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第二十章

繡春跟著巧兒穿過藥鋪前堂往裏,這才發現藥鋪後頭和昨天看到的陳家宅子也是相連的。整個陳家宅院,從南到北,幾乎占了半條街,數百間房。巧兒一邊帶著她七拐八拐地往後頭去,一邊不停地介紹各處所在,儼然她已經被雇傭了的樣子。繡春聽她介紹,從南到北走到頭後,雖還有些雲裏霧裏,但對大宅裏的布局,大致還是有了個概念。

藥堂後頭是外賬房,過去一個花廳,便是南院。以一道匾額廊分隔左右,左手邊是南廳花園,除了尋常花草,主要栽種香櫞、佛手、藿香、佩蘭等藥用植物,還挖了個水道方坑養蠍子和蛇,都有專人打理。右手邊是祖先堂、裏賬房,貯存藥材的庫房,以及專門接待客人買賣貴重參茸的院落。南院與北院用一道牆分隔,中間開一扇門,主要是陳家人的居所。這裏巧兒沒帶她進去,從旁邊一條甬道經過時,隻跟她說裏頭住了陳老太爺和姑太太一家,也就是老太爺的女婿一家人。女婿姓許,有個兒子叫許鑒秋,今年十八歲。

“我聽說,藥堂裏除了姑太太一家幫著做事,還有一家族裏的人?他們住在哪?”

繡春裝作隨口問道。

巧兒道:“三叔公一家啊?他們不住這,住後頭陳家巷子過去的那條街上。很近。”

繡春的眼前浮現出陳立仁的那張臉龐,心口忽然一陣突突亂跳,便如有利刃在刺一般。

巧兒並未覺察她的異常,繼續領她往後門去,走過一片牆時,忽然放緩了腳步,指著牆頭裏露出樹冠的一片院落道,壓低聲道:“這裏便是從前陳家公子住的地兒——那才是真正的陳家公子,可惜大爺死了,二爺聽說帶了個青樓女子走了,到如今一直沒消息——那會兒我還沒生出來呢。隻是老爺子可恨這位二爺了,提起他就發脾氣。有一次我爹多說了兩句,他還砸了茶碗,正好我在邊上,瓷片兒差點飛我臉上,嚇死我了……”

她說著,忽然像是意識到自己多嘴了,急忙捂住了嘴。

繡春沒有接口,隻是默默看了眼牆頭那側伸過來的一片樹冠,想象著父親當年在這裏生活時的情景,不禁一陣黯然。

“到了。”

終於到了後門。這裏有數排罩房,住了在陳家藥廠做事的大小主管。巧兒父女也住這裏。她略微介紹了下,便領著繡春出了門,到了巷子尾毗鄰陳家宅院的一座門前,推了進去。

這裏便是藥廠。金藥堂所有的成藥,包括丸劑、散劑、藥酒、膏藥,從藥材炮製、原料配製、成藥、裹蜜、裹金、吊蠟皮,到最後打上金藥堂的標記,全部都在這裏完成。有大小主管數十人,工人數百。一到天黑,裏頭用於製細藥的內院便清場上鎖,白日裏也不隨便放人進去。相比之下,炮製原材料的院落管得沒這麽嚴,巧兒對著門房說了幾句,門房看了眼繡春,便放了進來。進了炮藥的院。院子很大。裏頭到處曬滿各種待幹的藥材,十來個人忙忙碌碌,巧兒問了聲,得知父親在釜房,便領了繡春過去。剛進入,繡春便聞到一股濃烈的奇異味道,立刻辨了出來,似乎是阿膠。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正在一口釜前忙碌著,邊上站了兩個學徒。走進了些,見他正在炒製一鍋切成指甲麵大小的阿膠粒。邊上已經啟出剛炒好的一鍋在晾涼。成品是圓滾滾的棕黑小顆粒,大小均勻,狀如珍珠,瑩潤可愛。

阿膠珠是陳家膏方中的必備藥材。這種炒製法,既繁瑣又需技巧,對體力也是很大的一種考驗。繡春從前也隻聽說過而已,不想此時竟親眼見到。不禁對這個看起來黑黑瘦瘦的老者肅然起敬。

朱八叔指點了學徒幾句後,把鏟交給了他們,擦了下額頭的汗,看向了繡春。

“爹,這是新招的人。你別看他長得像讀書人,他很吃苦耐勞的。連葛老爹都說他好。他叫——”

巧兒立刻幫著繡春說好話,順口要提她名字時,才想起來一直沒問,停了下來。

“八叔,我叫董秀。”

繡春接了下去,朝他見禮。

“唔,能幹活就行。明天就來上工吧。試用一個月,工錢五百錢,東家管吃住。以後另論。”朱八叔簡單說了一句,便出去了。

“我爹要你了!太好了!我先領你去住下。我家邊上正好有間空屋,你住最好不過了。”

巧兒高高興興地道。繡春回客棧結了房錢,謝過了那夥計,被巧兒帶到了住的地兒。見屋子雖不大,但收拾一番後,很是幹淨。就此算是順利落腳了下來。

繡春次日上工。初來乍到,分派給她的自然是最粗重的活。

從前在雲水村時,一應藥材炮製大多也都是她經手,自然熟悉這些。如今不過是加大了勞動量而已。一天下來,雖有些累,但也算得心應手。炮藥房裏的工人,起先見她這文秀樣子,便覺做不長久。不想幾天過去,見她不但沒有皺眉,經手的事也井井有條,這才漸漸收了輕視之心。

繡春勤勤懇懇幹活,麵上瞧著與這炮製房裏的其餘人無二,實則暗地留意藥廠巷子另頭住著的那一家人。這兩天下來,她與邊上幹活的人閑聊,漸漸對那家人也了解得更多。那是陳家隔了一代的叔房,家主陳存合,這裏的人叫他三叔公,兒子便是她先前見過的陳立仁,被稱為三爺。這些年,外出采購等事項都由這父子倆負責。說來也巧,昨日下工的時候,繡春在巷子裏便正迎麵遇到了那個燒成灰她也能認得出來的陳立仁。隻是當時她混在眾工人之中,他完全沒注意到她而已。

……

一早新送到了一批新鮮的石菖蒲。繡春和巧兒一道忙著去除殘葉雜質,搬去水池清洗的時候,看見一邊的賈二正在切升麻。

升麻具有發表透疹、清熱解毒之功,原態為不規則的厚片。繡春知道這一批升麻是要作炒製用的。回來時,忍不住停下腳步,提醒一句道:“賈二哥,不能切這麽薄,要稍厚些才好。”

賈二來這裏做事也不過數月,卻要在繡春麵前裝老,道:“自然是越薄越好。你初來乍到沒見識。我跟你說,咱們朱八叔切出來的那才真叫薄!一粒小小的檳榔,他能切成百多餘片。製附子你見過吧?他切出來,放手心上,吹一口氣就能飛起來,跟蒲公英似的。厚樸、黃柏,切得跟眉 一樣。片子切得越薄,自然越容易煎煮出藥令。”

繡春笑道:“八叔的功力,那自然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我也十分佩服。你剛提的檳榔製附子那些,應都是取生片用的。生用的時候,自然是越薄越好。隻你此刻在切的這升麻要拿來炒製的。最後要炒成外頭微焦裏頭帶黃的效果。倘若切得太薄,過火的時候,很容易裏外都焦,這樣反倒減了藥效。”

賈二還有些不服,正要再開口時,身後有人道:“董秀說的不錯。正是這個理兒。”

繡春回頭看去,見不知何時,朱八叔過來。他到了近前,彎腰抄起賈二剛切的那些片看了下,皺眉道:“太薄了。隻能作生用了。”

賈二這才信服,訕訕地抓了抓頭。邊上人望著繡春的目光裏頓時多了幾分佩服之色,巧兒更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朱八叔看了眼繡春,微微點了下頭,目光中帶了絲讚賞之色。正這時,院門口有人喊了一聲:“老太爺來了!”

第十一章

繡春聽到喊聲,一驚。心跳不知怎的便有些加快。還立著不動時,朱八叔已經快步迎了過去,道:“老太爺,你身子不便,不好好養著,怎的跑這裏來了?”

繡春更是驚訝。

她記得前次陳立仁見到她父親時,分明說老爺子一切都好的。

“嗯。好久沒聞到你這院裏的生鮮藥味兒了。過來聞聞……”

她還在發怔時,聽到身後傳來一把蒼老的聲音。

她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身去。見朱八扶住了一個老者。那老者六十左右的年紀,瘦高個。頭發花白,身穿件鴉青色的緞麵暗紋袍子,手上拄了根黃楊木的拐杖,正在朱八叔的攙扶下,朝著自己慢慢而來。

繡春很容易就能在他那張幹瘦的臉上尋到自己父親的影子。但是眼前的這個老頭,顯然又與自己的父親完全不同。他花白雜亂的眉,眉心處即便沒有皺眉也停著的川字紋、深刻的眼窩、 的鼻梁,以及生在嘴唇兩邊的那兩道深深法令紋,無不顯示出了他的苛刻和嚴厲。他走過來的時候,她悄悄往後退了些,略微側過了身去。

老頭子並未留意到她。

“我聽大友說,你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經過身畔的時候,繡春聽見他對著朱八叔這樣道。

“承蒙您記掛,都已經好了!您別擔心。”朱八叔的感動溢於言表,小心扶著他繼續往裏,“我領您進去坐。”

繡春目送那倆進了後頭的一間屋子,便繼續做手上的事,卻開始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之後,等巧兒送完茶水回來了,問她:“巧兒,老太爺怎麽了?瞧著身子不大好?”

巧兒歎了口氣,道:“本來是好的。就這兩年,慢慢開始不行了,晚上睡不著覺。這才把藥堂的事漸漸交到三叔公這些人手上幫著幹。不過我跟你說,老爺子雖然不大管事了,腦子可還靈光得緊。上回三叔公給他報賬房出來的月賬。剛念完,老爺子就說錯了,叫打回去重新算。賬房裏管賬的夏三爺熬了一宿重新做,你猜怎麽著,竟然真的出了錯……”

繡春微微笑了下。片刻之後,趁了起身的空當兒,見眾人都忙著各自手頭的活,並未留意自己,便悄悄往後頭去,躡手躡腳地躲到了門外,側耳聽著裏頭的說話聲。不知道他們前頭在說什麽,隻她剛靠近,入耳的話便讓她心中一跳。

說話的是朱八叔。隻聽他道:“老太爺,我打年輕那會兒就替您做事,知道您,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從沒虧待咱們這些老人半分。您對外人尚如此,何至於要那樣苛待自己的親骨肉?如今趁您來了,就算您不愛聽,我也要倚老賣老再勸您幾句。您就鬆鬆口,叫老葛去找找,把二爺找回來吧!您脾氣倔,那二爺也倔,一晃這麽多年沒消息。老太爺您嘴上不說,心裏難道就一點兒也不想他……”

啪一聲,似乎是茶盞重重頓到桌上的聲音。

“別跟我提這孽子!”

