卻十分清晰。

裴皞一怔。原本以為她會不情願。但看她現在這樣子……

好像沒有不願,但也看不出情願……

算了,去那地兒,征夫勞役都是被迫,她又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反正,已經聽到了她的肯定答複,也就表示自己完成了上司交代下來的這樁特殊任務,這就夠了。

他朝她點點頭,轉身大步而去。

……

當夜,陳家燈火幾乎徹夜不滅。繡春忙忙碌碌,最後收拾出了四五口的箱子。除了裝自己日用換洗之物的那口小箱外,剩下的,全都裝了用於外傷處置的紗布、止血鎮痛類藥物以及別地兒不大容易見到,但她覺得相當好用的心得藥。

陳振氣惱了半晌後,已經無奈接受了這個現實。但過來的時候,看到她弄了這麽多的藥帶過去,還是有些意外。這簡直就像是要深深紮根下去的樣子。麵對祖父疑惑的目光,繡春微微笑道:“人既然過去了,藥也帶些去吧。那種地方,流血犧牲的多了,有些藥卻未必有。我見到了,要是能幫,總還是要幫的。”

陳振視線掃過那幾口裝了滿滿藥材的箱子,搖頭道:“繡春,你若是男兒身就好了。偏生就了女兒身,做的卻盡是男人事。算了,方才林大人說的也沒錯。倘若沒殿下,你外祖沉冤也無法得以昭雪。他對咱們家有恩,於公於私,咱們也該回報。就當這是回報吧。你去了後,諸事要小心,早日歸來,爺爺在家等你。至於這議親之事,也就隻能等你回來後再說了。想來你舅父他們應能諒解。”

繡春點頭,應了下來。

次日一早,陳振帶了家人,親自送繡春出了西城門,在那裏與裴皞押送輜重的軍隊匯合,祖孫二人話別,陳振目送她,直到隊伍的最後一輛車駛出了視線,這才歎了口氣,轉身回城。

……

裴皞領的這支輜重軍隊,人數近千,以騾馬為腳力拖車,裝載器械、糧草、被服等軍需物資。從上京一路西行,因輜重的關係,速度有限,估摸下月才能到。

繡春此次出行,自然恢複了男裝打扮。也算是得到裴皞的優待,獨自占了一輛還算整潔的小車。出發之前,她一直記著昨天蕭羚兒的事,唯恐他真的會趁人不備鑽進自己的箱子,不但一一加鎖,還特意檢查過自己坐的車,見一切無礙,這才放心了下來。想來昨天的舉動,應該是他一時興起所發而已。如此,這浩浩蕩蕩的輜重隊伍,晝行夜息,一路朝著目的地行進。

路上自然無聊。繡春便靠帶出來的幾本書打發難熬的時間。有時候看著看著,她也會走神,思緒飄忽到那位魏王殿下的身上。

這個裴小將軍似乎對蕭琅再次發作的病情並不十分清楚。昨天,她趁了中途歇息的時候,向他詢問詳情,他語焉不詳,隻含糊地說,挺嚴重的,然後就岔開了話題,主動跟她說自己在靈州之時的一些見聞,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與那天初見時的麵癱狀相比,判若兩人。弄得繡春的一顆心始終有些懸著。

上一次,他病發,是為了救自己,下到冰水裏所致。這一次,到底又是為了什麽?已經到了怎樣的程度?尤其在這種特殊時期,會不會影響他的日常行為?

想到這個不讓人省心的病人,她就覺得一陣陣的煩躁,什麽書也看不進去了。

第三天,離上京有數百裏了。傍晚,輜重隊伍停下過夜,繡春遠遠看到那個裴小將軍正在巡看前頭的車輛,邊上沒幾個人,想起上次問了一半無果的事,便想再過去問個清楚。經過一輛裝載了被服的車時,腳前忽然落了根被啃得光禿禿的雞骨頭,一怔,順著那骨頭來的方向看去,見蒙在車身外頭的那塊青氈布竟從裏掀開了一個角,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正露了出來,冷不丁看到,嚇一跳。再看一眼,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動彈不得。

竟然是蕭羚兒!

兩個士兵朝這邊走了過來,氈布角立刻落了下去,平整如初。繡春彎下腰去,裝著去拍自己鞋麵上沾著的塵土。等那倆士兵過去了,靠近車子,壓低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

氈布沒被掀開,裏頭隻傳出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你不帶我,我就自己想辦法。沒你我照樣行!”聲音裏聽起來來帶了絲得意,忽然一頓,仿佛想起了什麽,接著又聽他道,“你這膽小鬼。我知道你不敢應,幹脆自己跟了過來。我告訴你,這和你真的不相幹。你要是敢告訴別人,你自己知道……”充滿了威脅之意。

繡春一個頭兩個大,咬牙道:“既然這樣,你自己老實待裏頭就好了,幹嘛讓我知道?”

“我餓死了!”裏頭的聲音繼續,“帶出來的東西都吃完了,我餓了大半天了!趕緊去給我弄吃的來!”

繡春牙根發癢,立著不動。

“我真的好餓……”裏頭的聲音一下又轉得帶了些哀求味道,“我躲這裏,又悶又熱,你就忍心不管我嗎……我可是幫你救過那個個誰誰的……還有,你千萬不能讓人知道我躲在這兒……要是我被送回去,我就活不成了……”聲音愈發可憐兮兮。

繡春終於敗下了陣。去自己的車裏包了些帶出來的吃食,等天暗下來,兜在懷裏,觀察過四下後,偷偷摸摸地送了過去。一隻手從氈布角落裏飛快伸了出,接過食物後,倏得縮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水!你想噎死我啊!”

繡春給他送了水。

“呼——”

終於,他聽見裏頭的人發出了一聲舒服般的歎聲,“今天就這樣吧。這裏不用你了!明天繼續給我送吃的來!”

雖然看不見,但聽他口氣,也可以想象他此刻說話時的那種動作和神態。

繡春再次咬牙。

……

這個蕭羚兒,他竟然真的這樣偷溜出京上路了。繡春自然不清楚他幹嘛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跟著去靈州那種破地方。為了達到這目的,甚至願意這麽委屈自己——現在天開始熱了起來,一直躲在那輛裝了被服的車裏,別的不說,便是悶熱,想來這滋味也不大好受。

她有些同情他,但覺得應該把這事報告給裴皞才對。

唐王世子丟了,京中找人恐怕已經找翻了天吧?

繡春躊躇過後,第二天,還是決定這麽做了。

這個小魔星,他要是被送回京中,自然不會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活不成了。但他要是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失蹤,等下個月到了那邊,由蕭琅再傳消息回去的話,中間這段不算短的時間內,因了他的這舉動而受牽連的人必定不在少數。尤其是,他失蹤前的一天,還去過金藥堂找自己。倘若這事被得知了,祖父必定要遭問訊。

……

裴皞聽了她的話,遠遠看向那輛輜重車,表情驚詫萬分,拔腿要過去查看時,繡春搖搖頭道:“將軍何妨作不知,派個人回京送信就是了。到時候等人來,帶他走便是了。”

裴皞一聽,覺得有理,讚道:“還是你想得周到。那就這麽辦!”

……

接下來幾天,繡春照舊給他送吃食,估計半夜時分,他自己也會偷溜下來去放風。因有個士兵曾報告,說昨夜恍惚看到個小孩在前頭不遠處晃悠,等他想靠近看清楚時,那小孩哧溜一下不見了。裴皞隻裝作不知。一邊繼續前行,一邊等著後頭的消息。

幾天之後,京裏來的人便趕到了。帶了唐王的口訊,說世子既然這麽想去,那就讓他去。

這個反應,讓繡春有些驚訝。她也無意揣測唐王的心思。很快鬆了口氣。當即與裴皞一道,去了蕭羚兒藏身的那輛車子前,對著裏頭道:“世子,好出來了。”

裏頭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剛吃過沒一會兒!沒叫你來!”

繡春道:“我是說,您接下來可以坐車了。不用這麽委屈。”

過了一會兒,氈布角唰地被掀了起來,鑽出一個頭發蓬亂的小腦袋,一眼看到對麵立著的裴皞,猛地睜大了眼睛,隨即瞪向繡春,一臉的怒容:“這什麽意思?”

繡春把經過說了一遍。蕭羚兒的臉色微變,恨恨瞪她許久。漸漸地,怒色褪去,神色裏忽然掠過一抹淡淡的失落之色,隨即哼了聲,抹了把臉,朝著繡春鄙夷地道:“我就知道你這種人靠不住!”從身下那一堆被服裏鑽了出來,一下跳到了地上,長長伸了個懶腰,“還是外頭舒服!”說罷在側旁人驚詫的目光之中,大搖大擺地往前而去。

裴皞到了近前,查看車上的被服,見他容身處附近一片 ,被掏出了個大洞,近旁的被服之上,布滿了油漬汙痕,瞪了片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

接下來一直趕路。蕭羚兒一路之上很是鬧騰,大約恨繡春泄露他行蹤,老是尋她的事。繡春挺淡定,反裴皞一個頭兩個大,巴不得早些到,好趕緊把這熊孩子甩給他三叔。

一個月後,終於靠近賀蘭。

賀蘭地勢高峻。這片地域,也以此山為界,過去西北向的靈州一帶,自然條件惡劣,氣候幹燥,冬夏氣溫懸殊,風大沙多,再過去,就是與西突接壤的沙漠地帶。而賀蘭東部,則是廣袤的平原,素有塞上魚米之鄉的美稱。漸漸靠近靈州之後,這種感覺更加明顯。有時候走一整天,視野裏除了無邊無際的半沙化草甸和牧群,就再也沒別的景象了。

靈州過去,就是涼州,再往西,還有甘州、肅州、西州,下麵分布了十八個軍鎮。這些都是朝廷為穩定邊線而設的軍事重地,統一歸安西都護府管轄,都護長官便是賀蘭王蕭琅。

這了這一帶後,行進速度開始緩下來。裴皞照先前的指令,陸續將輜重分派給得訊前來迎接的近旁軍鎮,有時候一停就是一兩天。繡春記掛蕭琅的病情,有些心焦,便向他提議可否先讓自己徑直去往靈州。裴皞便挑了一行幾十人的一支隊伍,押送一批靈州急需的物資,護送繡春和蕭羚兒往魏王王帳所在的靈州去。據說,緊趕著些的話,四五天就能到了。

蕭羚兒一路過來,旅途枯燥辛苦,起先的興奮和新鮮早過去了,聽說很快能到,很是高興,急忙催促上路。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一行人沿著軍道到了山邊之下的一處草甸側。附近半沙半林,野草繁茂,長至人的膝高。停下來小歇吃幹糧的時候,前頭草叢裏出現了一群岩羊,通體灰黃,生兩隻碩大的彎角,嘴邊一圈白毛,模樣十分憨厚可愛。蕭羚兒驚叫一聲,急忙抓了先前在路上叫裴皞給自己做的一副弓箭,悄悄靠過去要射。岩羊受驚,四下逃竄,蕭羚兒發狠去追,嘴裏呼呼地大叫。

繡春生怕他跑丟了,急忙起身去追,一邊追,一邊叫。跑出去差不多一百多米遠的的樣子,蕭羚兒總算停了下來,懊惱地朝羊尾巴丟了塊石頭。

繡春扯了他回去,沒走幾步,忽然聽到前頭起了一陣呼喝之聲。抬眼望去,見草甸的那頭出現了一群騎馬的人。披頭散發,麵容凶惡,全部手持馬刀。像是突厥人,但與普通的突厥人,樣子看起來又有些不同……

“黑勒人來了!快躲起來!”

領頭的軍官立刻認了出來,見對方人數竟有五六十之眾,臉色大變,一邊喝令士兵迎戰,一邊回頭對這繡春和蕭羚兒大吼。

黑勒人隻是當地對這些流賊的一個慣稱而已。成分構成十分複雜。有突厥人,有從前被突厥吞並後流竄的其餘種族人,也有部分漢人,平日以劫掠為生,躲藏在本朝與突厥尚有爭議的無駐軍地帶,實施劫掠後飛快離去。猖狂之時,人數一度曾達數千之眾。本地百姓對這些流賊深惡痛絕。這兩年,因魏王的大力圍剿,人數銳減,禍患終於得以消解,平日不大能見得到了。沒想到這時候,在這裏竟會遭遇!

黑勒人呼嘯發聲,很快策馬到了近前,士兵們也是訓練有素,雖人數不敵對方,但立刻 兵刃,轉眼便殺到了一處,很快,就有人倒地不起,血肉橫飛。

繡春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樣的 廝殺場景,驚呆過後,立刻拽了同樣看得臉色發白的蕭羚兒,扭頭便飛快往草甸深處去,想要找個地方躲藏起來。隻是身後已經追來了一個發現了他們的黑勒人,手中高舉閃閃馬刀,形容恐怖。

“快分頭跑!你往那邊去!”

繡春衝著蕭羚兒大吼。

蕭羚兒媽啊一聲,撒腿就跑。繡春彎腰撿起地上一塊石頭,朝那個黑勒人擲去。黑勒人目露凶光,立刻舍棄蕭羚兒,朝著繡春追了過來。

繡春拚命逃竄,隻是終究比不過對方的腳力,很快,距離就拉近了。此時那個軍官已經擺脫了與自己廝殺的黑勒人,帶了幾個士兵拚命朝這邊來,想要保護繡春和蕭羚兒。隻是終究晚了一步。他們還沒趕到,那黑勒人的馬刀已經舉掠到了繡春的頭頂。繡春腿腳一軟,整個人便摔到了地上,也算運氣好,恰這一摔,堪堪躲過了這一刀,隻被削去了一片頭頂結發,長發立刻飛散下來,狀如女鬼。

身後那黑勒人見一刀不中,再下一刀。繡春這下是再也閃避不了了。眼睜睜看著刀頭就要砍向自己,正絕望之時,忽聽噗的一聲悶響,那黑勒人喉嚨裏隨即發出一聲怪異的咯聲,整個人僵住不動。

繡春抬眼望去,看到一支銳箭從他的後腦 而入,黑鐵的尖銳箭簇穿透整個頭顱,從眉心處透出長長一截箭杆,染掛了模糊的血肉。

那人雙目暴突,目光中凶光消隱,隻剩呆滯。一道汙血,正沿著那人的眉心鼻梁滴答而下,布滿了整張臉,狀極恐怖。他手中的刀也墜地,整個人搖搖晃晃,最後朝著繡春摔撲下來。

繡 膽欲裂,尖叫一聲,往邊上打了個滾。終於避開了這恐怖的一撲。翻身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驚魂未定大口喘息,下意識地抬頭看向羽箭來的方向時,整個人驚呆了。

對麵,一匹戰馬正朝這個方向疾馳而來。當頭的那個人,身穿軍中高級長官的暗青色便袍,足下踏了馬靴,臂上懸了一張鐵弓。瞧著方才那救命的爆頭一箭,應便是他所發的。

讓她驚呆的是,這個人……他竟然就是蕭琅!

她坐在地上,仰頭呆呆望著他時,馬上的蕭琅也認了出來,這個披頭散發、方才憑了自己一箭死裏逃生的人,竟然會是她!極度駭異之下,手一鬆,弓便直直掉落在地,他也渾然不覺,策馬風一般地到她麵前幾步之外,猛地勒住了馬,彎身下去,對著還一臉呆滯表情的繡春厲聲吼道:“怎麽是你!這也是你能來的地方?”

第57章

繡春毫無防備,被他這一聲居高臨下的當頭怒吼嚇得打了個哆嗦。

她千裏迢迢而來,剛差點還丟了性命,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他舊病複發急召良醫。現在她應召,來了,這個人……劈頭竟就這樣對她怒吼!

他這種人,居然也會發脾氣?而且,雖然剛才是他救了自己沒錯,但也不至於這樣吧?這算什麽意思!!!

她定定盯著他。見他吼完了,翻身飛快下馬,大步飛奔到了自己麵前,俯身下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目光從她披發下來的頭頂飛快巡視到她的腳,見她並無損傷,這才仿佛籲出了口氣。

……

好像有什麽不對。

繡春的目光落到在他踏著黑色牛皮馬靴的一 上,回想起他剛才朝自己奔過來時的利索樣子,忽然仿佛明白了過來,頓時氣急敗壞,人還坐在地上,一把便拂開他停在自己肩上的一雙手,連話都說得不周全了,隻衝他嚷道:“你的腿呢?你的腿呢!”

……

蕭琅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也是有緣由的。最近邊境局勢開始緊張,頗有一觸即發之勢,原本被清剿得差不多了的黑勒殘餘便又糾集在了一起,再次開始襲擾居民,甚至有時還借地形之利,突襲押送軍資的小支軍隊。他們心狠手辣,來去如風,雖成不了大氣候,但對這一帶的居民和軍資往來,隱患還是不小。蕭琅前些時日分派軍隊在十八個軍鎮之間進行連續的巡查。一方麵檢查備戰情況,另一方麵,也在對黑勒人進行掃蕩。他自己也出了靈州,帶了支人巡視附近的塞口要道。恰就這麽巧,行至此處時,遭遇了這一場突襲戰,立刻率人圍剿。坐於馬上之時,視野開闊,留意到前方草甸近旁有一黑勒人舉刀在追前頭的人,眼見那人就要被追上,情況岌岌可危,立刻驅馬趕了上去,在那黑勒人下刀之時, 一箭,從後腦直貫眉心,一下穿透了對方頭顱。

前頭那逃過一死的人到底是誰,他原先並沒留意。見險情解除,後頭的戰鬥也差不多了,正要調轉馬頭,無意聽到那人發出一聲尖叫,叫聲入耳,竟十分地熟悉,心中一動,飛快扭頭看去,見那人連滾帶爬地翻身坐在了地上。雖披散著一頭被削下來的散亂長發,神情呆滯,但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竟然真的是那個他方才想到的那個人!

來這裏已經數個月了。哪怕那一次,被她不留任何餘地地拒絕了,他對她的思念也還是沒有間斷過。

她似乎對自己的靠近頗為抗拒,他早就覺察到了這一點。

他對人對事,向來看得不重。合則來,不合則去。但是到了她這裏,這卻失靈了。

哪怕知道她並不希望自己靠近,他還是決定試一試——為了自己的那顆被她牽動了的心。

她雖然沒說,但他明白,身份一定會是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一個極大障礙。所以在開口向她表白心跡前,他說服了閣老歐陽善,與他一道為當年那撥在二十年前蜀王謀逆案中蒙受冤屈的臣子翻案。

這件事,他原本就一直想做。如今提出來,隻是比原計劃要早了些而已。

包括董朗在內的那一撥大臣,之所以二十年來一直蒙受冤名,並非案情有多複雜,而是無人能替他們翻案。

這並不是一件小事。翻案,就意味著對先皇,也就是他父皇的否定,更會遭到當年在這事件中為了投先帝所好而推波助瀾的一幫大臣的反對,比如,另位顧命大臣傅友德。

但他做了。在另位監國親王中立,歐陽善表示支持,傅友德一人反對無效的情況下,他力排眾議地去做了,最後成功了。

該正名的正名,該撫恤的撫恤,該召回京城做官的召回。塵埃落定之後,他忽然又有些猶疑。生怕自己這時候開口,會被她認為是在挾恩求報。所以他決定再等等。然後一等,就等來了西境鄰國異動的消息。

那段時間,他一直在暗中留意她。知道她配製出了麻醉藥用於鹿茸采割。知道她去了祈州。也知道她一直忙忙碌碌,瞧著完全已經把自己丟到了腦後的樣子。

那會兒,他終於沉不住氣了。因明白,自己應該就快要離京了。所以終於決定向她表白。

以筆向她傾訴心情,在他看來,比自己當麵去向她告白要好。有些話,當他麵對她那雙眼睛的時候,不是忘了說,就是說不出口。

當然,結果是毀滅性的。

他已經不想再去想那一天,懷著忐忑與期待的自己在看到她穿了身藕荷色衣衫時的那種心情。簡直就像被一板磚給拍到了牆角,麵壁長蹲不起。

她為什麽不穿綠衫?為什麽不穿綠衫?為什麽?

因為她對自己無意,不想他繼續靠近。就這麽簡單。

他收拾收拾破碎的心情,出了京,到了這裏。

送出那一封情書前,他原本對自己說,倘若她拒絕了自己,那麽他也會就此掐了心裏的那種念想。

他不想再因自己的不當舉動給她的生活造成影響。她本無憂無慮,擁有一身超凡醫術,天生就該成為金藥堂的繼承人。那樣她會很開心的。

但是思念,壓在心底越深,便如發酵越甚的醇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發現自己非但沒有把她忘記,她的一顰一笑,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反而愈發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與心底,揮之不去。

前兩天的有一晚,半夜醒來後睡不著了。黑暗之中,他甚至萌生出了這次回去後,就無視她的決定,不管不顧地先把她弄到手再說的邪惡念頭——這對他來說,輕而易舉,隻要他想。

實在是太想她了!

想象著把她每天綁在自己身邊,想怎麽看就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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麽看……,誘惑簡直無法抵擋。

然後現在,他居然真的看到了她。

日思夜想的一個人,以為她此刻應遠在千裏之外的,卻忽然這樣出現在自己麵前。他的第一反應,該是欣喜若狂。但是沒有。那種難以置信的驚駭感過後,他竟然一下怒不可遏了。

他對人極少這樣失態。

想想看,倘若不是他正好到了,又恰好看到她被人追逐,隨意驅馬過來放了一箭,現在該會是什麽景象?

橫屍血泊!

所以他對著她吼,隨即飛身下馬到了她近前,一把抓住了她。

萬幸!她除了模樣狼狽些外,看起來無礙。

他終於鬆了口氣。

方才的緊張與驚駭一旦消去,因了見到她而生出的那種狂喜便立刻開始冒頭。簡直恨不得大叫幾聲才好。見她始終那樣仰頭怔怔地盯著自己,這才驚覺自己方才態度十分欠妥。

本就已經受驚不小了,又被自己這樣吼……

他立刻後悔了。急忙壓下歡喜之情,正想先安撫她,不想她卻忽然變臉,衝著自己嚷“你的腿呢你的腿呢”,頓時莫名其妙,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遲疑了下,望著她道:“我的腿在啊?怎麽了?”

……

繡春從地上爬了起來。視線仍停在他的膝上。

很明顯,自己這是再一次被耍了。一點事都沒有,他竟捏造出“舊疾故犯”的消息,硬是把她從上京給提溜到了這個地方!

看著他一臉茫然的無辜樣子。她在心裏嗤地笑了起來:幾個月不見,人瞧著是瘦了些,隻這臉皮,倒是更加厚了起來。

“正常的情況下,你現在難道不是應該躺在那裏,等著我來給你治病才對嗎?”

她瞪著他,一字字地道。

“什麽?”

他愈發糊塗了。

她不再理睬他,隻轉過頭,朝著方才蕭羚兒逃竄的方向看去。見他已經飛快地朝自己這邊跑過來了。

蕭琅順了她的目光看去,再次大吃一驚,差點因為自己看花了眼。

……

草甸那頭的那場小規模戰鬥很快就結束了。黑勒人見賀蘭王率了他的騎兵竟從天而降,一時魂飛魄散,哪裏還有纏鬥的心思?且戰且退,除了死傷者,其餘很快便四下逃竄。

蕭琅這邊,傷了七八個人,有兩個情況比較嚴重,所幸無人喪命。繡春忙著替受傷士兵們包紮傷口的時候,蕭琅已經無奈接受了這個鬼見愁侄兒也跟了過來的現實。並且從他繪聲繪色的描述中,很快就清楚了她為什麽會到了這裏的原因。難怪她剛才盯著自己的腿看時,露出那種怪異的表情。

裴皞自己,絕不敢自作主張。到底是誰,竟瞞著他搞出了這樣的事?難道是裴度?可是他又是怎麽知道自己心思的?

侄兒還在他跟前哇啦哇啦地比劃著方才的驚魂一幕,蕭琅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不遠處那個正忙碌著的背影上,心裏一陣陣地打鼓。

顯然,她已經怒了。隻是在努力壓製情緒而已。倘若可以的話,他估計她會拿根棒子敲破自己的腦袋。

也是,換成誰,被人一而再,再二三地用同一個爛借口騙,都會不高興。

自己有過裝病博取她同情的不良記錄,這一回,要是他跟她說,就在見到她麵之前的那一刻鍾,他對此還是絲毫不知情的。她會信嗎?

……

當晚,一行人暫時落腳到了距離最近的朱雀軍鎮上。

軍鎮因了當初設置的特殊目的,與尋常城鎮不大相同。更類似於一個有固定建築的大兵營。裏頭也有居民。但人數不多。

繡春草草吃了送過來的晚飯後,仍繼續忙碌。先前在路上,對受傷士兵的傷口不過做了簡單的包紮。現在落腳下來了,她與本鎮聞訊過來的軍醫一道,又開始重新處理。尤其是那兩個受傷比較重的,有些棘手,需要點時間。等完畢之後,已經有些晚了。

這裏的白天,氣溫已經開始讓人有炙熱的感覺,但入了夜,卻是十分涼爽。連頭頂的那輪月亮,瞧著也比上京的要金黃圓碩些,清輝撒滿了大地。

她迎著夜風,回到自己被安排下來的暫居住所時,看見小院落的門外有個人。頎長的身影在月光下靜靜不動。似乎已經等了自己許久。知道是誰。她並沒停下來,徑直經過他麵前時,聽見他忽然開口道:“我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你可能不信。但這件事,我先前確實毫不知情。要是我早知道,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來的。這裏不安全,並不適合你留下。且過些時候,可能會有一場大戰……”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微微側過頭,看向了他。那雙曾被他用心描繪過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著如水般的婉轉眼波。

當然了,這一切都是他的錯覺。他自己也知道。

他極力壓下心中湧出的那種帶了強烈不舍之意的滿滿柔情,聲音平平地繼續道,“晚上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去。”

倘若可以,他自然恨不得她時時刻刻就在自己身邊。但是……她應該是被迫才來這裏的。而且,他的理智很清楚地告訴他,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他默默望著她在月光下的那張臉龐,等著她點頭。卻見她淡淡地道:“我先不走。”

蕭琅心跳忽地加速。

她仿佛感覺到了他的變化,瞟了他一眼,隨即微微蹙眉道:“方才遇到個傷口嚴重感染的傷者,已經全身高熱,神誌不清了,再不處置,恐怕就要死了。等我先處理完再說吧。”

第58章

繡春口中的這個傷者,是個才二十歲的青年。在兩天之前的一次小規模衝突戰中,小腿先被長矛刺傷入肌,又蹚入積了陳年淤泥的飲馬河中,回來後傷口泛白,讓軍醫照常規處置了下,自己也並不在意。不想次日起,便覺傷肢沉重疼痛,體溫升高,脈搏加快,傷口處滲出含了氣泡的漿血。軍醫讓其服用敗毒湯藥,往傷口塗抹傷藥,一直不得用,到了現在,不但傷口情況愈發嚴重,連神誌也開始不清。繡春先前被去看他時,他當時正雙目緊閉,嘴裏胡言亂語,軍醫束手無策。

繡春判斷他應是感染了氣性壞疽,俗稱爛癤。是由於清創不潔,毒散走黃而出的並發症,說白了就是傷口細菌感染。這種病,通過開放性傷口接觸會傳染,來勢凶猛,到了後期必須截肢,否則就是等死。幸而這個病例,經她檢查,全身毒血症狀還未十分嚴重,傷口感染也隻限筋膜腔,未到截肢的地步。她叫人將他立刻與別的傷員隔離開來。這種時候,臨出發前帶過來的麻醉丸便有了用武之地。雖然還沒在人體上做過測試,但現在也顧不得這麽多了。傷者的傷口必須要盡快得到徹底處理。她照自己前段時間用動物測試後積下的經驗,讓傷者服下,進入麻醉狀態後,在軍醫的協助下,用配置的消毒藥水對軍醫平時用於治療跌打的刀具進行高溫殺毒後,破開傷口,將受累肌膜仔細地全部清除,過後敞開傷口,用藥水反複衝洗。等他蘇醒後,開了藥方。

結束了這個清創小手術後,繡春在朱雀鎮留了一天,觀察病人的情況,過了一夜後,見他體溫下降,傷口也無繼續腐爛現象,知道應該是控製住病情了,鬆了口氣。

這種相似病例,在軍中並不少見。軍醫先前處置過的傷者,十有八九,在半個月內都會死去。這一次,見這個上京來的女郎中用這種自己前所未見的手段救活了人,心中佩服,向她求教。繡春自然知無不言,詳細教導。蕭琅便發話了,說:“可否到靈州再停留幾日?我把軍醫全部召齊,煩請你統一教授這些手段。”

觀念的改變,最是不易。比如,繡春先前向朱雀鎮的軍醫強調隔離和處置傷口時消毒的重要性,他們先前雖親眼看過他的操作,也見證了效果,但大多還是不以為然,甚至有覺得太過麻煩,根本就不必要。倘若能集中宣講,再憑借來自於最高長官的力量,編製成軍中醫規,從上而下強行推廣開來,比自己苦口婆心勸說,效果不知道要好多少。

她沒半猶豫,立刻應了下來。

蕭琅朝她一笑。

……

兩天後,到了靈州。

靈州是這一帶人口最多,地域也最廣大的一個州府。蕭琅長駐此處,有安西都護衙署和他的宅邸,前後相連。建築自然比不上上京的奢華,但自有別具一格的沉穩大氣之相。

她和蕭羚兒被安排住進了都護衙署後頭私宅裏的院落中,蕭琅有事自去了。安頓好後,天色也有些暗了下來。一個姓楊的管事找了過來,恭恭敬敬地道:“陳小姐,等下殿下回來要泡的藥湯,煩請您去瞧瞧。”

繡春看他一眼,“不是有專門的軍醫負責此事嗎?”

蕭琅的雙膝雖然並無大礙了,但尋常的護理還是不能長時間間斷。繡春知道他離京前,林太醫曾培訓了一個姓吳的專用軍醫隨於他身邊的。原先說蕭琅舊疾複發軍醫束手無策,把她騙了過來。現在證明他無事,這種事,自然有軍醫去做。

楊管事道:“吳軍醫前些時日生病,無人能替他的事,一直勉強撐著而已。前幾天殿下出城,他便沒跟去。他聽說今日京裏來了良醫,便托人傳話給我,說煩請你代勞幾天。等他病養好,他再回來。”

繡春看了楊管事幾眼。見他表情隻是恭恭敬敬的,也看不出什麽端倪。想了下,便點頭道:“知道了。等下就去。”

……

繡春被引到了蕭琅的書房。據楊管事說,殿下先前都習慣在這裏讓吳軍醫上藥。此刻正在前頭與裴刺史議事,過後就會回來了。

楊管事和下人退了出去,書房裏便隻剩繡春了。

外頭天已經黑了。屋子裏上了燈。借了明亮的燈火,繡春四下打量了這間書房。有些禊賞堂的感覺。博古架的邊上,也懸了把寶劍。看起來低調而整潔。

等待的功夫,繡春到了書架前,想找本書看。上頭的書,排列整整齊齊,一目了然。正合他的習慣。她最後看中了一本,記住了它所在的位置,抽了出來後,視線無意落到了邊上的一個影青蕉葉紋飾落地大瓶裏。

這種大瓶,口闊四方,擺在書房裏,通常用於插放字畫卷軸之類的物件。此刻,這個瓶裏也斜斜插了幾幅卷軸,有一張卷得鬆開了些,露出了一角,瞧著像是一幅畫。

蕭琅工於書畫,繡春自然知道。他前次寫的那個壽字,雖然當時在祖父麵前,她口頭嫌棄,心裏卻也承認,確實是好。這幅畫軸,想來便是他畫的。

繡春盯著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好奇,回頭看了眼門口方向,見靜悄悄無人,終於伸手過去,抽了出來。

幹這事,她有一種窺人般的心虛感。略微有些緊張。

她攤開畫軸,隻看一眼,頓時便定住了眼。

畫裏是個綠衫黃裙的眼熟少女,正作側身回眸狀,雙眼若水,一點 ,神態似笑非笑,栩栩如生,端的是意態風流,躍然紙上。邊上題了一句:笑,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這不是自己在祖父壽宴那晚的裝扮嗎……

她的心怦地一跳。呆呆地看了片刻,又 了另副。打開,也是肖像。上頭畫的女子臉模,同樣肖似自己。隻不過變成了拈花而笑,神態嬌憨純真。再 一張,還是自己。看完全部,統統都是她。或喜或嗔,各種神態,各種情境。甚至有一副,還是她對鏡畫眉的樣子……

他……他不是忙得像條狗嗎!竟然還有閑情幹出這種事!

這算不算是在拿自己 ?

繡 怦怦跳個不停,臉都已經紅了。

……

前頭的蕭琅,現在還渾然不知書房裏發生了什麽,正在與剛剛趕到靈州的裴度議事。

他到靈州,前後不過十年,裴度從年輕時起,隨其父親裴老將軍,前後在此卻已經駐守了幾十年。所以很多事情,蕭琅對他頗是倚重。

議完了事,裴度神色放鬆了下來,起身正要告退,蕭琅叫住了他,開口徑直問道:“裴大人,裴皞回京的時候,是不是你讓他傳了我舊病複發的消息?”

裴度噫了聲,“那個金藥堂的女娃子已經來了?”

言下之意,就是承認了。

蕭琅搖了搖頭,“你假傳消息,先就不妥。再把她這樣騙來,更是不該。”

“殿下!”裴度毫不在意地道,“這有什麽不該?你喜歡她喜歡得緊。既然看中了,弄過來就是。哪裏那麽多的該不該妥不妥!”

蕭琅有些啼笑皆非地望著他,“裴大人,我何時跟你說過我喜歡她了?”

裴度看他一眼,臉上忽然露出一種促狹般的神情,壓低聲道:“殿下,有回我聽葉悟說,你大約看中了這女娃。既然看中了,我索性就代你把她給弄過來。你在這裏有她照料著,我就放心了。”

蕭琅一怔。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緒何時竟被下屬這樣窺破。頓時有些尷尬。

“殿下,她如今人也來了,你想怎麽樣,還不是你說了算!”

蕭琅苦笑了下,略微搖頭。

裴度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麽向來英明果斷的魏王殿下,遇到這個陳家女娃兒的事,就變得這麽磨磨唧唧,毫無男子漢的氣概。此刻見他還是這反應,心裏便撓癢癢般地難過,恨不得拿根繩子把這倆人綁在一塊兒才舒服。

“我也早吩咐過那個姓吳的軍醫了。等陳家女娃兒一來,他就不用來了!殿下你自己看著辦吧,別在小娘兒們麵前墮了咱們男人威風就行!”

