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蕭琅正要上馬,聽見有人在背後叫,回頭見李長纓竟來了,整個人裹得似隻毛粽子,一口氣跑到自己跟前站定作揖不停。知道這個外甥是個混日子的,今天竟這樣趕早來找自己,有些驚訝,停住,咦了聲:“長纓,怎的是你?”
李長纓點頭哈腰,湊過去小聲道:“是我啊舅舅,我有事找你,就耽誤你片刻,借個地兒說話可好?”
蕭琅看他一眼,見他露出來的鼻頭凍得通紅,雙目閃閃發亮,滿臉的興奮之色,便把手中的馬韁交給邊上的侍衛,領了他入內到大門邊的茶水房裏,問道:“什麽事?”
李長纓關上門,到了他近前,陪著笑臉道:“舅舅,是這樣的。你也曉得,你外甥兒老大不小了,卻一直沒什麽正經事兒幹。這人一沒事,難免就閑得慌,我在家裏也被我爹娘時不時捶罵。其實我冤啊,不是你外甥兒不想上進,實在是沒給我機會啊!如今羽林衛裏不是正要人手嗎?這正是個好機會。舅舅,你也不想讓我這麽一直廝混下去是吧?你就體恤體恤你外甥兒想上進的不易,幫我說句話可好?隻要你肯幫我說話,那個李邈必定會買你的麵子。”說完,眼巴巴地望著蕭琅。
蕭琅雖常年不在京中,但自己這個外甥聲名狼藉,他卻也略知一二。隻是一來,他年紀比自己其實也就小了那麽四五歲而已,二來,上也有大長公主和長安侯,他自然不便多說什麽。沒想到此刻他竟撞到了自己跟前開口求這事。略微沉吟,便道:“長纓,你想上進,這是好事,舅舅自然支持。隻是羽林親衛隊職責重大,必須經嚴格考試,有資格者才能進入,這是規矩。且衛尉卿李邈向來嚴苛,舅舅便是開口,你若通不過考試,恐怕也沒什麽用。”
李長纓聽他拒絕,心裏不平,嘴裏便嘟囔著道:“什麽考試!我空有一身好武藝,隻是不愛念書罷了!結果第一關文試便被刷下來了,實在是不公平!”
蕭琅微微一笑,打量了下他,想了下,道:“那這樣吧,除了親衛隊,我知道翊衛隊裏也有幾個不錯的位子空出來。你若肯去,我舉薦你過去。你還年輕,隻要真有本事,做個一兩年後,舅舅再舉薦你入親衛隊,如何?”
羽林衛分親衛、勳衛、翊衛三等,翊衛品級最低,一般隻做後備用。李邈一聽,大失所望,哪裏肯去,立著不動,更不點頭。
蕭琅知道他素來眼高手低,見他不願去翊衛隊,也不勉強,抬頭看了眼開始朦白的窗外,拍了下他肩,道:“你好好考慮下,什麽時候想去了,隨時可以來找我。舅舅還要趕早朝,先去了。”
李長纓見他說完就要走,極不甘心,脫口而出道:“舅舅,你要是不幫外甥這個忙,可別怪外甥不替你保守秘密了!”
蕭琅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他一眼,略微挑眉,“什麽秘密?”
李長纓見他一臉莫名之狀,心想真會裝蒜。幾步跑到了他身畔。
“舅舅,在外甥兒跟前,您就別裝了。你跟那個董秀的事兒,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
蕭琅聽他忽然提董秀,更加糊塗了,“什麽瞞不了你?”
“舅舅!”李長纓壓低了聲,擠眉弄眼道:“你可真有福氣,回京沒多久,就得了董秀那樣的標誌人兒,外甥羨慕得緊。我曉得舅舅你不欲讓外人知道此事,外甥自然會替舅舅好好隱瞞的……”
蕭琅聽他沒頭沒腦地說出來這一番話,神情猥瑣至極,語帶隱隱威脅之意,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和那人被這樣扯到了一處。又是驚詫,又是惱怒,打斷了他話,“你哪裏得來的這消息?”
他話很短,聲音卻已經隱隱帶了絲嚴厲。李長纓抬眼,見他正盯著自己,神情不複方才的溫和,目光裏隱然含了絲威怒。以為是秘密被自己戳破了,所以惱羞成怒,雖有些畏懼,卻也仍硬著頭皮勉強道:“舅舅,既然都是同道中人了,還有什麽不可說的?那個董秀難得一見的清俊,你不收用了才真是暴殄天物。我知道舅舅和我不一樣,愛惜名聲,反正外甥不會出去亂說的,舅舅你放一百個心便是……”
蕭琅搖了搖頭,看他一眼。
“長纓,你既自己提到了,我便以長輩身份誡你幾句。你素日所為,我也略有耳聞。既有此等癖好,你若尋得同好之人,再如何廝混,自然也與外人無幹。隻是我聽說你從前曾做出過強迫他人之事。往後倘再不加自律,必定招禍上身。至於那位董秀,我與他不過見過數次麵。其人精通醫道,是個難得的醫才。卻不曉得你是哪裏得來的消息,捕風捉影便到我麵前這般詆毀他的名譽,”他的聲音驀地轉為冰冷,“被我查到捏造謊言之人,定不輕饒!”
李長纓脖子一縮,慢慢低下了頭去。
他聽了出來,蕭琅話裏話外,似乎真的和那董秀沒什麽關係。可是為什麽昨天董秀卻對自己說那些話?
“啊!難道他竟是在騙我!”
李長纓忽然醒悟過來,瞪大了眼,“一定是的!舅舅!我被他騙了!他竟敢騙我!這次非要他好看不可!我絕饒不了他!”
“誰騙了你?”蕭琅略微蹙眉。
“就是那個董秀啊!他狗膽包天了!”李長纓怒氣衝衝,狠狠一拍大腿,“就是他自己說的!說他是你的人,我信以為真,這才放了他的!”話出口,才驚覺說漏了,慌忙捂住了嘴。
蕭琅眸光微動,“到底怎麽回事!”
李長纓見瞞不住了,心一橫,索性把昨日之事挑揀著說了一遍,最後道:“舅舅,我不過是想擺桌酒水謝他而已,他在路上卻對我搔首弄姿的,我一時把持不住就動了心思,不想他卻又裝腔作勢起來,最後還說舅舅你跟他好了。我一聽,信以為真,哪敢跟舅舅你搶人,立馬恭恭敬敬地送了他走。不想他竟是拿你做幌子騙我來著!”一邊說著,一邊拔腿就要走。
蕭琅錯愕,嘴巴微張無法閉攏,驚訝簡直無以複加。眼前忽然閃過數日前那個少年背對自己向七八位禦醫解釋病理時的一幕。丹青墨染般的烏發以一青笄整齊束於頭頂,露出小半段潔白後頸,背影纖若修竹,聲音娓娓,抑揚頓挫,充滿了自信,卻並無半分居功之傲……一抬眼,卻見李長纓已經到了門邊,立刻低喝一聲:“你給我站住!”
李長纓住了腳,轉身摩拳擦掌道:“舅舅,你放心,這等狗膽包天之徒,反了天了!我這就去找他!看我怎麽教訓他!”
蕭琅自然知道他接下來想要幹什麽,禁不住躊躇了。
按說,這個董秀為了逃脫,竟把自己這樣拉扯出來做幌子——別的倒罷了,竟還是這種有損他名聲的事,深究起來的話,確實不當。他理當惱怒才對。但是很奇怪,此刻他竟覺察不出自己有什麽怒氣,或者說,怒氣是有,但不是針對他,而是自己麵前的這個外甥。一想到那樣一個人,差點就要被他玷辱,心裏忽然十分不快,麵色便沉了下來,說話的聲音也就跟著冰冷了。
“長纓,這個董秀,是我的人沒錯。”他慢慢地道。
嗄?
李長纓的下巴掉了下來。
“你給我聽著,先前你不知道就算,如今你知道了,往後要是還敢再對他有什麽非分之念,你自己曉得。”
他淡淡地道。
“舅舅……你,你方才不是……”
李長纓傻眼了,舌頭都有點打結。
“這是我私下裏的事,容不得旁人非議。這次且不怪你,下次倘若你再拿出來說道,或是對外人提及,叫我聽到隻言片語,也定饒不了你!”
李長纓見他微微眯眼盯著自己,眸光帶了刀鋒般的寒銳。許是身上衣裳裹得太過厚重,後背竟陣陣發潮,哪裏還有半點先前想要威脅的念頭,慌忙低頭下去,連聲應是。
蕭琅看他一眼,聲音終於有些緩和了下來,語重心長道:“長纓,你這樣在京中蹉跎,確實不妥。翊衛隊你既然不願入,靈州軍中尚缺一參軍,職位不低,頗適合你,不如派你過去曆練,等有了資曆,回來不愁不出頭。我這就去跟你父母商議下,想來他們應會同意。”
李長纓聞言,大驚失色,慌忙擺手不停:“別啊我的親舅舅!我聽你的,我去翊衛隊!我要去翊衛隊!”
蕭琅唔了聲,點頭道:“你願意去也行。隻是你進去後,須得給我打起精神好好做事!倘若表現好,自然會提你入親衛隊。”
“是,是……”
李長纓見他說完話,轉身便往外去,擦了把額頭的汗,急忙跑過去殷勤開門。目送他翻身上馬,一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後,愣怔了半晌,懊喪地哎了一聲,終於也無精打采地去了。
第22章
繡春入了祖父的院落。一院子的寂靜晨光中,他正獨自拄著拐杖立在一棵老鬆之下,仰頭望著鬆枝之上來回跳躍著啄食鬆果的一對鳥雀,便停在了他身後。半晌過去,見他明明知道自己過來了,卻始終沒轉身,顯然是還在負氣,仍記恨自己昨日頂撞他的事,便輕輕咳嗽一聲,道:“該進去了。好治眼睛了。”
她說完話,見他還是沒理睬自己。便又重複了一遍。這才聽見他甕聲甕氣地道:“我用不著你來治!”
繡春哼了聲:“可惜治都治了這麽久!你再不想欠我人情,這人情也已經欠定了!趕緊早點弄好,省得我再在你跟前晃著讓你鬧心。”
老頭子定了半晌,終於一頓拐杖,氣鼓鼓地往裏而去。繡春跟著進去,見他僵硬地坐在平日的那張椅上,繃著臉一動不動,也沒理睬他。隻照往日程序替他做完後,道:“這是最後一次了。接下來隻要再吃段時日的藥估計就能痊愈了。劉先生知道該如何處置……”見他神色略微一動,立刻搶著道:“我知道你討厭我。你放心。往後沒事我不會在你跟前晃。等那事了結了,我立刻就會走人。”
老頭子神色愈發難看了,眉頭緊皺。
“今天葛老爹出門了。你們是不是有什麽安排?”
過了一會兒,繡春實在忍不住,見邊上沒人,便輕聲問了一句。
“你一個女孩家,管這些做什麽?我自有主意。”
陳振冷冷道。
繡春被噎得說不出話,負氣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正要出去,遠遠聽見外頭院落裏有小廝的聲音傳來:“老太爺,林太醫來了——”
陳振啊了聲,立刻起身。那小廝跟著已經推門而入,笑道:“老太爺,林太醫來了,已被迎到了前頭客廳。他聽說你此刻正在治眼睛,便說沒什麽急事,讓您好了再去。”
陳振道:“已經好了,這就去吧。”
小廝接過陳振的手,扶著往外去。
……
林奇在前頭南大院的會客廳裏,由陳立仁陪著敘話,沒等片刻,見陳振便來了,起身相迎,二人寒暄,分賓主坐定,叫其餘人都出去了,陳振便道:“林大人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說起來,老夫心頭還記念前次之事。倘若不是林大人暗中相助,我陳家還不知會如何。此種恩情,老夫謹記在心。本該親自登門致謝的,隻是因了眼睛不便,這才隻派了家人過去。還往林大人勿要見怪。”
林奇笑道:“陳老太爺言重了。我不過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已,何至於你如此掛懷。”說罷歎息一聲,“令郎之事,我也略有耳聞,實在是遺憾……”看向他的眼睛,又關切地問道:“我方才來時,聽三爺說,你正在治眼?如何了?“
陳振道:“快痊愈了。”
林奇靠近,仔細察看了一番後,點頭道:“暴盲之症,能似你這般痊愈,老夫行醫大半輩子,也是少見。莫非出手替你醫治之人,也是那位董秀?”
陳振一挺胸,“可不,正是她!你別看她年紀小,醫術著實高明!”
林奇撫須笑道:“無須陳老太爺說,我自然也清楚。金藥堂得此少年,可謂如虎添翼,實在是件天大的喜事。”
林奇這麽誇,陳振便又謙虛開來了:“林大人謬讚。她還年輕呢,不過略通岐黃,再加上運道罷了,那裏比得上太醫院裏眾禦醫的神技。”
林奇見他口中這麽說,神色裏卻不無得意之態,嗬嗬一笑,點頭道:“我今日過來呢,一是想再買貴堂所出的紫金膏。前回那瓶子藥,我給魏王殿下施用,取效不錯,快用完了……”
陳振立刻道:“這等區區小事,何至於林大人親自過來?叫個人過來說一聲便完了,我自會派人送去!”說完忙要起身去喚人備藥,林奇忙阻攔了,“不急不急——”
“我過來還另有一事,”重新坐定後,林奇道,“這事便是和那董秀有關。”
“和她有關?”陳振遲疑了下,“不知何事?”
林奇道:“是這樣的。前次董秀在我與幾位同僚麵前談了些有關小郡主病情的醫理。初聽之下,有些難以接受,細細思之,卻又覺得有些道理。太醫院裏的諸多禦醫們對此也爭論不休。我便想擇日將他請去再加詳細探討。”
陳振再次遲疑了,心中有些不願。
他如今知道了董秀其實便是自己的孫女後,想法自然隨之改變。一個女孩兒家,讓她再這樣喬裝入宮,萬一出了什麽紕漏,便是件大事。林奇卻哪裏知道他的心思,見他不應,連聲催道:“他可在?”
陳振無奈,隻好叫人去將繡春請來。
……
方才陳振走後,繡春便一直在猜想林奇過來的目的,隱約總覺得與自己有關。此刻見下人果然來請了,對鏡理了下衣冠,便去了前頭。進去後,朝林奇見了禮,聽說了他的來意,沉吟片刻後,道:“林大人嚴謹治學,晚輩十分欽佩。對於林大人的提議,我自然無不應的道理。隻是太醫院隸屬皇家,我不過一介草民,這般頻繁出入,恐怕有些不妥。”見林奇麵露失望之色,接著又道,“其實不必我親自過去。不敢隱瞞林大人,更不敢冒領大功,這溫病學說,並非我所創,乃我從前在江南之時,從一位杏林先生那裏習得的。”
林奇眼睛一亮,“是誰?”
繡春道:“他姓吳,諱瑭,乃江蘇淮陰人。”
“淮陰吳瑭……”林奇皺眉,“沒聽說過……”
“是。先師醉心醫學,不求聞達,故一生籍籍無名。他潛心研究溫病,曾寫《溫病條例》書稿,將溫病分成上中下三焦,係統論述病因、病機、治法以及方藥。隻是未曾付梓。我有幸拜讀。願意詳加複寫出來,林大人讀後,自然一目了然,所有疑慮盡可得解。”
林奇聽說那位吳先生已故,先是唏噓不已,感歎真正濟世良醫存於民間,等聽到繡春能複出這醫稿,欣喜異常,忙起身,肅然道:“如此有勞你了。得稿後,我必誠心拜讀。日後倘被證實有理,必定以尊師之名付梓成書,好叫傳播天下。”
繡春也誠摯道:“林大人乃當世大醫,德高望重,卻能這般孜孜探求,晚輩十分敬服。”
“聖人尚不恥下問,何況我這凡人?”林奇道,“不知何時能出稿?”
繡春也跟著笑了,鄭重道:“林大人放心,在力求無誤的前提下,我會盡快。”
林奇點頭,看一眼繡春。繡春見他神色轉為嚴肅,似乎欲言又止,因對他極有好感,便主動道:“林大人可還有別事?有事盡管說,隻要我能辦到,必定應承。”
林奇歎了口氣,道:“是這樣的,我廬州老家有一年邁叔父。我自幼失怙,便是由這叔父將我養大的。前些日得到老家傳訊,說叔父年邁體弱,恐將不久於人世。我想回去見他一麵,已經往上遞了告假,不日想來應能批下了。估計這一去,少則數月,多則小半年才能回。別的倒沒什麽,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魏王殿下的舊疾。他那舊疾,從前在靈州時,隨軍醫生不夠盡心,他自己也大意,一直沒得以好生醫治,這才有愈發敗壞之相。如今既回了京,自然要好生調理,一直由我跟著。如今我要走了,這叫誰接替,倒是難住了我。恰前幾日從葉侍衛長那裏聽說,殿下數月前入京時,路上舊疾發作,便是由你給止的痛?這不正好!交給你,我也放心。”
陳振咳嗽一聲,推拒道:“恐怕不妥……魏王殿下千金之軀,董秀恐難當大任……”
林奇不以為然搖頭,“陳老太爺不必擔心。我看董秀行。原本是想把此事交給太醫院同僚的。隻是你也曉得,術業有專攻。精通此道的兩位太醫,一位年邁體弱,殿下卻日日早出晚歸,恐怕難跟得上,另位正好半月前不慎跌斷了腿,如今還在家將養。實在尋不著合適的人,這才想到了你這裏。且再說了……”林奇稍稍壓低了聲,“殿下監國,又是位仁善君子。你們趁此機會若能結交上他,往後對金藥堂有利無弊。”
陳振自然明白這道理,隻是有些不願放自己的孫女這樣出去而已。見林奇話都說到了這份上了,自己倘若再推拒,實在不近人情,隻好道:“多謝林大人照拂。看董秀這孩子自己怎麽說吧。”
繡春見林奇殷切望著自己,一時倒也想不出什麽能推拒的理由,還在沉默時,林奇已經當她應了,輕輕掌擊了下桌麵,“那就這樣說定了。我走之後,殿下便交給你了。事不多,你隻需隔兩日去一趟王府,接替我先前的事便行。”
林奇把自己先前定下的類似康複治療的詳細內容一一告知了繡春後,歎了聲“可惜,我目前也隻能做到此種地步,讓他暫時免遭遺毒之苦而已。想要徹底拔出舊疾餘毒,恐怕還須些時日,一時也沒什麽好法子。”又叮囑了些注意事項,讓繡春明日先跟他同去一趟,熟悉過程,便告辭離去了,陳振親自送他出了大門。
……
林奇去後,陳振回來,對著繡春皺眉半晌,最後道了聲“那位魏王殿下雖說為人還行,不似旁的烏七八糟之人,隻你一個女孩兒家,出去後也要萬事小心,記住了沒?”
繡春知道他這話確實是為自己好,不再跟他抬杠,嗯了聲。回了房後,記著答應過林奇的話,立刻便開始仔細回憶從前讀過的那本《溫病條例》,在頁麵端正寫下“著者吳瑭”之後,開始著手列大綱。
手頭既有事,時間便飛快而過,一晃眼便第二天傍晚了,正忙得昏天暗地,巧兒來叫,說老太爺備好了車,問她準備好了沒。繡春這才想起昨日林奇的話,忙放下筆,揉了揉有些脹痛的腦袋,匆忙收拾了一番,出了門,在兩個健壯家丁的相送下,往魏王府方向去。到了後報上名,大約是事先得過吩咐,這回門房態度頗客氣,開門迎了她進去。那倆家丁在茶水房候著,其中一個門房便對她道:“殿下還沒回,你可先去禊賞堂等著。”說完,便有一王府下人領她入內。一路曲折到了,見是間軒闊的起居屋,坐北朝南,牆上有字畫,對麵懸一青銅劍,多寶格上錯落擺設各色古玩器具,牆角有一半人高的三足盤龍香爐,龍嘴中微煙嫋嫋。
很快有侍女來奉茶,又去了。屋裏再度隻剩繡春一人。四下靜悄無聲。靜得她甚至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能聽到。
不知怎的,她忽然竟起了絲緊張之意,閉上眼睛,用力呼吸了幾口氣,這才鎮定了下來。也沒到處亂看,隻安靜地坐等林奇到來。天快擦黑時,聽到外頭起了陣腳步聲,夾雜了說話聲,其中一人,正是林奇的聲音,心中一鬆,急忙站起來相迎。
幾個侍女進來掌燈。屋裏大亮。林奇與一四五十歲的婦人隨後一道進來。看見繡春迎了過來,林奇笑道:“你來了?來,過來認個人,往後便是你跟她打交道了。”指著那那婦人道:“這位是方姑姑,殿下回京後的起居飲食,一應都是她掌著。”說完,又對那婦人道:“這位便是我跟你提過的金藥堂小先生董秀。”
這位方姑姑,穿了件寶石青的提花褙子,頭上插了隻玉簪,打扮甚是素淨,臉龐圓圓看著人也和氣,但那雙眼睛卻透出了絲精明之色,繡春知道必定是個厲害的人,不敢怠慢,忙朝她過去一步,作揖道:“方姑姑好。”
方姑姑打量了下繡春,目中帶出略微疑惑之色,但很快便消了去,麵上露出笑,道:“小先生不必客氣。我聽林大人說過你。他既對你如此推舉,想必你有些本領。往後殿下之事,要你費心了。”
繡春忙稱不敢。那方姑姑再打量她幾眼,又與林奇說了幾句,這才去了。屋裏隻剩林奇與繡春後,林奇便詢問書稿之事,繡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邊回憶,邊寫。怕出錯,故很慢,一篇還沒完成。”
林奇笑道:“是我性急了,恨不得立刻看到。你莫急,慢慢來。”
繡春點頭。再等片刻,外麵天已經咕隆黑了,還沒見魏王現身,林奇看出她有些不耐,便笑道:“我已經跟殿下說過你了。隻他何時歸並不定。通常在亥時後。有時也會提早些。故咱們最好要早些來……”
他話還沒說完,聽見外頭有侍女呼喚“殿下”之聲,林奇停了下來,咦了聲,“殿下回了。今日怎的這麽早?”說罷急匆匆起身去迎,繡春一聽,忙也跟了出去。
第23章
繡春跟在林奇身後出去,迎麵便見一行人正沿著那道抄手廊往這方向過來,待稍近了些,認出前頭的正是魏王蕭琅。見他不急不緩地行來,越來越近,腦子裏不由自主便蹦出了自己昨日在李長纓跟前拿他扯虎皮的事兒,雖然篤定他應該還不知道這事情,但心裏還是有點發虛,腳步便遲疑了下來,悄悄退到了走廊邊燈火找不到的昏暗處,垂手立著不動。
前頭的林奇已經迎了上去。繡春聽見他與蕭琅說話,問他今日怎的比往日早歸了些,對方應道:“今日折子少了些,亦無大事,便由兩位閣老處置……”隨了話聲漸近,繡春覺到麵門輕輕掠過一陣走路拂起的微風,隨即是股似曾相識的淡淡清爽味道,一瞥,見一襲玄氅袂角已從自己身前掠過了,抬眼,隻剩個燈影中的背影了。穩了下心神,便隨前頭的一行人進去。
裏頭跟進來伺候的人不少,蕭琅仿似也沒注意到繡春。繡春便仍仍垂手立在角落。見他解下外頭罩著的大氅,露出裏麵的素緞朝袍,輝煌燈火映照之下,人看起來精神奕奕。邊上方姑姑接過了,詢問晚飯吃了沒,蕭琅道:“寅時中在宮裏用了碗點心,現下還不餓,先讓林大人做事吧。也好早些回。”
林奇忙道:“寅時到此刻也過去好幾個時辰了,殿下先用飯要緊。我再等等無妨。”
蕭琅目光掠過一直立在角落處的繡春,隨即笑了下:“我不餓。還是先隨你們的事吧。”說罷往邊上相連的一間更衣室去,方姑姑便命人抬去預先調好的一桶散著騰騰熱氣的藥浴湯,隨後領了幾個侍女跟去服侍。
繡春已經聽林奇說過,每次健療時,他先須將 浸在藥桶裏一刻鍾,估計這時刻也順帶去洗澡了。見林奇開始挽袖洗手,便凝神在邊上等著。約莫兩刻鍾後,蕭琅回來了,換了件寬鬆的檀青色常服,赤腳,趿一雙黑緞麵的軟底鞋,半躺半坐地仰到了那張寬大的梨木貴妃榻上,隨即有侍女上前替他卷高褲管,繡春瞥了眼他的腿,大約是剛從熱湯裏拔-出來的緣故,從足部開始往上,皮膚泛出嬰兒般的淡淡粉紅色,似乎還蒸騰著熱氣。
林奇坐到了榻側。手心已經抹了紫金膏擦熱,均勻塗抹於他雙膝前後及上下各數寸的位置,招呼繡春到近前觀看自己的手法後,便開始推拿。
過程其實很簡單,就是推拿摩壓穴位,讓方才藥浴中的那些藥物和紫金膏的藥力滲透進去,作用於患處。隻是這手法及效果,卻是因人而異。就如同同樣的一管毛筆,有人寫出的字矯若遊龍,有人寫出的字卻春蚓秋蛇。繡春留神觀看,見林奇的推拿,采用 、彈撥、提拿、擦搖等手法,部位以雙膝及周圍為主,重點取犢鼻、鶴頂、膝眼、陽陵泉等穴位。在側默默看了約莫一刻鍾後,林奇停了下來,對著繡春道:“你來試試。”
方才林奇在推拿的時候,那個病人一直安靜地半靠在貴妃榻上,一手枕在後腦,一手執了卷書在看。聽到林奇開口,繡春下意識地望向他,見他略抬了下眼皮,隨意掃了自己一眼,便又把目光落到了手中的書卷之上。
他這樣的散漫態度,讓繡春的心虛症頓時不藥而愈。想來那個李長纓不可能蠢到這麽快就去他麵前揭他“老底”的地步,他應該還沒機會知道自己曾擺了他一道。頓時壓力大減,應了一聲,挽起衣袖,淨手之後,挖了些藥膏在掌心,搓熱之後,坐到了林奇方才的位置上,照著他的指點繼續推拿。
這對於她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唯一的不足就是後續力不足,容易手酸,但堅持一下也就過去了。林奇見她手法熟練,取穴精準,十分高興,站在一邊笑道:“我果然沒找錯人。往後你都這般就行了。”
繡春並未抬頭,隻應了聲,繼續手上的動作。漸漸地,他腿上的藥物被徹底吸收,掌心所觸的皮肉開始發熱,他 其餘部位的皮膚也恢複了潤白本色,再繼續半刻鍾,終於微微籲了口氣,停住了手。
蕭琅放下手上的書卷,坐了起來,侍女替他放下褲管,他趿鞋站了起來,對著林奇道謝,然後轉向一邊早已起身的繡春,道了一句:“有勞了。”——燈火之中,他容色皎然如月,眼中含了溫和笑意,繡春隻消看一眼,腦子裏便又蹦出了自己往他身上抹黑的那件事,竟起了一陣負罪感,心虛不敢與他對視,忙垂下眼避開了視線,口中一本正經地道:“能為殿下效勞,是我的榮幸。”
蕭琅略聳了下眉頭,帶了絲不置可否的味道。隨即請下人帶林奇與她一道去用茶點。林奇推辭,繡春更沒興趣再留下,兩人謝絕了,各自淨手後便告辭。蕭琅也未再留,送他二人至禊賞堂外的廊上,被勸留步了。那個方姑姑代他繼續送林奇,繡春跟在後頭。林奇一邊走,一邊便道:“如今天氣轉濕寒,我走後,姑姑要督促殿下保重身體。隔個晚上,睡前可飲半盞虎骨酒,祛風驅寒,效用頗顯。”
方姑姑歎了口氣,“唉,這麽大的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對自己一點都不上心。這趟回來,我起先見他那樣子,差點沒落淚。從前在外頭這些年,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過來的。好容易回我邊上了,不消你說,我也會盯著的……”
聽這方姑姑說話的口氣,繡春估摸著她應是從前閔太妃身邊的人,想必蕭琅是她看大的——隻是乍聽到有人用這樣的口氣去說那個人,還是極其意外。忍不住便回頭,瞧見那個魏王殿下正轉身往裏去的背影滯了一下,估計也是聽到了自己前頭那倆人的說話聲,頓時又覺好笑。怕被他發覺自己在偷看他的反應,趕緊扭過了頭。
方姑姑送出他二人後,再看了眼繡春,便轉身往裏。繡春出了王府大門,陳家車夫與那倆家人便驅了車過來。繡春與林奇道別時,林奇道:“董秀,殿下的健療,重在恒持,這我不說你想必也知道。我走之後就有勞你了,中途不可停下。”
繡春自然清楚這一點,立刻道:“林大人放心。我既應下了這事,必定會盡心盡力。”
林奇這才終於放下心,二人道別後,各自上路。
……
林奇的告假次日批了下來,因老家之事不等人,又已經找到了適合的代替者,自然不再耽擱,派了人到陳家通知後,當日便收拾行裝出京了。打發走林家下人後,繡春回了自己屋裏,繼續一邊回憶,一邊編寫著那本溫病條例,正塗塗改改時,巧兒給她送了碟新鮮果子來。繡春道了聲謝,由著她在自己邊上轉來轉去,一會兒幫著殷勤磨墨,一會兒誇她字寫得好,又拐著彎地朝她打聽昨晚去魏王府的經過。
繡春瞥她一眼,猜到她應是受了陳振的指使來打聽的。便放下了手中的筆,耐心地把昨晚的經過說了一遍。巧兒聽完,急著去回話,尋了個借口走了,到了陳振跟前,把繡春方才的話學了一遍。
陳振確實想知道繡春去了王府後到底都幹些什麽,偏自己又拉不下臉去問,這才叫巧兒去打聽。聽了之後,對於讓她去替個陌生男人推拿腿腳之事,略有些不快,隻又聽說邊上有姑姑和侍女們隨同,這才稍稍放下了心。沉吟之時,見巧兒要走,忽然想了起來,叫住了問:“你方才沒說是我叫你問的吧?”
巧兒眨了下眼睛:“老太爺你不是叮囑過嗎,叫我別提是你。我就沒說。”
“嗯,去吧。”
陳振揮了揮手。
巧兒不知道這老太爺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眨了下眼睛,費解地轉身而去。
……
隔天傍晚,到了該去魏王府的時候了。這一回,除了前頭那倆家丁中的一人,老太爺另派了許鑒秋同去,叮囑他務必照管好董秀的來去。
許鑒秋自小力氣便大,書讀得不好,對習武卻十分癡好。他娘陳雪玉不讓他學,隻逼他讀書。他自個兒便偷偷跑去隔街的武館裏蹲看,為此少沒挨陳雪玉的罵。最後還是陳振開口,說文不成,習武強身健體也好,這才拜師學藝,如今練得一手好拳腳,尋常幾個漢子難以近他身。他見老爺子這麽叮囑了,自然一口便應了下來,護著繡春出門了。隻是這安排,卻惹來了陳雪玉的不滿。覺著這董秀不過是個來投奔的外人,雖說前次解了陳家的圍,但也不至於讓自己兒子淪到跟班的地步,和長袖善舞的陳立仁相比,更顯窩囊。
因前次出了那紕漏後,她男人許瑞福為將功補過,如今做事愈發勤勉,此刻還在藥廠,沒人可讓她嘮叨,便與身邊的吳媽訴苦。
“姑太太,依我看,老太爺這是想栽培少爺呢。你想,宰相門房七品官,何況如今去的是監國王爺的王府?若不是這機會,咱們怎麽可能和王府裏頭的人近親?少爺多去個幾趟,倘若結識了一兩個王府裏的人,日後大有好處呢。”
陳雪玉聽了這話,覺得又有理,這才歡喜了起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好在被你點醒。等阿秋回來,我再好好提點他一番。”
吳媽又壓低聲道:“姑太太,你當也看得出來,咱們老太爺如今對那個董秀很是器重。他就一個外人而已,往後也掀不起什麽大風浪。姑太太何不籠絡下他?一來,不好叫他成了陳家父子的人,二來,倘能叫他在老太爺跟前幫咱們家少爺多說好話,豈不是好事?”
陳雪玉點頭,道:“果然是這個理兒。我曉得了。”
……
再說繡春一行人,到了魏王府,其時天剛擦黑,那魏王自然還沒回。如前回那樣,讓許鑒秋和另個家人在茶水房裏候著,繡春仍去禊賞堂等。但這一回,卻沒像前次那麽順了,繡春一直等到戌時末,這才等到蕭琅回府。等他沐浴兼泡完藥湯,又小半個時辰過去,這才見他再度現身。
“久等了,”蕭琅仰坐下去後,對著繡春致歉道,“今日事多,回來得晚了。”
繡春早等得不耐煩了。隻是林奇先前也說過,這個病號就是因為早出晚歸,怕另個年邁太醫吃不消,這才讓她代勞的。麵上自然沒顯出什麽,反而愈發恭敬了,平聲道:“殿下日理萬機,為國事操勞,我等也是應該的。”
蕭琅看她一眼,沒再說話,往後靠定,順手從邊上立著的那架紫檀雕花書格上拿了本書,屋裏很快便靜寂了下來。
繡春一邊搓熱自己抹了藥的掌心,一邊指揮邊上的那個圓臉侍女將他褲腿卷高。再命他放平腿,然後照前次林奇手法,先以 法施於大腿股四頭肌處,著重在膝上部。
股四頭肌是人體最有力的肌肉之一。連上數月前在新平驛站的那一回,這已是繡春第三回看到他的身體了。他的下肢沒有一般武夫那般孔武鼓賁的肌肉,但修長勁瘦,觸之隱隱可覺其下隱藏著的力量。線條幹淨而勻稱,很是好看,就和他的人一樣。唯一的遺憾,就是膝關節處微有變形,破壞了整體線條的流暢,否則可稱完美了。
繡春收回目光,靜心斂氣。先取股四頭肌處的鶴頂、梁丘、血海、伏兔四穴,揉按約五分鍾後,改用 與彈拔法交替作用於韌帶和內外側副韌帶,再提拿委中和承山穴,最後命他轉身過去俯臥。見他終於把目光從手中書卷轉向自己,便解釋道:“林大人的推拿法裏是沒這個。這是我自己創習出來的。對你有好處。”
蕭琅沒說話,看她一眼,便很聽話地翻了個身,趴了下去。
繡春繼續抹了藥膏在手,以提拿法施力於他大腿後側的膕窩與小腿處,重點在委中穴。
方才兩人位置他高她低,又是兩兩相對,他雖手中握卷,但繡春總是有些拘束,此刻換了個體-位,他剩個後腦勺對著自己,繡春一下覺得自在了許多。見他趴在榻上,似乎開始閉目養神了,略一閃神,腦海裏便又浮現出了那日的事。
照目前這樣子看,他似乎對此還渾然不知。隻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萬一哪天這事被他曉得了,到時候恐怕就難看了。比起出自旁人之口,倒不如自己趁早向他坦白——估計接下來還要經常打交道,也省得每回都這樣提心吊膽。況且,她對這個人雖然算不上了解,但憑了感覺,隻要自己態度放低,強調那日的迫不得己,估計他就算生氣,應也不會真拿自己如何的。再說了,自己現在是他的醫生,他總要給幾分麵子的。
繡春打定主意,見方姑姑正好不在邊上,是個絕好的機會,便對近旁立著的幾個侍女道:“你們出去一下。我有項獨門手法,不方便叫人瞧了去。”
那幾個侍女一怔,對視一眼,隨即望向榻上的蕭琅。見蕭琅恍若未聞,仍是閉目不動,便齊齊應了聲是,魚貫出去,帶上了門。
繡春見人都走了,鼓足勇氣小聲道:“殿下,方才我支走她們,其實是有件事要跟你說。”
蕭琅微微睜眼,目光落在他視線正對過去的那張書格上,隨即又閉上了,淡淡唔了聲,道:“說吧。”
第24章
他這會兒口氣很是淡然,繡春想象著等下他聽了那事兒可能會出現的表情,心裏一陣發虛。深深呼吸了口氣後,終於道:“這事和殿下您的外甥兒李世子有關……”一邊說著,一邊留意他的神色。見他仍是那樣側臉趴著,雖隻能見到他半邊側臉,但明顯瞧得出來,他神色很放鬆。
顯然,自己手上動作讓他感覺舒服——她推拿得愈發賣力了,然後道:“是這樣的,數日前我去金藥堂城南的分店,不想竟遇到了李世子……”
她把經過大致說了一遍。說到自己被李長纓強行加上馬車逼到角落,眼見就要遭受□之時,再看向他,見他竟還閉目,巋然不動,心裏不由地一陣發堵,心想難道是自己看錯了人,這個魏王其實和那個李長纓是差不多一路的貨色?一陣發涼。手上的動作便停了下來。隻是話既出口了,又怎麽可能再收回?再呼吸口氣,勉強接著道:“我見情勢危急,一時無計可施,當時腦子發昏,也不知道怎的,就……就想到了你……”
她說到這裏,蕭琅終於睜開眼,翻身坐了起來。見他雖還是沒開口,但望著自己時,目光裏並無驚訝,也沒什麽被冒犯的怒意,方才已經有些涼下去的心又開始回暖了。看他一眼,接著吞吞吐吐地道:“我就跟他說,說……”
“說什麽?”
蕭琅微微歪了下頭,神色裏竟似現出一絲調皮的味道。雖然短暫,但繡春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一下備受鼓舞,話便脫口而出了:“我就說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這話一出口,她看到他眉頭略揚,忙解釋:“殿下你千萬別生氣,更不要誤會。我知道我這樣說話對你來說是天大的冒犯,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當時我實在是沒辦法。那個李世子逼得急,我腦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的就說出了這樣的話。倘若那會兒我不那麽說,現在指不定已經沒命了。我曉得我玷汙了你的名聲,心裏也極不好受,罪當重責。思前想後,覺著還是主動向你坦承認罪的好。殿下倘若要責罰我,我絕無二話。”
繡春覺得這會兒她如果跪下去,估計更能博他同情。隻是腿一時還彎不下。說完話,隻從自己坐的墩上站了起來,垂手等著他接下來的反應。
以她猜測,他聽了這樣的話,驚怒自是少不了的,訓斥自己一頓後,等他冷靜了下來,應該也就差不多了。她做好了準備——沒想到的是,對麵榻上的這個魏王聽完她的認罪詞,看了垂手而立的她一眼,唇角略為上揚,接著竟道出了兩個她先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字:“無妨。”
繡春愣住了。
怎麽可能。居然這麽輕巧便過了關?
她呆呆望著蕭琅時,蕭琅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這倆字有些不妥,似帶令人誤會的歧義,立刻改口:“我並不介意……”這句還沒說完,又覺有些不對,忙再度停下。
繡春這下終於回過了神,立刻也聽出了蕭琅這兩句話裏的歧義,見他自己匆忙打住,神情裏似也浮出絲尷尬,忽然覺得十分好笑,看向了他,正遇到他望過來的目光,兩人眼中的笑意都是隱隱可見,一下便似火花引爆,竟齊齊笑了出來。
這一笑,方才的所有不安和尷尬立刻煙消雲散,氣氛也跟著鬆弛了下來。
繡春籲出口氣,趁機再次懇切道歉:“殿下,實在是我當時糊塗了,情急之下拿殿下做了護身符。懇請殿下大人大量,勿與我計較。往後我再不會這般莽撞了。”
蕭琅收了笑,略微搖了下頭。
“此事你不必掛懷了。其實事發次日,我便從長纓那裏得知了。我已經痛斥了他,想來他往後再不敢惹你。萬一他要是劣行不改再尋你的事,你叫我知道便是。我定會處置的。”
繡春這下是真的傻了。搞了半天,原來被蒙在鼓裏的人竟是自己!
他既然早就知道了這事,這兩回相見,麵上竟表現得若無其事滴水不漏。一方麵,應是他出於善意,不想讓自己看出來尷尬,但另一方麵,也足可見此人的深沉……倘若不是今晚上她主動向他坦白認罪,以後回回見麵,他豈不是一直不動聲色,像看猴戲般地看自己在他跟前演戲?
繡春臉色一下敗壞了下去,立在他跟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從頭到腳沒一處舒坦的地方。正難受著,身後門忽然被推開,方姑姑進來了,看見倆人一個坐,一個立,都是一動不動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慮之色,隨即笑道:“有些晚了,董先生在此等了一晚上,我叫人替你備了宵夜。等下好了,過去吃了再走。”
繡春忙婉拒了,道:“這裏快好了。等好了,我就走。殿下,煩請你再躺回去,仰躺。”
蕭琅瞟她一眼,照她話躺了下去。繡春握住他一腿,作屈膝搖法,配合膝關節的伸屈、旋內、旋外,最後在膝關節周圍擦熱。再換另腿。一整套下來,這晚上的活兒,總算是幹完了。因長久沒這樣,手臂酸痛不已。卻忍著沒表露,隻站起身,對著蕭琅道:“殿下白日裏若坐久了,得空自己也可鍛煉一下。法子很簡單,在壓痛點處用大指 半刻鍾。若關節活動不利,可坐著,將膝關節作主動伸屈與旋轉,注意勿要用力過猛,以自己感覺舒適為度。每日一到二次,一是緩解疲勞,二是促進關節血液流動,有一定的防治作用。”
蕭琅坐起了身,試著照她話動了下腿,隨即笑道:“多謝。我記住了。”
繡春微微點頭,俯身到盆裏洗手。擦淨手後,再次婉拒方姑姑的挽留,告辭而去。快出門時,忽然聽見身後蕭琅道:“最近朝中事一直繁忙,我估計回來都早不了。下回起,你不必那麽早便來等,戌時末到此便可。”
繡春回頭,見他從榻上起身了,一邊接過侍女遞來的衣服在穿,一邊說著話,眼睛並未看向自己。便微微笑道:“多謝殿□恤,我記住了。”
……
方姑姑不顧繡春的推辭,定要親自送她出大門。路上,繡春聽她問自己:“小先生,你年紀輕輕,聽說醫術十分了得,連林大人對你也是讚不絕口。你是哪裏人,可有家室了?”
繡春看向她,借了前頭引路侍女手中燈盞的火,見她正笑吟吟望著自己,便照先前陳振替自己編的來曆應答了一遍。方姑姑哦了聲,再次打量了下她,沒再問話了,一直送到大門,這才進去了。
繡春敏感地覺到這位方姑姑似乎對她的身份有些懷疑。這其實並不奇怪。就像陳振,他第一次聽到繡春的聲音時,因了目不能視,第一印象並未將她定位為男子,故而聽到她偏於中性略帶陰柔的語聲時,會生出她到底是男是女的疑慮。而眼前的這位方姑姑,從前在後宮服侍了多年,倘若練就了一雙厲害的眼,憑了第一感覺懷疑她的身份,也屬正常。事實上,這一點倒並不怎麽困擾繡春。即便她懷疑自己,自己作為蕭琅的康複醫生,又沒有別的任何利益衝突,她至少還要對她保持禮節,絕不可能進行什麽過分的試探舉動。自己隻要多加小心就是。等過些時日林奇回來,把事情還給他,便再無交集了。
比起方姑姑,這兩次因了毫不知情而在蕭琅跟前出的醜,更讓繡春耿耿於懷。回了陳家,繡春閉門後,解開胸前捆綁了自己一天的束縛,長長舒出一口氣。洗了個澡,躺在榻上, 略微發脹的胸口,遲遲還是無法入睡,心情沮喪無比。忽然深深覺得,這次自己答應林奇接手這事,或許極有可能將會被證明,這其實是一件蠢事。
……
接下來數日,繡春過得很是規律。白天裏大部分時間,仍是忙著寫那本醫書,隔兩天去一趟王府。原本繡春還有些別扭,去了兩趟後,發覺蕭琅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這事,態度落落,自己替他推拿時,他仍照舊,躺那裏看書。讓他曲腿他曲腿,讓他翻身他翻身,很是聽話,但此外別無一句多話。倒顯得是自己多心了。這才自在了些,漸漸也將那件倒黴事給拋開了。
除了那邊的事漸漸順手,這些天,她與祖父似乎也有些緩和的跡象。每次她去魏王府,回來不管多晚,陳振屋裏的燈必定還亮著。隻在自己回來後,他那邊的燈火才會滅。繡春不是瞎子,看在眼裏,自然也有些感動。
作為女兒,不管父母有什麽錯,她依然深愛。對於祖父,她其實也完全能理解他的舉動和心思。隻是有時候,或許兩人的脾氣太像,一言不合,反倒頂了起來互不相讓。老人家本習慣早睡的,見他等自己的次數多了,繡春漸漸過意不去,這天回來後,幹脆親自到了他屋外,隔著窗對著裏頭道:“我回來了!阿秋很細心,人也好,有他在,不會有事的。你眼睛剛好沒多久,不能久熬,往後按時早些睡才好。”
這是這麽多天來,她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說完,豎著耳朵聽,半晌沒動靜。無奈正要轉身離去時,忽然聽見裏頭傳出一聲:“誰跟你說的我在等你回!”噗地一下,屋裏黑了。
繡春朝黑漆漆的窗戶丟了個白眼,轉身去了。
屋裏頭,已經悶了好些天的老頭子心情終於略有些快活了,忍不住起身在黑暗裏轉了兩圈。隻是快活沒多久,忽然又不滿了。
叫一聲爺爺,怎麽就那麽難?