繡春聽見老頭子的聲音隨即驀然而起,滿含了怒意,“他就是死在外頭,我也不會有半點傷心!”

一陣沉默後,朱八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帶了點哽咽。他道:“老太爺,您這話也就是騙自己了。我曉得您,這些年一直都在等二爺他回來。他卻一直沒回來,您也一年年的老了。等您百年之後,這偌大的家業,你交給誰能放心?現如今幫您做事的人,我人輕言微,也不好說什麽,但到底如何,老太爺你自己心裏跟明鏡似的。就算不顧父子之情,為了金藥堂仨字,你也要把二爺找回來啊……不就是開口一句話的事麽,有什麽拉不下臉的……”

再一陣沉默。半晌之後,繡春聽見老頭子長長歎了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終於道:“好,我就聽你的勸,叫大友去找他回來……”

朱八似乎鬆了口氣。外頭的繡春聽見這一句話,心中也湧出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滋味。隻是她還來不及品味這種滋味,便聽裏麵的老頭子又加了一句話。

他說:“若是已經生出了孫兒,把孫兒帶回來。至於那個女人,我絕不會認那樣一個兒媳婦!倘若當初不是她使出狐媚手段勾走了我兒子的魂兒,他何至於會幹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

繡春沒再繼續聽下去了。她默默地轉身離開。

她能夠理解老爺子對於自己母親的偏見和恨意。也有過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他竟然固執到了這樣可笑的地步。聽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難道他到現在還覺得他的兒子陳仲修之所以遲遲不歸,就是少了他張開金口的一句召喚嗎?更何況,理解歸理解,真聽到那種懷了深刻仇恨般的話從他口 來,她還是忍不住有些氣惱。雖然沒看到他說話的表情,卻可以想象他當時咬牙切齒的模樣……

歲月並沒有讓他變得明智豁達。自己的祖父,他是一個固執高傲、剛愎自用的老糊塗。

繡 裏原本因了目睹他現狀而出生的那一絲同情之心,此時立刻煙消雲散了。這樣的一個人,倘若最後當他得知自己父親已經死去的消息後,他會如何反應?

……

傍晚時分,陳振在北院自己的那間偏屋裏,坐在那張紅木扶手椅上,雙手撐著麵前的拐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夕陽從西窗裏透進來,照在他一邊臉上,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尊泥像。

到了申時末,外頭起了一陣腳步聲。葛大友、陳存合、女婿許瑞福和另幾個大管事等人過來了。與往常一樣,他們到這個點兒,就會過來向他匯報這一天的事務。各自說完了事後,陳存合笑道:“老太爺,有個喜事說出來讓您高興下。前些時候,京畿那爿兒,不是有別家冒充咱們金藥堂賣藥嗎?就今日,傳來了好消息,官府已經抓到了製販假藥的人,投牢了。過兩天,禦藥房行文都察院也會轉行五城察院衙門出示公告,不準旁鋪冒充咱們的字號,否則加重治罪,絕不寬宥。此事是立仁一手操辦的。您說是不是天大喜事?”

陳振唇角露出一絲淺笑,點頭淡淡嗯了聲,“立仁這事做的不錯。”

陳存合笑得更歡快:“他說了,等衙門公文下來,就張貼一張在咱們金藥堂大門口,提醒大家夥務必要到本堂藥鋪買藥。免得萬一又上當受騙。”

葛大友道:“是要這樣做。立仁這事辦得確實不錯。”

邊上一個素日和陳存合不合的管事便嗬嗬笑道:“辦這事兒,怕也是使了不少銀兩吧?要不衙門怎麽這麽利索?”

陳存合看了眼陳振,道:“雖是花了筆銀子,隻都一定是要使的地兒……”

“錢要花在刀刃上。這樣的事,花再多也無妨。去賬上報了便是。”

陳振忽然打斷了陳存合的話,又轉向葛大友,“沒事了,就都各自早些回去歇了吧,大友你留下,我有事要說。”

葛大友應了下來。

陳存合一鬆,麵上微微露出喜色。再看向老頭子,見他臉色如常,一時也猜不出是什麽事,隻好和旁人先後退了出去。等屋裏隻剩下他二人,葛大友見陳振半晌不開口,想了下,便試探道:“老太爺可是想問方才立仁疏通衙門花錢數目的事?說起來,確實也有些費……”

陳振哼了聲,道:“水至清則無魚。我如今身體不行。藥堂裏事多,你一人照管不夠,要用人。讓他們得些好處,也是應該的。我還不至於掐到這樣的地步。”

葛大友點了下頭。正想問那您留下我要問什麽,看見坐對麵的老爺子臉色凝重,眼神中似乎透出些悲傷之色,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咯噔一跳,頓時有些亂了,連大氣也不敢透——自從得知那可怕的消息後,最近他一改常態,根本就不敢再在老爺子跟前提那事了。隻是越不想提,反倒越來事。果然,正惴惴時,聽見老爺子悠悠歎了口氣,低聲道:“大友,你從前時常勸我,叫我去找 回來。我想著,你說的也對。他也確實該回了……你這就派人出去找找吧……找到了,就跟他說,是我的話,讓他好回家了……”

葛大友怔怔望著自己的老東家,整個人一動不動。

陳振說完了話,發覺對麵自己的老夥計並沒如他預想中的那樣痛快應下,便朝他望了過去,見他如石頭般地立在自己跟前不動。皺眉道:“怎麽了?”

葛大友這才回過了神,慌忙道:“沒……沒什麽。我這就是著人去找……”說罷轉身,匆匆要去。

陳振與他一道大,共事了幾乎大半輩子。對自己的這個管家再熟悉不過。他的異常立刻引起了他的疑心。叫住了他。“不對。你有事瞞我!”

“沒事……”

“大友!”老頭子的話聲轉厲,“我聽得出來,你有事瞞我……”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猛地從椅上站了起來,瞪著眼睛道,“不對,你一定有事瞞我!難道是你已經有了 的消息?”

葛大友說不出話。

“快說!”

老頭子忽然暴喝一聲,拐杖猛地頓地。

葛大友一抖,整個人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眼淚已經流了下來,顫聲道:“老太爺——我對不起你啊——我該早一點讓人去找的……”

“到底怎麽了!”老頭子的聲音也開始帶了些顫音,但肩背還是挺得筆直,“我這輩子經曆了不知道多少風浪,有事還能撐得住。你給我說老實話!”

葛大友知道遲早是瞞不過去的。流淚道:“老太爺,數年前開始,我就瞞著您派人四處去打聽二爺的下落。方半個月前,才得知了消息,二爺他這些年,一直落腳在杭州……”

“如今他人呢?”

陳振焦躁地探身向前。

“就在兩個月前,他住的那地兒,起了場火……”葛大友淚落不止,“二爺他……他和他的那個女兒,一道都……都去了……我對不住您啊,該早一步找到他們的……”

他伏地痛哭不已時,聽見前頭噗通一聲。抬頭,見陳振已經仰麵倒在了地上,雙眼圓睜,一動不動了。

第十二章

葛大友大驚失色。急忙上前將老爺子扶起送至榻上躺平。藥堂的坐堂大夫劉渡舟住後麵那幾排罩房處。聞訊匆忙趕來。一陣緊急救治之後,陳振喉嚨裏咯了一聲,終於悠悠轉醒,屋裏點了燈,他眼前卻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了。

老太爺得知在外多年的二爺的凶訊,暈厥過去,醒來眼底 暴盲——這個消息當晚便傳遍了整個陳家。闔家為之震動。陳存合父子自不必說,第一時間匆匆趕去探望。他父子倆到了,姑太太一家人更坐不住。姑太太陳雪玉領了兒子許鑒秋也早到了,在旁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一會兒哭自己苦命的弟弟,一會兒哭瞎了眼睛的老爹。任憑邊上人鬧哄哄一片,躺那裏的老頭隻一動不動,木然睜著眼睛,便如沒了氣一般。最後還是葛大友和劉渡舟出麵,說老爺子需將靜養,好容易這才把人都勸了出去。

一行人出了老太爺的北正房,目送那對父子離去的背影,陳雪玉想起方才陳立仁在屋裏說的那些安慰詞,再看一眼自己那個一聲不吭的兒子,一回到自己住的院落,便氣得重重拍了下他的胳膊,訓斥道:“娘教過你多少遍了?到了你外祖跟前要會說話。你瞧瞧你,平日辦事沒那個人靈光便算了,到了此刻,你怎的還一聲不吭?你隻站一邊掉眼淚,你外祖眼睛瞎了,你就算哭死他也看不見,你要說話啊,說話啊……我怎麽生了個你這樣的笨兒子。氣死我了……”

許鑒秋十八歲,長得虎背熊腰,人卻老實。隻一聲不吭低頭任她訓斥,邊上他爹許瑞福看不下去了,幫著兒子說話道:“我瞧阿秋挺好的……”

“呸!”

他話沒說完,便被陳雪玉打斷,怒道,“你還說,就是你自己沒用,生了個兒子出來也隨你沒用!你瞧瞧你,在我爹跟前做多少年的事了,如今還隻在後頭藥廠裏打轉!那隔了房的父子倆,攬得都是在外跑的買賣!這些年暗地裏的進項就不說了。等我爹要是沒了,我看這家業不還遲早落他們手裏!”

許瑞福在後頭藥廠一幹便是二十多年,如今慢慢升上了主管。聽了有些不服氣,反駁道:“我做的事也是要緊。做出來的藥要是有個差池,那才關係到咱們金藥堂的名聲……”話雖這麽說,聲音卻越來越低,顯見是在陳雪 前底氣不足。

陳雪玉冷笑道:“你在後頭再能幹,那也是累死的活,怎麽比得上前頭露臉風光?如今我弟弟確證沒了,我爹又成這樣子,你要是再不給我醒醒,往後我瞧你連吃飯的地兒都沒有……”

許瑞福沉默了下,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二舅爺那樣一個人,怎麽說沒就沒了……唉……”

……

不提這一石激出千層浪的陳家眾生相,再說回眾人退去後的那間屋裏,此刻隻剩下劉渡舟和葛大友二人了。劉渡舟在金藥堂坐堂多年,雖算不上名醫國手,卻也穩重可靠,大小病極少有難倒他的。知道陳振是因了暴怒驚恐,氣機逆亂,血隨氣逆而導致的暴盲,不敢怠慢,開了一副方子,煎好之後,服侍陳振服了下去。

“劉先生,老太爺的眼睛何時能好?”葛大友問道。

劉渡舟蹙眉,沉吟半晌,方道:“我這方子,以桃仁、紅花、赤芍、川芎活血化瘀,生薑、大棗調和營衛,輔以黃酒、老蔥散達升騰通利血脈。本病初起,即宜以此方活血通竅,但願能起功效……”

葛大友聽出了他話裏的含義,一凜,想再問,看了眼邊上的陳振,見他閉著眼睛麵無表情,便將劉渡舟拉到了外麵,這才徑直問道:“你給個痛快話,能不能治好?”