裴度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搖頭自去了。

蕭琅獨自又坐了片刻,最後,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膝。

要是記得沒錯,晚上是要上藥的。吳軍醫若真的照了裴度的吩咐不來了,那就是她來代替?

一陣奇異的感覺,從他的小腹處油然而生,迅速傳遍了全身。

他站了起來,飛快往後頭去。到了書房外,見裏頭燈亮著,問了下人,被告知她真的就在裏頭,生怕她久等了,幾步並作一步地到了門前,推開了門。

……

繡春手上正拿著畫了自己對鏡描眉的那副畫,歪著腦袋盯著在看時,忽聽門被推開的聲音,一抬眼,見蕭琅竟邁步而入了,宛如做了壞事被人當場抓到一般,手一抖,手中的畫便啪地一下,掉在了她的腳下。

蕭琅見她手上掉了樣東西,望了過去。頓時也愣住了。

這幾軸畫,都是他先前有空時,陸陸續續所作的。除了那張綠衣回眸圖是照了壽筵那晚上所繪外,餘下的,都是憑了自己想象而畫的。因書房裏他的東西,進來灑掃的下人不敢隨意翻動,所以畫完後,也就插在了瓶中。方才一時忘了這事兒,直到此刻推門而入,正撞見了這一幕,這才想了起來。

女子對鏡畫眉,原本就是件私密的閨閣之事。自己憑空想象畫了不說,現在還這樣被對方給撞破了……

兩個人四目相對,臉都是一陣陣地發燒,直直僵在了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說不出的尷尬和窘迫。

第59章

繡春恨自己手賤,怎麽就忍不住去翻人家的隱私,結果就把自己給繞了進去。這下好了,該怎麽出來都不知道。至於僵在她對麵的魏王殿下,更是羞悔難當,倒不是後悔畫了那些畫,而是後悔自己怎麽就這麽粗心,見不得人的東西,就該藏藏好才對。這樣被她一頭撞破了,可怎麽辦才好?

終究久經沙場。他定了定心神,眼睛盯著還掉在她腳前的那副美女畫眉圖,訕訕地道:“這是我空閑之時,照著畫譜臨摹而作的……”

這神來一語,也挽救了繡春。她嗯哼了聲,順勢便彎腰下去揀起了畫,一邊飛快卷回去,一邊一本正經地道:“臨得不錯。殿下果然妙筆丹青。”說完,若無其事地插了回去。

僵掉的空氣,隨了這兩人心照不宣地各找台階下,總算又活了回來。隻臉還是各自有些發紅。蕭琅搓了搓手,正想著該怎麽再繼續下去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下人過來了,開口問:“殿下,可否這會兒就更衣?”

蕭琅忙道:“對,對,就這會兒。”一邊說,一邊急忙轉身,拔腳就走。

人去了一個,那種難言的窘狀頓時便也消了。繡春略咬了下唇,瞟了眼那堆美女圖,想象他作畫時的樣子,心裏忽然便湧出了一絲想要發笑的念頭,極力忍住了。也不敢再四下亂動,隻正襟危坐地等著。

過了一刻多鍾,等蕭琅換了衣裳回來時,繡春臉上的紅暈早已經消退,他看起來也比較正常了。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

與從前差不多。魏王殿下半坐半臥,繡春坐他榻側的一張矮墩子上。但是與從前又有些不同。殿下兩手空空,沒拿什麽道具。她低頭工作時,他的視線從那雙在他腿上靈巧活動的手上漸漸轉到了她的臉,定定地望著,再也沒挪開過。

她幾次抬眼,發現他都在看自己。被自己察覺後,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躲開。目光沉靜,又帶了幾分叫人沉醉般的溫柔。不知道怎麽回事,漸漸竟然開始心慌氣短了起來。

四下裏靜悄悄的,彼此的呼吸聲似乎也清晰可聞起來。

她的手心開始發潮,發熱,手腕也開始僵硬,動作變得機械起來。兩頰之上,剛剛才消下去的紅暈隱隱又浮了上來。

仿佛受了蠱惑,蕭琅一直凝視著麵前的她。

這會兒的她,臉蛋紅紅的,垂著眼睛,睫毛偶爾撲扇兩下,顯得這樣的溫婉可愛。

本來以為,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可以與她靠得這麽近了。沒想到現在,陰差陽錯的,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這不就是他所想的嗎?

“繡春。”

他情不自禁地開口了。

繡春停了手中的動作,抬眼望著他。

她的一雙小手,就這樣輕柔地停在了他膝上,像兩隻潔白而乖巧的白鴿,與他肌膚相貼,他清晰地感受著來自於她手心的溫熱與 。忽覺勇氣倍增。

“你方才看到的那些畫,其實不是臨摹的。是我照著你的樣子畫出來的。你喜歡嗎?”

他凝視著她,柔聲問道。

……

繡春沒想到他忽然竟又主動提這件事。而且這樣直白。

或許真實,永遠比遮遮掩掩更具撼動人心的力量。

倘若方才,她還覺得又窘又好笑的話,這一刻,心底忽然竟就有些軟了下去。

他把她畫得這麽美,或寫意,或工筆。連她自己也沒想到過,她在他眼裏,竟能如此千姿百媚。乍見到畫中人時,連她,在那一瞬間,竟也有呼吸被她美麗奪走的窒息之感。

她怎麽會不喜歡?

……

她仰頭,被動地迎著他的目光。微微張了下嘴,卻說不出話來。

“繡春……”

他的目光愈發溫柔了。又低低地叫了她一聲。聲音輕軟得仿佛一朵雲絮,讓她渾身肌膚起了一顆一顆細細的顆粒。

……

蕭琅已經坐起了身。他微微俯身向著她,凝視著她,手慢慢地朝她靠了過去,最後輕輕搭在了她那雙仍覆在自己腿上的手背上。

來自他掌心的溫度,仿佛一塊烙鐵,將她驚醒了。她下意識地想抽手,手剛一動,隻覺手背一緊,立刻被他反手包握住了。

他握住她手的力道並不特別大。似乎怕驚嚇到了她。但她竟覺自己手臂力氣都被抽光了一般,竟無力掙脫開來,隻能任由他這樣包握著。

她不安地飛快抬眼,這才驚覺不知何時起,他靠自己竟已經靠得這麽近了。她有些僵硬地梗著脖子,與他目光相交,眼睜睜看著他的臉朝自己一寸寸地壓下來,近得甚至已經能聞到他身上剛剛沐浴過後的那種味道……

“殿下,裴副將回了,要向您複命!”

正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蕭琅身形一滯,繡春如夢初醒。低低地輕呼了一聲,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呼地站了起來,倉促地道:“今晚差不多了……就這樣吧……”

她說完,轉身匆忙卷了自己的東西,飛快而去。

“殿下……”

剛才傳話的人現身了,恭敬地等著他的答複。

殿下這會兒誰也不想見。殿下現在就想殺個人。

“嗯。知道了。這就過去。”

蕭琅終於從喉嚨裏擠出這麽一句。

……

蕭琅是個行動派。三天前,他在朱雀鎮做出那個決定後,當時便派人用快馬傳令到十八個軍鎮。

這晚過去的第二天,距離最遠的那個軍鎮的軍醫們也趕了過來。人員到齊,繡春開始授課。

她不慣在人前顯擺自己。但在這種情況下,知道授課者的頭頂光環與授課內容的權威性是成正比的。所以開講前,先安排裴皞對著眾人介紹了一番自己先前在上京時的“豐功偉績”,治好了小郡主、太皇太後的眼,等等等等,再把林奇拉出來扯虎皮大旗,表示接下來所授的內容,都經這位太醫院最高長官認可。宣傳完後,這才開始授課。用盡量能讓軍醫們理解的方式,介紹了細菌、消毒、傳染病隔離等基本概念。

她講述的這些內容,在時下的醫生們聽來,無異於天方夜譚。大半天過去,有質疑,有爭辯,有討論,到最後,基本還算順利,至少,大多數人不再明確表示反對。

繡春的目的,就是普及在外傷處置中的這幾點基本要求。倘若軍醫們真能身體力行,對於傷員來說,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至於別的更細分的內容,在目前這樣的醫療條件推廣,並不現實。所以她也沒提。

按照計劃,明天向軍醫們示範自己的規範操作,介紹一些簡單而具實用效果的外科緊急處置方法,比如急救傷者的搬運方法、緊急止血、人工呼吸、心肺複蘇術等,然後把授課內容整理成冊,交給蕭琅,令行禁止,那麽她這一趟靈州之行也不算白來。然後,她也可以打道回府了。

……

夜幕降臨。

吳軍醫看到魏王過來,見到自己,腳步一頓,明顯露出怔然表情的時候,心情頗有些惴惴。

他早就從裴度那裏得過指示,一旦上京來的那個陳郎中到了,他就可以讓出位置。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裴度的話,他不敢不聽。所以昨天得知消息後,立馬就稱病,連今天的授課,也不敢去參加。不想就在剛才,那個陳郎中竟找了過來,說是魏王的命令,讓他繼續回去做他原本該做的事。

他雖然還是不明其中情況,但憑了直覺,總覺得背後有貓膩。所以此刻等到了魏王,見他露出這種表情,似乎並不知情的樣子,急忙迎了上去,小心地解釋道:“殿下,是陳郎中傳的話,說您叫我回來的。”

蕭琅心中掠過一絲濃重的失望。

但很快,他點了點頭。

吳軍醫終於鬆了口氣。替他 的時候,忍不住就提起了今天白天的事。

“我聽說,今天陳郎中的授課內容,極是新穎。不少人頗覺心得。對他也十分佩服。明天他還要示範一些急救手段。也是聞所未聞。聽說其中有項內容,叫什麽人工呼吸。就是靠嘴對嘴地吹氣,把因了溺水等緣故的氣閉之人救活。大家夥都頗期待,明日我也要去瞧瞧。”

吳軍醫說話的時候,蕭琅微微出神,腦海裏不由自主地便浮現出了昨晚的那一幕。

也是在這間書房裏。當時情難自禁。那樣的美妙氛圍之下,他差一點就 到了她的嘴。

就隻差那麽一點點了——所以裴皞大概抓破了腦袋也不會明白,自己不辭辛苦來回數千裏運軍需騙郎中哄世子最後勝利完成任務興衝衝地連夜想到上司跟前邀功時,上司為什麽用那種愛理不理的表情來應對自己?完全是熱臉貼了個冷 的感覺。

人工呼吸?

嘴對嘴?

蕭琅終於回過了神。看向吳軍醫,狀似無意地問道:“陳郎中有說過,要用誰來示範人工呼吸嗎?”

第60章

對於自己今天要推介的這幾項實用急救技能,繡春十分地重視。這其中,人工呼吸與心肺複蘇占了大頭。為演示方便,昨晚連夜,她便讓都護府的一個下人幫忙,用稻草紮出了個與真人比例相同的模型,給穿上衣裳。先收了起來,準備到時候拿出來示範講解用。

第二天,軍醫們到齊。除了軍醫,還有聞訊過來看熱鬧的一些低級軍官和士兵,把個講課的地方擠了個滿滿登登。她在講解演示的過程中,無意發現蕭琅竟也來了。隻是他站在最後頭,眾人背對著,注意都集中在自己這裏,所以沒人注意到而已。

兩人對上視線的時候,他唇邊帶了淺淺笑意,一如他平日的安雅清高模樣。旁人倘若不留心看,絕對瞧不出他此刻雙眼中因了見到愉悅心神事物而自然微微放光的異樣反應。

繡春收回目光,繼續自己的事。

她在講演示完急救傷者的搬運方法、緊急止血等內容後,輪到人工呼吸與心肺複蘇術時,卻出了點意外。去取模型的人兩手空空地回來,說準備好的假人竟不見了。

演示馬上要用,道具不翼而飛。自己若真的是男人,隨意叫個人上來躺下也行。但顯然,這不大適合。現在再去紮個假人,又恐怕來不及了。

繡春看了眼正圍住自己,等著她開始的人群,一時有點發急。忽然看見蕭羚兒竟從人牆裏鑽了出來,衝著自己笑嘻嘻道:“那就讓我來代替假人!”

那天的那場驚險意外,並沒真正嚇到蕭羚兒。到了這裏後,這幾天,他一直東遊西逛。蕭琅知道他既來了,也不可能拘他在屋裏頭,嚴令他不許去軍事重地後,便精挑了幾個衛兵隨身保護。繡春這兩天也在忙自己的事,所以沒怎麽與他打照麵兒。見他此刻忽然這樣鑽出來毛遂自薦,略微驚訝。

蕭齡兒隻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屁孩,算不上男人。隻要他願意,對於她來說,完全不是問題。

“行。那就有勞世子了。”

繡春立刻應了下來。

蕭羚兒大約沒想到她這麽痛快就應了,愣了下。見她已經示意自己躺到地上預先鋪好的一張席子上,一咬牙,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之下,挺著小 上前,直挺挺地便躺了下來,宛如上了刑場。誰怕誰!

道具有了,接下來就簡單了。

繡春向鴉雀無聲的眾軍醫詳細講解了前頭的預備動作,保持氣管通暢,取出口內異物,清除分泌物,然後,取了預先準備好的一塊幹淨紗布,放在了道具的嘴上,一邊講解,一邊示範著,一手推他前額,使頭部盡量後仰,同時,另一臂將他頸部向前抬起,對著眾人道:“施救者深吸一大口氣後,迅速用力向受救者口內吹氣,然後放鬆 ,照此,每五脈數反複一次,直到患者恢複自主呼吸。”

她俯身下去,要示範整個動作時,見蕭羚兒雙眼瞪得滾圓地盯著自己,目中仿似帶了微微恐懼之色,皺了下眉,低聲道:“給我閉上眼睛!”

蕭羚兒立刻閉上眼,直挺挺地一動不動。

繡春湊到了他隔著紗布的嘴巴上,示範了幾個來回。然後停止,起身詢問軍醫們是否已經掌握要領。見眾人點頭,便道:“你們別小看這套急救技能。雖然看起來簡單,但關鍵時刻非常有用。回去之後,希望大家能多加練習。我再教大家一套與之相配套的心髒複蘇術,與人工呼吸相互配合,效果會更好。”話說完,再次蹲到了蕭齡兒的身邊。

她說話的時候,蕭羚兒正盯著她看,兩邊臉頰似有可疑的微微紅暈泛出。見她又要拿自己示範,慌忙再次閉上眼睛。

繡春瞟他一眼,見他仍是那副僵硬的樣子,忍住想笑的感覺,演示了整 作,最後道:“這個過程中,注意擠壓與放鬆時間大致相等。 五次,就停一下,口對口吹氣一次。也要注意擠壓力合適,切勿過猛,以免受救者遭到二次傷害。同時,更重在堅持。隻要還有一分希望,就不能放棄。這是每一個醫者都要牢記的基本準則。”

邊上眾軍醫們紛紛點頭,表示受教。

授課結束了。眾人議論紛紛,回身看到蕭琅,吃了一驚,忙上去拜見,蕭琅朗聲道:“陳先生這兩天給你們所教授的內容,回去了都要細心揣摩,以後就照她的方法行事。日後會進行考評。力行並有功者,獎賞。反之,倘若因了漫不經心,貽誤人命,必定嚴懲!”

眾軍醫急忙齊聲應是,有的散了,有的繼續圍著繡春討論方才的授課內容。

蕭琅看了眼蕭齡兒,見他仍躺那裏,神情有些呆滯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到了他近旁,低低地喝道:“還不給我起來!”

蕭齡兒這才仿佛如夢初醒,一骨碌從地上跳了起來,朝蕭琅低低叫了聲“三叔”。

蕭琅再次看向繡春,見仍有不少軍醫圍著她,估計一時半會兒也不得空,想了下,便對侄兒道:“你跟我過來!”

蕭齡兒應了聲是,乖乖地跟了他出去。到了外頭一個無人的地方,蕭琅沉下臉問道:“那個假人,是不是你給弄走的?”

蕭齡兒腦袋垂得更低,不吭一聲。

那就是默認了。

這個侄兒,一向出格,此刻卻這樣一反常態,蕭琅倒是略微驚訝。

昨晚,他從吳軍醫那裏聽到這事後,第一反應就是那個能與她口對口的人,必須要是自己。隻是又無法向她開口。正被吊著時,得知她弄了個假人充當模型,這才終於放下了心。今天特意抽空趕過來看她授課。萬萬沒想到的是,現場竟會出了這樣的意外。

當時他腦子裏甚至迅速冒出了個念頭:隻要她看向自己,投來求救的目光,他就一定會自告奮勇地出去給她當人偶。此舉雖有墮魏王英姿,但比起接下來與她嘴對嘴的肌膚相親……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

她不但連眼角風也沒掃向他,他的侄兒自己也跟著跳了出來,攬了這項美差。

他想起方才的一幕,繡春俯身下去,與他口對口時的情景。雖則這侄兒隻是個小孩兒,嘴上還被封了塊紗布,心裏卻還是有些不爽快,或者,還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妒忌。

所以他的臉色更沉了,哼了聲,“為什麽幹這事?明知她今天要用的!”

為什麽?

蕭羚兒嘴巴張了下,自己也說不出來個緣由。

反正……她越是不理會他,他就越要惹她。最好把她氣得跳腳,他才高興。

小男孩想起剛才,她俯身下來給給自己渡氣時,他聞到的那股淡淡的香氣……臉一下又熱了。

“三叔……”

他抬起眼,神情裏帶了些忸怩,吃吃地道:“前次遇到黑勒人的時候,她幫了我……你幫我跟她道聲謝……還有……”

他一下挺起 ,大聲道:“那一回是我第一次遇到這事,沒經驗,這才跑了的。以後要是再有這樣的事,我絕不會丟下她自己逃跑的!”說完,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蕭琅皺眉,等他人影跑得不見蹤影了,再次搖了搖頭,獨自出神了片刻。

不知道與她嘴對嘴,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

……

戰爭的氛圍愈發濃厚起來。

在對界西突牙帳裏野心勃勃的篡權者看來,他們的騎兵從前之所以無法南下,並不是因為賀蘭王不可戰勝,而是牙帳裏可汗的庸碌無能。在向本朝要求送回原當政者無果後,篡權者以此為借口,意欲用一場挑釁與勝利來為自己的新政權樹威。

繡春再停留了兩天。她一直沒見到蕭琅的人影。

聽說西突人幾天之前,已經開始往南向靠近邊境的雅河一帶陳兵。估計他與裴度等人,正在進行最後的緊張備戰。

她手頭的事已經告一段落,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蕭琅大概也認為應該送她走。楊管事已經替她準備好了車馬,隻是叫她再等等,等魏王回來,告知了他之後,她再上路。

她把帶來的幾個箱子裏的藥都留下,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行裝後,就隻等著返程了。這天下午,無意從吳軍醫那裏聽到了件事。說城外的桂莊,有個孕婦已經幾天沒有排尿,痛苦不堪。中午的時候,她的家人跑到這裏來求軍醫幫助。軍醫們大多不通婦科,也是沒有辦法,對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去了。

吳軍醫說完,一臉愛莫能助的樣子。繡春略微想了下,叫他帶自己過去看看。

吳軍醫訝然,見她不似玩笑,便點了下頭。

出靈州城不遠的十來裏地,經過一片沙棗林,便是桂莊了。零星分布幾十戶的牧民人家。繡春問了路,最後被帶到那戶姓焦的人家。家裏正一片愁雲慘霧。聽說是城裏的軍醫過來了,如見救星,急忙帶了繡春進去。

繡春入了屋,看見床上躺了個年輕的女人,腹部隆得像個球,看起來有八九個月的孕期了。麵容憔悴,表情痛苦。見到了繡春,聽說是城裏的軍醫過來了,眼裏一片淚光閃爍。

繡春到了孕婦身邊,探手到她腹部按了下,腹壁皮膚緊張,觸感猶如 欲裂。再向她家人問了詳情,覺得這個名叫紅梅的孕婦,很有可能是得了孕期 。也就是說, 期 隨胎兒增大壓迫 ,到後期,緊塞在骨盆口壓迫了 ,阻礙正常的尿流。

這種情況在孕婦中普遍存在,隻不過大部分沒那麽嚴重,隻表現為尿頻而已。而在這裏,因孕期營養不良導致孕婦氣血虛弱,身體無法承載胎盤,然後下墜壓迫 的情況更是普遍。可服用人參甘草類的補藥提氣,以扶升胎兒。

自然,這都是後話。現在,這個孕婦急需的,就是導尿。否則,再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沒有導尿管,如何操作?

繡春蹙眉。片刻之後,眼前一亮,叫人去取一把洗淨的蔥來。

焦家人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飛快去拿了過來。

繡春叫男人們都出去,屋裏隻剩幾個婦人。然後示意將孕婦的褲脫了。見對方猶豫不決,忽然明白了過來,道:“我是女人。隻是外出為方便,這樣裝扮而已。”

婦人們恍然,急忙照她話做。

繡春淨了手,取了根蔥管,掐掉兩頭,取用中間的細管,將稍細的一頭用剪刀剪成斜角,放一邊備用。然後將孕婦浮腫的大腿分開支撐起來,用水衝洗幹淨,取了蔥管,找到 口,慢慢地試著插入進去。

口子窄小,蔥管脆折,並不好用,試了許多次,一直無法進入。

床上的紅梅開始哭泣起來,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繡春抬起衣袖,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看向她,朝她安撫地微笑,示意她跟隨自己做深呼吸。讓她盡量放鬆下身,讓 口像小便時那樣盡量暴露到最大。

孕婦的情緒終於穩定了下來,跟著她做。

繡春點了下頭,拿了根新的蔥管。重新來過。她仔細地對準口子,慢慢地撚著插了進去,這次,終於入了個頭。她略微鬆了口氣,手更加穩了。等慢慢 到足夠深度,俯身下去,對著外向的蔥管口往裏吹氣。覺到一陣熱意湧出,立刻鬆開嘴,很快,一道黃色的 從蔥管的口裏流了出來,源源不絕……

屋裏的女人們愣了片刻,忽然發出聲狂喜的歡呼。

燃眉之急終於解了。

繡春到了屋外,讓這家叫個人跟著吳軍醫去城裏拿藥。自己暫時再留下,觀察孕婦的後續排尿情況。

傍晚的時候,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的孕婦終於安穩地睡了過去。繡春叮囑了她家人一些注意事項後,被千恩萬謝地送出了門。這家的男人特意借了輛騾車要送她回城。繡春推辭不過,正要坐上去時,抬眼間,看到前頭那棵沙棗樹下的金黃夕光裏,有個人迎著晚風牽馬而立,目含微笑地望著自己。

正是蕭琅。

他邁著穩穩的步子,朝她走了過來。對著焦家的男人道:“我送她回城。”

第61章

落日沉下了山頭,暮靄開始籠罩四野。遠處的平坦丘地之上,或繁或疏地長著片片的沙棗林,有牧羊人驅著羊群蹚過淺不過膝的潺潺沙河歸家,咩咩之聲此起彼伏。

或許很快,這安詳的一切,就要被戰火再次無情地卷燃了。

猶帶白日餘熱的風迎麵吹來,繡春看了眼牽馬默默行於自己身畔的這個男人,終於開口問道:“真的就要打仗了嗎?”

蕭琅微微點頭:“迫在眉睫,一觸即發。”

她沉默了下去。

他也沒再說話了。兩人中間隔了三四步的距離,就這樣繼續往前而去。經過一道沙河之畔時,繡春過去,蹲了下去洗手。洗完後抬頭,看見他跟了過來,停在了自己的身側,默默地望著自己。

她站了起來,甩了下手上的水滴,與他相對而立,微微笑道:“殿下,多謝你來接我。我在這裏的事已經完了。明天就可以動身回京了。”

“繡春,”他凝視著她,終於緩緩開口道,“我離京前,曾給你去了封信。能再考慮一下嗎?我……喜歡你!”

他的臉龐在夕光中泛出淺淺一層紅暈,雙眼閃爍著晶亮的光芒,望了眼遠處視線的窮極之處,那是起伏仿佛沒有盡頭的賀蘭山脈。

“我若是賀蘭王,我希望你就是我的賀蘭王妃。我若是蕭琅,我希望你就是我蕭某的妻。繡春,能給我這樣的一個機會嗎?”

……

夕光幻影般地安靜籠罩四野。沙棗樹正開著滿枝頭的小小黃花,花香濃甜。他們的身側,那條淺河嘩啦嘩啦,快活無比地向東流淌而去。

繡春凝視著立於麵前的這個年輕男子,壓下心底湧出的一絲淡淡酸楚。

他看著自己的目光是這樣的熱烈,雙眸中仿佛跳動著 的火苗。

“殿下,您龍章鳳姿,天質超凡。我卻不過是一普通人,不配與您比肩。蒙殿下錯愛,我恐無法回應。”

他眼眸中的光,隨了她的話,一寸寸地黯了下去。

傍晚,彌漫了棗花芬芳的空氣是這樣的溫暖。蕭琅卻隻覺到自己身體裏的血液在慢慢地涼卻下去。

他再一次,被她拒絕了。

“殿下,”繡春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一方衣襟之上,繼續道,“我回去後,就會與我表哥定親。殿下從前屢次救我於難,感莫能言。往後隻盼殿下事事順心,鴻猷大展。我在京中靜候殿下凱旋的佳音。”

他怔怔凝望著她,一動不動。隻剩一角衣袂隨風掠動。

他終於回過了神。

“你……要與你表哥定親了?”聲音艱澀無比。

“是。”

她安靜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最適合我不過。我祖父也讚同這門親事。”

他再次默然。終於,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之中,微微搖了下頭。

“我明白了。明白了……”

他的聲音消了下去。半晌,像是忽然驚覺過來,再次看向了她,道:“你上馬吧。我這就送你回城。”

繡春搖頭:“還是殿下您上馬吧。我走走無妨。”

蕭琅苦笑了下。

“我的腿腳是不好,但走這麽幾步路,還是沒問題的。就算你拒了我,也不妨仍把我當朋友看待。你是女人,聽我的,上去就是了。”

或許,這是最後一件可以照他心意做的事了。

她不再出聲,到了他的馬前。在他的幫助和指點之下,爬著坐了上去,牢牢地抓住了馬鞍。

他站在馬下,仰頭看了她一眼,朝她微微一笑:“坐好了。”說完,輕輕摸了摸自己這匹陪他多年的戰馬的耳朵,牽了往前而去。

月漸漸爬上胡柳梢頭,夜色朦朦朧朧。一匹馬,兩個人,她被他沉默的背影牽引著,就這樣不疾不徐地往城池方向而去。

繡春覺得這大概會是她這一輩子走過的最漫長的路了。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然後再漫長的路,也有終點的時候。

他們終於回到了都護府。

她下了馬,向他道謝。

他微微笑道:“靠近雅河那一帶的局勢很緊張。我連夜就要趕去玄武鎮。明天恐怕不能再送你和羚兒了。我會讓葉悟親自送你回的。”

“盼你往後也事事順心。”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馬。急促的馬蹄聲起中,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繡春凝望著他消失方向的那片夜色,久久站立。

……

第二天,繡春踏上了歸途。

蕭羚兒賴著不走,被葉悟提小雞般地一把拎了起來,投上了車,丟在繡春的腳邊,麵無表情地道:“世子,這是殿下的命令。誰都不能違抗。”

蕭羚兒嘟囔了幾句,看了眼神情嚴肅的繡春,終於閉口不語,坐著一動不動。

馬車在一隊精挑出來的騎兵護衛之下,朝著東方而去。一路之上,不斷能看到帶了家小趕著牲畜往靈州方向遷移的邊境牧民。每個人的臉上,都布了對未知的惶然與恐懼。

出發後沒多久,身後有人追了上來。竟是昨天受過繡春助的焦家男人。

他騎了借來的一匹馬,趕了上來,給繡春捎帶了一籃子的饃和酸棗糕。

把東西遞到吃驚不已的繡春手上後,他露出了釋然的笑容。說道:“陳郎中,謝謝你救了我的女人。一早我便去了軍營,把我女人做的這些東西帶給你。沒想到你竟已經走了。我便趕了上來。東西寒酸,隻是我家女人的一番心意。你莫嫌棄,正好帶著路上吃。”

繡春沒有推脫,接了過來,誠摯地道謝。

這樣的淳樸心意,她怎麽會嫌棄?

馬車繼續上路。兩天之後,回到了先前停留過的朱雀鎮。那裏,大部分的兵力都已經被調往了雅河一帶。當夜便留宿此處。前次被她救過的那個青年,現在已經能走路了。聽說她回來了,也特意來拜謝。

路上有些疲累。安頓下來後,繡春正要關門,聽見門口有人敲,打開,見是葉悟,臉色瞧著有些陰沉。

這幾天來,他一直都是這種樣子,繡春也不以為意。朝他笑了下,問道:“葉大人有事?”

葉悟皺眉,徑直道:“陳大小姐,為什麽這麽對殿下?”

繡春一怔,微微茫然地望著他。

“陳大小姐,殿下認識你的時候,我便也認識你了。你對旁人都是盡心盡力。即便是萍水偶遇的陌生人,也肯不計得失地出手相幫,甚至連一頭鹿,你也不忍它遭受折磨,為什麽單單對魏王殿下,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心冷到這等地步?真真是叫人齒寒!”

他的語氣裏,滿是不加掩飾的斥責。

繡春驚詫無比,睜大了眼望著他。

葉悟哼了聲,冷冷道:“我知道這些話不該我說。這是僭越。隻是實在瞧不下去了!殿下是什麽人,品性如何,我便不多說了。我跟隨他這麽多年,從未見他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過。你卻不當回事!我就不明白了,殿下哪裏配不上你,要遭你這般的輕賤?我見你也是個聰明人,難得有情郎,這話我都知道,難道你竟一點兒也無知覺?”

繡 怦怦直跳,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葉悟還沒完,繼續不滿地道:“大戰在即。西突調集了號稱幾十萬的人馬壓境,一旦開戰,就是血戰。人人生死難料。越是凶險的大戰,殿下越要身先士卒。他當年為什麽會中毒箭,以致於病痛綿延至今?就是在陣前為救裴老將軍所致!我是殿下的死衛,這種時刻,我當做的,是該隨在他身側,如今卻被他派去送你走這條東去的路!他為什麽這樣?還不是把你當成珠玉一般!你卻這樣冷待他的一番心意!”

繡春貝齒 著下唇,鬆開時,唇上一道牙印,急忙道:“葉大人,我先前不曉得這些。有他們護送就足夠了,您還是趕緊回去……”

葉悟不耐煩地打斷了她,“這是殿下的命令,我再不願,也不敢抗殿下的命!如今隻想著早日把你們送回去,我也好趕回來做我當做之事!”

說完了這一大通話,大概是覺得心裏終於舒服了些,葉悟再次哼了聲,掉頭而去。

繡春望著他的背影,僵立在門口,呆了半晌。

……

半夜的時候,繡春敲開了葉悟的門。

葉悟還沒睡。開門見是她,略微一怔。

先前的不滿隨了那一通的發作,已經消了下去。見她這時刻找來,便道:“陳大小姐,我是個粗人。先前不該說那些話的。還望大小姐諒解。”

繡春微微一笑,坦然道:“葉大人,我想現在就趕回去,和殿下說幾句話。可否麻煩你送我?”

……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繡春在葉悟的護送下快馬而回,路過了靈州,但並未入,而是繼續趕往離邊線雅河最近的玄武鎮。那一帶是軍事重地,如今已經集結人馬,隻待大戰的最後爆發。

抵達的時候,深夜了,但大營中仍處處可見值夜士兵在來回巡邏。繡春仿佛也被感染了這種大戰前的低壓氣氛。被帶著去往魏王所在的大帳時,越靠近,竟越覺得緊張,到了最後,連腿腳甚至都在微微哆嗦。

她選擇回來,是對的。

她一遍遍地這樣告訴自己,為自己積聚再次見他的足夠勇氣。

……

他不在。大帳前的衛兵說,殿下與裴將軍等人一道,去往雅河一帶巡視地形了。

繡春獨自被留在了他的大帳中。

跨入這座大帳的第一步,鼻端聞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仿佛他的味道。她原本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終於漸漸地緩了下來。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綠衫,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現在,就等著他回來了。

……

大帳的壁上,也靜靜地懸了一把寶劍。

禊賞堂、都護府的書房,還有這裏,她都看到到過劍。

據說,殿下愛劍。與鑄劍名師結交,也收集了不少名劍。

名劍配風流。他那樣的人,與寶劍正是絕配。

她凝視著它,到了近前,伸手過去,摘下了劍。

有些沉手。

她握住劍柄,慢慢地抽了出來。

寒光閃爍,青鋒逼人。她凝視著它。劍鋒之上,清晰地映出了一雙眼睛。

此刻這雙眼睛,和平日有些不同。閃爍著帶了幾分勇往直前般的異樣光彩。

她正端凝著映在劍鋒上的那雙眼睛時,忽然聽見身後的大帳外,起了一陣疾步聲。仿佛有人正快速奔來。

“殿下!”帳外隨即起了衛兵的呼喚聲。

她的心一跳,應聲回頭,看見帳簾被人一把掀開,彎腰進來了了一個披覆戰甲的男人。一眼果然看到了她。他當即定在了那裏,滿臉的難以置信。

她凝視著他,亦如入定。五指仍緊緊抓著方才的那柄寶劍。

他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的綠衫之上,眸光驀得大盛,放出了異樣的光芒。

緩緩地,他一步步朝著她行來。快到她跟前的時候,她抬舉起了手中的寶劍,劍尖指著他的咽喉。

他繼續朝著劍尖而去,直到自己的咽喉能感受到來自於的劍鋒的那種寒氣。

劍芒投在了他的臉龐之上,映閃過一道流水般的婉轉光芒。

大帳裏的空氣仿佛也凝固了,隻剩四目相互 著的一對男女。

他的唇邊忽然逸出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

他緩緩抬手,拈住那柄對著自己趾高氣揚的寶劍,將它輕輕帶到了一邊。然後,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肩膀,稍一用力,便將她整個人猛地卷到了自己的懷裏。

“鏘”一聲,寶劍自她手中墜落,彈跳數下後,靜靜伏地。

第62章

蕭琅低頭凝視著這個正被自己牢牢錮住的女人,胸間陣陣血潮翻湧。仿佛生怕眨眼間她便會再次消失,臂膀收得愈發緊了。

方才,他還在外頭,與身邊的將軍們瞭望雅河兩岸,聽著他們各抒己見之時,被他派去護送繡春的葉悟竟突然出現了在他的麵前,對他說,她回來了,此刻就他的大帳之中。

他立刻翻身上馬,疾馳於月下的星野之上。越靠近她,他心中便越緊張。

葉悟說他並不清楚她回來的目的。他也不敢肯定。可是有一點他知道,在那樣斷然拒絕了他之後,她忽然轉回來,絕不可能單單是為了再拒絕他一次。

如果不是拒絕,那麽,又是為了什麽?