……
隔兩天,又到了繡春去王府上工的時辰。這幾次,確實像蕭琅自己說過的那樣,他沒次回來都在戌時末後。繡春卻不好真的踩著點去,一般會提前半個小時到。等一會兒,他也就回來了。
許鑒秋照舊套好了車停在陳家側門邊的巷口,繡春出去時,正與外頭回來的陳立仁迎麵相遇。
對於這個人,她心裏恨不得抓住了狠狠咬他一口肉下來,麵上卻始終不冷不熱,既不親近,也沒表現出敵意。隻是這些天,她也覺察到了,陳家這兩父子見了自己,態度明顯比一開始熱絡許多,和自己姑姑差不多,仿佛也是想籠絡的意思。此刻見陳立仁朝自己招呼,壓下心中的厭恨之意,朝他略微點頭,笑了下,便從側旁而過。
陳立仁望著她背影消失,麵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
陳家的車停在了王府門前,繡春進去,照例在禊賞堂等。過了戌時末,蕭琅卻沒回。繡春耐心再等,一直等到將近亥時末了,她坐在燃了暖爐的屋裏,人已經開始犯困打瞌睡,迷迷糊糊時,聽到外頭起了腳步聲,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揉了揉眼睛,看見蕭琅挾裹了一身寒氣匆匆進來了,趕忙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過去相迎。
蕭琅看了眼她還略帶惺忪的模樣,一邊解自己外氅,一邊道:“今天實在是回不來,累你久等。太晚了,這次就算了。你回去吧。下次倘若我過了戌時還沒回,你不用等,自管回去便是。”
繡春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趕緊搖頭:“殿下日理萬機,為國事操勞,我等等又何妨。”
還是這句話……見蕭琅橫自己一眼,繡春忙又補道:“這是其一。其二便是殿下的健療不能停。一停,藥物的功效缺乏連續作用,便達不到預期的最佳效果。”
蕭琅見她堅持,點頭道:“那你稍等。”說罷轉身去更衣。
這一次,他動作似乎很快,幾乎隻是泡藥浴的功夫過去,人便回來了。往那張榻上一躺,道:“有勞你了。”
兩人經過這麽幾次配合,已經頗熟了。繡春也不用邊上侍女動手,自己替他卷了褲管至大腿上部,然後從頭開始那一 作。做完林奇規定的那部分,也未抬頭,隻道:“殿下,好翻身了。”說了一聲,沒見他動。抬眼才發現,他不知何時竟已睡了過去。那本他常看的書仍緊緊握在他左手上,卻一道搭垂在他胸前。他的臉龐微微側著,雙眼閉合,已然沉沉睡了過去。
繡春一怔。
如果說,第一次她對他說“殿下日理萬機為國事操勞”這話,完全隻是應付之辭,那麽今晚方才那句,其實已經有些出於真心實意了。越與她的這個病人接觸頻繁,她便愈發感覺到此人是個工作狂。早出晚歸不用說了,就拿他最近一直在看的那本書為例,她原先還以為是什麽消遣之類的玩意兒,後來有一次出於好奇,趁他不在時偷偷去翻了下,才發現是本水利農書,隨意翻了兩下,沒什麽興趣便放了回去。
此刻,想必也是他太過疲累了,這才會這樣便睡了過去。
方姑姑不在,邊上的侍女剛也恰出去了。繡春停了手,屏住呼吸,悄悄看向這個睡夢中的年輕男人。他的麵龐在跳躍的燭火下,如美玉光潔,額角下頜卻又帶了種說不出的英挺。發簪許是因了方才洗澡後沒插緊,在枕上稍一滾,將將便鬆了出來,綰不牢他一頭漆黑青絲,任它柔順地覆在青玉素麵的錦緞枕上……
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繡春所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
繡春看了一會兒,咬了下唇,終於收回了目光。拿過放在邊上的一張毯子,展開,輕輕蓋在了他的身上,然後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
第25章
再過幾日,十一月的二十八,是太皇太後吳氏的六十大壽。
按說,太皇太後的六十大壽,自該普天同慶,須得好生操辦一番。隻是不巧,恰趕上文宗新喪未滿三月,雖說作為母輩,太皇太後無需替兒子服孝,但除了他,從太後和兩位監國親王開始,往下一應人等都尚未出服孝期,這個壽日自然無法大辦了。最後折中一下,至晚間,隻在宮中設小宴,以水代酒,不備戲樂,隻讓子孫後輩及親近些的皇族中人和命婦們入宮列席,以賀大壽。
到了這日,雖說隻是小宴,但場麵自然也十分排場,巨燭煌煌中,小皇帝蕭桓領了比他小一歲的堂弟蕭羚兒、永平郡主等孫輩給祖母磕頭賀壽後,分坐在她兩側,再是傅太後、大長公主、唐王、魏王等人拜賀,再下去旁的皇親貴戚、公侯命婦……待冗長的拜賀過後,便是筵席。
蕭琅不過略坐,便起身離去,往前頭內閣日常議事的紫光閣而去。
小皇帝才八歲,幾乎還什麽都不懂。照先帝遺命,朝政暫由傅友德歐陽善兩位顧命大臣和蕭曜、蕭琅兩位監國王爺共同攝理。傅友德曾是蕭琅幼時起在宮中的教授,歐陽善亦是內閣元老,這二人在朝中可謂德高望重,卻又各成一派,原先還算和睦共事,隻是最近,身為外戚的傅友德,漸漸似表露出隱隱攬勢之態,自然遭到歐陽善的抵製。至於唐王蕭曜,除了軍政方麵的事務,其餘朝政,大多不插手。而每日,朝廷連同地方各地投來的數以百計的折子,其中十有七八卻都是有關各地的農事水利民生,這些繁冗政務,幾乎都需蕭琅過目,最後與內閣商議拍板,他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方才過來之前,還有十來本奏折未完。傅友德與歐陽善此刻應還在那裏等著自己過去。
出了永壽宮,蕭琅加快腳步,抄近道經過晚間不大有人往來的雲光閣,經過側旁一道複廊時,前頭忽然有個人影閃動,最後立在昏暗處不動,卻恰擋住了他的去路。蕭琅稍走近,看清來人之後,目光略微一沉,腳步便停了下來,朝那影子作了個揖,恭敬道:“太後怎的不在壽席就座?”
這人影微微晃動,髻側斜插的鳳釵銜珠隨之顫動,反射不遠處一盞宮燈燈火,光線掠過她的臉龐,照出一道明豔,正是當今傅太後傅宛平。
傅宛平朝蕭琅微微走近一步,低聲道:“我找你,有話說。”
蕭琅未動,隻道:“太後有事,明日遞折至內閣便可。臣先告退。”轉身之時,傅宛平卻在他身後低聲嗬嗬笑道:“三郎,多年不見,何以你竟無情至此等地步。就算不顧念少年時的青梅之誼,如今與我不過說兩句話而已,也會這麽難?”
蕭琅並未回身,隻是道:“太後若是有事,明日可至紫光閣。此處並不是說話的地方。臣告退。”說罷邁步,身後一陣細碎腳步聲來,鼻端香風拂過,看見傅宛平竟攔在了自己身前。
“魏王殿下,倘若你不怕在這裏說話被人撞見,我也不怕。”傅宛平冷笑道,“我尋你,確實是有事,關乎國家之大事。”
蕭琅略微蹙眉,借了昏暗的夜光,看她一眼,終於道:“我還是那話,你來紫光閣吧。你父親大人和歐陽大人正在那裏。你是太後,桓兒年幼,你若有事,並非不容你說話。”說完轉身,大步往前而去。
……
蕭琅至紫金閣,與傅友德和歐陽善剛議完今日最後剩下的幾件朝廷之事,外頭宮人傳話道:“太後到——”聲音裏帶了絲掩飾不住的驚詫。
傅友德和歐陽善對望一眼,也是訝異不已。齊齊站起身,看見傅宛平已經進來了。朝她見禮後,傅友德便問道:“宮裏正為太皇太後賀壽,太後不去那裏,怎的到了這裏?”
他雖是傅宛平的父親,但君臣之禮,仍需恪守,尤其是在外人麵前。
傅宛平道:“我過來,尋監國魏王有事商議,你們退下。”
傅友德歐陽善再次對望,不約而同皺了下眉,看了眼蕭琅,終於勉強出去了。
傅宛平看著蕭琅,冷冷道:“這下我可以說話了吧?”
蕭琅有些無奈,搖搖頭,望向她道:“太後請講,臣恭聽。”
傅宛平盯了他一眼,壓低聲道:“我從前便聽聞,唐王在北庭時便有不臣之心。如今桓兒年幼,恐怕他此心更盛。你身為監國之一,對此應該有所防備了吧?”
蕭琅神色如常,便似她說的是今天天氣不錯而已。隻淡淡道:“太後此話重了。唐王亦是監國之一,倘有半分你所言之心,先帝又何以會委他以重任?還望太後勿要信人讒言,免得冷了臣子的忠君心腸。”
“你向來就是這樣,即便有事,也從不會言講。從前就這樣,如今愈發會遮掩心事了,”傅宛平冷笑道,“先帝不過是出於忌憚,這才委他以監國,加以安撫而已。先帝臨終前,最後見的人是你。我雖未聽到他說了什麽,料想應也和桓兒有關。他既信你,把桓兒交托給你,你便當盡心竭力保他。我能說的,也就是這些。但願你能聽得進去。”
蕭琅道:“太後放心。臣既監國,當履監國之責,絕不敢懈怠半分。”
傅宛平哼了聲,立著不動,臉色有些難看。
“太後,時辰不早了,今日事也已畢。倘若無事了,臣先告退。”
蕭琅朝她行了臣禮後,邁步離去,待要與她平肩而過時,忽聽她壓低聲,沒頭沒腦道:“你和金藥堂的那個董秀,到底是什麽關係?”
蕭琅微怔,腳步一頓,側頭望著她,見她正盯著自己,柳眉緊蹙,眸中隱隱似帶不屑之色。
“他是郎中,代林大人與我瞧病,如此而已。”
蕭琅收回目光,隨口應了句,繼續往前。
“好個如此而已。果然是你一貫的姿態,隻是你休想瞞得過我!”傅宛平低聲喝道,隨即嗬嗬冷笑,“你當我不知道?我當年嫁你皇兄後,你便去了靈州,又這麽多年未娶妻,莫非是恨我棄你在先,這才轉恨至天下女子身上?我第一次見你與那個董秀說話,就覺得不對勁,如今更是荒唐,竟將他夜夜召至你的王府,明裏是說替你瞧病,暗中做什麽,恐怕你自己清楚。三郎啊三郎,你再不收斂,恐怕沒多久,此事就會人盡皆知,到時候……”
“太後,”蕭琅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平靜地望著她,緩緩道,“你弄錯了。”
“當年你嫁我皇兄,我曾上賀表,恭祝你二人白頭。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正如你方才所言,青梅之誼,足令我緬記終身。但也如此而已。身為皇子,我去靈州,不止是我當盡之責,亦是我自小便懷的夙願。此其一。”
“其二,我視那位董姓少年為良醫,亦小友。坦坦蕩蕩,麵天地而無愧。不知你為何竟會作如此想法,實在令我詫異。我亦隻解釋這一遍。心正,則人正。此外再無話可說。”
蕭琅朝她略一頷首,開門揚長而去。
傅宛平銀牙咬住 ,盯著他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怔怔不動。
……
永壽宮的筵席散去,蕭琅亦出宮回王府。
今夜夜色不錯,一月如鉤,繁星滿天。迎麵的風亦帶了刺骨般的寒意。最近他一直騎馬,隨同的葉悟有些擔心他的腿受寒,卻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竟莫名有一股躁火,燒得他渾身如生了熱刺般地難受。他原本有些不明,直到回了府,跨入禊賞堂,看到那個人邁著輕快腳步迎了過來,那張帶了微笑的熟悉麵孔也出現在自己眼前了,這才忽然意識到,原來竟是和這個名叫董秀的少年有關。
不知道哪天起,他覺得自己好像竟有些習慣了他的存在似的。每隔一個晚上,這個少年必定會準時在他的居所裏等待他回來,用他靈巧的一雙手服侍著他,帶給他身體上的極大 。當他為自己忙碌的時候,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看書,當然,偶爾也會把目光從書頁轉到他的身上。看到他專注於自己的表情時,他往往便會生出一種淡淡的滿足感。他也樂意服從他的指揮,聽他命令自己抬腿或轉身,這種時候,就像在沙場上,他這個將軍和小兵忽然換了個位置。他覺得有些新奇,並且喜歡這種感覺,樂此而不疲。
這種微妙而難言的體驗,是先前林奇林太醫未曾帶給過他的。
外甥李長纓的那一番胡言亂語,絲毫也沒有撥亂過他的心弦。但是今晚,傅宛平的那一番話,卻像是一道閃電,忽然便劈開了原本混混沌沌的夜空。他無法不去想。越想,竟越覺到了一絲心驚肉跳。這是從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
繡春如常那樣替他上藥推拿。雖然兩人現在已經很熟了,但知道他不愛說話,所以除了偶爾一聲“把腿抬起來”之類的話,她一直很是安靜。
但是今晚,她卻敏銳地覺察到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說,是心浮氣躁。他雖然手上仍握了那本書,但她注意到他許久都沒翻頁。等手上動作進行到大半,準備叫他翻身時,抬頭,正撞到他的目光,發覺他正盯著自己在看。
這樣的魏王,讓繡春一時有些不適應。遲疑了下,終於開口問道:“殿下,你怎麽了?”
蕭琅嗯了聲,卻沒應答。隻放下了書,隨後閉上了眼。
繡春覺得他大概是過於疲勞了。想了下,便輕聲道:“殿下可是覺得疲勞?國事雖重,隻自己的身體也重要。需勞逸結合,不使身體過勞,要不然,勞則耗氣,氣虧了,自然愈發疲乏,便成惡性循環。平日可多補充白肉。如鴿、雞、鵪鶉、魚。除了這些,還可吃些補氣養陰的藥餌,人參、淮山、銀耳,都不錯……”
她說著,發覺對方沒有反應,便閉了嘴。片刻之後,發現他似乎又睡了過去,便停了手,示意侍女替他蓋上被,對她小聲道:“我方才說的那些,你讓方姑姑挑了些,做給殿下吃。我那裏還有些藥膳方子,若需要,我回去整理下,下回帶過來。”
侍女忙道謝,繡春點頭,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後,悄然而去。
等她一走,榻上的蕭琅便睜開了眼,慢慢坐起來,獨自出神了片刻,隨後下榻去了臥房。稍傾,方姑姑過來了,手上端了半盞淺棕黃的虎骨酒,看著蕭琅一口喝了下去,笑道:“這是從金藥堂新買的。他家的虎骨酒,據說最是醇正,製好後要在缸內存放兩三年,等燥氣沒了才出售。聽說是咱府上要,特意選了上好的一壇。你覺著如何?”
蕭琅咂了下,覺著酒中藥氣似乎確實更濃些,便隨口道了句不錯。
“我聽蘭芝說,董秀列了些食療方子。你想吃什麽,我明日便親自做給你吃。”
方姑姑服侍他上榻,當他小孩般地替他攏被,要放下帳簾時,問了一句。
蕭琅壓下心中的那絲怪異之感,道:“隨意吧。姑姑你曉得我什麽都吃。”
方姑姑搖搖頭,口中絮叨道:“是,你打小就是個乖孩子,不挑食。什麽都好,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肯娶個王妃,要是早日能這樣,姑姑才真的高興了……”
……
蕭琅在睡夢中,依稀覺到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光。
那時候,母妃雖然已經去了,但他是父親最寵愛的幼子。他才華橫溢,寶劍千金,走馬長楸。意氣飛揚,少年不知愁為何,是這上京中最最耀目的一位天家驕子。隻是,在他十六歲的時候,少年的世界一夕而變。他曾一直以為,日後將會成為自己妻子的恩師之女嫁給了他的太子兄長。
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他上的那份賀表中,字字真心。隻是,少年的心裏,不可能沒有遺憾和難過。那一年,恰邊關狼煙戰起,他便效仿自己的二兄長,投筆從戎。在邊關山月與漫天風沙麵前,風花雪月顯得如此蒼白虛假。在老將軍裴凱的悉心栽培下,他的天縱將才很快得以充分發揮,不過短短數年,威名便傳遍了賀蘭山脈。倘若不是誤中毒箭禍患至今,他的人生,如今想來應也是另一番模樣了……
他忽然覺到一陣口幹舌燥,身體裏仿佛有火在燒。起身下去喝水,幾盞涼茶下肚,這才覺得心火壓下了些。正要再回去睡,聽見有人叫自己,回頭,看見竟是董秀過來了,一襲青衫,笑意盈盈。他有些驚訝,正想問他怎會到了他的臥室,他已經牽了他的手,引導他躺下,笑吟吟道:“我忽然想起來了,方才還沒做完就走了。怕林大人回來知道了責怪,便特意趕了回來。”
蕭琅聽他這樣說,隻好由他了。見他如常替自己卷了褲管,開始推拿。他極認真,自己不知怎的,卻漸漸開始有些心猿意馬,趁他低頭之時,仔細看向了他。見他肌膚白嫩,青絲烏發,額頭光潔,雙眉雋秀,眼睫濃密,至眼梢處時,長睫微微卷翹,更襯出明眸善睞,甚至,不輸女子般地嫵媚……
他忽然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住。急忙命令自己不去看她,偏偏卻像是中了魔咒,視線竟是挪不開她的一張臉。又是緊張,又是微微興奮,甚至連手心都似迸出了汗。正不安時,不想他竟忽然抬頭,對著自己嫣然一笑,抬起纖纖素手,慢慢拔下了發頂的那枚青木簪,滿頭青絲頓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服帖地散落在他的肩背之上,觸目驚心地美。
“殿下,我是女子呢。你瞧我可好看?”
他微微歪頭,朝他一笑,笑容俏皮至極,簡直雌雄莫辨。蕭琅目瞪口呆,覺自己如遭雷擊,心跳猛地加快,渾身血液激蕩不停。他想斥責他的無禮,話竟無力出口。就在他幾乎透不出氣時,忽然打了個激靈,驀地睜開了眼,這才發覺是南柯一夢。
隻是這夢,清晰卻似片刻前真正發生過一般,蕭琅的心還在怦怦地跳,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汗意和那種來自於身體的某種繃得叫他幾乎難以忍受的渴望。他喘了口氣,一把 帳子下榻,摸黑到了桌前拿起茶壺,就著壺嘴一口氣喝光,這才稍稍壓下了心底的那種焦渴之意。
蕭琅抹去額頭的冷汗,在黑暗裏,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金藥堂的什麽虎骨酒,以後真的是再不能亂喝了。
第26章
繡春對蕭琅最近表現出來的疲乏也頗上心。畢竟,換個說法的話,自己其實就是他的保健醫生。作為一個責任心還算及格的保健醫生,除了護理病患的舊疾,幫著調理好整體狀態,應也算是分內之事。
所以繡春回來,次日便特意跑去與劉鬆山商議,討論了一番後,增增減減,最後定下了幾種藥膳,回房端正謄抄了,到了隔日晚上,一並帶了去往魏王府。到了,她把膳單遞給那位名叫蘭芝的圓臉侍女後,便如常那樣等蕭琅回。等到平日他差不多要回的那辰點時,卻意外得了個消息,魏王殿下剛派了個人回來,說是今日事情過多,回不來了,晚上可能就宿在宮中,叫董秀不必等,自管回去便是。那人遞完消息後,立刻便走了。
繡春聞言驚訝,方姑姑也顯得也是既意外又無奈。二人商議了幾句後,繡春決定改在明天晚上來。次日,她特意早早地去了,不想剛到,卻又被告知,魏王殿下從昨夜起便一直沒回。方姑姑不放心,方才已派了人入宮去問消息,叫她一並等著。
繡春無奈,隻好坐下去等。一邊等,一邊忍不住便開始猜測起來:難道是這天下忽然發生了什麽可怕的大事?地震?水災?或者幹脆是要打仗了?否則再忙,應也不至於讓他忙到這樣的地步……
繡春正自個兒胡思亂想著,忽見方姑姑來了,忙起身迎上去。
“董先生,我打發去的人方才回來了。殿下說,最近事情接踵而至,他本就無暇□,覺著每日這樣來回極不方便,決定就歇在宮裏了,讓你這段時日都不必過來了。”
繡春急了,啊了聲,“這怎麽行?再忙,藥也是要上的!姑姑你也曉得,已經誤了一次,再耽誤下去,對殿下舊疾不利。”
方姑姑顯得也很無奈,皺眉道:“正是這個理兒!也不知他如何想的。路也不遠,何至於忙到這樣的地步!”沉吟了下,道,“這樣吧,我再叫人過去。讓他對殿下說,倘若他今晚還不回,等下我就自個兒入宮押他回來!”
繡春道:“那我便在此等好了。反正回去也無事。”
方姑姑顯然對繡春的態度很是滿意。略點了下頭,看向繡春道,“那就勞煩你了。”
繡春搖頭道:“沒什麽,我的本分而已。我既應了林大人,自然要把事情做好。隻是怕萬一回去太晚,想叫我家的人先回去通知一聲,讓他們不必給我特意留門了。”
方姑姑點頭:“應該的。這樣吧,幹脆讓他們先都回去好了。等這裏事完了,你坐我府上的車回去便是。”
……
方姑姑去了。禊賞堂裏便隻剩繡春和幾個侍女。如今她與她們都熟了,侍女們也喜歡這小神醫生得俊俏,又和善可親,不似這王府的主人,雖也如玉樹臨風,卻隻可遠觀,叫人不敢生出別念。見沒旁的事,方姑姑又不在邊上,便與繡春搭訕開來。繡春無事,教她們搭脈辨舌之法消磨時辰,你一言我一語的,時間倒也過得飛快,一下子到了戌時末,用了送來的點心,侍女們各自有事漸散。亥時中,此時已算夜深了,仍不見魏王回,方姑姑打發了人來,說給繡春備了個臨時的歇息之地,他若倦了,可先去那裏眯一眼兒。
繡春是有些困了,隻想著那個蕭琅不定下一刻就會回,便謝絕了,一直坐在禊賞堂裏等。
夜越來越深,已近三更。繡春最後有些熬不住困了。懷疑那個蕭琅今晚是不是也不回了。倘若真這樣,自己再空等下去也是徒勞……
正尋思著,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困意立刻飛了。側耳聽去,隱隱聽到有男子說話聲隨風而來,立刻辨出是蕭琅。困意煙消雲散,一下從椅上彈了起來,飛快地迎了出去,果然,看見方姑姑正陪了蕭琅過來,方姑姑麵上帶了笑,口中責備道:“你再不回,我便真的要親自去請了……”說話間,人很快到了堂前。繡春也跨了出去,朝蕭琅喚了聲“殿下”。
蕭琅大約是沒想到她這會兒竟還在,明顯一怔。一邊的方姑姑已道:“殿下,董先生做事,確實用心。昨晚沒見你回,今日特意早早來了,一直等到此刻——他都如此上心,你怎的就不遵醫囑?先前林大人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我記得你自己也曾應過他的。再說了,什麽事這麽忙,能勝過你自己的身體?”
她嘮叨著往裏,話裏帶了些埋怨。蕭琅不語,默默入內後,看向隨後跟了進來的繡春,略一躊躇,終於道:“是我不好,累你久等了。”
說完全沒鬱悶,這自然不是真話。但此刻見他已經回了,對著這樣的一個人,繡春方才心裏積出來的不滿一下便消散了。微微一笑,很是大度地道:“無妨。反正我也別的事。”
“你累了吧?快先去更衣,把藥澡也泡了,趕緊讓他給你好好上藥。本該昨晚的,你偏竟不回!快些去吧……”
方姑姑一邊喊侍女們去準備,一邊催蕭琅。蕭琅再看一眼繡春,轉身去了。
……
繡春打起精神也做準備。過了一刻多鍾,蕭琅帶了一身混著藥味的清爽氣息回來了,照舊上了那張貴妃榻。繡春正彎腰準備替他挽褲管,不想他忽然避了下,道:“我自己來吧。”說完伸手,開始往上卷褲腿。
這個魏王殿下,雖然看起來沒別的皇族子弟慣常有的那種淩人盛氣,為人也稱得上謙恭,但這麽些天下來,繡春漸漸也發現了,這個人的骨子裏,其實處處透出區別於尋常人的貴族做派。她聽侍女偶爾提及,說他不喜與人肢體多有接觸,故每次脫衣後沐浴,侍女隻能在外等著,以備召喚伺候。他對食物並不怎麽講究,但茶,卻隻喝頂級的龍園勝雪。他極愛幹淨,自己這個人就不必說了,連住的屋裏必定也要纖塵不染,侍女需得早晚各細致打掃一遍,任何邊角餘塵都不能遺漏。他讀過的書,要照一定的次序排列,不能調換位置、隨意放置。他穿的衣物,外衫可不用最好的衣料,但貼身裏衣,必定是鬆江貢布裏的三梭精軟布。再比如,就連卷放褲腿這種小事,繡春先前也從沒見他自己動手過。一開始是那個名叫蘭芝的侍女替他卷放,後來有些熟了,改為繡春替他卷放。他似乎也理所當然地接受著別人這種細致入微的服侍。像這樣自己動手,倒是第一次見到。
繡春覺得他今晚的舉動有些奇怪。但他既然自己肯動手,她自然不會跟他搶。看著他一折一折地將一邊褲腿整整齊齊地折至大腿上部,再換另邊,然後躺了下去,隨手抽過一本書,如常那樣翻看了起來。
繡春看他動作的時候,腦子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這樣一個明顯帶了點潔癖、富貴毛病也不少的男人,他在西北時,到底是怎麽過來的?那一帶她雖沒去過,但憑想象,也可以知道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他在那裏一待那麽多年,到底是如何保持著他的這些臭毛病的?
繡 裏暗自腹誹了幾句,見他已經準備好了,忙驅去自己腦子裏不該有的亂七八糟念頭,開始自己的工作。因為斷了一次,這一次,她需要適當延長時間,盡量讓藥力發揮最大功效,以彌補昨晚。換句話說,他這個病人若不好好配合,最後加大工作量的,還是她這個醫生。
蕭琅躺下去後,視線便一直停在手中的書頁之上。但是今晚和從前卻有些不同——從前這種時候,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書上,偶爾會留意下坐自己腿邊的董秀。今晚卻反了過來。他的視線落在書上,注意力卻一直停在此刻這個正忙著替自己上藥推拿的少年身上。這讓他有些懊惱。
昨晚他沒回,原因很簡單。並不是他真忙得必須留宿於宮中,而是他忽然對自己有些不篤定起來,甚至有些抗拒讓這個少年再靠近自己,在他的肢體上做出像此刻這樣親近的動作。
他自然清楚,對方不過是在為自己上藥而已,林奇也曾用他的手對自己做過相同的事。但是自從前夜那個夢後,他竟開始忐忑不安,這種情緒甚至影響到了他白天處理政務的效率。那麽不再與他見麵,讓他從自己眼前消失,自然就是最直接的選擇了——他需要幾天時間,來消除這種顯然已經影響了他的負麵情緒。
今天晚上,他本也不想回的。但方姑姑第二次派人傳來的口訊讓他改了主意。他知道她,要是他不回,她可能真的會親自入宮押他回,所以他回來了,但特意很晚。他以為這個少年已經離開了,沒想到他竟還一直在等。
他早就注意到了,董秀有一雙靈巧而纖細的手。手心微微生肉, 得不可思議。當他往手心塗滿藥膏擦熱,用帶了他溫度的那雙手貼上自己腿部的時候,那種溫熱細致感,通常會讓他十分享受,有時候,甚至不希望他停下。
就像此刻,雖然他的視線一直在手中的書卷上,但是感官上傳來的那種愉悅,讓他無法不去留意他在自己腿上的一舉一動。她的手停在了他的大腿上前方、轉到了膝兩側、改用手指彈撥、再將他的腿微微曲起,用掌心來回 他的膕窩……
這是個非常敏感的地帶。先前他這樣做的時候,蕭琅隻覺舒適。此刻,一種異樣的感覺卻倏地經由那片小小的地方,如電流般地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他甚至覺到自己身體微微一緊,心裏頓時生出了一種濃重的罪惡感,終於忍不住,在她改為 自己兩側韌帶時,僵硬地問道:“你好了沒?”
繡春手一停,抬眼看他,見他微微側著臉還在看書。要不是自己剛才聽得清清楚楚,簡直會以為他沒開口過。
她早就留意到了他今晚似乎和先前有些不同。此刻的神情裏,甚至帶了絲反常的冷淡。和先前他給她的感覺迥然不同。她猜測他應是肩上壓力過重,加上慢性疲勞,所以導致情緒波動——這完全可以理解。所以並未在意,反而微笑著解釋道:“殿下,因為你昨晚少上了一次藥,所以這次要適當延長時間。”
他恭和的態度,讓蕭琅一下又開始反省自己的粗暴。說來說去,關他什麽事呢?完全是自己這邊出了問題……
他壓下心裏隨之而起的那種歉疚之意,極力命令自己忽略他那雙手在自己身上遊移的感覺。此時卻又聽他道:“殿下,往後你再忙,也不能像昨晚那樣不回。你也知道,林大人走之前,千叮萬囑過,中途是不能斷的。你回來再晚也無妨,我可以等的。”
他忍不住看向他。見他正抬眼望著自己,那雙在夢裏曾讓他生出過邪念的漂亮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目光裏帶了淺淺的關切。
他想了下,終於定下心神,放下手上的書,從榻上坐了起來,望著對麵的少年,緩緩道:“董秀,以後你不用來了。我讓太醫院裏別的人來接替這事吧。”
繡春這下是真的愣住了,停了手,“怎麽了?”
蕭琅道:“是這樣的。以後我會越來越忙,天氣也愈發冷了,每日這樣來回,確實不便。更不好讓你每次都等得這麽晚。所以我覺著,換個人更妥當……”見她臉色隨了自己的話微微一變,忙補了一句,“你別誤會,和你無關。你做得很好……”
……
繡春自然不是個笨蛋。
這個魏王這兩次態度忽然反常,她在心裏自然也猜測過緣由。她根本就不信他口中所說的什麽太忙的話。完全就是借口而已。如同戀愛中的一對男女,倘若情正濃,便是隔了千山萬水,也會尋找一切機會見麵。倘若情鬆愛弛,即便朝夕相對,也不會想著去見麵。雖然比喻有些不當,但道理卻是相同。
顯然,這個魏王殿下對自己這段時日以來的護理,不但不領情,而且還不滿意。
先前,她所扮演的,一直是個成熟而耐心的醫生角色,容忍著這個特殊病人的各種毛病。這除了林奇的囑托,更多的,還是出自自己的職業習慣。但是現在,當她意識到這個高貴的病人並未對自己的付出有所尊重時,心裏頭住著的那個本色的她自然便開始冒頭了。
“無妨,”她的臉色轉涼,淡淡地道,“殿下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好了。”
第27章
蕭琅微微鬆了口氣。
接下來,再不用麵對這種讓他尷尬的境地了。
但是很快,他便發現,這個董秀說完那句話後便低下了頭,再也沒看自己一眼。他的手仍在繼續,動作不疾不徐,力道也恰好,與先前一模一樣,但仍能感覺得出來,對方有些不快。
蕭琅現在事情很多,用日理萬機來形容並不為過。他看似隨和,其實卻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之所以想換人,隻是不喜歡自己習慣的固有步調被不該有的意外打亂,僅此而已,並非針對董秀這個人。何況,對方這段時間的用心和醫道上的精通,他也全看在眼中。所以見繡春表露出不快,想了下,便解釋道:“我方才也說了,之所以換人,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和你無關。你做的很好,我很滿意。明天我會讓人送謝禮到你府上……”
“轉過身去。”
繡春打斷了他的話。幹脆而利落。
蕭琅確定,這個少年真的生氣了。
他看他一眼,見他視線落在自己的腿上,躊躇了下,決定這樣也好。
雖然他也不想這樣。但出於習慣,並不想就這種事再多做什麽解釋。
他不再說話了,隻是照了繡春的話,默默翻過了身去。
繡春很快便也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畢竟,她不是三歲的孩子。也無意去猜度對方的心思。不過是受人之托而已。
她照常那樣替他推拿上藥,最後命他再次翻身回來,幫他搓熱膝蓋,讓藥物徹底發散被吸收後,今晚的治療就結束了。
她起身,到邊上的水盆裏洗手,開口道:“殿下,你讓代替我的人明日到金藥堂來吧。我須得示範給他看。你也曉得,”她看他一眼,語氣平靜,“我因了林大人的囑托才接手他的事。如今我不做,也須得保證後頭接替的人清楚林大人的要求。”
蕭琅已經自己整好衣衫,赤著雙腳,如方士般盤腿坐於榻上。
他抬頭望向繡春,看見她立在那裏,霜雪孤姿,目光純淨,那樣淡淡地看著自己,完全沒了方才生氣的感覺,卻多了幾分拒人以千裏之外般的疏離。怔了片刻,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太過可笑。
心倘若是明鏡台,又何懼拂染塵埃?
在這樣的目光之下,他驀地覺得困擾了自己兩日的那些無謂情緒一下便消失了。這一刻,心底竟出奇地安寧。
這個少年年紀雖不大,但卻完全配得起他的尊重。
他想了下,下榻趿了鞋,走到繡春麵前,望著她道:“我改主意了。往後還是你來吧。我會盡量早些回的。”
繡春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他已經恢複了從前的模樣。說這句話時,麵上含了溫和而篤定的笑意。
繡春此刻卻覺得沒必要了。她也不想去探究這個人為什麽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說到底,自己不過是受人之托。她並無意與這些皇族之人有過多來往——富貴固然逼人,但高樓起,高樓覆,這樣的事,也太過尋常。況且,老爺子對她入王府替一個男人做這種事,始終還是耿耿於懷。
她先前對他確實很是盡心。但這並不表示,她樂意接受這位魏王殿下招之則來呼之則去的對待。
“殿下,我覺得你方才的那個提議其實挺有道理的,”繡春一笑,“禦醫就在皇宮裏,可定時為殿下上藥,如此你也不必為了這事特意趕點。且正好,我前些天答應林大人寫的那本書還沒完,我也想盡快寫出來。便就照咱們先前的議定,您派人明日去金藥堂找我便是。”
蕭琅沒想到她竟會給自己吃軟釘子。老實說,這樣的情況,他還從沒遇到過。一下怔住了。微微張了下嘴,卻又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
“好了嗎?”
蕭琅正尷尬的時候,看見門被推開,方姑姑帶了個侍女過來,笑道,“這麽晚了,董先生要麽就留宿在此吧,明早再回。”
繡春忙轉向她,婉拒道:“多謝姑姑,我還是回去的好,路不遠。”瞟了眼一邊的蕭琅,“還有,下次起,我就不來了,改由另位禦醫代替我的事。”
方姑姑驚訝不已,輕輕啊了聲。
“這是殿下的意思。我也覺得考慮得很周到。”繡春道,“我先走了,煩請姑姑派個車送我。”
方姑姑滿頭霧水。看向蕭琅。見他隻是沉默,並未開口否認,那個董秀又一副急著要走的樣子,見天確實是不早了,隻好壓下滿腹疑竇,吩咐侍女送繡春出去。
等她人一走,方姑姑立刻追問:“殿下,這是怎麽回事?我看這個董 好的,為何要換?”
蕭琅現在有些惆悵。不對,應該說,是非常後悔。
他輕輕呃了聲,習慣性地略微抬了下眉,隨即淡淡道:“也沒什麽。這種事並非非他不可。換個宮裏的禦醫,更方便。”說罷,甩袖而去。
……
第二天,接替繡春的人來了。便是林奇先前提過的那位老太醫,姓段,須發皆是花白。
陳振還不知道這事,親自去接待後,聽說是被魏王派來接替事情,一下喜憂半摻。喜的是繡春往後不用再去服侍男人了,憂的卻是知道自己這孫女脾氣有些孤,莫非是衝撞了魏王殿下遭厭?小心打聽幾句,見這段太醫言下並無他意,隻絮絮叨叨地念著讓董秀出來,這才稍放了心,叫人去通知繡春。
繡春過來,見過了段太醫,客套過後,便將先前林奇所吩咐的要點連同自己的那套手法都演示給他看。叫了個前頭藥鋪裏的夥計當人模。段太醫本就精通人體穴位,繡春在旁略講述一遍,他便了然於心。繡春看著他伸出枯瘦如雞爪的兩隻手在那夥計的腿上東揉西捏的,在旁略加指點,最後見□不離十,心中滿意,成功交接。送走段太醫後,知道祖父掛心,主動又在巧兒跟前把緣由提了下,說魏王因了忙碌,往後大部分時間要留宮中,這事便就算過去了,閉門繼續用心寫那本溫病學的書稿。這樣過了幾天,這一日,傳來了個消息。官府找到了先前在金藥堂做事的那個工人。是在他老家找到的。隻是找到時,他家正在辦喪事。那男人數日前去同村一戶辦喜事的人家裏喝酒,當晚沒回。家人次日找了大半天,最後才在田間的一段溝渠裏找到他。他已經倒栽蔥地淹死在了小水溝裏頭。大家都說是他在酒席上貪酒,喝多了沒看清夜路,這才一頭栽進去淹死的。
官府傳來這消息,也就意味著金藥堂前頭出的那事算是草草了結了。那一批有問題的紫雪丹,到底是怎麽做出來的,成了樁無頭案子。
許瑞福把這消息報給陳振的時候,知道老爺子會大發雷霆。果然,被他當著那一堆陳家父子和另些管事的麵給臭罵了一頓。因知道是自己的錯,也不敢頂嘴,隻低著頭任由訓斥,等老爺子罵夠了,擦著冷汗連連保證,說往後再不會出這樣的事,這才見他臉色稍霽。
陳振罵完了許瑞福,又嚴令其餘各房提起精神做事,再不能出這樣的紕漏。眾人紛紛點頭受訓,這才散了。
……
陳存合父子一回家,就關上了門,低聲說了幾句今日這消息後,陳立仁想起方才出來時遇到那個董秀時的情景,略微蹙眉:“爹,我總覺得這個董秀,有點奇怪。他真的是老爺子當年故交的後人?”
“誰知道呢!老爺子年輕時走南闖北,他在外頭結交了什麽人,有些我也不大清楚。倒是他如今頗得老爺子的寵信,這倒是真的。你沒見許家人如今對他一直在籠絡?恐怕就是想讓他幫著在老頭子跟前說話吧。”
陳立仁哼了聲,“我總覺得這個人怪,見了就不舒服。他似乎對咱們也淡淡的。”
“算了,不過是個小角色,湊巧幫了老爺子一個忙而已,不必咱們多費心,”陳存合擺了擺手,看了眼窗外,見沒人,壓低聲道:“倒是那個死鬼二爺的女兒,她既沒死,當初你幹嘛讓陳芳對葛大友說她也死了?如今葛大友南下,這消息還怎麽瞞得住?”
陳立仁道:“我自有考慮。爹,老頭子這個人,脾氣古怪,戒心又極重。咱們父子倆替他賣命這麽多年,你瞧他可有真心對待咱們過?倘若他知道那個死鬼二爺的女兒沒死,找了她回來,弄個贅婿上門繼承家業,這也是有可能的。這樣的話,咱們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我幹脆讓陳芳說她也死了。爹你想,這消息是葛大友告訴老頭子的。他一定不會懷疑。我邊也正在等消息,絕不會讓她出現在老爺子跟前。至於葛大友,我與那人也商議過了……”
他湊到了陳立仁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最後道,“如此一來,老頭子又能奈何?”
陳立仁聽完兒子的安排,沉吟半晌,終於微微籲出口氣,道:“但願那人是個守信的。等事成後,照議定行事,各取所需。看到你出息,爹這輩子也就圓滿了。”
陳立仁雙眼微微發亮,笑道:“爹放心。金藥堂大著呢,那人嘴巴再大,沒咱們,也不可能一口吞進去的。我曉得該怎麽辦。”父子二人又低聲議了些事,這才散了。
……
一轉眼,葛大友離去已經有些天了,繡春估摸再過半個月,他就能到杭州了,當然,前提是他真的被老爺子派去杭州。那本有關溫病的書稿,她快完成了。眼見時日一天天過去,老爺子仍那樣篤定,仿佛什麽事都沒有,她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思前想後,這天正打算拉下臉去他跟前再探下口風,卻又出了件事,宮裏又來人了!這一回,來的是禦藥房的總管,那個司徒空太監。
上一回,金藥堂出了事,司徒空對陳家人避而不見,陳振心中自然不快。麵上卻也不顯。該怎樣還是怎樣。這次聽說他來了,不曉得又出了什麽事,過去接待時,見對方一臉笑容,張口便說恭喜。
“陳老太爺,好事啊!”司徒空笑眯眯道,”太皇太後聽太醫院的段大人說,你的眼盲之症被董秀治好了?正好,她老人家的眼睛也有些不便,讓董秀這就隨我進宮吧。倘若這回能治好太皇太後的眼睛,你們金藥堂可就真的立了大功!”
陳振怔住了。
前回段太醫來時,也問起過他的眼睛。當時他已經痊愈,便提了幾句繡春,算是無心。沒想到竟會傳到了太皇太後的耳朵裏。自己的這個孫女兒,連去魏王府他都有些不放心,何況是要入深宮給太皇太後治眼睛?
他還在猶疑時,司徒空已經一疊聲地催。陳振無奈,隻得讓人把繡春喚來,說了一遍。
太皇太後的眼睛患銀內障,也就是白內障,但尚在初期,如今還能模糊視物。這事繡春也知道的。被叫了過去,聽完之後,立馬推辭。
這一回和上次不同。上次小郡主急病她主動出手,是因為關係到陳家的舉家安危。這一趟,卻並不必要,不但不必要,倘若能推,是一定要推掉的。她無法保證自己能讓太皇太後眼疾康複。雖說那個老太太她見過,人看起來好像也算明理。但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她還是知道的。
見她推辭,司徒空的臉色便有些沉下來了,看向陳振道:“陳老太爺,宮裏看上了你家的人,特意命我來請,這是給了天大的恩寵。老太爺你也不是第一回和宮中打交道,有些規矩,想來你比誰都清楚。”
陳振清楚,繡春自然也清楚。司徒空這話說得確實沒錯。別說讓人這樣來請了,換個方式,一道聖旨下來,她陳繡春就算現在斷了條腿,也得感激涕零地上門。人家都說了,看中你,這是恩寵。
見祖父看向了自己,眼中滿是擔憂之色,繡春暗呼口氣,朝他略微點了下頭,隨即轉向司徒空道:“草民曉得了。這就隨公公入宮。”
第28章
入夜,紫光閣裏燈火通明。
唐王、傅友德、歐陽善以及另幾位內閣重臣方離去不久,最後留下的蕭琅從桌案前的卷宗上抬起眼,看向自過來後,一坐在爐火邊便開始縮著胳膊打瞌睡的段太醫,命人過去喚醒了他。
段太醫從瞌睡中驚醒,茫然看向前方,聽見宮人說可以給殿下上藥了,哦了一聲,如夢初醒,慌忙站起了身,起得太急,腳一時沒站穩,晃了下,幸好邊上宮人一把扶住。
這幾次,為方便段太醫,蕭琅都是在這裏上藥,完了後再回王府的。所以宮人對經過已經很熟悉了。方才便抬來了藥水桶,伺候蕭琅泡腳,此刻時辰到了,便喚醒段太醫。
蕭琅已經上了屏風後特意放置著的一張榻,像在禊賞堂裏那樣半躺半臥了下去,讓段太醫上藥,自己一目十行地閱著剩下的最後幾本奏折。
段太醫著宮人幫著卷了袖子,用夾子夾住,手心擦了藥膏搓熱後,小心地開始推拿。
他的手法,自然也是老道的。當然,和先前董秀替自己上藥時相比……
蕭琅看了眼老太醫因發力導致青筋畢露的枯瘦雙手,收回了目光,專心於自己的事。
老太醫年紀大了,難免就話癆,又知道這個魏王殿下素來仁善,手在動,也不管魏王殿下有沒有聽,嘴裏便一直在絮絮叨叨,最後就扯到了件今天新發生的一件事上。說:“……那個胡醫,不過會些奇技淫巧罷了。我今日便在太皇太後跟前舉薦了金藥堂的董秀小郎中。太皇太後將他召進了宮。陳家老爺子前些時候暴盲,就是他給治好的……”
蕭琅一怔,目光停了下來。
段太醫所提到的這個“胡醫”,蕭琅自然清楚。
這事說來話長。
半個月前,吐蕃使團抵達上京朝賀新君。隨使團同來的,有個高鼻深目棕黑皮膚的天竺人,因兄弟排行老大,自己便取漢名阿大。這個阿大精通醫理,尤其是有一手神奇絕倫的金針撥障術。據說他隻需一枚金針,便能拔除眼中障翳,讓患者豁然開雲而見白日。連使團裏的一個官員都說,此話確實不假。因在出發前,這位阿大便恰施展神技,治好了使團官員家中老父的銀障眼疾,因他說想要遊曆中華,這官員便將他一並帶了過來。到了上京後,聽說天朝國太也患內障,便自告出手醫治。
太皇太後深受眼疾困擾,聽到這樣的事,自然心動不已。隻是她身份貴重,加上雙目又是五官之君,如何敢貿然讓這異域來的阿大動手?便命太醫院裏眾禦醫與這阿大辯議。這阿大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口才又好,舌燦蓮花滔滔不絕,把太醫院眾禦醫駁得無人能夠應對,紛紛敗下陣來。太皇太後尚猶豫之時,阿大讓找個人過來,說可以當場拔除眼障,以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兩天前,便找了一個與太皇太後一樣罹患銀內障的老太監來。這阿大當著眾禦醫的麵,以手上一枚金針,刺入老太監的雙目,一陣 之後,擦去血痕,那老太監竟真的當場便目能視物了。一時嘩然。太皇太後大喜,下令厚賞阿大,迫不及待要他替自己撥障。阿大便得意洋洋,言下之意,太醫院眾多禦醫都是飯桶,卻惹了眾怒,昨日全體太醫空前團結,摒棄從前的勾心鬥角,齊齊進言到兩位監國王爺跟前,說這阿大不過一次僥幸而已。且看那老太監雙目尚有些血腫,預後如何,還不能判定,千萬不能匆忙下決定。蕭琅與蕭曜也覺太醫們說得有理,昨日便去勸阻了太皇太後。沒想到,今天太皇太後竟將那董秀又召進了宮……
蕭琅因一天忙碌,並不知情。直到此時,才聽說這事,立刻問道:“那個董秀怎麽說?”
段太醫見終於引出了魏王殿下的興趣,精神一振。
“董秀極力反對。與那個阿大辯論。太皇太後不曉得該如何辦,暫時讓那個董秀留於宮中,說明日早召齊眾禦醫,再讓兩位王爺一道過去最後商議。殿下還不知道這消息?”