劉渡舟歎了口氣,道:“我也實話說了。此病罕見,卻極其凶險。治不及時或無有效治療,必定難以挽救,不能複明。能不能好,就看頭幾日了。我也隻能盡力……”

葛大友愣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陳振暴盲的消息,當夜也傳到繡春的耳中。她一並亦知道了這事的起源,那便是老頭子得知了自己父親意外身死的消息。

就在白天的時候,她還曾想過,等老頭子知道這個消息時,他會是如何反應。沒想到這麽快,當晚竟就發生了這一幕。聽說老頭子醒來睜眼時,眼白血紅,目不能視。從中醫術語來說,是體內氣血逆亂,上壅竅道,致使眼中脈絡阻塞,輸注入眼的氣血驟斷。從病理來說,大約是淤血阻塞了視網膜中央動脈或靜脈,從而引發暴盲。

她的心情有些沉重,這一夜幾乎都沒睡著。翻來覆去的時候,除了想著陳振的病情,也在想她聽來的另件事。據說,這消息來自大管家葛大友。他兩年前就派一個名叫陳芳的心腹外出四處尋找陳仲修,如今方得知了這個消息——別的都沒問題,但為什麽要說自己也已隨了那場火一並被燒死了呢?是那個陳芳打聽有誤,還是葛大友在撒謊?倘若撒謊,他的目的又是什麽?難道那場大火的起因,不止陳立仁是懷疑對象,連葛大友這個在外人眼中忠心耿耿的大管家也牽涉其中?

繡 事重重。次日起身,照例去炮藥房上工。今日裏頭的人卻一反常態,都無心做事了。紛紛議論著東家昨晚出的那事。漸漸地,便扯到了陳家家業後繼乏人的話題上。有人說老太爺往後必定會愈發器重能幹的陳三爺,指不定過繼過來,也有人反對,說姑太太家的兒子也有可能。正說得歡,聽見背後起了陣咳嗽聲,回頭見是朱八叔來了,正站那兒瞪著眼,一臉的不快。曉得自己多嘴了,慌忙散了去。

兩日後的晚間,巧兒來給繡春送她自己做的糕點。繡春便問老爺子的病情進展。巧兒皺眉,憂心忡忡道:“我剛跟我爹去看了老太爺。老太爺這兩天都在吃劉先生開的藥,也用了自家造的琥珀還睛膏,隻是仿佛沒什麽起色。劉先生自己也沒個譜。我爹很是擔心,回來一直都在唉聲歎氣。但願老太爺能好……要是就此真的這麽瞎了,往後可怎麽辦才好。真真是禍不單行……”

巧兒對這個新來的俊俏少年很有好感,所以待繡春處處與人不同。她雖不是大家小姐,也沒那麽多規矩,隻畢竟是個閨女,也不好一直待在繡春這裏,送來了糕點,說了幾句話後,便起身要走。繡春向她道謝,目送她離去後,陷入了沉思。

暴盲之症,重在起頭數日的初期治療。倘若過了這個黃金搶救期,那便難以挽救了。從方才巧兒帶來的消息來看,目前也不好下論斷,但僅憑藥物一項之力,恐怕難以獲得良效,這卻是肯定的。這裏不可能施展眼部手術,但若能輔以針療,說不定能收到奇效。

她雖然是陳伯修的女兒,血管裏也流淌著陳家人的血液。但因出生便帶前世記憶,所以自小到大,她懷有感情的,隻是生養她的父母二人。對於上京之中的陳家,可謂沒有半點歸屬感,陳振於她而言更是如同陌生人,甚至連陌生人也不如——至少,她不會對一個陌生人產生厭惡情緒。這個老頭子,在這麽短的時日裏,卻成功地讓她做到了這一點。除了人,她對於陳家的祖業和金藥堂,也沒半點認同感。金藥堂往後如何,她也絲毫不關心。她唯一想的,就是要找出謀害她父親的真凶,為父親報仇。但是現在,這麽些天過去,隨著對陳家的了解,她也愈發意識到了僅憑自己的力量想要尋凶,確實渺茫。那對最可疑的父子,毫無疑問,如今在陳家的勢力十分雄厚,幾乎處處都是他們的人。甚至現在便已有許多人把他們看做陳家家業的不二繼承人了。她拿什麽去鬥?唯一,也是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去接近老頭子。她相信,倘若他知道他剩下的唯一那個兒子並非死於意外,那種想要拿到真凶的渴望,絕不會比她少半分。

半夜的時候,她再次習慣性地從睡夢中醒來——自從父親死後,她就極少再能一夜安眠到天亮了。她想著方才夢境之中又一次出現的小時與父母一起時的場景,怔怔望著透過棉糊窗紙撒在榻前的那片朦朧月光,悲傷再次湧上了心頭。

……

十月中了。一輪冷月皎皎掛於夜空,清輝冷冷照灑著大地。

繡春起身開門,沿著那條她到此第一天被巧兒帶過的側旁甬道,朝當日她所指點的父親從前曾居過的院落方向慢慢而去。這個辰點,人們都已經沉入夢鄉。和著她緩慢腳步的,隻有遠處打更人敲出的幾聲斷續殘梆之聲。

她行到了靠近那處院落的牆外,在牆根邊停了下來,手輕 在因了年深月久、連磚縫中也爬了層絨苔的牆麵之上。指尖所觸,一片如同月色般的涼意。

她仰頭,望著那棵華蓋已然探出牆頭的老樹,想象著當年,還年輕時的父親在牆的那側庭院中吟哦讀書的樣子,正當黯然神傷,忽然聽見那邊有拐杖點在磚地上發出的輕微得得聲音。隨即靜了下來。片刻後,就在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的時候,耳畔又傳來了帶著極度壓抑的低低飲泣聲。聲音短促,不過一聲,立刻便止。但她還是聽了出來,這是自己祖父陳振的聲音。

繡 微微一跳。四顧看了下,見角落處有一道花牆,躡手躡腳過去,踩在一塊廢棄的石鼓上,踮著腳尖從花牆上方的鏤空磚隙往院落裏偷偷看去。看見一個枯瘦身影正立在小池子邊兒上,月光如洗,照出他麵上的兩道閃閃淚痕。

“仲修,仲修!你兄長早早去了,你怎的竟也如此地去了!你這一去,叫為父往後如何獨自活於這世上?”

正是陳振,他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這個院落,你已經有多少年沒沒回來過了?你看看,你屋裏的擺設,你讀過的書,你坐過的椅,哪一樣不是和你當年離家前一模一樣?你再看看你院裏的這口池子,我年年叫人疏通。當年你養錦鯉在裏,不過數寸長而已,如今卻有尺長了。你怎的便一直不回來看看?還有你書房梁前的燕巢,它也一直都在。年年入春,乳燕便會在此銜泥育雛……”

“仲修,燕兒尚且知道年年歸家,為何你便真的與我如此置氣,一去竟是永不複返了……”

他哽咽了起來。仿佛再也壓抑不住情緒了,淚流滿麵。

一陣夜風嗚嗚吹過,吹得那棵老樹樹葉嘩嘩作響。繡春覺到麵上一陣涼颼颼的,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也流淚了。她低頭,抬手正要擦去淚水時,看見那邊又急匆匆趕來了一個人,正是葛大友。他停在了距離陳振七八步外的簷廊下,顫聲道:“老太爺!夜間風大,您還是回去歇著吧。”

陳振沉默了片刻,最後緩緩轉過身去。他說:“大友,我還要煩勞你一件事。你把你的事兒交給別人,過幾日,你親自動身去杭州,替我把仲修的遺骨帶回來。”

他背對著繡春,繡春見不到他的臉了,卻能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已經恢複了一貫的平靜。

“是。等您眼睛稍好了些,不用您說,我也會親自去一趟的!”葛大友道。

陳振微微點了下頭。

“……把那個女人和她生的那女娃兒也一並帶回來吧……”

良久,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他這樣加了一句,聲音裏充滿了艱澀。

“是。”

葛大友仿佛有些意外,一怔。隨即應了下來,上前扶住了陳振,攙著他慢慢離去。

月白如水,照得中庭一片潔淨,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繡春獨自一人倚在牆角落裏,身影凝如化石。

……

次日一早,葛大友詢問劉渡舟關於老爺子眼睛的事。劉渡舟歎了口氣:“大管家,這一回,我真的不敢打什麽包票。您便是把太醫院裏的禦醫請來,也隻能這般療以湯藥。當今太皇太後罹患眼銀內障數年,隻能勉強視物,你應也曉得吧?太醫院第一國手林奇,嚐試以古籍中所載之金針愈目法治之,終因眼目多禁針穴位,最後不了了之。我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啊!前次那副湯劑已連服兩日,瞧著無效,今日我再試著換個方子……”

葛大友聽罷,心情沉重。搖頭之時,忽聽身後有人道:“大管家,我願一試,用劉先生方才所說的金針之法輔以治療。”

葛大友回頭,見巧兒不知何時帶了炮藥房的董秀入內,說話的正是那個董秀,未免有些驚訝,噫了一聲。

第十三章

巧兒心裏也沒底,看了眼站自己側旁的繡春,見她神情自若,人既都被她帶了來,此刻也隻好硬著頭皮道:“葛老爹,劉先生,是這樣的。董秀說他或能治老太爺的眼睛,讓我領他到您跟前跟您說。我心想這是好事,所以就帶他來了……”

劉鬆山沒見過繡春,不認得她,疑惑地問道:“他是誰?”

“我們炮藥房裏的做事的……”

巧兒的聲音更低了。

劉鬆山打量了下繡春,皺眉搖頭道:“少年人無知而狂妄。方才我說了,連禦醫林奇都不敢替太皇太後施針醫眼,你不過炮藥房裏一小工,怎敢如此信口雌黃?豈不知自古所傳禁針禁炙穴位七十餘種,眼目便占其中五六?你哪裏來的膽氣竟說出這樣的話?萬一有個閃失,你擔當得起麽?”