原本已經涼成了灰燼的心奇跡般地再次熱了起來。他恨不得插翅立刻趕到她身邊才好。可是當他真的飛身下馬步入大帳,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忽然又開始忐忑了。直到他看到她朝自己慢慢舉起了手中的長劍,把劍尖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老實說,他有些驚詫於她的這個舉動。但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的心終於落定了,迅速被一種突然而起、前所未有的幸福感緊緊地攫住。

那個拒絕了他的繡春,絕不會對他做出這樣含了強烈挑釁與隱隱誘惑的放肆舉動。或許她自己還沒意識到,可是作為男人的他,卻強烈地感覺到了她向他傳遞過來的意味——她已經扯下了原先那張一直隔在他與她之間的幕布。

能做出這種舉動的,才是真正的她。

她願意向他袒露自己了。

……

他身上的戰衣,猶帶夜的涼意,猝然這樣貼住她 的身體,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下一秒,腰間肌膚卻被來自於隔了層衣衫的他掌心的 溫度熨得發燙,臉龐也跟著熱了起來。

來時路上,對於因了自己這個突然決定而生出的所有彷徨與否定,在這一瞬間,再次變得那麽微不足道了。可是即便這樣,她竟還是覺到了緊張,從看到他進來的那一瞬間起——第一次,她在這個向來對她千依百順的男人麵前,覺到了緊張。

她下意識地微微扭了下,略作掙紮。他像是醒悟了過來,略一猶豫,終於放開了她,可是仍那樣直直地望著她,眼中帶了絲毫不加掩飾的歡喜之色。

就在幾天之前,在那個彌漫了棗花芬芳的初夏溫暖黃昏裏,麵對他那樣的告白,她還習慣性地再一次拒絕了他。現在,卻又突然地回來,站在了他的麵前。

為什麽?

在他這樣的目光注視之下,她忽然覺得自己頭腦空白了,先前想好的所有能夠用來解釋給他聽的理由都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她睜大了眼,承受著他的笑容。緊張地努力想著,該怎麽開口才好。因為看起來,這會兒她要是不開口,他也一定不會說話的。

從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起,沒有哪一個病人會像他這樣,給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那個燈光昏暗、顯得有些陳舊的驛站房間,因了這個人的笑容而朝霞初舉。當然,最讓她印象深刻的,並不是他的音貌,而是他麵對自身肢體病痛時的那種態度。忍耐、坦對、豁達。這在病人,尤其在多年沉屙的病人身上,極少能見到。

後來,這個原本隻是萍水相逢印象不錯的病人,漸漸與她發生了許多或主動或被動的交集。終於有一天,她清晰地意識到,他似乎不再隻是她的病人那麽簡單了。不止她感覺到他對自己有些不同,自己對他,似乎也有了些不同。

她為他治病,就像對待她每一個病人一樣,盡心盡力。但是隻有她自己清楚,這種盡心盡力裏,終究還是帶了些不同的感情色彩,他與她別的病人並不一樣;她有了困難,第一時間總是想到他。不僅僅隻是因為他有能力幫助她,或許也是因為她潛意識裏就知道,他一定願意幫助她。

毫無疑問,他極其出色。能得到這樣一個出色男人的喜歡與追求,有時候,作為女人,她也會被心底裏的那種小小驕傲所左右,甚至會有意無意地在他麵前表露出來。但是大部分的時間,她還是在為自己的這種改變而感到惶惑。

順應彼此相互吸引的荷爾蒙反應,這是最自然的選擇。但拋棄自己現在很容易就能預見的平坦未來,在排除萬難之後,與他終於走到了一起,往後就一定能上演王子與灰姑娘的幸福生活?

在這方麵,她從來就不是個義無反顧的勇往直前者。

理智與情感的爭鬥,最後理智占了上風,所以她遵照了她的內心,幾天之前,在他終於向她當麵表白之時,拒絕了他。

當時的拒絕,完全是出於一種她認定的習慣。她已經習慣了去拒絕他的靠近,並且覺得是對的。

真正讓她開始重新正視內心的,最初是來自於葉悟的那一番話。

她理解他的情緒,對他並無不滿。難得有情郎,這話她也清楚。但真正勾動了她心思的,還是他說的另一句話。

這個男人,他竟然在這種時候,把自己最得力的死衛派到了她的身邊,隻為護她的周全。

雖然此行,身邊也有蕭羚兒同行。但她清楚,他之所以這麽做,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應該還是為了自己。

當她清晰地意識到,一個男人,他願意把她的安危置於自己的安危之上,她會如何做想?

事實上,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做了。他曾不顧自己的舊疾,下冰水救起了她。他也曾在鹿場發生意外的千鈞一發之時,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她。但那時候,在她意識到這一點前,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她被他救了,他也並沒因為救自己而出現什麽嚴重後果。所以她無需擔心,有的,隻是對他的感激。

而這一次,情況卻完全不同。

到這裏不過寥寥數天,她便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了他在此地的威望和重要性。哪怕他出現在她麵前的這寥寥幾次,仍如往日一般的閑適,她也體味到了一場生死大戰來臨前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與緊張。

他隻是不習慣在自己麵前表露而已。

在鐵與血的戰場之上,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這一次,因為他的這個無意舉動,迫使她不得不去想,萬一因為自己的緣故,讓他在戰場上受到了意外傷害,到時候她該如何去麵對?

那晚上,在葉悟走了後,她便一直在不停地問自己。

她不願去想象那一幕,卻控製不住自己的不安和焦慮。最後她迷迷糊糊睡去,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心髒跳得幾乎快要從胸膛裏蹦了出來。

她夢見了在杭州的那個夜晚,她坐上蘇家的車離開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家,回頭最後看一眼時的那幅景象。

那時候,月夜下的家還是那樣的安靜,父親在裏安眠,美好得像一幅油畫。轉眼間,等她回來,家園和父親一道,已經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錯過了,永遠也不可能再回頭。

所以她回來了,再次站在了他的麵前。

或許,真的沒有一條一條的理由可說。

隻是她改了主意,想回來而已,就是如此簡單。

……

她仰臉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臉龐, 下自己已經發幹的唇,終於擠出了她的第一句話:“我……回來了……”

他的眉眼舒展,笑眯眯地望著她,點頭:“我知道了。葉悟剛剛對我說過。”

沉默了片刻,她再開口說第二句話:“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你對我說過的話……你真的很好。能得你這樣的垂青,我想這世上,沒有哪個女人不會動心……”

她垂下了眼眸,停住了。

他眼中的笑意更濃了,柔聲問道:“那你呢?”

繡春深深吸了口氣。

“是!”她抬眼,坦然地再次對上了他的眼睛,“我也動心。”

“所以你回來了?”

他的聲音也愈發溫柔了。

“殿下,你不該讓葉悟離開的,他的職責是保護你,”她頓了下,答非所問,“我不希望你出任何的意外……”

“繡春。”

他再次打斷了正在為自己回來的這個舉動而進行艱難解釋的她,眉眼笑得愈發好看了。

她停了下來,略微茫然地望向他。

“我想親你。”

隨了這忽然的一聲,她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被他再次攬到了懷裏。下一刻,他的唇便毫不猶豫地壓到了她的唇上,緊緊地與她黏在了一起。

第63章

他的唇與她的相貼,起頭一陣帶了些生疏的肌膚摩擦與試探過後,他親密地 了她 的 ,契合無比,仿佛他們天生就該這樣一起。呼吸相渡之間,顫栗與心悸雙雙而起,繡春不由自主地便閉上了眼睛,感受著來自於他的細致和溫柔。

他的 ,仿佛散發著令人迷醉的淡淡芬芳。她便如再次置身於那個花香彌漫的黃昏,在對麵男子深情雙眸的注視之中,漸漸迷失了自己,直到感覺到他試圖入她口吮她的舌,這才終於清醒了些,嗚嗚了兩聲,掙脫了開來。

她的臉頰緋紅,喘息著。他舍不得剛嚐到的甜蜜滋味,低頭繼續追索她的唇,被她扭頭避開了,雙手握拳抵在了他的胸膛之上,急促地道:“殿下,你聽我說,我回來是有話要說……”

他不等她說完,一把抱起了她,順勢送她坐在了劍架旁的一張桌案之上,自己立於她對麵,握住了她還抵在自己胸前的那隻手,抬起來送到唇邊,親一口她的指背,笑盈盈地低聲道:“嗯,我聽著呢。你要說什麽,說吧。”

繡春沒想到他竟還會有這樣的舉動,兩頰漲得愈發通紅,快要滴 了。慌忙想縮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握得緊緊,抽拔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看著他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輪流親過去。

“殿下……”

你別這樣好不好……

繡春一陣陣地心慌氣短,簡直快哭了。

這都什麽人哪,怎麽這樣……總算忍到他親完了五根手指頭,急忙使勁抽了回來,另隻手也趕緊往後藏了下。

他笑得愈發好看了,眼睛彎得像那晚上初初升上胡柳梢頭的月,那張能奪掉人呼吸的臉龐朝她稍稍地壓了下來,輕聲催促道:“快說,我還在等你說話呢……”

繡春瞪著他。

她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我忘了!沒話說了!”她半是埋怨,半是嬌嗔。

他揚了下眉,神情裏掠過一絲小小滿足的得意之色。很快,視線再次被她微微嘟著的紅潤 雖吸引。剛才的初吻滋味,閃電般地再次掠過……

還不滿足,遠遠不夠滿足。

他早就想這樣親她了。現在她終於在自己的身邊。

“你想幹嘛……”

她發現了他的異樣,慌忙要推開他,雙手手腕卻已被他輕輕捏住了,隨之,兩片溫熱的唇便欺了過來,準確無誤地再次吻住了她。

她倒在了身下的桌麵上,雙手被他壓過了頭頂。她並沒覺到他使出多大的力氣,卻仿佛無法反抗,被動地承接著來自於他的第二個吻。直到她仿佛就要窒息了,他才終於鬆開了她,卻仍把她按在身下,一下下地輕啄著她剛剛被他親得嫣紅濕潤的 ,戀戀不舍。

她覺得這真是太荒唐了。

從她進來這間大帳到現在,最多也不過一刻鍾。一刻鍾前,他們還是維持著彬彬禮儀的一對男女,一刻鍾後,她竟被他這樣按住,不停地 ,做著這世間男女之間最最曖昧的親密之事。

不是他不正常,就是她不正常了。

“殿下,殿下,你別,別這樣……”

見他再次啄吻下來,她慌忙扭頭避開。他的唇便落到了她耳畔的發上。

蕭琅把自己的臉埋在了她 的發間,微微閉目,聞著來自於她發間那股淡淡幽香,久久地不動。

“殿下?”

繡春覺他半晌不動了,終於又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他抬起了臉,雙手終於放開了她的手腕,凝視著她,“繡春,讓我猜猜你想說什麽。你是不是想說,你有金藥堂,這是你的責任?你還想說,原本你可以過得很是順心,可是一旦回來找我了,以後麵對的,可能就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還有……”

他想了下,又道,“你是不是也在擔心,以後會不會被我負了,所以這會兒你人雖回來找我了,心裏其實還是覺得有些不安?”

繡春回望著他,沒承認,也沒有否認。

“我不會對你發誓。隻希望給我這個機會,我會做給你看的,用咱們一輩子那麽長的時間。信我一次,好嗎?”

她仍不語。

他與她相鬥般地對視,片刻後,終於笑了起來,低聲像個孩子般地耍賴起來:“我不管了。是你自己回來找我的,又被我這樣親過了,就已經是我的人了。我就當你應下了……”

“裴副將到——有緊急情況——”

正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大叫,嚇得繡春打了個哆嗦。蕭琅略一凝神,已經飛快起身,順勢一把將她從桌上拉了起來。她慌忙背過身去,低頭匆忙整理方才被弄得稍有些 的衣裳。

下一刻,伴隨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裴皞卷簾飛奔而入,甚至還沒看清裏頭多了個人,便急急地道:“殿下,剛哨兵飛馬快報,在青龍鎮過去二十裏處,發下西突人有異動,似是重兵趁夜偷襲!”

“知會裴大將軍。按計劃,調就近一支軍隊過去防備,不必主動出擊。傳令給守著雄武坡的李將軍,命加強守備,以防對方從這裏突襲。我馬上過去。”

“是!”

裴皞正要出帳,這才留意到繡春竟也在,愣了下。

“快去!”

蕭琅眉頭略皺。

“是——”

裴皞慌忙轉身,壓下滿腹疑慮,急急忙忙地去了。

蕭琅回頭,看了眼神色略微緊張的繡春,沉吟了下,道:“我有急事,要先走了。我派人送你回都護府。你在那裏等我消息。”

繡春急忙點頭,隨了他出大帳。

外頭傳著此起彼伏的連營號角傳遞聲,遠近無數火把光起,星星點點,夜的寧靜氣氛一下被打破了。

繡春隨了他派的人靈州方向去,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仍立著目送自己,忍不住道了一句:“你要小心。”

蕭琅笑著頷首,示意她出發。

……

繡春被送到了靈州,在都護府停留了幾天。

這幾天裏,她並沒見到蕭琅。隻是不斷聽到有前頭的消息傳來。

確實如魏王所料想的那樣,西突人那夜對青龍鎮的重兵偷襲,不過是虛晃一槍,目的是想要吸引對方兵力,以便自己從別處發動真正的致命進攻。佯裝的偷襲計劃破產,雙方主力在雄武坡一帶遭遇,戰火已經點燃了。

靈州城離主戰場大約將近百裏的路。雖然看不到廝殺的戰爭場麵,但是全城戒嚴,四麵城門關閉,城裏的街道之上,到處是前些時候從附近湧入躲避戰亂的百姓和牛羊,局麵有些混亂。

第三天,開始有傷員從戰場上被送入城。

這些傷員,之前都已經在戰場上接受過一次緊急救治。被送到這裏後,因當時處置匆忙,均需二次治療。軍醫人手不算充裕,繡春自然便加入了救護的行列。

傷員越來越多,繡春也忙得不可開交。到了第五天的時候,消息傳來,與西突人在雄武坡一帶的第一場交鋒已經結束了,我方稍占優勢,敵人已經退了回去,那一帶暫且得了安寧。

傍晚的時候,她接手了一個新到的背部受傷的傷員。

這傷員還很年輕,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說話帶了南方杭州一帶的口音。繡春聽了親切。替他仔細處置傷口,問了一句:“家裏有妻小嗎?”

“有,”他羞澀地笑了下,“去年剛成親的。”

繡春點點頭,道:“戰事會結束的。你也一定會回去再和她見麵的。”

“但願!”那傷員歎息道,“不知道我沒有命留著到那一天了……”

他說著,忽然停了下來,似乎帶了些惶恐。繡春抬眼,略微一怔。

麵前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個人,身上戰衣還未脫下,腰間懸了寶劍,正是蕭琅。見她終於發現了自己,他朝她點點頭,露出了笑容。

“殿下……”

那傷員惶恐不已,掙紮著要起來給他見禮。他上前一步,手輕輕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俯身望著他,問道:“你是新來的士兵吧?”

傷員忙道:“是!”

蕭琅點頭。

“我告訴你,她方才的話說的沒錯。戰事會結束的,你也能安然回去與你的妻子再次相見。並且,我會在這裏,與你們每一個人,一起戰鬥到最後的勝利一刻!”

他的聲音並未刻意拔高,卻充滿鏗鏘力量,不僅這傷員呆住了,留置在這庭院裏的剩餘所有人也呆住。反應了過來後,有人激昂地大聲應道:“魏王殿下天潢貴胄,卻與我們這些人一道留守此地,上陣殺敵。但凡是個男兒的,便是馬革裹屍,也是在所不惜!”一時應聲四起,眾人紛紛下跪。

繡春凝視著蕭琅,看見他再次望向自己,急忙垂下了眼,替手頭的那傷員裹好紗布。

“跟我走吧。你也該休息下了,我聽楊管事說,你昨晚一直忙到半夜才回。”

他到了她身邊,低聲這樣說道。

繡春嗯了聲,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後,一前一後地隨他而去。到了外麵一個人少的地方,她追了上去,看了眼他的腿,不放心地道:“你也親自上陣?”

蕭琅嗬嗬一笑,“現在還用不著。”

繡春沉默了下來。

蕭琅飛快看了眼四周,忽然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帶你去個地方。”

第64章

葉悟和另個侍衛一道,牽了馬正立在路邊。

與西突的初次交鋒剛剛結束,不過略得喘息而已。他們都是隨了魏王一道,剛從戰場歸來的。甚至連身上的戰甲都來不及解。看見他此刻帶了繡春過來,葉悟大約想起自己那天的失禮,朝她訕訕地點了下頭。

繡春一笑。

蕭琅隨意解了自己身上沉重的甲衣,侍衛接過。他翻身上馬,俯身下去,向著還立在馬下的繡春伸去了手。

他的動作自然,又這樣的自我,仿佛邊上的那幾雙眼睛都不存在。她不動,偷偷看了眼葉悟和那個侍衛,見他兩人都筆直而立,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猶豫了下,抵不住他的催促,隻好把一隻手遞給了他。他一把握住,等她抬起一腳踩上了馬鞍,輕輕一提,她便被他拉上了馬背,順勢坐在了他的身前。

“你要帶我去哪?”

一騎戰馬,載了一雙人出了靈州城,往西疾馳而去。風迎麵撲來,帶了溫暖而幹燥的氣息。她被身後那個男人的臂膀和胸膛圈住,隨了身下馬兒的奔馳顛簸,盡管極力控製身體,後背還是時不時碰撞在他胸前。每一次的碰觸,感覺都是如此絲絲分明,她極力忽視。眼見靈州城漸漸被拋在了身後,入目是一片生滿了沙冬青的廣袤荒漠,再過去,似乎就是賀蘭的山前平原了。終於忍不住,回頭問了他一句。

他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好吧……還玩神秘。

繡春不滿地橫了他一眼,他哈哈大笑,笑聲飛揚而快意。

繡春第一次見他這樣毫無顧忌地大笑出聲,略微有些驚訝。

“還有些路,不必這麽一直拘著,會很累的。”她忽然覺到他探到自己耳邊,低聲耳語了一句,“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麽樣。”

她再次回頭,看見他正含笑望著自己。臉微微一熱,並未應聲,隻飛快地轉回了頭。

身下駿馬繼續西去,她也終於漸漸放鬆了身體,靠在了他的懷裏。最後被他帶著,穿過山前的那片灌叢草甸後,停在了山腳下。

他下了馬,抱她下來,提了馬鞍上懸著的一隻皮囊,另手牽了她手,沿著一條荒徑往一道緩坡上去。

繡春無意回頭,看見葉悟和另個侍衛的身影。他們遠遠地在後頭跟隨。

他身份非同一般的貴重。現在又是這樣的非常時期,他們這樣謹慎,連殿下與女友約會也要跟著,這也是他們的職責。

山的這一邊向陽,生滿了雲杉、杜鬆、山杏、野葡萄。夏日茂密的山林之間,山澗潺潺,不時躥過一兩隻被他們驚嚇而起的紅尾鴝,到了一處山坳,他終於停了下來,朝她眨了下眼睛,隨即從懷裏摸出一個哨子,按某種頻率,吹鳴發聲。

哨音破空而出,在林濤中傳送出去老遠。

他停了下來,仿佛在等待什麽。

繡春明白了過來,他應該是在用這哨聲召喚什麽東西。

過了一會兒,四周仍靜悄悄的。他再吹哨,仍沒什麽回應。

繡春見他麵露微微疑惑之色,第三次吹哨。忍不住正要再開口詢問,忽聽身後噗地一聲,仿佛有什麽東西墜地,回頭看去。見一隻通體烏黑、背腹兩側印了暗金色圓環的豹子,從他們頭頂的一塊岩石上縱身躍下,輕巧落地後,蹲伏在那裏,睜著一雙滾圓的眼睛,盯著自己,頓時花容失色,啊地一聲尖叫,一下便跳到了身邊人的後背。

蕭琅順勢一把抱住了她,嗬嗬笑了起來,“別怕。它小時候被我揀了,是我養大的,四歲。去年我回京前,才把它放歸了回來。許久沒見它了,過來看一下。”說完朝它喝了一聲,“黑霸王!不許嚇人!”

被他喝了一句,那隻黑霸王晃了晃腦袋,前一秒還端著,一眨眼,歡樂地朝他撲了過來,爪子扒搭在他的身上,伸舌 的手。

繡春睜大了眼,戒備地往後挪了幾步。看著他和這隻大貓寵物玩,從帶來的皮囊裏取出肉條喂它。過了一會兒,他看向她,朝她招招手:“你來喂它?別怕。它跟了我在靈州幾年,和人很熟。”

繡春雙手背在身後,搖了搖頭。

蕭琅嗬嗬笑了起來,把手中的最後一根肉條喂給而來它,然後拍了拍大貓的頭,笑吟吟道:“她怕你呢!行,看你沒事,還大了些,我就放心了。去吧!下次有空,我再來看你。”

大貓仿佛聽懂了他的話,忽然張嘴銜住他的衣角,用力扯他要往前行。

蕭琅咦了聲,看向繡春道:“它好像有事,去看看。”再次吹響哨音,這次與方才的頻率又有些不同。少頃,便見葉悟他們趕了上來。

蕭琅道:“你們在這裏守著她,我去去就來。”

葉悟麵露微微遲疑之色,繡春忙道:“一起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蕭琅看她一眼,笑了下,“也好。你別怕,有我在。”

繡春真的覺得不怕了,點點頭。幾個人一道,隨了大貓一直往上,直到半山腰,最後到了一個洞穴前。繡春迎麵便聞到了一股摻雜了新鮮血腥味道的臊氣,聽見裏頭傳出幾聲帶了痛苦般的沉悶低吼聲。定睛看去,吃了一驚。見地上躺了一隻體型較小的黃色母豹,腹部 ,下身凸爆,下肢所在的地上流了一灘的血。黑霸王飛快躥到母豹的身邊,伸舌舔它的下身,然後朝著蕭琅發出求助般的聲音。

繡春立刻便明白了過來,這母豹是在生產。看這樣子,像是遇到了難產。

豹是獨居動物,隻在三四月 的時候,雌雄同居,過後,雄豹便離開母豹,由母豹自己生養撫育。這隻黑霸王現在竟還守著快生產的母豹,實在少見。或許是被人帶大的緣故,所以多了些類似人的親情?

母豹乍見生人到來,有些煩躁在地上動了下,忽然又發出嗷嗷之聲,四肢緊縮,下身再次湧出了一灘血。

幾個男人大約是沒見過這種景象,都傻了眼,齊齊看向繡春。繡春想了下,道:“我可以幫它接生。”

蕭琅明顯鬆了口氣的樣子。回頭對另個侍衛道:“你去把馬嘴套拿來。”

那侍衛應了聲,急忙下去,拿了東西飛快返回。蕭琅讓繡春在外頭等著,自己和葉悟幾人往裏而去。到了近前,擊掌召了黑霸王過來,摸摸它的頭,再指指地上的母豹子。

黑霸王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躥到了母豹的身邊,伸舌舔它的臉,似乎是在安撫它。漸漸地,母豹子情緒瞧著定下了些,蕭琅朝葉悟他們做了個手勢,兩人便飛快撲了上去,壓住了母豹子的頭,蕭琅敏捷地將馬嘴套戴在了豹的嘴上。

繡春從前偶爾也替人接生過幾回,但幫助難產的動物接生,卻是頭一回。好在構造與人大致相當。看這母豹子的樣子,隻能用牽引法試著助產了。

這裏沒有消毒設施,隻能將就。她方才過來時,看見不遠處有道山澗,找過去洗了手,回來後,見母豹子肢體繃得更是厲害,急忙靠近,蹲到了它的身側。

蕭琅和葉悟他們已經按住了母豹子的頭和前肢,繡春分開母豹的後腿,見下-體處仍不斷有混雜了水樣的汙血慢慢流出來,知道羊水應該早破了,胎兒再不出來,恐怕會窒息而死。呼吸口氣,定下了心神後,試探著,擴張開口子,慢慢探手入溫熱的產道,伸至手腕深處時,指尖摸到了一團軟茸樣的東西。估計便是因了胎位不正而被卡住的小豹子。

她試探著,憑了手感,判定這是背位。摸到了後肢臀處,握住了雙肢,向前上方微抬,調整好位置後,牽引著胎兒沿著前胸慢慢 產道,最後將胎體放低,讓它的前肩由趾骨弓下自然分娩而出。

隨了一團血汙,一隻渾身濕漉漉的黑色小豹子隨了她的手掉了出來。

小豹子從溫暖的母體剛出來,受外頭空氣的刺激,在地上微微動了下,還是活著的。

繡春下意識地看了眼蕭琅,見他眼睛睜得滾圓,表情怪異,瞧著說不出的好笑,忍不住微微抿了下嘴。

第一隻小豹子出來後,後頭的就順利了。不用繡春再次牽引,不過一刻鍾左右,母豹子自己接著生下了兩頭小豹子,胎盤落了出來,肚子也癟了下去。生產終於結束了。

母豹子的嘴套被取了下來,大約耗盡了力氣,還躺著起不來。黑霸王用嘴叼了三隻小豹子到它邊上,它伸出舌頭,愛憐地 著自己的孩子,又扒拉它們到自己腹下去吃奶。

繡春鬆了口氣,從地上站了起來,不顧自己額頭的汗,笑道:“好了,母子無恙。”

蕭琅的目光從幾隻小豹子那裏轉到了她的臉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一臉崇拜之色。

繡春壓下心裏的小小得意,裝作渾不在意。

將近傍晚,天色開始暗沉下來。知道剛生產後的母豹子出於愛子之心,對旁物會排斥,別了黑霸王一家,幾人下山便往靈州方向回去。路上,蕭琅忽然停了下來,對著葉悟道了一句:“你們在這裏等。”說罷調轉馬頭,往一側的叢林裏去。

戰馬穿過叢林,停了下來時,繡春看見麵前的山坳腳下,竟出現了一汪湖水。東南天邊新出的彎月倒映其上,波光粼粼,美得如在夢中。

她被他再次接著抱下了馬,聽他道:“你去洗洗吧。我替你守著。”

繡春在傷兵那裏忙了半天,隨後跟他到了山上,又在味道不怎麽好聞的洞穴裏替母豹子接生,現在天氣熱,身上的汗幹了濕,濕了幹,早不知道結了幾層鹽巴了。最近天氣幹,靈州城裏水源緊張,她也不敢過於浪費水。正難受著呢,忽然看到這樣一汪清澈湖水,早就心動了。見他說完話,便笑著轉身去往林邊的一塊大石之後,人很快就不見了。

他是個君子,絕不會趁自己不備偷看。邊上又有他守著,她放一百個心。不再猶豫,立刻脫了外衣和鞋,解開長發,淌著清涼的湖水下到岸邊的淺水處,整個人舒服得長長歎了口氣。

第65章

蕭琅揀了塊幹淨的石麵坐下,仰頭望了眼開始點綴點點繁星的深藍色夜空。

身後,不時傳來她潑動水麵發出的嘩嘩聲,悅耳得像銀鈴。

他靠在身後還帶了白日烈日餘溫的石塊上,唇邊掛了些許若有似無的笑意,側耳聽著身後的動靜,終於,在陣陣 般的水聲中,他閉上了眼睛,眼前仿佛浮現出了一副畫卷——月兒像一朵梔子花,寧靜地開放在暗藍的夜空東南角。波光微動的湖麵上。美人如芙蓉般地亭亭而出。濕潤的烏黑秀發垂落,細致描繪著她曲線起伏的 身子。她彎腰,雙手掬水至頂,水滴便如脫了線的珍珠串兒一般,沿著她光潔的肌膚歡快地一路滾落……

魏王殿下想著,想著,忽然覺得一陣口幹舌燥,喉結倏然上下滾動,身體也一下繃緊起來。知道不對勁了,急忙睜開眼睛,長長籲出積聚在胸中的那一口濁氣。

身後的水聲還在嘩啦嘩啦,充滿了難擋的引誘。誘著他去看一眼,不過偷偷一眼而已。

他呆了片刻後,忽然覺得先前選擇待在這個地方,不但愚蠢,而且明顯,也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品德。

他再次想了一遍自己這幾天猶豫過後終於做出的那個決定,自嘲般地搖了搖頭,再次長長呼了口氣。

得找點事做,分下注意力才好。要不然他真的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做出什麽事來。

……

繡春在水裏洗了自己的長發,再撩水洗身子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起了一聲悠揚的葉笛聲。

摘兩片新鮮葉子置於唇邊,有人便能吹奏出如同笛子一般的靈巧樂聲。

這時刻,她竟然聽到了。

她繼續洗著身體,聽著發自於身後的他的陪伴聲。唇邊忍不住浮出了個小小的笑容。

這位魏王殿下,他到底還能給她帶來多少的意外和……小小的感動?

……

靜謐星空下的葉笛聲是如此悠揚,她甚至有些不舍得打斷。但還是很快從水裏出來了。穿回衣服赤足立在湖邊,她一邊擰著手中的長發,一邊對著身後道:“殿下,我好了。”

葉笛聲停了下來。片刻後,她看見他從石塊後慢慢現身,踏著夜色,朝自己緩緩而來,最後停在了她的麵前。

“殿下,你要不要也去洗洗……”

她笑著抬眼時,看見他正凝視著自己,雙眸裏映了星光與湖色,閃動著微微的晶芒。

他沒有回答,隻是蹲下了身去,拿了她的鞋,在她驚詫無比的目光之中,替她穿好。

……

“繡春,明天你就啟程回上京吧。”

他起身後,她聽見他這樣低聲說道。

她握住長發的手頓住,笑容也凝在了唇邊,想了下,小心地道:“一定要走嗎?我留下,也是可以幫著做些事的。”

蕭琅沉默片刻後,開口道:“你是女人。戰場上不需要女人。”見她似要反駁,立刻又道,“你聽我說。突厥人一向驍勇蠻狠,這次的這場戰事,對方傾全力而上,短期之內,恐怕難以有個結果。即便是靈州城,也不能算是完全安全。你若一直留在這裏,我不放心。所以我希望你回上京,在家裏等著我回。好嗎?”

繡春一語不發,手動了下,繼續慢慢地擰著長發,直到擰幹了,她打散發絲,最後甩到了自己身後。

幾滴水隨了她的動作,從發梢被甩了出去,甩到了他的麵頰與咽喉之上。他呼吸一滯,看見她已經微笑著點頭,道:“好。我聽你的就是。”

說完,她已低頭,與他擦肩而過,朝著林子那頭去了。他怔了片刻後,終於牽了馬跟在她的身後。

黯淡的月光從林子裏的樹梢頭斑斑駁駁地撒下,光線有些昏暗。她一直默默在前走著,他在她身後幾步外跟隨著。快出林子時,他看到前頭的她忽然停住了腳步。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飛快轉過了身,幾步到了他身前,雙手抓住他的肩膀,狠狠一推,他不由自主蹬蹬蹬地後退,後背便抵在了一棵白樺樹幹之上。

“混蛋!你就是個混蛋!”他聽見她罵自己,“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你要我走,我走就是。隻是我告訴你,倘若你敢不好好地回來找我,我不但要重新找人入贅,我還要天天詛咒你,詛咒你下輩子也得這樣的老寒腿!”

她說完,踮起腳尖,夠到了他的嘴,伸出舌尖,輕輕 下他的唇,在他發出一聲舒適的低低喉音時,毫不客氣地立馬張嘴,一口咬住了他的 。

魏王殿下立刻發出一聲似是歡愉,又似痛楚的吟呻聲,整個人僵住了,一時竟忘了反應。

她咬完了,鬆開了他的嘴,揚著下巴道:“疼吧?這就對了。叫你好好記住我的話!”

魏王殿下終於回過了魂兒,駭然睜大了眼,不可置信般地摸了下自己還發疼的嘴,抬頭見她罵完咬完了,轉身就要出林子,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伸手過去,一把將她拽了回來,按在自己方才被她按住過的那棵樹幹之上,抬手勾起她下巴,低下頭去,長長地嗯了一聲,“好大膽的刁婦……竟敢這麽對本王……”

那個“王”字還沒出口,他已經狠狠地吻住了她的那張小嘴。

呼吸 ,身體 ,念頭也隨之 。懷抱中這具還帶了微涼水氣的 女體,滿足了他先前所有的幻想和望欲。他的渴望如熔岩一般迸發,不可遏製。

這具 已經被他懸空抱了起來,頂在他的軀幹與白樺樹幹之間。她雙臂勾在了他頸上,腿交盤在他腰上,被他吻得 籲籲,整個人軟得像一團任他搓圓捺扁的棉花。不知何時起,他也已經低下了頭去,齒撕咬開了她還帶了些濕氣的衣襟,把臉壓在她溫熱彈綿的 之上。

她沒有阻止他。

樹頭一隻不知道什麽鳥,仿佛被這聲響驚動,忽然怪鳴一聲,撲棱棱展翅飛走了。

他一頓。

“繡春……”

他的臉仍埋在她的胸前,臉頰戀戀不舍地與那兩團綿軟來回摩擦,動作卻慢了下來,直到漸漸停下,最後含含糊糊地這樣叫了她一聲。

“嗯……殿下……”

她應了他一聲,聲音裏也滿是慵懶之意。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終於從她胸前抬起了臉,把她從樹幹上放回到實地。借了昏暗的夜光,見她仿似仍那樣懶懶地靠在樹幹上,再次歎出口氣,抬起手,一邊替她掩回衣襟,一邊低聲道:“方才是我不好……不該這樣對你……”

繡春翹著下巴,嗯了聲:“赦你無罪。”鼻音裏還帶了些嬌慵餘韻。

魏王殿下被她這一聲“赦你無罪”給勾得心弦一顫,差點又要扯開剛剛才被他掩回去的那道衣襟。極力管住了自己的手,往後退了幾步,聲音還略帶了些緊澀:“我記住你的話了。一定會好好回去找你的。”

繡春終於挺直了被他弄得軟綿綿找不著力的腰,低下頭去,自己再次整理了下衣衫,隨即抬頭,對他嫣然一笑:“殿下記住就好。那咱們說好了,我在京中等你回。”

……

第二天,繡春再次踏上了東歸的路。蕭琅親自送她到了蕭羚兒還在等著的朱雀鎮,與他匯合之後,掉馬回去。

這一趟,仍是葉悟被指派了護送她回。繡春起先反對,但反對無效,也隻好作罷。等蕭琅一行人走了,她看向葉悟,有些不安地道:“葉大人,有勞你了。咱們路上緊趕,早些到,你也好早些回。”

葉悟這回,倒是一反常態,對著她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說了,路上務必不能累到陳大小姐。卑職不敢不從。”

蕭羚兒等了幾天,總算等到繡春回,顯得挺快活,安排車的時候,甚至主動要跟她同坐一輛。繡春對這個唐王世子調皮搗蛋的功夫,卻是深有領教。推不過他的熱情洋溢,最後隻好勉強同意。上路之後,白日裏,她大多沉默,隻是想著自己的心事。想著這一趟西北之行,如今這樣回去,真正是先前做夢也沒想到的過程和結果。又想到,回去之後,現在她自然還不適合讓旁人知道自己和魏王的事,祖父也不好說。那又該如何對他解釋自己改了主意,不想結那門親事?忍不住又有些心煩。

這樣一路過去,想著自己的心事,有時蹙眉,有時發怔,倒沒怎麽留意同車的小鬼頭。

“喂,你在想什麽?一路過來,見你總皺眉!瞧得我都煩死了!”