蕭琅確實不知道這事。但估計明早,太皇太後便會派人來叫。
段太醫對這個狠狠羞辱了太醫院的天竺阿大恨得牙癢癢,先前與他爭辯時,最後往往被壓得啞口無言。想起今日那個董秀,口中說出來的一些話,自己雖然聽得不是很明白,但看起來他似乎極是堅持,一時便信心大增,方才的困意也不翼而飛,恨不得明早快些到才好。到時候倘若能擊敗那個阿大,這才是揚眉吐氣。
蕭琅出神片刻,一直沉默不語。
次日早朝過後,太皇太後果然派了人來喚蕭琅與蕭曜,讓他們同去聽那個天竺阿大與金藥堂董秀的辯論。二人知道此事關係到太皇太後的眼目,不敢掉以輕心,放下別事,一齊過去了。
……
繡春昨夜被留在了宮中,一夜幾乎沒睡,一直在想著那個天竺阿大的所謂“金針撥障法”。
這種治療白內障的古法,她自然知道。據說最早就是傳自於印度。原理是應用一根針,從角膜緣外的鞏膜處切一細微小口,探針進去,將眼內牽拉晶狀體的韌帶撥斷,讓渾濁的晶狀體脫落,壓向下方的玻璃體中後,光線就能順暢地進入眼內,人可以重新看到東西了。這種方法簡便易行,據古籍記載,曾治好了不少人的眼疾,被傳為美談。後失傳,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被一著名眼科醫生摸索複原後加以改進,用這種方法治好了不少人的白內障,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當時的著名大人物。現雖已經被更先進的手術手段所取代,但在當時,確實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這個名叫阿大的印度人,很顯然,他掌握了這種眼科手術方法,並非如太醫院的禦醫們一廂情願所認為的那樣,完全是在招搖撞騙,這從他出手讓老太監恢複光明一事就能看出來。但繡春從昨日被召進宮聽說原委後,卻極力反對。原因很簡單,因為在現有的條件下,想要避免手術帶來的感染和後遺症,可能性幾乎為零。按她的猜測,這也是為什麽這種在古醫籍中曾被一度傳得神乎其神的手術方法最後終於失傳的原因——倘若從頭到尾真的那麽神奇,又怎麽會失傳?
現代的白內障複明原理,是清除渾濁晶體後,按照患者眼部的屈光狀態植回人工晶體。
這種金針撥障法,類似現代白內障手術的前半部分。在剛施行完畢後,確實有可能使患者複明。但在幾乎沒有任何消毒與抗生素可言的條件下,術後更大的可能,還是引發炎症。即便逃過這一關,接下來,被挑斷後強行推沉入玻璃體的晶體也極可能導致玻璃體渾濁,無法固定位置,最後甚至破掉玻璃體,引發自身免疫反應,致使渾濁的皮質溢出,堵塞房角,從而引發繼發性的青光眼。
退一萬步講,即便以上的風險都不存在,經此治療後,缺了晶體的患者眼睛也將產生大約1900度的遠視。現代的話,還可以佩戴眼鏡矯正。在這裏,何來適合的眼鏡?
正是基於以上緣由,所以繡春極力反對這個印度人對太皇太後施行金針撥障。
這個印度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這種手術的可怕後遺症。從他治了那個老太監的眼睛後便不停催促太皇太後下決定的舉動來判斷,繡春估計他是想博個時間差,在那個老太監因感染再度失明之前拔除太皇太後的眼障。複明之後的太皇太後必定會重賞他。倘若僥幸沒有後遺症,那便福星高照。倘若因了感染再度失明,到時候他也已經遠走高飛了。
繡春對太皇太後這個老太太並沒什麽感情可言,她的失明與否與她也無多大幹係。但既然已經被召入宮,出於一個醫生的本職天性,在明知可能的嚴重後果的前提下,她做不到漠然視之。
……
辯議的場所就設在永壽宮的議事堂裏。太醫院全體太醫幾乎都早早到了,同仇敵愾,趁著開始前,紛紛給繡春鼓氣。那隨後,吐蕃使團的幾個官員和阿大也來了。阿大翹腳坐在繡春對麵,一臉的不屑。繡春隻是安靜而坐,等著辯論開始。早朝散後,沒片刻,兩位監國親王便隨了小皇帝蕭桓,一道護了太皇太後過來。宮人早在議事堂前擺放一張屏風,太皇太後與隨後而至的太後、大長公主隱身於後,唐王與魏王便坐在小皇帝下首,受了眾人的禮後,便示意開始。
那個蕭琅一進來,繡春便看到了他。他也正投了目光過來,兩人視線短暫交匯,繡春立刻便挪開了。蕭琅亦是閑閑靠於椅背,與邊上的唐王低聲說了幾句。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麽,雖然並沒刻意去留意那個方向,但繡春還是瞥見那位唐王的目光隨後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略帶了些驚詫。
阿大早等得不耐,見人都齊了,忙出列,朝著座上的小皇帝、兩位親王和屏風行禮,大聲道:“我從前在天竺時,用這金針撥障法便使無數人複得見光明。這回隨了吐蕃使團來到上國,聽說太皇太後亦不幸罹患此疾,故自告願為太皇太後解除目翳。前日那個太監便是明證,可見我並未誇口。偏偏貴國眾多禦醫不知出於何種心思,竟齊齊詆毀於我。倘若太皇太後、皇帝陛下及二位親王殿下亦不信我的話,我寧可就此離去,再不會受這侮辱。”說罷斜睨了繡春和眾太醫一眼,憤憤而委屈。
唐王蕭曜再次看向繡春,打量了她幾眼,終於道:“董秀,今日這場辯論,便是為你與這天竺神醫特意所設的。你有何話說?”
繡春出列,行至阿大對麵,朝二位親王見禮後,轉向阿大,道:“阿大神醫,你的所謂金針撥障術,其實並沒什麽玄奧之處。我也會。”
她說話聲音並不大。這是這話一出來,立刻震驚全場。太醫們麵露不可置信之色,議論紛紛,屏風後的諸人神色各異,唐王蕭曜看著繡春,難掩神色驚訝。隻有蕭琅仍是那樣靠在椅上,神情絲毫不動,隻不過微微挑了下眉而已。
“你說你也會?”
終於反應過來的阿大臉色難看,卻忍不住嗬嗬冷笑起來,“你倒是說說,怎麽個會法?”
繡春微微一笑。
“這有何難?金針撥障,分審機、點睛、射複、探驪、擾海、卷簾、圓鏡以及最後完璧八法。進針部位,在風輪與外毗相半正中 ,探到翳體後,用撥障針將內障整個撥下,如重新浮起,需再度撥落,務必使內障落到下方,再不浮起為止。完畢後,緩緩將針抽一半,稍待片刻,若無誤,再全部出針。我說得對不對?”
她說話的時候,全場靜默。那個阿大的眼睛也越睜越大,最後連嘴巴也張大了,久久無法閉合。立於他對麵的太醫們見狀,知道必定是被繡春說中了,頓時喜笑顏開,大有揚眉吐氣之感,紛紛再次低聲議論起來。
“怎……怎麽可能!你怎麽可能知道!”阿大終於回過了神兒,不可置信地嚷了起來,“這是我老師傾其畢生心血所創的法門,獨一無二!你怎麽可能知道!”
繡春望著他搖了搖頭,聲音驀然轉寒:“我不但知道這金針撥障法是怎麽回事,我還知道你在太皇太後麵前撒了謊!”
議事堂裏再度安靜下來,靜得隻剩那個阿大的呼吸聲,越來越粗濁。黧黑的兩個顴骨之上漸漸也泛出了赤色,厲聲道:“胡說八道!我撒了什麽謊!”聲音裏卻分明帶了絲微微的顫栗。
繡春哼了聲。
“你自然撒謊了!這種撥障術,在起初剛完成的時候,倘若成功,病患確實可以重獲光明。隻是很快,少則六七日,多則月計,受過金針的眼睛就會出現各種後患,或流血不止,或糜爛難愈,痛苦不堪,最後往往再度失明,而且是徹底失明,永遠再不可能恢複!”
“你胡說!你八道!你誣蔑我!”
阿大情急之下,一時說錯了話,激動地揮舞著手,朝繡春衝了過來,繡春見機得快,急忙遠遠退開,這才道:“我是不是誣蔑你,很簡單。”她轉向了那架屏風,“太皇太後,您可以再等些天,至多一個月。倘若那個老太監的眼睛一直安然無恙,您再讓這位天竺神醫為您施醫也不晚。我要說的話,全部說完了。請太皇太後定奪。”
安靜了片刻後,蕭琅和自己的兄長對望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再看了眼那個此刻臉色已然十分難看的天竺神醫,站了起來,在太醫們的議論聲中,護著太皇太後一行人先行離去。
……
第二天,傳來了一個消息,那個天竺神醫阿大,昨夜竟從驛館裏偷偷溜走了,不明下落。這恰恰驗證了繡春的所言。再接著,又發生了件不幸被繡春言中的事。雖然她一直極力挽救,但因了嚴重的手術感染,那個老太監雙目腐爛,血流滿麵,數日之後,待血止住,卻也完全失明了,與術前一模一樣。太皇太後嚇出了一身冷汗,那個吐蕃使團的官員更是憂心如焚,唯恐自己出門前兩天才接受手術的老父親也落得個如此下場,次日便領了使團,匆匆告辭離去。
經此一事,不僅太醫院裏那些原本對繡春不服的太醫們再不公然質疑她的醫術,太皇太後也對她生出信賴。命她暫居宮中為自己醫治眼睛。繡春知道避不過去了。仔細檢查後過患眼後,發現所幸確實還隻在內障初期,以方藥配合針療,假以時日,應該會有效果。便與太醫院裏通耳目科的太醫仔細商討,最後定下方藥,自己每日施加針療,如此過去數日,雖一時還沒明顯效果,但太皇太後自己感覺頗是不錯。
繡春入宮已經有小半個月了,天也下了今年入冬後的第一場雪。她一直被安排住在太醫院後頭供輪值太醫歇息的一處所在。因自己畢竟是女兒身,這樣住在一個陌生地方,處處多覺不便,且過幾天就是生理期了,到時恐怕更不方便。這日替太皇太後做完針療後,見她心情不錯的樣子,便提出想先回陳家,以後每日到了這辰點,自己再早早入宮給她治眼睛。太皇太後倒也沒不點頭,隻是想起了件事,道:“你先去替我那羚兒瞧瞧病。好了你再走。”
原來,這蕭羚兒最近忽然患上了腹痛之疾,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完全無礙,發作起來便疼得滿地打滾,太醫院裏眾多禦醫都去瞧過了,卻是藥石無效,束手無策。太皇太後自然心焦。
這個蕭羚兒,繡春最近偶爾也有碰到。這熊孩子大約對前次接下的梁子還記恨在心,看見繡春便一副張牙舞爪之色。繡春自然是躲著他走路。此刻聽太皇太後這樣吩咐,沒奈何,隻好硬著頭皮隨宮人過去。
蕭羚兒因喪母,那個唐王也未續弦,他這幾年便一直隨太皇太後住在永壽宮裏。繡春過去時,他正躺在床上,兩隻眼睛盯著上方,一副出神的樣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看見繡春過來,不過撇了下嘴,目光微微閃動。繡春叫他吐舌,給他搭脈,按摸他腹部,他倒也都配合。仔細檢查一番下來,繡春終於明白了過來,為什麽太醫院眾多禦醫對這個小孩束手無策了——自己也是。
蕭羚兒看到繡春眉頭微皺,仿佛陷入沉思,眼中飛快掠過一絲陰謀得逞後般的得意之色,哼了聲,“庸醫!趕緊走,別在這裏礙我的事!”
這個熊孩子……
繡春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
他要是一直這樣好不起來,自己可就要被羈絆在這裏出不了宮了。
繡春回過了頭,打發邊上的宮人出去,調弄一碗燒開的蜜水。等人走了,看向蕭羚兒,麵無表情地道:“你什麽病我已經知道了。這叫時有時無病。藥方很簡單。一斤黃連、半斤水蛭、半斤地龍、二兩夜明砂,夜明砂知道是什麽嗎,就是蝙蝠的糞便、十隻全蠍,嗯,再加十條曬幹的蜈蚣幹,搗碎細細捏成小圓子,每次你肚痛發作之時,吞一顆就好。”
蕭羚兒眼睛瞪得差點沒掉出來,一張漂亮的小臉蛋上布滿了嫌惡恐懼之色,嘔了一聲,呸道:“你這個庸醫!開的什麽方子!我不吃!”
繡春俯□去望著他,笑得很是開心:“世子,可是你這病,時好時壞,時有時無,必須得要下這種土方子。否則好不了啊!”
“你快給我滾,我不想見到你——啊——”
小惡魔厭惡地尖叫一聲,朝裏滾了個身,拿枕頭壓住臉。繡春哼了聲,轉身要走時,嚇了一大跳。身後不知何時,竟多了個人,那人正麵現怒意,一雙眼睛盯著還在榻上尖叫翻滾的蕭羚兒。
此人正是蕭羚兒的父親,那個唐王蕭曜。
繡 裏咯噔一下,知道壞事了!
蕭羚兒的腹痛之症之所以難倒了整個太醫院的禦醫,原因很簡單,他就是在裝病。太醫們估計也知道這一點。隻是不敢明說而已,說了,太皇太後未必信,說不定還會責怪他們無能,拿這借口來汙蔑自己的小孫子。
繡春自然不清楚蕭齡兒為什麽要裝病。隻是他好不了,自己就走不掉。一時氣惱,這才故意隨口捏造了個所謂的土方子去嚇唬一下他。沒想到竟被人聽去了,而且還是這熊孩子的爹。顯然,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兒子在裝病,這才露出了這種嚇人的表情。
繡春知道自己闖禍了。這下,她算是徹底得罪這個小惡魔了。還在發呆的時候,正在打滾的蕭羚兒也已經發現了自己父親的到來,看到他的表情,立馬知道自己的把戲被拆穿了,臉色唰得慘白,一骨碌坐了起來,呆呆地看著自己爹,目中滿是驚恐乞憐之色。
“來人,給我把世子帶去黑房,不許送吃喝,不許通知太皇太後!等他什麽時候肚子痛的毛病好了,再放出來!”
蕭曜怒喝了一聲,身後急忙跑進來的宮人麵帶微微懼色,為難地看著這一對父子。
“殿下,”繡春趕緊想將功補過,“世子他……他確實有些不舒服……”
蕭曜沒有理睬,轉向宮人,再次怒喝一聲,“聽見沒有?”
“不用你假慈悲!進黑房就進黑房!誰怕!”
榻上的蕭羚兒忽然一躍而起跳了下來,狠狠一把推開繡春,連鞋也不穿,踩著冰涼的地麵便飛快而去。宮人看了眼唐王,慌忙追了上去。
“殿下……”
繡春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張了下嘴,停住了。
蕭曜冷冷看她一眼,轉頭便大步而去。
……
出了這樁倒黴事後,繡 驚肉跳了一夜,也不敢提出宮的事了。當晚又在太醫院邊上湊合過了一夜,第二天提心吊膽地去給太皇太後伺候眼睛。知道太皇太後必定已經曉得了這事。第一件事便是在邊上太後那叫她費解的幸災樂禍般的眼神裏跪下去,戰戰兢兢地認罪。好在太皇太後倒並沒怎麽責怪她,隻是歎了口氣,揮手讓她起來。等治完了眼睛,開口準許她出宮了。
繡春大喜,急忙再次磕頭謝恩。夾著尾巴出了永壽宮,雖寒冬凍死人的天氣,後背已經全是冷汗了。
她一邊在心裏嘀咕著這皇家的人十個裏頭九個都有毛病,自己再待在這個地方,下回怎麽死都不知道,一邊踩著還沒來得及被清掃幹淨的積雪,急匆匆低頭往太醫院去。正走著,身後忽然有宮人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說是太皇太後改了主意,臨時召她去蘭台陪駕。
蘭台是永壽宮裏的一個庭院,裏頭有個池,和禦花園的太液池相連。繡春不曉得這老太太怎的突然又改了主意。隻是這傳話的宮人,確實又是永壽宮的人。無奈,隻得扭頭,跟著宮人回永壽宮。到了蘭台,宮人指著池邊的一座水榭,道:“太皇太後就在那裏頭,去吧。”
繡春覺得有些奇怪。這大冷的天,老太太不蹲在屋裏頭烤火,跑到這裏做什麽。再一想,皇家的人都沒個定數,彎彎腸子能繞死人,做什麽事都有可能,隻好按捺下心思往那水榭去。
水榭在池子中間,用一道三人能並排走的基台相連。須得走過基台才能到達。路稍有些滑,繡春正小心地走著,後背忽然被人一推,腳下一滑,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便咕咚一聲,一頭栽進了邊上的水裏。
她落水的地方,離池邊已經七八步遠,水深高過人頂,她又是隻旱鴨子,這樣倒栽蔥地跌入冰冷徹骨的水裏,沒撲騰兩下,立馬便嗆水嗆得天旋地轉,就在快要失去意識時,隱約覺到似乎有人靠近,一把托住了自己的腰身往上帶去,知道應該是有救了,心中一鬆,幹脆便暈了過去。
這跳下水救起繡春的,不是別人,正是魏王蕭琅。
說來也是巧,方才繡春跟了那宮人往這裏來的,蕭琅正經過,要去給太皇太後問安,正好看到繡春和那宮人往蘭台方向去的背影,有些奇怪,便遠遠跟了幾步,想看個究竟。看到她與那宮人上了台基,走到一半時,一錯眼,竟在水榭一扇半開的窗裏看到自己侄兒蕭羚兒一晃而過的身影,頓覺不對。剛要加快腳步趕上來,見走在她身側的那宮人竟忽然出手推了他一把,他便應聲栽進了池裏。當時情況緊急,蕭琅幾乎連想都沒想,下意識地便飛奔到了近前,在那宮人目瞪口呆兩眼發直的注視之下,跳下了水去撈已經沉底的繡春。
蕭琅拖著已經暈厥過去的繡春濕淋淋地上了岸,那個宮人已經嚇得麵無人色,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求饒。蕭琅陰沉著臉,抱著繡春便往最近的那座水榭裏去。躲在窗戶後的蕭羚兒見叔父來了,貼著牆角跟往門邊挪,到了門口,猴子般的哧溜一聲鑽了出去。
蕭琅自己渾身已經濕透了,冰水順著他額發滴答滴答地流淌下來。此時卻顧不得自己了,隻想著要先把這個董秀弄醒要緊。一邊大聲命人起暖爐送熱水過來,一邊將繡春放到了裏頭的一張榻上。她此刻臉色雪白,雙目緊閉,拍了幾下她的臉,見她沒反應,改將她撥到床榻邊上,讓她半個身子朝下,捏開她嘴,用力拍她後背,聽她喉嚨裏發出咯咯兩聲,嘴裏咕嘟咕嘟出來些水,眼皮子也稍動了下,似乎快蘇醒了,心中終於一鬆。
她身上的衣裳也濕透了。蕭琅怕她受凍,也沒多想,伸手過去,想先替她脫去濕透了的厚重衣裳。
他飛快解開她衣襟,解到一半時,看到貼著她雪白一片的胸口處,竟露出了橫裹著的青布一角。一怔,起先還不明白這是什麽。再仔細一看,手一頓,整個人便似遭了雷劈,僵住了。
“殿下,爐子來了!”
正此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宮人急急忙忙地進來。
“東西留下,人都出去!沒我召喚,不許進來!”
蕭琅終於反應了過來,猛地回頭,低聲喝道。
第29章
繡春方才嗆了幾口水,又心慌意亂,再被冰水一刺激,這才一時閉過了氣,實際在水下停留並沒多會兒,被蕭琅撈上來這樣折騰一番後,意識很快便有些恢複了過來。朦朦朧朧隻覺自己四肢沉重,身體便如在冰櫃裏,使勁翕著眼皮想睜開,一時卻又無力,正掙紮著,耳畔聽到嗡嗡的說話聲,感覺有手在觸自己的脖子。
自從以男兒麵目示人後,她對來自外人的任何非主動肢體接觸都非常戒備,這種戒備甚至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此時感覺到有人在碰自己,腦海裏第一反應便是自己是假扮男人的,絕不能讓外人發現,整個人打了個激靈,眼睛便猛地睜開,躍入眼簾的是兩個麵生的宮女。一個打散了自己頭發,正彎腰下來用塊絨巾在擦上頭的水,另個的一隻手,正停在自己的衣襟上,瞧著似是要替她 。
繡春大驚,呼地彈坐了起來,立刻低頭,發現自己不過是外衣衣襟剛被解開,裏頭的還包裹嚴實,沒被動過,頓時鬆了口氣,急忙一把掩回了衣襟。
那宮女見她醒了,麵露喜色,忙道:“董先生,你身上衣衫都濕了,快換下來吧,免得受了寒氣。”
繡春驚魂甫定,四顧,見自己已經置身一張床榻之上,邊上是個燃得極旺的火爐。稍一凝神,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識前的一幕:永壽宮的宮人說太後要召見,她跟他到了蘭台,經過基石時,被人從後推了一把,掉下了水,然後有人救起了自己……
“別,別,我自己來!”
繡春見這宮女說著,一雙手又伸了過來要幫自己脫衣服,急忙避開了,抬頭問道,“我方才落水,誰救我上來的?”
宮女和蘭台裏的所有宮人,方才都已得過魏王的吩咐,不要在這董秀跟前提他到過這裏的事,也不準把這事傳揚出去。雖然大是疑惑,但誰敢抗命?此時聽她詢問,一個便照先前被吩咐過的那樣,道:“是蘭台裏的太監劉順正巧看到,跳下水救了你的。此刻已經去換衣裳了。”
繡春不疑。低頭想了下。
自己好端端地走路被人推下水,當時立最近的,就是那個來召的太監。很明顯,推自己的就是他。至於他為什麽這樣,此刻一想,很快便了然了。太皇太後想來不可能忽然對自己下這樣的手。皇宮裏別的人,那個太後雖看起來對自己似乎也有些莫名敵意,但應該還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那麽極有可能的,就是蕭羚兒了。應是他惡作劇,或是報複,所以故意假傳懿旨將自己誆到了這裏,然後推自己下水。
她鼻腔忽然一陣發癢,打了個噴嚏,這才覺到渾身發冷,連毛孔裏似乎都在往裏鑽寒氣,邊上燃了大火爐子也沒用,見那宮女又要伸手過來,急忙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自己換。”
她此刻長發濕漉漉打散下來 披著,映著那張臉,若非此刻臉頰嘴唇發白,簡直美若桃李。倆宮女並未把她往女子裏想,還是第一次看到生得這麽漂亮的少年,以為她羞澀,笑道:“董先生不必拘束,我們服侍你方便些。”隻她堅決拒絕。宮女對視一眼,無奈隻好退了出去。
繡春去閂了門,湊到爐火旁,脫去身上濕透了的裏外衣裳,取了邊上放置著的一套裏外行頭,抖抖索索地穿了起來,鞋襪俱備。穿好後,坐到了火爐邊一般烤頭發,一邊烤著裹胸的布條,漸漸覺得身上暖了,那布條也差不多幹了,重新上身,再綰了頭發,尋到裏頭的一麵鏡子,照了下,見沒什麽異樣了,這才過去開門。
雖然差點便送命在那個唐王世子的手上,但繡春有自知之明。遇到這樣的事,除了自認倒黴,以後加倍小心外,別無他想。莫說報複,便是連告狀的心思也沒有。她倒是想去向那個救了自己的太監道個謝。問了宮女,宮女卻說他救了人後便離去了,此刻不在蘭台。繡春無奈,隻好叫宮女代自己先道個謝。
外頭不知何時,紛紛揚揚又下起了雪。繡春在蘭台一個宮人的帶領下匆忙出宮。
先前那些天,她一直留在宮中,陳家人並不知道她今日會回,所以自然沒派車來接。繡春出了宮門沒走兩步,身後傳來一陣轆轆聲,也沒留意,隻想快點回去。卻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回頭一看,見叫自己的竟是魏王府的車把式。
蕭琅有時用車,有時騎馬,為他方便,王府的車把式每日都會趕了車在此等著。繡春也知道這一點。
“董先生,出宮了啊?本是在此等殿下的。隻方才得了信,說他今日不用車了,我正要回去,順路送你一程吧。”
那車把式笑道。
繡春見車裏空著,自己因了落水驚嚇,雖沒多大事,一顆心到現在還有些晃悠悠的,既有順路車,也沒多客氣,道了謝便爬上去。車夫特意拐了個彎,將她送到了金藥堂,這才離去。
繡春已經接連有幾天沒回來了,宮裏也沒什麽消息傳出來,陳振正有些擔心。此刻見孫女兒忽然回家了,自然高興,繡春在屋裏被巧兒纏著問東問西的時候,他也忍不住,最後拄著拐杖悄悄到了她屋外,立在瓦梁下豎著耳朵偷聽。聽了一會兒,大致便知道了情況,曉得正在給太皇太後治眼睛,終於放下了心。怕被裏頭的人察覺,正要再悄悄地走,不提防窗戶卻一下被推開,巧兒鑽出了頭,忽然看見陳振,咦了聲:“老太爺,您怎麽在這兒?”
陳振嚇了一跳,忙背過了身,含含糊糊道:“我是路過……”說罷匆匆而去,繡春已經聽見動靜,跟著探出了頭,見祖父拄著拐杖在雪地裏踽踽獨行,肩背上落了層薄薄的雪,顯然是在自己窗外立了片刻的,咬了下唇,急忙出去,跑到了他身邊,扶住他一邊胳膊,道:“小心些。我扶你走。”
陳振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嘴唇略微動了下,終於還是沒說話,隻是默默被她攙著往自己院裏去,雪地裏留下兩列整齊的腳印。
今早在皇宮的那場意外,讓繡春再次意識到人命的輕賤無常。倘若不是運氣好,現在已經沒了自己這個人。連讓自己差點丟掉了性命的唐王世子,她都不能有任何抱怨,又有什麽資格去與這樣一個年邁孤獨的老頭子置氣?更何況,他還是這個世上唯一所剩的真正與自己有關係的血親了。
她這樣想著,扶住陳振的手便更用力了。送他到正房門前站定後,她轉身要走時,忽然聽見他道:“過些天,等你有空的話,你去藥廠做事吧。先從認料開始,熟悉每一房的每一道工序和那些當知道的事。我會叮囑瑞福,讓他帶你的。”說完,轉身往裏去了。
繡春略一想,仿佛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倘若不是她自作多情想多了,難道,老爺子這是讓她從基層幹起,最後把金藥堂交給她的打算?
繡春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怔了半晌。
……
繡春體質向來不錯,歇了一夜,第二天便差不多了,依舊早早地趕去入宮給太皇太後用針。過去的時候,邊上沒看到別的人,也不見蕭羚兒。
昨天那事,就這麽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便似沒有發生過一樣。繡春自己自然不會提,太皇太後應也不知道。如常那樣結束後,她出了永壽宮,正所謂冤家路窄,忽然竟看見蕭羚兒從側對麵過來,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兩人的臉色不約而同都稍稍一變。繡春還站著沒動,高度戒備著這熊孩子時,不想他竟縮了下脖子,扭頭便跑了。這舉動弄得繡春滿頭霧水,不知道他這是搭錯了哪根筋,今日怎的如此反常?隻是這小魔星不找自己的事了,自然是萬幸,她哪裏還有別的想頭?轉身便急忙出宮去了。
……
繡春的月事向來很準,前後最多相差一兩天,這個月卻提早了三天。這日一早就來了。不但提早,還腰酸腹痛的。心知必定是因了數日前落水受寒導致的。好在宮中現在改兩日去一次就行,今天不必去。便自己拿湯婆子捂了一會兒,再喝碗熱熱的紅糖水,這才覺著稍好了些。
陳振那日的那句話,這幾天一直在繡春的腦海裏翻騰。當時,她憑了老爺子說話時的那種表情和語氣,直覺他是想把金藥堂交給自己的意思。但後來再想想,又覺得極有可能是自己領會錯了。她隻是一個女子,他怎麽可能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何況,就算他有這意思,她也不願接手。現在她最關心的,就是自己父親的事。眼見快要入臘月了,葛大友那邊卻始終沒消息。昨天,老太爺去了定州有事,過兩天回來。繡春已經下定了決心,這次等他回來後,一定要向他盤問清楚。
到了傍晚的時候,因了天冷,加上身子也有些不適,她早早就閉門 ,一邊抱著湯婆子捂被窩,一邊檢查自己初步寫好的那本溫病學書稿,天漸漸有些暗下來時,巧兒過來敲門,說是魏王府的馬車來了,就等在門口,要她過去給魏王殿下上藥。
第30章
繡春的第一反應就是坑爹。這算什麽事?好容易死裏逃生又得了天空閑,這會兒捂被窩捂得正舒服,肚子也沒那麽脹痛了,正打算等會兒就美美睡了,那個魏王憑什麽要這麽折騰自己?
“我的事不是早交給段太醫了嗎?還關我什麽事!”繡春壓根兒不想出被窩,朝著門外應了一聲,“你就說我今天不舒服,去不了!”
門外的巧兒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用這樣的口氣說話,為難地道:“聽王府裏來的人說,是段太醫生病了,那個王爺也生病了,好像什麽舊疾複發,這才要讓你過去呢!”
繡春怔了下。
這是怎麽回事?說段太醫生病了,還是可能的,畢竟他年老,最近天氣又冷。但那個魏王,他湊什麽熱鬧?從前些時日的理療過程來看,除非是他自己*****故意光著 在雪地裏凍,否則無論如何也不會到舊疾複發的地步。
“你真的不去?那我就說你也生病了!”
巧兒對繡春是無條件服從,聽裏頭半晌沒什麽動靜了,決定就這樣去回話,剛轉身,卻聽見身後門吱呀一聲,回頭,見繡春已經裹著棉被站在門後了。
“說我收拾好就去。”
她沒好氣地道了一聲,再度關上了門。
……
蕭琅做事效率向來很高,也是個很能控製自己的人。用顧命大臣歐陽善的話來評價,“整肅政務果決。每有書簡必看。一目十行,一絲不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兩天,他發現自己仿佛有些不對勁了。他竟無法像從前那樣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需要的地方。原本一個時辰便能結束的事,現在往往會因為走神而遲遲不決。次數多了,旁人雖還沒覺察,他自己卻難免生出一絲鬱躁之感。最後他把這一切都歸於自己身體病痛的困擾,這才覺得舒坦了些。仿佛終於找到了問題的源頭。隻要能克服病痛帶給自己的困擾,他相信一切很快就會恢複原樣,而這對於他來說,應該不是件難事。
是的,數日前他下了趟冰冷徹骨的寒水,之後未來得及及時更衣,這兩天,後遺症便毫不客氣地上門拜訪了。這再一次提醒他,自己如今的這副身體,確實是脆若琉璃,一碰就碎。對此雖然早已習慣,但這樣輕而易舉地便再次發病了,難免還是讓他略微傷感。這一天,他便是在極力壓製 痛楚的過程中渡過的,以致於方才在紫光閣裏,連歐陽善也看出了他的不對勁,詢問他是否身體不適——當時,舊疾處那種熟悉的如萬蟻齊噬般的難言痛楚已經令他後背貼滿冷汗,臉色也微微泛白。但出於習慣,他並未停下手上的筆,隻抬頭笑了下,道了聲“無事。”
片刻前,其餘人都已經先行離去,蕭琅其實也無事了。但他並未與他們一道走,而是獨坐在人散後便隻剩靜闃空曠的紫光閣裏,直到華燈初上,這才雙手扶著桌案,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的腳步有些遲緩,身形也略僵硬,但仍可以自己走路。隻要還能走,他便想自己走——這種對旁人來說如同呼吸一般簡單的腳踏實地,於他,往後可能隻會成為一種追憶了。
天空仍飄著微雪,片片如羽。皇宮裏瓊樓玉宇。蕭琅緩緩行在雪白的禦道之上。四周寂靜一片。耳邊隻有自己與身後隨行宮人腳上靴履踏破積雪而發出的輕微咯吱聲。蒙蒙的雪沾到了他的眉骨處,因了他的體溫瞬間消融,帶給他的那種冰涼之意,卻讓他輕而易舉地又想起了數日前發生的那件事。
即便到了這一刻,他還是無法準確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當那片被碧草色的 青綢緊緊裹覆的雪脯躍入他眼簾的時候,他隻知道自己頭腦瞬間空白了。
她的肢體被裹得很緊,緊得讓他見了幾乎都覺不忍。可是就在這樣的束縛之下,青春的誘惑還在倔強地綻放。青綢的上緣之處,露出了與男人身體迥然相異的丘隆線條。這讓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
當時他回過了神,看到她將醒,幾乎是下意識地,飛快便將她衣襟掩回整理好,然後迅速出去,喚了蘭台的兩個宮女進去服侍她。倘若,她能如他預料的那樣很快醒來,他想她應該會繼續將自己的真實身份隱瞞下去的。雖然他也覺得自己很想知道她為什麽要以男子麵目示人,但既然這樣做了,想來總有她不欲人知的緣由。所以他無意揭穿她。至於為什麽不想讓她知道是自己救了她,老實說,這事即便已經過去了數日,他自己也還是不清楚。或許,隻能用當時自己的下意識決定來解釋了。
這兩天,他確實一直在遭受來自於這件事的折磨。因為下水,他的舊疾再度發作,時時痛楚。但是奇怪的是,他不但絲毫沒有悔意,每當邊上的人滔滔議事,他開始走神,思緒飄到了那件事上的時候,他的心底裏甚至偶爾會悄悄生出一絲歡喜。
隻有他知道,她原來是個女嬌娥。就仿佛與她分享了這個旁人無從知道的秘密。這種感覺……
他慢慢走著,不由自主在腦海裏輕輕描繪著那雙曾讓他在夢裏也困擾不已的漂亮眼睛。這一刻,連身上的那種痛楚感似乎也減輕了不少。
“哎喲世子,您快回去吧!這天都要黑透了,再不回,太皇太後要責罰老奴了!您慢些跑!當心跌跤了!”
側旁禦道邊的一處湖山側,傳來一陣話聲。隨即“啪”一下,一個雪團砸到了蕭琅的氅袍末端,雪末四濺,散落到了他的靴上。
肇事的人原本以為是旁人,這才順手拿了手中方才捏的雪團砸著玩。等看清來人,臉色一變,慌忙轉身要跑,蕭琅臉色已經一沉,喝道:“你給我過來!”
蕭羚兒停住了腳步,磨磨蹭蹭地到了他近前,叫了聲“三皇叔”後,隨即飛快地道:“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我這兩天真的沒再找他的事了!我一看見他,自己先就走了!你不信問小六!”
蕭琅哼了聲,“心胸狹隘,睚眥必報,背後算計,推人下水,你當男子漢大丈夫這麽容易做?”
蕭羚兒臉一下漲得通紅,“那個人有多討厭你不知道!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那天隻是想教訓他一下而已,沒想淹死他。等他在求饒了,我自然就會叫人把他撈上來……”
蕭琅打斷了他的話,神色嚴厲。
“這樣寒冬落水,你自己試試看!羚兒,叔父應了你的求,不把這件事告訴你父王。隻是你這性子,再不改掉,真想讓人人都對你繞道而行?”
“三皇叔,你護著外人,你不相信我!”蕭羚兒的一張臉蛋映了雪光,白得有些異常,眼睛裏忽然彌出了一絲悲傷,“我知道我父王不喜歡我,你也一樣!你們都一樣!”
“我也不稀罕你幫我隱瞞了!你愛說就去說!隨你的便!”
他最後嚷了一句,頓了下腳,扭頭便跑。
隨行的宮人惶恐地看了眼蕭琅,慌忙追了上去。
蕭琅目送前頭那個小小背影飛快消失,搖了搖頭。忽然膝部又傳來一陣刺痛感,幾乎有些站立不穩,他略皺了下眉,彎腰下去,伸手握住了刺痛之處,等漸漸有些緩下去了,複又起身,繼續往宮門方向而去。
他回王府的時候,比昨日要早些。映入眼簾的迂廊闊宇,飛簷翹角,被雪夜勾勒出無盡的沉寂與空寥。
方姑姑一直在等他,看到他時,飛快迎了上來,扶住了他的臂膀,心疼地道:“快些進去吧。你都這樣了,我叫你今日別去了,你偏不聽。那些事再重要,也比不過自己身體……”
方姑姑熟悉的抱怨聲入了他耳,驅散了他先前生出的那種空寂感。他笑了下,任她扶著,甚至仿佛有些撒嬌般地微微靠在她身上,並肩一道往裏而去。
“對了,段太醫今早打發了人來,說昨晚上不慎染了風寒,我便讓他歇了不用來。改叫金藥堂的董秀。人已經來了,此刻正在禊賞堂等著呢。”
蕭琅腳步停了下來。
方姑姑看他一眼,見他麵露異色,也辨不出是什麽情緒,便道:“這董秀我瞧著比那段太醫更好,做事也更細心。且你從前回京路上犯病時,不正是他給你止住的痛嗎?這回再叫他來,最適合不過了。”
蕭琅回過了神,繼續往前行去。
他的腳步看起來,比先前邁得更穩重。隻是胸膛裏那塊看不見的拳頭大地方,此刻卻忽然加快了些跳動的頻率。
禊賞堂就在前頭了,折過這道廊子就是。他已經看到裏頭透出的昏黃燈光。他忍不住想象著她此刻正安靜坐在裏頭等自己時的那種模樣,心口處更是莫名緊結。
“怎麽了?”身側的方姑姑覺察到了他的異樣,看了他一眼。
他沒應聲,隻是朝她笑了下,暗自長籲出口氣,抬腿邁入了門檻。
……
繡春先前到了,在這個老地方已經坐等了片刻。
從前,她完全可以心平靜地地等著此間主人的回來。即便有時因了等待過久而生出不滿,也很快就能調整好自己的情緒。但是今晚上,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對勁。過來後,聽完方姑姑的解釋,麵上自然客客氣氣,表示她十分樂意再度為殿下效勞,心裏的那股憋悶卻一直難消。尤其是這麽坐著,坐久了,原本已經有些消下去的腰腹酸痛感又升了出來,心情更是惡劣。方才起身,慢慢溜達的時候,看見書架上擺著的整整齊齊的書,甚至生出了一種想要故意打亂排列的念頭。對於有強迫症的人來說,哪怕並不嚴重,隻要破壞他習以為常的秩序,也絕對會讓他很不痛快。隻是怕殃及無辜侍女,後來這才忍了下去。
他似乎回來了,她已經聽到了方姑姑說話的聲音。她長長吸了口氣,告誡自己要壓下各種不滿,把他當成病人看待。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終於起身,到了門口迎接。
他進來了,蟹青狐氅,肩膀和發頂落了一層微雪。抬步跨過門檻的時候,她立刻敏銳地注意到了他做這動作時的勉強——正常人不會這麽遲緩僵硬,而他,顯然在極力控製著自己的軀體動作。
這個人到底幹了什麽,竟會又導致舊疾複發,讓林奇,還有自己先前的努力付出都成了無用功?到位的推拿,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她一開始的時候,兩邊胳膊接連酸了好些天,後來習慣了,才漸漸好了。
這個人,他向來就是這樣漠視別人對他的侍奉和付出,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她愈發不滿了,卻強忍住,臉上擠出一絲笑,朝他見禮:“殿下回來了?”
很好,她這樣向他主動示好的舉動,並未得到他任何善意的回應。
她看到他不過應聲掃過來一眼,仿似仍沾了些雪意的目光在自己臉上飛快掠過,略微點了下頭表示他看到她的存在了,隨即便側了臉去,讓侍女蘭芝脫去他的外衣。
繡春麵上仍帶著笑。最後目送他去更衣的背影時,心裏已經把這個魏王殿下來回憤憤碾壓了好幾趟。
第31章
蕭琅回來了。
禊賞堂裏暖氣很足。所以外頭雖寒氣逼人,他進來時,解去外頭隨意披著的氅衣後,裏頭也就不過內外兩層而已。月白緞裏,石青外袍。隻是繡春注意到,他這一回竟不似從前那樣,鬆鬆垮垮隨意而來,而是右袵擐帶,竟穿戴得整整齊齊,倘若此時腳上再多一雙靴的話,簡直便似要出門一般了。
她立在一邊,看著他入了屋,便徑直往那張已經鋪了層短絨裘墊的貴妃榻去,到了近前,脫鞋坐了上去。侍女蘭芝忙過來,彎腰下去要替他卷褲腿,他飛快看了眼麵無表情的繡春,避開了她的手,低聲道了句“我自己來”,便俯身下去,自己卷了,然後躺了下去,又順手 本書,翻到了上次看到的地方。
一切都和從前差不多。但是倘若繡春再留意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其實又有些不同。隻是現在她確實沒心思多想別的。尤其是,當她到了他身邊,看清他雙膝的情況之後,一時什麽都拋在了腦後,隻覺氣惱無比。
先前她憑他走路時的那種僵硬和小心,便推測他的情況不會好到哪裏去。果然,此刻不但證實了她的猜測,甚至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
經過前段時間的調理,他的膝處肌筋早已經消腫,若非已經無法改變的骨造微微變形,看起來就與正常人差不多了。但是現在,映入她眼簾的這一雙膝蓋卻又紅又腫,不必伸手碰觸,也能知道積液已經再度充滿了腔窩。
蕭琅視線越過手上書卷的上緣,偷偷看了眼她的臉色,見她那雙像用上好絨緞剪出的眉皺了起來,目光盯著自己的腿,不快之色盡顯無餘,忽然竟微微緊張了下,仿佛自己小時候做錯了事,即將要被母妃責備時的那種感覺。
他不動聲色地把手上的書稍稍舉得高了些,這樣正好可以擋住她看過來的視線。隻是手剛一動,一陣鑽心的疼便從膝處猝不及防地傳了過來,他嘶了一聲,放下書一看,她已經微微俯身下來,手正按在了上頭。
她瞟了他一眼。改食指中指並攏, 兩側紅腫的部位,立刻深深陷成一個指窩。鬆手,片刻之後,那指窩還未恢複原狀,仍留一個淺淺的坑。
她的眉皺得更緊,手穿到他的腿下,托在了他的膕窩處,道:“試著抬腿,到你能抬起來的最大程度。”
蕭琅不敢怠慢,忙放下書,照她的指令抬腿。
實情是,在現在坐臥著的情況下,因為牽引的疼痛,他幾乎已經不能伸直腿了。
他咬牙努力了片刻,覺到已經到了自己的極限,卻想抬得更高一些,還在用力時,聽見她冷冷道:“行了,放下來吧。沒叫你抬過頭頂。”
他有些尷尬。慢慢放下了腿。
“疼嗎?”
忽然,他聽見她又問自己。
“不疼!”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立刻這樣回答。話說完了,抬眼,正見到她斜睨著自己,靈動如水晶的一雙明眸裏,帶了掩飾不住的譏嘲之意,一怔,終於訕訕地摸了下自己的頭,改口:“是有點疼。”
繡春的口氣這才緩了些,道:“魏王殿下,我問你話,是要聽你說實話,好知道你的真實感受。這樣有助於我判斷你的病情。並不是要你逞英雄。”
蕭琅望著她的眼睛,這回終於老老實實地道:“是很疼。你沒碰的時候,就疼。你一碰,更像有針在密刺。”
她唔了聲:“你這個樣子,隻能像前次一樣,先給你止痛了。”命他躺好, 放直,往他小腿下墊了個半尺高的墊,好抬高他的腿,然後自己去洗手,取了自己帶來的針包,到了他身邊,像前次在新平驛站裏那樣做過的那樣,一邊給他認穴紮針,一邊問道:“怎麽回事,你的腿?原先不是已經好多了嗎?”
她問完,半晌沒聽他回答,便抬眼望向他。
蕭琅接收到了她目光裏的質疑和不滿。想了下,一本正經道:“是這樣的,數日前一晚,我睡覺時,踢掉了被,正好屋裏的爐火滅了,我睡前又忘了關窗,那晚上風也大,次日早才被凍醒。大約便是這樣凍壞了……”
繡春又是意外,又是惱怒。
這什麽人啊,年紀一把了,睡個覺居然也睡成這副德行!
“殿下!”她強忍住想掐他的衝動,喉嚨裏出來的聲音都有些發僵了,“所謂養病,靠醫三分,靠己七分,這道理你應該知道的吧?我雖然是你的醫生,但我不可能一天到晚十二個時辰都跟在你後頭伺候你,還要提防你睡覺踢被子!我們當醫生的,白費力氣倒無所謂。可你知道像你這樣的毛病,每發作一次便境況愈下。這次就算止住了痛,也慢慢消了腫,但每次造成的內在損傷卻都是無法彌補的!你到底還要不要你的兩條腿?”
她說到最後,口氣裏已經帶了嗬斥般的嚴厲。聽得邊上侍女兩眼發直,麵現微微惶恐之色。
殿下就算犯了再大的錯,那也不能被人這樣拎著當小孩一樣地教訓哪!這個董秀,也太過僭越了。
隻是更叫侍女們兩眼發直的事還在後頭。她們眼中那位高貴不可侵犯的魏王殿下,現在卻一語不發地任由她教訓,甚至,要是她們沒看錯的話,他的表情還帶了些笑意?
“你笑什麽?我說錯了?”
繡春也發現了他的不對勁,住了口,不快地問道。
蕭琅一怔,笑意頓消,摸了下自己的臉:“我沒笑。”
繡春哼了聲,不再理他,隻是低頭下去,仔細地繼續自己手上的薑艾炙。
隨了她的動作,雙膝處,一種微微酸麻的溫熱感漸漸取代先前的針刺痛感,蕭琅籲出口氣,望向她,誠懇地道:“你方才的話說得都很對。我以後一定會更加注意的。”
繡春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隨即垂眸,繼續自己的事。
大約兩刻鍾後,她收針去灸,往手心塗抹了藥膏,均勻抹在他的膝蓋和後膕窩處,手法輕柔,口中道:“你這裏紅腫很是嚴重,暫時不能再推拿上藥。除了吃藥,白天自己記得擦這藥膏,早晚各一次。要等消腫了,才能繼續。”說罷直起了腰。
蕭琅以為她這樣便結束了今晚的治療,慢慢坐起了身,默默望了她一眼。不想她說完那話,看了一眼自己的腳,想了下,又道:“你的膝處雖然暫時止住了痛,但好起來是個漸進過程,晚上說不定還會犯疼。膝處雖不能推拿,但我可以替你推下腳底和近旁穴位,舒筋活脈,好促進血液流動,這樣晚上睡覺時,你可能感覺更舒服些。”
她改坐到了他的榻尾,用侍女遞過的溫熱濕巾擦拭過他的雙腳後,一手托住他的腳,另一手,在他腳底板開始 起來。
他覺得非常舒適。她的手就像帶了魔力,隨了點點壓壓,一陣酸麻感漸漸從腳底蔓延開來,往上爬滿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睛雖然還盯著手中的書卷,那一列列的黑字到底說什麽,卻完全沒了概念。所有的注意力隻停在了那雙在他腳底忙碌著的手上。
他舒服地幾乎就想這樣閉目睡過去了。
那雙手開始漸漸往上,繼續撫 他的腿。這一次,他覺到自己四肢百骸的每一個毛孔隨了她的碰觸仿似都舒張了開了,在盡情呼吸,整個人甚至起了微微的戰栗。
他不愛與人有過多肌體相觸,能避則避。但是來自於她這雙手的碰觸,他卻一直不覺抵觸,現在……甚至是喜歡。
所謂的 ,大約也不過如此吧?