針灸是中醫裏的一項重要內容。但凡行醫之人,無不學習此項技能。確實如劉鬆山所說,醫家世代傳述,列出七十餘處為禁針禁炙或限製穴位。這些穴位,或因穴區深部有重要髒器,或因針灸時較疼痛,易造成損傷或引起相關髒器異常活動而被視為禁區。而到現代,絕大多數的禁穴其實都已被證明並非不能施針。那些穴位之所以被禁,與古時針灸器具的相對落後和古人對人體的認識有限也不無關係。

此時的針具多以銀、銅、鐵製,或質地偏軟,打磨相對粗糙,入人體後易折斷留針發生意外,或易生鏽,遠不如後世的不鏽鋼針好用。時人也沒有消毒的觀念與方法,某些穴位施針,更易引發針刺感染。故而被禁。早年在杭州,陳仲修曾治好鄰村一個鐵匠妻子的病,鐵匠感激,兩家漸漸相熟後,繡春深感針具不便,便與那鐵匠商議,央他鍛煉質地精純堅硬的合金針。鐵匠反複琢磨鍛造,最後終於打出了頗合繡 意的針具,她加以精心保養,一直用到了現在,十分順手。至於對人體生理解剖構造的認識,學醫出身的繡春自然比現世的任何一個醫生都更了然於心。

劉鬆山方才提到的那位林奇太醫,繡春自父親那裏也聽說過他的名。父親對他十分推崇。稱他“醫德雙馨”。以繡春的猜測,他最後之所以“不了了之”,除了前頭所提到的客觀因素外,礙於對方身份的顧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故而采取保守療法,說不定也是原因之一。

此刻劉鬆山對自己有質疑,這也完全正常。繡春便應道:“劉先生所開之方子,我先前去前頭藥堂看過,確實是良方。但兩日已經過去,並不見多大效用。先生是良醫,當也知道暴盲之症,重在病發初期的救治,倘錯過,日後便再難恢複。我從前恰曾隨人習過針療眼目的技藝,此番聽聞老太爺的病情,心中不安,這才毛遂自薦想要一試。”

葛大友起先自然是驚訝,等聽完繡春的話,見她說得與劉鬆山無二,且語調穩穩,態度落落,也是病急亂投醫的心思,正有些搖擺,劉鬆山已再次搖頭:“荒唐!你小小年紀,何來這樣的底氣!你這樣的少年之人,我見得多了。略通岐黃,背得幾句湯頭口訣,便急著想要出人頭地以博功名。這便罷了,萬一刺傷了老太爺眼目,不但於事無補,反雪上加霜!老太爺的身體,豈可讓你拿去貿然行事?”

繡春道:“醫者治神,修德正己。古聖賢亦雲,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誌,無欲無求。我自認做不到這一點,也不敢保證一定能讓老太爺恢複眼目。但既然敢開口,心中確實還是有幾分把握的。”她轉向葛大友,誠摯地道:“大管家,請請務必信我一次。老太爺的暴盲之症,真的不能再耽擱了。有劉先生的藥,再輔以我的針療,說不定會有顯效的。”

葛大友瞧著有些意動。正沉吟時,藥堂前頭劉鬆山的徒弟金不解來叫,說胡二娘又來了。

劉鬆山到門口與金不解說了幾句,回頭便對繡春道:“你既信誓旦旦通曉針療眼目之技,正好,數日前堂中來了一婦人,雙目旋轉不定,狀如轆轤。家人曾以為是汙邪附體,請道士驅邪無效,無奈求醫。我診後,斷定此婦人乃是因了肝經風熱而致的轆轤轉關,治以柴連湯。方才她又來。說病情稍解,隻還未盡解。你既有一手壓過國手大醫的針灸神技,可敢先對此疾下手?叫我瞧瞧你的本事。”

轆轤轉關翻譯過來,其實就是旋轉型眼球震顫。起因視具體而定。除了對症治療,現代亦用手術。但輔以針灸,對於放鬆眼肌,歸正中樞神經,效用也是十分明顯。

繡春見葛大友也望向了自己。明白這種時候,自己說什麽也沒用。涉及老爺子的眼目,事關重大,對方憑什麽相信自己這個剛來沒多久的炮藥房雜役?她想了下,緩緩點頭。

“好,那你先去看看那個胡二娘的眼睛!若真有用,我便信你!”葛大友最後一聲拍板。

……

胡二娘四十多。正如方才劉鬆山說的那樣,小半月個前,一覺睡醒,眼球忽然開始持續軲轆轉動,自己完全無法控製。他家人起先以為撞邪,請了法師作法驅邪,卻是無效。無奈之下,數日前到了金藥堂求醫。吃了一貼藥,稍有好轉,今日便又過來了。見劉鬆山在麵帶微微冷笑在一邊袖手旁觀,替自己看眼睛的是個小後生,有些不樂意,卻也無可奈何。

繡春察看了她舌苔,見苔黃,舌幹紅少津,再請她伸手過來搭脈。胡二娘咕噥了幾聲,不情不願地伸臂過來。繡春靜心診脈,察得脈細弦。

“大嬸子,你發病前數月,月事是否量少色淡,且時常頭痛腰酸,口幹想喝水,夜間易出汗, 也急躁易怒?”她問道。

胡二娘見被她說中,怔了下,她邊上陪著過來的兒媳婦兒急忙點頭:“說的是。娘前些時候是愛發脾氣。小先生你看怎麽治?”

這婦人正處於更年期,得了典型的更年期綜合症。至於眼球震顫,估計也是綜合症所引發的。先前劉鬆山雖也診出她肝火旺盛,隻這已是表現,故用藥並未達及根源之處,效果自然有限。當然了,當著眾人的麵,她也不會多說什麽。隻微微點了下頭,道:“這是腎虛肝旺之症,先前劉先生所開之方也是對症。隻你若是信得過我,我再替你用針灸療目,應會好得更快。”

胡二娘自得了這怪病,連門都不敢出,痛苦不堪。方才被繡春一語道出那些暗症,心中便有些信服了。此刻聽她說要替自己針灸眼睛,微微有些擔心,一邊控製不住地轉眼睛,一邊問道:“不會有事吧?”因了這模樣滑稽,惹得邊上幾個來抓藥的客人捂嘴偷笑,胡二娘惱羞成怒,跟著吼了一聲:“笑什麽笑?都滾出去!”

這胡二娘就住附近,平日便以潑辣聞名。眾人見她惱了,慌忙噤聲。

繡春道:“我師傅從前時常教導,說為醫者,見彼苦惱,若己有之。大嬸子放心,就算無效,也絕不會傷害你的眼目。”

胡二娘鬆了口氣,點頭道:“那好,我就豁出去讓你治!”

繡春一笑,寫了張配製藥液用的方子,讓夥計撿拾藥材後以紗布包裹,用兩碗水上爐煎煮,同時準備兩個開成兩半的核桃殼,殼須完整,不能有裂痕,一道投入同煮。完畢後,叫人再去折兩條細柳枝來備用,巧兒自告奮勇去了。

眾人見狀,紛紛莫名其妙。莫說店鋪裏的人,便是來抓藥的客人,也紛紛圍了過來看熱鬧。劉鬆山心裏愈發覺得這小子是在故弄玄虛,隻是等繡春回去取她自己的那個針包時,還是忍不住去看了下她開的方子,見有黨參、川穹、黨參、黃芪、夜明砂、密蒙花等藥。

繡春取了自己的針包來時,巧兒也已經折了柳枝回來。趁著煎熬藥液的功夫,繡春削平柳枝,做成一副眼鏡形狀的架子,兩端再分別拗出一個鉤托,用以插藥艾。片刻後,取出浸在藥液中煮好的核桃殼,待稍涼仍溫熱時,嵌套在眼鏡框中,隔著藥核桃殼點燃了藥艾,命胡二娘端坐閉眼,把眼鏡戴上。如此灸約莫兩刻鍾。等完畢後,摘下眼鏡,仍令胡二娘閉目,繡春淨手後,按摩她睛明、攢竹、太陽、四白四穴,最後取專用於精穴的極細毫針,刺入這四穴至合適深度,加兩側耳邊阿是穴位,引刺補瀉,一刻鍾後收針,叫胡二娘睜眼,道:“大嬸子,你試著雙目向左、向右、上下各轉一圈試試。”

胡二娘依言轉動,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邊上的媳婦兒已經驚喜地大叫出聲:“娘,你自己能轉眼睛了!”

胡二娘被提醒,眨了下眼睛,這才發覺原本一直呈緊張拉扯感覺的眼目四周鬆弛了下來,困擾自己半月之久的眼睛亂轉症狀竟消失了。自己可以控製眼球。大喜過望,一下從椅子上彈跳而起,對著繡春連連道謝,口稱神醫。

邊上眾人方才還當看熱鬧,此時見胡二娘竟真被治好,也都驚歎不已。巧兒更是高興,朝著繡春豎了大拇指讚好,那劉鬆山也是怔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太好了!快,快跟我來!”

葛大友大喜過望,催著繡春要去後頭給陳振看眼睛。繡春望了眼劉鬆山,見他不動,便給胡二娘開了副調理綜合症的左歸湯,收針後,教巧兒投入燒沸的苦參黃柏湯中消毒,自己便隨葛大友往後頭去。

這是她第一次踏入陳家的後院。一路穿廊過庭,最後到了老太爺所居的北大屋院落。站在門口向裏望去,一道能容四五人並排走的平整青石路筆直延伸至正屋大門,兩邊栽幾株鬆柏,此外別無他飾,四下靜悄悄一片,更顯空落。

繡春被葛大友帶入屋裏時,看到陳振正獨自坐在一扇窗前。窗牗半開,風從外吹入,拂動他略顯 的花白發須,他一動不動。聽到葛大友介紹繡春,說她剛在前頭藥堂用以前所未聞之法治好了一個罹患眼疾的婦人,並未露出什麽別的神色。隻是將他那雙眼底淤紅已經轉成略紫之色的眼睛緩緩轉向繡春,開口道:“盡管治吧。若治好了,我不會虧待你的。”

……

兩個兒子接連先他而去,白發送黑發。自己這個血親上的祖父,他那在人前從不表露的脆弱和內裏的錐心之痛,就在昨夜之時,繡春已然感受到了。她可以想象這兩三天,他獨自一人時都是如何渡過的。現在,她看到的這個老頭子,卻與昨夜那個在月夜下失聲痛哭的老人已經迥然不同了。他的雙目雖然無神,嘴角卻仍緊緊繃著,肩背也仍挺得筆直,說話語調亦平緩——但透過他的話聲,繡春卻能清楚地感受到此刻他那種想要恢複目力的渴盼。

他是金藥堂的掌舵之人,現在這種時刻,就算再傷悲,他也比誰都清楚自己應當如何——就在這一刻,繡春對麵前的這個老者忽然萌出了一絲敬意。

不管別的事怎樣,單就作為金藥堂主人一項,他的表現也值得她的敬重。

“是。我會盡量。”她沉聲應道。

……

第一次的針灸治療十分順利。繡春望聞問切之後,除取承泣、太陽、魚腰、內迎香這四處目側或近旁相牽穴位為主穴外,另取身體之風池、膈俞、肝俞、太衝、太溪、足三裏為輔穴。眼周穴以毫針斜刺,刺至有針感擴散至整個眼區後停下。內迎香用粗毫針剌血, 約兩三毫升,不留針。風池穴直刺,反複探尋,使針感向眼區放射。餘穴針之略深,待得氣明顯後,均用平補平瀉手法。如此留針兩刻鍾。結束之後,繡春問道:“藥鋪裏有龍腦冰片嗎?”