這天晚上,投宿到一家驛站,臨下車前,蕭羚兒忽然衝她問了一句。瞧著像是憋了許久了。

繡春瞟他一眼,自己下了車。見他還不下,便道:“世子,好下來了。”

蕭羚兒跨到了車轅之上,大聲道:“我一見就知道你肯定是有煩心事!給我記著,回去了京城,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我罩著,沒人敢欺負你!”

繡春茫然,發了片刻的呆,這才回過了味,實在忍不住,“噗”地一下輕笑出聲。

蕭羚兒臉孔漲得通紅,睜大了眼道:“你笑什麽?你不信我有這能耐?我告訴你,等我大了,我不信我勝不過我父王,我三叔他們!”

“行!”繡春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往後我就指望您罩著了,成不?您還是趕緊下車,早些歇了吧。白天辛苦了。”

蕭羚兒哼了聲,跳下了馬車,邁著方步昂首而去。繡春望著他背影,搖了搖頭,也跟了進去。

第66章

在驛站裏住了一夜,第二天繼續上路,中午停下略作小憩的時候,蕭羚兒跑去大日頭下,玩了個滿頭大汗地回來,下午繼續上路,他大約是乏了,趴在馬車上睡了過去。到了晚上再次落腳的時候,人便開始鼻塞發熱了。次日早,竟起不了身。

繡春去他屋裏查看,見他額頭溫溫的,臉色微白,躺在那裏有氣沒力。幸好自己就是現成看病的,趕緊替他號脈察舌,叫人去抓藥。和聞訊過來的葉悟商議了幾句,因他身份貴重,不敢怠慢,怕再上路會加重病情,便決定暫留下來,等他病情好些再上路。

散熱不可操之過急,尤其對方還是個孩子。所以辨明症狀後,繡春下藥不重,除了去熱,重在驅邪調理。估計他當晚發熱還會加重,想起昨日自己一時疏忽,或者說,對他關注不夠,他玩得一身汗回來,自己竟也忘了提醒人服侍他換衣裳便任由他睡了去,估計這便是病因了。心裏有些愧疚,所以索性在他榻前打了個地鋪,晚上便留在他屋裏方便照料。

蕭羚兒喝藥後,不久沉沉睡了過去。繡春靠近,伸手探了下他額頭,還微燒,呼吸也略濁,但在自己預料的程度之內,所以並不十分擔心,替他攏了下被,見晚了,便熄燈,自己也躺了下去。約莫半夜時分,正迷迷糊糊時,忽然被一陣哭聲驚醒,側耳一聽,竟是蕭羚兒所發,忙從地上爬了起來,點著了燈,見他還躺在榻上,被子卻已經被蹬到了腳下,兩手舞動,嘴裏“娘,娘”的叫個不停,兩頰通紅,額頭生汗,急忙上去,輕聲叫道:“世子,快醒醒!”

蕭羚兒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繡春,目光瞧著還一片茫然,忽然嗚地一聲,坐起來一頭便撲到繡春懷裏,口中“娘、娘”地叫著。

繡春這麽大了,還是頭一回被人叫娘,乍聽不禁略感別扭,低頭看了眼懷中的小男孩,見他兩手緊緊抱住自己腰身不放,雙目緊閉,瞧著沒完全清醒的樣子,心中一軟,便沒拿開他手,自己一手反抱住了,另手拿了塊幹淨的汗巾子,替他擦去臉上的汗。

過了一會兒,蕭羚兒再次睜開了眼睛,呆呆地望著繡春。繡春見他這回目光清明,知道是完全醒了,便朝他笑了下,柔聲道:“醒了?我喂你喝些水。”說罷,將還靠在自己懷裏的小身子放回了枕榻之上,起身去倒了杯水,扶著他頭起來,湊到了他嘴邊。見他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下去後,還呆呆地坐著不動,探手再摸了下他額頭,“不是很燙了。你躺下去再睡一覺吧。”

蕭羚兒脫口道:“你別走!”

繡春道:“我不走。你瞧——”她指了指地上的地鋪。

蕭羚兒看見了,像是鬆了口氣,終於慢慢躺了回去。繡春替他蓋好了被子,朝他笑了下,過去吹了燈,自己又躺回了地鋪上。

“你睡了嗎?”

過了一會兒,黑暗中,她忽然聽見蕭羚兒低低地問了這樣一句。便應道:“沒。”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片刻過後,她聽見小屁孩又說了一句,鼻子仿佛有些塞住。略微遲疑了下,再次起身點燈,看見他正趴在榻上,臉埋在枕上,一動不動,到了他身側坐在床榻邊上,輕輕把他翻了過來,看見他滿臉的淚痕,連枕頭上都被打濕了一片,急忙拿了巾子一邊替他擦淚,一邊低聲哄道:“世子快是大人了,再哭,我就要笑話你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這話,剛還一直極力忍著的蕭羚兒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涕淚交加,“我知道你心裏很討厭我,我三叔不喜歡我,連我父王也不喜歡我!以前我裝病,就是想他能陪我。這次我偷跑出來,他知道了也不管……你們都討厭我,都恨不得我沒了才好!”

繡春對這皮孩子,確實談不上有多喜歡。隻是沒想到,當初他裝病竟是這樣一個緣由,忽然又想起他方才夢魘中叫娘,明白了過來,心中頓時生出了一絲感同身受般的憐惜之意,忙道:“怎麽會!我要是討厭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裏陪你。再說了,你幫了我好幾次的大忙,我謝謝你還不及呢。”

“真的?”蕭羚兒哽咽著。

“真的。”

說出這兩個字,繡春忽然覺得自己平日裏對他的提防一下都懈了下去,鄭重又補了一句,“以後你別再那樣想著法整人的話,我就更喜歡你了。”

蕭羚兒臉微微一紅,抬手抹了下眼睛,忸怩道,“以後我不再整你就是了……”

繡春道:“對旁人也一樣。”

“那就看我心情了。”他冒出了一句。

繡春皺眉瞪著他。

他這會兒心情像是已經好了不少,見她這樣瞪著自己,衝她吐了下舌,抓過被子蒙頭蓋住自己的臉,裝沒看見,一下便躺了下去。

“你說好的,不準走。要在這裏陪我的。”過了一會兒,聲音從被子裏傳了出來。

繡春歎了口氣,自去地鋪睡下了。

……

蕭羚兒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在繡春精心護理下,在驛站裏停了三天,便又活蹦亂跳了。一行人繼續上路,終於在一個月後,抵達了上京。

這一路還算平順。入了城後,先送蕭羚兒回唐王府。繡春並未入內,隻遠遠看著他一步三回頭,不大情願般地進去後,再謝過葉悟的一路相送,請他自便之後,便徑直往銅駝街去。

這一趟西北之行,兩三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自己的心境雖發生了莫大變化,但京中的金藥堂和祖父他們,應該都與往常一樣,估計他們也不會想到自己忽然這樣回來了,等下見到,估計會有場小小的激動。

繡春壓下心中的略微激動,到了銅駝街自家附近,習慣性地先看向金藥堂的門麵,卻見大門緊閉,側旁無人。不禁極是驚訝。

自家的藥鋪,即便是大年三十,白天也不打烊,要留一扇門開著的,現在居然關門了?

她心中一沉,急忙飛快往邊上的陳家大宅去。到了門口,見往日一直敞開、人員往來不斷的兩扇大門也是緊閉。壓下心中陡然生出的一團疑慮,幾步登上台階,用力拍門。過了半晌,才見門吱呀一聲被開了條縫,探出門房丁老六的頭。一眼看見是繡春,丁老六一怔,隨即哎呀了一聲,叫道:“大小姐,你可算回了!家裏……”

他臉色一黯,停了下來。

“家裏怎麽了?”

繡春立刻問道。

“您進來就知道了……”

丁老六打開門。

繡春一個大步跨了進去,朝裏疾步而去。見往日人來人往的地方,現在靜悄悄沒半點生氣兒,連迎頭遇到的幾個下人也是蔫頭蔫腦的。剛過門關著的賬房,正迎頭遇到巧兒從裏麵出來。巧兒猛然看見她,一怔,反應了過來,眼圈便紅了,上前一把抓住她,哽咽著道:“大小姐!家裏出事了!生藥庫起火,燒掉了藥材,造不出禦藥房要的藥,老太爺急病了……”

繡春如遭當頭棒喝,萬萬沒想到,自己離開不過這麽會兒,京城的家裏竟出了這樣的事!穩了下心神,急忙問道:“老太爺人呢?”

“躺著呢……他還要起來去找人,起不來……”

沒等她說完,繡春拔腿便往北院去。一口氣地趕到了祖父的正屋門前,見門虛掩著,裏頭傳來一陣說話聲,說話的正是自己的姑父許瑞福。

“爹,你病倒了,起不了身,黃興藥行那裏,我等下再去一趟,就是跪下去求也無妨,我定會盡力。爹你放心……”

陳振的咳嗽聲傳來,“不行,還是我自己去……快去準備車……”聲音嘶啞無比。

繡春一個大步跨了進去,看見祖父手上拄了拐杖,正顫巍巍邁步要出,邊上是許瑞福夫婦和另幾個藥廠管事,眾人看見她突然現身,都是一怔。

“春兒!你怎麽……”

陳振反應了過來,剛開口,又一陣劇烈咳嗽,痛苦地彎下了腰去。

繡春急忙上前一把扶住,等他那陣咳停下,攙了他坐下,這才道:“我剛回來!家裏到底出什麽事了?”她看向了許瑞福和另幾個管事。

一個藥廠管事長長歎了口氣,“大小姐,是這樣的……”

……

兩個月前,就在繡春離開上京後不久,金藥堂接到了來自於禦藥房的一筆大訂單,命三個月內,立刻趕製出五千顆七寶丹和五千貼七厘散貼出來,用於靈州戰事,並當場給付了定金。

七寶丹和七厘散貼,都是止血散淤之藥,一種內服,一種外用。製藥所需的生藥材,主要是血竭、兒茶、 石、仙鶴草等。金藥堂接到話後,不敢怠慢,根據製藥所需的生藥材量,檢查了庫存,再與下家藥材商聯係後,覺得沒問題,便應了下來,並收了定金。

此次這筆訂單,不但數量大,而且指明是用於靈州戰事,陳振自然萬分重視,親自到藥廠安排趕製,務必保證出藥質量上等。萬萬沒想到的是,數天之後的夜半時分,藥廠裏存放原料的生藥庫竟起了把大火,裏頭的所有藥材都付之一炬。這還不算,原本與金藥堂說好,過兩天調齊了貨源後就要送貨過來的幾家藥材供應商竟也忽然一反常態,遲遲不予交貨。陳振心急如焚,親自去催,對方不是人不在,就是各種借口推脫。一晃眼大半個月過去,眼見日子一天天少了,手頭卻連個工都沒開。陳振知道耽誤不起,去向禦藥房的司空公公求助,把麵臨的情況說了一遍,希望對方能取消訂單,自家願意賠付雙倍定金,請禦藥房將訂單分給別家趕做,以免耽誤了戰地將士的急用。不想對方卻一口拒絕,說能供藥的另家百味堂已經在做他們接下的訂單,負荷已滿。陳家先前既然應下了,就必須按期交貨,否則到時候就是重罪,拿前線將士的性命開玩笑,必定嚴懲不貸。

陳振知道必定是被人暗中陰了,又氣又急,回來後嘔了幾口血,掙紮著與葛大友一道,各處奔走。隻是製藥所需的兩味主藥材血竭和仙鶴草,不但往日趕著上門討好的幾家大供應商不供貨,連那些小藥材商,見了陳家人,也是唯恐避之不及。到了現在,手頭隻有少量從外地分堂庫存裏調回的藥材,遠遠不夠訂單數量。陳振一病不起,金藥堂不止藥廠關停,連京中的兩家大藥鋪也無心經營了,半個月前便關了門。

“……大小姐,大管家前幾日剛去了外地調藥材……定州有個黃興大藥行,祖輩起便與咱們交好,前回葛管家去過,對方說人不在。想來也是推脫。老太爺要自己再去一趟……”

那管事說著,停了下來,臉色沉重。

繡春終於明白了過來。

為什麽會有這麽巧的事,現在她也不想多問了,心知肚明。

離交貨日期,隻剩一個月不到了……到時候無法交貨的話,即便自己去求太皇太後,恐怕也是完全不頂用。有心之人隻要抓住“貽誤戰事”這一項罪名,金藥堂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爺爺,你都這個樣子了,還怎麽去定州?”繡春立刻道,“黃興大藥行的老板,前次您壽筵時,我也以後輩身份拜見過,其後也往來了幾次。話雖說得不多,卻覺得是個豪爽之人。還是我與姑父一道過去,盡量轉圜。”

陳振的臉色白得像紙片,在一屋子人的目光注視下,望了繡春片刻,揮手叫人下去。等屋裏隻剩他祖孫兩個了,終於頹然,緩緩道:“春兒,你爺爺我掌了金藥堂一輩子,自詡能幹,不想臨老,竟被人在背後暗中這樣擺了一道。我聽你舅父提了下,這次的事,仿似是季家借了太後之力弄出來的……”

他長長歎息一聲,神色裏充滿悲涼之意,“季家倘若沒有太後在背後撐腰,也不可能把咱們所有的供貨渠道都這樣給截斷。民不與官鬥,這是咱們陳家的一道坎。倘若過不去,金藥堂這個招牌沒了倒沒什麽,我怕還會牽累到你……黃興藥行,你代我去也行。隻我料想應沒什麽用處。季天鵬前次的提親,爺爺早就已經叫人回絕了。想來便是如此,他才借機弄出了這事,等的就是咱們低頭。倘若萬不得已,爺爺過兩天去找他吧。用金藥譜來換咱們陳家滿門的平安,也值了。”

繡春記得清清楚楚,就在去年她剛到陳家,出了紫雪丹事故的時候,那會兒,情況雖同樣危急,祖父卻也沒表現出半點軟弱。現在卻……已經想著放棄他曾視為性命的金藥譜……

她壓下心中湧出的難過,安慰道:“天無絕人之路。爺爺你放心,我會盡量的。”

陳振微微一笑,歎道:“難為你了……”

繡春上前,扶了他躺下,也是笑道:“事不宜遲,那我先去了。您在家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

繡春出來後,與姑父許瑞福一道點了幾個人,立刻便動身往定州趕去。第三天的中午,一行人終於風塵仆仆地趕到。到了黃興藥行,到了會客室,等了片刻,掌櫃的過來,還沒開口,立刻便賠了笑臉道:“陳大小姐,可真不巧。我家老爺前兩日又剛出了趟遠門,恐怕您是空跑一趟了。”

許瑞福臉色微變,實在忍不住氣,憤憤道:“黃老爺也太不仗義了!我們兩家這樣的交情,他見死不救就算了,竟連個麵也不肯露!實在是叫人寒心!”

掌櫃目露微微慚色,隻臉上仍掛著笑,連連賠罪。

繡春眼尖,注意到會客室外的長廊地上,正好露出了半個被日頭投出來的人影頭部,知道有人應暗中立在拐角處,不動聲色,隻阻攔了許瑞福下頭的話,對著那掌櫃道:“掌櫃的,煩你幫我把下麵的話帶給你家老爺。他不見我們,想必有他的緣由,我們也不怪。金藥堂這次確實是遇到了困難,為何別家都不求,單單來求你家老爺?想的就是他為人仗義重情。我來之前,我祖父也說了,他並沒想著定要你們家老爺出手相幫。隻是想得句話,想知道他為何避而不見而已。曉得了緣由,我們立馬扭頭就走,絕不會勉強他半分。”她頓了下,再次瞥了門外一眼,提高了音量,“雖說趨利避禍是人之天性,但也有風水輪流轉之說,金藥堂百年的招牌,到現在不知道曆了多少的風雨,未必真就會跨不過這個坎。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金藥堂向來記念老情分,隻因情分重比千金。”

她說一句,那掌櫃就點頭一句。

“我的話完了,”繡春笑道,“黃老爺此次既然不在,那我隻好先告退。隻是這次我一定要見到他,問清楚才會走。我先去你家附近尋個地落腳,等著黃老爺回來就是。我先走了,掌櫃的忙,不必送了。”

對麵那掌櫃的,額頭已經出了汗,正說不出話,忽然門口有腳步聲來,抬頭一看,見是自家老爺跨了進來。

黃興四十多歲,人微胖,立在那裏,盯著繡春。許瑞福驚訝,脫口道:“黃老爺!你家掌櫃的說你……”忽然明白了過來,閉了口。

繡春未動,隻含笑望著對方。黃興終於開口,叫掌櫃的出去,順帶領了許瑞福下去喝茶,等屋裏隻剩他與繡春了,這才點頭道:“大小姐,你方才那一番話,我都聽到了。實不相瞞,不是我不念舊情,而是我沒辦法,這個忙,實在是幫不了。”他看了下外頭,壓低聲道:“我得到信兒,不但不準賣血竭和仙鶴草給你們金藥堂。還說,這事兒背後有太後撐腰。太後是什麽人,你也曉得,咱們怎麽可能作對?本來,我是絕不想摻和這事的。隻今日,你既然又大老遠地趕了過來,說的那番話也確實入了我的心,罷了罷了,我在外地還有一批貨沒入庫,知道的人不多,我叫心腹悄悄領了你們去取便是。”

“有多少?”

“大約各一百手。”

各一百手……遠遠不夠所需的量。

“我能幫的,也就如此了。“黃興歎了口氣,“煩請大小姐回去,代我向老太爺告罪,老太爺要怪,我也沒辦法……”

對方肯這樣,確實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繡春知道再說下去也沒意義了。數量雖少,卻比總沒有好。她立刻誠摯道謝。出來後,投宿到了一家客棧,等許瑞福派人去取貨的當兒,獨個兒陷入了沉思。

這一趟,弄到了這些藥材,加上葛大友從金藥堂別鋪搜來的全部庫存,充其量,估摸也就隻能做出三分之一的訂單量。還有三分之二這樣的巨大缺口,該去哪裏補足?

蕭琅不在京中。這事又牽涉到傅太後,旁人誰也無法去求助。

她想得頭都有些疼了,開門出去,想到外麵溜達一下,放鬆下腦子。

“笨蛋!客人要青茶,咱們沒,你就不會跟他商量商量用別的茶代替?能喝就行!白白少賺了幾角子錢!”

門外走廊上,迎麵來了兩個夥計,其中一個看起來資曆老些的,教訓著另個人。那個新來的唯唯諾諾,不住點頭。

那倆人經過了繡春身邊,繡春卻是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

代替……

她眼前忽然一亮,霍然開朗的感覺。心砰地一跳,飛快轉身,出了客棧,立刻便往黃興大藥行趕去。到了那邊,再次找到了黃興。見黃興麵露不解之色,急忙道:“黃老爺勿要多心,我回來,不是為了血竭和仙鶴草,而是想和你做另筆買賣!除了這兩樣,還有別的什麽,是你不能賣給我們的?”

黃興搖搖頭,道:“除了這兩樣,還有白及、兒茶、朱砂、紅花、乳香、沒藥、秦香、冰片,但凡涉及這兩種藥和止血類的,都不準賣。”

“倘若別的呢?”

“別的……”黃興道,“自然沒問題。”

“那好!”繡春道,“我知道你做南方的藥材!我想向你買三七!你能調到多少,我全部要,越多越好!”

三七這種藥材,產自雲南,在《本草綱目》裏首次記載了它的止血功能,稱金不換,也是後世雲南白藥和片仔癀的主要原料。它的上佳止血功能,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才漸漸被醫家廣泛認識和運用。現在在這裏,三七也還隻被視作治療婦科產後瘀陰腹痛或瘡癰腫痛之用。

黃興果然大為驚訝,用不解的目光望著她,遲疑道:“這是婦女科的藥……”

繡春道:“我要的就是這個!你賣給我就是!全部!”

黃興看她一眼,痛快道:“好!我這就叫人盤貨。”

第67章

黃興是京畿河東道一帶最大的藥材經紀人,他既肯出手,事情就順利了。三天之後,繡春帶了滿滿三車的貨回了上京,剛跨進家門,便聽下人說,季天鵬來了,老太爺此刻正在會客室接待。

雖然是隻陰詐的狐狸,隻是還不夠沉得住氣,竟然自己先登門了。

繡春立刻往會客室去。到了門外,示意看見自己的下人不必作聲,輕手輕腳靠近後,聽見裏頭正飄出季天鵬的說話聲。

“……晚輩聽聞了貴堂如今的困境,心有戚戚。都是同道之人,焉知他日,貴堂今日之窘不會降我身上?故特意登門,想著略盡綿薄之力而已。隻要老太爺應允了,我便立刻送來我家多餘的藥材,決不食言。”

陳振默不作聲。

季天鵬慢悠悠地道:“我也不急。老太爺慢慢考慮便是。什麽時候想好了,打發個人來告知一聲便是。”

陳振閉了下眼,終於艱難地道:“金藥譜我可以考慮。隻是求親一事,恕不能允。”

季天鵬哂笑,“我對大小姐一見鍾情,傾慕不已。金藥譜倒在其次,倘若能求娶到大小姐,不止得償所願,往後兩家成為一家,豈不是一段佳話?還望老太爺再考慮考慮,不必回絕得這麽快。”

陳振的手緊緊捏住手中拐杖頭,盯著季天鵬,咬牙道:“季少當家,須知做事要留三分餘地,鋒芒太過,未必是福。”

季天鵬嗬嗬笑道:“老太爺,晚輩隻知道成大事不拘小節。此番登門造訪,也是出於對陳大小姐的仰慕之心……”

他話說一半,身後的門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停了下來,回頭望去,看見繡春竟正立在門口。一身仆仆風塵,卻遮不住她一雙晶亮雙眸的光彩,隻是此刻,這雙美目裏,筆直投向自己的,卻是絲毫不加掩飾的鄙夷和厭惡。

繡春望著季天鵬,忽然,唇邊緩緩綻出一絲笑容。

“季少當家,求親之言,還請收回,我當不起。隻是你剛說的有一句話,我聽著倒覺頗有道理。‘都是同道之人,焉知他日,貴堂今日之窘不會降我身上?’記住你自己說的這句話。等到了這一天,咱們金藥堂也定會知恩圖報。”

她說話時,笑得好看,說到“知恩圖報”時,聲音卻冷得像浸過冰。

季天鵬臉上一直掛著的猶如掌控一切的笑容終於凝固了下去,臉微微漲紅,目光漸漸也轉為陰沉。

“來人,送客!”

繡春退到了一邊,對著外頭喊了一聲。

季天鵬看她一眼,大步而去。

等他一走,繡春疾步走向祖父,笑道:“爺爺,我要向你借人了。咱們金藥堂最好、最有經驗的藥師,您都要給我找過來!咱們要造一種新藥!”

……

生藥庫起火的大概緣由,已經查清了。火災次日,便在藥廠靠近生藥庫的一處牆頭上發現了攀爬留下的痕跡。推測是有人夜半時分從這裏攀牆而入,潛至藥庫放了火,雖被值夜人及時發現,呼救撲了下來,但存放止血竭仙鶴草的那一爿,已經被燒了個精光。

生藥庫的藥材存放一直有個規矩,就是分門別類固定存放,多年來一直不變。這次火災,最先起火的,又是正要用於禦藥房訂單的那一爿,可見是熟知藥廠內部路徑的人做的案。一時查找不到是何人所為,隻能暫且先放一邊。吸取了教訓,為加強戒備,繡春叫人把藥廠圍牆加高,裏頭豢養狼犬,加強夜間巡邏。這事吩咐下去後,立刻便與藥廠的十幾個製藥老師傅一道,撲入了做藥的大事之中。

前頭提過,三七這會兒還隻被視為婦女科的用藥,師傅們起先見了三七,一個個都莫名其妙,心想這是要做藥給打仗的男人,怎麽弄來了一大堆的婦女用藥?正好有個小徒弟,切藥時,手不慎被刀割破,繡春磨成粉的三七撒上去,血很快凝止,這才又驚又喜,紛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繡春笑道:“三七有天然的內外止血祛瘀功效。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它的效用發揮更大,與別的藥物一起,做出能取代七寶丹和七厘散的良藥,送去給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們!”

眾人紛紛點頭。

這些師傅們,從小時學徒起,就在金藥堂裏學習做藥,研究藥物之間的相生相克,如何將各原藥結合,使之發揮最大功效,至少也有一二十年的時間了。自兩個月前出了那事,藥鋪關門,藥廠歇業,人人都以為金藥堂就此就要倒閉,正惶惑不安之時,忽然大小姐歸來,柳暗花明,竟又有了新的轉機。都知道這是金藥堂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哪個不拚盡全力?十幾個人一道,吃住一起,爭辯、討論、反複試驗,甚至有個老師傅,為了確證藥效及安全,自告拿刀在腿上模仿刀傷割了個大口子,內服並上藥。熬了五天五夜後,最後由繡春一錘定音,定下了方劑,下令藥廠停止別的一切事,全部工人都投入到做新藥的事情上來。

工人們早兩日前就得知了消息,都已經回來在等著摩拳擦掌了。大小姐一聲令下,立刻投入開工。炮藥、混料、粗製、細製、烘幹,直到最後的成藥、包金、封蠟,無人不嚴格按照下發的製藥指南操作。繡春與工人們一道,幾乎不眠不休,終於在八月底,禦藥房訂單到期前的最後一天,親手在最後一顆成藥的蠟皮外打上了金藥堂的封印。

這時刻,初升的朝陽正從窗外照射進來,照在了她的臉龐之上。她的眼下一圈淡淡青痕,雙眼卻閃閃發亮,精神百倍。

“把這藥丸命名為凱旋丸,這散貼,叫做……”

她沉吟了下,唇邊浮出一絲笑意,“就叫黑霸王貼!”

前頭這名,眾人知其意,正紛紛稱讚時,聽到後頭“黑霸王”三字,頓時都呆了。

葛大友瞥了眼內有白色粉末的散貼,小心問道:“大小姐,這黑霸王三字,作何解?”

繡春道:“生肌止血,霸氣無敵,是為黑霸王!”

眾人露出恍然之色,再次稱讚。

繡春忍住笑,看向葛大友道:“走吧,清點下數量,我親自送藥入庫!”

……

為保證這批關係金藥堂生死攸關的禦藥能安然入庫,繡春早幾日前便去尋了林奇。此時送藥過去,到了宮門外,林奇已經在那裏等著了。

繡春看著裝了藥的車緩緩被拉入皇宮,對著林奇鄭重拜謝,道:“林大人,這些藥,不僅是我金藥堂對所接訂單的交貨,更是對靈州將士的一番心意,懇請林大人務必保證讓它們安然入庫。”

林奇早也聽說了金藥堂前些時日的困境,深為同情,隻自己也無力相幫而已,不想這位陳家大小姐回來後,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竟將死局解開,如今還按時交貨,心中大是欣慰。點頭後,忍不住便問了一句:“繡春,我聽說你們沒有血竭與仙鶴草,到底是用什麽製出這些藥的?”

繡春道:“林大人,實不相瞞,我是用三七代替這兩味主藥製出的。時間緊急,造出來的藥恐怕還未盡善盡美。等我回去後,還要與藥廠的師傅們再仔細研究,完善配方。三七除了用於婦科,更是止血聖藥,不該埋沒。功效如何,您自己一試便知。”

林奇驚訝萬分,看向繡春,見她含笑而立,終於點頭道:“好,好,老夫定會代你說話。你放心就是。”

……

目送禦藥入了宮門後,繡春返身回家。

這批訂單,雖然在最後日期前交貨了,但嚴格來說,所交的貨與原定的七寶丹和七厘散貼並不相同,雖然林奇也答應幫她說明情況,但上頭的人,倘若有心刁難,還是能被抓住小辮子的。繡春回去後,再去找了一趟自己的舅父董均,把情況跟他說明後,便一直等著宮裏消息。果然,第二天,下朝回來的董均便帶了消息,說禦藥房的人檢驗後,認為不是原定的七寶丹和七厘散貼,陳家是用旁藥來冒充傷藥,上報到了執事的內閣處,要求嚴懲金藥堂。董均據理力爭,又有林奇在旁開聲,內閣幾人最後便議定,讓陳家人入宮去說明情況。

繡春略作準備後,讓陳振不必擔心,當即便隨舅父董均入了宮,一直被帶到了紫光閣外。

她遙遙在這座代表實際最高權力的殿宇之外等了許久,看著遠處,朱袍紫衣的大臣們從那扇門裏進進出出,或昂首闊步,或行色匆匆,忽然想到了此刻還遠在靈州的那位魏王殿下,不知道他現在正在做什麽?

黃昏的時候,終於有宮人出來,傳召她進去了。

裏頭她即將要見到的這幾個人,是實際掌控著這個帝國的首腦人物,其中的一位,現在正在靈州前線。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保全自己,等著那個人的歸來。

她低眉斂目地進去,看見林奇、舅父和禦藥房的司空太監也都在。便朝著坐在裏頭的小皇帝、唐王、歐陽善和傅友德下跪見禮,口稱民婦。覺到對麵幾道目光齊齊朝自己 過來。

“起來吧,”終於聽見唐王開了個口,她謝過恩,起身。抬頭之時,一眼便看到坐在正中的小皇帝,一張臉泛著不健康的蒼白之色,目光也顯得略微呆滯。不禁一怔。

想來,或許是他小小年紀,當皇帝壓力過大所致?

繡春還沒回過神,聽見歐陽善已經徑直開口道:“聽禦藥房上報,你家此次進上的藥,並非靈州急用的傷藥。而是生怕受責,這才用別的藥物胡 替?”

他的聲音倏然嚴厲了起來,“魏王殿下領了十數萬將士正在西北邊陲浴血而戰,你金藥堂卻做出這樣的事。倘若查證,罪不可赦!你有何話要說?”

繡春正要開口,忽然聽見身後一陣環佩叮咚,回頭看去,見傅太後竟被一列宮人簇擁著,款款而入。

小皇帝看見自己母親來了,並未露出多大高興的神情,隻過去相迎了。另三人也是起身見禮。

歐陽善麵上掠過一絲不快之色,等見過了禮,便道:“太後來此不知有何貴幹?”

傅太後伸手,慈愛地 了下自己兒子的頭,笑吟吟道:“皇兒這些時日,瞧著精神一直不大好,我生怕他累了。見天也晚了,想來你們應已議完事,所以過來瞧一眼,順道接他回宮。你們繼續便是。”說罷,看了眼跪迎自己的繡春。

歐陽善沉了臉,轉頭對繡春道:“你起來,繼續說事吧!”

繡春再次謝恩,起身道:“金藥堂此次上交的這兩種藥,確實不是禦藥房原定的七寶丹和七厘散。這一點,民女早早就已經告知了林大人和禦藥房的司空大人。並非金藥堂有意換藥,而是事出有因。”說罷把先前的困境道了一遍,“先是莫名失火,再是各藥商齊齊背約,倒似被人操縱了一般。我祖父生怕耽誤了朝廷大事,也曾向司空大人陳情,願意加倍賠付定金,請求將訂單分給旁人去做,卻不被應允,萬般無奈之下,這才用旁藥取代。”

“公公,可有此事?”

旁人都還沒出聲,坐在了小皇帝邊上的傅太後忽然出聲發問。

司空太監垂下了臉,低聲道:“並無此事……”

傅太後冷冷道:“都聽到了?哀家雖不通醫道,卻也曉得藥各有性。七寶丹與七厘散是最好的傷科良藥,不可替代。朝廷出於信任,才讓你們做藥。你們無能,做不出便罷,不該妄接單子。如今眼見到期,推諉責任不算,竟還膽大包天用旁藥來糊弄,拿邊陲將士的性命安危開玩笑,其心可誅!”