不知何時起,他的視線已從書卷上挪到了那雙遊移在他腿上的手上,慢慢往上,掠過她胸前時,不受控製般地停留了片刻,最後,停駐在了她的臉上。
她正低頭,專注而認真,所以並沒覺察到來自於他的 。
她的臉龐白皙而秀美。這樣的一張臉,從前他怎麽居然就一直被騙過去了,真的以為她是男子?
他怔怔地望著,看得有些出神。又注意到她的兩頰泛出了紅暈,不知道是因為費力,還是屋裏太熱的緣故,額頭鼻尖沁出了細細的一層汗。
他覺得心疼了。正想開口叫她停住了,她卻像是覺察到了他的 ,驀然抬眼看向了他。他的心咯噔一跳,忙若無其事般地挪開了視線。
繡春自然不知道對麵這男人此刻的種種心思,抬眼之時,見他目光正落在自己側旁的那隻洗手盆上,也沒在意。低頭繼續。
屋裏很熱,她手上的活也需費些力氣,到了最後,後背不但開始有出汗感,腰腹處也因了一直躬身的緣故,墜漲感愈甚。自覺有些堅持不住了,再最後推了數下,口中道:“今晚就這樣吧……”
她剛直起了腰,話還沒說完,忽然覺到身下一陣波濤洶湧而出,小腹處隨之一陣抽痛,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提住了筋,腰便一下軟了下去,抱住肚子,整個人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蕭琅見她驀得捂住肚子蹲了下去,唇色突然泛白,被嚇了一跳,不知道她怎的好好便成了這樣,急忙下了榻,傾身問道:“你怎麽了?”
繡春又是尷尬,又是疼,見他湊了過來靠得很近,幾乎能聞到他身上的那種氣息了,急忙搖頭避開:“我沒事,等下就好,你別管。”
蕭琅見她說著話時,額頭汗滴不住滾滾落下,顯見是疼出來的冷汗,一時情急,哪裏還聽她的,一把抱了她起來便放坐到了那張貴妃榻上。
第32章
繡春被蕭琅抱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呆掉了。
不是她故意把人想歪,而是他的這個舉動,實在是太過曖昧了。
想象一下,一個男人肚子痛蹲在地上,另一個男人不顧自己那兩條剛剛接受完醫治的老寒腿,用這種公主抱的方式毅然抱起了對方,然後小心翼翼嗬護無比地放在了榻上……
不止繡春被嚇住,邊上侍女們的眼睛也瞪大了,一臉的難以置信。
侍女們都知道魏王有潔癖,不喜旁人靠近,王妃之位至今空懸。他回來後的這些時日,在王府裏,日常近身的服侍之事也隻由方姑姑和已經配了人的蘭芝來做,平日對侍女們雖不刻意擺架子,卻絕對疏離。從前她們暗中猜疑過各種緣由。隻是殿下生得太過風光霽月,又清貴逼人,誰也壓根沒往那上頭想去。難道……
難道他竟真的有那斷袖之癖?看這架勢,比之哀帝董賢,絲毫不遜啊!
……
繡春坐在了那張鋪著 裘墊的貴妃榻上,定定望著正俯身下來關切看著自己的魏王殿下。
這個蕭琅,生就了一張美男子的臉,這毫無疑問。但這一刻,她卻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那個長公主府的世子李長纓。
斷袖!分桃!男男愛好!
他們兩個都是!隻不過,一個走的是霸王硬上弓的粗豪路線,一個卻是不動聲色的迂回戰術。相比而言,反是這種心機深沉屬性的人更加可怕!叫人防不勝防!
怪不得,以他這樣貴重的身份,一把年紀了還沒女人——連娶個女人用來遮掩下自己的性向都不願,可見嚴重到何等的地步。又怪不得,他怎麽從一開始就對自己表現得這麽紆尊降貴,甚至,方才被自己那樣啪啪啪的教訓,他不不生氣,反而還露出那種詭異的笑。還有!自己替他捏腳的時候,一直覺得他仿佛在看自己,等抬頭,發現他又在看自己邊上的那個洗手盆。當時還以為是自己多心。現在想想……洗手盆有什麽可看的?
繡春毛骨悚然,連肚子痛也顧不得了,猛地往後仰過身子,與他拉開些距離,擺手道:“殿下,我沒事,真的沒事!”話剛說完,卻因了極度的緊張,小腹再一抽,又是一陣潮湧,瞬間隻覺 一片潮熱 。臉色再次大變。
現如今女人對付月事,都是自己縫一條帶子。窮人家填草木灰,富貴人家塞錦棉。繡春自己也縫了幾條加寬的,中間填棉花充用。以前量多時,偶也有外漏,但不至於特別嚴重,基本能頂用。這一次卻慘了。今天本是第一天,以為應該沒多少,填入的棉花並不多,卻不想竟會如此泛濫成災,那麽點棉花,根本就擋不住洶湧來襲的波濤。
她低頭,看了眼身下坐著的那張短絨裘皮墊,白色,純白色的……
她已經能感覺到潮濕正在滲透出去,迅速蔓延了開來。毫無疑問,自己 下麵,此刻一定一片狼藉了。
她的臉色愈發難看,一陣紅一陣白,木頭一樣地坐著,絲毫不敢動彈。
蕭琅見她一動不動,額頭更是冷汗不斷,更加擔心了。
“快把方姑姑叫來!”
他喊了一聲。話聲剛落,方姑姑恰進來了,一眼看到繡春竟坐到了貴妃榻上,魏王卻立她邊上,兩人竟換了位,有些驚訝。隻是她素來持重,也未表現得大驚小怪,隻是往近前去。蕭琅回頭,如遇救星,急忙道:“姑姑,你來得正好!她忽然腹痛得厲害,去叫個禦醫來看看!”
繡春看到方姑姑來了,更是無地自容。
這個和魏王有特殊關係的老宮女,除了之前那次送她出去時,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地打探了那麽幾句話後,之便一直尋常待她,既不倨傲,也沒親近。隻是這會兒,要是讓她看到自己 下麵的慘烈之狀……
她知道到了這會兒,自己還這樣粘在魏王專用的這張貴妃榻上不起來,已經是極大的僭越。隻是……
她實在是起不來!
“不必了,我真的沒什麽大事!”
她硬著頭皮,迎上方姑姑投來的驚疑目光,勉強解釋道:“我方才擔心殿下夜間會因疼痛睡不好覺,故又替他推了好些腳上穴位。今*****時,人其實原本也不適,路上吹了風,加上方才用力過度,這才勾出了頭暈腹痛的老毛病,有些站不住腳,隻能先這樣坐著,望殿下和姑姑恕我無禮……”
這是什麽爛借口……
她自己都越說越覺不對,聲音漸漸小了下來。蕭琅卻絲毫不疑,手背輕擊了下另手的掌心,歉然道:“沒事!你坐著別起來!你人既不舒服,怎麽不早說?原本就不該讓你冒著風雪來的。都怪我不好。”
方姑姑瞟了眼蕭琅。
這孩子,今晚太過反常了。他雖以謙遜而被人稱道,但對著個外人,卻也決不至於親善到這樣的地步……
她再把目光轉向仍坐在貴妃榻上的那個董秀。見她垂手垂腳僵硬坐著,臉色微微泛白,瞧著竟真的沒起來的打算了。略微皺了下眉,靠近了過去,到了繡春跟前站定,問道:“董先生,你真的沒事?若實在不舒服,我打發人去請禦醫。”
“真的沒事!我再坐坐就好了!”繡春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她說話的時候,微微動了□體,方姑姑忽然聞到了一絲異味。雖然那氣味很淡,但她還是捕捉到了。目光略微一動,仿佛明白了什麽。壓住心中隨之而起的訝異,再仔細端詳這個少年。
原來自己先前的疑慮沒錯,她竟真的是個女子。
她忍不住,再次看了眼蕭琅。見他目光此刻還落在這個董秀的身上,神情裏帶了掩飾不住的關切之意。
繡春此時卻哪裏有心思去猜對麵那倆人在想什麽,現在就像被架在了火爐上烤,從頭到腳沒一處舒坦的地方。
怎麽辦才好?身下的這張裘毯一定已經被弄髒了。到底該怎樣,她今晚上才能起身走出這座王府?
一陣沉默之後,她終於想出了個應對的主意。雖然很爛,很爛……但總比她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露餡出醜要好。
“殿下,姑姑,”她定了下心神,抬臉看向他二人,“我該走了。”
蕭琅立刻道:“你若還不舒服,今晚可以留下的。”
方姑姑再看他一眼,沒有出聲。
“多謝殿下,但我還是回去的好。隻是我來時,便覺著衣服穿少了,有些冷……”
“去拿件厚的裘氅過來!”
蕭琅知道她不願留下,也不勉強,回頭吩咐侍女。
侍女應了聲,正要出去,繡春阻攔道:“不必了!其實……”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下的這張裘毯,實在沒勇氣望著對麵人的目光說出下麵的話,垂下眼皮,一咬牙道:“這張毯子就不錯,瞧著挺暖和的。要是殿下準許,我在路上用這毯子就蓋一下就行了,下次過來時帶回來……”
蕭琅愣住了,侍女們以為聽錯了,方姑姑若有所悟,憋笑憋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她對這個一直以男兒麵目示人的女孩印象不錯。見她落入這樣的尷尬境地,原本正想找個借口,把蕭琅和侍女們都打發出去,自己幫她解下圍,沒想到還沒等自己開口,她竟想出了這樣的應對招數……虧她想得出來。
蕭琅疑惑不已,忍不住看了眼她身下的那張裘毯。這是怕他冬日裏躺上去涼,所以特意鋪在榻上充當墊褥用的。毯子無需多說,自然是上好的白裘毯,隻是……
“你真的要這張毯子?不需要衣服?”
他遲疑了下,和她確認。
“是。”
繡春也沒轍的了,這一次,幹脆抬起頭,望著他痛快地應道。
就算被當成怪人,也比站起來讓人家看到那慘烈一幕為好。
蕭琅看了眼一邊一直默不作聲的方姑姑,搓了下自己的手,點頭道:“那……也行,你帶了去就是。”
繡春鬆了口氣,急忙道謝,當著眾人的眼睛,伸手過去把裘毯兩邊卷了過來,順勢包覆在自己身上,緊緊裹住了。知道險情解除,這才慢慢站起了身,自我解嘲般地補了一句:“天氣真的好冷,在這屋裏也覺得冷。保養身子是重中之重。殿下你在屋裏也要注意保暖,不好總穿得這麽少。”
蕭琅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略顯單薄的衣裳,呃了聲,點頭稱是。
方姑姑忍住笑,忙叫侍女幫著收拾了繡春的東西,又吩咐人備車。
繡春知道自己裹著毯子的模樣怪異至極,此刻卻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匆匆轉身而去。
深深的王府,斷袖的魏王……這地方,倘若可以,往後她真是一步也不想再入了!
……
方姑姑回來,看見蕭琅還未回臥房,手上握了本書,正獨自靠坐在那張已經光禿禿的貴妃榻上,隻是目光似乎有些出神,便過去道:“下頭墊子沒了,小心受涼。叫人換一張鋪上去。還有,不早了,好去歇了。”
蕭琅回過了神,略微一笑,放下了書,慢慢起身。
方姑姑送他到了臥室安頓好,蘭芝送了藥來。看他喝了下去後,見他靠在那裏,麵上似乎還餘了笑意,想了下,便坐到了他近旁,道:“這個董秀,殿下頗喜歡她?”
繡春人雖走了,蕭琅卻一直還在回味今晚與她相處時的種種,隻覺她怎麽樣都是好。連最後不要衣服偏看中那張毯子的舉動,當時雖稍覺怪異,但此刻回想起來,也成了率性的體現。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女孩子……
他正這麽感歎著,冷不丁聽到方姑姑來了這麽一句,頓時清醒了過來,意識到她現在在外人眼裏還是男子,自己何來所謂的“喜歡”?忙搖頭,待要否認時,卻見方姑姑已經笑了起來,神情裏似乎帶了些意味,一時不解。
“姑姑,你……”
“殿下,我跟你說吧,她其實是女子。”
蕭琅自然已經早一步知道了這事,但此刻這話從方姑姑嘴裏出來,他還是略微驚訝,遲疑了下,問道:“姑姑是怎麽知道的?”
“我一早就覺得她有些怪,仿佛不大像男人。先前也試探過一回,她推掩過去。我怕她另有目的,著人去金藥堂悄悄打聽了下,覺著對殿下應沒什麽不利,也就作罷了。隻是方才……”
提到方才,連她這樣素來端莊的人,也是實在撐不住,笑了出來,“方才我才真的確定了,她確實就是女子。”她看了眼蕭琅,“瞧你樣子,莫非早也知道了?”
蕭琅不欲讓她知道那日在皇宮裏的事,咳了聲。
方姑姑見他不說,便也作罷,隻低聲道:“她其實根本不是什麽老毛病。想是來了月事,方才把那張毯子弄髒了,怕被咱們看見了,這才死活不肯起身的,最後還包了毯子帶走……”
蕭琅被她提醒,這才終於恍然大悟。想到先前那一幕,這一刻,心底裏忽然又是憐惜,又覺有幾分尷尬,默不作聲。
方姑姑瞥他一眼,問道:“你跟姑姑說實話,你是不是頗喜歡她?”
蕭琅隻是略微揚了下眉,沒應聲。
方姑姑搖了搖頭,低聲道:“殿下,你年歲實在不小了,我知道你,所以從前一直也沒催逼你。從前你在靈州如何,我手沒那麽長也探不到。隻是如今你回了京,身邊雖有我們伺候著,但有些事總是顧及不到的。要有個貼身人照料才好。我瞧這個董秀就不錯。生得好,有福相,做事穩重,又懂醫術。真真是再合你不過了。倘若你對她也有意的話,我再去探下她的底細。若沒問題,把她收了,往後便叫她留在你的身邊,做個侍妾也好,你覺著如何?”
第33章
方姑姑說完,見他目露微訝之色,似乎是意外於自己的那一番話,便道:“殿下難道覺得她不合心意?”
蕭琅略微一笑,神情裏帶了一絲不置可否的味道。
方姑姑白他一眼:“你什麽都好,就是這悶葫蘆性子不好。我跟你說,倘若你想要她,開口便是。她如今雖扮成男子,但想來與陳家有莫大關係。隻要咱們開口了,對方沒有不應的道理。二八的女兒不愁嫁。你磨磨蹭蹭的,萬一被人捷足先登先求去了,到時候咱們再以勢壓人,也是不妥……”
蕭琅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話,搖頭笑道:“姑姑,我與她認識不過數月而已。即便我有心,她未必與我一樣。如今就說這種事,為之過早了。以後再說吧。”
方姑姑不以為然道:“她能得你青眼,侍奉在你身側,那是前輩子修來的福分。她怎麽就無心了?再說了,等成了你的人,自然就死心塌地了。”
蕭琅嗬嗬笑了下,起身送她,“姑姑也早些去安歇了吧。累了一天。”
方姑姑知道他沒聽見去,歎了聲。蕭琅目送她離去後,晚上發生的一幕幕慢慢地再次浮現在了他眼前。
毫無疑問,她是一個非常好的醫生,對他這個病人盡心盡力,甚至……連她自己身子不適的這日子裏,還這樣費力地替他做額外的輔助治療,就是為了讓他“晚上睡覺的時候,感覺更舒服些”。
這是她當時說的原話。
他閉上眼睛,反複回憶著她當時說這句話時的神情,緩緩地,心裏湧出了一股泉流般的淡淡喜悅和幸福感。腳底心到此刻,仿佛還停留著那雙柔荑不經意撫觸而過時帶給他的那種瘙癢感……
他的膝處此刻其實還是略帶了些酸脹。但他感覺很好。渾身上下,真的沒一個地方不舒服……
隻是,她對他做的這一切,應該都僅僅隻是出於醫者的立場吧?就像林奇、段太醫他們對他做過的那樣,他們都是醫生。
方才的那絲甜蜜感漸漸地消退了。
有沒有可能,或者什麽時候,她為他再做這一切時,是出於她對自己的關心,而不僅僅隻是醫生的責任?
心似乎微微地有些亂了。
今晚上,可能不大容易睡得著覺了。
……
繡春裹著戰利品回陳家,猶是驚魂未定。在旁人詫異的目光中徑直回了房,閂門後攤開裘毯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純白的皮毛已經被沾染上了一片猩紅,心裏頓時暗暗叫苦。
真皮皮毛上有細小毛孔,被血跡汙染後吸收入裏,恐怕很難恢複原先的純白之色了。要是浸漬時間久了,更是深入其裏洗刷不掉。繡春連自己這個人都沒來得及收拾,先用水去洗那片印痕。忙活了半天,顏色好容易從猩紅變成了淡紅,但她卻更欲哭無淚了——那塊痕跡,原本還隻是半個手掌心大小,被她這樣使勁一折騰,現在已經暈成了一個手掌心。
最後她放棄了,心知再怎麽洗,想要讓這塊純白色的裘毯恢複如初,基本是不可能了。隻能找個借口先把這條裘毯給扣下,過兩天等老爺子回來,問問他有沒有。有的話,賠王府一條,沒的話……到時候再說吧。
……
繡春這一夜睡得也很差。除了來自於身體的不適,更多的,還是來自於接下來自己要如何麵對那個魏王的困擾和憂心。她細細回憶著先前與他的種種交集。至今還記得那一回,因了李長纓的事,自己向他解釋並請求原諒。他脫口第一句話就是“無妨”,第二句是“我不介意”。當時,她還頗為他的仗義和心胸寬廣小小感動了一把。現在想來,根本就不是那麽一回事!
以他膝處的情況,今天必定還是要去給他做針灸的。再難受別扭,熬一下也就過去了。問題是以後接下來的那種常規護理,該怎麽辦?
告訴他,自己其實是他不感興趣的女人?可是父親的事一天沒了,她就一天不能讓外人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原先,確實覺得這個魏王還算是個可以信托之人。現在既然知道了他對自己其實是另有所圖,可見也是個心機難測之輩,萬一他惱羞成怒了,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可見這一條路不通。
林奇?估計他最快也要明年春才能回。段太醫?他正生病。以他那種年紀,遇上這樣的嚴寒天氣,沒個十天半月別想恢複完全。至於另個傷了腿的太醫……
繡春眼前一亮,宛如抓到了根救命稻草。
怎麽就忘了他呢?離前次林奇提到他摔腿,過去已經有些時日了。說不定他已經好了。
第二天一早,繡春入宮去替太皇太後做例行針療,出來後便拐去了太醫院。果然找到了那位蔣太醫。五十多歲。恰幾天前已經回來了,今日正輪值。繡春大喜,細細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最後懇切地道:“蔣太醫,先前林大人本是屬意讓你代替他去給魏王殿下做護理治療的,說你是太醫院裏這方麵造詣最高的醫生。隻是當時恰好你腿腳不便,最後才落到我頭上。如今你回來了,我不敢班門弄斧,煩請蔣太醫接過這事才好。”
繡春如今也算太醫院裏的編外紅人了。蔣太醫被這個當紅炸子雞戴了高帽,心裏自然高興。加上魏王寬仁,又是監國親王,能替他做事,若是入了他眼,對自己總歸是有好處的,滿心樂意。麵上卻拈了下須,為難道:“隻怕殿下那裏不好說話……”
繡春早瞧出他的心思了,立刻道:“你放心。殿下那裏我代你去說。他一定會點頭。”
蔣太醫滿心歡喜,兩人便算說定了這事。
……
到了晚上,王府的車又來接了。繡春硬著頭皮上去。到了那邊,嚇了一跳。
她出入王府次數不算少了。從前每回,都是她苦苦等著魏王殿下,望眼欲穿。這一回,居然是尊貴的魏王殿下在等她!進去禊賞堂的時候,一眼便看到他正坐在那裏伏案疾書,邊上撂了些卷宗文件類的東西。聽到她進入的腳步聲,他抬頭,隨即擱筆,起身朝她點頭,微微一笑。
蕭琅這是替她考慮,所以今天白天特意把最重要的事處置完後便趕早回來了。想著她處理完自己的膝處後,也不必再像昨晚那樣做別的額外之事,讓她早些回去休息。隻是他這舉動落入繡春眼中,除了“反常則妖”,再無別的想頭,更添別扭。勉強回他一個禮。
蕭琅如常那樣上了貴妃榻。上頭已經另換了張褥墊。繡春飛快瞥他一眼,低聲道:“殿下,實在是抱歉,昨日那張毯子被我帶回去後,一不小心竟擦上了燈油,一時難洗幹淨。我再洗洗,要是實在弄不幹淨,我想法子另賠你一張新的。”
蕭琅聽她一開口便提那事,極力忍著不笑出來,嗯哼了聲,淡淡道:“無妨。你慢慢洗就是。不急。能洗幹淨最好。實在洗不幹淨也沒事,哪天順便帶回來就是。不必另賠了。”
繡春幹笑。看著他躺了下去。雙臂攤開交撐在後腦勺,一副悠閑的樣子。
她愈發覺得他怪異起來。壓下心裏的不安,淨手後如常替他針灸膝部,一針入犢鼻,抬眼,見他正盯著自己。二針入梁丘,抬眼,他還在看自己。三針過後,實在受不了了,停住手,臉上擠出絲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殿下,你怎麽不看書了?”
蕭琅如夢初醒般地哦了聲。隨即抬臂抽了本書,握在手上翻看起來。
繡春暗暗籲了口氣。
總算不用被他這樣盯著了。他再盯著不放,她難保不會抖手抖腳地紮錯針認錯穴。
她很快上完了針,得氣後,開始燃艾,以鞏固效果。
蕭琅不過隨意翻了幾下書,視線便情不自禁再次落到了她身上。
其實今晚她一過來,他便覺到她與往日有些不同。對著自己時,不但沒了昨晚那種占了理兒就抓住了趁勢教訓的氣勢,甚至似乎變成了誠惶誠恐般的畏懼——難道真的是因為弄髒了他的那張裘毯所致?他覺得不大可能。可是除了這個,他又實在想不出能有別的什麽理由,會讓她的態度一夜之間就來了個這樣巨大的改變。
對此他不解。且老實說,這種感覺也很不好。
他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試探著問道:“你今天怎麽了?”
繡春仿佛受了驚嚇,啊了聲,抬眼飛快看他一下,搖頭:“沒什麽。”
“你好像有點怕我?”
“怎麽可能!”她驚詫地睜大眼,加重語氣,補充了一句,“殿下這麽好的人!”
蕭琅沉默了下去。
他開始檢討自己剛才的說話語氣。剛才她解釋那條裘毯時,他一時沒忍住,稍稍逗弄了下她。會不會就壞在自己的那種態度上?
“那個……就你方才說的那條毯子,我是和你玩笑的。髒了就不要了,你不必再想那事了。”
主動提這事,他此刻其實還是有些尷尬。卻看著她,很是誠懇地這樣說道。
繡春聽他又說那毯子的事,頭垂得更低,含含糊糊道:“我盡量……賠你……”
蕭琅暗歎了口氣,決定不再提了。
……
繡春結束了針灸,最後往他雙膝處上了藥,以掌心輕輕 直至吸收,道了聲“好了”。
蕭琅坐起了身,望著她匆忙收拾東西的背影,隻覺時間飛逝過去一般,身下的褥墊仿佛還沒坐熱,她便要走了。他心裏有些淡淡的不舍。再一想,接下來她都還會再來的。一下又覺開朗了。
再過幾天,等她漸漸忘記了昨晚的尷尬場麵,對著自己時,應該就能恢複從前的樣子了。
“殿下,”繡春收好針包之後,轉身看向他,麵帶笑意,“有件事想跟您說下。林大人回鄉前,本是想讓蔣太醫接替他的。隻蔣太醫當時腿腳不便,這才由我暫代。如今蔣太醫回來了,於情於理,都該把這差事交還。所以明天起,便由蔣太醫接替我了。王府不必再派車來接。”
蕭琅怔住了,一時應不出話。
繡春察言觀色,見他似不大情願的樣子,便又道:“殿下放心,蔣太醫於此道十分精通,我遠不及他。他定會好生替殿下護理,好叫殿下早日恢複健康。”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蕭琅又怎會聽不出來?分明就是她不願再繼續為自己做事的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笑了起來。點頭道:“也好。那便換他來吧。這兩回,還有先前,辛苦你了。”
繡春唯恐他不答應。正眼巴巴等著他的這句話。現在終於聽到從他口中說出來了,如逢大赦。在他跟前雖不敢笑出來,隻眉梢眼底的喜色卻是遮也遮不住。
“多謝殿下。如此我便先走了。殿下往後要多保重 。”
她裝模作樣地道謝,拿了自己的東西,轉身便去。
蕭琅仍那樣坐在那張榻上,默默望著那個背影消失在自己視線中,出神了片刻,然後慢慢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等成了你的人,自然就死心塌地了。”
也不知怎的,這會兒,他忽然便想起了昨夜方姑姑說過的這話。
自然,以他的身份和秉性,絕不屑於強迫一個女人留在自己身邊。倘若他真的有心,他自然會想法子讓她死心塌地地留在自己身邊,成為他的女人。
現在,他是不是真的想讓她成為屬於自己的女人?
這一點很重要。
他需要好好想想……
第34章
暫且讓咱們的魏王殿下自管橫躺豎臥地去想個夠,再說回繡春。交代完事,出了王府,想到這麽順利就卸了差事,往後再不用去麵對那個人,心情頓時鬆快了許多。至於他的腿疾……
老實說,繡春自覺並不比太醫院裏的太醫們高明多少。目前也想不出有什麽可以徹底根治的法子。那位接替的蔣太醫,她相信他絕對隻會比自己更盡心盡力。所以自己也就不存在所謂中途棄病的醫德問題。這樣一想,她覺得更輕鬆了。
今晚因開始得早,結束得也早。此時才不過戌時多。但因了冬夜寒冷,大多數人此時都已回家鑽熱被窩,街麵上便黑沉沉靜悄悄的,除了偶有幾個縮著脖子還在路上趕的路人,便隻剩酒樓客棧的門裏仍透出燈火了。
馬車忽然減速,漸漸停了下來。繡春探頭出去詢問。那車把式已經下車,俯身下去在檢查了,歉然道:“怪道我聽它蹄聲不對,原是馬掌掉了一個。近旁沒幾步過去的街上便有家鐵匠鋪。董先生要是不急,可否容我先去把馬掌釘一下?很快便好。”
這車把式愛馬如命,舍不得讓馬光著蹄子在路上磨。繡春反正也無事,便點頭。車把式道了謝,牽著馬往邊上一條街拐去,果然沒多會兒就到了那家鐵匠鋪前。鐵匠還沒睡。與這車把式是老相識。開門見竟是王府的馬要釘腳掌,哪敢怠慢,忙點火幹活。
接送繡春的這輛馬車外麵看起來很是普通,裏頭布置卻很舒適。車廂裏還燃了炭爐,燒著上好的無煙銀炭,暖洋洋十分舒服。反正釘個馬掌很快,繡春便沒下去,隻在車裏等。隨手掀開窗簾子往外瞧了幾眼。見鐵匠鋪緊挨過去幾家,是個小酒館。門口透出昏黃的燈火,此時還沒打烊。
她看了幾眼,正要放下簾子,忽見裏頭出來個人。借了燈火,恰瞧見了那人的臉,是個二十多的年輕男人。他停在酒館門口,左右看了兩眼,便往東邁步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繡春乍一眼,便覺得這人有些眼熟。仿佛在哪裏看到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正使勁想著,酒館門口又出來了一個人。這個人穿得很是厚實,頭戴一頂狐皮帽,帽簷壓得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但繡春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竟是陳立仁!見他匆匆往自己這邊的方向走來,很快便從馬車旁過去了。
這個陳立仁,和前頭那個往相反方向去的人,雖一前一後出來,中間也隔了一會兒的空,但繡春憑了直覺,總覺得這倆人應是一塊的。隻是,前頭那個年輕男人,到底是誰?
她坐了回去,在腦海裏再度仔細回想。忽然,靈光一動,想了起來。
數月前,自己在北上途中新平鎮上偶遇了一個人,好像叫……季天鵬!
是那個季天鵬,沒錯!
但是,這兩個人,一個是百味堂的少當家,一個是金藥堂裏得勢的重要管事。同行冤家。誰都知道,金藥堂和百味堂兩家從來不來往。他們怎麽會在這個辰點,恰恰一齊出現在了這家不起眼的小酒館裏?
繡春的心怦怦直跳,手緊緊地捏在了一起,很快竟覺到了潮汗。
難道……
她費力地吞了口唾沫,長長呼吸了口氣,極力定下了心神。
……
馬掌很快便釘好了。車把式調轉方向,順利將繡春送回了陳家。繡春道過謝,看見邊上藥堂還沒打烊,想了下,便過去。孫興如今已經升為站櫃夥計,正與另幾個人一道忙著打烊。見她來了,忙打招呼。繡春一邊幫著收拾擺在外的藥材,一邊裝作無意地問道:“方才可瞧見過陳三爺?”
孫興應道:“三爺方才是恰來過,瞧著剛外麵回來,看了一圈,便走了。”
繡春嗯了聲,等打烊完畢,便從藥堂後頭過去,回到了自己住的屋。
次日傍晚,陳振回來了。
他這個年紀,身體又每況愈下,本來極少外出了。隻是這一回,定州那邊出了件事。年初時,最大的一間藥堂街對麵新開了家百味堂的鋪子。所售的普通成藥,無不比金藥堂便宜個兩成。比如藿香丸,金藥堂售十錢,則百味堂售賣八錢。諸如此類,均是如此。尋常買藥之人,自然趕著便宜的去。一年下來,金藥堂若非還有秘製藥丸撐著門麵,簡直是舉步維艱。管事叫苦不迭,數次來上京與陳振商議對策。
陳家藥鋪裏的成藥,貨真、價實。每年春秋兩季去祈州藥市采購原料時,向來隻取地道上等的藥材。買三七,要瓷實鐵骨,不要發泡鬆疏的。買地黃,要圓厚皮薄,切開油潤有光澤的。有時隻選取藥材販攤上最上麵幾層所謂的頭水兒貨。有回配烏雞白鳳丸,恰隻剩二十來隻純種烏雞,不夠一料所需的三十八隻。許瑞福聽了下頭管事的建議,便用帶雜毛的烏雞代替,覺著不過一次而已,想來無妨。藥都出來了,被陳振知道了,大怒,當即命人撤回已經送出的成藥全部銷毀,嚴厲責罰了許瑞福等人。自此眾人再不敢掉以輕心。
這樣製出來的藥,加上最低限度的利潤,價格自然不輕易打折扣。陳振不欲與對方鬥價,隻命那管事做好自己的事而已。不想數日前,兩家藥鋪的夥計卻因拉客起了衝突,大打出手,傷了對方的一個人。氣勢洶洶地告上了衙門。陳振得知消息,這才不顧年邁,親自趕過去處理,這才回來。
繡春等到了天黑,許久後,等人都陸續從北大屋裏出來散了,自己進去。看見祖父正坐在那裏,獨自對著一盞油燈出神,燈火裏照出他憔悴樣子,心裏忽然掠過一絲不忍。咳嗽了聲,向他問起定州那邊的事。
陳振道:“我托人在衙門裏走了關係,賠了些錢,已經沒事了。”
繡春點了下頭。照自己先前所想,把昨晚看到的一幕說了出來。
陳振起先有些驚訝。但很快,便哼了聲道:“你可知道,咱們陳家與季家的先祖,百年前本是同門師兄弟。後出來些事,季家先祖與咱們祖宗結怨,從那會兒開始,他家的人便憋著股氣要壓過咱們陳家。百味堂這兩年由季天鵬執掌,此人雖年輕,卻頗有手腕,又攀上了傅家的大樹,動作愈發多了。若非咱們金藥堂牌子硬,恐怕早落下風。他籠絡咱們的人,也不算奇怪。我隻是沒想到,這人竟是立仁……”
他沉默了下去。
“葛老爹南下,究竟怎麽樣了?我爹的事,該怎麽辦?都過去這麽久了!”
繡春打破了靜默,開口徑直問道。
陳振看她一眼,捏了下手骨,發出一串清脆的格格之聲。
“告訴你也無妨。快了。”
他招招手。繡春到他近前,聽他說了一遍,恍然,一直有些找不著著落的心這才放了下去,想了片刻,道:“我曉得了。等抓到凶手的那一天,血債定要血償!”
陳振微微歎息一聲。
繡春見他麵上露出疲乏之色,便道:“那你歇了吧。我先去了。”
陳振點了下頭。看著她轉身離去,忽然道:“你從前既與那個季天鵬見過一麵,他與陳立仁又有往來,你須得多加小心。去宮中時,我會多叫幾個人跟,別的地方,哪也不要去,前頭藥堂那裏,也不要露麵了。”
繡春點了下頭。
……
這一場祖孫敘話之後,很快便進入臘月。年年這時候,陳家都是忙碌異常。各地藥鋪的管事紛紛入京報賬。每天一撥撥的人,賬房裏燈火徹夜不息,門檻都要被踏平了。
人人都忙,繡春卻過得很是規律。除了每兩日入宮一次外,照陳振的吩咐,哪裏也不去,隻蹲在自己屋裏核校書稿,乏了,便去後頭炮藥房裏幫忙。每逢入宮,也是完事後便飛快離去。有幾次遠遠碰到了魏王,剛看到他的袍角,立馬便改道。實在避不開,也不過低眉斂目與宮人一道等在路邊,等他到近前,朝他見了禮後,低頭匆匆而過而已,壓根兒連對方的臉都沒瞧見過。
如此一晃眼,到了臘月的十五,這一天,陳家傳出了個重磅消息,說先前的訊息有誤。二爺雖沒了,他的女兒卻還活著。葛大友南下,已經尋到了她。確認無誤後,正帶了往上京來認親。因路上經過別地的藥鋪,有事耽擱了,為叫老太爺高興過年,特意先派快腳的先回京報訊。
此消息一出,沒半天便傳了個遍。說老太爺聽聞後,當即老淚縱橫,激動不已。陳家之人,上從姑太太一家,下到門房打雜,無不議論紛紛,猜測著這位唯一冠以陳姓的陳家孫女,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第35章
房裏門窗緊閉,風卻還從不知道哪裏的縫隙中絲絲地鑽進來,掠得桌上燈火一晃一晃,映得陳存合父子倆的臉也一明一暗。
“立仁,到底怎麽回事?剛前些天,你跟我說你得了那陳二爺女兒的下落,說已經病死了。如今怎的又傳來葛大友找著了她的消息?陳芳到底怎麽說的?”
陳存合向自己的兒子發問,眉頭緊皺。
這兩日,有關葛大友是如何找到老太爺孫女的一些細節也漸漸清晰了。據說,當初陳二爺意外身亡後,隻剩一個孤女。當地茶大戶蘇家因從前受過二爺的救治,憐惜她孤苦,便捎她坐船一道北上,好上京去投奔祖父認親。不想到了淮安後,她卻染上了重病,滯留在了那裏。葛大友得知了消息,找了過去,如今病好了,便帶她回京。
……
先前,葛大友派了心腹人陳芳外出去尋陳家二爺。做這事,自然是出於他的忠義之心。隻是當時,老爺子提及二爺便大發雷霆,所以他也是瞞著旁人的。恰卻被他的兒子葛春雷知道了這事。
陳立仁平日與葛春雷也有往來,一次喝酒時,得知了這消息。心中便有了算計。漸漸將陳芳拉攏過來,成了自己的人。杭州出事後,他便指使陳芳傳回了那個半真半假的消息。葛大友信以為真,報給了老太爺,這才有了後來的一連串事。等家裏紫雪丹的事過去,葛大友被老太爺親自派去南邊給二爺一家人收骨,陳存合父子倆合計一番過後,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在路上,有陳芳做內應,把向來礙事的葛大友也給解決了。不想出京後沒幾日,他便另帶人與陳芳等人分開了。陳芳急忙把消息遞給陳立仁,陳立仁派人追找他的去向,卻一直杳無音訊,心中不安,這才在半個月前,暗中尋了季天鵬請求幫助。沒想到,季天鵬那邊還沒新動靜,這頭卻已經傳來了這樣的消息。
聽到自己爹這樣發問,陳立仁的臉色也不大好,道:“我自打曉得二爺的那個女兒沒被火一並燒了後,也一直著人在打聽她的下落,防備她找過來。前些時日,得知她隨坐當地一戶蘇家人的船去了淮安,之後便斷了消息,再經多方打探,才知道在淮安時,染了場重病,已經死了。這才報給你的……”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猛地抬頭,看向了對麵的陳存合,神色略帶驚惶:“我知道了!莫非是她故意放出自己已死的消息來迷惑咱們?那場火後,就是她堅持報官,說有人縱火的。先前我曾去過他們家。當時雖沒遇到她,但她回來後,肯定知道我去過。說不定她已經懷疑上我了!倘若她沒死,又與葛大友碰上了頭。等她過來,在老頭子跟前一說,以老爺子的疑心,就算捉不到真憑實據,拿咱們無可奈何,但往後在這金藥堂裏,恐怕也就真的沒咱們的立足之地了!”
陳存合被兒子這樣一說,臉色也一下微變。躊躇道:“這怎麽辦?”
陳立仁沉吟片刻,眼中驀地掠過一絲暗影,低聲道:“做都做了,也不怕再多背負幾條人命。葛大友在一天,咱們父子就絆手絆腳一天。至於那個陳二爺的女兒,更是不能讓她見到老爺子的麵!”說罷附到陳存合耳邊,低聲說了些話。
……
自從得知葛大友找到了自己唯一的孫女,就快要帶回來後,這些天,老太爺做什麽都無心,成日隻盼著他們早回。命人收拾出了北院最好的一個向陽院落,不惜重金,移了半院子最富盛名的素心臘梅過來,如今正迎寒吐芳,滿院幽香。裏頭的家具寢飾等物一應俱是上好嶄新的。又早早撥了四個丫頭在那院裏等著,以後就專門伺候孫小姐。
老太爺的這些舉動,一一落入人眼,自然又成了陳家人議論的焦點。大家也覺得可以理解。畢竟,這把年紀,隻剩這一個陳姓的嫡親孫女了,骨血天性,憐惜她也是人之常情。除了豔羨之外,對那位陳二爺留下的孤女更是好奇。不想就在闔家都翹首等著她到來的時候,這一天,陳家人卻再度被另一個傳來的消息給震驚了。說,就在數日之前,葛大友一行人快到定州時,經過一處荒僻路段,竟遭遇了一夥強人,葛大友與那位孫小姐雙雙被殺。賊人奪了財物一哄而散。因是年底裏了,似這種流竄行劫之事,時有發生,官府也無可奈何,不過隨意搪塞幾下便不管了,剩下的家人無奈,隻能將葛大友與那位孫小姐的屍身裝殮了往回送,如今還在路上行走。
傳回這消息的,便是一路先行緊趕回來的陳芳。
這一日,剛正好是臘月二十三的祭灶日。得知這消息後,陳振悲痛不已,躺下去便起不來。陳家原本熱鬧迎接新年的氣氛也一下降至冰點,上下人等無不喟歎飛來橫禍,心知這個年是沒法好好過了。
這消息,本就在陳存合父子的預料之中。此刻成了真,麵上自然做出悲痛之色,心裏卻大大鬆了口氣。果然如願,一舉除掉了礙手礙腳的葛大友和巨大隱患的陳家孫女,暫時算是解除危機了。往後隻要尋機會再把許家給踢出去,金藥堂還能逃出他父子的手掌心?
兩日之後,臘月二十五。
陳家氣氛仍是低迷。陳存合到了前頭藥堂巡視。落入眼中的一切,仿佛都是屬於自己的。這種感覺他從前就有。此刻愈發強烈而已。他轉了一圈,見一個夥計不小心灑了飲片在櫃台上,皺眉上去教訓,神態口氣不自覺地帶了幾分模仿陳振的意思。見那夥計誠惶誠恐,心中的滿足感前所未有地 。背了手正要離去,卻見一個家人找了過來,說老太爺尋他過去,叫把三爺也一並叫去。
陳存合一怔。
這兩日,老頭子被那消息打擊地臥床不起。他假意去探望,見他一直懨懨的,瞧著便似快要死的樣子,便也沒在意。不想此刻竟叫自己父子過去,意欲何為?不敢怠慢,忙去喚了在家正與妾室廝混的兒子,兩人猜疑一番後,匆匆趕去北大院。進了屋,不禁愣住了。看見陳振已經起身,正坐在桌前,上頭攤了厚厚一堆賬簿。
陳存合心裏咯噔一跳,隻覺不妙。硬著頭皮上前問了聲好,賠笑道:“叔,怎的不好好歇著?當心費心勞神……”
陳振不語,驀地抬眼,盯著陳存合。原本看起來還病懨懨的一個人,此刻竟雙目如電。陳存合後頭的話登時便說不出來了,僵在了那裏。
“好一對父子兵!存合,老叔我真的是羨慕你,有這樣與你齊心共力的一個兒子!倘若我也有這樣的好兒子,又何至於會落到這樣的地步?”陳振目光掠過他父子二人的臉,歎息著微微搖頭。
“叔……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自己說說,這幾本賬目裏,你們都動了什麽手腳?”
啪一聲,最上邊的幾本賬簿已經被投到了陳存合的腳下。他低頭飛快看了一眼,見是三年前,自己和兒子所管的藥材采購明細匯總。沒想到陳年的舊賬竟還會被翻出來。臉色大變,勉強道:“叔你是不是聽信了旁人的讒言?這賬目,是經夏三爺核校過的。您不信我,夏三爺當信吧?”
“誰能信?誰還能讓我信?”陳振拖長聲調,嗬嗬地怪笑,“自家兒子都不能信,何況是你們這些外人!不查不知道,一查可真嚇我一跳。光這一本參茸蟲草的賬,就有將近五兩銀子的損!外加別的林林總總,一年就算一萬兩,沒冤枉你們吧?你們父子替我做事這麽多年,自己說說,到底啃去了我金藥堂多少的肉?”
陳立仁仿佛要開口辯解,一邊的陳存合已經搶著道:“叔,我一時貪心,從前確實是順了些入自己的袋,但數目有限,絕沒您想的那麽多啊!我願意全都拿出來賠,哪怕是傾家蕩產,也一定補足賬目……”
“放你娘的狗屁!”陳振重重一拍桌麵,喝道,“夏老三,給我滾進來!說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他話聲落下,外頭便進來了賬房的夏三爺。臉色灰白一片,寒冬臘月的,額頭掛滿了汗,彎腰低聲道:“老太爺,我對不住你。從前因一時糊塗,有了把柄讓他父子抓住,沒奈何,這才一直幫著他們做賬……這些年,我總共從他們那裏得了五千五百兩的好處,我全都交出來,隻求老太爺不要抓我送官去……”
陳立仁呸了一聲,“他這是在誣陷!是被人收買了,故意誣陷我爹和我的!”
“你的意思是說,收買他誣陷你們的人,就是我?”
陳振哼了聲,盯著他冷冷道,“倘若你們父子隻取銀錢,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過去。無意為難你們。,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過去。無意為難你們。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老話說的沒錯。你們竟然把手動到了我陳家人的頭上!著人縱火行凶,害了我的兒子,我如何還能容你們?”
陳立仁臉色大變,邊上的他爹已經道:“叔,這話可不能亂說!無憑無據的,如何能這樣把罪名加在旁人頭上?”
陳振哈哈大笑,一陣笑下來,眼角竟迸出了淚光,點頭道:“你們要證據?行,我就給你們上。好叫你們心服口服!”
他看向了門外,喝道:“繡春,你給我進來!讓他們瞧一瞧,我陳家人該當是什麽樣!”
繡春早已經等在外了,聞聲推門而入。陳存合父子看見她,怔住了,等回過神,目中滿是訝異:“你!”
繡春冷冷道:“是我。我便是陳二爺的女兒陳繡春。陳立仁,八月裏你去杭州尋訪我的父親,你以為我不在家,你錯了。當時我就在窗外,隻是你不知道而已。你與我父親說的每一句話,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你走之前,我父親寫了封信,叫你帶給我祖父,那封信,恐怕早就被你掐了吧?我父親當時已經對你明明白白說過,他此生無意再回來繼承陳家家業。可是這樣了,你們還是不放過他!天理昭昭不可誣,莫將奸惡作良圖。隻要我還在一天,豈能不報血親之仇?為防你們對我也追殺不放,我到了淮安後,便特意叮囑蘇家少爺不要外泄我繼續上京的消息,若有人問起,便說我到了那地後染病身亡。我隱姓埋名,這般到了上京尋到我祖父,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揭露你們這對父子的狼子野心!”
陳立仁眼睛瞪得幾乎要掉出來,辯解道:“根本就沒這樣的事!我何時去過杭州?何時見過你的父親?”
繡春搖了搖頭,歎口氣,看向陳振:“他不承認,怎麽辦?”
陳振麵無表情,“那就想法子讓他認!”
“您說的極是,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繡春轉頭,“葛老爹,該你出場了!”
方才繡春一現身,陳存合父子倆便知大事不妙,此刻聽到這句話從繡春口 來,不用細想,登時明白了過來是怎麽回事。知道自己上當入了彀,二人雙雙麵如土色,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葛大友應聲推門而入,精神奕奕。朝著陳振叫了聲“老太爺”,又朝繡春恭恭敬敬喚了聲“大小姐,”,這才轉向陳家父子,怒目而視道:“你們沒想到,我根本沒死吧?說起來,這還要多謝那個陳芳。他本是我的人,被你們收買了去。偏你們忘了一點,既然他能被你們收買,自然也能被我再一次收買回來!這要是沒他,事也沒這麽順利。如今你們派去想要行不軌的賊頭都已落網,人證物證俱在,你們再狡辯也沒用,等著見官受死吧!”
陳存合 抖得如同篩子,再也堅持不住,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衝著陳振磕了個頭,涕淚交加道:“叔,這些事,都是我一人做的。立仁什麽都不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以命抵命,你們不能遷怒到我兒子身上!”話說著,猛地起身,彎腰低頭,衝著側旁的牆壁奮力衝去,繡春早有防備,飛快 邊上的一條凳子朝他狠狠砸了過去,陳存合倒在了地上,捂住被砸到的胳膊,痛苦□不已。
繡春放下了凳子,冷冷道:“想把罪都攬了,然後一頭撞死,料想就拿你兒子沒辦法了是吧?你想得美!”