龍腦冰片是半透明類白色的顆粒狀晶體,氣清香,味清涼,嚼之慢慢融化,以大而薄、色潔白、質鬆、氣清香純正者為佳。來自南洋諸國,上等冰片,價格堪比黃金。尋常藥鋪極少見到。陳家供奉禦藥,自然不惜成本采購。聽到繡春問,葛大友忙道:“有。前回采購了一批上好的冰片供奉禦藥,還有些剩,存在細料庫裏。”

繡春道:“甚好。讓老太爺在原先服的那味方劑再加丹參、三七與冰片,每日一劑,早晚分服。”說罷寫下劑量。

治療暴盲症時,時常配合使用罌粟堿、尼莫地平等擴張腦細血管的藥物,以促進淤血排流。此處沒有。好在中藥裏的這三味藥配合使用,也有相似效果。

葛大友問了聲,得知這三味藥的效用,聽著有理,不敢怠慢,急忙親自去取。

老頭子此時已經被個小廝從榻上扶著慢慢坐了起來。繡春一邊收拾自己的針具,一邊道:“明日這時候我再來。十日為一療程。切記戒躁戒怒,”她看了他一眼,又補道,“亦不可過於傷悲。肝氣平順了,有利於眼目恢複清明。”說罷也沒看他了,轉身離去。待她腳步聲去後,陳振忽然問近旁的小廝:“這董秀,是男是女?”

小廝一怔,隨即應道:“老太爺,自然是男的。隻是長得清俊了些。”

陳振聞言,略微皺眉,沉吟不語。

……

接下來幾天,繡春定時過來給老爺子治療。為了方便,葛大友安排繡春搬到北院靠近老太爺居所的一個側院裏住。反正陳家人少地方大,空院多的是,收拾出就是一個。繡春搬了過來後,不時便能遇到自己的姑姑陳雪玉一家和早晚過來探望老爺子的那對陳家父子。這兩家人對待她的態度,對比十分微妙。陳雪玉是把她當菩薩一樣地看待,不時叫人往她院裏送吃用的東西。陳存合父子見了她,麵上雖也帶笑,在繡春看來,那笑意多少卻帶了幾分勉強。尤其是到了第五天,傳出好消息,說老太爺一早睜開眼,眼前仿似能看到了些晃影後,這倆人的笑便更難看了。到了第十天,繡春檢查老太爺的眼睛,見眼底原來的水腫消退, 基本吸收。伸手指到他眼前,他也能分辨出是幾個手指了。

陳雪玉高興壞了,葛大友也十分高興。因陳振催得緊,便打算這幾日南下。劉鬆山到此刻,對繡春也是心服口服。見她並不居功自傲,對自己仍是恭謙有禮,不禁為自己當日說的那些話汗顏。見老太爺眼睛有所好轉了,誠心與她一道商議新的湯劑。

繡春見有效,心裏自然也是高興。這麽些天來,她漸漸與老頭子也有些相熟起來。此刻做完一次診療後,聽他開口朝自己道謝,便道:“老太爺不必謝我。吉人自有天相,我盡力而為而已。明日起改兩日施一次針,想來慢慢便會好……”

她正說著話,外頭匆匆進來一個下人,麵帶稍稍訝恐之色,喘息著道:“老太爺,大管家,宮……宮中來人了!”

第十四章

陳家供奉禦藥,與太醫院之人及掌管禦藥房的太監都很熟悉。宮中的人,比如禦藥房的大太監司徒空有時也會親來陳家。陳家下人也不至於沒見過世麵。陳振此時眼目雖未完全恢複,耳力反倒比平日更聰敏,立刻聽出那下人話聲裏的不對勁,問道:“可是司徒公公來了?知道是什麽事?”

下人道:“不是司徒公公!是太醫院林奇林大人的學生孫用過來了。說出了大事!此刻正被三爺陪著在前頭花廳,三爺命我趕緊來知會老太爺。”

此言一出,一屋的人都是一驚。陳振霍地起身,身體跟著微微一晃,被邊上的葛大友一把扶住了。他伸手,扶了下自己的額,隨即定了下來,擺擺手,沉聲道:“去看看吧。”

葛大友攙著陳振,一行人匆匆往前頭南院的會客堂去。繡春壓下心中的疑慮,收拾了東西,因不方便也跟去前頭,便回了自己暫時住的那側院。也無心做別的事了,隻豎著耳朵留神外頭的動靜。等了許久,外頭靜悄悄的,一直沒聽到陳振回來的動靜。終於忍不住出去,想找巧兒打聽一下。路過自己姑姑陳雪玉一家人住的那院落前時,正看到他夫婦跟了個陳振身邊的小廝急匆匆往前頭去,似乎是被叫去有事,臉色灰白一片。目送他夫婦二人背影消失後,錯眼間,見自己那個表哥許鑒秋還呆呆地立在院裏發怔,忍不住走了過去朝他打聽。許鑒秋吭哧了半晌,終於把話說清楚了——原來真的出了件大事。

事情是這樣的。

六天之前,大行皇帝梓宮出殯,大長公主府的永平小郡主回來後,隨太皇太後入宮陪住。當晚微微起熱。由太醫院另一大醫王元主治。王元診察後,斷定小郡主感了風寒,需辛溫解表,便以慣常的麻黃湯治之發汗,不料不但不起效用,反而出現了壞症,病情加重。兩日後呼吸急促,高燒不止。王元又改用桂枝湯,亦是無用。到了今日,第六天,小郡主已然病得失去痛覺,四肢弛軟,小便帶血。按照往前的經驗,風寒之症若敗壞到這樣的地步,接下來兩到三天之內,除非奇跡出現,否則必死無疑。

大長公主封號朝陽,乃太皇太後的女兒,也就是唐王蕭曜的親姐。她與駙馬先是生了個世子李長纓,十五年後中年之時,才又得了這個永平小郡主,如今六歲,自然愛惜若命。見好好的掌上明珠不過發了點熱,幾天的功夫便奄奄一息命垂一線,闖入宮中到太皇太後麵前哭訴,要拿王元問罪。王元呼冤,說自己前後所用的這兩個方子,都是醫典中治療傷寒的經方。從古至今,醫生無不奉方而行。若真有問題,那便極有可能出在輔藥“紫雪丹”上。

紫雪丹是用來治療傷寒的靈藥。凡一切積熱溫毒、熱閉神昏、小兒急熱驚癇之症都能治療。因煉造過程特殊,價格昂貴。幾種紫雪丹裏,又以金藥堂陳家的品質為上,故禦藥房的紫雪丹一直由陳家供應。

此事非同小可。太皇太後當即命太醫院醫官到禦藥房查驗剩下庫存的紫雪丹。經嚐辨,所剩的十五丸裏,其中有十丸,外色與尋常無二,但捏開蠟皮後,發覺氣味與味道都不對。嚐之,最後判定係減味所致。太皇太後大怒,當即便要命人去封陳家藥鋪捉人。幸而當時林奇也在。

林奇與陳振雖算不上深交,但平日也有往來,十分讚賞金藥堂嚴謹做藥的態度,向來懷了好感。覺得此事蹊蹺。便出言勸阻太皇太後,說金藥堂長期供奉禦藥,從無差錯,此次必定事出有因,不可一棍子打死。且當務之急是小郡主的病,先治好病才是重中之重。太皇太後依了他話,勉強按捺下怒氣,命眾醫官極力搶救小郡主。林奇出來後,便派了自己的這個學生火速趕到陳家通報消息,好讓他們有個準備。

“據林大人說,小郡主的壞症,已到病邪逆傳心包的地步,凶多吉少,恐怕也就這兩三天內的事了……倘若真有個好歹,那個王元為推卸責任,必定會抓住紫雪丹不放,到時候金藥堂……”

許鑒秋耷拉著腦袋,一張臉漲得通紅。

繡春聽完前因後果,人也是愣在了原地。此刻之心情,簡直難以言表。

……

紫雪丹她自然知道。與虎骨酒、治中風的牛黃再造丸以及婦科白鳳丸一道,被並稱為金藥堂四大鎮店之寶。據說紫雪丹的配方最早來自古時上方典籍,後人根據配方造出了此藥,但無論怎樣試驗,均無法達到古籍中所記之“色鮮紫如霞”的程度,功效自然也打了折扣。還是一百多年前,陳家一位極具智慧的先祖廣閱典籍,經無數次失敗之後,終於發現了其中秘訣:配製此藥的十數味藥材中,有幾味藥性太活,合在一起則變色。要製出真正的紫雪丹,需摻入微量純金粉,既壓製變色,又可激活藥性,就此造出了真正的紫雪丹。麵世之後,價雖昂貴,功效卻極好。直到如今,陳家也一直沿用這個秘法。這添加金粉的最後一步,隻有陳振與陳仲修知道。他傳給了繡春,所以繡春也知道——但是現在,恰恰卻就是陳家引以為榮的紫雪丹出了問題,而且還牽涉到了皇家郡主的性命安危!怪不得方才陳雪玉夫婦二人臉色如喪考妣。許瑞福是製藥廠的主管,現在藥出了事,他自然首當其中。

……

陳家南大院的那間議事廳裏,林奇派來通報消息的學生已經匆匆去了。此刻裏頭雖聚了十數人,氣氛卻異常壓抑。除了陳振還端坐著不動,連見慣了場麵的葛大友,麵色也是有些變了。供奉的禦藥出了問題,這一點已經被確證無誤了。因那學生說,林大人曾親自嚐藥,發現確實與從前的藥味不同。純正的紫雪丹,甘中帶苦,而那五枚藥,卻是苦大於甘。

陳雪玉夫婦很快趕了過來。許瑞福惴惴不安地站定,回話道:“今年做過兩次紫雪丹。第一次是三月裏,第二次是上個月。”

“每一批紫雪丹出去前,最後你自己可都顆顆檢驗過?”陳振追問。

許瑞福額頭汗涔涔地下,抬手用袖子擦了下額頭,吃吃地說不出話。

“你快說啊!一定都檢驗過的!你做了這麽多年,哪一回不是這樣!快跟爹說啊!一定是有人在藥出去後動了手腳,想要陷害你的!”

陳雪玉見丈夫不應,急得狠狠擰了丈夫一把。

“你給我出去!”

陳振驀地怒喝一聲,傾身向前,死死盯著自己眼前那個還模糊的女婿,厲聲道:“快說,到底有沒有顆顆檢驗過?”