董均臉色微變,正要開口辯解,見繡春朝自己略微搖頭,一怔。

繡春看了下四周,見唐王腰間懸了把佩刀,便請求道:“可否借殿下佩刀一用?”眾人不解,相互看了幾眼。

蕭曜略一沉吟,便解了佩刀遞給邊上宮人。宮人捧了過來,繡春右手 佩刀,攤開自己左手,在眾人驚詫萬分的注視之下,刀刃割過掌心,立刻,一道鮮血迅速湧出,滴答不絕,濺落於地。

她臉色微微泛白,神情卻十分鎮定。將刀還給宮人,從懷中取出自己預先帶來的一個小瓷瓶,用牙拔開塞子,往手心傷口處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後,將手心朝下放置,少頃,血便止住了。

她將自己掌心攤給對麵的一眾人看,“我方才倒出來的,便是此次上交散貼中的相同藥末。裏含三七。我可以很負責地說,這是目前最好的一種止血生肌藥,遠遠勝過之前所用的任何金瘡藥!我的掌心傷口能迅速止血,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第68章

紫光閣裏寂靜無聲。

繡春忍住手心處的傳來的陣陣抽痛,微微吸了口氣,再次開口道:“三個月前,金藥堂接下禦藥房的訂單時,知道即將用於何處,於是從上到下,無人不精神振奮,想著早日造出好藥,不想之後卻連逢變故……”她停了下,並未指向臉色已經凝住的傅太後,而是將視線轉向了歐陽善,“不是金藥堂敢拿十幾萬邊陲將士的性命兒戲,而是事出有因。也算天無絕人之路,最後雖無七寶丹與七厘散,卻製出了效用更勝一籌的新藥。我來之前,祖父便說,這些藥,全數捐贈給西北將士,不收分文。也算是我等升鬥小民為西北戰事做一點力所能及的貢獻。”

歐陽善對京中兩大藥堂之間的恩怨爭鬥也是略有耳聞,心知這一次陳家弄出的這事,必定和季家,甚至傅家人脫不了幹係。再看一眼繡春,想起她方才坦然取刀割手的一幕,心中也是有些佩服,臉色便緩和了下來,看了眼默不作聲的傅太後和傅友德,哼了聲,道:“邊陲急用傷藥,有人竟為不可告人目的之私利這般行事,他日若經查證,恐怕嘴臉就有些難看了。”

傅友德飛快瞟了眼自己的女兒,嘴巴張了下,破天荒第一次沒跟對方對頂,臉色有些難看。

坐上的蕭曜忽然道:“藥效既勝過舊藥,這便行了。此事就此了了吧。”

繡春道謝後,告退而出。行在出宮道上,過了一會兒,林奇追了上來,用紗布替她包裹了手心傷口,搖頭道:“方才大可不必如此自殘。歐陽大人與唐王殿下並非不講情理之人,再解釋幾句便好了。實在是叫老夫……”停住,歎了口氣。

繡春笑道:“不過小傷而已,過幾天便好。所謂事實勝於雄辯,說再多,也不如這樣示範一下。”

二人正說話時,忽聽身後有宮人喝道聲,回頭見是唐王蕭曜出宮了,正往這邊走了過來,急忙避到一邊。繡春垂臉下去,正等著對方從自己跟前過,卻覺麵前有人停了下來,微微抬頭,見是蕭曜。對方正微微側臉看向自己,沉吟了下,開口道了一句:“羚兒前次去往靈州,路上得你照顧,多謝。”

繡春恭敬道:“那些都是民女當盡之本分。民女還在多謝殿下方才在紫光閣開口為此事說話。”

蕭曜微微點頭,目光在她此刻垂在身側的那隻包了紗布的手上停了片刻,隨即繼續往前而去。

……

紫光閣裏,隻剩下傅家父女二人。小皇帝方才也已經先隨宮人去了。

沒了外人,向來強勢的傅友德對著一貫被自己操控的太後女兒,臉色便絲毫不加掩飾了。

“你如今是太後了,怎的比起從前,還是絲毫沒有長進?季家是你什麽人?不過被你兄弟看上,送了個人過來做妾而已!算哪門子的親戚?你為何竟如此不顧身份做出這等落人口舌的事?從前我是怎麽教你的!你竟置之腦後不顧!”

傅太後臉色也很是難看,勉強爭辯道:“我不過是看在兄弟的麵上,說了句話而已,並未做什麽……”

“糊塗!”傅友德打斷了她話,斥道,“倘單單為了這個兄弟的麵兒,你就弄出今日這樣丟臉的事,那這個兄弟妾的麵兒,也太大了!”他沉著臉,繼續壓低聲道,“如今桓兒是幼帝,內閣之中,魏王自擁戴桓兒,我與歐陽善雖不和,但他也是輔佐桓兒之人,唯一要戒備的,就是唐王。三對一,勝算自然大。你搞出這種事,方才歐陽善的臉色你瞧見了沒?他本就處處想要打壓我傅家的!還有,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直接關係到靈州將士的人身之事。倘傳到魏王耳中,難保他不會多心,若就此心生嫌隙,你就是在替唐王拉攏人心!”

傅太後咬牙道:“我知道這些!”

“知道你還做!”傅友德背著手,陰沉沉看她一眼,“總之,你給我記住,好好當你的皇太後,不該你想的,休要多想!再弄出什麽難看的事,倘若累及桓兒,遭損的就是咱們傅家!”

傅太後終於低低地應了聲是。

傅友德臉色這才稍緩,想了下,問道,“桓兒最近是怎麽了,瞧著精神不大好?”

傅太後急忙道:“叫好幾個太醫瞧了,隻說是脾胃失調,胃口不開,精神不健,有在調理。”

傅友德皺眉沉吟片刻,低聲道:“我從前叮囑過你,桓兒的一應飲食之事,都需自己親信經手,你有照我吩咐做吧?”

“是,全部都是自己人,無論什麽,進食前都有宮人先代食。”

傅友德這才略微滿意,點點頭。

……

傅友德教訓自己的女兒,當晚,唐王府裏,唐王蕭曜也與身邊的兩個謀臣朱單宋玉議事。

朱單看了眼他的臉色,見他一直凝神不語,便問邊上的宋玉,“聽說有西北的消息到了?”

宋玉點頭道:“是。信報傳來,在西峰口,我軍以佯敗誘敵,使突厥人脫離既設陣地,爾後遭分割包圍戰術,殲敵近五萬,對方騎兵精銳亦損失過半。突厥人元氣大傷,戰況瞧著有些分明了。估計過兩天,朝廷便也能得報訊了。”

朱單聞言,微微聳眉,欲言又止。

蕭曜看他一眼,道:“朱先生有話,但講無妨。”

朱單道:“我留意他多年。魏王用兵,善於精確進行戰前料算,爾後才出手。尤其精於野戰,不以攻城掠地為目的,而是力求殲滅對方主力力量,戰必求殲。我記得數年前白虎溝之戰,他集中兵力各個擊破。上水之戰,則取掏心戰術,首尾夾擊,打得突厥人潰不成軍,也是經過那兩次戰事,他年紀輕輕便揚名天下。如今西峰口既有大捷傳來,想必徹底獲勝,也是預料可期了。往後……”

他看向蕭曜,“殿下若不加以壓製,往後若要成大事時,恐怕會是最大阻力。未若趁他此刻人正在外……”

他停了下來。

蕭曜微微眯了下眼,沉吟片刻後,緩緩道:“我心中自有計較。我未發話,不許你們有任何異動。”

二謀士對望一眼,立刻齊聲應是。

……

繡春從宮裏回來後,把經過告知了陳振,回了房,多日積聚下來的疲憊便如山一般地壓了下來,雖則手心還一陣陣地

抽痛,竟也倒下去便睡了過去。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傍晚,這才醒了過來。聽人說藥鋪重新開門了,藥廠也恢複開工了。被丫頭伺候著洗了個澡,換了身舒服的衣服,手重新包紮了,便晃晃悠悠地去了陳振那裏。

陳振先前被氣急出來的病還沒好,這兩天,精神頭卻好多了。正好巧兒送了藥過來,繡春坐他邊上看他吃藥。完了,陳振叫人都出去了,從自己枕下取出了一本用帕子包了起來的書,遞給繡春,鄭重道:“春兒,裏頭便是咱們陳家的傳家藥譜。從今天起,爺爺把它交給你了。你要好好收著,讓它在你手中,發揚光大!”

繡春推脫,推不過陳振,便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鄭重道:“爺爺您放心,我一定會盡我所能把金藥堂做好的。”

陳振點頭,目光裏滿是欣慰。想了下,笑道:“前次你走得匆忙,親事便也懸著了。如今你人回來了,咱們也好繼續。你可想好了,願意招贅你表哥成親嗎?”

他口中在問,其實應該已經認定她必定會應下的。

繡春看了他一眼,正想著該如何開口回絕掉這門親事,忽然門外有人蹬蹬蹬地跑了過來,門竟忽地被推開,探進來一個腦袋,一看,竟是蕭羚兒。大吃一驚。

陳振前次見過他一麵,也知道他的身份。見冷不丁這樣冒出來,回過了神,急忙壓下榻見禮,蕭羚兒已經自顧到了繡春麵前,一把拉過她還纏著紗布的左手,左看右看,皺眉不停。陳振便坐在了那裏,躺著也不是,下來也不是。

繡春回頭看了眼坐立不安又茫然不解地祖父,把蕭羚兒帶了出去,迎麵碰到幾個麵帶惶恐之色,正氣喘籲籲趕了過來的陳家下人,擺手示意不必跟來。領他到了邊上的一間花廳,問道:“世子怎麽突然來這裏了?不會是又偷跑出來的吧?”

蕭羚兒昂頭道:“誰說的!我回來這一個月,天天都在用心上學!我聽說了昨天你入宮的事,求了父王,他準許我過來的!剛這也是回府路過,特意拐了過來。”接著又埋怨她,“你昨天怎麽不叫我一聲?倘若我去了,你也不用割自己的手!割我的就是!”

繡春有些驚詫,驚詫過後,心裏倒是生出一絲感動,便笑了下,“已經不疼了,過兩天就會好。”

蕭羚兒哼了一聲,“那個女人,向來和我就不對眼。昨日要不是她尋你的不是,你也不用割自己一刀!你等著,我會叫她好看的!”

繡春嚇了一跳,立刻想到他會不會是打算搞惡作劇,急忙道:“你可千萬別幹混事!”

蕭羚兒瞟她一眼,一臉鄙夷之色,“瞧你這膽小的樣兒……你放心,我不會幹那種會給你招事兒的蠢事。你等著瞧就是,總有一天要她好看的,”忽然露出與他這年齡不相符合的一絲陰惻之色,加了一句,“敢動我的人!”

繡春差點沒被口水嗆住。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竟成了他的人?一陣哭笑不得。

兩人說話的當兒,繡春見自家的人都遠遠地立在花廳外的廊子口,既不敢靠近,也不敢離開,便用商量般的口氣央求道:“我曉得世子你對我好,我心領了。隻是您身份非同一般,突然這樣過來,我全家人也沒個準備,都戰戰兢兢著,唯恐伺候不周。可否下次,等咱們做足了準備,再候您大駕?”

好說歹說,最後總算是把蕭羚兒給送出了大門,看著他登上了馬車離去,繡春籲了口氣,終於再回了陳振那兒。知道祖父疑慮,便主動把前回去靈州路上發生的事揀著說了些。雖還有些不解,隻有個來由,陳振便也點頭。

祖孫二人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話題。繡春不再猶豫,開口道:“爺爺,這親事,我恐怕不能應了。煩請您幫我向舅父賠個罪。”

陳振果然驚訝不已,“怎麽了?先前我瞧你,好似是是七八分願意的?難道是我看錯了?”

繡春低頭不語。

陳振等不到她回答,看她神色,瞧著是沒改變的餘地了。知道這個孫女性子執拗,恐怕不輸自己與她的父親,勉強不得,歎了口氣,道:“你不樂意,爺爺自然也不勉強,去回了你舅父就是,想來他也不會見怪。隻是……”

他端詳了下繡春,心中忽然一動,脫口問道,“難道你竟有了意中之人?”

繡春微微咬唇,隻衝他一笑,道了聲謝,轉身便輕快而去,撇下陳振一人在那裏疑惑不解。

瞧這孫女的樣子,難道真被自己無意說中?

若是有,又會是誰?

他想來想去,想到這個,覺得不對,想到那個,又覺得不對。忽然,腦海裏蹦出了個人,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立刻否決了。

怎麽可能會是那個人?

……

數天之後,京中傳開了魏王大軍在西峰口大捷的消息。街頭巷尾,茶樓酒舍,人人都議論紛紛,得意非常。再幾天過去,先前那些背約的老供貨商,開始一個個地回來。或投拜帖,或厚著臉皮親自登門。無需陳振吩咐,繡春自己也清楚該如何應對。前次雖掉了鏈子,隻那樣的情況下,又有誰敢拿自家的前程跟著金藥堂豪賭一把?明哲保身也屬正常。畢竟,都是老關係了,以後還是要繼續做生意的,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唯獨定州的黃興大藥行,繡春感激對方仗義,與祖父商議了一番後,不辭勞苦,親自又跑了一趟過去,一是給付前次的貨款,二也準備了一番厚重謝禮。回來後的當晚,得知昨日,自己收到了一封來自鋪兵的信。

鋪兵是轉為朝廷投遞公文信件的。據說這信來自靈州。繡春在陳振驚異的目光之中,淡定地解釋,說可能是那邊的軍醫遇到了問題,寫信向自己求助。完了,也不管他信不信,拿了信扭身就趕緊回房了。

信果然是魏王殿下夾私寫來的。厚厚好幾張紙,通篇駢四儷六,從頭說到尾,無非就是“我想你,非常想你”兩句肉麻話,虧他竟想得出這麽多不帶重複的華麗辭藻和比喻擬興,看得繡春一陣陣牙酸,外加渾身往外冒雞皮疙瘩。最後盯著他信末的那句收尾:“敢問相思可藥否”,實在忍不住,丟下信倒在了床上,捧著肚子滾了好幾個來回,笑得差點兒成了呆瓜。

第69章

魏王殿下的來信,繡春睡前想起時,就會拿出來瞧一眼。瞧一眼,就偷偷樂一下,隻是沒回信。她也寫不出那樣的酸話來配合他。反正從林奇那裏聽說了,那批藥已經被緊急送往靈州。等他知道了藥名,自然也就明白她的心思。

金藥堂恢複了從前的模樣,繡春也更加忙碌了。

亡羊補牢。繡春除了再次吸取教訓,加強管理,製定出賞罰分明的製度外,心裏也清楚,再嚴密的管理措施,也防不住居心叵測者在暗中的蓄意破壞,更何況,這世上也不存在所謂的“萬無一失”。倒是經過這次的事,讓繡春見識到了眾人齊心協力的力量。短短不過半個月的時間,藥廠數百員工夜以繼日,就把這樣一筆數量不小的訂單圓滿完成了,憑的,就是他們對金藥堂的歸屬感。

倘若,能讓他們真正成為金藥堂的一份子,無論是對人員穩定性還是調動積極性,甚至“防內賊”,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而對於金藥堂來說,不過是分股,讓些“利”出來而已。而錢這個東西,永遠是賺不完的。

繡春有了這個念頭,立刻便與祖父商議。以她對陳振的了解,他不會舍不得讓出那部分“利”的。

這樣的經營方式,對於陳振來說,陌生而新奇。在詳細了解並仔細思考過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家孫女腦瓜裏的有些東西,確實是自己望塵莫及的。他這一輩子,雖被人認為孤僻、嚴厲,但從來不是個吝嗇鑽錢眼的東家,不僅厚待員工,時常也周濟外頭育嬰堂之類的地方。現在孫女提出的這個想法,分明是舍小利獲大利,他又怎麽會不點頭,當即拍板,召了賬房和各大管事過來商議。最後決定拿出一定比例的股份,凡是藥廠及藥堂員工,隻要做事三年以上,就可以入股,份額以從事年數為準,資曆越老的員工,可認的份額便越大,年底從盈利裏分紅。

消息下去後,人人興高采烈,無不踴躍參加。對於大小姐說的那一句“自此以後,人人都是金藥堂的東家”深感與有榮焉。無不暗中下定決心,往後這一輩子,便是趕也趕不走自己了。金藥堂好,自己就好。

除了這件大事,繡春還對藥堂門麵員工的薪資製度也做了些調整。除了原來的固定死月錢外,另設“日錢”,每天從售賣總額中提出一部分,多勞多得。先在上京的兩家藥堂裏試行,等完善後,再逐步推廣下去。這項措施也是大受歡迎。自此,藥堂門麵裏的人,做事愈發賣力。連迎送顧客都挖空心思力求與別家不同,好吸引更多的回頭客。

繡春一言九鼎,賞罰分明。藥堂欣欣向榮。很快,在堂內外,威信隱然便有趕超老祖父的意思了。陳振樂見其成,安心養病,如今唯一的心事,就是這個孫女的婚事了。幾次旁敲側推地打聽,都被她或打太極,或一本正經地糊弄過去,忍不住愈發疑心起來。

製度上的事基本定下來了,隻需管事的執行下去就行。繡春的心思便又回到了麻醉方劑和凱旋丸黑霸王貼這幾種新藥的完善上頭來。正忙得渾然忘我之際,這天,林奇上門來訪。

林奇雖是當世大醫,在太醫院裏也身居高位,但並不因了身份而高高在上。自從認可了繡春在醫道上的獨到之處後,若逢疑難之症,時常會過來尋她商討。繡春也從他那裏學到了不少自己從前並不大了解的實用醫術。比如,縫合傷口可用浸過麻油的桑白皮尖茸為線等等。這些技巧,對於她來說算是陌生,但在現在的條件之下,卻十分實用。

她聽下人來傳話,說他今日來了,以為和往常一樣,是過來尋自己探討雜症的,便從藥房裏出來,稍稍整理了下儀容後過去見客。剛跨進屋,看見不止他,邊上還有禦藥房的一個管事。見他皺著眉頭,神色裏滿帶憂慮,心中咯噔一跳。

“繡春,出大事了!”

林奇見她來了,顧不得寒暄,張口便是這一句。

“怎麽了?宮中……”

她直覺地以為又是禦藥房那邊出了問題,剛問了半句,便見他搖頭。

“朝廷裏剛得到消息,西北的大軍出了疫情。”

繡春大驚。

這些天,她一心撲在自己的事上,對靈州便沒怎麽多關注。可能是因了上次那個大捷的消息,總讓她覺得他勝利班師回朝隻是早晚問題。事實上,不止她這麽認為,上京裏所有人也都是這樣認為的。萬萬沒想到,現在風雲突變,竟然出了這樣一樁意外。

“到底怎麽回事?知不道什麽原因引起的?”

繡春立刻追問。

林奇神色凝重:“據信,感染疫情者,發高熱而苦寒、體有斑瘀,據此推測應是傷寒。二十年前,裴老將軍曾帶兵去平西南叛軍,眼見就要勝利,不想軍中爆發疫情,士兵死過半數,他自己也染了病,險些沒熬過去,最後敗退了回來。事關重大,明日太醫院裏數人就要趕赴過去。我過來,是要向你家緊急征調急用藥物。但凡涉及傷寒瘟疫,全部都要,多多益善!”說罷遞過來一張禦藥房的單子。

“我馬上吩咐下去!”

繡春立刻起身,忽然停了下來,小心地問道,“可有魏王殿下的消息?他有沒有感染?”

林奇道:“昨日所收的快報裏並未提及。想來應該無妨。”

繡春壓住心髒的一陣狂跳,像風一樣飛奔而出,大聲叫人:“快去成藥庫,清點傷寒瘟疫門的藥品,靈砂丹、衝和丹、寸金丹、清瘟解毒丸……全部出庫急用!”

林奇道了聲謝後,行色匆匆地離去。

一個下午,繡春都在安排成藥庫裏所有相關藥品連同飲片的清點出庫,最後緊急裝車,外麵用防雨油氈布包裹數層,萬無一失後,派人運往待發地點。忙完所有的事,目送最後一輛車離去後,她轉身,緩緩回了房。

這一夜,她翻來覆去,徹底失眠。

那個人寫來的那封相思信,她現在幾乎已經能倒背如流了。

原本一直以為,自己隻要照他的話那樣,在家裏乖乖地等著他回來就行了。沒想到現在,忽然卻出了這樣的變故。

從靈州到上京,消息即便由鋪兵日夜兼程快馬傳遞,最快也要十來天。也就是說,那封信的消息,已經是十幾天前的事了。在軍隊這樣人口密度大的地方,一旦爆發大規模的疫情,倘若控製不力,傳染速度非常可怕。十幾天的時間裏,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倘若他也……

她一陣心驚膽戰,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從床上坐起了身,穿好衣服,開了門,便往祖父那邊去。敲開了門,在燈火之下,對著驚疑不定的陳振跪了下去,開口便道:“爺爺,我過來,是想請求你,讓我明天也隨他們一道,去往靈州。”

陳振吃驚不已,立刻搖頭:“不行!前次是上頭有話,你不得不去。這次不用你去,你為何自己過去?不說你是個女孩,便是因了疫情凶險,我也不會同意放你去的!”

“我一定要去的!”繡春道,“我是醫生。現在那裏急需醫生。我不去,誰去?”

陳振驀地提高音量,“太醫院不是有人去嗎?靈州那邊還有軍醫!”

他看了眼繡春,聲音終於放緩了些,搖頭道,“春兒,咱們家是做藥的。朝廷用到藥,別管什麽,隻要拿得出來,哪怕就是白送,你爺爺我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隻你不一樣,那種危險地方,我怎麽放心再讓你去?少了你一人,不見得那邊就會出大事。咱們陳家,卻萬萬不能沒有你。你就體諒體諒你爺爺,咱們別趕這趟渾水了,行不?”

他說著,忽然注意到對麵跪在地上的孫女眼睛裏似隱隱有淚光浮動,一下怔住了,遲疑了片刻,終於問道:“春兒,你怎麽了?”

繡春吸了口氣,把眼中忽然湧出來的那股淚意生生逼了回去,抬頭對上陳振的目光道:“爺爺,我必須要去,不去的話,我心裏不安。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好好地回來的。求你了!”

陳振看出了她說話時,隱隱帶出來的決然之色,明白自己是無法阻攔她的決定了。沉默了片刻,忽然心中一動,猛地看向她,開口問道:“春兒,你老實跟我說,為什麽一定要去?這本來完全不關你的事!”

繡春微微咬唇,垂下了眼皮。

這些天,在陳振心裏翻來覆去思量過的那個想法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來。

他盯著還跪在自己跟前一語不發的孫女,眼前浮現出年初時,那次壽筵裏發生的事,猛地睜大眼,顫著聲脫口而出道:“難道……你竟和那個魏王殿下私底下有了什麽事不成?”

第70章

陳振這話脫口而出,說完之後,見孫女抬臉望著自己,仍是默不作聲。雖沒承認,但不作聲,也就等同於不否認了。雖然先前也曾疑心過,但總覺得隻是自己多心而已。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整個人頓時驚呆了。

怪不得,自己過個壽,貴為監國親王的魏王竟紆尊降貴不請自來,還給自己寫字祝壽。

怪不得,觀月樓裏出事後,他及時趕到,懲戒自己的外甥,力挺陳家。

怪不得,前回自家孫女去城外金藥園,遇鹿群狂奔遭遇危險時,他怎麽就那麽巧地現身在那裏,及時出手救了她。

又怪不得,數月前靈州傳來他舊病複發的消息,非要自家孫女過去,這次她回來,聽她口風,這個魏王卻似乎並沒犯什麽舊病……

原來,是他一早就打自家孫女兒的主意,先前種種,不過是利用她涉世未深單純無知,煞費苦心地想要把她哄到手而已!

看孫女現在的樣子,竟似已經被得手了!否則,不過一趟靈州之行,她回來怎麽就忽然改了主意,不肯招贅表哥入門了?

陳振忽覺一陣心慌,便似自己的心肝寶貝要被人橫插一腳搶走了一般,呼地站了起來,眼睛睜得滾圓,“傻丫頭!你……你難道已經被他……”

他說不下去了,急得臉色大變,忽然一陣胸悶,俯身下去便咳嗽了起來。

繡春嚇了一跳,沒想到祖父反應這麽大,慌忙從地上起來,扶著他坐了回去,一邊替他揉胸背,一邊急忙澄清:“沒!爺爺你別亂猜!”

陳振聽她說沒,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再咳幾聲,等喘得有些平了,越想越氣,拍了下桌麵道:“好啊,我原來一直以為這個魏王是個謙謙君子,對他沒半點防備,沒想到他竟這樣厚顏無恥!”忽然又想起前些時日鋪兵送來的那封信,頓時恍然,“那封信也是他寫給你的吧?是不是他又在攛掇你去靈州?氣死我了!”

繡春哭笑不得,“信是他來的。但沒你說的那種事!”

“那他大老遠地來信說什麽?”

繡春見他不依不饒,頓了下腳,“爺爺!”

陳振看她一眼。見孫女臉頰通紅,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正又羞又惱地望著自己,這才勉強壓下心中惱火,哼了聲:“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甜言蜜語在哄你!春兒,天下男子一般黑,起頭都這樣的!你年紀小,什麽都不懂,千萬別相信!更不要被他給騙了!”

繡春定了定心神,替魏王殿下說起了好話:“爺爺,你錯怪他了!他沒騙我。上次去靈州,不是他叫人假傳消息,是別人瞞著他的。他見了我,才知道我過去了,還凶我,說我不該去那種地方。我回來,也是他的意思。還有,當時我遇到險情,被黑勒人追的時候,是他一箭射死了壞人,救下了我的……”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急忙閉口,隻已經遲了。

“什麽?你竟還遇到過這樣的險情?”陳振眼睛瞪得更大,忽地又站了起來,幾乎是在咆哮了,“說來說去,全是他不好!你要是沒被騙去那裏,又怎麽會遇險!反正這次,無論如何,我不準你過去!”

繡春臉漲得通紅,一語不發,瞪大了眼與他對視。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老頭子終於敵不過孫女,先氣癟了下來,擺手道:“好,好,就算我剛才有些話是說過了,那個魏王殿下可能沒我說的那麽不堪。隻是春兒……”他歎了口氣,看想了她,“你這麽聰明,齊大非偶這道理應該知道。他那樣的身份,咱們這樣的門第,兩家如何相配?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春兒你便如我的眼珠子一般,即便他是天家門第,我也絕不願讓你委屈去做他的小!”

繡春低聲嗯哼了下,“爺爺,你說的話我都想過。他並沒讓我做小的意思……”

“他說娶你為王妃?”陳振驚訝了下,隨即哼了聲,搖搖頭,“春兒,莫說一個王妃,就是天上的王母,爺爺瞧你也當得來!隻是這地上的男人,有幾個會像你爹那樣的?尤其是皇家中人,實在不能信靠啊!他現在一心想得你,便把好聽的話在你跟前說盡,等以後冷了心腸,那會兒咱們怎麽辦?春兒,你聽爺爺的,千萬不要和他再糾纏下去。爺爺不想看到你往後傷心難過……”

祖父的話,雖然現在聽起來有些拗耳,隻也全都是繡春自己從前思量過無數回的,自然理解他的重重顧慮,更知道他這是真的為了自己在考慮——換做一般的家長,聽說了這樣的事,恐怕恨不得立刻把她打包了送魏王的床上才好呢。隻是知道現在跟他多說不但無用,說不定反更惹他厭煩蕭琅,便點點頭,正色道:“爺爺,我曉得你是一心為了我好。我答應你,我一定會仔細再想這事的。隻是這一回,靈州我一定要去。那邊出了疫情,有我好多熟人。不衝著魏王,就算為了普通的將士,我也應該去的!”

陳振瞪著她,她絲毫不加退讓,與他對視。

陳振雖看出了她目光裏的堅定和固執,終還是不死心,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你真非去不可?”

“是!”繡春斬釘截鐵,“除非您把我用繩子捆了!”

“好……好……你如今眼裏心裏隻有個外人了!要去,隨你便就是!”陳振扭過了頭,氣哼哼地揮手,“趕緊走!不要再在我跟前晃!看了心煩!”

繡春笑盈盈道:“是,我明早就走,不會再在你跟前晃了惹您心煩!”見他氣結,忙上去扶他再次坐下,這才鄭重道,“爺爺您放心!那邊事完了,我立馬就回來!沒您點頭,我絕不和他好。這樣您總放心了吧?”

陳振本是滿心不痛快,覺得她就要被人拐跑了一樣。被她這樣又哄又勸的,心裏才稍稍舒服了些,坐著發呆了片刻,終於歎了口氣,“去吧去吧。既然要上路,趕緊去收拾東西。爺爺明早親自送你……”話說著,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繡 裏也湧出了一絲難過,嗯了聲,轉身去了。

……

這一次,考慮到靈州那邊的情況,繡春收拾了許多備用的東西出來,力求沒有遺漏。打裝好後,次日五更,被陳振送了,早早地去了林奇宅邸,把自己的打算說了一遍。林奇大是感動,當即帶了她與被派去的幾個禦醫匯合,連同準備的藥材一道,在特派的一行羽林衛護送之下,再次踏上了去往西北的路。

陳振目送繡春坐的馬車疾馳而去,直到最後,影子縮得看不見了,這才滿腹心事地歸了家。到了正堂,在邊上家人不解的目光注視之下,背手立在高懸著的那副壽裱跟前,歪著腦袋看了半晌,最後甕聲甕氣道:“給我把這個摘下來!”

家人莫名其妙,卻也不敢不遵。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摘了,問道:“老太爺,是要換地方掛嗎?”

陳振氣哼哼道:“還掛什麽掛?給我收起來,不要再讓我瞧見!”說罷拂袖而去。

……

這一趟西北之行,比前次跟隨裴皞之時,進程快了許多。一行人知道事關重大,不敢怠慢,一路加緊趕著,大半個月後,抵達了靈州。

據說,當初疫情初初被發現之時,魏王便立刻下令將靈州城門關閉,禁止人員進出,同時調軍隊遠離居民聚居區,所以疫情並未大麵積蔓延開來。聽留下的一支守軍說,如今大軍主要駐紮在青龍鎮那一帶。向他們打聽疫情,他們也不是很清楚現狀,隻搖頭,麵露擔憂之色。

同行的幾個禦醫都露出辛勞之色,繡春也因了連日趕路十分疲乏,卻是一刻也不願停歇,堅持立刻趕往青龍鎮。眾人無奈,隻得隨她一道連夜趕路,終於在天明時分,抵達了青龍鎮。

裴皞正奉命留在此處。見繡春與京中幾個禦醫趕到,也帶來了補充的藥物,神色略鬆了些下來。繡春開口第一句,便問魏王情況,裴皞道:“魏王殿下最近幾天一直在武雄坡一帶的戰地最前沿巡查築壘工事,防突厥人再次趁亂襲擊,並未回此地。”

聽他所言,蕭琅應該還無恙。繡春連日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些,立刻又問疫情。

提到這個,裴皞神色立刻沉重了起來。

“我軍染病人數,將近十之一二了,還有蔓延之勢。不但戰鬥力銳減,軍心也是不定。也是因了這個,才給了突厥人苟延殘喘甚至反攻的機會。這半個月裏,對方來襲數次,剛前日才結束一場戰事。”

大軍總人數將近十萬。十之一二,就是一兩萬人……

這樣龐大的數量……

她臉色微變,繼續問道:“染病人員呢?如何處置?”

裴皞道:“殿下下令騰出整個白虎鎮用作病員集中地,全部都在那裏。十八個軍鎮的軍醫,大部分也都在那裏了,照殿下之命在全力救治,隻是……”他歎了口氣,“效用不大,每天還是不斷有人發病,甚至有些軍醫自己也染病了。還有些病重之人,已經……”

他停了下來。

“發病之初到現在,多久了?”

“差不多一個月。”

繡春略一沉吟,道:“帶我們過去!”

裴皞急忙點頭,走了幾步,忽然想了起來,看她一眼,略帶異色地問道:“要不要先派個人報告殿下你來了的消息?”

“不必讓殿下分心了。先去白虎鎮吧。”繡春匆匆應道。

“好!我叫人帶你們去!”裴皞立刻應了下來。
第71章

繡春轉身時,迎麵看到兩隻老鼠從不遠處飛快竄過,入了雜草從消失不見,問道:“現在這裏很多老鼠?”

她記得數月前她過來時,可能是隻停留了幾天的緣故,沒怎麽見到這東西的身影。

在一個地方打仗,停留久了,因為各種原因,老鼠日益增多,這樣的事情,對於裴皞來說已是司空見慣,並不以為意,隻點了下頭。

繡春略皺了下眉,先隨人去往白虎鎮。到了的時候,發現情況比自己原先想象中的還要嚴重幾分。


……

疫情發生後,蕭琅和這裏的軍醫在隔離方麵的措施,做得已經算是到位了。但是繡春人還沒進去白虎鎮,先便似乎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死亡絕望氣息。

十八個軍鎮的軍醫,加起來數百人,如今已經有幾十個先後病倒了,其中幾人病情還不輕。繡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自己在家時,叫巧兒等人一道連夜趕製出來的口罩,分發給了軍醫們。

口罩是用雙層紗布做出來的,中間填了一層薄棉。她叫他們仿這樣子繼續趕製更多的出來,用以替換。凡健康人進入病區,必須戴口罩,每晚用配製出來的消毒藥液清洗,在沸水中煮過,次日曝曬。此外,領、袖、褲管紮緊,外衣每天也要經過相同消毒處置。以上必須嚴格執行。

“救護病患的第一件事,就是防止自己也被感染。”她這樣說了一句。


軍醫們起先不解,聽她詳細解釋,得知這是防範自己也被傳染的有效方法,想起先前中招病倒的同行,若有所悟,急忙接了口罩,紛紛照了繡春的樣子戴了起來,又拿繩子紮自己的衣袖褲管。

準備完後,軍醫介紹,軍中現在傳染的是傷寒,正以湯藥大麵積治療,隻是效果卻不大好。提起這個,眾人都是麵帶愁雲。

軍醫所說的傷寒,是一種因了大腸杆菌而引發的急性腸道傳染病。症狀是發燒、腹痛、腹瀉、部分病人身體出現玫瑰疹,相對緩脈,最後是腸道 或穿孔的並發症,死亡率在百分之三四十左右,傳播方式是汙染水和食物、日常接觸以及蚊蠅傳播等。

據繡春所知,近代克裏米亞戰爭中,也爆發過這種傳染病,最後因病而死的士兵,竟是戰死的十倍,可見其恐怖。

幾個太醫麵露凝重之色,不敢怠慢,急忙進去查看。繡春也跟了進去。依次看過七八個患者,程度輕重不一。幾人最後一道停留在了一個重度患者的麵前。

這是一個壯年士兵,此刻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的一張席上。仔細查看,發現患者麵、頸、 ,有明顯 點,猶如醉酒一般,麵部浮腫,翻看眼皮,伴有眼結合膜。想起方才從自己麵前奔跑而過的老鼠,心中一動,蹲下去用手 患者腎部,果然,肌體有疼痛反應。

她還沒開口,邊上一個姓孫的太醫忽然啊了一聲,脫口而出:“錯了,錯了!你們都錯了!”

軍醫不解,一人問道:“孫大人此話何解?”

孫太醫焦急道:“發熱、畏寒,頭、腰、目眶疼痛,顏麵 醉酒貌,皮膚淤斑,此症並非傷寒瘟疫。而是瘟毒疫疹!隻是兩者起初症狀相似,這才容易混淆,內裏卻完全不同!軍中傳染的病,分明是瘟毒所致,你們卻判定為傷寒,如此用藥,猶如南轅北轍,如何好得起來?”

軍醫們大驚失色,麵麵相覷。

“快!速速換掉湯藥!”

孫太醫大聲命令,疾步去寫方子。

此次被派來的這幾個太醫,對於瘟病頗有心得。繡春見孫太醫很快便查出了病因,與自己所想的正相符合,心中終於略微鬆了口氣。

孫太醫口中的這“瘟毒”,便是流行性 熱。是一種因了動物性蟲媒而引起的嚴重傳染病,死亡率甚至還要高過傷寒杆菌傳染病。除了用藥,最最重要的,還是要滅除病源。

在這裏停留了不過這麽一會兒,她便數次看到老鼠流竄於各個角落之中,甚至在人腳下飛躥。

極有可能,這些到處都是的老鼠,便是此次瘟疫的起因。隻是,老鼠身上所攜的病源,又來自哪裏?