“陳立仁,你們的背後,是不是還有旁人在指使?”繡春轉向陳立仁,“紫雪丹的事,我與老爺子想過,於情於理,不會是你們幹的,對你們沒好處。可見你們背後還有旁人。倘若你肯說出來,另有主謀,你父子是從犯,罪責說不定還能減輕。”
“立仁,千萬別胡說八道!所有事都是我一人做的!我一人做的!”
地上的陳存合□著,不斷提醒自己的兒子。不如自己一力承擔,自己的兒子或許還有活路,有東山再起之日。
陳立仁僵直而立,兩眼發直,半晌,終於顫聲道:“我不曉得這些,什麽都不曉得……都是我爹做的……”
繡春已經料到他會這樣回答。她壓下心中的失望,看著地上的陳存合,鄙夷地道:“看看吧,這就是你生養的兒子。你也隻配生養這樣的兒子。”
陳存合的一張臉貼在地上。悔恨、不甘、恐懼、痛苦、失望,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老太爺,我教子無方!累及二爺!請老太爺責罰!”
葛大友將葛春雷揪了過來。他 已經開花,被重重打了數十大板了。兩人齊齊跪了下去。
陳振歎了口氣,道:“春雷也是無心之失。何況你早已將功補過。快起來吧。春雷往後能上進,我就高興了。”
葛春雷滿麵羞愧,趴在地上不起來。
“我這就將人送去見官。官府也已經打點好了。”
葛大友狠狠踢了一腳兒子,這才從地上起來,道。
陳振揮了揮手。很快,屋裏的人便散了去,最後隻剩了下繡春一人。
繡春看向自己的祖父。
這一刻,在心底裏埋藏了這麽久的恨意終於得以稍稍釋放,她覺得自己應該高興。但是她卻絲毫不高興。
她的祖父也是。對麵的這個老者,此刻,他蒼老的一張臉上看不到半分最後算計得逞後的愉快和方才怒斥陳家父子時的威嚴。有的,隻是濃重的疲憊和哀傷。
他看向了繡春,微微動了下唇,似乎要開口,忽然眉頭一皺,猛地低頭下去,等抬頭時,繡春看到他的唇邊現出了一絲血跡。大驚失色,一個箭步到了他身前。
陳振咽下口中的血,挺起胸膛,擺擺手:“我沒事!我心裏高興。我陳家有你這樣一個孫女,頂得過旁人的十個兒孫!除夕祭祖的時候,族人都會來,到時我會當眾宣布你的身份,你也好脫去這身男人皮了!”
繡春怔住了。
“怎麽,你還不願意?”
老頭子眉頭再次皺了起來,麵上掠過不快,口氣也冷了。
繡春微微咬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決定了!”
他頓了下手中的拐杖。
……
第二天傳來消息,陳存合在留下一份認罪書後,當晚竟自監房裏用褲帶自縊身亡,陳立仁仍被收監。因年底了,判決最快也要明年春下來。他家的婆娘們領了娃娃上門撒潑哭鬧,葛大友阻攔不住,眼見就要鬧到老太爺正養歇著的北大院了,被繡春攔住了。撂賬本到他家婆娘的臉上,冷笑道:“你們家的男人這麽些年,摸魚去了不下十萬兩的銀子。拿去打十口金棺材都足夠了!沒有追究,讓你們吞下錢,已經是我祖父看在同姓族人的麵上,憐恤你們這些人了!殺人償命,天理昭昭,倘若再想胡攪蠻纏,信不信叫你們把吃進去的都吐出來?便是拿去捐了育嬰堂,也比養著你們這些白眼狼要好!”
陳振雖還沒正式宣布她的身份,但經了昨日那事,誰還不知道這個仍作男子打扮的少年便正是陳二爺的女兒陳繡春?那些婆娘,既知男人脫罪無望,便想著過來撒潑鬧事泄憤。不想她竟這麽刁惡,說出的話字字如刀,一下便削了這幫婆娘的底氣。叫她們此時再交出那些已經吞下腹的肉,哪裏舍得?對望了幾眼,口中再扯幾句,訕訕地便散了。
“大小姐,你太厲害了!”
巧兒用鄙夷地目光掠過葛大友等人,望著繡春,神色愈發崇拜。
好吧,昨晚上,她曉得原來自己一直心儀的董秀小哥兒原來竟是女兒身,確實難過了大半夜。此刻卻忽然發現,原來大小姐也可以英明神武,值得自己繼續誓死追隨!
葛大友擦了下額頭的冷汗,長長籲出口氣。
……
年底前的一天,繡春照例入宮給太皇太後治眼。據她自己說,最近眼前似從前那般蠅子亂舞般的感覺已經消了不少,雖還視物不清,但舒服了許多。可見有功效。賞了她一些尺頭。繡春謝恩後出宮,迎麵竟遇到蕭琅正從外而來。因了距離近,躲避不及,隻得站在一邊,隨宮人一道,恭敬喚了他一聲殿下後,便低頭等著他過去。透過眼角風,瞥見他腳步在經過自己麵前時,似乎稍稍一頓。但很快,便繼續往前了。
繡春籲出口氣,急忙加快腳步出宮。快到宮門口,忽然聽見身後仿佛有人上來,下意識回頭一看,愣住了。那人竟是蕭琅。
他的腳步邁得很穩健,步伐略快。沒見他在笑。但目光恰正筆直落在她的身上。她回頭時,不偏不倚接住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對時,他便朝她點頭,然後微微一笑。稍稍帶了絲拘謹的味道,仿佛生怕會嚇跑了她一樣。
繡春遲疑了下,終於停下腳步。等他到了自己近前站定,低聲叫殿下。
陽光灑在他身上的朝服袂角之上,將細致繁複的刺繡紋路照得纖毫畢現,略微反光刺目。
蕭琅是特意回來追上她的。
他停在了距離她一人遠的地方,看了她一眼。躊躇了下,終於問道:“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
第36章
他這是想替自己洗白的節奏嗎……
倘若不是繡春這幾天心情有些低落,現在乍然見他趕上來攔住自己,為的就是問這樣一句話,可能還會有另外一番感受。隻是此刻……她的心情原本就不怎麽樣。
欲蓋彌彰。這是她對他的四字評論。
她的視線依舊落在對麵他的衣袍一角,應道:“沒有。怎麽會?”
她的回答與應對的態度與他想象中的差不多。雖然先前已經有過心理準備。但過去這麽些天了,見她仍是這樣,難免有些失落。
他先前曾仔細想過,為什麽她忽然會對自己態度大變?他幾乎記著與她相處時的每一個細節。清清楚楚。就在她弄髒那塊毯子的前一次,她對自己的態度也還是恭謹中帶了隨性,不對,應該反過來說,是隨性中帶了些恭謹。來自於旁人這樣的對待,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很是喜歡。但就在那個晚上後,她對自己的態度一下便改變了。甚至連再與他見麵都不願了,直接就把他當包袱一樣幹脆利落地甩給了蔣太醫。
蔣太醫……
自然是個好太醫。隻是……和她相比,總還是差了那麽一點感覺。
今天既然已經決定留住她的腳步,索性便再問清楚些。
所以他看向她,繼續道:“你沒說實話。倘若有什麽誤會,完全可以對我明說的。”
“我並不是聽不進去話的人。”
頓了下,最後他這樣強調。
繡春終於忍不住了。
她想發作了。
她知道應該控製自己的脾氣。
這幾天,將先前睡夢裏都恨得牙癢的那對陳家父子揭穿拿下了,現在甚至已經死了一個,另個在不久的將來應該也很快會有結果。她本來應該高興的。但是說真的,她卻一點也沒高興的感覺。祖父的身體狀況和他的決定,自己對往後的迷茫、還有心底裏關於父親之死的那一層未解的深深疑慮……仿佛無形的手,讓她情緒一直反常地低落。然後現在,又冒出這樣一個死纏爛打陰魂不散的彎王爺……
她的臉色愈發涼了。心裏忽然冒出來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
他不是說自己是個聽得進去話的人嗎?反正明天,祖父也就要當著族人的麵正式介紹自己了。那現在就幹脆告訴她自己是個女人,不是他愛的男人!看他下巴掉下來的樣子,應該還是蠻痛快的。
冬日的陽光溫煦地照下來。照得她的眼睛閃著碎鑽般的晶芒。他捕捉到了其中的一絲狡黠味道,猜想她大約是要說話了。
“殿下,是您非要我說的,我說了,您可千萬別怪罪我!”她輕咳了一聲,瞟他一眼,“其實我是女人!”
她說完,留意他的神色。
他居然沒露出掉下巴的神色,隻是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難道沒聽懂?
她決定把話挑得更明些。
“殿下,您先前一直以為我是男人,對吧?其實我是女人。先前我在太皇太後跟前沒說實話,是有我的苦衷。下回我見了她向她解釋,想來她老人家應該不會責怪我。還有您這裏,我也真的不是刻意欺瞞。我知道殿下對我挺好的,先前也幫了我大忙。我很感激。我要真的是個男的,能得殿下垂青,簡直是天大的好事。可惜我是女的,怕辜負了殿下的一番心意,想來想去,還是趁早讓您知道的好。”
除了愈發古怪的眼神,他仍沒別的什麽表情。
一陣風迎麵而來。他的目光似乎也隨風輕飄飄地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前的飛機場,下意識地挺了下肩膀。
蕭琅終於明白了過來,她為什麽會對自己忽然態度大變。
她竟然以為他……
他覺著自己此刻應該順了她的意圖,露出驚詫的表情,這才符合情理。隻是他卻隻想笑。尤其是看到她最後低頭,又挺胸的動作之後。
他終於沒忍住,還是笑了起來。
這下輪到繡春發呆了。
這個人到底什麽意思?這種時候,就算他涵養好,沒惱羞成怒氣急敗壞,也不至於樂成這樣啊!
她看著他。忽然覺得挺沒意思的,雞同鴨講的感覺。眼角餘光正瞥見來路上過來了幾個宮人。
“這個……殿下,我先告退了。”
她決定撤了。朝他作了個揖,隨即轉身匆匆離去。
蕭琅目光隨她背影,直到轉過了前頭的拐角,看不到了。
宮人們停在他身側,朝他恭敬見禮。他恍若未聞,唇邊的那絲笑意還是沒有消失。
……
繡春徑直回了陳家。
方才在那個魏王跟前似乎並沒占到什麽上風。讓她很是意外,更有些失落。不過很快也就過去了。
說清楚了就好,省得往後再牽扯不清。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路上不時有皮孩子丟幾個小響鞭嚇唬人,街上到處是歡樂過年的氣氛。陳家也一改數日前的低迷氣氛,大門口早掛出了紅燈籠,貼著嶄新的春聯和倒福,門房丁老六看見她坐的車回來了,殷勤地遠遠來迎,叫她大小姐。
不過短短幾天的時間,她已經一躍成為這座大宅裏最受人矚目的一位新主人,地位特殊而超然。
前些時候來報賬的各地藥鋪管事們都已離去,藥廠也放了年假。偌大的宅子,此刻顯得有些空蕩,不大見人。
她往陳振的北大院去時,正遇到許鑒秋出來,便與他打招呼,叫了聲“表哥”。
既然已經表露了身份,她自然也該改口。
許鑒秋停了腳步,看她一眼,“表……表妹”,他結結巴巴地回叫了一聲她,神情略有些忸怩。
繡春微微笑了下,繼續朝裏而去。
陳振那日嘔了口血。劉鬆山替他診斷後,歸結於情緒暴亢,肝氣犯肺,氣血逆亂所致,開方益氣攝血。他自然有道理。但這也不過是泛泛而論。倘若身體健康,又怎會因了情緒波動而嘔血?
她進入祖父日常起居的那間南房,看見他正坐在向陽的南窗前在翻賬本。看見她進來,朝她招手,道:“過來,教你些看帳的訣竅。”看起來神情很是愉快。
繡春到了他身邊,瞥了眼密密麻麻的賬冊,從他手上收掉,道:“你這幾天還在吃藥,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還是休息下好。”
陳振嗬嗬一笑,也沒和她搶,改口問道:“那個新的院落,怎麽樣?你覺著還好嗎?要是哪裏不滿意,跟大友說一聲,隨你意思布置就行了。”
繡春已經照他的意思搬進了那個新栽了半院子梅花的院落,離這裏沒幾步路。
“很好,沒什麽需要改動的,”繡春笑了下,坐到了陳振的對麵。
“你有話說?”陳振看了她一眼。
繡春躊躇了下,終於道:“是。這幾天我都在想。我爹的事,會不會不會這麽簡單。您先前也說過,上次紫雪丹的事,可能另有貓膩。我又無意看到陳立仁密會季家人。上次咱們戳破那兩父子之事的時候,您應該也注意到了,陳存合不斷提醒他的兒子,似乎是想隱瞞什麽事,一副要把全部罪責都攬自己身上的架勢。他自然是想借此保住自己的兒子。可是我總覺得這其中沒這麽簡單。”
“如果……證實確實和季家人有關……”
她終於說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慮。
陳振的目光微微閃了下。
“繡春,所以爺爺更需要你留下幫我!季家人居心叵測,手段不窮,”他往後靠了靠,長長歎出口氣,“我年紀大了,日子是一天天少下去。你姑姑那一家人,難成大事。你雖是個女娃娃,做事卻頗合我心意。把金藥堂交給你,我就算哪天走了,也放心。”
繡春終於道:“我想懇求您一件事。明天暫時不要大張旗鼓地在族人麵前介紹我,行不行?”她對了下手指,“其實我覺得表哥挺不錯的……”
“他自然比他那對爹娘靠譜。卻不是能做事的人,你放心,我不會這麽早就迫不及待地到處嚷嚷你是我陳振看中的人,明天不過是讓眾親友知道你的身份而已。你是我陳振的孫女,在外多年,如今歸家,自然要好好熱鬧一番。再說了,他哼了聲,臉色繃緊,話鋒一轉,“你別以為我真這麽輕易就會把家業交給你。還需考察。倘若你做的不好,你便是想,我也不會給!”
他這是在給自己找場子,好挽回點麵子嗎……
繡春的心情忽然變得好了些。忍住笑,正色道:“是。”
祖孫倆又說了些話,外頭有家人來報,說有客人來訪,繡春便起身告退,道:“那我先回房了。您注意休息,不要太累。”
陳振不應聲。繡春走出去了兩步,覺得他不對勁,回頭看了眼,“您還有事?”
陳振板著臉,咳嗽了一聲,“你這孩子,怎麽不懂半點稱呼上的規矩?都這會兒,還一口一個你的。自家人倒沒什麽,以後對著外人也這樣,豈不是要被笑話?有空教大友教教你。”
繡春怔了下,隨即恍然。
他這是拐著彎地在責備她一直不叫他爺爺?
她想了下,好像從一開始到現在,自己確實一直沒叫出過這個稱呼。起先是不願意,現在……
見他端坐在那裏,嚴肅地望著自己。她終於轉過身對著他,咬了下唇,輕聲道:“是,爺爺您教訓得對。”
陳振眼裏飛快閃過一絲快活的光,臉色卻愈發崩得緊了,嗯了聲,“知道錯就好。去吧。”
繡春忍住笑,道:“是,爺爺,那我先去了。”
陳振目送她輕快背影離去,細細體會了下方才聽到爺爺那倆字從她口 來時的新鮮感覺,這下,感覺終於十分滿意了,長長籲出了一口氣。
第37章
次日便是除夕。按照慣例,藥鋪八扇門臉,隻開靠左一扇,裏頭留倆夥計值班。陳家大門大開,藥鋪及藥廠的人挨著去北大院給陳振拜賀新年,完了再去另個院裏,大人領紅包和過年條肉,帶來的小孩也都有一個封了十二枚銅錢的壓歲包,討個六六順的彩頭。眾人知道金藥堂年年都這樣,所以滿院都是小孩在跑,吱吱喳喳,熱熱鬧鬧,半天功夫便過去了。
到了晚上,前頭南大院的祖先堂裏燈燭輝煌,本家各路親戚齊齊聚了過來,陳振便領著已經換回女裝的繡春現身。
繡春今天並沒怎麽刻意打扮。隻梳了時下未婚少女常用的回心髻,髻側插了支梅心簪。因過年要討個喜慶的緣故,上身是件水紅襖,下頭粉藍裙,略點唇妝而已。但看起來十分精神,往那兒一站,數十道目光便齊齊投到她身上。
在此的人,大半都靠金藥堂營生,從前也都知道董秀。方這幾日才曉得原來她竟就是是早年鬧出了大醜聞的二爺的女兒。詫異過後,私下裏議論幾句便也過去了。剩下那些先前沒見過繡春的,好奇心自然盛,且說起來,頭幾句難免就是她母親的出身了。此刻親眼見到了人,便紛紛打量起來。
陳振替祖先和邊上的供著的藥王上完香後,對著眾人聲如洪鍾道:“諸位本家親眷,她便是我的孫女繡春。今日歸宗,是我陳家的大喜之事。”轉向繡春,“去給大家見個禮。”
對麵這些人,多是自己長輩。繡春便大方往前一步,微笑道:“諸位叔公叔伯,繡春有禮了。我不會說話,正好過年,便給諸位恭個喜,道個賀。往後還請多多照拂。”說罷往左右各行了一足禮。
眾人見她並無忸怩之態,落落大方,說話時,她邊上的陳振又是一臉自豪之色,不用多猜,便也曉得這個孫女在他眼中的分量。也難怪。通醫術,助陳家渡過難關,如今又出入宮中,能與太皇太後說得上話,唯一的缺憾,就是個女子,倘若是個男兒,陳家的家業還不穩穩落她袋中?便也紛紛朝她點頭受禮。
陳振便逐一向繡春介紹幾個輩分高的長者。繡春也過去各自一一見禮,收了對方的見麵紅包,謝過。陳振最後道:“因是年底了,都忙,也沒功夫往這上頭費心思,趁這機會先把她領出來給大家認個臉兒。過了年,正月初十,恰正是我六十又一的生辰。原本沒想著辦的。如今既有我孫女回家的喜事,我與大友商議了一番,想著還是辦幾桌酒席。除了列位親眷,再請些平日有往來的好友,熱鬧一下,到時候再讓我孫女給諸位親朋好友敬杯酒,才算正式歸家。”
繡春並不知道陳振快過六十一歲生辰的事,先前也沒聽他提過。此時突然聽他這樣宣布,除了略微驚訝。心裏也是有些無奈。
這個老爺子……原先還以為他聽了勸,簡單讓自己和這些族人見個麵就過去了。沒想到他不聲不響的,竟已經暗中決定了要弄個更大的“歡迎”儀式。所謂的平日有往來好友,想必就是與金藥堂有生意往來的各上下家。他這一番做派,但凡稍有點眼色的人,不難便能知道到他的心思。
對麵的那些族人聞言,卻頗驚訝。去年這時候,陳振逢花甲大壽,按說是要大辦的。他不辦。今年並非整壽,他倒竟拎了起來要宴客……可見辦壽其次,主要還是為了這個孫女。便紛紛恭喜,看向繡春的目光頓時也更不一樣了。
繡春見祖父看向自己,略帶了絲促狹般地抬了下眉。眼神裏有些小得意,似乎對方才玩的這一招突然襲擊自我感覺挺不錯的。忍不住搖了搖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點頭,也隻能默認了。
……
大年夜便這般在爆竹聲中過去。次日年初一,是個豔陽天。陽光照在積雪尚未融盡的廊簷上頭,明晃晃得白。
繡春起得早,巧兒和一個名叫秋香的丫頭一道送了洗漱用的水和器物來。
巧兒如今就算繡春的半個丫頭,不顧惜春的勸阻,定要貼在她身邊。繡春無奈,隻得隨了她。
繡春這麽多年來,生活日常之事一直都是自己動手。此時雖然成了旁人口中的“大小姐”,習慣卻難改變。隻叫她們放下水,自己洗漱開來。完了,往臉上擦了層金藥堂出的潤膚膏。
今日雖是大年初一,但醫藥之事卻不會因了節次而停。巧兒知道她等下還要入宮,正興致勃勃地要和她商議穿什麽,卻見她已經取出從前的一套男衫,不禁大是驚詫,睜眼道:“大小姐,昨*****穿女衫,真真好看。怎的隻一晚上,便又套回這男人衣?多可惜!”秋香也是附和。
繡春笑道:“我是去給人治眼睛,要好看做什麽?這樣方便。”說罷自己穿戴妥當後,去了陳振那裏,陪他一道吃了早飯,到了慣常的那個點,便坐自家的車去往宮中。
……
昨夜除夕和初一今早,內外命婦紛至遝來,到永壽宮中朝拜恭賀,太皇太後因了眼睛不便,雖處處簡化,卻也仍是疲累不堪。繡春到了時,恰不相幹的命婦等人剛被宮人以太皇太後到點需治眼睛為由請走了,裏頭隻剩剛從太廟祭祀歸來,特到此處向慈聖朝拜的小皇帝、兩位親王等人。她隨了宮人到了內殿口,瞧見太皇太後正半坐半躺在榻上,小皇帝坐榻前的椅上,兩個親王著簇新大服,立她左右下手,邊上過去是太後,蕭羚兒也在,竟是一家人齊齊聚首敘話的模樣,滿滿的天倫之親。
這裏頭的,是當今天下最尊貴的一家人。繡春自然不敢貿然進去,便停腳在了殿口的角落處,等著宮人進去傳話。等的功夫,聽見傅太後正在說話,似是在訓導小皇帝:“……桓兒,過幾日,東突厥王子率使團到來,倘若兩國能夠敘和,可謂大好之事,你定要慎重對待。你的二皇叔在北庭多年,於東突厥的人事都十分了解,你這幾日無事,記得多向你二皇叔請教。”
蕭桓不過八歲。聽自己母親這樣教導,便跳下了椅,衝著唐王作揖,一本正經地道:“有勞二皇叔了。”
蕭曜忙避到一邊,回禮,口中稱不敢,道是自己當盡之責。
傅太後瞟了眼蕭琅,隨即看向唐王,笑道:“二叔不必謙遜。突厥人一貫刁狠凶蠻,這些年倘不是有你在北庭鎮著,東突厥人如何能知難而退,如今甚至願意派使團來試探議和?這個禮,二叔完全當得起。”
唐王看了眼蕭琅,朝小皇帝點了下頭,笑道:“皇上放心,除了我,還有你三皇叔在。他與突厥人也打了多年交道。到時候必定順利。”
蕭琅略微一笑,無意轉頭,正看到殿口垂地帳幔側露出的青衣棉袍一角。
皇宮之中,人人各有服色,會這樣穿的,就是那個陳繡春了。且這辰點,也正是她入宮的時候,知道那帳幔後的人必定是她了。
“太皇太後,董秀來了。正在外頭等著呢。”
宮人見裏頭話聲停了,趕緊見縫插針地通報。
太皇太後聽董秀來了,點頭,朝自己的一幫兒孫道:“如此便散了吧。我曉得今*****們還各自有事,忙。”轉向宮人,“叫董秀進來。”
繡春聽到自己可以進去了,便往裏去。
繡春可沒忘記前日與這魏王的一番對話,想起來就覺挫敗,此刻壓根不想再看到他的表情。覺到對麵有人出來了,知道是那倆親王、太後和小皇帝,忙避讓,頭始終沒抬。錯過去後入內,瞧見太皇太後身邊隻剩小魔星蕭羚兒了。見他倨傲地翹著下巴,早習慣了。施禮後,如常那樣淨手,然後開始針療。順利結束後,道:“太皇太後,今次昨晚,我再隔天來三趟,這療程便算好了。中間停半月,再開始下次療程。跟您說下,好叫您知道。”
太皇太後嗯了聲,問道:“董秀,我這眼睛,最近確實比從前好了些。大概還要多久,可以好全?”
繡春斟酌了下,應道:“太皇太後堅持服太醫的藥,再加我的針,快則數月,慢則一年半載,想來漸漸便能恢複清明。須得慢慢來,心急不得。”
蕭羚兒噗了一聲:“說了等於沒說!”後頭那嘴巴張著,雖沒發話,瞧他口型就是“庸醫”。
繡春沒理他。
太皇太後麵露微笑,道:“倒也不急。有個盼頭便好。”
繡春見她心情不錯,便照先前打算的,在她跟前跪了下去。
太皇太後雖看不清,卻模糊有光影,察覺了,訝道:“你這是怎麽了?”
繡春便把自己的事略微提了下,最後道:“我曉得這是欺瞞之罪,隻先前為了我爹的事,確有苦衷,並非有意。還往太皇太後恕罪。”
太皇太後起先聽到她自告是女子身份時,大為驚訝。等聽完緣由,漸漸明白了過來,最後歎道:“竟有這樣的事!你之行事,也算個難得一見的奇女子了。我怪你做什麽!起來吧!”
繡春謝恩起身,最後告退出來前,看見那個小魔星猶一臉訝色地盯著自己,一雙眼珠子幾乎都沒掉出來的樣子。
第38章
陳振既決定要辦壽宴了,正月裏頭幾天忙碌過後,接下來自然便都準備著這事。口中雖說是“辦幾桌酒席”,實則要請的賓客眾多,忙著擬定名單發出請帖,盡量不有餘漏。
繡春照先前所說,還要再去兩趟宮中。到了初五這天,也就是最後一次了。
她平常出入皇宮,都是從東邊的宮門進出,這也是大臣們每日出入的門。隻每次去時,必定先遠遠路過南大門。這天經過時,瞧見那邊與平日有些不同,羽林郎執戟林立,羽旗招展,車馬往來不絕,一派肅穆宏盛景象。
前日巧兒外出回來,說在街上看到些披發左衽的突厥人昂然往來行走,想來便是西突厥使團的人過來了。
突厥與本朝,一百年來,雖陸陸續續地時戰時和,但基本沒有往來。像這樣派遣使團來到上京,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據說,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一場議和,與賀蘭王在其中的調停,不無關係。自然,倘若兩國能夠和平共處,再不用烽火狼煙打仗,對百姓來說就算是件喜事。所以此次西突人入京,頗受矚目。
繡春不過看了兩眼,便過去了。針療的時候,那個傅太後恰也在邊上。
這個年輕的太後,從第一次遇到起,她便對自己不大友善。繡春也曾想過緣由。想來想去,似乎隻能歸結到金藥堂與季家百味堂之爭上。百味堂與她有那麽點彎彎繞繞的親戚關係,而自己是金藥堂的人,她嫌惡自己,也情有可原。故對她一直是敬而遠之,倒也相安無事。隻是這一回,朝她見禮時,見她望著自己的目光裏,厭惡之色似乎更甚。實在是莫名其妙。
“你叫陳繡春?”
傅太後開口了,“先前便罷了,如今既已經告明你是女子,入宮為何還穿男裝?衣冠不整,是為不敬!”
這個正月,繡春在家中時,穿家常女裝。這兩趟入宮,出於習慣,仍改男裝。因不是普通女子,被當做醫者,且熟人也都見慣她男裝樣子,所以也沒大驚小怪,連太皇太後聽身邊宮人讚了她一句,說活脫脫一個俊俏少年郎,也是好奇不已,讓她不必改回女裝,道自己眼睛好了後,定要瞧個真切。
聽傅太後責問,繡春便道:“回太後的話,醫者毋分男女。我行醫時,男裝較為方便。這也是太皇太後應許的。”
傅太後看了眼老太太,閉了口。
繡春照舊上針。太皇太後閉著眼閑話時,正問到了突厥人,一個知情的宮人便道:“突厥人昨日去覲見了皇上,後又與兩位親王在神明閣議事,聽說挺順利的。今日咱們在麒麟殿,設宴款待突厥人,二位親王殿下都會出席。”
突厥雖早就分為東西兩個牙帳,彼此雖無交伐,但關係對立。隻在本朝百姓眼中,還是不分東西。說完這個,為逗她開心,又拿突厥人的日常生活和服飾說事:“太皇太後,這些突厥人,不但居無定所,以氈帳為屋,食肉飲酪,且連穿衣也是左袵。您說,活人誰會穿左袵衣啊!可見這些人的粗鄙了!倘若歸服咱們,往後成為王化之地,也算是那些百姓的福了。”
太皇太後嗬嗬而笑。顯見是愛聽宮人扯這些胡謅的話。
繡春平日對政事不大關心。卻也知道突厥人決不像這宮人說得這麽不堪。他們雖無中原的文化底蘊,但工於鍛造,馴養悍馬,善射騎,以戰死沙場為榮,老死床頭為恥。如今雖分裂為東西兩個牙帳,但對本朝卻仍極具威脅。自然了,這些都是外頭男人們的事了,和深宮裏的婦人宮人們沒多大幹係,更毋論她這個平民了。
繡春完工,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叮囑太皇太後接下來半個月裏的一些注意事項後,便在身後傅太後有些尖銳的目光中告退而去。
她走得很快,想到這次過後,就可以有半個月的停歇,心情便十分鬆快。出了永壽宮,行經舊路時,瞧見右手方前頭遠處的一處殿宇附近,隱隱可見羽林衛身上嚴甲反射日光的片片耀芒,知道那裏便是今日設宴的麒麟殿。不敢多停留,匆匆過去,到了一處轉角時,忽然看到蕭羚兒正叉腰立在前頭,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繡春望向帶路的宮人,那宮人向來也忌憚這個唐王世子,不但裝沒看見,反而後退了幾步。
蕭羚兒大搖大擺到了繡春麵前,上下打量,哼了聲:“你就是女人?果然,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他說“女人”二字時,咬字極是扭曲。丁點大的人,卻似已經被“女人”傷得千瘡百孔般地有了天大仇恨,聽著又是怪異又是可笑。
你娘你奶奶也是女人!屁小孩!
“世子怎的在這裏?叫我可有事?”
繡春開口,笑得極是和煦。
蕭羚兒自然不領情,靠她靠得更近,繡春微微戒備。聽見他壓低聲咬牙道:“你明明是個女的,竟敢騙人!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纏上了我三叔?”
繡春莫名瞪著他。
蕭羚兒見她沒應,以為是默認了。那雙漂亮眼睛裏的鄙夷之色更濃,聲音也壓得更低,“別以為有他護著你,我就怕了你了!男人最愛喜新厭舊。都是這樣的!我三叔也是!等他厭倦你了,你就等著找地方去哭吧!”
他說話時,眉毛跳來跳去的,瞧著有些可笑。繡春見了,卻是絲毫笑不出來。隻剩一頭霧水。雖知道他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孩,不用和他較真。但這話聽著實在是奇怪,還是有些忍不住,問道:“你說什麽?我和你三叔怎麽了?”
蕭羚兒拖著聲調,切了一聲,不屑道:“你就裝吧……”
“羚兒!這時候不在國子學上學,你跑這裏做什麽?”
側旁忽然有人喝了一聲。
繡春和蕭羚兒俱沒提防,嚇了一跳,齊齊看了過去,見唐王蕭曜不知何時竟從側旁通往麒麟殿的一條禦道上出來,邊上是個羽林軍官模樣的人。他大約瞧見兒子逃課,這才出聲喝問,但並沒過來,隻遠遠停在那裏。
蕭羚兒臉色大變,含含糊糊道:“我正要去的……”話沒說完,人已經飛快溜了。
繡春見攔住自己的人都先跑了,自然更沒自己的事了,朝他遠遠行了個禮後,忙匆匆而去。
“殿下,這事怎麽辦?”
那軍官見近旁沒人了,征求指示。
蕭曜收回方才注視繡春背影消失的目光,凝神想了片刻,微微眯了下眼,低聲道:“就當不知道,順其自然。”
軍官略微一怔,下意識抬眼。看見唐王也正盯著自己,神情淡然,眸光裏卻帶了絲寒色。一凜。
自己是他的得用之人。自然不會蠢到去做違逆他心意的事。
“是。卑職知道了。”
蕭曜點了下頭,看向前方那片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的琉璃瓦頂,邁步而去。
那片琉璃瓦下,或許片刻之後,便會有一場好戲開始上演了。
……
衛尉卿李邈負責此次西突厥使團的全程安保。等下在麒麟殿會有一場賓宴,本朝兩位監國親王款待西突厥王子阿史那,知道事關重大,不敢懈怠。看見魏王身邊的葉悟朝自己過來,迎了上去。
“李大人,殿下命我來詢問安保事宜,可都妥當了?”葉悟問道。
李邈應道:“是。麒麟殿裏出入之人,連侍奉的宮女也都一一核查過,絕無紕漏。”
葉悟點頭道:“這就好。有勞了。若議和能成,也算是了了殿下的長久心願。”
魏王長據靈州賀蘭抵禦西突厥,領大小戰事無數,親感戰火中士兵與邊境百姓塗炭之苦,一向主幹戈止歇。恰去年,西突厥新汗繼位。新汗亦有意歇戰。得知消息後,經汗王大帳裏漢人臣子的奔波調停,加上魏王從中推力,這才有了這一次罕見的兩國試探交往。昨日的議會裏,據說除了對邊境線還存分歧外,雙方議定往後開設榷場,突厥馬匹交換本朝繒絮。言談甚歡。
李邈便道:“殿下心懷黎民,善戰,卻不恃戰邀功,我向來敬重。請轉告殿下,讓他放心便是,倘有差錯,提我人頭見他!”
“來了!”
葉悟扭頭,看見麒麟殿前的闊大禦道上有儀仗羽林行來。
李邈神色轉肅,忙與他一道迎了過去。
……
麒麟殿裏,主賓分席次坐定,珍饈美味,杯觥交錯。添酒奉菜的宮女輕巧穿梭其間,笙篌竽樂。殿中鋪了張數丈見方的猩紅華麗地衣,教坊司的一群彩衣舞女正踩著樂點翩然舞動。為防地衣被舞步扯動,四角各壓一個鎏金獸首香爐。
領舞的是位二八佳人,豔妝 ,身姿婀娜,在一眾舞女中極是搶眼。
蕭琅因了身體緣故,不大飲酒。隻靠坐於椅上,目光從舞女身上轉到了側旁的王子阿史那處。
王子年近三十,帶了突厥男人慣有的彪悍之氣。大約是被那舞女吸引,連酒都顧不得喝,隻定定盯著不放,目光隨她身姿而動。
蕭琅略微笑了下。
這個阿史那,並無他父汗那般有長遠眼光,為人也魯莽,非大材。往後若由他再繼承汗位,兩國局麵如何,尚不能斷定。但現如今,趁了他父汗還在,若能盡量爭得和平,哪怕五年、十年,也比長年衝突不斷要好上許多。
他目光掠過,正見坐自己對麵的兄長蕭曜舉了杯,朝自己閑閑一晃,便也舉杯應他,放下酒杯後,邊上立著的宮女立刻替他續斟。
宴至高潮,此時樂點忽如雨聲,舞女們的舞步也隨之急促,袖風甚至帶動了香爐青煙,尚未來得及升騰,便立刻被吹散無蹤。再起擂鼓樂聲,領舞舞女抬腿旋動,裙擺如花般隨她筆直 綻放,看得人目眩神迷。
“好!”
王子忍不住,大聲喝彩,下麵陪坐的兩國大臣也紛紛目不轉睛。
蕭琅也被這舞女所吸引。他盯著她,目光落在了她的裙裾之上,眸光微動,原本的閑適之色漸漸消隱。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殿中人尚在回味,那舞女領了身後女子,朝前頭的主位恭敬地下跪謝禮。
“過來,賞你!”
阿史那操著有些生硬的漢化,朝那舞女招手。舞女抬頭,看向左右兩邊的親王,見他兩個都隻看著自己,並無人開聲阻攔,便磕了個頭,起身朝著阿史那款款而去。經過魏王座前時,聽見他開口道:“跳得不錯。王子既要賞你,記得好生謝他。莫失了禮數。”
舞女忙停下腳步,朝他施禮,表示記住了。
蕭琅點了下頭,目光隨之落到了她的手上,忽然道:“你的右手指甲怎麽刮花了?”
舞女一怔,低頭抬手看去。見自己十指纖纖,指甲新塗的蔻丹色澤豐滿,並無什麽異樣。抬眼迅速看向麵前的魏王,神情仿佛略有些迷惑。
蕭琅淡淡一笑,“去吧。莫讓王子久等了。”
舞女轉身繼續往前。
蕭琅看向立於自己身側幾步後的葉悟,遞了個眼色。
葉悟從二十歲起被選中隨侍,至今有十年。幾乎不必蕭琅開口,往往一個動作或眼神,他便能領悟意思。今日他本就一直高度戒備,見魏王忽然對個舞女開口說這些閑話,本就罕見了,此時收到他這樣的眼色,一凜,立刻抬手握緊腰間的刀柄,盯著那舞女,腳步也慢慢靠近了過去。
舞女到了阿史那的桌前。阿史那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個金飾,拍到了桌上,哈哈笑道:“拿去吧!”
舞女朝他彎腰致謝,還沒抬起身,袖中忽然寒光一閃,她手中已經多了一柄不過半尺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正對麵的王子刺去。
阿史那正被這舞女的美色所惑,哪裏有防備?此時驚覺不對,卻也來不及反應,眼見刀鋒就要割上喉嚨,側旁一柄長刀已然出鞘,猛地擋開了匕首,叮一聲,匕首從那舞女手中脫去,掉落在了地上。
殿中之人被這場變故所驚,直到葉悟與那舞女格鬥,與湧過來的侍衛一道將她迅速製服,這才反應了過來,紛紛起立,驚駭不已。
賓宴之上,竟會出這樣的事。倘若不是葉悟見機及時,此刻……
眾人看向臉色大變,猶在發怔的王子,無不心有餘悸。
“你是什麽人,竟敢圖謀不軌!”
葉悟的刀頂在舞女佩了金燦燦貼脖項圈的頸上。
舞女麵露冷笑,閉口不語。
“殿下?”
葉悟轉向了蕭琅。
蕭琅起身,到了舞女麵前。
“他是男人。”他望著她,對葉悟淡淡道。
舞女目現驚駭之色,定定望著對麵的魏王。
蕭琅伸手過去,在她脖子上 數下,忽然用力一扯,那舞女發出一聲痛叫,聲音粗糲,令人驚異的一幕也發生了,她的整張麵皮被剝下,露出了裏頭的另張麵孔。
雖然眉清目秀,宛如女子,但確確實實,與方才那張臉,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
“人皮麵具。”
蕭琅麵露微微冷色,隨手把揭下的那張東西丟在了地上。
阿史那終於反應了過來,暴跳如雷,口中“阿比啦喜紅麽噠”個不停,衝過來要殺那刺客。
他急怒之下,說的自然是母語,都是些罵人的話。蕭琅自然聽得懂,不再看這刺客,轉向阿史那,歉然道:“累王子受驚了。好在無險。王子可先去驛舍壓壓驚。此事我過後必會給你個交待。”說罷命人送他及隨行一叢人先離去。
“你……怎麽知道我是男人?”
為防他自裁,葉悟已經卸了舞女的一雙胳膊,此刻他臉色蒼白,冷汗直下,卻仍死死盯著蕭琅,一臉不信之色。
“我為什麽要讓你知道?”蕭琅看他一眼,麵無表情,“帶他下去,嚴加審問。”他轉向葉悟。
一場賓宴就此戛然而止。剩下的舞女們戰戰兢兢,連同這刺客一道被帶走。大臣們圍了過來,神情激動議論紛紛,最後一致認定,必定是東突厥不欲西突厥與本朝交和,這才派人行凶。倘若方才陰謀得逞,別說議和,恐怕接下來立馬就是一場幹戈。
人漸漸散去,李邈下跪請罪,麵帶慚色。蕭琅立著不動,略微皺眉,出神不語。李邈一咬牙,抽刀欲自刎,刀背已經被一手捏住,抬頭,見魏王俯身下來,麵上已經轉為和色,道:“智者千慮,難免也有一失。我知道你盡力了。此次恕你無罪。引以為戒便是。”
蕭曜看向蕭琅,微微搖了下頭,笑道:“三弟,我從前就聽人說,你用兵與眾不同。那時還有些不信。今日方知並無言過其實。方才我雖也在座,卻並未看出端倪,實在是慚愧。”
“殿下,方才你是如何看出這舞女可疑的?”
一旁的葉悟終於忍不住問道。
蕭琅道:“算是運氣不錯。方才舞步急時,這刺客的裙擺褲管隨他抬腿動作上揚,露出了小腿。我瞧見他體膚雖白,毛發卻頗繁密,不甚雅觀。若是女子,即便生就了異常濃密的 ,出於愛美之心,想來也會想法除去,尤其是這種教坊司的舞女。便起了疑心。他經過我近旁時,我叫住他,再以指甲試探。”
“指甲如何試探出是男是女?”葉悟更不解了。
蕭琅笑了下,“女子搽點蔻丹時,為方便,通常都是手心向上,五指彎攏朝向自己。她是舞女,對這種事應更熟稔。出於習慣,下意識察看時,必定也會這樣。我提醒她,她低頭時,卻是五指伸得筆直,手背朝上。與常理不符。且你注意到沒,她從頭至尾,始終沒開口說一句話。據此種種,故我判定他十分可疑。”
葉悟恍然,麵露歎服之色。
蕭曜看了眼蕭琅,嗬嗬笑道:“三弟自小便聰敏過人,如今更是叫老哥哥佩服,心細如發,連這等細微之事難逃你的眼目,”說完,轉頭又看向了李邈,神色轉厲,“方才魏王既饒了你,我便也不加為難。王子還有數日停留,接下來若再出現這等事,重責不貸!”
李邈滿麵羞慚,遵命而去。
……
宮中發生的這場變故,繡春自然絲毫不知。那*****後,一轉眼,便是初十陳振六十一歲壽筵的日子。過午後,陳家便有賓客開始陸續上門,葛大友率人迎客,忙得不亦說乎。
壽星陳振今日穿得簇新,看起來精神矍鑠。作為這場壽筵的第二主角繡春,與前次在祖先堂見族人不同,這次來的大半都是外客,自也需妝扮一番。到了天擦黑的時候,陳家大門口燈籠一溜挑了出去,筵席'
第39章
刺殺事件過去已經幾天了,帶來的後續影響卻顯而易見。那個真正舞女的屍體,次日在教坊司外的一條 裏被找到。整張臉皮被剝,狀極恐怖,宮中一時流言四起,宮女戰戰兢兢,連夜路也不敢走,唯恐自己會成下一個倒黴鬼。刺客被投入秘監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後招供出是受當年蜀王謀逆餘黨的指使來刺殺西突厥王子。倘若成功,必定引發局勢動蕩,到時可趁機渾水摸魚。王子起先懷疑是東突厥的陰謀,後聽說蜀王之故,暴跳如雷,稱對方沒有誠意,要中止和談,回去報告汗王,重新考量兩國之事。魏王蕭琅知道他色厲內荏,便親自去館舍安撫王子,恩威並施。這王子也知真若再戰,己方在這個已鎮守賀蘭多年的魏王麵前也討不到什麽好處,接了梯子,便也順勢爬了下來。雙方照原定計劃議和,最後初步達成一致,昨日剛剛送走了人。
傍晚時分,閣臣們陸續從紫光閣裏散了,最後隻剩傅友德歐陽善和魏王唐王,話題又繞回了刺殺之事上。
歐陽善眉頭緊蹙,“當年蜀王謀逆,朝中受牽連者眾多,其中恐怕不乏冤屈者,但一碼歸一碼。此番刺殺,恐怕未必就與蜀王案有關。他早伏誅。所謂樹倒彌孫散,即便有殘餘黨羽,應也掀不出這般風浪。東突厥人手更沒這麽長,倒更像是旁的居心叵測者所為。”
歐陽善出身翰林,朝中清流皆以他為標杆,聲望卓著。他口中的“旁的居心叵測者”,指的便是與當年蜀王一樣的另幾個外地藩王。
傅友德哼了聲,道:“歐陽大人,事關重大,倘沒真憑實據,這罪名可不能輕易亂扣。”
方才他二人便已經就此事爭得唾沫橫飛,此時眼見又要口舌決鬥,蕭琅一陣頭疼,見蕭曜在旁並無表態,急忙出聲打斷,道:“刺客為死士,所言隻作參考之用,二位大人也不必爭了。”他看了眼窗外天色,“今日事差不多了,要麽就這樣了。這幾日辛苦兩位老大人了,早些回去安歇了好。”
每逢這倆老家夥相鬥,唐王作壁上觀時,咱們的魏王殿下便時常這樣出麵和稀泥,經驗已經相當的豐富。傅友德歐陽善看了眼他,各自哼了聲,拂袖而去,唐王也隨之離去,隻剩蕭琅一人了,在外等了些時候的蔣太醫與幾個宮人便進來了,掌了燈火。
這段時日以來,蔣太醫有時去王府,有時就在這裏等,視情況而定。此時等事情上手後,見殿下仰在那裏不像往日那樣看書或奏折,隻雙手交叉在腦後枕著,眼睛盯在頭頂方向一動不動,順他視線往上看去,除了屋頂,並無特殊之處,想來他是悶了,便積極說話替他解悶。說了幾句,便扯到了今日金藥堂陳老爺子過六十一歲壽日的事,道:“前幾日我聽說了件事。陳老太爺過六十一的壽,正是今天。請了不少的客到家來。說是給自己過壽,瞧著卻更像要讓人家都曉得他認孫女回家了。此刻那邊想必極熱鬧吧……”
蕭琅呼地坐起了身,冷不丁的,倒嚇了蔣太醫一跳,“殿下,你怎麽了?”