許瑞福隻覺耳邊似爆開了一個雷,嚇得腿一軟,跪了下去,顫聲道:“爹,我實話說吧……這藥金貴,三月裏做的那一批,是顆顆檢驗過的。上次那一批,做了總共五十顆,那日我正要去檢驗,正好被一友人叫去赴席,我想著這藥都做了這麽多年,從來沒問題,一時大意,便……便……”

他說不下去了,隻俯身下去,叩頭不止。

陳振目瞪口呆,一時胸肋氣脹,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砰一聲往後靠回了椅背上。

“許姑爺,供奉用的禦藥,豈可如此大意?如今恰就出了事,倘若小郡主有個不測……”

陳存合忍不住說了這一句,臉色也愈發難看了——許瑞福做事出了差池,若是別的事,哪怕死了人,以陳家之勢,也能擺平,他自幸災樂禍。但這回,事情出到了皇家郡主的身上。若金藥堂真就此倒黴,他也必定跟著竹籃打水一場空。

“快!去把上次參與做這藥的人都叫來查問!從炮藥的到最後合藥的!統統叫過來!”

葛大友回了過神兒,匆忙下令。下人急忙出去,片刻之後報:“老太爺,大管家,其餘人都來了,隻少個孫虎!昨日下工後,今早便一直沒見到他來!”

葛大友聞言,心驀地一沉,知道大約不妙了。這個孫虎,雖是外鄉人,被熟人介紹來的。但在陳家藥廠已經做了兩年多,平日悶聲苦幹,又有妻子一家人,怎會做出這樣的事?

“快去他家中找!”葛大友勉強壓下心中不安,急忙吩咐下去。

很快,消息便傳了過來。據鄰人說,孫虎一家昨半夜便搬走了,不知去了哪裏。

聽到這話的時候,連陳振也是微微變了臉色。在眾人的紛紛怒罵聲中,他驀然開口,一字字道:“事已至此,隻能極力補救。立仁,你與衙門的人熟,速去報案,請官府協助追查此人。大友,你去找禦藥房司徒空,請他務必幫忙轉圜!不必心疼銀子,該使就使!”

葛大友和陳立仁急忙應了下來,一番準備後,各自帶了人匆匆出門。半日過去,先後回來了,臉色卻都十分難看。原來那些人,平日裏雖拿了陳家不少好處,瞧著關係不錯,此番陳家真倒黴了,又是與皇家小郡主性命攸關的事,誰肯出頭幫忙?推的推,躲的躲,唯恐避之不及罷了。

……

這個消息如何隱瞞得住?當日,金藥堂藥鋪的大門雖還開著,客人也依舊往來如織,隻後頭的整個陳家,卻已到處開始彌漫大樹將倒前的惶恐驚懼氣息。藥廠關停,工人解散,下人們暗地裏紛紛開始收拾細軟,以備天庭之怒砸下來時,自己可以第一時間逃跑。繡春過去炮藥房取新鮮石斛用於配老太爺的藥時,見平日熱鬧非常的偌大的一個地方,此刻隻到處堆了些處置了一半的藥材,人全走光了。朱八叔獨自坐在一張矮凳上叭滋叭滋地悶頭抽著旱煙,巧兒一個人在水池邊收拾著被人洗了一半丟在裏頭的藥材,清瘦的背影,看起來異常孤單。她聽到腳步聲,回頭見是繡春,一把拋下手上的藥材,跑到了她麵前,開口便問道:“董秀,你醫術那麽好,你說,小郡主一定會好起來的,是吧?”

繡春望著她充滿了希望的雙眼,說不出話。

在後世,一場外感風寒極少再能奪去人的性命。但在這個世代,所謂的傷寒,卻是時人死亡率最高的疾病之一。繡春隨父親行醫多年,對此自然深有體會。以她的經驗,倘若前頭醫治無效,到了第七、八天,壞症嚴重,對老人和孩子來說,通常就意味著死亡。

見繡春不應,巧兒眼中的希望之色漸漸地消失。她眼睛紅了,哽咽著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的。得這種病的孩子,十個裏通常隻有五六個能好……我小時候有個哥哥,他也是得了這病死了……”

身後的朱八叔磕了磕煙灰鍋,起身慢慢往裏頭去,背影佝僂。

巧兒還在哽咽,繡春腦中卻忽然閃出了一個念頭,心一跳。她怔怔想了片刻,丟下巧兒,猛地轉身大步而去。

……

陳振的北屋裏,此刻空落落無人。葛大友還在外四處奔走打聽消息。繡春進去的時候,看見自己的祖父正站在門口,手上拄著拐杖,麵對夕陽而立。聽到她靠近的腳步聲,他出神片刻,搖了搖頭,緩緩道:“你走吧。趁著此刻還能走。免得遭牽連。”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表情還很平靜,但聲音聽起來卻蒼涼無比。

繡春停在了他的麵前,徑直道:“老太爺,能不能想個法子,入宮去看王太醫的診病記錄?”見他一怔,立刻又道:“我從前隨家父行醫時,見過許多醫生錯把風溫當成風寒來治。病死的人裏,大部分其實都是死於醫生的錯治。小郡主的病,我雖知之不詳,但從目前聽來的消息推斷,有可能是誤診——倘若小郡主得的真是風寒,以麻黃湯和桂枝湯治病,即便紫雪丹減味,已是無法痊愈,也絕不會敗壞到逆傳心包的地步。所以我懷疑小郡主感染的是溫病。”

“溫病?”

陳振還是沒反應過來。

……

風溫是一種完全獨立於風寒之外的疾病。兩種疾病症狀雖相似,但起因及波及的髒腑經絡卻完全不同。而自古以來,風溫就被歸入風寒。千百年來,醫生們師徒相授,用治療風寒的方法去治風溫。直到近代清朝,嘉慶年間的吳瑭總結前人及自己的經驗,寫出了一本《溫病條辯》,從那時開始,溫病才被看做一種獨立的疾病進行治療,從而挽救了無數人的生命。

這個世代的醫生,同樣也還沒意識到風溫這種疾病的獨立性,一直沿用風寒的方法去治風溫。繡春從前便曾與父親探討過這個問題。陳仲修起先並不接受。後來隨了她用自己方式治愈病例的增多,這才漸漸相信。他原本是想將此發現編撰成書以濟世人的。隻是可惜,書未成,人已去。

……

此時,繡春越想,愈發覺得自己的判斷存在可能。

“是的!”她飛快道,“具體我此刻沒空多說。但我說的,都是真的。倘若能實證,小郡主的壞症是因為太醫錯誤用藥所致,紫雪丹即便減味,咱們的罪名也是微不足道了!”

“老太爺,你一定要信我!”最後,她這樣道。

陳振還是覺得無法完全理解她的話。但是眼前這個他隻能看到模糊光影的少年人,她說話時的那種口氣,卻讓他不由自主的願意相信他——而事實也擺在眼前,除了相信他,自己此刻幾乎已經沒旁的辦法了!

“好!我就信你一回!我讓人去找林大人!請他幫忙!”

陳振一頓拐杖,做了決定。

……

傍晚的時候,壞消息再次傳來。因小郡主病情毫無好轉的跡象,林奇奉命一直守在她身側,無暇脫身。被派去找他傳話的人空等了一個下午未見其麵,隻能先傳出消息給宮外的陳家人,說有時機了再遞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繡春在自己的屋裏,卻是心急火燎。先前她還沒什麽感覺,一旦有了這種想法,簡直恨不得立刻進宮親自去查看病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挽救小郡主的性命。倘若再耽誤下去……

她在屋裏走來走去,焦躁不安之時,忽然想到了一個人。眼前一亮,便如黑暗大海大海中茫茫行船的人看到了燈塔,心一陣怦怦亂跳,熱血湧上了臉麵。

去找那個曾在路上遇到過的魏王!她不是曾幫過他嗎?他應該能夠回報自己達成這個心願。不為什麽,因這就是她此刻的感覺。況且,現在除了他,她也實在想不出還能去找誰。

……

繡春並沒有告知陳家人自己的去向。此刻,陳家的各色人也都在黑夜的暗霾中為自己的明日而各懷心思,沒有誰會留意她。她出去後,朝人打聽,先去了魏王府。那裏卻是大門緊閉。繞到側門後,正遇到一個開門送人出來的王府門房。在他要關門前,急忙上去道:“這位大爺,魏王殿下可在府中?我與他有故。煩請幫我傳報一聲。”

那下人用看傻子似的目光打量她,最後不耐煩地道:“殿下還在宮中!沒回!”說罷砰地關了門。

繡春無奈,隻好又繞回了大門。遠遠地等著。

她隻能在這裏等。宮門附近有衛兵把守,根本不容許一般人靠近。她要是去那裏等,估計人沒等到,下場就是被當成別有用心者給抓起來。

初冬的夜,烏沉得特別快。她出來的時候,忘記了穿上厚衣裳。她立在夜風中等了沒片刻便覺周身有些發寒。最後蹲到了牆邊一個避風的角落,抱膝縮著,一直睜著眼睛留意著前頭的動靜。

四周漸漸沉靜了下來,直到街麵上再沒車馬行人經過。已經很晚了。繡春估計將近十點多了。她也已經凍得手腳僵硬,連耳朵都開始麻木。蹲在黑暗裏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等下去很傻。那個魏王,皇兄剛死,幼帝繼位還沒幾天,他身為皇叔,現在想必繁忙異常,說不定就留在宮中不回來呢?

繡春被這個念頭打擊到了。嗬了口氣,暖了下自己的手指,正扶著牆角準備起來,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車馬聲。她精神一振。循聲望去,見一輛轅頭上掛了魏字照明燈的大馬車正從皇宮方向的那條路上來,邊上是一叢騎馬的侍衛。

他出來了!那個魏王!

繡春的心再次怦怦地跳。一下站了起來,正要到近前,不想那行車馬速度很快,轉眼便從她麵前風一般地掠過。

這機會要是失去了,等他進去,想通過王府下人再見到他,簡直比登天還難。

她急了,拔腿追了上去,在後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魏王殿下,是我!咱們在新平見過的!”