暫時沒空去想這個,先組織人手,務必把老鼠滅掉,挖坑填埋石灰集中處理,消滅疫源才是重點。否則,光有湯藥,不滅鼠患,也是空忙一場。

太醫們在商討用藥的時候,繡春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裴皞。裴皞見她神色嚴肅,立刻應了下來。

防疫治疫如火如荼地展開。

此時,尚未染病的大部分士兵雖都隨了統帥在第一前線,但這裏,也留有一支大約一千人的機動部隊歸裴皞指揮。得到指使後,立刻安排人手進行大麵積的滅鼠行動。與此同時,繡春叫人調來了生石灰,在白虎鎮整個疫區裏大麵積漫灑。

……

繡春和太醫、軍醫、以及臨時挑出來受簡單培訓後上崗的士兵們一道,一心撲在了治病的事上。病人太多了,一個又一個,仿佛永遠沒有看完的一天。幾乎每天天不亮地睜眼,忙碌到深夜時分,實在太累了,便倒下去胡亂合上一眼,睜開眼再繼續。就這樣一轉眼,三四天過去了。

她太忙了,一心想著早日讓感染了疫情的士兵恢複健康,甚至沒空去想蕭琅現在在做什麽。他也一直沒出現。直到第七天,白虎鎮裏的疫情初步得到控製,一些病情較輕的人已經痊愈,被準許離開疫區,繡春稍稍才喘了口氣,便又得知了消息,前線再次發生了戰事。

這一次,比起之前幾次,規模更大,突厥人似是想趁敵手軍心還不定的時候作最後全力一搏,傾巢出動。前些天一直留在這裏的裴皞告知了繡春一聲後,便匆忙奔赴前沿戰場。

軍醫們被調走了一部分——有戰鬥,就有流血和受傷,那邊也需要醫生。

繡春起先仍留在白虎鎮,一邊繼續與留下的軍醫們一道工作,一邊忍不住膽戰心驚地掛念著蕭琅。過了一夜後,見這邊情況基本穩定,實在按捺不住了,把自己的事情交給了孫太醫等人後,立刻便往青龍鎮去。那裏靠近戰地,是陣前受傷將士們的集中醫治之地。

比起疫區一開始的那種絕望和壓抑,這裏給人的感覺就是鮮血淋漓和慘烈痛楚。到處是從前線被送回的源源不斷的傷兵。呻吟呼號聲不絕於耳。

她這次過來,就是考慮到了戰場的特殊性,帶了不少用於消毒和麻醉的藥劑過來,派上了大用場。到這邊的兩天時間裏,除了各種皮帶肉綻的傷口清創醫治,她也和軍中一個最優秀的王軍醫一道,為一個腹部受到嚴重破傷,腸子溢出的傷員做了複位縫合手術。送來時,對方的肚腸是用一隻碗扣住的,直到躺在了手術台上,仍是麵不改色,讓她肅然起敬。

這裏的條件下,沒有她習以為常的無菌術、酸堿平衡、輸血,有的,隻是因陋就簡,盡量從可得的醫療條件著手,不能局限於西醫的一套。

軍醫們對冷兵器造成的外傷處置,有著豐富的經驗,有些符合現實條件的獨到處置手法,讓她見了也頗覺心得。但是即便有過上次她來時的授課,軍醫們對於這種外傷手術中的無菌概念還是沒有足夠的認識,他們一直覺得,傷口過後的膿腫發炎,是本來就存在的不可避免現象。

因了傷口感染而致的死亡是很不值的。也是在那場克裏米亞戰爭中,英國的戰地醫院裏,因為護理技術落後,因傷而死的士兵,幾乎大部分都是因為傷口感染。南丁格爾女士就是在那時率領三十八名護士抵達前線為戰地醫院服務。因為她們的護理,傷口感染減少,從而大大降低了士兵的死亡率。

到這裏的這兩天時間,她除了醫治傷員,更是再一次現場強調和示範滅菌處置的重要性。用配置的藥水和溫鹽水衝洗傷口肚腸,也為縫合用的針線器具消毒。因為她的特殊身份和前次魏王的命令,軍醫們無不相從。

隻有親曆參與過軍人的流血犧牲,才會真正感受到戰爭的無情。馬不停蹄的忙碌之中,她也覺到了空前的疲憊,唯一能支撐她堅持下去的,就是期盼戰事早日結束,讓這種人間煉獄般的景象也早日停止。

第三天中午的時候,她剛結束一個傷病的傷口包紮,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紛亂的腳步聲,抬頭望去,看見裴度竟飛奔而入,雙目圓睜,大聲地吼叫,“軍醫快過來!魏王殿下不好了!”隨了他的吼聲,她看到葉悟等人匆忙抬了個人進來。

繡春大驚失色,整個人一抖,急忙結束手中的事,和王軍醫一道飛奔過去。

被送來的受傷之人,竟然真的是蕭琅!他已經被平放在了處置台上,臉色白得像張蠟紙,雙目微微闔著,左邊大腿之上,血仍在不停滲出。檢查傷口的時候,邊上人七嘴八舌,繡春很快便得知了他受傷的緣由。

戰事近白熱,突厥主力被壓製在了蕭琅與裴度預先設好的包圍圈裏做拚死掙紮,企圖以騎兵突圍。蕭琅指揮預埋的精銳騎兵加入戰局,對陣之時,左大腿的上方,不慎被近旁兩騎對戰時迸彈而出的一截斷裂流刃飛刺而中,深嵌肉裏。

戰場之上,這樣的皮肉傷非常尋常,蕭琅一開始,並不以為意,自己隨意處置了下,不顧傷處流血不止,繼續指揮對戰。

騎兵戰取得勝利,成功阻截了對方突圍的意圖。突厥人被迫退回陣地,裴度率兵衝鋒陷陣,在震天戰鼓聲中,四麵合圍,殺得對方節節敗退,最後退回到了雅河對岸,死守不出。就在裴度興奮去向魏王匯報戰果、商議下一步行動時,這才發現他已受傷,大腿傷處一直血流不止。

戰事暫停,蕭琅這才有時間處置傷口,戰地軍醫趕來查看,拔出深 肉的刀刃頭,鮮血立刻奔湧而出,大驚失色。

軍醫雖然沒有係統完整的人體構造知識,但憑了經驗,一眼便看出了出來,這是傷到了大腿主動脈。以往遇到這樣的情況,再好的金瘡藥也止不住血,傷者最後往往會因了失血過多而死。幸好這一次,京中新近送到的止血傷藥效果顯著。軍醫急忙撕開藥貼,往他傷口處 撒了大量藥粉的布條暫時止血,然後緊急送到了這裏。

……

十幾天了,繡春一直忙碌於自己的事,他也一直在戰地最前線。直到這會兒,她才見到了他——卻沒想到,竟然是用這樣一種方式。

他被送到時,因了失血過多,臉色已經慘白,人也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此時躺在那裏,仿佛聽到了她的聲音,終於慢慢睜開眼睛,找到了她的臉,凝視她片刻,目光清明了起來,朝她虛弱地笑了下,然後微微動了下嘴唇。

他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

繡春飛快收回目光,低頭下去,拿剪刀剪開了一側褲管,用藥水衝洗傷口,看清情況後,整個人禁不住一陣發冷。

雖然已經上過自己新製出來的三七藥貼,但根據刀刃插-入位置和現在的 情況看,軍醫的判定沒錯,確定無疑,傷到了股動脈。

“陳郎中,怎麽辦?”

邊上的王軍醫也是臉色大變,有些驚慌地看向了繡春。

他在軍中數十年,見過這樣的傷。通常的處置方法就是往傷口處上止血藥。但尋常的藥粉,倒上去就會被血衝走,根本無法止得住。這一次能這樣,已經是奇跡了。

“到底怎麽說?殿下決不能出事!”一邊的裴度目眥欲裂,對著繡春再次怒吼出聲。

繡春深深呼吸口氣,極力定下心神。閉上了眼睛,腦海在飛快地思考。

倘若股動脈受損嚴重,光閉合外部傷口根本沒用。就算最後僥幸保住了命,最有可能的結果,也是整條大腿因缺血而徹底壞死。必須修補血管。這裏有現成的各種大小的針,湊合可以用,但是用什麽線?縫合外傷的桑白皮尖茸線,根本不能留於體內。能自溶的取自於羊腸的線,手頭卻沒有,就算現做,時間也來不及了……

她後背冷汗一陣陣地冒,整個人抖得簡直要站立不住。睜開眼睛,一眼看到他還躺在那裏。或許是知道自己這次真的可能要死去了,他的唇邊仍噙了絲微笑,看著她的目光裏,卻滿含了深深的歉然和不舍。

她再次閉上眼睛,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躺在這裏的,不是她心上的那個男人,而是一個在戰場上受傷瀕臨死亡的普通人。作為醫生,她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理智。

她飛快地想著任何可以代替的東西,忽然,想到了一樣東西,猛地睜開了眼睛。

“快去把我放在歇腳地方箱子裏的那件綠色衣服拿來!快!”她回頭,對著身後的人厲聲大吼。

“快去!”

裴度立刻下令。身後人飛奔而去。

“王軍醫,你幫我。”她看向邊上的人,說道。

王軍醫不由自主地點頭。

整個箱子很快被抬了過來,她迅速拿出了自己帶來的那件綠色衣衫。

這是一件精美的衣衫,輕軟得像天上的雲,綠得像春日裏的一湖碧波,看一眼,目光仿佛就會深陷,不可自拔。

這是她最後收拾行裝時,一時意動,隨手塞了進去的。現在,卻成了救命的東西。

它的質地是絲綢。最好、最純正的絲綢,染色也是取自植物,對人體不會有大的傷害。來自蠶繭的絲線,柔韌,細致如毫發,具有與羊腸線相同的性質。當然,用它來縫合血管,或許也會有排異反應,但現在,別無選擇,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閑雜人都退開!把布幕拉起來!”她再次發聲。

……

就在一切準備完畢,她要動刀時,卻被意外告知,帶來的麻醉成丸和麻醉方劑飲片都已經用光了。

傷員太多,前幾天的損耗量非常大。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

她看向了蕭琅。

“動手吧。我忍得住。”

他凝望著她,道了一句。

她卷了塊紗布 他嘴裏。

“疼就叫出來,我不會笑話你。”說完,收回目光,看向了王軍醫:“開始吧。”

……

繡春清除傷口附近異物,衝洗了傷口,沿著血管方向用刀將切口上下延長,分離了動脈與靜脈的遠近段,讓血管充分暴露。發現確實已經被鋒利的刀刃平平斷成了兩段。隨了她的動作,血再次 而出。

沒有止血鉗。她用一根細紗布繞過斷裂的血管上端,輕輕提起,然後用桑白皮線在紗布外纏繞打結,紮住血管口,臨時阻斷血流。 中止後,對斷端外膜作了修整,用藥水衝 管內的凝血塊,最 行縫合。

她已經很多年沒做過類似的精細活了。現在俯身下去,全神貫注,像在雕琢這世上最精致的一件藝術品,手指靈巧得像安裝了彈簧。縫合好血管後,她剪了上端的紗布和紮線,輕輕拿掉。查看縫合處,隻有少量細細血絲滲出來了。用煮過的紗布壓片刻,血便止住了。最後衝洗過一遍傷口,確定傷口清潔了,進行縫合,留一小口,放置一塊幹淨紗布,當做引流條。

傷口終於處置完畢了。隻要不被感染,他就會沒事。

她放下了手中的東西,長長籲了口氣,再次抬眼看向他。見他正死死咬著嘴裏的紗布,臉色白得可怕,額頭冷汗汩汩不絕。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他一直緊緊繃著的身體似乎終於也放鬆了下來,吐掉了嘴裏的紗布,朝她咧嘴一笑。

“殿下,你沒事了——”

她低低說了一聲,忽然覺得眼前一陣發黑,雙耳嗡嗡作響, 一軟,在邊上王軍醫的驚叫聲中,人便倒了下去。

第72章

連日超負荷的連軸轉已經讓她體力有些不支,不過是憑著一股勁才堅持了下來的。現在再經曆這樣一場幾乎耗盡她全部精力的艱難手術,甫一完成,精神一鬆,整個人便像被掏空了般,一下這樣軟了下去,邊上的王軍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她稍緩過神兒,等視線再次清晰,看見蕭琅咬著牙,已經用一邊臂膀撐著抬起了半邊身體,就要掙紮著坐起身朝自己伸手過來的樣子,心頭便忽地提了起來。

這會兒,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倒下。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她精神一振,立刻道:“你不能動!小心牽動傷處,前功盡棄!”人已經一個大步到了他身邊,臂彎托住他的後背。

蕭琅借了她的力,慢慢躺了回去。

他凝視著她,雙眼一眨不眨。

數日之前,就在這場大戰爆發之時,他才從趕赴過來的裴皞那裏知道了她隨京中太醫再次過來,如今正身處疫區的消息。說不驚喜是假。自從她離去後,這幾個月來,他想念著她,想念得幾乎入骨,怎麽也沒料到她竟忽然又再次回來了。但這短暫的驚喜過後,他又開始擔憂,生怕她萬一出事——隻是那會兒,已經沒時間讓他再兒女情長牽腸掛肚。戰鼓已擂響,戰馬在嘶鳴,他的將士們執戈待發,血誓聲已經遍傳四野,作為統帥,他也要擔起自己的職責,投入其中了。

戰事進行得昏天暗地,在滿目盡是血色的喘息間隙裏,他也曾想過,等這邊的戰事一結束,他過去見她時,該向她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因了她到來的歡喜感動,還是板著臉教訓她的自作主張?但是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想到,當他終於和她相見的時候,卻是用這樣的方式——他曾對她說,叫她在家中等他,他會好好地回去找她。如今卻橫著被人抬進來,在鬼門關前徘徊,因了她的一雙手,這才被拉了回來。

現在的她,滿臉倦容,手上染滿了來自於他身體裏的血汙,甚至連那一頭他想象中散著梔子般芬芳的青絲長發,也因了女主人的無心打理而顯得蓬亂無比——她是如此的憔悴、不修邊幅,但是卻又如此的美麗動人。

再昂貴的丹青,再嫻熟的技巧,也難能叫他描繪出她此刻的神和韻。

“繡春……”

他凝望著她,終於艱難地發出了這樣一聲,聲音喑啞而無力,卻充滿了感情。

……

繡春感受到了來自於他的感情,鼻頭忽然一酸,忍住了那種突然襲來的眼中熱意,回望著他,朝他微微一笑,“我沒事,隻是先前過於緊張,乍放鬆下來,所以暈了下而已,已經好了。”

“殿下怎麽樣了?”

一直焦急等在外頭的裴度聽見裏頭傳出話聲,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掀開簾子,探頭進來便問道。

繡春中止了和病人的對話,轉身應道:“暫時沒事了。但是必須保持臥床至少一個月,需要專人護理,不能有半點馬虎。”

裴度聽了,終於鬆了口氣,看了眼臉色還白得像紙的魏王,嚷道:“你哪也不要去了,殿下就交給你了!”

繡春看了蕭琅一眼,嗯了聲,俯身下去洗手。

傷情處置順利,但不過是個開始。接下來的護理才是關鍵,就像她對裴度說過的那樣,不能有半點馬虎。

以魏王殿下現在的情況,還不能被送回靈州,生怕傷處經不住路上顛簸。繡春讓他服了止血的三七凱旋丸和對症湯劑,又補充了淡鹽水後,在裴度的安排下,將他就近安置在了青龍鎮的一間營房之中。等過幾天,傷勢穩定之後,再送回靈州靜養。

……

夜幕降下了。營房外有重兵把守著。四下卻靜悄無聲。安靜得甚至讓繡春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從前雲水村裏的舊居之中。

血管的愈合速度比皮膚要快些。為防繼續 ,她用小沙袋進行局部的壓迫止血,這個過程大約需要兩天。

從安置到這裏起的這半天時間裏,她已經檢查過無數次傷口,探摸過無數次他的足背動脈搏動和體溫。他照她的吩咐躺著,望著她一刻不得停歇的身影,柔聲說道:“繡春,我知道你很累了,你去休息一下,我這裏叫別人來就行了。我會記住你的吩咐,絕不亂動一下。”

繡春揉了下臉,坐到了他榻前的一張椅上,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第一夜是關鍵期。就算拿棍子撐著上下眼皮,她也必須要親自守著這個好容易才救回來的活寶貝。

他靜靜望著她,唇邊漸漸浮出了一絲毫不掩飾的沾了糖蜜般的笑意。

“繡春,怎麽辦?”他歎了口氣。

她一怔。

“我覺得我現在很幸福,簡直像躺在了雲端上一樣,你還是趕緊把我拍下來吧!”他一本正經的道。

因為失血過多,他的臉色到現在還是有些蒼白。但這卻絲毫無損他那張臉的魅力指數。他這麽說完了,見她不解風情,仍是呆呆地盯著自己沒有反應,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齒,眼睛再次彎得像月,襯著蒼白的臉色,帶了種奇異的美,好看得叫她居然也怦然心動。

這會兒,在這方麵的反應永遠要慢上半拍的陳醫生終於才回過了味兒。

他是看出了自己的緊張和不安,所以故意用這種方式逗自己,想讓她放鬆下來吧。

她的心裏湧出了一股暖流,一直緊著的眉眼兒也不自覺地帶出了幾分 。

她想起白天動刀的時候,他生生忍住那樣常人無法忍受的痛,過程中竟沒發一絲的聲音,最後吐掉嘴裏咬著的那塊紗布時,上頭已經染了一絲血痕,兩排牙印深得刺目。

她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驛館裏見到他時,他也是忍著那種可以想象的深入骨髓般的疼痛,整個人縮成了一團時的情景,心裏的憐惜與敬佩更濃了。

這個男人,他天生就該清溪弄舟,風花雪月,但他骨子裏,卻又這樣的英邁堅忍,手中長劍出鞘,刺穿胡虜心膽。

“疼嗎?”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受傷的大 處,然後轉回頭凝望著他。燈下的一雙眉眼兒透出憐惜,更軟和了幾分,叫他忽然便想到了一團蘭膏香膩。

魏王殿下看得目不轉睛,心漸漸便意動起來,一時難耐,順勢握住了她的一隻手,嗯了聲。“疼。疼死我了。現在還疼呢。”

繡春原本以為他會在自己麵前逞強說不疼,沒想到他竟一溜竿地滑到了底,絲毫不要男人顏麵,一時倒沒轍了。手被他這樣握得緊緊,一時也不想掙開,咬了下唇,隻好安慰他道:“我知道刀口很疼。你再忍忍,等傷處好些,就沒那麽疼了。”

他不語,仍那樣緊緊握著她的手。

“繡春,我真的好疼……”

這還不夠,他輕輕晃了下她的手。

繡春也真的覺得心疼。可是現在別說沒止疼藥,就算有,也不能給他用。

她歎了口氣,聲音更溫柔了:“你再忍忍好嗎?”

他笑了起來,眉眼像染了桃花,望著她,誘惑般地道:“你親下我吧?親下我,我就不疼了。”

繡春頓時石化了。終於反應過來,低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 他抓住自己的那隻手,然後起身,順手拿了邊上放著的一塊幹淨紗布,丟到了他的臉上:“魏王殿下,記住醫生的話。要乖,別調皮。”

蕭琅拿開遮住視線的紗布,見她立在自己身前看過來,烏溜溜的一雙眼中滿是盈盈笑意,又聽她這樣調侃自己,心神更是飄蕩,幹脆撕下了最後的一層偽裝,央求道:“繡春,就親我一下。一下就好。隻要你親我,我就保證不再喊疼。”

繡春想繃起臉,讓他見識到自己這個醫生的權威和不可侵犯。可是麵前的這個病人,一張臉蛋生得像禍水不說,這張禍水的臉蛋上現在還掛著這樣迷人的笑,再加上那聲聲的懇求,誰還能抵擋得住呢?

她也終於敗下了陣。

“下不為例!”

他笑吟吟地看著她,認真地點頭。

她歎了口氣,屏住呼吸,彎腰下去,將自己的唇湊過去,輕輕點了下他的唇。

四唇相貼的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了他撲灑到自己臉龐上的呼吸,一陣酥麻感立刻隨這溫熱的氣息而起,肌膚也一陣緊縮。急忙抬頭離開他的唇,正要起身,後背忽然一重,他的一隻手臂已經壓了下來,不輕不重地圈攏住了她的肩膀。

她抬眼,對上了他的漆黑眼眸。

他麵上方才的那種無賴之色已經消失。

他凝視著她,手輕柔地撫過她的發,柔聲道:“繡春,我一直在想你,很想你。你現在過來了,我很高興。”

繡春眼波微微流轉,忽然伸手過去,輕輕點了下他還有些幹燥的唇,微微蹙眉道:“殿下,你問我相思可藥否?我雖然是郎中,可是卻也尋不到這樣的解藥。怎麽辦?”

蕭琅低聲嗬嗬笑了起來。

“你來,我便不藥而愈。”

笑聲甫歇,他低低地在她耳畔呢喃道。

第73章

經過繡春的精心護理,幾天之後,經檢查,蕭琅傷肢術後次日曾一度出現的水腫現象終於消去,傷口無大的感染跡象,足背動脈搏動及皮膚的溫度顏色都正常,推測並無血栓形成,危險期算是過去了,這幾天來神經一直繃著的繡春這才算是鬆了口氣。考慮到靈州的都護府更適合養傷,便打算安排他回去。臨行之前,裴度過來求見。

因了氣血虧損嚴重,頭兩天裏,蕭琅基本都是睡了醒,醒了睡的狀態中度過的。直到昨天,精神才恢複了過來。為防交叉感染,除了開窗通風,這幾天裏,繡春也一直嚴恪控製員出入這間屋子,除了兩個與她一道服侍的之外,即便是裴度,有時候有急事,也是被她攔外匯報,或者由繡春轉告。現聽外頭說,裴大將軍要見魏王,繡春看了眼蕭琅,見他望著自己一臉巴望的神情,知道他掛心外頭的事,想了下,便點了下頭。

裴度進來,被賜座後,繡春便退了出去,自己外頭等。過了許久,裴度出來了,看見繡春正靠坐那邊的一道廊凳上,便朝她過去。繡春忙站起來見禮,問道:“大將軍與殿下議完事了?”

裴度點頭,道:“白虎鎮那邊的情況控製住了,這幾天,也沒新近感染疫病士兵的報告了。多虧和幾位太醫。還有殿下……”他看向她,語氣十分誠懇,“裴某生平極少服。魏王殿下是一位,如今又多了一位。裴某從前若是有所得罪,還望大小姐見諒。”說罷抱拳。

繡春有些驚訝,沒想到他竟如此鄭重。急忙再次還禮道:“大將軍言重了。”

“方才已經對殿下說了,戰事大局已定,對手此刻不過是負隅頑抗而已,能替殿下分憂,叫他不必掛懷,接下來安心養傷。殿下之安危,關係社稷福祉,還請陳大小姐多多用心。”

繡春道:“不消大將軍多說,也會盡所能。大將軍放心就是。”

裴度麵上露出一絲笑意:“這就叫安排,送殿下回靈州。”

……

一路平穩小心,兩天之後的傍晚時分,回到了靈州城。

前些天,因情況特殊,為方便照料蕭琅,繡春他那屋裏架了張臨時的床榻,累了便和衣躺下去歇一會兒。兩個隨她一道服侍的,是從都護府裏調過來的太監。一個名張安,一個名劉全,那幾天也都外間睡通鋪。現回到都護府,魏王住他自己原先的臥房,繡春睡邊上的一間廂房,兩個近身服侍的宮,為備召喚方便,則睡臥房的外間。

安頓好後,繡春回了自己的屋,從頭到腳洗了個澡。收拾完後,已是掌燈時分,便去了蕭琅那裏。

為防長久臥床導致血栓,每隔一兩個時辰,就要助他翻身叩背一次,腿部也要進行按摩,以促進血液流動。這些事,隨她一道侍病的張安劉全都十分清楚了。她到門口時,見張安正送來熬好的藥,便接了過來。進去後,看見他正攤手攤腳地仰躺著,手邊放了本書,卻沒看,睜著眼睛一臉百無聊賴的樣子,看見她進來了,眼睛一亮,目光從她的發髻落到身上,上下掃了好幾圈,最後笑了起來:“喜歡這樣子。”

前些天青龍鎮的時候,因為那件救了魏王一命的綠衫子,眾都知道了她是女子。所以回到這裏,她索性便改回了女裝。剛才……其實她也稍稍打扮了一下的。現見他這樣毫不掩飾,心裏微微有些小得意,麵上卻裝作渾不意,反問了一句:“先前那樣就不喜歡了?”

蕭琅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補救:“都喜歡。隻是這樣,更喜歡。”

繡春一笑,也不難為他了。過去扶他抬高上身,往他身後墊了幾個背墊,然後把藥碗遞到了他麵前,示意他接過去。

“手還是沒力氣……”他望著她,筆直放著倆胳膊,一動不動。

頭幾天,他吃飯喝水,都是繡春喂著的。現見他還耍賴,繡春也不跟他囉嗦了,回頭作勢叫道:“張安,殿下要喂他……”

“咦?好像忽然又有力氣了。還是自己來!”

魏王殿下急忙打斷她,伸手接過碗。聞了下味道,皺著鼻子一口氣灌了下去。

這藥繡春也嚐過,是很苦。見他灌完了,一副難受的樣子,也不知是真還是假,順手便拈了顆蜜餞塞到他嘴裏。

“腿疼嗎?”

她順勢坐到了他的身邊,掀開薄被,伸手摸了下他的腿,探查體表溫度。

他雙眼亮晶晶地望著她,搖搖頭。

繡春笑了下,替他蓋回被子,正要起身,忽然聽他問道:“前些時候,軍中收到京中送來一批藥,聽說裏頭有出自家的凱旋丸和……”他頓了下,嘴角微抽,似極力忍著笑,“和黑霸王貼,聽著很耳熟。跟說說,這名字是不是起的?”

金藥堂造藥,每出來一種新藥,命名之時,總是力求信達雅。所以當初自己起這倆名時,眾都覺別扭。隻她既然開口了,大家也就沒異議。

繡春也知道自己沒水平。當初起這倆名,不過是想到了遠千裏之外的他,順口說出來而已。見他這副樣子,不但沒表露出該有的感動,瞧著反倒像是笑話自己,有些氣惱,瞪了他片刻後,轉為笑,念了幾句他先前寫給自己的那封信上的話,然後哼了聲,譏嘲道:“是,是起不出好聽的名,更寫不來那種駢四儷六的文章。殿下好酸!的牙都要被酸倒了!”

蕭琅從前寫那信給她,恰是夜半夢醒、情潮暗湧之時,落筆自然文思如湧一氣嗬成,對她極盡讚美之能。現聽她嘲笑自己酸,細細一想,好像確實挺酸的,臉便微微發紅,不出聲了。

繡春瞥他一眼,“魏王殿下,您覺得這倆名字不好,那您幫起新名?”

蕭琅搖頭,見她不依不饒,笑道,“說得沒錯。那些,除了酸,就沒別的什麽了。倒是起的這倆名……”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聽到時,胸口仿佛被撞擊了一下的那種感覺,望著她的眼眸更溫柔了,“喜歡這倆名。再好不過了。誰要改,就是跟過不去!”

繡春這才覺得心裏舒坦了些。

白天都路上,怕他累著,且那藥也有助眠功效,不好再擾他休息。她最後檢查一遍他大腿處的傷口後,起身拿掉他背後的多餘枕頭,扶著他躺了回去,笑眯眯道:“那好吧。就不改名了。睡吧。張安劉全外間,到點會替翻身叩背,有別的需要,也叫他們就是。”

魏王殿下的傷處,位置生得有些微妙,位於腹股溝處,離男的隱 很近。那天她替他急救,當時情況危急,他隻顧忍疼,自然沒什麽多餘想法。隻是這些天下來,身體一好,精神頭足了,每次看到她俯身下來用那雙芊芊素手弄自己的傷處,替他換藥,雖然她很小心,一直沒碰到不該碰的地方,但作為一個正常的男,難免不自然,這兩天,甚至到了生出反應的地步。生怕被她覺察到自己的歪念,拚命忍著而已。現見她又揭開那裏查看,指尖輕柔地碰觸過露出來的 皮膚,立刻渾身一麻,一下又緊張起來。

幸好,她看起來絲毫沒覺察,起身笑眯眯地扶自己躺下了。

魏王殿下一時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呆呆地望著她。

其實,他現很想開口,讓她就像前些天那樣和自己同屋睡。雖然沒同榻,但他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自己身邊。可是話卻說不出口,知道說了也白說,她是不會應允的。隻好怏怏地不吭聲,最後看著她轉身邁著輕快腳步離去。

……

病情況穩定,都自己的預料之中。繡 情不錯,回房後對著鏡子端詳了下裏頭的自己,朝她笑了下,便也早早 歇了。精神好,明天才能繼續。

因為最近睡眠一直不是很足,心情也放鬆,所以她很快便睡了過去。不想睡到半夜的時候,張安忽然來敲門,她被驚醒,聽他說,方才到點去替魏王殿下翻身時,他正睡著,隻是麵帶 ,呼吸急促,怕有意外,不敢怠慢,所以先來叫她。

繡春一驚,睡意頓時嚇跑了。急忙穿了衣服,連鞋都來不及穿好,趿了便匆忙趕了過去。進去時,見裏頭燈已經點了,蕭琅也醒了過來,邊上立著劉全,手上拿了塊擦汗的巾,正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看見繡春過來,似乎鬆了口氣,急忙迎了過來,小聲道:“方才見殿□上有汗,便想替他擦擦,殿下不讓……”

繡春到了榻前,見確實像張安說的那樣,他情況有些不對,第一個念頭便是術後感染,或是傷風感冒,無論哪種情況,對於正處於恢複初期的他來說都是個可怕的消息。急忙到了他身邊,探手摸了下他額頭,微熱,再探他脈搏,比正常時要快幾分,更加緊張了,看向他問道:“殿下,感覺如何?”

第74章

殿下現在感覺很糟糕——不止糟糕,簡直是糟糕透頂了。

他剛從夢中被驚醒時,一睜眼看到小太監正立在自己跟前,本來就夠尷尬了,正想打發走他,不想一錯眼間,夢裏出現的那個人又旋風一樣地刮了過來,簡直連個轉圜的餘地也不給他留,現在還被她這樣詢問,更是無地自容了。

繡春問完了話,見他臉色愈發 ,燈光照得他額頭汗津津一片,問他話,卻半句應答也無,心中更是焦急,下意識地伸手過去便想掀開那層薄衾,再查看下他的傷處。

蕭琅嚇了一跳,一隻手快如閃電,一把按住了被角,立刻搖頭道:“我沒事,真的沒事!你們都出去吧。”

問他,他不吭聲,現在她要查看傷處,他又拒絕,繡春有些氣急了,“殿下,你到底怎麽回事?給我瞧瞧你的傷口!”

她說著,見他不但不讓自己看,一隻手反而把被衾抓得更緊。這舉動太反常了。

她停了下來,再看了他的臉色,這回仔細觀察,覺得似乎與因了生病發熱而起的那種 又有些不同,一時倒有點不解了。見他似乎對張安和劉全的靠近也頗抵觸,想了下,對那二人便道:“你們先回去睡吧,有事我再叫你們。”

那兩人對望一眼,出去了。繡春便放緩了聲調道:“殿下,你現在還在恢複期,身上無論哪裏不舒服,都必須要讓我知道。真的不能托大。”

魏王殿下他真的不是托大,在她跟前,他也不敢。隻是這會兒,他真的不能讓她知道他怎麽了而已,否則他會羞憤而死。

“我……真沒事,你回去睡吧。”他不敢對上她的視線,隻紅著臉又道了一句。

繡春實在有點搞不懂他今晚到底是怎麽了。隻看他樣子,確實不像是生病。也就放心了些。目光便下意識地從他的臉移到他腿的部位,留意到蓋在他腰腹處的被衾已經皺成了一團,眉頭立刻微微蹙了起來。

因為傷處的特殊性,既要對下肢進行保暖,又不能有摩擦或重壓,以免刺激,倘若冬天被褥厚重的話,還需要支被架來抬高。現在蓋的被衾輕薄,不用特意架高,但她一直也叮囑他,要注意被衾拉直。像現在這樣胡亂堆皺地纏在一塊兒,完全是不尊醫囑的行為。

她搖搖頭,彎下腰去,伸手替他拉平被衾,口中責備道:“殿下,你忘了我說過的話?被子這樣堆皺在這裏,對傷處半點好處!”

其實之所以會這樣,是魏王殿下剛才自己為了遮掩尷尬而扯上來堆成一團的,完全就是種下意識的舉動,現在見她隻是拉平,似乎並沒打算掀開查看,終於略微放心,看著她直起身後,剛鬆了口氣,不想聽她又道:“到點要給你翻身叩背了。被你這麽一鬧,我也睡不著了。他們也挺累的,不用叫他們了,還是我來吧。”

蕭琅頓時又呆住了,眼見她又俯身過來,知道是瞞不住了,隻要揭開被,就會明白剛才到底怎麽回事,一把抓住她的手,小聲道:“繡春,我……”

他又羞又愧,實在是說不出口,汗愈發迸得密了。

畢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到了這地步,繡春終於回過味了。

他這麽反常,又死活不肯讓自己查看他傷口,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個傷口位置太靠近某個地方,而那個地方,現在可能出了點交通小事故……

她忍不住瞄了眼他的那個地方。

這個……那個……怎麽說呢……雖然沒完全看過他的那處,但在瀕臨地帶已經折騰了這麽多次,關於尺寸大小什麽的,她早心中有數。作為一個負責任的醫生,她完全可以在替他換藥時做到目不斜視心無旁騖,但這並表示,視力正常的她絲毫沒注意到他最近兩天開始的略微蠢蠢欲動。明白這大概就是男人的通病,且程度也不嚴重,所以也裝作沒察覺。本來是想和他談一下的。隻是畢竟有點不好開口。便考慮再過兩天,等他傷情進一步穩定後,是不是該培訓小太監上崗來代替自己比較妥當。沒想到……

她飛快再看了他一眼,見他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極力憋住笑,抓了條疊在邊上籃裏的幹淨汗巾子,朝他丟了過去,背過了身去。

蕭琅見她忽然離開背過身去,還朝自己丟了塊帕巾來,知道她大概是明白內情了,垂頭喪氣地接了過來,自己趕緊善後。

人前向來英明神武的魏王殿下之所以會落到這麽窘的境地,起由很簡單,就是一場襄王春夢。

先前繡春離開回房後,他起先心裏有些失落,後來一想,她就睡在自己邊上的屋裏,比先前兩人隔著千山萬水不知道要好多少,心裏這才舒坦了下來,再東想西想,終於睡了過去。睡著睡著,也不知怎的,竟又夢到了那次她在湖裏洗澡時的情景。

那一回在現實裏,他雖然也心神蕩漾了一圈兒,但至少還能恪守禮節,沒偷看過半眼。在夢裏,可就沒那麽君子了。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但看到了,還夢到她在水裏朝自己笑著招手,那叫一個勾人心魂。

夢裏的她這麽熱情可愛,他又怎麽忍得住誘惑?自然無所顧忌了。到了兩情相悅繾綣正濃處,忍不住便領了她的羊脂玉手按到自己的 上,讓抱著滑翔攀升,她竟也含羞依了,頓時腦中穿星,怎麽還忍得住,魂飛魄散之時,冷不丁被靠近的小太監喚醒要給他叩背……

於是,悲劇這樣上演了。

……

“你小心些!慢點來,不要碰到了傷處!”