蕭琅擺擺手,又慢慢躺了下去。這回閉上了眼睛。蔣太醫見他閉眼了,便也不說話。等事情完了,見他道:“今日就這樣吧。你去吧。”
蔣太醫應了聲是,收拾了自己東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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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回陳家。這會兒,繡春正在宴客大廳邊上的一間屋裏等著,耳邊不斷傳來那邊的人聲喧沸之聲。
陳家是商戶之家。按照祖父的設想,她倘若接掌家業成女掌櫃,自然不用做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的忸怩之態。今日便是自己的第一次亮相。
雖說不是個沒見過人的鄉下小姑娘,隻是一想到等下自己就要成為那麽多人注目的焦點,心裏難免還是略微有些緊張。忍不住又到了鏡前打量了下自己。明鬆綠滾白邊的褂子,杏子黃縷金線的裙。耳邊墜薄金翡翠墜子,手腕上套配對的翡翠鐲。鏡中人淺施脂粉,微點 ,燈光下愈發麵色潤膩、鮮白如玉。美妍無儔中又透出了十七八少女才有的那種鮮豔之態,明媚照人。
長這麽大,繡春還是第一次這樣認真打扮自己。起先剛裝扮完,乍看到鏡中人時,都有點不敢相認的感覺。正端詳著,聽見外頭巧兒歡快的聲音傳了過來:“老太爺來了?大小姐早好了,就等你呢。”知道是祖父來了,急忙低頭整整衣衫,開門迎了出去,叫了聲爺爺。
陳振拄著拐杖正立在門口。看見她出來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幾眼,點點頭,露出滿意之色,轉身往宴廳去,繡春便跟在他身後,在眾人目光之中,一前一後地進入,滿廳的喧嘩之聲漸漸安靜了下來。
今晚總共請了幾十桌的客人。廳容不下,便延設在外頭搭出的棚裏。遠在外地的關係戶自然未到,隻京畿中人,也不下百來之眾。客人中,除了一些平日與陳家交好的禦藥房管事、衙門官吏等官麵上的人外,剩下的,多是與陳家生意密切往來的各大錢莊掌櫃、各類藥材供貨商、漕運掌舵人等等。目光齊齊 過來,最後都落到了繡春的身上,打量著這個往後極有可能會接掌陳家家業的守灶女。
眾人先前都知道她不過是個十七八的少女,禁不住便存了幾分輕視之意。嘴損的,甚至在背後笑幾句,說陳家老爺子精明一世,臨老,想是沒兒孫急糊塗了,竟會想著把偌大的家業傳給一個小女孩,恐怕連話都說不周全,如何與人打交道?此時第一眼見到,無不眼前一亮。見一個十分美貌少女,端莊立於陳振之側,唇邊帶了落落微笑,人剛一出來,光彩竟似照亮了半間的大廳。眸光過處,那些被她掃到的人裏,年輕未婚娶的,無不心中一動,竟盼她能多看自己兩眼才好。
陳振與前頭幾桌的客人寒暄過後,朗聲笑道:“老朽不才,今日趁這生辰之便,將諸位請了來,不過備下幾杯水酒而已,諸位卻欣然赴宴,老朽萬分感激,這廂有禮了。”說罷朝著左右中間的席麵各作揖。
眾人轟然回應,一陣熱鬧後,陳振示意繡春到自己身邊,笑道:“她便是我的孫女。借了這機會,帶出來與大家認認臉。在座諸位都是她的前輩。往後行走,還請諸位多多照拂!”
繡春含笑,隨了祖父,跟著向三個方向的客人行女子見麵之禮。眾人承禮過後,紛紛點頭,與近旁之人交頭接耳議論不停。
初初引見完畢,見孫女亮相幾乎可得滿分,陳振心中滿意,宣布開席。陳家家人與酒樓請來的幫工便穿梭其中不停倒酒上菜。陳振領了繡春先去見過坐於首席的一桌官麵之人,再是幾個密切往來的大供應商,眾人見她年紀雖不大,卻有問必答,言之有物,果然有幾分陳振說話的風範,雖還未到刮目的地步,漸漸倒也收起了先前的輕視之心。
正此時,葛大友匆忙而入,到了陳振邊上,貼著他耳朵說了句話。陳振略微一怔,隨即道:“上門便是客。請吧。”
葛大友再次匆忙出去,陳振見繡春望過來,附到她耳邊低聲道:“百味堂的季天鵬派了管家來送賀禮。”
繡春聞言,也是驚訝無比。看了過去,片刻後,見葛大友引了個四十多歲的矮胖男人進來,身後是幾個小廝,抬了用彩緞覆著的壽禮。一進來,便立刻吸引了全場賓客的目光。
百味堂與金藥堂是對頭,這事誰人不知?在座之客不乏與這兩家同時有生意往來的,自然認得這矮胖男子便是百味堂的大管家劉東。此刻他竟會現身在此,驚訝之情,決不在陳振祖孫倆之下,也沒人喝酒說話了,紛紛看向劉東。
劉東滿麵笑容,一路笑嗬嗬地到了陳振麵前,朝他作揖,口中道:“我家少東家,聽聞今日是老爺子六十又一的壽喜之日,未接到請帖,略有遺憾。隻他對老爺子敬慕已久,早有心親近,故而派我不請自來,代少東家奉上微薄壽禮,還望陳老爺子勿嫌。恭祝老爺子名高北半,壽比南山,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態度十分恭敬,說完,命隨從抬上賀禮,放在地上。
陳振神色已經轉為笑,哈哈道:“季少當家怎的如此客氣?倒是老朽考慮不周了!有勞劉管家。若不嫌棄我家酒水寡淡,快快入座便是!”說罷命家人擺椅讓座,引了他入座。
大廳中的客人這才回過了神。雖腹中仍疑問萬千的。隻人家一個主,一個客,主客自己都言笑晏晏了,他們這些外人又有什麽可說的?看熱鬧就是,一些與劉東相識的人便起身與他招呼。
繡春的目光從季家管家劉東身上轉到了地上放置著的壽禮,微微出神。
那個季天鵬,倘若說,原先對他的印象還隻是泛泛萍水相逢的話,自從那晚偶遇他與陳立仁一道後,繡 中對他的疑慮便日益增加,好感更是全無。這樣的兩家人,祖輩起便有宿怨,如今又在藥行裏針鋒相對,本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他竟忽然派自家的大管家來代表自己,當眾這樣做出晚輩謙恭姿態來向陳振示好,到底想幹什麽?
繡春壓下心中疑慮,要回自己的座,隻見葛大友又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這回,臉上的表情比方才更要怪異,說不出的誇張。
“老……老太爺……”葛大友跑到了近前,喘息著道,“魏王殿下來了!”
繡春耳尖,雖邊上鬧哄哄的,“魏王殿下”四個字卻立刻捕捉到了,腳步隨即停了下來。
“魏王……殿下!”
陳振比聽到方才季天鵬的名字還要詫異,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是,是他!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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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春猛然回頭,一眼便看到那個人竟已停在了宴廳的大門之外。
邊上的燈火不太亮,又隔了些距離,她有點看不清楚他的臉,但那個身形和站那兒的閑雅姿態,確確實實,真的是他沒錯! 陳振也立刻發現了門口的人。不知道今天這是哪根香燒錯了,招來了季天鵬的人已經是個意外,此刻竟連當朝的監國親王也來了。不曉得到底是什麽事。壓下心中的不安,慌忙大步迎了上去,到了近前,對著門口的人便下拜,口稱“千歲”。頓時滿堂皆驚。 陳家經營藥業,雖富,卻不貴。今晚的來客,多是與陳家類似的商戶。便是上首的那桌官麵之人,在尋常百姓眼中了不得,實則官職也都低微。這些人裏有先前見過蕭琅的,認出了他,不敢怠慢,紛紛起來跪見。剩下那些人,見連當官的都跪了,哪裏還不明白這個年輕男子的身份,慌忙跟著下跪。大廳裏一時隻聽見撥動椅腳的稀裏嘩啦之聲。 繡春知道這時候,自己也當隨眾人一道下跪才是。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竟就隻這樣立著,膝蓋就是無法順當地彎下去。 沒片刻,方才還熱熱鬧鬧的壽宴大堂,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了。隻見黑壓壓滿地跪迎的人。唯獨隻剩下繡春還立著,與突然闖入的蕭琅遙遙相對。 蕭琅停在了門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個正側臉過來看著自己的少女,心竟沒來由地一跳,甚至連呼吸都忘記了。 真的是她……這就是她的女兒身模樣……真真好看……和他想象過的差不多……不對,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好看…… 就在片刻之前,在回王府的路上,他忽然開口,叫車夫調轉馬頭往這裏來的時候,他還有些不確定,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來做什麽,或許隻是一時心血 而已。但是這一刻,他卻忽然明白了過來。並不是什麽心血 ,而是他就想來看她!一刻也等不了了,管不住自己了! 這一趟,來得真的很值! 他看了她半晌,直到見她挪開與自己對視的視線,那雙翠眉略略蹙起,櫻桃紅的小嘴輕輕抿了下,露出些不高興的表情,順了她的目光看過去,見到今晚的壽星還跪在地上,正誠惶誠恐地等著自己開口說話,這才醒悟了過來,知道自己的突然到來,破壞了這場壽筵的喜慶之氣。 還能怎麽辦?既然管不住腳,人都已經來了,隻能極力救場子,好討她歡喜了。 他急忙到了陳振麵前,露出他曾被許多人稱讚過的謙和笑容,彎腰下去,雙手扶起老爺子,口中連連道:“快快起來,無須多禮。” 陳振跪在地上老半天,沒聽到魏王出聲,又不敢抬頭看,正惴惴不安著,忽然被他親手扶起,抬眼,見他滿臉笑容,目光溫和,瞧著不會是壞事,懸著的心終於咯噔落下。 “諸位也都起來入座吧!我隻是路過而已。不必拘禮!” 蕭琅又朝眾人說了一句。 客人們這才紛紛起身,卻還是無人敢入座,隻垂手看著這個魏王殿下,大廳裏仍舊死氣沉沉。 蕭琅飛快看了眼繡春。見她神情仍緊著,看不出絲毫喜色。心中不禁有些懊惱,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掃了人家的興。正想著是不是該識相地立馬轉身走人時,聽見陳振已經小心地問道:“不知殿下駕臨,有失候迓。敢問所為何事?” 蕭琅一怔。一時語塞。他先前隻一心想著來看她,竟忘了這茬。見陳振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頓了下,很快便一本正經地道:“也無別事。我的腿疾,不是一直在用貴堂所出的紫金膏嗎?今天聽蔣太醫說快用完了。正方才回去,順路經過時,忽然想起了此事,便過來取也省得下回太醫再來回跑路,到了貴宅門前,又知今日是老太爺壽喜之日,便冒昧而入了,朝老太爺道個喜。” 陳振聽了,大是驚訝。自己何時會有這樣的臉麵,竟能勞動當朝監國親王親自登門給自己賀壽??? 這便罷了,那個紫金膏,聽著更是奇怪。 他要用自家的紫金膏,陳家哪敢怠慢,早已經改成定期派人送。恰前日又打發了人送去幾瓶新製的,估摸著一兩個月也用不完。這個蔣太醫難道拿藥擦他全身?否則怎麽會用得這麽快!不過兩天,竟就沒了! 第40章 蔣太醫想來不會這麽不靠譜。那剩下的唯一可能…… 陳振看向邊上的葛大友,目光裏帶了責問。 這事向來是他負責的。難道竟是事沒辦好,前日那藥並沒送到,這才累日理萬機的殿下本人撥冗來取?倘若真是這樣,可真是大大的不恭。 葛大友頓時倍感壓力。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派去的小廝回來後還往賬房交了王府的收條,以備日後一道結算款項,怎麽一轉眼就又用光了?急忙眨巴了兩下眼睛,表示自己無辜不知情。 陳振收到了來自老夥計的無聲辯解,愈發不解了…… 當然了,這自然不是重點。現在魏王人都上門了,補救才重要。 “竟是這樣!”陳振立刻停止與葛大友的眉眼官司,趕緊道,“都是我們的疏忽!還望殿下恕罪。這就立馬叫人再送五……”他頓了下,“十瓶過去!” 這藥因了性活,不宜久貯,加上造價也高,所以金藥堂存貨不多,如今就剩下這麽十來瓶,幹脆全給他送去,就算他一天一瓶,也能頂個十天用。明日趕緊再叫人造便是。 魏王殿下平日隻知道伸腿出來讓人給他上藥就完了,哪裏清楚這其中的關竅?更不知道自己隨便嘴巴一張,就已經給人家帶來了莫大困擾。說完方才那話,還一本正經地端著呢,聽陳振這麽回,便大度地道:“無妨,也不用這麽急,何時方便送幾瓶過去就行了。我方才也說了,不是特意來取,不過路過方便而已,陳老不必介懷。” 時下,能被人用姓氏加個“老”來尊稱,是對對方的一種極大尊敬,且被稱呼之人,通常也需不低的地位和名望。陳振見這魏王進了門,話沒說兩句,對自己的稱呼竟從開頭的“老太爺”飛躍成“陳老”,一陣激動,忙連稱不敢。 廳中的旁眾,原本還束手束腳誠惶誠恐的,唯恐冒犯到了這位親王殿下。暗暗看聽了片刻,見這位魏王殿下不但沒有架子,對陳振竟還十分禮遇。又是意外,又是羨慕,氣氛漸漸便有些活絡了過來。至於賓客裏那幾個當官的,平日哪裏有機會能與監國親王這樣靠近過?機會真真是千載難逢,紛紛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套近乎。 那頭人人麵上都帶笑意,一派祥和,繡春立在另頭冷眼旁觀,心裏的疑竇卻越發濃了。紫金膏怎麽用得這麽快先別管,就他口中說的“順路經過”,一聽,她就知道是鬼扯。魏王府在城西,自家在北市的銅駝街。他要真是下班回家順路經過,這段“順路”順得可真不小,差不多可以繞小半個城了。 他到底想幹什麽? 此時,蕭琅早已經被陳振恭恭敬敬地請去上座了。本來麽,這樣的喜慶時刻,天上竟忽然掉下來個大貴人,這貴人還對自己客客氣氣,陳振就算再視富貴為糞土,在邊上人豔羨的目光之下,心裏的那股得意也是擋都擋不住,咕嘟咕嘟地爭相往外冒泡。 陳振這舉動,正也合了蕭琅的意。本來還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識相地打道回府,這下一個想睡,一個便遞了枕頭來…… 他再次飛快瞟了眼那頭的那個綠衣小美人:真的不是我不走,而是你祖父要留我。主要留,客奈何?於是順順當當,被請到了上座的首位。 魏王殿下紆尊降貴,自己有幸竟能與其同赴一宴,回去了,足以拿這事在旁人麵前誇耀幾個來回。在座的人人都覺麵上增輝,喜笑顏開,很快便將壽宴氣氛推至另一高-潮。 這上座的一桌中,有個早年科舉出身的小官,通些文墨。見魏王平易近人,漸漸去了拘束,便大膽湊趣道:“殿下母家閔氏一族,乃江東世家,曾出五代文宗,天下景仰。殿下您也是文采斐然,聽聞更書得一手錦繡好字。下官今日得見殿下之麵在先,倘若能再親見殿下墨寶,那便真叫三生有幸,死而無憾了。” 同桌之人聽了,哪個不叫好?紛紛開口頂舉。 這小官的話,除了最末一句有拍馬之嫌外,前頭說的,倒也沒怎麽言過其實。蕭琅早年確實師從於當世書畫大家賈其宗,深得其書韻之神,乃是賈其宗的得意弟子。既有人提到了這茬,他看了眼隔幾桌那頭的繡春,心中一動,忍不住便起了在美人麵前顯露顯露的心思,且自己臨時意動之下過來,兩手空空,似乎有些不妥,正好趁這機會彌補下。便含笑不語。 葛大友自然也是個人精。見魏王未拒絕,那就是同意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如何能錯失?沒等陳振開口,立刻使眼色給家人,沒片刻,筆墨便飛一般地被送到。邊上人也不吃酒了,紛紛圍來,屏息斂氣觀看魏王殿下寫字。 待墨磨好,蕭琅輕挽衣袖,蘸足濃墨,定腕片刻,提筆便落墨,橫折彎鉤,一氣嗬成,很快,潔白的上好宣紙之上便現出了個鬥大的壽字。 他寫完抬筆,自己欣賞了一眼,頗是滿意。邊上人更激動,不止那個小吏,連鄰桌一位對書法頗有造詣的老學究,擠進來看了之後,也是撚須讚歎不已,稱:“殿下之字,宛轉如飛,似遊龍入江,氣韻充盈筆端,又勁健挺拔、意態雄豪,氣勢道邁。果然是好字,極好之字!” 蕭琅微微一笑,目光不自覺地便又飄到了那一頭。恰看見她瞟自己一眼, 略略一彎,似笑非笑,燈火掩映之下,意態間說不出的風流婉轉,頓時心神為之一蕩,隻是還沒來得及看第二眼,她便已經扭身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宴廳盡頭的那扇內門之後。 陳振見魏王竟寫了個壽字,分明就是替自己賀壽用的。見邊上人再度露出豔羨表情,自覺臉麵兒再次倍增,心裏的快活沒法提,麵上卻使勁壓住了,沒當眾過於表露,隻招呼葛大友,叫等墨跡幹了,捧去小心放好,明日請人裱成軸,懸於中堂之上。 佳人一扭身便離去,蕭琅的心神似乎也被那少女方才的最後一顧給帶走了,怔怔立著不動,連手上的筆都忘了擱下。出神之時,聽見陳振再次喚自己入座,這才回過味兒,再次看向她方才站過的地兒,那裏芳蹤已無,換成了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嗬嗬而笑,門牙處一顆大金牙閃閃發亮。忙收回目光,心中備覺失落。再過片刻,趁人不備,悄悄回望她方才消失的那扇內門,卻始終沒再見到人,知道今晚她應不會再出來了。 縱然滿堂華彩,恭維的話再多,魏王殿下此刻也覺味同嚼蠟了,便開口告辭,對著陳振笑道:“我此番登門,取藥倒在其次,也是想道個謝。前頭我的舊疾與太皇太後的眼疾,得貴堂助力頗多。壽酒既已經討來喝了,因另有事,先便告辭,恭祝陳老延年壽千秋。” 陳振聽他開口說要走,自然不敢再強留,忙與眾人一道恭送至大門外,看著他登上停於外的馬車,離去良久,這才重新入內繼續筵席,談起方才之事,猶在夢中一般。 …… 蕭琅更喜騎馬自由。從前隻要舊疾平息下去,他便以馬匹為代步工具。但自打前次浸了冰水再度犯病被她那樣教訓後,出入自覺改成了車行。此刻獨自靠坐於車中,微微閉目。 她瞟了過來,在對自己笑,唇角微微上揚…… 他翻來覆去地在腦海裏回想著方才她離去前的最後秋水一顧,心裏被一種莫名的喜悅充滿。快活了片刻,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對。她的神色裏,笑確實是在笑,但那笑,仿佛還帶了點別的味道,就像…… 他蹙眉。 譏嘲! 腦子裏冒出了這個念頭後,魏王殿下方才所有的神魂蕩漾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仔細再想了下當時的情況:有人誇他字寫得好,嗯,老實說,他也確實覺得自己寫得不錯,於是真的揮毫潑墨了…… 其實呢,以他的性子,平日是絕不會在人前幹出這種賣弄自己的事的。但是方才,也不知怎的,被人那樣一攛掇,竟就頭腦一熱,真的幹出了這種蠢事。現在自己想想,都覺汗顏。莫非……她臨走前的那一笑,不是在誇,而是在譏嘲自己? 蕭琅的右邊眼皮忽然跳了一下,頓覺不妙。 …… 陳家今晚的壽筵中,魏王雖不過暫坐,連椅麵都沒坐暖,寫了個字後就走了,但顯然,所有人的情緒都被這插曲給調動了,過後,並未引他的離去而冷清下來,反而更是熱鬧。一直到了深夜,這才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可謂賓主盡歡。 繡春畢竟是個姑娘,陳振讓她出來露個麵的目的達到了,過後便讓她回房了。此刻她已經換去了先前的見客衣裳,改一身寬鬆的藕荷色家常衣,聽巧兒說大門剛關了,知道老爺子此刻必定很是興奮,一時還沒不會睡覺,便也等著。果然,沒片刻,便有家人來叫,說老太爺讓她過去說話。 繡春過去時,正聽到經過近旁忙著收拾殘席的兩個家人在議論今晚上那位魏王殿下當眾揮毫潑墨的事,興奮之意,溢於言表。忽然便想起了當時他寫完字站直了身扭頭,視線穿過自己跟前晃動著的無數人頭,最後找到自己一臉求表揚的眼神兒。心裏忽然忍不住便迸出了一絲細碎的笑意。似乎,連因了他斷袖之故而生出的那種厭惡之情也稍稍被衝淡了些。 第41章 祖父屋子裏燈火通明,門也開著,繡春進去,見他正立在桌邊,低頭看東西。略掃一眼,果然,就是那個魏王留下的那幅字。便咳了一聲,抬步跨了進去,笑道:“爺爺,這麽晚了,還不歇?” 陳振朝她招招手,等她到了近旁,指著那個壽字道:“魏王這樣的人物,才真真叫魏晉風流,風采著實叫人折服。你瞧這字……” 繡春看了一眼,撇了下嘴,“還湊合吧。這字的好壞,也是隨人身份的。他那隻手寫出來的,便是再醜,人家瞧了,也會讚聲好的。” 陳振不以為然誒了一聲,搖頭道:“這你就不會看了吧。這個字兒,寫得確實好。筆法剛健,又見清逸……” “行啦,我承認他寫得好,還專門寫給您的,這樣您總得意了吧?”繡春笑眯眯打斷了他,“叫我來,做什麽啊?” 陳振這才從那幅字上抬起眼,坐回到了邊上的一張柞榛木直背椅上,端了茶盞喝一口,“倒也沒啥,就是說說今晚的事。這魏王殿下過來,雖是咱們先前沒料想到的,隻也算有過淵源,不算十分突兀。季家的季天鵬竟也會派劉東來送壽禮,你怎麽想的?” 繡春漸漸便收了笑臉兒,坐到了老爺子對麵,開口道:“爺爺您說,我聽著。” 陳振看她一眼,帶點花白的眉毛微微跳了下,“陳季兩家,從前不但沒有往來,甚至還有明麵上的衝突。剛前些時日,定州那邊出的事還沒徹底平下去,這會兒季天鵬卻差了人來示好。這禮,我收得紮手啊!” 繡春哼了聲,“何止紮手,他今晚演了這麽一出,您等著吧,沒幾天,人人就都知道了,是咱們陳家生就了二兩小雞肚腸解不開,把季家當成敵手防著,人季家卻寬宏著呢,主動上門求和。既惡心了咱們一把,往自己臉上貼金不說,往後要是再出個什麽事,理還沒論,咱們先就輸了幾分人氣!他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陳振眉頭漸漸蹙緊,手上的茶盞蓋慢慢旋動,“方才送客之時,我瞧了個機會,朝衙門裏的展老爺打聽了下牢中陳立仁的消息。說他老子先前雖一口認下了所有的罪,隻人證確鑿,兒子也是逃脫不了的。這兩日已經下了斬決,隻等上報刑部,下發行文後便可結案……”他看向了繡春,“你既看到季天鵬與陳立仁私下往來,想必他們從前必定有過動作。如今事發,咱們沒有舉出季天鵬,是因除了你見了一眼,再無旁的佐證,朝小酒館的跑堂打探,也是茫然不知當時何人。倘若貿然指他,不但不成,反會被定以誣告。但陳家這倆父子卻不同,一個已自裁,另個眼見也沒多少活頭了,卻始終咬得緊緊,一個字也不提。這其中恐怕沒這麽簡單。” 陳振說的,繡春也是想過,道:“我聽說,季家從前曾費過不少心力想要竊得金藥譜。他們密謀的,可能便是這事?” 陳振道:“藥綱是咱們金藥堂的立命之本。咱們長久以來,之所以能壓他們一頭,靠的就是秘藥。你的所想不無道理……”他沉吟片刻,忽然展眉道:“今日季天鵬不過送來兩挑賀禮而已,倒把咱們弄得這麽惶惶。倘若叫他知道,豈不正投下懷?他季家如今雖後頭有人,但往後咱們多加小心,做好自己的事,靜觀其變。無事,以不變應萬變,有事,則隨機應變便是。” 繡春微微一笑,點了下頭。 陳振看她一眼,“我聽你姑父說,前些*****在藥廠做得不錯,不懼苦累,這很好。明日起,無事再多多過去,多留意裏頭老師傅老把式是怎麽幹活的。這做藥啊,我跟你說,別看就那麽點事,門道可不少呢。” 陳振這話,繡春確實認同。恰前幾日,逢春秋二季配製兔腦丸的春時,她見幾十名藥工往野兔腿上拴了繩,牽著在個大院子裏來回奔跑,跑了至少兩刻鍾,這才將兔收攏,迅速砍頭處理。當時有些不解,便詢問負責的師傅。經他解釋,這才曉得,這樣來回奔跑過後的兔子頭部充盈活血,兔腦中的激素得以充分發揮,用來配藥作產婦催生之用,更有效果。乍聽有些玄,細思之,卻也不無道理。故此刻聽陳振這樣教訓自己,便點頭稱是:“我曉得了。我要學的地方確實還有很多。” 陳振滿意於她的態度,端詳她片刻,忽然歎了口氣,道:“繡春,我掌了金藥堂大半輩子,何嚐不曉得這是樁艱難事?讓你一個女兒家來守灶,更是難上加難。隻是爺爺也沒法子。這是陳家的家業,必定要有人接手下去的,你不會怪我今晚自作主張,強行推你出去吧?” 繡春默然片刻,終於道:“倘若我能,我盡力。” 短短幾字,陳振卻似聽到了莫大妙音,目中閃過一絲欣慰之色,點頭道:“你肯這麽說,我便放心了。咱們陳家是商家,卻又與普通商家不同。要謀利,更要顧義。不敢說濟世救人,卻必須汲汲小心,因咱們所造之物,關乎百姓體膚,人命大於天,須時刻牢記正義明道,以信立本。這話,你可聽懂了?” 繡春起身到了他麵前站定,恭敬地道:“孫女聽懂了,也記住了!” 陳振微笑點頭,俄而,歎息了一聲:“每一個金藥堂的接承人,從上輩那裏得到的第一段教訓就是這個。想當年,我也曾對你伯父、你爹教導過這段話……” 他的聲音漸漸消了下去,神色轉為慘淡。 繡春壓下心中的難過,忽然道:“爺爺你稍等。”轉身飛快跑了出去,很快,回來時,手上已經多了雙嶄新的黑麵白底布鞋,在陳振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遞到了他麵前,微笑道:“幾天前才曉得您今日過壽,一時也準備不好別的禮,我又笨,隻會做鞋。所以趕著做了一雙,當做孫女的壽禮。” 陳振接過,雙手竟微微顫抖,隻不住點頭,道:“好,好……”再無別話。 這布鞋,是繡春前頭幾天,悄悄量了他的舊鞋尺寸,然後趁空連夜趕著做出來的。此刻見祖父這欣喜樣子,想起當初自己給父親穿鞋時的一幕,不禁也是黯然。 陳振小心地放下鞋子,抬手不經意般地掠了下眼角,看向繡春時,麵上已然含笑,道:“不早了,你去歇了吧。明日起,爺爺便要叫人把咱們家門檻的鐵皮再包一層了。”見繡春不解的樣子,嗬嗬笑了,“不多包一層,恐怕就要被求親的人踏破了。” 繡春這才明白,自己是被老爺子打趣了,也不忸怩,隻嘻嘻一笑,朝他扮了個鬼臉,“爺爺你也早睡。”告退而出。 …… 蕭琅回了王府,比平時要早些,徑自去書房,稍晚,方姑姑親自送了宵夜來,看了眼他,疑惑道:“方才金藥堂的人來了,送了十瓶子的紫金膏。是你親自去金藥堂要的?” 蕭琅視線仍落在手中的書上,一笑。 方姑姑見他默認,忍不住再問,“殿下怎的會去要那麽多藥膏過來?” “今日出宮早,所以順道。”蕭琅隨口應道。 方姑姑更訝了,“剛前日,陳家不是打發了人送來兩瓶新製的了嗎?蔣太醫說估摸能用一個月。叫我下回叮囑他們,不必一次送這麽多瓶來。因時日擱久了,藥效怕有失。這一下又來了十瓶子,當飯吃也夠幾天飽了。” 蕭琅一頓,終於抬起了眼皮。 呃,怪不得自己先前開口後,陳家老爺子和邊上那個看似管家的人麵上仿似有過一陣微微錯愕表情,原來是這個緣故…… “送來就送來了,放著吧。” 他摸了下鼻子,淡淡道了一句,繼續看書。 方姑姑瞥他一眼,忍住笑,“你不顧身份去闖人家的壽筵,會不會嚇到別人?都見著了些什麽人?” 蕭琅眼前再次閃過那一幕,他第一眼看到女兒裝扮的她立在那裏,半側著臉,與自己兩兩相望。他是被她驚豔了,她卻顯見是被他給驚住了。周遭的一切光聲和人物,仿佛都成了他們的陪襯…… 這種感覺…… “殿下,殿下?”耳邊傳來方姑姑的聲,蕭琅回過了神。 “殿下,在想什麽呢?”方姑姑搖了搖頭。 蕭琅略帶不好意思地一笑,“沒什麽。” 方姑姑看他一眼,再次搖頭,“我曉得了。夜裏還冷,你別熬得太晚。先前那個陳家女娃娃也說過,叫你要多休息,尤其不可熬夜。”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最後提了下繡春。 蕭琅點頭道:“曉得。姑姑也早些睡。” 方姑姑第三次搖頭,徑自去了。 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她在一旁都有些心急了。 …… 半夜時分,一個人影被推上了馬車後廂,馬車迅速啟動,消失在了夜半的黑暗之中。 陳立仁從麻袋裏被放出來時,四顧,見是荒野。邊上立了個人。接了晦暗的月光,看清正是季天鵬,頓時跪坐在了地上,低聲道:“我半句沒提到你!” 季天鵬厭惡地瞟了他一眼。這個剛從死牢裏被置換出來的人,蓬頭散發,全身髒汙,散著一股惡臭之味。 “我知道。否則你怎麽會在這裏?明日會有人代替你去死的。” 他冷冷道。 陳立仁手腳發軟,卻強自撐著道:“少當家的,我之所以會落到今日地步,跟你也是脫不了幹係的。要不是你設局害我欠下大筆賭債,我在金藥堂好好的,怎會做出那樣的事……” 季天鵬嗬嗬笑了起來,呸了一聲,“是你自己沒用,怪我做什麽?我捆你進賭場了?” 陳立仁道:“是,前頭這些就不提了。隻說陳家 的事。要不是被你逼著,我怎會叫人去燒了他?要不是有這事,我如今還過得好好的……” “滾你娘的蛋!”季天鵬打斷了他,冷笑道,“你父子倆難道就不想讓他死?他要是不死,陳老頭子怎麽可能會把金藥堂交給你們?我隻叫你們把藥綱給我弄來。可沒逼你們放火去燒他!” “好……好……都是我自己的錯!”陳立仁破罐子破摔,索性無賴起來,“這些年我雖從金藥堂裏弄了不少錢,隻大多都拿去清了賭債。我家的婆娘孩子也已回了鄉下老家,如今我啥都沒了,你要不幫我一把,天理也說不過去!” 季天鵬輕蔑地道:“老子既把你弄出了死牢,自然不會讓你餓死。”噗一聲,往他跟前丟了袋銀子,“這些你拿去。老家也不要去了,給我尋個地方好好藏起來,機靈點不要露頭。”他頓了下,“你放心,等我拿到藥綱,金藥堂也垮了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讓你重新回去掌管的!” 陳立仁明白了過來,“你留下我,是覺著我還有用。陳家人才知道陳家事是吧?”他伸手拿過錢袋,掂量了下,“太少了。再給點。” 季天鵬皺眉,伸手從懷裏再掏出兩張銀票,投到了他臉上:“等著我消息!” …… 早春在一日日的晴好天氣裏很快到來了,萬物複蘇,身上的厚重冬衣也漸漸脫去,到處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陳振壽日後的這個月,陳家幾乎沒別的什麽事,隻顧應付登門而來的媒人說客了。隔個一兩天,便有人登門問親。正所謂好女百家求,何況是金藥堂陳家的獨生嫡親孫女?正當二八妙齡,人又生得如花朵兒一般,有人愛慕求娶,那也是情理之中。陳振頗感興趣,親自認真接待媒人說客。隻他眼高於頂,這般看下來,到最後竟覺沒一個能入眼的,隻覺自己孫女是天上仙女,凡間簡直沒一個男子能配得上。漸漸的,不知道哪裏傳出去的消息,說陳家的孫女要守灶,不嫁人,隻招贅,立刻擋住了一大撥人的腳步,門庭漸漸這才冷落了下去。這日,等著繡春從宮中回來,陳振叫了她到跟前,瞪著眼問道:“我聽說,是你自己叫人放出的話?說要招贅上門?” 這話確實是繡春放出去的。實在是前段時日,來求親的人太多,她根本還無意嫁人,不勝煩擾,幹脆便使出了這招殺手鐧。 這世代,即便窮得叮當響,連個飽腹也混不上的男子,也絕不會輕易想著去當上門女婿。丟不起那個臉。 “是啊,”繡春幹脆承認,“您不是要我接您的事?我往後不招贅,要是嫁了人隨了夫姓,還怎麽守您的家業?” 這個問題,陳振自然早就考慮過。他也不得不承認,隻有招贅才能徹底解決問題。隻他也清楚,招贅恐怕難招到勘配自己孫女的男子,故而這段時日一直處於矛盾情緒之中。此時見繡春這麽幹脆承認,盯了她半晌,一時說不出話。 繡春笑道:“在我跟前,您就別裝了!我估摸著哪天就算我想著要嫁人,你也會千方百計不讓我嫁,除非那男人肯入贅咱家。我還不知道您的心思?” 陳振被戳破心思,頓時一陣老臉發熱,咬牙盯著繡春,“沒大沒小!有這樣跟爺爺說話的嗎?” “是是!”繡春忙作出害怕模樣,“是我不好,想錯了您!爺爺您大人大量,千萬別見怪!” 陳振無奈搖頭,忽然想起件事,問道:“明日要去城外西山莊子裏采鹿茸,準備好了沒?” 陳家的參茸生意是個大項。諸多鹿茸中,以梅花鹿為上品,又以野生鹿之鹿茸為頂級貨。隻是鹿兒生性機敏,獵戶野外捕捉采茸並非易事,所得鹿茸有限,故而陳家在城外西山莊子裏便有個馴鹿場,裏頭養了數百頭的梅花鹿。每年采兩次鹿茸。所得鹿茸,與野生鹿茸分級售賣,質量最好靠頂的,稱血片,中段切下來的稱蠟片,靠近基部的一段,則稱粗片,價格也相對便宜。明日由朱八叔帶著便要過去。繡春也跟去。聽祖父問這個事,忙停了玩笑,道:“是,都準備好了。” “你朱八叔是高手,好好跟他學著。” “是,曉得了。” 繡春應道。 第42章 次日,金藥堂本堂派出一行十幾人,在葛大友、朱八叔的帶領下分坐數車出門。 繡春和巧兒兩人同坐一輛小車。烏黑長發編了條辮子垂到腰間,穿了身嫩柳青的衣衫。簡單利索,卻如這早春一般,洋溢了滿滿的青春氣息。 一行人出來的時候,還早。天剛亮沒多久,遠處的街巷屋舍還被尚未消退的昨夜霧氣所籠罩。街麵上大部分的鋪子都未開門,隻零落有些早起做生意的人在匆匆趕路。 今天去城外莊園,雖說有正事,但畢竟和在城中大不同,也算是春遊了,巧兒情緒很是高昂,帶了一罐金藥堂製的大山楂丸當零嘴。繡春也是第一次,所以頗有新鮮感。兩人葑派介丸,一路低聲說話時,車子忽然慢慢停了下來。繡春探頭出了車窗,瞧見前頭的淡淡晨霧裏,有一行四五騎停著。葛大友已經爬下了前頭自己坐的車,正恭恭敬敬地立在當先那人的馬前,仰頭在與對方說話。 繡春一眼便認了出來,那個馬上的人,正是魏王蕭琅。 她飛快看了下四周,這才注意到這裏和魏王府很近了。過去兩條街就是。 自打正月初的那場壽筵過後,到現在差不多一個月了,這還是繡春第一次再遇到他。他寫的那個壽字,早就被陳振懸在中堂,她每天來回經過,至少能看到個三四回,想忘都不忘不掉。隻他這個人,卻一直再沒看到過。繡春也是剛前日進宮的時候,偶爾聽太皇太後與邊上宮人閑話,才知道他前段時日出了京。看他此刻樣子,青氅馬靴,瞧著就像是剛從城外連夜歸來…… 忽然,他似乎發覺了自己,飛快地朝這個方向轉過了臉。繡春比他更快,哧溜一下縮回了頭,見巧兒還趴在對麵那口窗子畔使勁地瞧。很快,車子繼續上路了,巧兒也終於把頭從窗外拉了回來。 “魏王殿下,真的是他哎!前次老太爺壽筵,我沒見到,不知道多後悔。這下總算瞧見了。他長得可真好看!” 巧兒念個不停,愈發興奮了。繡春瞄了眼外頭的葛春雷的方向,略微抿嘴,笑了下。 這個葛春雷,自打出了前回那事,被他老子暴揍了一頓後,瞧著收心了不少,做事也比從前用心。今天也跟了過來。 巧兒看出繡春的意思,臉一熱,閉了嘴,氣嘟嘟地不再說話了。 繡春一笑,靠在了椅背上,看向窗外不斷被拋在身後的兩邊街景。 出了城,車隊速度便加快了。太陽升出來,天氣晴好。 陳家的這個莊園,占地十分廣大。裏頭除了種植適合本地培栽的一些草藥,還用作蛇、蠍、以及養鹿的場所,另也用於製造一些在過程中會生出異味的藥,比如烏雞白鳳丸之類。為避擾民,所以地方有些偏遠。 車隊一直往西,人煙漸漸稀落下去。放眼望去,遠處山麓起伏,農田一望無際,田間點綴著村莊和農舍。早春的晨風,吹麵雖還微微帶寒,卻仿佛已經能聞到即將花開的味道,叫人心曠神怡。 走了二十裏路,太陽升到兩人高的時候,一行人終於到了金藥莊園。這裏已經靠近西山山麓腳了。再過去些,便是皇家用來春獵秋狩的山林。雖沒人把守著,但每年春秋兩季,附近的村人和獵戶便都不敢公然闖入。最多隻悄悄進去,挖些山貨草藥,射獵幾隻小獸而已。 繡春一行人被莊園的田管事迎了進去。那田管事知道這個年輕女孩便是陳家日後的當家人,不敢怠慢,十分恭敬。繡春稍微安頓後,為趕時間,顧不得四下閑逛,立刻便去了鹿苑。進入一道圍牆,見裏頭是個極大的草場。數百隻大小不一的梅花鹿正三三兩兩在裏頭閑逛吃草,看見一群人進來,知道是要幹什麽,紛紛驚恐地四下逃竄。 田管事一邊領了繡春往專門用於采鹿茸的鹿舍去,一邊道:“曉得大小姐今日要來,我昨天便已叫人把能采茸的鹿都給趕了進去。因還沒到清明的頭撥采收旺期,總共不過二三十頭而已。但全都是極好的二杠茸……” 鹿角一般春天開長,到秋天配偶期後自然脫落,到次年春再次生長。所謂的鹿茸,其實就是剛長出來的茸質嫩角,是有血液循環的活組織。等過了三個月,嫩角漸漸變成骨質角,無痛感後,這一對枝椏角也就成了鹿的攻擊武器。所以采鹿茸,掌握時機非常重要。 繡春到了鹿舍,裏頭已經關了一群鹿。看見人來,圓圓的眼睛裏露出驚恐之色,煩躁不安起來。 鹿舍前頭是一道用木柵欄和網圍起來的狹窄通道。等到動手的時候,將鹿驅趕進去,把它的頭強行按在一個弧形的架子上,再用特製的鋸子鋸下鹿茸。此時往往鮮血溢出,這血,便是極具壯陽功能的“鹿血”,絕不能輕易浪費,會用一個碗接住。因過程對於鹿來說相當痛苦,所以有過被鋸經驗的鹿通常會十分抗拒,這就需要數個壯漢在旁相助了。 朱八叔除了炮藥,在鹿茸方麵也是內行人。從鋸鹿茸到接下來的燙茸,無不精通。他此時已經換上了利索的衣服,手上拿了那把特製的鋸進來。圈裏的鹿兒們一見到他,便似見到活閻王,拚命擠到牆角作一堆兒,發出嗷嗷的叫聲。 “朱八,”田管事一邊招呼幾個壯漢去驅趕第一頭鹿,一邊輕鬆閑聊道:“咱們鹿舍裏,前些天分出了幾頭老鹿,都八-九歲了,照季家的規矩,這些老鹿怕是都要被砍茸。在咱們這兒,卻是給放生了。所以說啊,這鹿也和人一樣,要看投胎的。” 所謂砍茸,就是等鹿或老或病,失去采茸的價值後,將最後一道鹿茸連腦蓋骨一道鋸下的采茸法。自然,砍茸後,鹿也活不成了。 朱八叔仍端著他那張一貫的撲克臉,哼了聲:“這種事,咱們從來不做。”話聲裏,帶了隱隱的自豪之色。 第一頭鹿被驅趕著,無奈入了通道,快到盡頭時,停留不肯往前,被身後的一根棒子戳了下 ,一下跳了過去,一頭栽進個網裏,邊上的四五個壯漢便齊齊上去將它捺住,抬著架到了那張鋸茸台上,固定住一側的角後,朱八叔招呼繡春到近前,一邊飛快鋸角,一邊解釋道:“大小姐,鋸這鹿茸,需得在珍珠盤上頭一寸多的地方下鋸,鋸口要與珍珠盤子持平,切勿損傷角基,否則影響明年生長……” 鹿茸看著幼嫩,實則堅硬。下鋸的時候,發出咯吱咯吱鋸木頭一樣的聲音。鹿四蹄亂扭,發出連續慘鳴之聲,原本溫順漂亮的一雙眼睛裏滿是痛楚之色。殷紅的血沿著被鋸開的鹿茸迅速流了下來,邊上有工人拿碗去接,接不住的,便淌到了鹿的眼睛裏,宛如血淚斑斑。 這裏沒有現代鹿場的麻醉槍。雖然繡春也知道,鹿茸就是這樣的取法,但親眼看到,觸動還是很大。這和她前些時日見到製兔腦丸不同。兔子最後雖也喪命,卻是一次性的,沒這樣的痛苦。這割鹿茸就……簡直可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要不是邊上眾目睽睽,她簡直不忍心看下去了。 朱八叔動作很快,一邊鹿茸鋸下,很快又鋸出了另邊。完了後,鹿角的基處仍有鮮血不斷湧出。他拿預先準備好的撒了七厘散和炒製黃土的厚紙片,將粉末扣在傷口處,取草繩結紮,等止血後取下,以防角基壞死。 被取了鹿茸的鹿仍躁亂不安,一陣折騰後,終於被帶入了邊上的另個圈裏,在那裏休息養傷。 “真可憐……” 站在稍遠處的巧兒也是頭一回見。臉色發白,喃喃道了一句。 “換一頭!” 朱八叔麵不改色,朝著那邊的工人喊道。 繡春也是微微有些腿軟。想了下,麵上勉強作出鎮定的樣子,道:“八叔,田管事,我有點累,先去那邊歇一會兒。” 朱八叔看了眼她,見她臉色也有些泛白。知道看這對個年輕女孩來說過於血腥。反正隻讓她了解經過就行,往後也無需她自己動手,便點頭道:“行。這裏不用你了。” 繡春看了眼那邊圈裏等著繼續被鋸茸的鹿,定了下心神,和巧兒先離去了。 巧兒此時還是驚魂未定,仍不住念叨鹿兒可憐,兩人快到鹿舍大門口的時候,巧兒口渴,去邊上的一排屋舍裏喝水,繡春便在原地等她。 風迎麵吹來,帶了一絲鹿舍特有的腥臊味,但身處這樣的廣闊自然裏,並不覺得難受。她看幾眼不遠處在草場上悠閑吃草的鹿群,正要找個地方暫時坐一會兒,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宛如怒馬奔跑。猛地回頭,看見身後鹿舍的方向竟衝出來來一群鹿,發了瘋般地正朝自己狂奔而來,蹄聲如雷。 原來,方才她離去後沒多久,朱八叔正在鋸鹿茸時,邊上工人一時疏忽,竟被劇痛掙紮之下的那頭公鹿給掙脫了開來,一頭衝破窄道,拚命胡亂逃竄。 這歸攏來的幾十隻公鹿,都是成年壯鹿,體高超過三尺,長將近四尺,重數百斤,體健有力。這隻受了傷的公鹿,更是高大,發起狂來,一時如何製得住?反倒被它踢破了邊上關著其餘鹿的圈門,眾人便隻能這樣眼睜睜看著數十隻鹿 狂奔而出。田管事朱八叔等人見狀不妙,急忙追了出來。一時哪裏又追得上?一抬眼,瞧見繡春竟正立在直直對過去的路上,大驚失色,嘶聲吼道:“大小姐,快讓開!” 鹿奔跑速度極快,繡春察覺危險時,鹿群已經到了距離她不過十來米的地方。她撒腿便往邊上逃。此時最前頭的那隻鹿已經到了她身側,她堪堪躲了過去。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看見另頭隻剩一角,臉上血跡斑斑的壯碩雄鹿正朝自己直衝而來,她甚至已經聞到了鹿身上的那股 ,腦子裏想著躲,手腳卻跟不上速度,眼見就要被撞飛出去,忽然恰此時,身側有人飛撲而來,將她一把抱住護在懷裏,雄鹿呼地從她近旁不過半尺之處掠過。 驚魂未定之下,還沒來得及看是誰,耳畔又一陣怒蹄聲起。這回竟是四五頭鹿並排狂奔而來,幾乎占了滿滿的通道,眼見避無可避,她被那人緊緊抱著 ,迅捷異常地撲到了地上。她跌落到一具溫暖的懷裏。被那個人帶著,迅速往側旁滾了過去。 終於,耳邊那陣鹿蹄聲過去了。她也停止了在地上的翻滾。她感覺到自己還被那個人緊緊地抱著。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白著張臉,終於勉強睜開了眼睛。此時頭頂的陽光有些刺眼,晃得那張停在她臉龐上方不過半尺之距的臉龐帶了些光暈。她眨了兩下眼睛,這才終於看清了。頓時驚呆,一時竟忘了別的,隻那樣微微張著小嘴,呆呆與他對望—— 第43章 “殿下!” 