第十五章

馬車車廂內空間軒闊,頂上懸了盞照明用的琉璃燈。一個身穿九蟒袍的年輕男子正微微閉目靠坐在位子上。他的膝上覆了一整張的純黑色熏貂皮裘毯,隨著馬車車身的輕微晃動,整齊的皮毛在燈光照耀下,閃動著油潤如水的光澤。他的一雙手隨意搭在裘毯上,半隻手被 的毛皮淹沒,露出拇指上戴著的一隻黑色闊玉戒。另手的拇指,此刻正有一下沒一下地來回碰觸著溫涼的戒麵,正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他正是魏王蕭琅。

一個多月前,裕泰帝崩,廟號文宗。年僅十二歲的太子,也就是他的侄兒蕭桓繼位,改年號建平。作為文宗臨終前指定的監國親王之一,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忙碌可想而知,幾乎日日都要忙到這辰點方歇。他膝處的傷,這些時日經林奇精心診治,已經大好。但天氣漸寒,林奇叮囑他尤要注意防凍。太皇太後聽聞,便為他在宮中安排了一處寢殿,讓他可留宿宮中,不必每日這般來回奔波。被他以不合規製給婉拒了。

忽然,他似乎聽到身後傳來什麽什麽異樣的動靜,眉頭隨之略微一蹙。

他的耳力極佳。稍一凝神,立刻便已從身後那陣挾裹了風的馬蹄聲中辨出了聲音。腦海裏浮出了一個人的身影。驀然睜開了眼,燈光下雙睛湛黑如墨。那張原本顯得有些淡漠的臉龐,此刻也飛快地浮出了一絲訝色。

……

繡春眼見追不上了,卻不敢停下。怕他要是進去大門了,想再見到他,恐怕就是一番周折。正要再加快速度,忽然看見前頭的一行車馬漸漸停了下來,最後停在距離王府大門十來步遠的地方,精神一振,急忙加快腳步,到了近前,她一眼便認出了其中一個騎馬的侍衛,正是當日在新平客棧裏見到過的那個。那人看到她的時候,先是略微一怔,盯著她看了片刻,終於抬了下眉,露出恍然之色。

繡春知道他認出了自己,忙朝他點了下頭,見他似乎並沒攔著自己的意思,便穿過人馬停在了馬車前。抬眼見車廂門已經開啟,那個魏王正探身出來。兩人四目相對,她還沒開口,他已經朝她微微一笑,道:“小先生,是你啊?有什麽事?”

繡春原本以為,他應該已經忘了自己,或者至少要自己再費一番口舌,他才會記起來。沒想到他立時便認出了自己。

上一次在新平的驛站,他隻一身常服,此刻卻是朝服在身,宛如換了個人。見他說話的時候,臉龐被側旁懸在車轅上的燈光映著,雙目微閃如同暗夜寒星,神情卻十分舒展,叫人瞧了頓時便似生出百倍的勇氣——在這樣的目光注視和微笑中,她很容易就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此刻她無論開口要求什麽,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殿下,”繡春還有些喘息,喉嚨也因方才使勁喊叫,吸入冷風,此刻微微有些不適,咳嗽了一聲,稍稍定了下心神,抬頭接著道,“多謝殿下還記得我。我尋你確實有事,想求你幫個忙。”

她的話,似乎就在蕭琅的預料之中。他的神色一如方才不變,很自然地點了下頭,“說吧,什麽事……”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她被夜風凍得有些泛紅的麵頰和鼻尖上,停了一個呼吸的當兒,改口道,“有事進去說吧。”

繡春急忙搖頭,道:“不必進去了。殿下,你應當知道大長公主府小郡主的事吧?太醫沒治好她,就把責任都推到了金藥堂的紫雪丹上。我就是金藥堂的人。找你想求你帶我進宮,去查看下太醫的診病記錄。”

“我懷疑太醫誤診。倘若真如我所想,小郡主也吉人天相的話,說不定還能挽救!”

最後,她這樣飛快地道,微微仰著臉,望著麵前的這個正服男子。她看到他眉頭略微一蹙,方才的笑意消失不見了,神情油然轉為涼肅,目中仿似掠過一絲驚疑的光,緊緊地盯著自己。

這樣的他,恐怕才是真正的魏王。先前在新平客棧裏,那個遭受病痛折磨的溫潤之人和方才朝自己露出和煦笑容的他,都不過是假象而已。

在他這樣的目光注視之下,她忽然又覺得有些不確定了。不過是幫他紮了幾針止了個痛而已,憑什麽就認定他一定會放在心上,繼而幫自己這個忙呢?高高在上,這才是權貴們習慣了的待人處事方式。

她深深呼吸了口氣,抬頭挺胸,迎上了他審視的目光。

“殿下,你當知道,我絕不會信口開河。確實,我想為金藥堂洗脫罪名,但倘若我的猜測無誤,對小郡主的病情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她現在已經很嚴重了。拖得越久,治愈的機會就越渺茫……”

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夜風吹的緣故,她的聲音略微帶了絲顫抖。

蕭琅忽然收了注視著她的目光,人也跟著退了回去。她一怔,心口一涼,不死心正要再開口,聽見他的聲音已經從車廂裏傳了出來。

“上來吧。這就帶你進宮。”

繡春在原地愣了兩秒,這才反應過來,他這是應許自己了。一陣狂喜迅速湧上心頭。急忙爬上了馬車,彎腰鑽了進去。

……

車廂闊大,裝飾華美,卻處處透著閑適,正合對方的身份與品位。繡春並沒多打量,進去後,見除了他身畔,沒可容旁人坐的地方,便仿古人踞坐在了他斜對麵的一處角落裏。好在膝下鋪了地毯,並不硌人。那個侍衛長名喚葉悟,聽蕭琅開口叫速速回宮,並沒多話,立刻便領命而行。

身下的馬車掉了個方向,開始朝著城北的皇宮方向而去。

“殿下,多謝你相信我。”

繡春對他鄭重道謝。

他淡淡一笑。

“你前次幫了我。倘若沒遇到你,說不定我便延誤時辰,趕不上先帝的臨終。這不過舉手之事而已。且我知道你應有幾分本事。姑且信你一回。”說罷便閉上眼,靠回了椅背之上。

馬車駛上闊道之後,速度開始加快,變得顛簸了起來,繡春本就不慣這種坐姿,等馬車經過一塊鬆動了的路麵磚時,咯噔一聲,一邊輪子劇烈一頓,她身子跟著一晃,瞬間失去了平衡,一時收不住勢,眼見就要撲摔到地毯上,麵上掠過一陣略帶麝馨氣味的輕風,覺到手臂一緊,下撲之勢驟停。抬眼,見是對麵的蕭琅竟已探身過來,伸臂扶住了自己。他望著她,雙眼之中,似乎也浮出了一絲笑意。見她穩住了,便鬆開了她的手臂,坐了回去。

繡春有些窘。正好看到他膝上的那方裘毯因方才的動作滑落在腳下,順勢便替他揀了起來蓋回腿上,道:“殿下的膝處,確實要注意保暖。也不能受濕。免得下回又發作。”

蕭琅任由她替自己蓋回那張裘毯,人懶洋洋地靠回在椅背上,注視著她,道:“確實。林大人也這麽說。”

繡春點頭,退回了自己的地方。

大約因了這段小插曲,車廂裏先前的沉默氣氛被打破了。繡春聽見他隨即又問自己:“還冷嗎?”

方才她確實冷。現在上了車,車廂裏雖沒燃火爐,但比外頭要暖多了。便搖頭,“不冷了。”

他點了下頭,看她一眼,又問道:“你怎麽知道是我的?”

繡春一怔。隨即明白了過來。便道:“殿下離去後,後來我是從客棧掌櫃那裏聽說的。說您就是當今的魏王殿下。”

他再次點了下頭。不再開口了。

他不說話,繡春自然更不說。再次沉默,片刻過後,繡春忽然聽見他又道:“你叫什麽名字?”

“繡春……”

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後,才忽然意識到不妥,忙改口道:“董秀。”說完抬眼,見他略微抬眉,掃了自己一眼,目光裏略帶了絲疑惑。知道已經惹他疑心了,忙補救道:“那是我的小名,家人那麽叫的。”

他略微揚眉,看她一眼。

這個年輕男人,看起來風輕雲淡的,但從方才她追上他說話到現在,雖不過短短片刻時間,她卻也感覺到了,這人其實很是精明,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怕再說錯話,幹脆又低頭下去盯著對麵他的腳背。

“董秀,倘若真是太醫誤診,你有幾分把握能治好我的外甥女?她如今的敗症,實在是……”

他微微皺眉,似乎在出神,說話聲也停了下來。

繡春抬眼,見他眉宇間已然帶了絲憂慮,神情凝重。想了下,清晰地應道:“殿下,倘若真是誤診,我會盡我所能。”

這回答,應在他的意料之中,卻又似乎在他意料之外。

他再次看了眼她。見她那雙能映出自己身影的明亮眼眸正直直地望向自己。知道這才是唯一真實的答案。略微搖頭,苦笑了下,不再說話了。

第十六章

深夜的上京街道空闊而寂靜,一行車馬毫無阻攔,很快便到了皇宮平日供公侯大臣們出入的東華門前。守衛見是魏王去而複返,立即開門放行。蕭琅下車,帶了繡春往太醫院去。

太醫院位於皇宮外圍,很快便到。裏設大方脈(相當於內科)、小方脈(相當於兒科)等十一科。由院使統管,左、右院判各一人,下有禦醫、吏目、醫士等各數十人,統稱太醫,分班入宮,輪流伺值。林奇便是院使。至於這次主治小郡主的那位王元,乃是左院判,在傷寒及小方脈上頭,資曆很深。

此時雖是深夜,但因了小郡主病危的緣故,太醫院裏從林奇往下,資曆最老的七八位禦醫,此時還都齊聚在太皇太後所居的永壽宮側殿。所以太醫院裏此刻也是燈火通明,有當值的醫吏正秉燭夜讀,忽見魏王帶了個青衣小廝樣子的人進來,十分驚訝,急忙起身相迎。聽到要調看王元數日前的診病記錄,忙解釋告罪道:“另把鑰匙由林院使保管。”

原來先前,因出過一次暗地篡改診病記錄的事,為杜絕類似情況再次發生,便規定太醫院禦醫每次行醫時,過程記錄及最後的方子,均由專人謄錄一份出來加以存檔保管。上兩道鎖,由院使及當日輪值的醫吏各保管一把鑰匙。須得二人齊齊到場,存檔的櫃子才能打開。

蕭琅聞言,立刻命人去請林奇。約莫一刻鍾後,林奇匆匆趕到。不止他過來,左院判王元也跟著趕了回來。等弄明白原委,林奇麵帶驚疑地看向繡春之時,一邊的王元已經忍不住惱火起來,隻是礙於蕭琅在側,不敢發作,但麵色已然十分難看,哼了聲,對著繡春道:“你便是金藥堂的人?怎麽,自家的藥出了問題,便想將汙水潑到我的頭上?”

繡春並未回應,隻看向蕭琅。蕭琅便道:“林大人,照我吩咐做。”

林奇忙應了下來,取出隨身攜帶的鑰匙,與那吏目的一道,打開了鎖,取出了數日前王元關於小郡主之病的詳診記錄。繡春接過,飛快找到關於發病初期症狀的那段描述,不過掃了一眼,立刻便了然於心了,抬頭道:“果然錯了。照這症狀看,小郡主得的是溫熱病,卻被施治以風寒之法,這才是壞症的根源所在!”

這話一出,別說王元,一張臉迅速漲紅,連林奇也是微微搖頭,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你這後生,你懂什麽?怎的在殿下麵前胡說八道?”王元強壓下怒氣,勉強道,“溫熱病就是風寒之屬。《素問》裏講,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難經》中也雲,傷寒有五,有中風、有傷寒、有濕溫、有熱病,有溫病。自古以來,就是如此施救,何錯之有?”