他正忙亂時,忽然聽到她這樣提醒了一句,語調不急不緩,帶了關切之意,不禁一怔。

原本有些擔心她知道了自己的窘狀後,她會嘲笑,甚至鄙視自己,沒想到竟會是這樣……

雖然還是有些羞赧,但魏王殿下忽然便覺得鬆了口氣。等再意識到,她發現狀況後,並沒有拂袖離去,而是繼續留了下來幫他善後,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對於這種來自於他的最隱秘的事也並不厭惡?

他心裏忽然一陣激動,定定地望著她的背影。

繡春等了片刻,估摸他應該已經好了,便轉過了身,見他正望著自己,神色有些古怪,哪裏猜得到他現在的心思?隻到了他近前,坐到了榻側,低聲道:“殿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決定正好趁這個機會和他開誠布公地談一下,這樣對於他的身體也有利。

蕭琅想起夢中情景,臉再次一熱,乖乖地點了下頭。

“殿下,”她說道,“方才那事兒,很正常,我不會笑話你的。隻是想跟你說一下,你要是老這樣,會對還沒痊愈的血管和傷口造成刺激,我怕會影響康複。”

她微微一笑,“像你這樣,要清心寡欲才最好……”

蕭琅這下真的愣住了。

她想了下,抬眼看向他,“我在你邊上,實在影響你的話,過兩天,我讓張安他們代替我……”

蕭琅終於回過了神,一聽,立刻搖頭,“我先前不知道。我保證不會了。你相信我。”

繡春凝視他片刻,終於道:“那暫且信你一次吧,要是下次再發現你這樣,我就不管你了。”

蕭琅急忙用力點頭。

繡春見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對於剛才那意外的最後一絲笑話心理也消失了,心頭湧出一種淡淡的憐惜之情。拿了另塊幹淨的帕巾過來,一邊替他擦額頭和脖頸的汗,一邊低聲道:“咱們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先把你的傷養好……”她頓了下,明亮的眼睛望向了他,“殿下,我也喜歡你。我遲早會是殿下你的人,你放心就是了。”

前一刻,他還窘迫無比,下一刻,因了她這一句話,他卻猶如真正置身在了雲端。

她說她也喜歡他!她願意成為他的女人!

這世上,還有什麽比這更動聽的話嗎?

蕭琅凝視著她,一動不動。倘若不是無法起身的緣故,他現在真是恨不得下地翻幾個跟鬥才好。

繡春說完了,見他這反應,搖了搖頭,笑道:“好了,不說了。你記下我的話就好。我幫你推下背吧,然後你繼續睡覺。”

她說著,右手去卷自己的左袖,左手掌心便無意朝向了他。見他忽然神色微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掌心上,這才發覺,忙背過手,卻已經遲了,被他一下握住,拉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攤開她的掌心,目光從那道淺紅的痕跡上抬了起來,看向她:“這是怎麽回事?”

繡春抽回了手,笑道:“沒什麽。是我先前在家不小心劃破的。已經好了。”

他的神色轉成了凝重,皺眉道:“你沒說實話。這是刀刃整齊割過留下的痕跡。你自己自然不會這樣。到底是誰,竟敢這樣對你?”話說著,臉色已經沉了下去,目光裏掠過了一絲陰翳

第75章

繡春對朝廷勢力分配並不怎麽上心,更不清楚魏王與傅家的關係到底如何。反正現在,小皇帝是他的親侄子,傅太後是他的親嫂子,這是擺明了的事。見瞞不過去了,便把那件事簡單說了一遍。說完,見他已經麵色如霾,宛如山雨欲來之前,陰雲密布。

她方才提到那天紫光閣裏傅宛平竟也意外現身時,他立刻便明白了過來。

百味堂季家,不過區區商戶人家,充其量或許可以操控那些藥材商背約,但倘若背後沒人借力,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指使禦藥房那幫閹人也這樣公然指鹿為馬。唯一的可能,就是背後有傅宛平在推力。

至於她為什麽不顧自己身份,竟暗中做出這樣的事……

蕭琅長長呼吸了口氣,極力壓下心中油然而起的怒意。

“殿下,你怎麽了?”

他知道了這事後,應該會生氣,這在繡春的預料之中。隻是沒想到,反應會這麽大。她有些驚訝,便又補了一句:“已經沒事了,你不必多想。”

蕭琅麵上寒意更重,目光轉向還安靜坐在自己身側的繡春,凝視她片刻,怒意終於漸漸消去,心中卻又湧出了濃重的愧疚和自責,更有幾分後怕。

他想起了小半年前,自己離京時的情景。

那會兒,他知道自己就要離京,便鼓起勇氣給她去了封信,結果被澆了一頭涼水,心中雖難過,卻終究做不出強取豪奪的事。那天一早,他出了上京的西城門,最後回望一眼她所在的方向,默默轉頭西去。

走之前,他把朝堂之事交付給了歐陽善,也安排了人留意讓他覺得不放心的人。什麽都想到了,唯獨沒有想到,傅宛平執念竟會如此之深,不惜以一國太後之尊,恃強欺民。倘若不是她足夠擔當,以自己的一副 肩膀撐住頹勢,最後用這樣的方式力挽狂瀾,等自己回去後,她已經變成了什麽樣?

當日她孤立無援,麵對威逼,最後抽刀自證的時候,除了決然,更多的,還是無奈吧?

他壓下心中的疼意,把她的手握得更緊,緩緩地道:“這件事,我知道和傅宛平脫不了幹係。你家和季家的相爭之事,我從前也略有耳聞。倘若各自出於公平手段,無論你兩家誰輸誰贏,我絕不會插手。但是季家想借傅家人來打壓……”他頓了下,語調驟然轉為冰冷,“他有人,你也有我替你撐腰!你是我的人!無論是誰,敢動你,就是與我蕭琅為敵。”

繡春不禁有些感動。

再強幹的女人,見到一個男人用這樣的態度來表明他對自己的重視和嗬護,心裏又豈會無波?更何況,還是自己心儀的男人。可是他說“你是我的人”的時候,那種語氣怎麽和他侄兒蕭羚兒如出一轍?

繡春忍不住,一下又笑了出來。見他望著自己似乎有些不解,自然不會告訴他真相,隻忍住了笑,皺眉,歎了口氣,“殿下,你既然提到了,我也就說一下。我自問並沒得罪過傅太後,為什麽她一直對我都頗有敵意?”

她再歎一聲,“我百思不解。倘若說,單單因為季家與我陳家的相爭而導致她這樣,我總覺得不大可能。隻是別的緣由,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

蕭琅見她一雙眼睛望向自己,充滿了疑惑和苦惱,心裏發虛,咯噔跳了一下。

怎麽辦,該不該告訴她自己少年時的那段過往?她若是知道了,會是什麽反應?

難得她終於肯對自己露出這樣的嬌態了,要是讓她知道了,萬一她惱了,自己現在這個這個樣子,想下床追她都是個問題。

但是紙包不住火。現在這個機會不說,萬一以後哪天被她自己曉得了,她會不會覺得他在刻意欺瞞而變得更生氣?她的性格,他現在多少也有些了解了。她要是真生起氣來,恐怕到時候,自己就算下跪求饒也不頂用。

“繡春,”他緊張地望著她,終於吞吞吐吐地道,“要是……這事跟我也有關係,你會不會生氣?”

繡春剛才不過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沉默了半晌,最後竟然冒出這麽一句,大是詫異,驚訝地望著他,“你說什麽呢?怎麽和你有關係?”

蕭琅一咬牙,終於道:“傅宛平……就是現在的傅太後,她……她和我從前……”

他說不下去了,停了下來望著她,臉漲得有些紅。

繡春立刻明白了,驚詫難以言表,睜大了眼,一臉駭異地望著他。

“她是你的皇嫂,你竟然……和她私通過?”

她壓低了聲,一字一字地道。

蕭琅嚇了一跳,沒想到她的思維一下竟往這上頭跳了,忙否認:“沒。你別亂說話!她嫁給我皇兄後,我就到了這裏,對她一直以禮相待!”

繡春眼睛瞪得更大了,“好啊!那就是青梅竹馬,有緣無分,你還為愛失意走天涯?我明白了!怪不得一開始,她就對我帶了敵意。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忽地從榻沿上站了起來,轉身就要走。

蕭琅急得不行。

早知道就繼續瞞著她了。本來早淡掉了的少年事,被她這麽一說,好像真的挺嚴重。他後悔死了,沒事那麽老實做什麽?眼見她扭身就要走,什麽也顧不得了,一手撐著,翻身坐了起來,另手伸過來便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繡春回頭,看見他撐著身子要翻身下來的樣子,一雙柳眉倒豎,怒道:“你想幹什麽?你給我躺回去!”

蕭琅抓她抓得更緊,仰臉望著她,“你不回來,我就下來追你!我說到做到!大不了不要這條腿了!”

繡春繼續瞪著他,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殿下忽然放開了她的手,撐著臂膀慢慢躺了回去,眉頭緊皺,嘴裏噝噝了個不停,一臉的痛苦之色,“疼……好難受……”

繡春哼了聲,鄙夷地道:“你就可勁地裝吧。”

魏王殿下躺在枕上,凝視著她,手抬了起來,指了下心口處現在正在怦怦跳動的那塊拳頭大地方,輕聲道:“我這裏疼。是真的。沒騙你。”

繡春兩邊胳膊冒出一陣雞皮疙瘩。

魏王殿下,你太肉麻了!

這要是換成別的男人對她這樣,她鐵定先揉平胳膊上冒出的一粒粒雞皮疙瘩,然後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讓他一個人作個夠。可是換成是這位,她的 竟像被定住了似的,竟挪不動腳步。

他仿佛看出了她的左右搖擺,繼續朝她露出個花見花開的笑容,柔聲道:“繡春,我知道跟你說了,你就會生氣。但我還是說了,因為我覺得不該瞞著你。你回來好不好?你聽我解釋。”

他朝她伸出了手,停留在半空等待她。

她咬著唇,再與他對峙片刻,終於在他的一張笑臉之前,慢慢挪了回來,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了回去,冷冰冰地道:“你們發展到了什麽程度?”

蕭琅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稍用力一拉,她便被他帶著撲到了榻上。她要起身,卻被他的手牢牢 住不放,兩人無聲地糾纏了一會兒,終究是醫生沒強過病人,怕不小心會弄到他的傷處,漸漸軟了下來,頭枕在了他一邊的臂彎之上。

她抬眼,正對上他的臉。兩張臉龐隔得這麽近,甚至仿佛能感覺到對方皮膚散發出來的舒適溫度。

“繡春……”

殿下一手摟住她肩膀,另隻手的指尖輕 過她的臉頰,凝視著她,低聲道:“我和她從小就認識,你剛才說青梅竹馬,也可以這麽說。後來,她要是願意嫁給我的話,我也就會娶她……”

他覺到她又掙紮起來,一笑,將她摟得更緊,安撫孩子般地輕輕拍她後背。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牽腸掛肚地喜歡一個女人,到底是什麽滋味。因為一起長大,她對我一直也很好,所以到了快娶親的年紀時,我便覺得我娶她也好,理所當然。但是後來,她改了主意,入了宮,成了我的皇嫂。當時正好邊境不定,我便也離開了上京到了這裏。就是這樣。沒你想象得那麽複雜。”

他懷裏的女子終於安靜了下來。

“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再次笑了起來,眼睛微微閃亮,牽她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心口處。“是真的。要是有半句撒謊,下次上戰場的時候,就讓我再……”

她一下伸手按住了他的嘴。盯了他半晌,終於翹了下嘴,“算了!懶得聽你扯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破事!反正以後我就賴定了你,有事你替我撐著。我可不想三天兩頭用刀割自己玩!”

殿下被她這麽按住嘴,再來這樣一句半是嗔怪半是撒嬌的話,整個人一下飄飄然了,隨之,終於也徹底鬆了口氣。

他喜歡的女孩兒,現在就這樣溫順地躺在他的身邊,以他的臂膀為枕,還有什麽比這更叫人心滿意足?

他反握住她的手,輕輕親了下她的手心,柔聲道:“還疼嗎?”

繡春點頭,嗯了一聲:“還疼呢!要你賠。”

殿下忍不住嗬嗬笑了起來,把她摟得更緊了。

他會陪她的,用一輩子那麽長的時間。

第76章

繡春幫他叩了背,要他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卻被他拉住按回在身側,非要她躺下陪他一起睡不可。她覺得他完全是在恃寵生嬌,這正是個送上門的可以重新樹立自己醫生權威的大好機會。可她也就這麽點出息,最後竟拗不過這個不聽話的病人,真的被他指揮著躺了下來,讓他心滿意足地把他的一邊手臂壓在了自己的腰身上。

過了許久,她聽到耳邊傳來他平穩的呼吸聲,悄悄睜開眼,看見他終於睡了過去。

他安靜地閉著眼睛,兩道睫毛黑又長,唇角微微上揚,仿佛在夢裏也在笑。

繡春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小心地挪開他壓住自己的老沉的一隻胳膊,輕手輕腳地爬下了床。出去的時候,嚇了一跳,張安和劉全竟沒去睡,全跑到外頭吹涼風了。看見她出來,兩人咳嗽幾聲,這才磨磨蹭蹭地過來,陪著笑地道:“殿下可睡過去了?”

繡春懷疑他倆是覺得自己和魏王不對勁,生怕擾了“好事”會被責怪,這才故意避讓出去的。一時尷尬,有點後悔剛才忘了這茬。隻好裝作如無其事地道:“是剛睡了過去。你們也去歇了吧。晚上不用叫醒他了。”

張安劉全對望一眼,笑嘻嘻地應了聲是。

……

靈州迎來了一年裏最炎熱的秋老虎季節。這裏的熱,和上京完全不同,對刀口愈合並不是個好消息。因為熱,也沒可以用來降溫的冰塊,蕭琅又晝夜躺在床上,即便有繡春和張安劉全的周到護理,小半個月後,他長久承壓的後背等處還是長出了一粒粒針尖大的熱疹子。繡春和裴度商議後,得知城外山上陰向的山腰處,有一座前任安西都護建起來的避暑宅邸。雖然已經很多年沒人過去住了,但前任都護建這避暑宅邸的時候,費了不少的工本,收拾收拾,應該還是個不錯的地方。繡春大喜,立刻叫他安排。過了兩天,事情便妥了,蕭琅被送到了山上。

確實像裴度說的那樣,這裏確實是個極好的避暑勝地。房屋雖有些舊了,有些地方也露出了年久失修的頹敗之相,但安頓蕭琅的這處主院,收拾出來後,還是十分宜居。森旺林木遮掩之下,四周陰涼一片,跌水處處,邊上就有道小瀑布奔流下瀉。

這裏確實是個適宜養病的好地方,繡春挺滿意的。

裴度隔個幾天便會上來一次,繡春照了老規矩,每次自己都是自動避讓。看起來,最近外麵的事情應該很順利,因為每次裴度去後,蕭琅看起來心情都不錯。

裴度最後一次到來的時候,山下隨從眾多。與他一同上山覲見魏王的,是個突厥貴族打扮的中年男子,麵目與繡春從前見過的王子有些像,但比王子多了幾分雅貴之氣。張安過去奉茶,出來後,偷偷對繡春咬耳朵,說這個人便是之前被自己的族兄逼宮跑路的倒黴西突大汗,魏王殿下在榻上接見他的時候,他的態度十分恭敬。

來客許久才走。繡春進去的時候,發現蕭琅正出神,但神色看起來十分愉悅。不等繡春問,他自己便開口道:“戰事結束了!”

……

戰事的最後結束,與之前的那場鼠疫也有關係。

裴度第一次來這裏拜見魏王的時候,便帶來了一個消息,雅河對岸的突厥境內,也開始發生與我軍先前相類的瘟病了。先是牛羊染瘟,繼而傳染到人身,因了防治不力,擴展速度驚人。原本就吃了敗仗的軍隊,很快便撤退,回到了牙帳所在的金山之畔,一路卻將瘟疫愈發擴大開來,十人九病,民怨沸騰。魏王授意阿史那父子聯絡舊人,在得了援助的情況下,輕易便奪回了一部分屬地。魏王又派我朝的軍醫過去,按前次的醫方治病救人,民心很快歸望,紛紛前來投奔舊王。然後,就在三天之前,裏應外合,阿史那父子奪回了金山牙帳,坐了不過小半年大汗之位的奪權者被亂刀弑殺,亂局就此落幕。

大汗來拜見監國魏王殿下的時候,以賀蘭雪峰之上的天神為名,歃血為盟,發下重誓,永不再南下一步,願向天朝奉納歲貢。國書已經被送往東進的路,不日便可抵達上京。

“五十年,或是一百年後如何,咱們不得而知。但至少,這幾十年內,隻要我蕭琅還在,賀蘭山闕東西的兩國子民們,往後或許終於可以得以安養生息了。”

蕭琅最後看向繡春,麵帶微笑地道。

繡春第一次生出了自己真正屬於這個世代的那種歸屬感,為這句從他口中而來的話而感到熱血沸騰。他的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他的驕傲,也是她的驕傲。她和麵前的這個男人一道,同呼吸,共命運。

“殿下,”她凝視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我以你為榮。”

……

戰事結束了,和平也來臨了。需要收尾的事卻還很多。裴度反而比從前更頻繁地上下山來見魏王。他又變得很忙,經常躺在床榻上處置公務。但隨了傷口漸漸愈合好轉,除了被繡春限製住,還不能隨意下地走動外,殿下對現在的狀態很是滿意。有時候得了空閑,興致來了,他就作畫,不止畫繡春,也畫山水。會乘坐輦出去,遇到合意的取景點,便停下揮毫潑墨,回來獻給繡春,讓她點評。隻是貶多讚少。殿下忍了數次,直到幾天之前,他自己一氣嗬成覺得十分得意的一副畫作竟被她點評為“狗爪留印,糊裏糊塗”之後,氣得差點仰倒,最後也不管她願不願意,決定強行收她為徒教她畫畫,就算爛泥扶不上牆,至少也要讓她提高點鑒賞水平,這樣才配得上他。

這樣一晃又過去了半個月,這一天,他終於被允許,可以自己下地走路了。

“但不能太久,要循序漸進。”

她笑著道。

這對於他來說是個大好的消息,甚至是件激動人心的事。雙腳終於可以再次踏上實地了。他下榻的時候,甚至不穿鞋襪,光著腳,在張安劉全驚詫無比的目光注視之下,到了院中的泥地裏來回走了好幾圈。

黃昏的時候,今天剛被獲準下地的殿下心情大好,不顧繡春的搖頭,強行命她隨了自己到專門辟出的畫室裏繼續學畫。繡春苦著臉,最後被他押了過去。她站在畫桌側,他剛沐浴過,身上鬆鬆套了身月白的道服,看著便如世外神仙,優哉悠哉地坐在一邊的椅上,手上握了把白玉柄的折扇,不時搖晃幾下,監督著她畫畫,在旁指指點點。

繡春現在的課堂作業,是臨摹他所畫的一副蘭竹圖。她已經很用心地畫了三遍了,現在是第四遍,可是每落筆一次,他就嫌棄一次,一會兒說她筆顫,一會兒說她拘泥於形,下筆毫無靈氣,弄得繡春欲哭無淚——蕭琅大哥哥,你以為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天生就愛折騰這些沒用的玩意兒?她嚴重懷疑他就是在蓄意報複打擊。眼見太陽落山,就要掌燈了,他還不放過她,她氣得把手中畫筆一甩,回頭道:“我不畫了!”

“敢對師傅這麽無禮!”殿下坐在那兒,搖著扇子巋然不動,“再照我剛才說的,畫最後一遍!”

“我就不畫!你能拿我怎麽樣!”繡春驕傲地翹起了下巴。

他皺眉收了扇,忽然笑了起來,“那我晚上就不吃藥了!說到做到!”

繡春瞪著他,負氣轉過了身,擋住他的視線,重新吭哧吭哧地畫,完了,寫了幾個字,拿起了紙,笑眯眯地展到了他的麵前,“師父,瞧瞧這回可有進步?”

殿下定睛看去,見畫了一張椅子,椅子上坐了一隻穿了道服的大烏龜,一隻爪子抓了把扇子,神情得意洋洋,瞧著竟有些像自己,活靈活現的,邊上還寫著一行字:“忍者神龜”,眉頭大皺,問道:“什麽意思?”

繡春已經笑得趴到了桌上了,捧著肚子哎喲個不停,正樂著,忽然身後發出椅子被扯動的嘩啦聲,回頭一看,他已經站了起來,正一臉猙獰地朝自己逼了過來,啊了一聲,轉身就要逃,剛邁開一步,他長胳膊長腿一伸,已經把她像抓小雞般地拎住,一提,她便被他抬坐到了桌案之上。

“罵我是很會忍的烏龜?”

他的眉頭皺得簡直可以夾死蚊子。

繡春本已快止住的笑,又被他這一句給勾了回來,一邊笑著,一邊要躲開他跳下去,被他抓住了兩手,掙紮了幾下,人便再次被強行摁在了桌麵上。

“徒弟不聽話,隻好讓為師的好好教教你了……”

他的一張臉壓了下來,喃喃道了一句, 了下來。

……

山間夜色開始迷離,月亮爬上了夜空,屋舍外蟲兒呢喃,懸掛在南窗上用來遮擋飛蟲的薄紗綃簾被夜風吹得起伏波蕩,下頭墜著的流蘇玉環便不停撞擊窗欞,發出斷斷續續的玎璫之聲。

一直等不到傳召晚膳的張安過來詢問,快到時,忽然聽到裏頭似乎傳來什麽聲音,側耳一聽,覺得不對,急忙止步,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生怕驚動裏頭的人。到了拐角處,正遇到手上拿了燈火的劉全,說要過去給殿下掌燈,被張安一把拍了回去,小聲道:“掌什麽燈!殿下現在就要黑燈瞎火!”

……

畫室的南窗照進了一縷山間月色,朦朧得像入了幻境。原本一派仙風道骨的魏王殿下,早已經被人推倒在了靠牆放置著的一張貴妃榻上,衣衫不整,胸襟處被人扯開了一片,露出 的胸腹。他就這樣攤手攤腳地仰躺著,睜大了眼,驚駭地看著那個已經爬坐在了自己腰腹上的女孩兒。

他到現在好像還有點暈。記得明明是他把她壓在畫案上 的,也不知道怎麽搞的,現在的情勢,竟然飛流直下三千尺——她還衣衫完好,他卻被她壓在身下,變成了這樣的模樣。

靈巧的指尖,若有似無地滑過他露在外的皮膚,猶如蝶翅拂過,這陌生的觸感,叫他全身忽然起了一陣快活的顫栗。他屏住呼吸,越來越緊張,看著她慢慢俯身下來,壓向了自己。

“魏王殿下——”

最後,他聽見她用一種女王般的傲慢語調問自己,“說,戰場上需要女人嗎?”

第77章

腎上腺激素已經處於咕嘟咕嘟分泌狀態的魏王殿下,現在全身血液都唰唰地奔流往下,上頭的大腦正處於嚴重缺氧狀態,聽她忽然沒頭沒腦這麽來了一句,一時竟不明白意思,呆愣了片刻,終於想了起來,這是上次在城外林子邊的湖畔,他要她回京的時候,無心說出的一句話。他早忘了,沒想到她竟牢牢記著,現在這樣要人命的時候,忽然拿出來將他一軍。

殿下苦笑了起來,應不出來。

“快說!”

正爬坐在他身上的那個心上人卻不依不饒,兩手撐在他胸口,使勁地催逼。隔了層薄薄的衣衫,他能清晰感覺到她 緊緊抵壓住自己腰腹時的那種火熱炙感,烤得他口幹舌燥。

“快說——”

她再一次催逼。

殿下咽了口唾沫,收回自己原先的話:“需要……”

她快活地笑了起來,也不管他現在的死活,整個人親昵地趴了下來,兩張臉靠得隻剩一拳的距離。

“說你錯了,不該輕視女人,殿下。”

“我……錯了……”

殿下喘息著,艱難地道。

他真的錯了。不該身輕腿軟糊裏糊塗就這樣被她推倒在榻,弄得現在進退兩難。她俯身下來的時候,雖然還與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沒整個人都貼上來,但有那麽一瞬間,他還是敏銳地覺察到了她胸前兩顆果尖兒隔著薄衫,飛快地擦過了自己的胸膛。這讓他想起也是那個晚上,她被他頂壓在樹幹上,任由他肆意 她散亂胸襟內裏時的情景,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住她肩膀,用力一按,她便趴跌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他緊緊抱住她 的身子,用一種就要把她和自己揉成一團的力道。

“繡春……”他喑啞著聲喚她的名,聲音裏帶了湧動的壓抑暗欲。

他懷裏的女孩兒漸漸安靜了下來,柔順地伏在他的胸膛上,任由他這樣抱著自己。片刻之後,她低低地笑出了聲。

“殿下,你現在就想要我了?”

她抬臉,嘴唇湊到了他的耳畔,輕輕柔柔地問道。

殿□體裏那股一直在下頭回旋打轉的沸騰血液終於因了她的這句話,漸漸流回到了頂上,大腦開始恢複了些與 交戰的能力。

他的身體告訴他,他想要,想得難耐。但是另一種打小起就深刻鏤入他腦海裏的無形東西,卻極力阻止他這麽做,警告他這是不對的——他先前那樣壓倒她 ,就已經是不該了。

“沒……”

他虛弱地從喉嚨底,擠出了這一個字,原本緊緊箍住她身子的雙臂,也不自覺地微微鬆弛了下來。

繡春抬臉,凝視他片刻,忽然捧住他的臉,湊過來輕輕親了下他的唇,低聲道:“師父,你真好,我喜歡你。那咱們就結束今天的課時,去吃飯吧?剩下的功課,我明天補。我肚子餓了。”說完從他身上坐了起來,翻身下了貴妃榻。

驟然少了來自於她的壓力和火力,殿下覺得身上一陣輕,隨之卻又是一陣更濃重的失落。仍那樣躺著,望著她一動不動。

繡春彎腰穿好了鞋,抬頭見他還躺著不起來,身上衣衫 ,一副先被欺、後遭棄的模樣,忍不住噗地輕笑出聲,一時也有些後悔自己剛才和他玩得太過,便靠過去拉住他的手,“起來啦!”

殿下隻好順了她的力坐起了身。

繡春在地上找了一陣,終於找齊他那雙剛才被甩丟出去的涼藤趿鞋,俯身下去替他套上了腳,然後再拉他站起來。

他默默低頭下去,看著她伸手過來,像個小妻子一樣,細致地替自己結好剛才因了玩鬧而散亂開來的衣襟。

“我叫人燉了當歸羊肉,補氣生血。這裏的羊肉很不錯,質地鮮嫩,也沒膻味,等下你要吃完,湯也要喝掉……”

月光投在半麵牆壁上,她的半邊臉頰也被照上了朦朧的暈光。

“走吧。”

她結好他的衣領後,抬臉朝他微微一笑,雙眸如夜空裏的兩點星辰。

蕭琅長長籲出口氣,握住了她的手,牽了她並肩出去。張安劉全正遠遠等在廊子拐角處,沒想到他倆這麽快就出來了,十分驚訝,等反應了過來,急忙去傳膳。吃完了飯,睡覺還早,兩人便像往常那樣,搬了竹榻到院中納涼。夜色清朗,素月映空,四麵涼風習習,邊上一架小爐上,茶煙嫋嫋。他躺在臥椅上,她坐他腳邊替他 腿,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笑聲時起時歇,正所謂,山中有此玉顏人,相對不覺世外天。

“繡春,你躺下歇一會兒,我給你煮茶。”

蕭琅起身,繡春也不客氣了,躺在了他的椅上,等著他上茶。

他似乎精通一切有關風雅之事。關於烹茶,到這裏後,她也曾試著煮過一次他的茶,被他嘲笑暴殄天物。喝了一次他煮出來的茶後,不得不承認,撇去牛飲解渴之目的的話,經他手出來的茶味,就是不一樣。

她躺在椅上,看著近旁他忙碌的側影,心裏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淡淡愜意。

茶香開始彌漫,他用清泉濯過的骨瓷杯倒了一盞出來,俯身遞了過來,“小心燙。”他說了一句。

繡春坐起身接了過來,聞了下茶香,剛要啜一口試試味道,張安忽然探頭進來,飛快道:“殿下,京中剛來了信使,說有急報!”

繡春嘴巴被燙了一下,蕭琅看她一眼,接回她手中的杯,低聲問道:“沒事吧?”

“沒事!你快去吧。”繡春 下嘴,急忙搖頭。

蕭琅把杯子放回在邊上的一張小桌上,起身往外而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繡春忽然生出了一絲心緒不寧之感。回了房,惴惴等了片刻,很快,見他便找了過來,神情略微凝重。

“怎麽了?”

她立刻迎了上去,望著他,有些不安地問道。

蕭琅安撫般握了下她的肩膀,然後低聲道:“歐陽大人傳來了信,說皇上患了種奇症,情況瞧著不大好。咱們要盡快回去了。”

第78章

這個意外到來的消息,對於蕭琅帶來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原本的計劃中斷,他當夜便下山回靈州城。都護府裏,蕭琅夜召裴度議事至夜深,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一隊精兵的護衛之下,魏王一行便出城,踏上了東歸的路。

昨夜下山回城的路上,蕭琅便對繡春說,這趟東歸之路,他可能要疾行,怕她路上吃不消,讓她不必與自己同行,後跟隨緩歸便可,被繡春當場拒絕。

事關重大,她理解他想急切歸京的心情。但既要疾行了,他的身體又是大傷初愈,她怎麽可能放心讓他自己獨自上路?所以作隨從打扮同行。

一路緊趕,收到消息的半個多月後,繡春隨同蕭琅抵京。派送她回陳家後,蕭琅徑直往皇宮而去。

……

細細一算,這一趟,繡春離家又是兩個月,上京早已入秋了。她離開前,天井裏的一株老柿子樹還隻見綠葉,如今回來,枝上已經掛滿一顆顆的青果。祖孫二相見,除了陳振的身體還是令繡春有些擔心外,家裏和藥堂、藥廠的事,葛大友和眾管事的齊心協力下,一切都很順利,百味堂那邊,如今也一直再沒什麽別的動靜了。

自她走後,陳振便牽腸掛肚的,現終於盼到孫女平安歸來,老爺子自然高興。當然了,高興之餘,那件一直梗他心頭的事,他也是極其關心。晚上歡迎她歸家的家宴過後,隻剩他爺孫二了,沒說幾句,他便開始拐彎抹角地打聽她這倆月外頭與蕭琅的事。

繡春剛一回家,經過堂屋時,立刻便注意到原先高高懸著的那幅壽裱不見了。不用問,也猜到必定是祖父的手筆。這一路回來,見蕭琅心思頗重,便也沒告訴他自己祖父的態度,省得再讓他多樁無謂的煩心事兒。此刻見祖父打聽,不大放心的樣子,仍含糊著推脫過去,隻說無事。陳振心疼她一路辛苦,見她不願多提的樣子,便也作罷,叮囑她早些歇息,好好養回精神。

因事關皇家,繡春也沒對陳振提小皇帝得怪病的事。當晚躺下休息,獨自想了下小皇帝病情的事,因路上確實累了,很快便也睡了過去。一夜好眠,第二天起身,精神煥發,到藥廠裏還沒轉上一圈,到了辰時中,便有家匆忙趕來傳話,說宮裏來了,召她入宮看病。

陳振還不知情,一見宮裏又來召自己的孫女過去,因了前次那事,心裏還是有些不痛快,卻也無可奈何。繡春安撫了他幾句後,便坐了宮車過去。如常那樣入了宮,被帶去了太醫院。

魏王昨天抵京,不顧路上風塵疲累,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小皇帝蕭桓,隨後召見林奇詳問病情。林奇得知繡春也回來了,最後提議讓她入宮會診。蕭琅應了,這才有了今早這事兒。

林奇正太醫院裏等繡春。見她到了,寒暄後,問了幾句靈州疫情的事,便把話題轉到了小皇帝的身上,眉頭緊鎖。

“陛下這等年歲,本正當活潑健旺之際,隻他自年初起,胃口睡眠便一直不大好,時常被召去看診,用了不少方子調理,一直不大見效。以至漸漸麵色乏血,偶爾腹痛腹瀉,吃幾副藥,稍有好轉,過後又犯,如此反複不已,頗令心焦。這幾個月,病情竟忽然加重,時常耳目暈眩、全身乏力、夜間失眠煩躁,白日眼目呆滯。半個月前,反複高熱,以致 昏迷,類似癲症發作,與太醫院諸用盡了法子,方稍稍穩固住病情而已,心中焦慮不堪。昨日聽聞隨魏王殿下一道歸京了,想到對一些疑難病症往往有獨到見解,便提議將召來,殿下也準了。”

繡春聽林奇描述小皇帝的病情時,便想起自己前次紫光閣裏見到他時的樣子。那時便覺得他有些不對。臉色蒼白,眼神也略帶遲滯,完全不像他這年歲孩子該有的模樣。那時還以為是他不堪重負所致的精神壓力,現發展成這樣,就完全可以排除精神疾病的可能了。

對於看病診斷一事,老實說,除了某些因了時代認識與發展水平限製的疾病外,繡春自認並不會比林奇這樣的當世大醫要高明多少。小皇帝的病,太醫院裏這麽多禦醫輪番上陣,最後都沒折騰出什麽結果,讓自己上,未必就能藥到病除。但既然被召了來,隻要可以,她自然也會盡力。所以等林奇說完,立刻應道:“林大謬讚了。先前幾次不過是僥幸而已。這次您既然用,自然會盡力。”

林奇看她一眼,仿佛欲言又止。

“林大可還有話?”繡春看了出來,問道。

林奇躊躇了下,最後道:“還是先去瞧瞧吧。倘若覺得有什麽不對,先不要說出來,回來咱們再商議。”

……

小皇帝年紀還小,寢宮與其母親傅太後的宮殿相鄰。因了病情日益嚴重,近來早就停了親自坐朝。繡春隨了林奇和另幾個禦醫一道入寢殿的時候,看到小皇帝正躺床上,似乎沉沉睡了過去。他母親傅太後正陪坐邊上,神情委頓,臉色也不大好。看見林奇帶了繡春進來,一怔。

林奇見禮,恭敬道:“啟稟太後,陳繡春善醫疑症,下官便魏王殿下麵前舉薦她入宮替陛下診病,殿下已經準了。”

傅太後精心描繪過的細細雙眉皺了起來,瞟了繡春一眼,冷冷地道:“林奇,朝廷養了們這群太醫院醫官,為的就是派上用場。不想們一個個無能之極。皇兒倘若有個不測,們休想好過。”

她正說著,寢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繡春回頭望去,見蕭琅和唐王,並前次紫光閣裏見過的歐陽善和傅友德一齊過來了,都是一身整齊朝服,官威森嚴的模樣,應該是剛下朝,組團過來這裏探望小皇帝。

林奇和禦醫們急忙見禮,繡春也隨之。和蕭琅四目相對時,收到了來自於他眼神裏的溫暖,見他精神瞧著也還行,放下了心。

傅太後方才發作的那番話,這些應也都聽到了。傅友德看向林奇,皺眉道:“們也瞧了許久了,陛下病情非但沒好轉,反而愈發嚴重,到底怎麽看的病?”