葉悟從鹿苑大門飛卷而入,一眼看到不遠處的前方,蕭琅壓了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在身下,雙雙倒地,以為是被鹿群踐踏所致,頓時大驚失色。 …… 對於自己這會兒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地方,老實說,向來隻習慣直來直去的葉悟到現在還是有點迷迷瞪瞪。照正常的套路,魏王殿下此刻應該還在王府裏睡個覺、補補眠,作為侍衛,他也終於可以緩口氣,好好放鬆下因了急行趕路而積下的一身疲勞。但是偏不!他們家的魏王,在一早路遇了陳家那一行人後,回到王府,還沒等他緩口氣兒,一轉頭便張嘴說,今兒天氣瞧著不錯,本王忽然來了興致,咱們往西山獵場狩個春獵,玩玩去? 葉悟當時以為自己聽岔了。 沒錯,這會兒林子裏確實兔肥鹿嫩,正是狩獵的好時機。但是……幹嘛非得要現在去啊!現在明明該去睡覺才對! 魏王丟下那一句話後,抬腳便往馬廄去。葉悟回過了神兒,隻能領了幾個人,背了弓箭獵囊一道跟隨。到了獵場後,箭還沒放上兩支熱身呢,魏王又說乏了,要去近旁的陳家金藥園裏先歇個腳。弄得葉悟和另幾個侍衛滿頭霧水。隻也沒轍,誰叫他是老大?一行人便拐到了金藥園。守門的聽說是魏王殿下狩獵歸來,乏了要借地歇腳,哪裏敢怠慢,急忙把情況告知,說大小姐和管事們此刻都正在鹿苑那邊取茸呢,他這就去通報,叫人立馬出來迎接。咱們魏王是什麽人啊,雖身居高位,卻一貫低調。攔了下來,說不必驚動主人了,自己正好沒見過采茸,既這麽巧碰上了,順道去看看也好。就這樣,一行人被引到了鹿苑大門前。魏王再度開口,讓他們都不用跟進來,自己一人便進去了。 接下來的事,便是方才的驚魂了:葉悟和幾個侍衛在陳家人的殷勤管待下,正準備去歇歇腳、吃個茶時,忽然聽見鹿苑裏頭傳來一陣悶雷般的疾蹄之聲,亂哄哄毫無章法,知道必定有變,生怕魏王有個閃失,轉身便往裏衝,結果看到麵前掠過一撥狂奔的大公鹿,等鹿群過去了,四顧尋找,赫然便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驚懼萬分,急忙跑了過去。 葉悟這邊跑了過去,鹿舍那頭的人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了近前。 葛大友朱八叔等,方才遠遠瞧見繡春立在前頭,恰擋了鹿群的路,本就驚慌不已,不知道她是被踏了還是被踢飛,到了近前,見她居然被個男人撲在地上,定睛再一看,這男人居然還是早上剛見過一麵的那個魏王。此刻他正與大小姐滾在了一塊兒,兩人都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被鹿踏傷了沒,更是嚇得不輕,紛紛下跪在地,口中有叫“大小姐你怎麽樣”的,也有叫“殿下恕罪”的,亂成了一片。 方才敘了這麽多,其實也就那麽片刻的功夫。沒等邊上的人圍過來,繡春便回過了神兒,飛快收回與他對視的目光。動了動脖子,沒斷。再試試手腳,也還好。籲了口氣。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他的一邊胳膊還被自己後腦勺枕壓著,另手正緊緊抱住自己的腰,這姿勢,便如他在抱小孩一般,透著種說不出的怪異。趕緊扭了扭身子,伸出自己中指指尖,推了下他的胸膛。他立刻放開了她,繡春也被人包圍住了。 “大小姐,你沒事吧?” 葛大友臉色發白,上下打量著繡春,唯恐她斷胳膊折腿,回去了沒法交待。 “我沒事。”繡春從地上爬了起來,拍去身上沾著的塵土。看了眼已經立在一邊的蕭琅,“方才……多虧殿下撲了我到一邊……” 他怎麽會突然現身在這裏? 繡 裏很是疑惑,嘴上卻沒問。隻停了下來,轉身朝向他,恭恭敬敬地道:“多謝殿下出手相救。恩德必將常記在心,以圖後報。” 葛大友與田管事等,慌忙朝向他,先謝罪,又拜謝。他立著,身上衣裳也因了方才那不甚雅觀的打滾兒沾上了些泥塵,卻絲毫不損他的風度。見他微笑著道:“不必客氣。碰巧而已。大小姐沒傷著就好。” 邊上的人早已經把魏王殿下獵歸經過此地暫歇腳的緣由給報了一遍,葛大友忙又再次告罪:“不知殿下到此,未能遠迎,先就失禮了,又累殿下受此驚嚇,實在是罪該萬死。” 蕭琅看了眼繡春。“方才怎麽回事?幸而……” 幸而當時他就停在她身後不遠處的鹿苑大門邊,隻她背對著自己沒覺察而已。見運氣好一來竟就遇到了她,正躊躇著該怎麽過去搭訕才顯自然,不至於讓她疑心自己的突然現身時,恰遇鹿群狂奔而來。眼見她閃避不及,什麽也不用想了,護她無事才是第一。 現在險情過去了,再回憶方才抱著她打滾的舉動,是有些狼狽了,且為了護住她,自己胳膊肘和膝處似乎也擦破了皮,略有些辣痛,隻是…… 想起她被自己抱在身下時露出的無助驚嚇眼神,還有那種玉軟雲嬌滿在懷的感覺…… 他趕緊打住了。 已經有人扶了那個肇事的工人一瘸一拐地過來,戰戰兢兢地跪在了地上。 方才取茸時,此人負責壓那鹿的一條後腿。因做此事駕輕就熟,也未特別留神。不想那頭公鹿竟力大異常,吃痛後猛地掙脫了他手,抬後腿飛踢出去,正踢到他腿上,腿骨當場被踢斷,人也被踢翻在地。少了一人鉗製後,餘下人施力立刻失去平衡,一時沒控製住,這才被那頭雄鹿給跑脫了,捅出這麽大的婁子。 “都是小人的錯,累殿下和大小姐受驚,小人罪該萬死!” 這工人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忍住疼痛過來請罪。 繡春見他一張臉慘白,額頭滿是冷汗,也不知是痛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知道他是無心之過,哪裏會怪罪,讓人趕緊去給他瞧腿。葛大友見無大礙了,擦了擦汗,一邊指派田管事帶人去捉回鹿,一邊恭敬地請魏王到前頭堂屋裏就座歇腳。眾人也紛紛散了,各做各事。 …… 出了這麽一個岔子,原本圈好的鹿都跑了,再歸回來需費些力氣,采茸隻能暫停。因先前已經采下的鹿茸裏含血,須得盡快加工,否則腐敗。魏王被請去歇腳的時候,繡春便隨朱八叔去看他燙茸,領悟其中要點。事畢後,已經過了正午,草草吃了飯,本該小小地午休一下,繡春卻了無睡意,最後出屋,沿著種滿了荊芥薄荷的小道,慢慢閑逛到了鹿場。 此時裏頭的工人都已經散了,四下靜悄悄一片。草場之上的鹿,或三三兩兩做堆,或獨自徜徉撒蹄,一派悠閑景象。 繡春看了片刻,忽然發現籬笆牆的另頭有隻大約一歲多的小鹿,身上映了一朵朵狀如梅花的白點點,短尾輕輕甩動,正停在那裏抬眼望著自己,水汪汪的一雙眼睛裏帶了些好奇和略微的警戒。 梅花鹿次年生角,一般到三歲開始采茸。這隻鹿還小,沒有過疼痛經曆,所以對人的戒備沒它的同類那樣重。遇到繡春,也沒逃離,隻傻傻與她對視。繡春一時童心大發,到邊上的草棚裏抓了一大把鹿愛吃的新鮮苜蓿,伸進籬笆裏,甩啊甩的,引誘小鹿過來。 整整一個冬天,投喂鹿群的飼料都是幹草、米糠之類的幹糧。如今雖入春,草場鮮草萌發,但苜蓿並不多。果然,小鹿抵不住誘惑,漸漸朝她靠攏了來,試探著吃了一口。發現她並無惡意後,終於放心,不停地卷食她手中的草。一把苜蓿很快沒了,它便伸舌頭舔她的手,巴巴地望著。 繡春被手心傳來的那種濕癢感給逗樂了,吃吃地笑,抬手 了下它頭頂新生出的還帶了 的鹿茸,道:“乖乖等著,姐姐再給你去拿。”轉身正要再去草棚,抬眼發現一把苜蓿已經遞到了自己跟前,一怔,順著那隻手往上瞧去,赫然竟是那個魏王。此刻正麵帶微笑地望著自己。 中午遇到葛大友的時候,聽他提了下,說出事的走道上因有尖銳小石子,殿下手肘和膝處都擦破皮 了,已經上了藥,誠惶誠恐請他再留下暫歇,他也應了下來。本以為他此時應該在午休的,沒想到竟和自己一樣,跑到了這裏…… 回過了神後,繡春從他手中接了苜蓿,笑著道了聲謝,轉身遞送進籬笆繼續喂小鹿。 這位魏王,隻要他別打自己的主意,繡春對他是彎是直,並無半點偏見。如今自己既然已經以女子麵目現身了,想來他應該也沒了那念頭。若是這樣的話,細細再想,這個人的行事一貫其實還算漂亮。別管他是裝出來的紆尊降貴還是本性如此,至少,比他的那些個外甥侄兒什麽的要好上許多。更何況,人家剛才還那樣救了自己一把?雖然險情過後,當時情況叫人尷尬,他似乎抱自己也抱得過緊了些。但估計,是當時被嚇住後的下意識舉動吧。自己當時不是也沒及時反應過來嗎?再說了……他反正不是直男。把他當男姐妹看待的話,這也沒什麽。 “殿下,真得非常謝謝你,”繡春一邊喂著小鹿,一邊看向他,口氣愈發真心實意了,“我聽說你胳膊和腿都擦破了皮?膝處要緊嗎?要是回去了後,感覺有明痛,或者持續暗痛,一定要叫太醫知道,不能馬虎。” 他的膝處非常脆弱。先前抱住自己撲跌在地時,倘若沒掌握好角度和力度,萬一衝撞到了膝蓋,引發再度炎症,也不是不可能的。無論處於醫生,還是受救者的角度,她都必須叮囑他這一點。 “我沒事!” 蕭琅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用這樣柔和關切的口氣和自己說話,頓時覺得渾身骨頭都輕了起來。不想讓她擔心,急忙表態。 繡春抬眼看他,微微一笑,點頭道:“這就好。您去歇了吧。”說完低頭下去,自顧再與小鹿嬉戲。 …… 蕭琅為了早日趕回京,連續數日都沒好好睡過覺了,本來是有些累。隻是自打今早在王府邊上無意遇到陳家出城的車隊,知道她也在其中後,立時便管不住自己了,七拐八拐地跟到了這裏,終於有機會能和她單獨說上幾句話。最重要的話還沒說,怎麽可能就這樣去歇了? 他不動。隻偷偷看她。見她略微低著頭,結好的一條烏黑發辮柔順地沿脖頸垂至腰下。腰身 得不可思議,又正合他先前的半臂一握。那雙眼睛,此刻正望著籬笆裏的小鹿,含了些笑,又似乎凝神在想什麽的樣子。一時又呆住了。 “殿下?” 繡春喂完草,發覺身側魏王還沒走,叫了他一聲。見他回過了神,便輕輕拍了下小鹿的頭告別,自己轉身回去。 “等等!” 蕭琅脫口而出。 繡春停了腳步,回頭望著他:“您還有事?” 這種話,叫他這個習慣了端著的人,怎麽說得出口?隻是……不得不說! “是這樣的……”他暗暗咬牙,終於拿出了沙場上的血性,看著她,一字一字道,“我喜愛的,其實是女人。” 第44章 嗯。他說他向來喜歡的,隻是女人…… 呃,好像有點不對。 繡春方才一直在思索著的事兒一下被打斷了。她抬頭、揚眉,無比驚詫地盯著他:“你,喜歡女人?” 蕭琅憋著股勁終於把這話說了出來,見她用這種研究般的目光盯著自己,語調略微誇張地反問了一聲,頓時,不止一張俊臉,連耳朵根兒都開始發燒了。但還是點了下頭。隻是不自然地稍稍側過了臉,避開了她的眼睛。 他向來喜歡幹淨。從前身在靈州時,除非置身於戰場,否則即便暫居於軍中大帳,身邊也總是幹幹淨淨的,更容不下半點異味。但現在,迎麵飄來的那股子帶了牧場特有糞便氣息的風仿佛拯救了他。他使勁聞了一大口,被那怪味刺激得腦門一清,終於定住了心神,轉回臉對上她的目光,鄭重地再次澄清:“是。我隻喜歡女人!” “呃……” 原來是自己弄錯了。他喜歡的,是女人。 她垂眸,轉念一想,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真的是不可多得的極品。確實是好。原來從前自己還作男人時,他對自己的那些舉動,都是出於純粹的兄弟之誼,並不帶半點醃臢。說來說去,隻是自己思想太過醃臢,這才錯想了他。 “殿下喜歡女人就好。”她微微籲出一口氣,“隻要殿下稍稍留心,就會發現女人也很可愛的,並不比男人差……” 她順口說著,借以掩飾自己的尷尬。說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味,忙打住了。 蕭琅一時並未覺出她方才那句話哪裏有不妥,反而生出了深深的認同感。 這麽多年,他一直沒娶妻,倒並不是因為少年時的那段過往有多難忘。那會兒的事,後來想起,其實也不過是段陪伴他成長,因而變成一種習慣般存在的青梅竹馬情而已。當某一天,習慣被驟然打破,對於他這種略有強迫症的人來說,自然不是樁愉快的體驗。漸漸他克服了那種不習慣,接下來的幾年時間卻又一直奉獻給了帝國的邊疆事業,以及隨後到來的巨大病痛折磨。這場病痛,是他先前做夢也沒想到過的,卻實實在在,可謂影響了他的一生。那幾年裏,他甚至數度性命垂危,根本無暇顧及個人問題。等病痛漸漸穩定下來,他也驀然驚覺自己已經到了弱冠之年,四顧,漸漸便又生出了一種文藝剩男的孤標心態——這真的不能怪他。要怪,隻怪他母族血統賦予了他天然成為文藝男青的豐厚資本。他隱隱覺得這世上仿佛沒有能與自己並肩而立的女子。倘若就此隨意娶妻,簡直是對自己的大不敬。那時候,他的母妃早去,父皇也於多年前駕崩,能逼他成婚的人並不存在,所以一拖再拖,魏王殿下就這樣光榮地加入了本朝剩男的行列。 此刻她的這句話,入了他耳,他深切地讚同。 女人如她,真的可愛,可愛至極! 他不再說話了,隻用熱切的目光望著她,盼望她能讀懂自己的眼睛。 繡春回望他,沉默了下去。兩人誰都沒再開口了。 遠處偶爾傳來幾聲呦呦鹿鳴。春日午後的風在他們身側輕輕吹過,拂動了他的衣角,也拂動了她散落在耳邊的幾縷鬢發。漸漸地,一種若有若無的曖昧與尷尬隨了那股子忽濃忽淡的牧場氣息開始漂浮了出來。 或許是有些熱?還是她已經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她雖仍那樣低頭不語,玉白的臉龐上,卻漸漸泛出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啊!”她忽然抬手,輕輕拍了下自己的額頭,“瞧我這記性!我想起來了!” 那種淡淡的曖昧氣氛,隨了她這一聲,頓時消失無蹤。他也被她的突然舉動嚇了一跳,望著她,目光裏帶了絲疑慮。 “殿下,”她垂下眼眸,並不去看他,隻飛快地道,“我忽然想起了件事!恕我先告退了!” 她朝他施了個禮後,立刻轉身,急匆匆地去了。 蕭琅望著她迅速離去的背影,獨個兒又發了一會兒的怔。 …… 早上逃竄出去的鹿已經重新被歸攏回了十來隻。田管事指揮人重新開始鋸茸,這一回,人人都不敢疏忽,無不聚精會神。一頭鹿被固定好後,朱八叔摸了下鹿茸,端詳位置,正準備下鋸,忽然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朱八叔,等等!”望過去,見是繡春來了。忙放下鋸,恭敬問道:“大小姐有事?” 繡春看了眼那隻已經被架在台板上的鹿,道:“朱八叔,我有個設想,想和您商議下,您看成不成?” “大小姐有話,隻管吩咐便是。” 朱八叔愈發恭敬了。 繡春笑了下,道:“是這樣的。我忽然有個設想,倘若咱們能讓被取茸的鹿處於昏迷,也就是麻醉的狀態,這樣對於鹿來說,少些痛苦,咱們也不用這麽費事。” 朱八叔一怔,邊上的人也都帶了不解之色。 “大小姐……你這是……”朱八叔吃吃地問道,一臉疑惑。 繡春想了下,道:“八叔,你們大家一定都知道老祖宗那會兒的神醫華佗吧?後漢書裏記載,倘若病人病發於內,針藥所不能及,他便叫病人用酒服用麻沸散,等病人醉無所覺,刳破腹背,抽割積聚,繼而縫合,敷以神膏,月後則痊愈。他的麻沸散,如今已經失傳。但我曾從個古方中讀到過,想試著配製看看。倘若能成功,便用於取茸。您覺得如何?” 朱八叔呆住了,看看鹿,再看看繡春,默然不語。邊上的田管事和眾工人也都露出費解之色。倒不是聽不懂,而是覺得這舉動……未免有些過於廢周章了。
跟了過來在側的巧兒聽了,卻是立刻拍手稱讚道:“這太好了!要是大小姐能做出來,鹿兒也不用這麽痛了!我都不忍心看!” 朱八叔看向田管事,田管事還在躊躇時,繡春問道:“這些鹿,再遲些時日取茸,應該無礙吧?” 田管事忙點頭:“是,到三月清明前,都可。” “好,”繡春道,“那就煩請田管事暫時中止取茸。我回去後,和我祖父商議下。倘若他也應允,我便試試看。若成,最好。若不成,到時候我也不會阻攔這事。” 田管事見她這樣說了,急忙點頭道:“大小姐既這樣吩咐了,那就這樣好了。” 朱八叔放下了鋸,一隻粗糙的大手輕輕摸了下鹿的腦袋,點點頭,破天荒地露出絲笑,甕聲甕氣道:“那就等大小姐的話了。” …… 采茸暫停,魏王一行人也要離去了。繡春與葛大友等親送他至金藥園外,見他上馬後,回頭最後看了自己一眼,便朝他微微一笑,神情坦然。 蕭琅略一沉吟,轉頭策馬而去。 目送那一行人馬背影消失後,繡春在田管事的陪同下參觀了一圈金藥園,也準備回城了。回去的路上,她盡量不去想今日的那個不速之客,隻努力思量著自己的先前提出的那個設想。 她不是動物權利主張者,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還是希望能盡量善待一切生靈。現代的養鹿場,在鋸茸的時候,大部分已經使用藥物麻醉技術。這裏自然沒有後世使用的麻醉藥物。但她會生出這種念頭,並非空中樓閣。 華佗的麻醉術並非後人附會。具體配方雖失傳,但據史料載,曾流傳到朝鮮日本等地。公元9世紀,阿拉伯醫學開始全盛時期,外科手術的發展便與華佗的麻醉方不無關係。19世紀初的時候,日本的外科醫生華岡青州曾用曼陀羅、生草烏、川芎、炒南星等藥物,配置出內服麻醉劑為病人施行 手術,被譽為麻醉史上的佳話。他將這方劑稱為麻沸湯,表示與麻沸散是一脈相承的。中藥麻醉方劑,見效雖不如西藥迅速,但有自己的獨特優點,那就是能抗休克。倘若這次,因了鋸鹿茸的緣故,她若配出行之有效的麻醉方劑,不僅對被鋸茸的鹿來說能減少痛苦,對自己往後的行醫也是大有裨益。 繡春越琢磨,越覺得興奮。很快就把魏王給拋在了腦後。一回家,立馬找到了陳振,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一遍。陳振聽了,起先很是驚訝。但很快便點頭道:“你有這樣的善心,是件好事。爺爺支持你!你放手去做就是!” 繡春本來還有些擔心。出於觀念的差距,怕他覺得這是自己在瞎折騰。沒想到這麽快,他就表態支持,很是感動,要不是怕嚇到了他,簡直恨不得抱一下他才好。 “需要什麽藥材,列個單子來。”他叮囑道。 繡春興奮地點頭:“等考慮好了,我就列出來。對了,叫人再替我捉些田鼠。我要養起來試驗藥效。” 陳振瞟她一眼,無奈道:“你怎的比男娃娃還野?誰見過女娃娃養老鼠的?傳出去豈不是要嚇跑人?” 繡春吐了下舌,心想爺爺,我要是告訴你我以前還解剖過死人,您老會不會當場就綠了一張臉? …… 當晚,繡春在自己屋裏寫寫塗塗,全心想著她的麻醉方劑時,魏王殿下此刻正在禊賞堂裏攤手攤腳地躺著。 蔣太醫仔細檢查過後,確定他除了皮略擦破外,並未傷到骨,終於籲了口氣。 蕭琅本人對此其實倒並不擔心。他這兩年,雖因了身體緣故,不大再像少年習武時那樣進行劇烈的肢體衝撞動作,但底子還在。這樣抱住個人打滾閃避危險,哪怕當時情況危急來不及多想,多年以來形成的自我保護意識還是能很好地控製住身體,以將可能的傷害減到最小。 一邊的方姑姑見了,卻心疼異常,不停地念叨:“我一早聽人說你終於回來了,趕緊過來,一瞧,人又沒了。一問,居然說是去西山打獵了。哪天去不行,非得這樣剛回京就巴巴地趕著去?去就算了,竟還跌了一跤,把手腳摔成這樣!殿下,你都這麽大……” 她瞥了眼蔣太醫,吞回了話,歎了口氣,“我去瞧瞧燉的湯好了沒。出去這麽久,回來要好好補補。等下記著都要吃完。”說罷搖頭去了。 蔣太醫替他再次清理了下皮肉傷,如常那樣上完藥後,告退出去。魏王一人仰在那裏,出神不動。 他今天算是向她曲折告白了。隻是,她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有那麽一會兒的短暫功夫,就在他們倆對麵沉默而立,風吹過他們身畔的時候,他覺得她似乎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意。可是……想到最後臨行前,她目送自己時的那種坦然目光,他的那點兒感覺便立刻碎成了滿地的渣,掃都掃不起來。 往後自然不會再有第二個像陳振過壽那樣的機會,能讓他堂而皇之地上門去找她。在宮中,她為太皇太後治眼的那段時辰,通常都是他最忙碌的時候,即便他偷空出來去偶遇,最多也不過是看看她,等著她也看到了自己,朝自己行個禮而已。還有林奇林太醫……據說他下個月就要回來了。到時候他接替回蔣太醫的事,自己就更沒理由將她召過來,像從前那樣地與她有個親近機會了。 魏王一陣發呆的時候,忽然想起白日裏在金藥莊園裏發生的那事。她阻攔了鋸茸,說回去要試著配製麻醉方劑。 他閉上眼睛,腦海裏也再次浮現出她隔著籬笆喂那頭小鹿苜蓿時的情景。 她的心腸那麽軟。對鹿都這麽好,如果是他這個人…… “要是回去後,感覺有明痛,或者持續暗痛,一定要叫太醫知道,不能馬虎……” 她提醒過的話也不失時機地冒了出來。 魏王殿下頓時醍醐灌頂福至心靈,一下坐了起來。 “殿下,怎麽了?” 蘭芝送來了剛燉好的補品,見他呼地起身,忙問道。 “去把蔣太醫叫回來。我腿忽然又疼了起來。” 殿下的腿,是王府裏頭人的最大心病,半點也馬虎不得。蘭芝臉色一變,放下了托盤,忙出去叫人去追蔣太醫。 魏王微微揚了下眉,慢慢又躺了回去。 嗯,他不信他會連頭鹿也比不過! 第45章 年初的時候,江東江陵一帶發生了一次地震,因當時恰白日時分,百姓覺察後,紛紛逃出屋舍避震。過後經官府檢點,死傷人數不重,但房屋損毀卻不輕。當時天氣嚴寒,大批災民很快陷入無屋可居、無飯可食的境地。災情上報後,朝廷迅速令戶部下撥賑災款項,又從附近各地緊急征調官府糧倉內的存糧發放。按照慣例,逢這樣的天災大禍,朝廷必定要派一大員親赴災區,一是監督指揮賑災事宜,二也是為了安撫民心。江陵正是魏王母家的故地,當地百姓無不以閔氏一門為榮。這欽差,本是魏王最合適。隻是內閣裏歐陽善等人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意欲另派他人時,被魏王阻攔,自己領了命親自趕赴而去。方昨日趕回來,因路途疲乏,暫時小休後,今日上早朝,第一件事,便由他向小皇帝匯報此次南下賑災的情況。因事情牽扯甚廣,千頭萬緒,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才完。魏王之事奏完畢後,又有別的大臣繼續上折議論旁事,如此一直持續到了中午時分,朝議這才告一段落。 每日早朝,從五更多開始,一般耗一兩個時辰,通常到辰時末便會完畢。像今天這樣持續到正午的,比較少見。大臣裏,除了因年邁被特殊照顧,由小皇帝賜座給傅友德和歐陽善外,兩位親王也與剩下的臣子一樣,分立於大殿之中。這樣直挺挺站了這麽久,群臣裏莫說年老體弱的,便是年富力強者,難免也開始腿晃了。見終於可以散朝,無不放鬆了下來,紛紛瞧向高高寶座上的小皇帝,隻等著他起身,恭送離去後,大家便也可散了。隻是等了片刻,見小皇帝蕭桓隻是那樣坐著不動,有些奇怪。再等片刻,他還是不動。大臣們麵麵相覷,大殿裏便起了一片低聲議論的嗡嗡聲。 “陛下,退朝了。” 立在寶座下方的執事太監靠近一步,彎下腰去,低聲提醒。 小皇帝仍是一動不動。 執事太監無奈,回頭看向下首的兩位親王。 蕭琅早注意到了小皇帝的異樣。見他此刻身形僵硬,一雙眼睛求救般地瞟向自己,眼神裏仿佛帶了絲懇求的意味,看了眼唐王,見他也正看過去,神情裏帶了絲疑慮,略一沉吟,轉頭便對大臣們道:“今日朝議既畢,就此便散了吧。陛下另有事,本王留下恭聽。” 群臣聞言,朝座上的小皇帝齊齊恭聲告退,魚貫離去,唐王再次看了眼小皇帝,見他並無反應,轉身便也退了下去。很快,寶座之下,便隻剩蕭琅一人。 “你們也退下。” 蕭琅對執事太監們下令。等人都散了,小皇帝仍那樣僵坐著不動。他便靠近了幾步,低聲問道:“陛下,你怎麽了?” 他問完,仍未從蕭桓那裏得到答複,反而見他臉龐漸漸漲紅,現出羞愧之色, 也稍稍扭了下, 緊緊交了起來,隨之,似乎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臊味。一怔,再靠近了些,探手過去時,蕭桓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懇求道:“三皇叔,我……我憋不住……” 蕭琅立刻明白了過來。想是今早朝會時間持續過久,小皇帝中途尿急,這才…… 他略微蹙了下眉,“既憋不住,怎的不打斷朝會?先去解手,再回來繼續,也不妨事。” 蕭桓看他一眼,咬了下唇,低聲道:“我不敢……怕兩位太傅不高興……再要被我母後知道我惹他們不高興的話,她也會怪我沒用……” 傅友德是蕭桓的外祖,平日在小皇帝麵前,不但時時以長輩自居,教導也十分嚴苛。歐陽善是蕭桓的老師,雖不像傅友德那樣在小皇帝麵前指手畫腳,但向來也是不苟言笑。蕭桓自小與文宗感情好,性格也隨了他,偏於內向軟弱,對傅友德歐陽善很是敬畏,與自己的生母傅太後也不是很親近。 自己的這個侄兒,自從被推上了皇帝的寶座,日日早起,先趕五更的朝會,再接受皇家禮樂射禦書數的功課訓導。太傅嚴厲,作為生母的太後對他也十分嚴恪。雖然,自己小時候也接受與他差不多的密集教育,但看得出來,蕭桓與自己不同,來自於外界的過多壓力,已經讓這個不過才八、九歲大的孩子顯得十分吃力了。 “走吧,三叔帶你先去把衣裳換了。我會叫人不許透漏半個字出去。陛下放心。” 蕭桓羞愧地嗯了一聲,低著頭,終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夾著腿慢慢出去。蕭琅瞟了眼還留著尿漬的龍椅椅麵,喚了個宮人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宮人見他神情嚴厲,急忙道:“殿下放心,奴婢絕不敢亂說出去。” 蕭琅微微點頭,隨蕭桓離去。到了紫光閣後,命蕭桓身邊的親近宮人悄悄去寢宮取了套衣裳來,到屏風後伺候他換了。片刻後,見他從屏風後出來,神情瞧著終於輕鬆了些。 “三皇叔,我是不是很沒用?” 過了午,蕭琅送他去文太殿上學的途中,蕭桓忽然這樣問了一句,沒等蕭琅回答,自顧又道,“上朝時,你們說的事,大多我都聽不大懂,看見兩位太傅吵架,我就很害怕,不知道該聽誰的。我的功課也不好。二弟比我還小幾個月,他卻比我聰明許多。我一直很努力,太後卻對我很不滿意……”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睛盯著前頭的禦道路麵,神色憂鬱。 蕭琅停下了腳步,望著他道:“怎麽會?你是一個好孩子,也很聰明。隻要你一直這麽努力下去,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像先帝那樣的好皇帝的。三叔會一直站在你的一邊。” 蕭桓仰頭看向自己的叔父。見他正低頭凝視著自己,對著自己在微笑。他感覺到了他眼神中的鼓勵和肯定。咬了下唇,終於用力點頭。 …… 蕭琅目送小皇帝在宮人的陪伴下進入文太殿後,回到紫光閣。一個午休過後,再片刻,幾個輔政閣老就會如常那樣過來一道商議處置今早朝會裏沒解決掉的政務。 他到了時,裏頭還沒旁人。剛坐下沒片刻,李邈來求見。 自從上次麒麟殿刺殺事件後,宮中守備愈發森嚴。李邈作為羽林衛的統領,總攬相關一切事務,也包括前次刺殺事件的後續調查。自己剛回來,他便求見,想來是和前次事情有關的消息。 李邈入內,見過禮後,上前低聲道:“殿下,經我仔細盤查,得到確切消息,當日事發之前,有人恰被另外的人看到從那道 側出來,匆匆離去。當時並未多想。過後事發,再仔細回想,覺得那人當時應該已經發現了那具被剝去麵皮的宮伶屍身。隻是不知何故未曾上報,這才有了之後的刺殺一事。” 蕭琅驀地抬眼,“是誰?” 李邈躊躇了下,終於道:“是景陽的手下。” 景陽是李邈的下級屬官,羽林親衛隊的隊長,也是唐王一脈的人,這誰都知道。 蕭琅略微蹙眉,神情凝重。 “殿下,這事……會不會與唐……” 李邈試探著問了一句。 “我有數了。” 他話還沒說完,便已經魏王打斷。見他抬眼望向自己,淡淡道,“此事停止調查,也不要再對第二個人提及。明白嗎?” 他聲音不大,但話聲裏包含的那絲不容人質疑的命令語氣,李邈還是立刻便感覺到了。微微一凜,立刻恭敬地應道:“是,卑職明白。” 蕭琅露出一絲淺淺笑意,微微頷首。李邈知道自己可以告退了,正待離去,見他忽然像是想了起來,開口又叫住自己,問道:“我外甥長纓,這些時日如何?” 李長纓入了翊衛隊,李邈自然也知道。翊衛隊不似親勳衛隊那樣身負重責,平日大多於校場操練。這李長纓體壯力大,在眾人裏,門第地位也最高,過去後頗拉風,收攏了一幫歸服的手下,頗有做老大的 ,暫時倒也沒生出什麽事,便據實告知。 蕭琅點頭道:“他若有鬧事,及時叫我知道。” 李邈應了聲是,告退而去。 …… 繡春冥思了一夜,最後終於列出了所需的藥味。遞到前堂後,其餘都有,唯獨其中的一味洋金花,也就是曼陀羅,因此時還未從原產地天竺被引入中原廣泛種植,且因了植株果實含生物堿毒性,尋常醫生行醫開方,一般不大用得到,所以金藥堂本堂藥庫裏並沒有庫存。陳振著人四處打聽。兩日後,從一個熟識的跑南方線的的藥材販子那裏得知,他可以弄到純正的曼陀羅,隻是手頭沒現貨,須得至少半個月才到貨。繡春雖嫌慢了些,但目前也沒別的貨源,隻得應了下來,叮囑他盡快。那人拍著 笑道:“大小姐放心。半個月是最長時限。我盡量提早交貨就是。” 繡春道了謝,叫人剛送走藥材販子,卻又得知,蔣太醫登門了。不知道所為何事,忙與祖父一道去迎。坐定還沒說兩句話,見蔣太醫愁眉不展的樣子,忽然便想到了這兩天因了忙碌被自己差不多忘掉了的魏王,心裏略微一跳,便問道:“莫非是和魏王殿下有關?” 蔣太醫看她一眼,麵露慚色,終於道:“實不相瞞,確實是為了殿下之事而來的。前些時日,經老夫精心醫治,殿下腿疾已經大好,又正逢春暖,更是有利生肌。兩日前,殿下外出狩獵一趟,回來時手腳皮擦破了些,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我給瞧了,覺得本當無大礙。不想當晚,殿下便說舊疾處隱隱作痛。我不敢怠慢,用心治療,使了渾身解數,這兩日非但沒見效,殿下反倒更是疼得厲害。聽方姑姑講,他白日忍著去上朝,夜間以致痛不能寐。殿下寬仁,並未責怪老夫,反而時時寬慰,老夫心裏卻委實不安。想來想起,隻能厚著老臉來與你商議下。殿下腿疾,你先前也是醫治過的,不定另有心得。可否代老夫去一趟?” 繡春有些意外。第一個反應便是那天蕭琅抱著自己撲地時,落地角度不對,雙人疊加起來的體重衝撞到了他的膝蓋,導致受傷發炎。他當時又沒對蔣太醫和方姑姑等人說實話,貽誤了治療時機,這才導致病痛加劇?分頁 繡春越想,越覺得可能。心裏頓時十分過意不去。一抬頭,見蔣太醫正一臉無奈地望著自己,立刻道:“沒問題。我去看看。 第46章 好滋味的一杯茶 送走蔣太醫後,繡春準備了下,帶了些可能用得到的藥,等到傍晚,差不多到了與蔣太醫約定的時間,告了聲陳振後,便出發去往魏王府去。 她到的時候,天剛擦黑,正好在王府門口遇到同時到的蔣太醫。兩人一道被引進去,仍到禊賞堂坐定後,蔣太醫道:“請你來之事,我今日已經差人告知了殿下。陳小姐安心等著。殿下事若畢,想來很快就會回府。” 繡春點了下頭,端了侍女遞上的茶,唇剛碰到茶盞邊緣,就聽見外頭有了響動,疑似魏王回來了,忙放下茶盞隨了人出去迎,果然,遠遠看見他過來了。原本瞧著還走得挺快,等兩人視線一對,見他身形微微一頓,腳步便似有些緩了下來。一時也沒多想,隻放低視線到他□,留意他的步伐。 方姑姑陪了魏王一般過來,一邊說繡春過來的事。又關切地詢問他今天白天腿腳疼痛的情況,聽他應得含含糊糊,心裏便愈發懸了起來,因她知道他,從前哪怕發作得再厲害,一向也是不肯在人前喊痛的。等行到這裏,發覺他竟連走路也慢了下來,愈發認定他是疼得厲害所致,強忍住不說而已。入了屋,對著繡春第一句話,便急急忙忙地道:“陳姑娘,殿下自兩日前不慎跌了一跤後,那舊疾處便發作得厲害。我勸他白日裏在家養歇為好,他不聽。結果倒好,愈發發作得連入夜也難以安寢了!我心中著急!你快些給他瞧瞧吧!” 這場病痛的起源,明明是和自己有關,他回來在旁人麵前卻絲毫沒提…… 方姑姑這樣說話的時候,繡春便再次看向蕭琅。見他隻立在那裏,那樣瞅著自己,眼中帶了溫溫的笑,神色裏並不見半點怨艾。 前頭這麽來來回回地與他打過多次交道,她多少也瞧了出來,這個魏王殿下頗是自賞,又好麵子,不願意在人前顯露因了自己 而帶來的痛楚。方姑姑自然不會紅口白牙地咒他,她都這麽說了,他這會兒越顯得沒事兒一般,那一雙膝蓋指不定越疼得厲害。心中的那絲愧疚感愈發濃了,急忙道:“請殿下躺下來吧!我檢查下。” …… 魏王殿下之所以裝痛,為的就是能將她哄來,好有再次親近表白的機會。這兩夜他也確實睡不好。自然,不是因了腿疼,而是相思磨人。見蔣太醫一直沒什麽動靜,心裏正琢磨著要不要委婉出言提點他一下的時候,今天白天在宮中便收到他打發小醫徒遞來的話,頓時感激不已,對他的好感度急劇上升。勉強壓下雀躍的心情,終於熬到傍晚時分,那會兒紫光閣裏還有事沒完,七八個朝廷大員都在,倆老頭子又劈裏啪啦地吵個沒完,唐王仍作壁上觀。就在眾人紛紛向他投以求救目光,指望他再次出言調和時,他一語不發,起身拔腿便走,在身後眾人詫異的目光注視之中揚長而去。可見心情是有多急迫了。 隻是……現在真的把她哄了過來,聽她一開口就要替自己檢查,他忽然又有點擔心起來,生怕被她查出自己是裝病,到時候就恐怕有點難看了。且自己在外一天剛剛歸來,身上難免沾了些塵汗味,這樣便脫靴上榻,未免太唐突佳人了…… 蕭琅道:“我還是先去更衣吧。”轉身去了。 方姑姑知道他愛幹淨。往常外麵一回來,隻要無事,第一件事就是更衣。隻這時候了,他還不忘這茬兒。暗歎口氣,急忙叫蘭芝等人跟去伺候。 魏王更衣的空當,繡春便與蔣太醫討論他的病情。過了一會兒,見他回來了,換了身家常的衣衫,也沒留意他的表情如何,隻起了身,站到那張貴妃榻側等著。見他被方姑姑扶著坐了上去。方姑姑彎腰下去,要親自替他挽褲腿,他慌忙攔住,道;“還是我自己來。” 方姑姑停了手。 蕭琅飛快瞥了眼繡春,見她神情嚴肅,雙眼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兩條腿,那種宛如小孩撒謊怕被大人戳破的膽怯感一下又冒了上來。隻如今也騎虎難下了,慢吞吞地卷起了一邊的褲腿,卷至大腿處,露出了一邊膝蓋。 他再次飛快看她一眼,見她目光落在上頭,眉微微一蹙,也不知她心裏作何想,自己心先便咯噔一跳。硬著頭皮,又卷起了另邊的褲腿。 繡春神色凝重,俯身下去,端詳他的雙膝片刻後,伸手過來,試探著輕輕 半月板及韌帶等幾個關健點,抬眼看向他,問道:“疼嗎?” 一點兒也不疼。 被她細柔的手這樣捏兩下,他隻覺得仿佛有毛毛蟲在上頭爬,又酥又癢,舒服得很。 “有些疼。” 他沒敢看她眼睛,隻盯著她那雙在自己腿上活動的手,機械地道。 繡春拿開手,依次左右輕輕抬起他的腿,引導作屈伸旋轉動作,仔細聽聲音。雖然沒聽到什麽關節異常響聲,隻沒轉兩下,見他麵上便逸出了仿似強行克製著的痛楚之色,一時也不敢下手了,輕輕放下他的腿,沉吟了片刻。 從外相和自己方才觸摸的手感看,他的膝處似乎是沒什麽大礙。隻是…… 她仔細回想那天鹿群奔來,他從身後猛地撲了過來抱住自己倒在地上時的細節。倘若當時運氣不好,他是以膝處首先觸地受力的話,別說他這兩條腿,便是正常人,也極有可能受傷。隻是瞧他這疼痛反應,倒更像是膝關節的隱性傷。手是摸不出來的。但隱性皮質下、骨皮質或軟骨受損都有可能。也未必一兩天內就會顯露症狀。有臨床病例,患者膝處隱性骨折,隻覺走路隱痛,但外頭並無明顯 ,直到個把月後忍不住痛去醫院檢查,這才發現了病情。 他會不會也屬於這種情況?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有些麻煩了…… 繡春眉頭蹙得更緊,終於再次看向他,問道:“殿下,你的疼痛是怎樣的?持續,時有時無?走路膝處是否像有針刺?或是像有筋牽扯住一般?” 蕭琅正愁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接下來的詢問。聽她一開口,便給自己提供了這麽多的提示語,便順了她的話,含含糊糊道:“是。差不多就和你說的一樣……有時疼得厲害……有時也不疼……”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察看她的反應。 繡春怎會想到對麵這個向來一派神仙風度的魏王殿下竟在拿自己開涮?信以為真了,基本也覺得大概就如自己所想的那樣。暗暗歎了口氣,心中的愧疚感更甚。便望著他道:“殿下放心,也莫急。咱們慢慢來,會好的。” 蕭琅心裏正惴惴不安,忽然聽她說了這樣一句話,抬頭看去,見她正凝視著自己,神情溫和,那雙靈動仿佛會說話般的眼睛裏甚至似乎還透出了些關切之意,雖然還不大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估計,應是蒙混過去了。頓時渾身輕鬆。點頭道:“我不急。你慢慢治好了。” 方姑姑卻忍不住了,忙問道:“陳姑娘,到底該怎麽治?” 倘若是隱性皮質下骨傷,經適當製動,禁止他走路,休息半月,基本便可恢複。而對於後兩種,除了需要石膏托外固定至少一個半月後,還要進行持續的功能鍛煉。總之,急不來就是。 繡春用方姑姑能理解的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方姑姑一聽,焦急道:“這麽嚴重?這可怎麽好!” 繡春忙安慰道:“姑姑莫慌。還未確定就是我所想的樣子。但接下來幾日,不能讓殿下自己走路是一定的……”她瞟了他一眼,知道他不可能乖乖留在這王府裏,便又補了一句,“倘若非要出去,則出入坐輦,總之不能再走路,免得二次傷害。” 方姑姑點頭,表示記住了。 情況會這樣發展,真是蕭琅先前想也沒想到過的。雖然對引發方姑姑的擔心有些歉疚,但聽陳大小姐話裏的意思,接下來至少半個月內,她必定是要天天來這裏向自己的兩條病腿報到,那一絲兒歉疚感頓時便飛到了九霄雲外去。麵上卻不敢露出半分喜色,仍是那樣繃著。 “蔣太醫,今晚先給殿下上些化瘀活血的藥吧,明日再定?” 繡春回頭,征詢他的意見。 蔣太醫對筋穴 保健方麵是很精通,對骨傷卻隻泛泛而已。此刻知道魏王之痛可能是因了骨傷引起,自然不敢再下手,生怕一個不妥弄得更嚴重,自己罪過便大了,見繡春詢問,忙道:“由你處置便好。” 繡春不再推脫,取出自己預先帶來對症藥膏,淨手後,仔細替蕭琅上藥。以掌心輕輕 。 她上藥的功夫,方姑姑有事先出去了。蕭琅見身邊還剩下蔣太醫和蘭芝,便對蘭芝道:“把太醫帶去用些茶點,再派車送回去吧。不必空坐在此處。” 蔣太醫忙推脫,終是抵不住魏王殿下的吩咐,隨了蘭芝去了。禊賞堂裏,除了門外候著傳喚的侍女外,裏頭便隻剩了繡春和他。 繡春正也有話想單獨和他說,見時機正好,等上完了藥,問了一聲,聽他說還有些疼,便未收手,仍像從前那樣做過的那樣,替他揉按膝處附近的筋穴。片刻過後,開口道:“殿下,不想因了我,竟讓你遭這樣的罪,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魏王殿下這會兒,承受著他私人女醫生那雙 小手在自己腿上的用心 。一邊陷入了帶了濃重罪惡感的自我鄙視裏,覺得自己這般無恥所為,實在與登徒子沒什麽兩樣,一邊卻是來自身體感官的最誠實反應,那就是享受,非常享受。全身的汗毛隨了她手的 ,仿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簡直恨不得她永遠不要停才好。正口幹舌燥、魂不守舍的時候,忽然聽她開口這樣說了一句,終於回過了神,茫然呃了一聲。 繡春方才替他 時,便留意著他的反應。倘若發覺有所不適,那就及時停止。見他那樣躺著,沒再像平日似的翻書,隨了自己雙手的動作,時時露出疑似遭受折磨的神色,漸漸便對自己的手法起了疑心,怕是牽扯到他的傷處了。此時見他有了反應,忙停了下來,改口問道:“殿下,方才我的手法是不是引你不適了?倘若沒有熨帖之感,甚至疼痛的話,需得及時叫我知道。” 蕭琅見她一雙明淨的美眸那樣直直地望過來,目光坦誠而關切,雖然還十分不舍她就此停下,卻也實在沒那厚臉皮再哄她繼續下去了,愈發覺得喉嚨幹燥,避開她的注視,道:“挺好的……很熨帖……” 繡春覺得這個魏王今晚有些怪異。和從前不大一樣。再一想,莫非是自己方才說的關於他病症的話有些嚴重,引發他擔憂所致?便露出了安撫的笑,聲音也愈發溫柔了,說道:“殿下真的不必過於擔心。說不定是我誤斷。即便不是,咱們好好地治,你照我的叮囑做,一定會好起來的。” 蕭琅凝視著她的臉,慢慢地點頭。 繡春抬了下眉,笑道:“那今晚先就這樣吧。情況還未明,過多 恐怕未必就是好。看明日再定。我先回去了……”她想了下,又道,“倘若夜裏又發作,疼痛難忍的話,殿下隨時可以派人去叫我。我隨叫隨到。”說完起身,俯身到近旁的水盂中洗手。 蕭琅從榻上坐了起來,下意識地抬腳下地,站起身要送她,被她轉頭看到了,急忙出聲阻止:“殿下,你又忘了我的話!沒事盡量不要下地走動!” 蕭琅一驚,忙坐了回去。見她說完話,轉身背對著自己收拾起了東西,看了片刻,終於忍不住,裝作無意般地問了一句:“對了,聽說前些時候,不少人上門求親,貴府便有話放出來,說要替你招贅女婿入門?可有了合適的人?” 話剛說完,見她飛快回過頭,盯了自己一眼,心一跳,急忙解釋道:“你別誤會。我並無他意。隻是前日偶聽蔣太醫提及,與你也算相熟,故隨口問一句而已。” 繡春收回目光,卷好自己的醫囊,隨口道:“還早呢。如今哪裏有這樣的心思。” 沒有就好。蕭琅懸了幾天的心,一下便歸了原位。 