林奇有些惶恐,口中隻稱罪。繡春到了小皇帝的榻前,俯身下去查看。

一番仔細檢查下來後,除了林奇描述過的那些表征,繡春發現小皇帝眼白微微發黃,如同黃疸。他也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但麵對她的一些問詢,反應淡漠。試著握住他手的時候,發覺他手腕微微下垂,不覺握力,這是肌體無力的表征。

到底是什麽病?會導致這樣的一係列症狀?

她沉吟了片刻,心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小皇帝的表征,無法與任何她能想得到的普通疾病相對應。假設確實不是自己診斷有誤,他的病情不是出於自身疾病,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來自外力,也就是說——慢性中毒。看他的樣子,確實也更符合慢性中毒的表現。隻是這裏沒有直觀的驗血等手段,而世上毒物萬千,他中的,到底是什麽毒?

她想起方才林奇最後與自己說的那句話,愈發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以林奇的醫道,遇到這樣的怪病,百藥無效,莫非他也已經懷疑到了這上頭?隻是不敢肯定,更不能就這樣貿然說出來。

隻要稍微有點腦子的,都應該知道,倘若病因真的起源於某種毒物的話,這絕對是件驚天的大事。即便說,也必須是確定的情況下,才可開口。

她立刻抬眼,看向了林奇。見他正望著自己,神情有些古怪。

傅太後見她一直不開口,哼了聲,道:“還以為有什麽大的本事,不過爾爾!不能醫治的話,趁早自己明說,免得耽誤了皇兒的病情。”

繡春仍是不作聲。蕭琅眉頭略皺,到近前俯身下去,探摸了下侄兒的體溫,隨即起身,冷冰冰道:“醫道艱深,世上病症也繁複多變,何來包治百病的神醫?醫者作為,也就是盡其能,探究病理真相而已。本王方才過來,聽太後斥責林大先,又遷怒後,雖是出於焦心,於陛下病情卻絲毫無補,反令心惶恐不定。聽聞太後身子也有些不妥,近來常召禦醫。倘若是焦心陛下以致過於疲累所致,何妨先回去歇息?”

魏王向來溫和,下屬及官員即便犯錯,也從不會疾言厲色嗬斥。此刻卻因傅太後斥責林奇和這金藥堂的陳繡春二而這樣開口。語調雖未帶厲色,但綿裏藏針,不悅之情,卻是顯露無疑。

他是監國親王,手握實權,這樣眾麵前反駁傅太後,無疑就是公開狠狠打了傅家一個耳光,頓時,驚呆,寢殿裏一時鴉雀無聲。

傅太後一張原本有些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傅友德一張老臉也禁不住發熱,看了眼自己的女兒。傅宛平覺察到了他目光裏的陰鷙和不滿,知道自己惹他不快了,心頭一顫,低下了頭。

蕭琅神色淡然,看向繡春,語氣轉緩,“與林大他們先下去吧。”

繡春低低應了聲是,正要隨林奇和另幾個太醫退出去,一道過來的左院判王元忽然道:“二位殿下,二位閣老,對於陛下的病情,下官倒有個想法,不知可不可說?”

林奇停了腳步,繡春也停了下來,兩對望一眼,齊齊看了過去。

傅友德的臉色已經恢複了過來,唔了聲,“說吧。”

王元眼睛盯著地,小心翼翼地道:“下官竭盡全力醫治陛下,不想藥石無效,陛下病情愈發嚴重,心中萬分自責,連日來冥思苦想,終於有所頓悟,隻是……”

他停了下來,頭垂得更低,十分惶恐的樣子。

蕭琅目光微微一動,蕭曜臉色漸漸籠上了一絲寒色,隻他兩都沒開口,倒是歐陽善,見這王元話說一半,不快地道:“陛下到底什麽病,說出來就是。”

“是,是……”王元飛快瞟了眼蕭曜,小聲道,“下官翻遍醫典,覺著陛下這病,實則非病,可能是中毒所致……”

他的話聲消了下來,寢殿裏的空氣卻像是凝固了,無開腔。

林奇驚詫地看著自己的這個下屬。繡春沒想到王元竟會這樣開口,望向蕭琅,他立著沒動,目光落到榻上的小皇帝身上,神色間難掩驚怒。邊上的唐王蕭曜,臉色卻越發冰寒。

“說什麽?”

歐陽善勃然大怒,猛地看向林奇,“林大,這到底怎麽說的?王元之話,可屬實?”

林奇後背已經出了汗,隻能硬著頭皮,勉強應道:“王院判之說,下官也曾想過。隻是不敢妄下結論,還需慎重……”

“桓兒!可憐的皇兒——到底是誰,竟敢這樣謀害於——”

傅太後仿佛終於回過了神,一下跌坐到了榻上,握住小皇帝的手,悲泣了起來。

傅友德一臉頓悟之色,激憤難當,“王院判之說,也未嚐不無可能。否則陛下小小年紀,怎的竟會患上此等惡疾,以致久病不愈?”他掃了眼蕭曜,然後看向蕭琅,語氣轉為悲憤,“二位殿下,倘若查證屬實,陛下確實是被暗中投毒所致,該當如何?”

唐王微微眯了下眼睛,冷冷不語。

蕭琅沉吟片刻,麵上起先的驚怒之色漸漸消去。

“事情還無定論,先不要忙於各持己見。先這樣吧,不必此爭論,讓陛下先歇了!”他看向林奇和王元,“林大,王大,們隨去紫光閣問話,”他最後看向繡春,朝她微微點頭,“也來。”

第79章

紫光閣裏,麵對魏王殿下的詢問,林奇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疑慮,最後道:“下官百思不解,也是最近這半個月,才忽然想到了這種可能,隻又不敢肯定,故而不敢冒昧出口,還望殿下恕罪。”

蕭琅看向王元,問道:“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懷疑陛下中毒的?”

王元頓了下,道:“下官和林院使差不多,也是那會兒才開始生出這疑慮的。隻是……”他瞥了眼林奇,“隻是下官覺著,此事幹係重大,斷不能因了考慮保全自身周全而有所隱瞞,故而今日才大膽說了出來。”

林奇不作聲,看了眼王元。

這個太醫院的二把手,向來與自己不合,對自己坐了太醫院的首張椅子,背地裏也多不服。趁了現在這個機會打壓自己一把,也是理所當然。

“倘若中毒,陛下中的是何毒?可有解法?”蕭琅繼續問道。

王元一下停住,說不出來了,最後訕訕道:“下官也隻是揣測而已。世間毒物,種類紛繁,一時說不好……”

蕭琅看向林奇:“林大人,你可有見解?”

林奇道:“殿下,下官無能,也想不出會是何種毒物。隻推測,應與日常飲食有關。”

蕭琅沉吟了下,示意他二人下去,裏頭隻剩繡春了,他方才一直端著的一張臉便鬆了下來,抬手揉了下自己的兩邊太陽穴,看向她,默默朝她伸過來手。

繡春抿嘴一笑,到了他近旁,他握住她手,將她要往自己膝上帶,繡春搖頭,看了眼門外,壓低聲道:“這裏可是紫光閣!”

“這是我的處所,便是閣老,進來也要先通報。”

嗯,他的私人辦公室……

繡春打量了四周一眼,再看向他的雙膝,還是搖頭,老老實實道:“你的腿,我不敢坐。我還是站著回你的話好了。”

殿下露出有點受傷的表情,好看的眉皺了起來,強行把她按在了自己腿上,“我讓你坐,你就坐。”

什麽時候開始,他也變得這麽蠻橫了?

繡春最後決定還是順著他一下,免得繼續打擊他的男人尊嚴,挨著半邊臀坐到了他沒受過傷的右腿上。蕭琅抱住她的 ,把臉埋在她頸窩裏,輕輕蹭了下,閉上眼歎了口氣:“好像許久沒見著你一樣了……一回來,就累死我了……”

“不是才一夜麽。”繡春嘀咕了聲,伸手過去,接著替他揉兩邊太陽穴。

他抬頭,“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繡春摸了下自己兩邊胳膊,撫平再次冒出來的雞皮小顆粒。

殿下視而不見,隻是神色漸漸轉為嚴肅。

“太醫們的話,你怎麽看?”

繡春也收了玩笑,正色道:“確實類似慢性中毒的跡象,但是中的是什麽毒,我現在也還沒什麽頭緒。回去後,我再仔細想想。但有一點,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慢性中毒,可能是被人故意投毒,但也存在另種自然攝入的可能。”

她說完,見他眉頭緊鎖,半晌不語,輕輕扯了下他衣袖。蕭琅終於回過了神,點了下頭:“我明白了。先前收到歐陽閣老的信,說殿下患重疾,昨日我回來,召見林奇時,他也沒說實話,我以為桓兒真的隻是患了重症。現在既然知道了……”

他看向她,“我會處置的。你回家後也不必多想了。前些時日路上趕路辛苦,你好好休息吧。等我手頭的事告一段落,我就去你家提親。”

繡春想起陳振的態度,呃了一聲。

“你怎麽了?”他眉頭微挑,問道。

“殿下,傅閣老要見您,人就在議事堂裏。”外頭忽然傳來宮人的話聲。

“沒什麽,你先忙你的事吧。別太累了。我先走了。”

她搖了搖頭,拿開他箍住自己腰身的手,站了起來。

……

蕭琅命人送她出宮回家,自己到了議事堂,傅友德一見到他,立刻道:“殿下,陛下病體難愈,老臣一直焦心如焚,恨不能以身代病。不想今日才知曉,竟然是被人暗中投毒所致。到底何人,膽敢做出這等弑君之事?老臣細思此逆臣賊子的背後圖謀,心中惶恐至極!望殿下徹查此事,務必早日將奸人肅清,否則國無寧日,邦不得安!”

他越說越激動,兩顴微微泛赤,麵上盡是激憤之色。

蕭琅神色平和,“以閣老之見,會是何人?”

傅友德道:“陛下若是不測,誰能漁利,誰便可疑!老臣方才與歐陽善和二殿下商議此事,二殿下沒說幾句,竟拂袖而去……”他麵上浮出一絲冷笑,“看二殿下的意思,竟似反對此事,也不知他到底作何想。他去了後,老臣與歐陽善達商議,覺著從陛□邊的近身之人開始清查為好,隻要有人動過手腳,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的。殿下覺得如何?”

蕭琅微微點頭。傅友德立刻道:“如此,老臣這就去安排。”

“傅閣老!”他告退,轉身要走時,忽然聽見魏王叫了一聲,停住了腳步。

“先帝臨終之前,曾托我好生照看陛下,我也於先帝病榻前應承了下來。不想竟出這樣的意外,我難辭其咎,有愧先帝重托。”

傅友德急忙道:“殿下不必自責。奸佞匿於暗處,防不勝防。如今第一要緊,就是先將那圖謀不軌之人繩之以法,如此才可斷絕後患!”

“傅閣老,”蕭琅望著他,神色平靜地道,“除奸自然要緊。隻是有一話,我也不得不說。閣老應還記得幾十年前朝廷辦蜀王案時的情景吧?朝綱不振,忠奸難辨,各色人等粉墨登場,更有人借此機會打壓誣陷平日與自己政見不合之人,令許多無辜之人蒙冤受屈。那些仍活著的,幾十年後終得昭雪。但那些已經死去了的,地下若是有知,魂靈安能安息?”

傅友德聽他忽然提這個,麵露微微不自然之色,口中諾諾了兩聲。

蕭琅繼續道:“今日之事,堪比這樁舊案。方才閣老提及,但凡誰能漁利,誰便可疑。話未免過激了些。照閣老這話,本王也可能是投毒者……”

傅友德慌忙道:“殿下千萬莫誤會,老臣絕無此意!”

蕭琅略微牽了下唇角,“我不過舉例而已,閣老也不必上心,”他的語調驀然轉微寒,“陛下到底為何中毒,必定是要查清的。隻是,在沒有確切證據的前提下,我也不希望看到朝廷之人因了此事而遭隨意揣測、甚至被有意打壓汙蔑。倘若人人自危,於朝綱絕非幸事。我身為監國親王,隻要在位一天,就絕不容許的這樣事在我手中再次發生!”

傅友德看向魏王,見他神色仍然平靜,望向自己的目光卻帶了隱隱的肅殺之意,仿似能看透自己的心底之事,不禁微微一凜。

他的外孫蕭桓身患奇症,越來越嚴重,一開始,他自然也心焦,漸漸地,從幾個太醫露出的口風來看,似乎是無藥可醫,往後隻怕凶多吉少,頓時眼前一片漆黑。

蕭桓身係傅家的榮華和權勢。一旦小皇帝出了意外,傅家頹敗,指日可見。他心焦如焚之下,終於想出了個一石二鳥之策。

既然連太醫也說不出小皇帝的病因,那就歸之於被人投毒。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將矛頭直接指向唐王蕭曜。此人素來陰沉,也具野心和能力,朝中早就暗傳過他有奪位之心的流言,先帝也對這個兄弟有些忌諱。現在指向他,合情合理。一旦坐實了他謀害皇帝侄兒的罪名,魏王和歐陽善絕不會善罷甘休。借此機會把他拉下馬,除去自己的心頭之忌,這是第一鳥。

這第二鳥,就是帝位的繼承人。倘若到了最後,小皇帝真的不治而死,即便由魏王坐了,也比讓唐王上位好。倘若魏王不做,帝位繼承的的唯一合理途徑,就是讓自己的女兒傅太後從宗親中過繼人選。到那時候,本來最有希望承位的蕭羚兒自然失去資格。選另一個能受自己操控的小皇帝,自然不是件難事。

傅友德慎重考慮過後,最後決定出手。但唐王勢厚,現如今,倘若沒有魏王的支持,光憑自己和那個因了小皇帝的立場而與自己勉強與站同一戰線的歐陽善,恐怕沒有必勝的把握,一著不慎,說不定還會被對方反噬。這也是為什麽他一直隱忍不發,直到今早才授意王元開口的原因。正巧的是,太醫院院使林奇竟恰有此懷疑。兩相對照,他一下便認定是唐王所為,行事愈發理直氣壯了。

一切都在他的預算中,甚至可以說,比他想得更順利。唯一沒想到的是,現在魏王忽然會說出這麽一番話……

傅友德壓下心中的不安,麵上現出鄭重之色:“殿下所言,正是老臣所想。殿下放心便是。”

蕭琅不置可否,隻微微笑了下,“傅閣老堪稱朝廷砥柱,本王自然是信得過的。”

……

繡春回家之後,隨意編造了個病情,在陳振麵前混了過去。很快,七八天就過去了,蕭琅一直沒現身,但陳家收到了宮裏送來的禦賜之賞,說前次造藥,對靈州戰事功不可沒,魏王殿下親自書寫了嘉獎令。當日,這些東西被宮人送至金藥堂的時候,引了整條街的人圍觀,無不豔羨。陳振麵上歡喜,等送走宮人之後,心裏那疙瘩卻愈發大了,時刻提防魏王過來搶人,整日的長籲短歎,惹得陳家上下疑惑萬分,不知道老太爺到底在愁什麽。

林奇今天出宮的時候,順道也過來了一趟,叫了繡春過去說小皇帝的病情,愁眉不展。就這幾天的時間裏,他已經發了兩次的癇症,人暈厥過去,經極力搶救才回了神。太醫院眾禦醫對小皇帝到底中了何毒,該如何解,迄今還是一籌莫展。
送走了林奇之後,繡春回房,坐在桌邊,無心做事,一時也陷入了沉思。

蕭琅讓她不必再管這件事了。但出於醫生的天性,她這些天,吃飯睡覺,都在想著小皇帝的病情。

倘若是中毒,到底是什麽毒物,會引發這樣的肌體反應?從小皇帝現在的情況看,毒素已經侵害到腦部神經。倘若再找不出源頭,恐怕小命難保。

“大小姐,宮裏賜下的這對花瓶,真好看。”

丫頭在邊上收拾屋子的時候,拿雞毛撣小心翼翼地拂擦花瓶的瓶身,生怕不小心打破。

這是一對水晶玻璃瓶,通體剔透,光亮無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時人眼中,這是非常珍貴的稀罕之物。看這花瓶的造型花紋,還帶了異域風格,可能是別國的貢物,被魏王殿下拿來討她的開心。

繡春笑了下。

“大小姐,唐王世子來了!”

院子裏響起另個丫頭的聲音,話音還沒落,便見蕭羚兒一頭鑽了進來。

第80章

倆月沒見,蕭羚兒的個子便似拔高了不少。他一進來,丫頭們都誠惶誠恐地跟了上來要下跪,被他不耐煩地給轟走了,自己一 坐到了繡春對麵的一張椅上,打量了她幾眼,嚷道:“你可算回來了!把我悶死了。”

繡春見他神色裏帶了些鬱鬱,笑著逗道:“怎麽了?是不是功課做不出了?是被太傅責罰了,還是被你父王責罵了?”

蕭羚兒撇了下嘴,“功課才難不倒我!再說了,我父王這幾天忙著呢,哪有空管我!”

繡春笑了下,蕭羚兒歎口氣,神色一變,已經咬牙切齒地道:“你還不知道吧?可把我氣死了!蕭桓生病,太醫說中毒,現在竟有人懷疑到我父王頭上!朝廷裏那幫人背後都在議論!前天,羽林軍的人還在校場裏為這個起了打鬥,昨天就有人上折參我父王。我父王怎麽會幹這種事!一定都是傅家那個老狗在背後搗的鬼!”

繡春這幾天都在家,林奇過來時,除了與她說小皇帝的病情,別的也沒提,現在乍聽蕭羚兒這樣抱怨,也是略微一驚。

當初林奇雖然有了疑心,但不敢貿然上報,顧慮的,大約就是會引發今日這樣的局麵,雖然還沒查清病源,但倘若有人要拿這個做文章的話,水就深了。

涉及朝堂敏感之事,對麵又是當事人之一的孩子,繡春沒多說,隻安撫地拍了下他的手。自己去院子裏洗了手,取了把小刀,親自破了幾個新橙,剝了皮請他吃的時候,見他手上正拿了個水晶瓶在翻來覆去,抬頭道:“你這裏也有這個?”

繡春點頭:“前幾天宮裏賞賜下來的。瞧著還不錯,拿了出來,過兩天等菊花開了,插菊花用。”

蕭羚兒哦了一聲,“這東西還挺稀罕的。早幾年西菻國曾進貢了幾次。我記得有一整套的物件,這瓶子大概就是那撥東西裏的……”他把瓶隨手放了回去,不屑地道,“剛開始那會兒,當寶貝似的,宮裏的娘娘都想要,最後全給皇後弄去了。上次我去看皇兄,仿似他那裏還用這個大琉璃罐子裝蜂蜜呢……”

繡春笑吟吟聽他掰扯皇宮裏的舊聞。

物以稀為貴。黃金之所以昂貴,是因為儲量稀少。這會兒沒怎麽見過這樣的水晶物件,偶爾得到進貢之物,自然當寶了。傅太後那會兒是皇後,用這種旁人沒的精致東西來彰顯自己的特殊身份,也是正常。隻是聽到這一截時,忽然心中一動,想到了點事。

蕭羚兒繼續往下掰了幾句,見繡春似乎發怔,並沒留意自己說話,哎了一聲,伸手到她眼前,不滿地晃了幾下。

繡春回過了神,立刻追問道:“世子,你剛才說什麽?小皇帝那裏用這種罐子裝蜂蜜?”

蕭羚兒點了下頭:“是啊。我皇兄他自小身子就有點弱,他那個太後娘聽禦醫說蜂蜜對他身子好,就讓禦醫調製了啥蜂蜜芙蓉膏的,裝在這琉璃大罐子裏,瞧著還挺好看的,早晚挖一點出來衝化了吃。我有回過去,我皇兄叫我和他一塊吃,正好被他太後娘過來瞧見了,她還不大樂意的樣子。切,誰稀罕吃那個玩意兒,甜膩膩的……”

“他吃這個,有多久了?”

繡春打斷了他的抱怨,立刻追問。

蕭羚兒皺眉想了下,“好像……有兩三年了吧……”

繡春定住了。

她好像已經有點頭緒了。

蕭桓的慢性中毒,並不是什麽人為投毒,而是鉛中毒。

普通的玻璃成品,色澤暗淡,手感差,而這種玻璃製品,色澤光亮,做工考究,看上去如同水晶一般,這兩者的區別,就在於後者中添加了鉛的成分,在一定比例內,含量越高,成品越精美。進貢了這些水晶器皿的那個西菻國,應該是掌握了這種冶煉技巧,所以造出了這樣晶瑩剔透的物件,當成珍寶進貢到了這裏。

這種含鉛量極高的水晶器皿,用來裝水或日常食物,並不會對人體造成多大危害,但若是遇到酸性液體,就會發生反應,化合出醋酸鉛,繼而被人體攝入,沉積在骨髓與血液中。

鉛對兒童的毒害作用尤為嚴重。有史學家認為,不敗羅馬帝國的衰亡,就與鉛中毒有關係。考古發現,皇室貴族喜歡將葡萄酒貯存於鉛製器皿,甚至連密布城市地下的引水管道,也是用鉛與陶瓷共同做成的,久而久之,婦女流產、死胎或不育,即使生了孩子,也是低能兒居多。在後世的醫院裏,中毒科重金屬中毒檢查的尿鉛檢查裏,從來也不用玻璃容器盛裝 ,就是怕玻璃中的鉛成分影響檢查結果。

按照蕭羚兒的說法,如果小皇帝在長達兩三年的時間裏,持續不斷地攝入裝在這種水晶容器裏的蜂蜜製品,現在在他體內沉積下來的重金屬鉛應該已經非常濃了。照前次的病症看,神經係統也已經受到了侵害……

她一下站了起來。

“你幹嘛?”

蕭羚兒嘴巴裏還叼著半瓣橙肉,瞪著她含糊問了句。

“你三皇叔在哪裏?”她飛快問道。

“宮……宮中吧……”

“快帶我去找他!”

繡春催促道。見他還坐著不起身,過去一把將他從椅上扯了下來。

“哎——”蕭羚兒抓了幾瓣剩下的橙,跟著她飛快跑了出去。

……

此刻,皇宮的紫光閣裏,結束了政務後,在場的大臣們並沒像平日那樣陸續離開,而是默默圍觀一場發難。發難的源頭,便是片刻之前,傅太後突然現身,帶來了一個被捆綁起來的宮人。在眾人驚詫無比的目光注視之下,這宮人涕淚交加地指認,說給小皇帝下毒的正是自己,毒物他是年初時趁人不備混入小皇帝飲食中的,具體是什麽,他也不知道。而指使他這麽做的,正是羽林軍親衛隊一品錄事景陽。

景陽是唐王一脈的人,誰都知道。前日在校場發生衝突,其中一方便是景陽的屬下,後雖被他及時趕到製止,但昨天的奏折裏,彈劾此事的便有五六封之多。唐王勃然大怒,以景陽管教手下不力為由,廷杖他二十,今日帶傷在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竟又出了這樣的事。

這宮人話一說完,全場嘩然。太後鳳目掃過眾人一圈,冷冷道:“此處是眾卿家論議朝政之處。哀家身為女流,本不該出現在此,隻是皇兒病體纏綿至今,折磨哀家極甚。今日 審出這個閹賊,得知如此的驚人消息,心中悲憤交加,這才闖了來,替我的皇兒要一個公道。二位親王殿下,二位顧命閣老,還有諸位卿家,爾等都是先帝托孤之臣,如今出了這樣的事,該當如何?”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了唐王蕭曜。

蕭曜仍端坐不動,斜睨眾人,麵上帶了絲冷笑。

歐陽善驚詫過後,躊躇了下,起身道:“此事幹係重大,不可憑這閹人一句話便下論斷。帶去刑部好生訊問。”

傅太後道:“這是自然!隻是那個景陽,不過區區一個羽林軍錄事,何以竟敢指使人對陛下下手毒害?背後必定另有他人!他既然脫不了幹係,必須一並喚來對質。哀家不想冤枉任何一個無辜之人,也絕不容許奸佞之人逃脫……”她睨了唐王一眼,“倘若被逃脫,往後恐怕就再無對證之人!”

歐陽善皺眉,看了眼另三人,見傅友德一語不發,仿佛置身事外,魏王麵色沉靜如水,唐王雖仍麵帶冷笑,目光中卻已經帶出了怒色。見仍是無人開口,想了下,便緩緩點頭:“也好,立即著人去召景元。”

一陣難耐的靜默之後,被派去召人的宮人匆匆趕了回來,麵帶驚慌地道:“不好了,景錄事死了!”

“什麽?”歐陽善吃了一驚。

那宮人慌忙下跪,繼續回稟道:“方才奴婢去羽林所傳喚,卻被告知景錄事今日不在。去了他住的地兒,才發現他已經懸梁自盡……”

眾人再次嘩然,比之方才更甚。議論不斷。傅太後冷冷道:“這便是所謂的畏罪自殺麽?原本還未必能肯定,既然自盡,想必就是確定無疑了。隻是不曉得,那個背後指使他的人到底是誰!”

“砰!”一聲,一直坐著不動的唐王忽然猛地起身,撞翻了身下座椅,麵帶怒容,大步往外而去。

“二殿下,你這是要去哪裏?”

傅太後質問。

蕭曜停下,盯著她,微微眯了下眼,“本王要去哪裏,還輪不到太後你來指教。”

傅太後哼了聲,“二殿下,景陽是你的人,人盡皆知,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有什麽話可說?”

蕭曜冷冷道:“無話可說。”說罷繼續往外而去。

“來人!”

傅太後大叫,紫光閣議事堂外立刻湧進來幾十個身執刀甲的羽林衛,頓時將出口堵住,嚴陣以待。

傅太後看向前頭三人,“三殿下,二位閣老,方才哀家過來,乃是得了陛下的口諭,凡一切可疑之人,都不可放過。哀家便有話直說了。景陽既然是二殿下的人,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恐怕也隻能委屈一下二殿下,暫時不能走了!”

蕭曜緩緩 腰間佩刀,傲然道:“我欲走則走,誰若攔我,找死!”

鴉雀無聲中,他持刀一步步往堂外而去,攔截在堂口的眾多羽林軍竟不敢上前,隨了他的逼勢,一步步後退。

傅太後臉色微變,看了眼傅友德,傅友德咳嗽一聲,大臣裏便有人驚聲高呼:“二殿下,萬萬不可一錯再錯!何妨留下,等事情審斷清楚了,自然會還您一個清白!如此行徑,乃是大逆!”

歐陽善也是氣得臉色發白,起身道:“二殿下!你若無辜,何妨止步?”

“都退下,讓他走!”

正此時,忽然有人開腔,這樣說了一聲,眾人望去,見先前一直沒開口的魏王蕭琅已經緩緩起身,朗聲道,“北庭有要務,我二皇兄須得趕去處置。本王已就此與二皇兄議定,他過些時日便動身。這個涉嫌投毒的宮人交給我……”他瞟了眼臉色已經大變的傅太後,繼續道,“由本王親自訊問。至於景陽之死……”他轉向刑部尚書,“安大人,本王要你親審此案,務必查明懸梁真相!”

安尚書急忙領命。

蕭琅說完,環顧一周瞬間變得鴉雀無聲的周遭人,“若無別事,今日就此先散了!”

傅友德忽然搖頭,道:“殿下,您雖是監國親王,老臣卻也是先帝臨終前親手托孤的顧命,今日這事,殿下這般處置,恐怕難以服眾。”

“哦,”蕭琅淡淡一笑,“傅閣老覺著該如何?”

傅友德一時躊躇了。

千算萬算,他萬萬沒想到,原本該站在小皇帝立場的蕭琅竟似與蕭曜事先達成了一致。倘若就此讓蕭曜毫發無傷地離京,去往他的勢力之地北庭,則自己先前的全部苦心布局都將毀於一旦,不僅如此,從今往後,也就意味著與對方的徹底對立,真正後患無窮。但是看現在這架勢,又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正此時,外頭飛快跑進來一個傳話宮人,口中道:“殿下,太醫院林院使求見。說他已經想到了陛下的病因!”

眾人驚訝,蕭琅也是神色一變,立刻道:“讓他進來!”

林奇入內,施禮過後,道:“殿下,諸位大人,對於陛下的病情,下官終於有所頓悟,不敢耽誤,立刻過來回報。”

歐陽善道:“到底怎麽回事?”

林奇回憶了一遍方才與繡春的敘話內容,小心地道:“陛下確係中毒,卻非人為所致,而是器物中毒。這器物,不是別物,乃是從前西菻國進貢而來的琉璃器具。此種器具,為了外觀精美,在鑄造之時,便會添加鉛粉。鉛粉乃是有害之物,弱人體質。平日用來盛放一般食物,也無大礙。但是性酸之物,卻萬萬不能盛放。蜂蜜便是其中之一。不幸的是,陛下每日早晚飲用的蜂蜜芙蓉膏卻一直被放置其中。蜂蜜中的酸味腐蝕琉璃,放出了內裏的毒素,時日長久,陛下這才患此怪病,以致久治不愈!”

此話一出,紫光閣裏第三次嘩然,發出的聲浪便似菜市場。

傅太後臉色慘白,一雙眼睛睜得滾圓,怒道:“林奇,你竟敢信口雌黃!天下哪裏有這樣的事!”

林奇急忙道:“回太後的話,下官不敢妄言。如今救治陛下要緊。第一要務就是撤去這琉璃器皿,再不可讓陛下繼續服用。”

傅太後身子搖搖欲墜,忽然雙眼泛白,暈厥了過去,邊上宮人慌忙七手八腳扶住,場麵一時亂了陣腳。

“送太後回去救治,諸位臣工都散了去,林大人,你留下!”

歐陽善最後一錘定音。

……

片刻之後,紫光閣恢複了往昔的平靜。裏頭隻剩下了兩王和兩個顧命閣老,隻是臉色各自不同而已。

歐陽善道:“林奇,你既然知道進貢來的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陛下已經用了兩三年了,為何遲遲不提,直到釀成今日慘狀,這才說了出來?”

“這便罷了,”傅友德哼聲,加了一句,“單憑你空口白話,如何叫人信服?可有憑證?”

林奇擦了把額頭的汗。

方才他在太醫院,繡春忽然被唐王世子帶了來,說了方才那一番話,世子大約是已經曉得了紫光閣裏的衝突,催促他立刻趕去說明真相,來不及多想,匆匆忙忙隻好便趕了來。現在說完了知道的事兒,被這樣單獨留下問話,一時便接不出來。躊躇了下,隻好道:“實不相瞞,下官對此知之不多。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一事,乃是金藥堂的陳繡春告知下官的。”說完便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她此刻應還在太醫院。”

蕭琅還未開口,邊上的唐王已經飛快道:“去把她喚來!”

蕭琅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繡春被宮人帶了過來。聽了傅友德的質問,想了下,應道:“琉璃器具中的所謂鉛,被酸物析離出後,人眼不可見。閣老要我拿憑證,老實說,我拿不出什麽直接憑證。但我有一方法可證明我並非空口白話。可取同一酸澀葡萄酒放置於兩容器,一為尋常木桶,二為琉璃器皿,數月之後,再去品嚐酒味,兩種味道原本相同的酒就會發生變化。木桶裏的酒還是原味,而琉璃器皿裏的酒,不但味道變得甜 醇,色澤也更晶瑩剔透。原因就是琉璃裏的鉛被酒液析離了出來。酒味美,實則穿腸毒物,若長久引用,必定病發。”

一陣靜默過後,蕭琅看向她,問道:“陛下之病,如今可有消解之法?”

小皇帝體裏的鉛,長年累月攝入,如今病入膏肓,這裏也沒特效的解劑或精提出來的可以與鉛結合的酸根離子,往後能做的,也就是靠攝入驅鉛食物來改善症狀並促進生理功能恢複了。至於能恢複到什麽程度,現在說不好,便把實情說了一遍,最後道:“民女可與林大人一道,再替陛下診看一下,過後再仔細定出針療方案。”

……

傅太後想是方才暈厥了,此刻繡春與林奇一道再去往小皇帝寢宮時,並未見到她。仔細再看了小皇帝的病,見他躺那裏懨懨的,心中同情不已。可歎他生母傅太後,做的這一番事,原本也是出於愛護兒子之心,不想卻釀成了這樣的慘劇。往後她若思及此事,不知可否追悔一生?

繡春回了太醫院,與林奇商議許久,最後定下了診療及食療方案,大半天後終於忙完。從太醫院出來時,已是傍晚了,一眼看到一個頎長身影正立在道旁。可不就是那個魏王麽?

“繡春……”他到了她麵前,低頭望著她,低聲道:“明日一早,我就去你家,向你祖父提親。”

繡春抬眼望著他。

秋日白天的最後一道夕陽光此刻斜斜照在了他的麵龐之上,他說完了話,凝望著她,目光溫暖而寧靜。

繡春雙手背在後,咳了聲,“殿下,我之前忘了跟你說件事……”

什麽?

他眉頭微微揚了下,看起來不大在意的樣子。

繡春看了下四周,低聲道:“我祖父……他好像不大喜歡你,不肯把我嫁給你呢!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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