繡春收拾好東西,因了方才說了不少話,覺著有些口幹,見自己先前喝過的那杯茶還在,過去端了起來湊到嘴邊,微微呡了一口,潤潤喉嚨後,便放了回去後,朝他施了禮,告退而去。 魏王殿下坐在榻上,自己照了醫囑不敢起身,隻高聲叫外頭的侍女進來送客。目送她背影離去後,也覺口幹舌燥,身上仿似有股火沒地方去。正要叫人送茶水來,目光無意落到她剛喝過一口的那杯茶上,盯著瞧了一會兒,終於起身過去,回頭看了眼門口,見無人,飛快端了起來,就著她方才的唇印,連著茶葉,一口便喝了下去。 這滋味……自然是極好的。 第47章 次日,恰也是繡春入宮替太後診看眼睛的日子。完事後,順道去了太醫院找了蔣太醫。 昨晚從王府回了陳家後,她久久未眠。躺在榻上閉上眼睛後,腦海裏來回翻滾著的,還是魏王的病情。這會兒找到了蔣太醫,請他請了幾位太醫院裏擅於骨科的太醫來,誠心商議魏王的病情。 太醫院裏的諸多禦醫們,好容易接受了董秀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一眨眼,小子就便成了丫頭,頓時別扭了起來。聽說是魏王的事,幾個禦醫們才勉強過來。 太醫院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倘若上頭沒點名召醫,他們自己一般是不會自告奮勇前去診治的。如今過來,有心想在這個陳丫頭麵前賣弄自己的水平,聽了情況後,無不旁征博引滔滔不絕。 繡春請他們來,主要也是想廣征意見。有時候,精於某道的醫生,往往可能會有旁人意想不到的獨到見解。等討論完畢,人也去了後,粗粗理了下方才的思路,拜托蔣太醫白日裏替魏王上藥,留意他的傷情,這才出了宮。 今日是北市的集市日,平常回陳家的那條路可能會阻塞,接送她的許鑒秋便改道另走。路上,她一直在想方才那幾個太醫們的話。其中提到的一些點,還是頗有參考價值的。正出神時,忽然聽見外頭起了一陣嘈雜聲,熙熙攘攘的街邊,似乎有人在打架,便掀開自己坐的騾車簾子往聲源處瞧去,見不遠處前頭,是季家百味堂的一家藥鋪,邊上有個飯館,門口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正在瞧著熱鬧,議論紛紛。 這條街本就不寬,被這麽一鬧,立馬去了大半邊。騾車過不去,停了下來。 繡春看了過去,見是兩個夥計在廝打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叫花子。夥計罵罵咧咧道:“蹲我家門口不走,晦氣!竟還狗膽包天地去偷包子!走,見官去!叫你去吃牢飯,省得再偷!”一邊罵,一邊不住地踢打那叫花子。 邊上有人便看不過去了,嚷道:“不過是個包子,扭去見官便也罷了,何至於打成這樣!小心出人命!” 那夥計冷笑道:“他今天偷包子,明天不定就摸進來偷錢了!打還有錯?你這麽好,你替他賠錢!”說罷,又是一腳。 那人沒作聲了。 繡春皺眉,正要從身邊荷包裏摸出幾個銅錢叫許鑒秋遞過去,忽然聽見那倒地的花子痛叫了一聲,哇地哭了起來,嗚咽道;“我沒有偷……不要見官,別抓我見官……我肚子餓……” 方才她沒留意這花子,隻覺得年歲不大。此刻聽到這聲音,忽然覺得有些耳熟。急忙再次掀開簾子看去,正看到他的一張臉,雖然此刻鼻青臉腫滿麵髒汙,但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竟然是杭州蘇家的二少爺蘇景明! 繡春驚呆了,等反應了過來,見那倆夥計還要再抬腳,大叫一聲“住手”,人便已經跳下了騾車,分開圍觀的人,擠了進去。 地上哭的人,可不就正是蘇景明。正又痛又恐懼的時候,忽然看見有個神仙一樣的姐姐從天而降,阻攔了那還要打自己的人。定睛一看,竟正就是自己苦苦想要找的繡春,頓時委屈得不行,哇地一聲又哭了出來,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撲過來便緊緊抱住她的腿不放,仰頭看著她嗚咽道:“繡春!我沒偷。我是看到門口桌子上有半個客人吃剩下的,我肚子餓,就過去拿了。我真的不想偷……嗚嗚……” 繡春也來不及問他怎麽會成了這副樣子,急忙俯身下去拍了下他的頭安撫,這才看向那個夥計,冷冷道:“不過是半個客人吃剩下的包子,罵幾句也就完了,何至於這麽往死裏打?” 那倆夥計見冒出來個漂亮的年輕姑娘,看她穿著也是普通,哪裏放心上,嘻嘻地笑道:“怎麽了?這小叫花子雖又髒又臭,一張臉蛋卻還不錯,細皮 的,莫非你……”話還沒說完,忽然看見一個壯實少年虎著臉站到了她身前,衣衫下胳膊上的肌子肉一塊塊地隱隱可見,頓時收了嘴。 繡春往地上拋了幾個銅錢,沒再理會對方,扶起蘇景明便往自家騾車去。邊上有人認出了她,叫道:“她可不就是金藥堂的陳大小姐麽!果然是名不虛傳!”頓時又一陣嗡嗡聲起。 繡春扶著蘇景明上了騾車,自己正也要上去,目光無意掠過邊上的那家百味堂藥鋪,看到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一個是那日曾過來送過賀禮的季家管家劉東,另一個……正是季天鵬。 她目光一滯。 自從知道季天鵬與陳立仁暗中有往來後,她對他便懷裏十二分的戒備之心。前次祖父壽日又弄那樣一出,厭惡感更甚。沒想到在這裏竟會這樣遇到。 她盯著他的時候,季天鵬似乎也有些認出了她。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驀地定在了她的臉上,神情裏現出了一絲困擾之色。 繡春收回了目光,爬上了騾車。 熱鬧既沒得瞧了,人群漸漸便也散了。許鑒秋驅車繼續往前,很快,經過了百味堂的門前。 “你方才說,她就是金藥堂的那個陳繡春?” 季天鵬盯著漸漸遠去的騾車,問道。 “是,少當家的,就是她,沒錯。” 劉東應道。 季天鵬忽然想了起來,一臉的錯愕之色。 …… 回去的路上,等蘇景明情緒漸漸穩定下來,繡春盤問了他幾句,很快便知道了個中緣故。 原來,自打去年底繡春走了後,蘇景明在杭州那邊,便一直眼巴巴地等著她能回來。久等不見人,到了今年年初的時候,正好聽說,蘇太太要替自己娶一房媳婦了。 那媳婦兒,他從前也見過,是蘇太太娘家那邊的親戚,他的一個表妹。如今家道破落下去了,也就願意把女兒嫁過來。蘇景明記得很清楚,這表妹很是凶悍,小時候有一回還撓了自己一臉的指甲印。想起她就怕。聽到這消息,整個人都嚇呆了。想起有一回無意聽自己哥哥嫂子說話提到繡春時,說她去了上京。有一天趁了家人不備,偷偷地便跑出了門,想著去上京找繡春。起頭他身邊還有錢,人家見他雖有些呆,也肯捎帶上路。隻他根本就沒什麽出門在外的概念,被人哄了花錢如流水,快到上京時,包袱也被不知道哪個黑心鬼給偷了去,連身上的好衣服也給哄著換了,最後隻能淪為叫花子,一路乞討地到了上京。 這是數天前的事了。他到了後,逢人就問繡春,誰知道他說的是誰?今天早上,正遇到個熱心的人,聽他說這個叫繡春的會治病,就指點他去京城的藥鋪裏問。他便開始找,正好找到了百味堂的這一家鋪子。當時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餓得頭昏眼花,看見那間飯館靠門的桌上留了半個包子,實在忍不住誘惑,就想去拿,結果就被眼尖的夥計瞧見,抓住了痛揍一頓,正好碰到了繡春。 “繡春,我不要娶媳婦兒……”蘇景明眼睛裏還 包淚,抽噎道,“你以前說回來看我的,一直沒回來……我就想著來找你……” 繡春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自己的帕子,小心地替他擦去臉上的髒汙,歉然道:“是我不好,安頓下來後,也一直沒帶信兒給你。你別怕,我帶你回我家。不會再讓你被人欺負了。” 蘇景明擦了下眼睛,望著繡春破涕為笑。 …… 陳家人見大小姐帶了個一身襤褸的小叫花子回來,很是驚訝。繡春知道他肚子餓,先領他去吃了東西,再叫人帶他去洗澡,換了身新衣裳。替他嘴角破了的地方擦上了藥膏。然後帶他去見陳振。 蘇景明已經忘了為了找繡春吃的苦。現在看什麽都新鮮。照了繡春的吩咐,對著陳振笑眯眯地鞠躬,喊他爺爺。 陳振已經知道了這一番原委。也立刻看出來,這位蘇家的二少爺有些懵懂。含笑應了後,問了幾句話,繡春讓人先領他去安頓下來,屋裏隻剩祖孫倆時,陳振沉吟了下,道:“蘇家二少爺在咱們家自然無事。隻也要通知他家人。免得著急。” 繡春點頭道:“爺爺說的是。我也這樣想。”當下便去找了葛大友,讓他派個人南下去蘇家報告消息不提。 …… 又是傍晚時分。繡春讓興奮了一個下午的蘇景明在家待著,自己出發去往魏王府。到了時,魏王還沒回。如常那樣,正在禊賞堂等著,與在旁的侍女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時,方姑姑過來了。 王府裏人口雖簡單,但每天的事還是不少。她通常忙,這會兒極少露麵的。見她來了,繡春忙起身。 方姑姑麵上帶笑,叫侍女們都下去後,示意繡春坐下,自己跟著坐到了邊上的一張椅上。 繡春見她不說話,隻那樣打量自己,笑容裏透出了些反常之色,漸漸有些不安起來。想了下,便問道:“姑姑可有話說?” 方姑姑笑了下,道:“陳姑娘,你覺著殿下如何?” 繡春道:“殿下自然是好。” 方姑姑再笑一下。 “殿下是我自小看大的。不是我誇,我沒見過比他還要好的男子。他如今身邊還少個侍奉的人,我留意了許久,覺著你最適合。你意下如何?” 繡春怔住了。很快便回過了味。 方姑姑並未多留意她的神色,隻自顧繼續道:“你出入王府已久,想來也知道,殿下至今不但沒立王妃,身邊連個侍妾也沒有。我尋思著,你若是過來,能幫著我照料殿下,往後我也就放下大半的心了。你放心,殿下是個重情之人,往後即便有了王妃,也絕不會薄待你的。你若點個頭,我便差人去府上說事。該有的臉麵,斷不會少給半分。隻是你進門前,最好盡量少些拋頭露麵之事……” 她和那個魏王殿下,這是有多好的自我感覺,以為她聽了這話,就會感激涕零屁顛屁顛地上去抱住大腿不放? 繡春壓下心中的不快。臉上卻慢慢露出了笑,搖頭道:“姑姑,恐怕我要辜負殿下和你的美意了。恕難從命。” 方姑姑怔住了,疑惑地望著她,“你這是……” 繡春微微一笑,道:“姑姑你當也聽說過,陳家無男丁,我祖父意欲讓我守灶,招贅女婿入門。陳家的金藥堂,在富貴人的眼中,自然微末不足一提。但在我陳家人看來,卻是祖宗留下的一件事業,值得用心對待。我謝謝王府的抬舉,但實在不能從命。” 她說話時,雖麵上帶笑,口氣也是十分平和。方姑姑卻怎麽聽不出她的意思?頓時一張臉微微發熱,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殿下回了!” 正此時,外頭傳來侍女的聲音。 方姑姑忙趁勢起身,看她一眼,略帶了些訕訕地道:“倘若進了王府的門,對你陳家也是有另番好處的。你再考慮下,倘若改了主意,找我說便是。”說罷匆匆出去相迎。 第48章 魏王殿下昨夜雖也是一夜沒睡好,但心情與先前相比,卻是大相徑庭。今天精神頭十分振奮。盼到了天黑的光景,回來朝門房打聽了一聲,得知她已經來了,心裏湧出一絲甜蜜之意,上了已經迎過來的坐輦,一路被抬進了禊賞堂。如常那樣更衣完畢,上了榻之後,才終於發現她似乎與昨天有些不同。立在那裏,麵上瞧著仿佛仍是帶笑,再仔細看,又覺得這笑有點奇怪,叫他看了……覺得不安。 繡春洗手時,抬眼見方姑姑立在一邊,看看魏王,又看看自己,似乎欲言又止,不大放心的樣子,便道:“姑姑放心,林大人回來前,我一定會照管好殿下的,不敢有半分怠慢。” 在方姑姑看來,王府要納她入門,她應當欣喜才對,先前這才貿然便開了口。不想竟碰了個軟釘子。一時還不好對蕭琅提。自己尷尬不說,此時又開始擔心她會因此而不盡心。見她冰雪聰明的,一下便猜到了自己的所想,訕訕點了下頭,勉強笑道:“我曉得你做事向來好。那你好生替殿下瞧,我先出去瞅瞅。”說罷出了禊賞堂。 等方姑姑一走,繡春的臉色便沒那麽好了。一語不發地替病人檢查膝處。 蕭琅心中愈發不安了。哪裏還有昨天半分的快意之感?隻小心留意她的神色。見她始終淡淡的,連正眼都沒瞧自己一下,躊躇了片刻,便把屋裏的侍女都打發了出去。 “你……怎麽了?” 他看了她一眼,終於試探著問道。 “今天有沒有痛?可曾下地走路過?” 她答非所問,連眼皮也沒抬起,隻淡淡開口這樣問了一句。語氣還帶了些僵硬。 蕭琅想了下,道:“還行……不是很痛……照你的叮囑,並沒怎麽下地走……” 她嗯了聲,起身。 “看樣子並無加重的態勢。我給你上藥吧。上完藥再觀察一天。然後作定奪。” “方才……你跟姑姑說那話,什麽意思?” 她過去取藥,往自己手心塗抹擦熱的時候,他問道。 繡春坐回了他麵前,麵無表情地道:“就是那個意思。殿下怎麽聽不懂?” 蕭琅愈發確定了,她今天心情真的不好。趁她雙手交替在自己膝上 上藥時,仔細打量她的臉龐。 方才沒細看,並未發現。此刻距離這麽近,看見她兩邊眼圈下籠了淡淡一層青暈,仿似沒睡好的樣子。心中一動,也不顧方才兩次被她落了話,再次問道:“你昨晚沒睡好?” 繡春瞟他一眼,沒有應答。 白日裏,蔣太醫過來察看他腿的時候,提到了她去太醫院找禦醫商議他病情的事。此時再見到她麵帶倦容的樣子。她雖沒說,但想來,對自己的“傷情”必定十分牽掛。想象她為了治好自己的“傷”在那裏苦苦鑽研,自己卻這樣心安理得地享受著…… “躺平吧。給你揉下關節側旁的位置。” 她上完了藥,抬眼看向他,淡淡地道了一聲。 他躊躇了下,慢慢坐起身,盤起了 。 “你想做什麽?我叫你躺下去,躺平!”繡春有些意外,眉頭擰了起來,“這種姿勢不適合你現在的情況!” 他雙掌搭在自己雙膝之上,迎著她不快的目光,呼了口氣,低聲道:“我不該騙你的。其實……” “其實我的膝處無礙。隻是我……” 他停了下來,一時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才好。 繡春驚詫無比地盯著他。 屋子裏寂靜無聲,隻剩下他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和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忽然,她猛地一個轉身,低頭飛快地收拾剛剛被攤開的那個醫囊,重重打了個結,一把抓過,抬腳便往門口去。榻上的蕭琅一躍而起,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著腳,一個大步便趕到了她的身後,一把抓住了她的一隻手腕。 他抓得有些緊,甚至勒痛了她的手腕。她甩了下,沒鬆脫,便放棄了。立著沒動,用力呼吸了幾口氣,等胸中那股子恨不得狠狠敲他腦袋一榔頭的怒氣稍稍平伏了些,這才回過頭,睨著他道:“殿下這是在做什麽?腿腳無礙是件大好事。我也該走了。” 蕭琅見她說完這句話,目光便落到自己還抓住她的那隻手上,雖無言,卻充滿了嫌惡之色。這才驚覺自己一時情急,竟抓到了她的手,急忙鬆開,改為站到了她的身前,擋住她的去路。 “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了。你聽我說幾句話,好不好?” 他凝視著她,壓低聲,幾乎是低三下四地懇求了起來。 “我和你有什麽好說?”繡春也壓低了聲,咬牙道,“我當初是因了林大人的緣故,才接手了你的。咱們本就不是一路人。我可當不起你的這話。快給我閃開!” “我不該裝受傷騙你。但我真的是……” “蘭芝姐!蘭芝姐!殿下叫你進來呢!” 繡春朝著外頭冷不丁喊了一聲。 蕭琅一滯。 “來了。” 蘭芝和另個侍女很快進來,看見魏王竟赤著雙腳立在地上,驚詫難當,訝道:“殿下,您這是……”見他一聲不吭,便順了他的目光看向了繡春。 繡春往後退了一步,朝滿麵疑慮的蘭芝點了下頭,再沒看蕭琅一眼,繞過他便匆匆去了。 第49章 方姑姑人雖不在禊賞堂,卻一直留意著這邊的動靜。聽人說陳家的那位女郎中方才匆匆離去了,心知有異,急忙便趕去禊賞堂,到了時,果然不見陳繡春,隻蕭琅一人背對著自己,赤足立在地上一動不動,邊上的侍女們麵麵相覷而已,大是驚異,哎了一聲,正要責備蘭芝等人服侍不周,忽見蕭琅轉過了臉,對著自己道:“姑姑,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要問你。” 他語氣沉穩,聽不出什麽情緒。說完這一句,自己便彎下腰去,穿回了方才蘭芝送到他腳前的鞋,然後自顧到了那張榻上坐定。 蘭芝立刻覺察氣氛不對,急忙領了其餘侍女退下,順道掩上了門。 方姑姑到了蕭琅身前,看了眼他的膝,“殿下,你的腿……” “我的腿沒事,”蕭琅打斷了她的話,看向了她。他的神色依舊溫和,但雙眸在燭火映照中,隱隱似有晶芒閃爍跳躍。 她有些捉摸不透他此時心緒到底如何,忽地微微緊張起來。這種感覺,從前從未有過。 “這是怎麽回事……”她勉強道,“你的腿,不是說要至少半個月方能好嗎,莫非是她昨日說錯了話?” 他唇角略微一揚,答非所問:“姑姑,你是不是瞞著我和她說了什麽話?” 方姑姑一怔,“她……跟你說了?” “沒有。”蕭琅淡淡道,“所以我問你。” 方姑姑一咬牙,道:“殿下既問了,說也無妨。確實是與她說了幾句話。也並非別的什麽。殿下可還記得先前我提過的那事兒?方才跟她提的,就是那事。不想她竟拒了。怎的,她在殿下跟前甩臉子了?” 蕭琅眸光一暗,神色漸漸轉肅。 “殿下,這陳家的女子,略有些托大了。我開口前,也曾著人暗中探問過她的詳細底細。得知她生母竟是當年蜀王謀逆案中被牽致而抄家的董家人。她自己本人也曾被發賣到了煙柳之地。不說陳家如今不過是商戶,光是她母族這樣的出身,讓她入王府侍奉殿下,其實都是有些不妥。我實在是瞧她人材出色,殿下似對她也有屬意,這才破例,開了這個口的……” “姑姑!” 蕭琅驀然開口,語調略微上揚。 方姑姑一凜,立刻止了口。 蕭琅凝視著她,緩緩道:“姑姑從前是我母妃身邊的得力人,對我也有撫育之恩。故我對姑姑一向敬重。這府裏的許多事,姑姑自然是可以做主的。但有些事,卻並非你能決定。姑姑自己應當也曉得。還望姑姑記住我此刻的這話,往後勿要再自作主張。” 方姑姑的臉頓時微微漲紅,低頭不語。 蕭琅緩緩從榻上起了身,神色已經恢複了平日的溫和,道:“姑姑早些去歇了吧。我這裏無事了。” 方姑姑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神色複雜,終於搖頭:“罷了……我還道那女子隻入了他眼而已,不想他竟如此……”低低歎了一聲。 …… 繡春回到陳家時,情緒已經平定了下來。去看望蘇景明,聽見屋裏頭笑聲和話聲和成一片。巧兒與另幾個丫頭正陪他說話。站在窗外,透過半開的支摘窗望進去時,裏頭的巧兒正在說吃食:“……護國寺的羊雜、南街口的涼麵兒、後巷的蝦肉包子,還有城隍廟的糖葫蘆、驢打滾、爆肚……好吃的可多了,保管你吃了還想吃!” “我要吃我要吃!”蘇景明歡呼的聲音傳了過來,“姐姐你帶我去!” 巧兒笑嘻嘻道:“好啊!等我有空了,就領你去!” “還有繡春,也帶上她吧,好不好?”蘇景明央求道。 巧兒和幾個丫頭都哈哈笑了起來:“蘇二少爺你傻啊!要說,讓大小姐帶上我們去,這才對!” 蘇景明羞澀地笑了起來:“我是有些傻……以前在老家,人家背後都說我傻……就隻繡春誇我聰明,她可好了……” 蘇景明生得漂亮,嘴巴響亮,又像個孩子一般,巧兒和幾個丫頭一見,就很是喜歡,所以照了繡春的話陪他說話,免得他覺得孤單。此刻聽他這樣說,對望一眼,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 蘇景明摸了摸自己的頭,嘿嘿笑了起來。 繡春唇邊不自覺地也跟著露出了絲笑意。 …… 對於自己先前為什麽竟控製不住脾氣,最後對著魏王發作了出來,當晚,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忍不住也想過。 這個特殊的病人,他似乎有些喜歡自己,是那種男女之情的喜歡,這一點,在前次金藥園鹿苑側,他對著她澄清自己的時候,她就已經有所察覺了——對麵有個男人,他用那樣滿含了溫柔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瞧著你,對著你說,他喜歡的是女人——她再遲鈍,也不可能體會不到來自於對方的那種欲說還休的微妙。驚訝過後,便是尷尬。恰正好想到了麻醉方劑,便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借故離去。但老實說,覺察到這一點,在當時,其實也並未給她造成多大的困擾。 一個是監國親王,位高權重。一個是商戶出身的平民,生母甚至還是遭懲的罪臣之女。天差地別的兩個人,能有什麽交集? 無可否認,權力無論在哪個世代,哪怕再過一千年,也永遠會是一件大多數人都夢寐以求的好東西。她不會刻意去攀附權力,卻也不至於清高到蔑視權力的地步。所以她盡心盡力地為太皇太後治眼睛。倘若能借此而邀好於她,總不是一件壞事。 但是,現在的這位魏王卻不一樣——邀好於太皇太後,她隻需憑借自己的本事,加幾分察言觀色投其所好就可。而要邀好於這個男人,她可能需要犧牲的東西就多了……比如,第一樁,今晚方姑姑口中的那個身份。 侍妾自然沒什麽地位可言,但其實也是一種挺有彈性的身份。倘若她接受了,懂得討這個男人的歡心,也會自我保護,想來不但自己得道,連帶背後雞犬也能升天。且以她對魏王這個男人的直覺,就算往後情鬆愛弛了,應也不至於翻臉不認人。怎麽算,好像都是件劃算的買賣。這大約就是王府那邊人的想法,所以方姑姑才會這樣開了口。但方姑姑不知道的是,繡春在聽了她的話後,除了因她那種托大口氣而被引出來的幾分不快外,最大的感覺還是可笑。 當時,她很容易地便在方姑姑麵前控製了自己的情緒,不卑不亢地拒絕了這種在對方看來是紆尊降貴的邀約。隨後麵對那位事主時,也不知怎的,她竟不能很好地控製情緒。尤其知道他竟裝病騙自己後,她不是感動於他為了接近自己所費的煞費苦心,而是一種被人耍弄後的怒火中燒。所以當他企圖攔住她,做出了可算不顧他身份的失禮舉動後,她也就毫不客氣,相應地以牙還牙——再細細一想,其實,最近以來,從祖父壽宴的那個晚上開始,自己在他的麵前,似乎一直就不大掩飾心頭的情緒和喜惡…… 繡春被這個此刻才驚覺的念頭嚇了一跳。越細想,越是肯定,心中也越發不安了。 她覺得她現在急需的,是好好檢討自己。 …… 昨晚沒睡好,繡春次日醒來後,便有些昏頭腦漲的。洗了把冷水臉,這才覺得腦子清醒了些。陪著陳振和蘇景明一道吃早飯時,蘇景明便央求繡春帶他出去玩,吃那些好吃的東西。 今天不用入宮。她還在等曼陀羅到貨。手頭並沒什麽急待她要做的事,便應了下來。蘇景明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連陳振在邊上看了,都忍不住一邊搖頭歎,一邊偷著樂。吃完了早飯,叫了巧兒相陪,再按陳振的意思,讓許鑒秋跟著,準備好了,一行人正要出門時,家人忽然來報,說百味堂的人又來拜訪了。還是前次的那個管家劉東,此刻正被款待在南院的會客室裏。 繡春和祖父麵麵相覷。兩人交流了下眼神,陳振微微蹙眉道:“你跟大友去瞧瞧,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繡春應了聲,隨了葛大友到了會客廳。見來人果然是劉東。兩個管家仿似老友般地寒暄了一番,劉東對著繡春見了禮,這才笑道:“今日冒昧過府,並無旁的事。是我家少東家聽聞大小姐托人往南方去尋購曼陀羅?恰正好,前些時日,我家為配製禦藥大玉丹,從南方進了批貨。貨都是上等的好貨。還有些餘下。少東家便命我送了來,轉交給大小姐。還望大小姐勿要嫌棄。”說罷,命門外的隨從進來。那隨從打開,繡春看了眼,見果然是上等的曼陀羅飲片。 大玉丹功性鎮痛撫神。原先一直是金藥堂供奉。一年多年,據說,因了當時還是皇後的傅太後的一句話,仿似是埋怨藥效不好,便被季家接去了,直到如今。陳家人心中自然不服,卻也無可奈何。葛大友此時聽劉東說話,雖口氣恭謹,入耳卻十二分地別扭。麵上卻沒表現出來,嗬嗬道:“少當家真當是有心。” 繡春正要婉言謝絕,那劉東察言觀色,便笑道:“一包飲片值不了幾個銅錢,卻是我家少當家的一番誠心。少當家的說了,季陳兩家之所以多年不相往來,並無什麽解不開的過節,不過是兩家先祖各自抱守偏見,誰都不願先俯就,這才讓外人覺著兩家是對頭。從前他也一力勸過老太爺,當與金藥堂冰釋前嫌。老太爺聽不進去而已。如今他既掌了百味堂,自要打破陳規,誠心與貴府交好。兩家先祖,本就有同門之誼,倘若就此能和解,這才是一樁佳話。少當家還說了,倘若陳老太爺和大小姐願意賞臉,擇個吉日,他想誠邀二位小敘,以 之禮拜會陳老太爺呢!” 這一番話,說的實在是漂亮,滴水不漏。繡春倘再推脫,反倒顯得自家小氣了。略微一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如此我便收下了。煩請劉管家回去後,代我向少東家致謝。” 送走劉東後,繡春回去向祖父簡略報告了經過。
曼陀羅雖提早到手了,但既然答應了蘇景明,自然不好反悔。收好藥後,她便照原定計劃,帶了蘇景明,一行人出了門。 杭州雖也來是富庶之地,但景象與上京卻大不相同。何況此刻他無憂無慮,邊上又有繡春陪著,興致自然十分高漲。繡春帶著他依次吃了昨晚巧兒羅列過的一些吃食,東看西看,最後逛到了城隍時,已是傍晚時分了。 這一帶不分晝夜,都十分熱鬧。甚至到了晚上,夜市舉起,更是繁華。恰前頭有個皮影戲的攤子,正是有名的蘭州和豐班子,在上京也是出了名的。蘇景明瞧見,自然要湊過去看。繡春逛了半日,此時已經有些腿累,實在走不動了。見巧兒和許鑒秋還興致勃勃,似乎也想看,便讓他倆帶著蘇景明擠進去看,自己在人群外圍找了個供人歇腳的地,坐了下來。 此刻她的雙眼所見,人頭攢動,車水馬龍,處處是夜色燈影裏的盛世繁華景象。她坐了一會兒,大概是因了往日這會兒,自己都在那座王府裏等人,現在卻在這個地方獨自捶腿,漸漸竟似生出了一種置身事外般的虛幻感。 一陣熱鬧過後,皮影戲沒了,方才看的裏三層外三層人,有扭頭便去,也有往前頭戲台子上投一兩個銅板的,叮叮當當聲中,她也起身了,正要找巧兒他們,一抬眼,看見她和許鑒秋慌慌張張地從人堆裏擠了出來,道:“大小姐,不好了!蘇少爺丟了!” 繡春大吃一驚,“不是和你們一起的嗎?” 巧兒哭喪著臉道:“方才我和表少爺陪了他擠到前頭看,戲演得熱鬧,我倆瞧得一時忘了神,等戲演完,一扭頭,發現他人竟不見了……”她說話時,邊上的許鑒秋也是一臉羞慚。 繡春也是這兩天才剛知道,巧兒的追求者,除了葛春雷外,其實還有自己的這個老實表哥。比起對雷春雷的不假辭色,巧兒對他應頗是喜歡,兩人說不定已經心心相許了。方才吸引了他們注意力的,除了台上的戲,說不定還有青年男女獨處時的那種微妙感覺,以致於連邊上何時少了個人也遲遲未覺。 她極是後悔,怪自己竟一時疏忽沒想到這個。此時也顧不得別的了,急忙分開前頭的人,一邊擠進去,一邊大聲喊著蘇景明的名字。巧兒和許鑒秋也跟著朝四麵大聲呼喊。隻是周圍熙熙攘攘,這呼喚人的聲音,聽起來便如小溪匯入大海,瞬間就被吞沒無蹤。 早春的夜晚,還帶了稍稍的寒氣。繡春的後背,很快卻就迸出了滿滿的冷汗。三人在近旁找了片刻,問了些人,始終沒有蘇景明的身影,望著滿目的人來人往與人頭攢動,繡春急得幾乎要透不出氣了。對著同樣臉色發白的巧兒和許鑒秋,她長長呼吸了口氣,等勉強定下心神後,爬上了一個高處,對著四麵的人大聲喊道:“我是銅駝街金藥堂的人。方才我家走丟了一個人,”她把蘇景明的外貌和衣著描述了一遍,“請大家幫著去找!應該就在這附近!誰若找到他,或有他走向的確切消息,等人回來,金藥堂厚謝一百兩銀子!我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金藥堂在京中極是有名。幾乎無人不知。一百兩銀子,可夠得上上京一戶中等百姓人家一年的尋常開支了。聽到這樣的話,誰不動心?邊上人立刻四處去找。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的,沒一會兒,整個城隍的人幾乎便都知道了。連練攤做生意的也收了攤子,紛紛加入了尋人的大隊之中。 “大小姐……都是我不好……,沒看好他……” 巧兒已經哭了出來,哽咽著道。 繡春此時也已經托人去向陳振報告消息了。因了心慌, 一陣陣發軟,卻勉強撐著,道:“我也有錯。不必說這些了。等先把人找到吧。你在這裏等旁人消息的回報,我再去找找!” 時間一刻刻地過去,葛大友隨後也帶了家人來,加入了尋人的大隊。隻蘇景明卻像石沉大海,竟楞是沒半點消息。眼見天色愈發晚了,就在繡春絕望地快要哭出來時,終於有人來報了個消息,說自己方才仿似看到了個疑似蘇景明的人被幾個人架上了馬車,一溜煙地去了。 繡春心一沉,立刻問道:“架走他的人是誰?看清了沒?” 那人皺眉,使勁回憶道:“這個……我不也不敢說一定是看清楚了……人我是不認識的,但那架馬車,瞧著很是華麗,尋常百姓人家不敢用的,瞧著像是和皇家沾邊的……” 繡春猛地想到了一個人。 長公主府的世子李長纓! “馬車去了哪個方向?” 她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失聲問道。 那人指指西邊。 那邊……正是觀月樓的方向! 觀月樓是上京著名的銷金窟。出入都是紫衣狐裘,酒宴一桌動輒數百紋銀,更是達官貴人們私養情人的秘密會所。前次,那個李長纓擄了繡春上馬車後,正也是要帶去觀月樓的。 繡春再不猶疑,坐了車,與葛大友等人便往觀月樓飛奔而去。氣喘籲籲趕到,塞給門房一塊散銀,果然,從他口中探聽到了消息,說就在約莫一刻鍾前,李世子一行人簇了個少年上了樓去。那少年容貌秀美,麵帶驚恐之色,似是被強行挾製住的。隻是李長纓身份非同一般,是這裏的老客,這樣的事以前也不是沒見過,誰管那麽多? 猜想得到了證實,繡春大驚失色,當頭便往樓上去,幾步並作一步地爬了上去,隻還沒到二樓,便有樓裏的人一窩蜂地擁了過來,一下將去路攔住了,死活不讓她過去,冷笑道:“我不管那人是你們的什麽人,李世子是咱們樓裏的貴客,得罪不起!你們還是趕緊回去吧。惹惱了他,怎麽死都不知道!” 葛大友還在那裏據理力爭,繡春卻知道,僅靠自己這幾個人,想要強闖進去從李長纓手裏奪人,是沒有希望了。手腳一陣冰涼。想到蘇景明此刻可能就要遭受到的傷害,正心如刀絞時,忽然,她的眼前閃現出了一個人的身影,心口猛地一跳。便如麵前亮了盞燈。再也管不了別的了,轉身便噔噔地跑下了樓去。 “大小姐?” 葛大友朝她背影呼叫。 “你們在這裏等著!我馬上找人來!” 她喊了一聲,飛快而去。 第50章 繡春想到的人,便是魏王蕭琅。這種時候,除了他,或許再沒第二個能幫她從李長纓手上奪人的人了。哪怕知道自己這樣做,嘴臉會很難看,她也別無選擇了。 這裏與魏王府同在城西,路並不是很遠。唯一期盼,就是能趕得上在蘇景明被j□j前回來。 她的心裏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人像風一般地卷出觀月樓,上了車,車便像發了瘋般地往王府方向狂奔而去。一口氣趕到,拍開了門,門房見是她,很是恭敬,卻道:“殿下還未回來,此刻應仍在宮中。” 方才來的路上,她便想到過這個可能。竟真的被自己猜中。她的心一陣陣冰冷,咬牙勉強振作精神,立刻叫車夫改道往皇宮去。 皇宮這時候已經落門了。但她隔日出入,與羽林守衛相熟。到了那裏相求,說不定能放她進去,即便進不去,讓人傳話也是可能。盡管知道遠水解不了近渴,但也隻能這樣了。隻盼運氣夠好,或者至少,能讓蘇景明少受些折磨。 她定了下心神,正要爬上車,身後本已關上的門忽然開了,聽見有人道了一句:“是你?你又找我三叔做什麽?”口氣十分嫌惡。 繡春認出了這聲音,猛地回頭,見蕭羚兒出來了,揚著下巴傲慢地看著自己。 她一語不發,轉身飛快爬上了馬車。 蕭羚兒望著她,尖著嗓嘲笑道:“瞧你這樣子,簡直就跟家裏死了人一樣!你不說,我猜也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找我三叔求助是吧?笨蛋!這裏到皇宮,遠著呢!等你找著了我三叔,黃花菜都涼了!” 繡春充耳未聞,對著車夫道:“快,去皇宮!” 車夫正要驅車離去,蕭羚兒已經跳了出來道:“什麽天大的事非要我三叔幫忙?敢不敢跟我說?我三叔能辦到,我也照樣能!” 繡春略一躊躇。 她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進入樓裏,去打斷李長纓的惡行。酒樓裏豢養打手護院,陳家人被死死攔住無法上去,但是皇族中人就不一樣了。那些人再猖狂,也不敢對皇族之人動手,哪怕對方隻是個乳臭未幹的孩子…… 她不再猶豫,立刻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蕭羚兒叉腰,哈哈大笑起來,“……又是我那個表哥……”仿佛這是世上最好笑的事。 繡春眉頭緊皺,“你到底幫不幫?” 蕭羚兒驀然收了笑,哼了聲:“區區小事而已!本世子出馬,誰敢攔我?隻是……”他盯著繡春,“隻是你還欠我一個下跪。要是現在給我下跪磕頭,本世子立馬就跟你去救人!” 繡春想都沒想,立刻跳下了車,對著蕭羚兒便跪了下去,磕了個頭。 蕭羚兒一怔,大約是沒料到她竟如此不假思索。反應了過來,立刻道:“那還等什麽,走啊!”說罷便跳上了陳家的車。大門裏立刻跑出來幾個人,慌忙叫道:“世子!不能出去的!殿下吩咐過的,你不能出去……” “呸!關了一天,悶死我了!再說了,我這是去救人!”蕭羚兒不耐煩地嚷了一句。 繡春從地上飛快爬了起來,跟著上了車,車便調轉方向,朝著觀月樓呼嘯而去。後頭的人急得頓了幾下腳,慌忙也跟了過來。 觀月樓很快就到了。此時門口已經聚攏了不少聞聲來瞧熱鬧的路人,對著裏頭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車一停下來,眾人知道事主來了,紛紛讓開。蕭羚兒跳了下去,大搖大擺地進了大堂。 葛大友還在與對方爭執,眼見就要推搡了起來,忽然看見繡春回來了,慌忙迎了過來。 方才這一陣喧鬧,早把觀月樓的掌櫃也引了過來。這掌櫃的姓胡,目光落在繡春身上,上下打量了幾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是金藥堂陳老太爺的孫女,陳家的大小姐。失敬了。怎麽,過來可要上座請客談生意?” “讓開!” 繡春沉著臉道。 胡掌櫃並非此間主人,代酒樓主人掌事而已。主人既開了這樣一家銷金窟,平日自然少不了與達官貴人打交道,哪裏看得上金藥堂的門第?何況對方還是個年輕姑娘。聞言便也冷了臉,雙手抱胸,冷笑道:“今日別說是你,便是朝廷一品大員來了,沒李世子的點頭,也休想我放你進去!” “找死!”蕭羚兒眼睛一瞪,叉腰道:“你是個什麽東西?本世子來了,不迎接下跪,竟還在這裏唧唧歪歪!我瞧你是活膩歪了!” 他個頭矮小,樓梯口擠了大堆的人,這胡掌櫃方才一時沒留意到,此刻才注意到蕭羚兒。定睛一看,見這小孩一身華服,腰間係條刺了蟠龍祥雲紋樣的金黃滌帶,十分醒目。雖生得玉雪,卻是滿臉的戾氣,耀武揚威,此刻正瞪著眼睛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不禁一怔。 他每日與達官貴人打交道,自然有幾分眼力。這樣的打扮,顯然是皇族中人。不敢怠慢,略微後退了一步,麵上便帶了些小心,道:“您是……” “告訴這狗眼不認人的東西,本世子到底是誰!” 蕭羚兒斜眼睨了下繡春,發號施令。 “他便是唐王府的世子。”繡春道。 “我父王是唐王,我祖母是太皇太後。這破地方,本世子過來還嫌髒腳。你這烏龜老東西,還不給我滾到一邊去!” 蕭羚兒罵完,一馬當先,噔噔地往上而去。前頭本正堵住樓梯口的酒樓護院打手誰還敢阻攔,紛紛退開,立刻讓出了一條道。繡春急忙跟了上去。 這樓上的包間裏,此刻正處處金杯玉盞鶯歌燕舞,卻不知道李長纓到底在哪間。蕭羚兒大喇喇地胡亂推門查看,繡春大聲呼喚蘇景明的名字,一時驚動了無數客人。有當官的被驚擾了,正要發作,一眼認出了唐王府的世子,誰不知道他是個小魔星?頓時便縮了回去。胡掌櫃叫苦不迭,卻哪裏敢阻攔,隻在後遠遠跟著。如此一路闖到了頂層的三樓樓梯口,迎麵過來一個下人模樣的人,繡春瞧著有些麵熟,正是當日自己被擄時的其中一個。此刻他口中罵罵咧咧道:“哪家吃了雄心豹子膽的,吵吵嚷嚷!不知道世子在裏頭?擾了世子的雅興,怎麽死都不知道……”忽然看到了蕭齡兒,一怔,慌忙收了口,哈腰道:“世子,您怎麽在這兒?” 繡春看了過去,看見走道的盡頭有扇紅漆描金的門,此刻正緊緊閉著,門口立了幾個與此人相同打扮的人,想來門裏頭,應便是蘇景明被帶至的地方,心急如焚,立刻衝了過去。 “世子,我家世子在裏頭,您千萬別進去……” 李長纓的幾個隨從想攔,又不敢攔,一邊哀求,一邊對著裏頭使勁咳嗽。 “給我撞進去!” 蕭羚兒一聲令下,砰一聲,陳家下人立刻強行撞開了門。 外間空無一人,隻有一桌沒怎麽動過的酒席擺著,裏頭的內間,隔了扇黃花梨透雕鸞紋的大屏風,隱隱傳出一聲聲響,聽去似是蘇景明的聲音。 繡春飛快到了近前,一把推開門,眼前出現的一幕,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李長纓額頭一塊青腫,正將蘇景明反了雙手摁在地上,一腳踩著他後背,在用一根繩索捆縛他的手腕。地上的蘇景明衣衫 ,嘴角紅腫,雙目緊閉,瞧著似乎剛暈了過去。地上滾落著個插燭台的銅座。 這蘇景明怎會落到李長纓的手上?說來也是巧。先前在那城隍的皮影戲台子前,他看得津津有味,看到精彩處時,想叫繡春也一道來看,便擠出了人群。不想沒看到正坐在另頭的她,以為她不在了,急忙去找。 他本就不認方向,再被人一擠,漸漸竟越去越遠,正心慌意亂時,好死不死地,落入了李長纓隨行的眼。 這李長纓老實了一些時日,最近漸漸又開始故態複萌。晚上便帶了人到這一帶溜達,物色對象。恰蘇景明被落眼。見他生得好,又一臉驚慌,便上前搭訕,沒兩下,就把他給弄走了。方才帶到了這裏。李長纓一見,頓時雙目放光。先是命人送上酒席,自己耐著性子好言哄勸。哄了半晌,見他不肯乖乖就範,口中隻不停嚷著要回去,漸漸耐心沒了,便將他哄進裏間,打算強行動手。蘇景明雖不明白這到底是要幹什麽,見對方要剝自己衣裳,知道一定不是好事,驚恐萬分,一陣掙紮扭打之間,用燭台敲了李長纓的額頭。李長纓怒氣 ,一掌拍了過去。他力大,一下竟將蘇景明拍暈了過去。怕他醒來再掙紮礙手礙腳,便拿了繩子來要捆他。因這裏是裏間,與外頭隔了兩層厚重的實木牆,他又一心弄這 ,竟沒留意到外頭動靜。正咬牙用力捆人時,冷不丁聽到一聲轟然巨響,抬眼望去,見門竟被撞開,自己的表弟蕭羚兒竟出現在對麵,邊上還立了那個陳家的陳繡春,一時傻了眼,等反應過了過來,大叫一聲,慌忙掩上衣襟,鬆開了蘇景明,瞪著蕭羚兒怒道:“是你!你怎麽會過來的?” 他兩個雖是表兄弟,但因了年齡差距,平日往來並不多。 蕭羚兒搖頭不停,打量著李長纓和地上還暈迷不醒的蘇景明,嘴裏嘖嘖道:“表哥,太不夠意思了。有這樣的好事,竟也不叫上我一聲!” 李長纓惱火不已,“這沒你什麽事!快給我出去!” “我偏不走!正好我還沒見過這種事。這就開開眼。” 蕭羚兒大搖大擺到了他對麵,跳上了一張椅,一 坐了下去,大喇喇地一揮手,“繼續吧。” 李長纓麵紅耳赤,發作道:“蕭羚兒,別仗著你有太皇太後寵,就無法無天了!我的事是你能管的?這地方也不是你能來的!” 蕭羚兒笑嘻嘻道:“表哥你都能來,我為何來不得?不過比你略小了幾歲而已。” 這一對表兄弟還在那裏你來我往,繡春已經飛快到了蘇景明邊上,將他身上繩索解去扔掉。見他衣衫雖有些不整,瞧著應當還沒被侵害。急忙將他衣衫整好,掐他人中呼他,見他一時還未轉醒,回頭叫人將他抬走。 此時,那胡掌櫃也已經帶了人趕了過來,房裏擠滿了人,卻都鴉雀無聲,隻盯著這一對表兄弟鬥法。李長纓雖自知理虧,隻何時被人這樣打臉過?無論如何,先也是要爭個臉麵回來的。見繡春要帶人走,立刻瞪了眼睛阻攔,“別以為你哄了個小毛孩來就能頂事!我看中的人,誰敢帶走?” 蘇景明既然無大礙,繡春的心便落下了大半。見這種時候了,他竟還恬不知恥,怒道:“我陳家平頭百姓,隻知奉公守法。若是平日,我對李世子自然退避三舍。今*****竟強行擄了了我家的客人欲行不軌。我來要回人,天經地義!便是告到禦前,我也絕不輸理!青天白日,我不信天子腳下,竟能縱容人如此公然作惡!” 李長纓的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對著胡掌櫃和自己的那幾個家奴喝道:“還等什麽?快給我動手,打死了人,算我的!” “快打!打得越狠越好!要是本世子瞧得不滿意了,一把火燒了這破地方!” 蕭羚兒哈哈大笑,拍手不停。 胡掌櫃此刻臉色,真真是如喪考妣。他心中其實也明白,這事到了這樣的地步,倘若真鬧大了,到最後,陳家未必真會倒黴,真正倒黴的,極有可能會是自己。此刻隻想息事寧人了。偏偏這兩個世子都不是好相與的。一個死撐著要臉麵,一個唯恐天下不亂。躊躇了下,看向繡春,勉強笑道:“陳大小姐,你看,人既然無事了,能不能朝李世子道個歉?世子不計較的話,這事也就這麽過去了……” “廢話少說,快給我打——”蕭羚兒尖著嗓子大叫。 “魏王殿下到……” 正此時,外頭忽傳來一聲叫喊,眾人一驚,蕭羚兒的尖叫聲頓時也如被掐住脖子的鴨子,一下便消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