蕭琅對醫書也是有所涉獵。方才他隻聽繡春說太醫可能誤診,並未詳問。此時才知她所指的“誤診”是何意,不禁也看向了繡春,目光略帶訝色。

繡春道:“傷寒與溫病,看起來病人症狀相同,都是惡寒發熱、頭痛身痛、無汗少汗,但傷寒者,舌苔薄白,脈象浮而緊,而溫病卻不同,舌尖邊赤紅,脈浮數。”她指著診療記錄,“王大人,這份診病記錄中,您十分詳盡地描述小郡主發病初期‘舌泛紅,脈浮數’,加上你使用麻黃湯、桂枝湯辛溫解表,不但無效,反而令小郡主出現壞症,這就說明小郡主得的是溫病,而不是風寒!”

王元豈容自己醫術被一個少年這樣汙蔑,顧不得魏王在側了,瞪大了眼,怒道:“什麽意思?你是說我診錯了病?用錯了藥?”

繡春道:“確實。治療傷寒之初,必須辛溫解表,而治溫病,隻能辛涼解表。這兩種病,外感起源不同,一寒一熱,治法也是完全不同……”

“簡直是胡說八道!”王元激動地打斷了她的話,辯解道,“照你的意思,從古至今,所有醫書所言和醫生診治都是錯的?你是金藥堂的什麽人?為了脫罪,竟敢如此大言不慚!你當太醫院裏所有禦醫都是無知庸醫?”

“王大人,我並無此意。《素問》《難經》自然是醫書典籍,咱們也可以把溫病歸入廣義的傷寒之中。但這兩種病,確實不能混為一談。倘若你願意聽,往後我很樂意再詳細與您探討。”她轉向了林奇,“林大人,小郡主此刻如何了?”

林奇歎了口氣,道:“高熱不退、昏不識人、遺溺、肢搐。瞧著已是心竅閉塞。我等雖極力救治,但怕是……”

他停了下來。

“董秀!”蕭琅忽然道,“你跟我來,去看下郡主!”

繡春急忙應是,隨了蕭琅疾步而出。王元麵露不忿之色,林奇也是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她的背影。

“林大人,你瞧瞧,這金藥堂吃錯了藥不成?見自家的藥出了問題,竟不知道從哪裏弄出這麽個人,瘋狗似的亂咬人!”

王元憤憤地訴苦。林奇撫了下須,隻是道:“去看看。”

……

如今的太皇太後便是先前的吳太後。蕭桓登基後,她升為太皇太後,新遷到了永壽宮。這永平小郡主是她的親外孫女,眼見不過數日便病成了這樣,且聽太醫們的口風,似乎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如何不急怒攻心?不顧自己年邁,與大長公主一道在側親守,此刻過於疲累,被勸去歇息了,側殿裏,此刻除了太醫們,還有大長公主,神情憔悴,麵上猶帶淚痕,此刻正在親自拿調羹喂女兒參湯。床上的小女孩昏迷不醒,嘴巴雖被宮人幫著掐開,喂進去的參湯大多卻都沿著嘴邊流了出來。大長公主見狀,眼淚流得更甚。正這會兒,看見蕭琅匆匆而入,勉強要起身打招呼,被蕭琅阻止了。她舀了一勺,再次試著去喂,冷不丁聽見身後有人急道:“快住手!不能喂她參湯了!”被嚇了一跳,手一抖,手上的碗便跌落在地,砰地打碎。回頭見說話的是個看起來不過十七八的少年,模樣打扮像個小廝,不知道是哪裏鑽出來的,滿肚子的怒氣便似尋到了出口,勃然大怒,霍然而起,指著她道:“大膽!你是哪裏來的?竟敢這樣說話!”

蕭琅看了眼繡春,立刻道:“皇姊勿要動怒。這是我帶來的人。年紀雖輕,但於醫術頗有心得。讓他給永平瞧下,說不定有用。”

大長公主見他開口了,礙於他的臉麵,不好發作,臉色卻依舊十分難看,哼了聲,道:“三弟,這人是誰?毫不知禮數。這參湯是照林院使他們的提議喂永平的,如何他便說不能?”

從中醫基礎理論來說,宇宙自然中存風寒暑濕燥火六種不正之氣,從而產生病邪。風溫是感受風熱病邪而引起的急性外感熱病。如果治療不及時或誤治,邪漸入裏,肺經邪熱雍盛,便會發展成逆傳心包的壞症,這個階段也就是西醫裏的肺炎。倘若繡春估計無誤,小郡主此時已經是重度肺炎了。炎為陰虛,本就火甚,人參是補陽的,陽為火,會加重病情。隻有在恢複期才可以吃。此時她也沒空說這些了,隻道:“參湯確是吊氣之寶,卻不適宜所有病症,殿下可否先容我看下小郡主?”

她說話的當,邊上一眾禦醫已經在低聲相互打聽她的來曆了。恰林奇與王元過來了,很快便從王元口中得知她是金藥堂的人,頓時議論開來。大長公主聽見了,猶如見到仇人,猛地看向繡春,睜大了眼怒道:“好啊,原來你就是金藥堂的人!好大的膽!我沒去動你們,你竟自己上門來了!”四顧指揮宮人,“來啊,快給我把他綁了!”

大長公主發怒的時候,眾禦醫停了議論,王元麵上微微現出得色,鼻孔裏無聲哼了下。

邊上宮人聽到大長公主下令,正要上來,卻又見魏王立在那裏,不怒自威,一時停了下來,不敢近前。

大長公主愈發怒了。顧不得身份,自己就要過來動手時,蕭琅略微皺眉,道:“皇姊!事已至此,當極力挽救,你這樣於事絲毫無補!這裏的禦醫們,誰還有辦法對永平下藥?”

他聲音不大,卻隱隱含了沉威。林奇等人見他目光緩緩掃來,彼此對望一眼,無人應聲。實在是眾人心知肚明,小郡主這病拖到此刻,能想到的法子都用過了。此刻不過是在拖延時辰,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而已。

“既然無人應,他又願意試,那就讓他試!”

蕭琅最後這樣道。聲音裏帶了不容辯駁的力量。大長公主不由自主停了腳步,怔怔看著那少年疾步到了自己女兒的身邊,俯身下去。

繡春到了床邊,見小女孩兒麵赤如火,摸她額頭,如同火燒。翻看眼皮,雙瞳無神微散,舌苔已然焦黃,搭她脈搏,脈搏急促,一息之間至少六次,知道她已發展到肺炎重症期了,急忙叫人取銀針,刺曲池、大椎、足三裏這三處與督脈交匯之穴進行清泄腑熱。

邊上一眾太醫見狀,紛紛搖頭。王元低聲譏笑道:“還以為你有何本事。這幾處穴位,曆來便是清泄去熱的要穴。早就試過了!”

繡春沒有理睬,最後取三棱針,刺小郡主左右手大指間的少商穴,點刺 。奇跡出現了。片刻之後,已經昏迷了一日一夜的小郡主眼皮微微一動,喉嚨裏竟發出了一絲□之聲。聲雖微弱,大長公主卻聽見了,激動地一下撲了過去,跪在床邊淚流滿麵道:“永平,是娘啊,你快醒醒!”

繡春繼續留針。道:“叫人取梨、馬蹄汁、麥冬、藕,若有葦根最好,一並榨汁,溫熱後送來喂飲小郡主!快!”

大長公主此時拿她話便如聖旨,急忙回頭喝道:“聽見沒有,快去!”宮人急忙依命匆匆而去。

這個時候,也就西藥裏的抗生素最管用了。隻是這裏沒有。隻能用消炎類的口服中藥了。好在消炎類的中藥多廣譜抗菌。如今隻能蒙一蒙,撞撞運氣了。繡春開了一副辛涼解表的竹葉石膏湯後,再開鴨蹠草、魚腥草、烏蘞莓、桔梗、蒲公英、平地木。命人再速去煎藥。宮人捧方而去。

藥汁送來了。小郡主已無法自主咽飲。好在此時已經有了專用於此類情況的鶴嘴壺。將藥汁倒入壺中,撬開小郡主的嘴,插-入直接灌送入食道後,繡春吩咐道:“每個時辰服送一次。直到我再另外叮囑。”

“不妥啊!”一直冷眼旁觀的王元搖頭插話,“小郡主年幼,髒腑 ,又奄奄一息,你這什麽方子,對不對症先不說,如何能這樣大劑量服藥?你這是在害她!”

繡春冷冷道:“醫生用藥,往往在該用峻猛之藥時,因各種顧忌而畏手畏腳。該用和緩藥時,卻又因了急功近利,妄用猛藥。這就是良醫與庸醫的分別。王大人自然不是庸醫,我也不敢妄稱良醫。但什麽時候該用什麽劑量的藥,我自己心中自有計較。”

這王元平日在太醫院裏人緣並不好。眾禦醫見他被這個少年堵得啞口無言,若非此時情狀危急,恐怕早笑了出來。再仔細體會這少年的話,確實一針見血。聯想自己平日開方時的心態,麵上雖沒什麽表示,心裏卻有幾分認同。看向她的目光頓時便有些不一樣了。

藥喂完了,繡春如今能做的,也就止於此了。至於小郡主能不能好轉,一半靠藥力,一半靠老天了。

繡春長長籲出一口氣,看向蕭琅,見他正望著自己。想了下,道:“多謝殿下信我,帶我至此。我也已經盡力了。今夜可否再容我守在此處。”

她之所以要留下,是怕小郡主萬一因高熱嘔吐, 堵塞氣管的話,自己在旁可以施加急救。

“你當然要留下的!”

大長公主立刻道。現在便是繡春要走,她也絕不會放她走了。

蕭琅看她一眼,微微點頭,“依你所言。”

第十七章

幼兒因了不治,死於風寒壞症這樣的事,在這個世代雖然算不上什麽重大醫療事故,但此次病患者是大長公主的 ,真若有個三長兩短,太醫院眾禦醫臉麵過不去不說,事後多少必定也是要受些牽累的。尤其是王元,此刻的他,根本就不相信這個少年會有什麽高明醫術能扭轉局麵讓小郡主起死回生。他正愁要麵臨責罰,先前這才死死抓住金藥堂的紫雪丹不放。心中本就犯虛,此刻見這名叫董秀的少年主動承攬事情,一方麵,覺得顏麵被掃,暗中不忿。但另一方麵,其實也是鬆了口氣——有人這樣橫插一腳,對他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一旦小郡主死了,金藥堂的罪名不過更坐實了一步而已。

此時已過淩晨了。在場的七八個禦醫,既然能成太醫院裏的佼佼者,年紀普遍都不小了。自從小郡主出現壞症以來,幾乎是連軸轉地守在這裏,早熬得兩眼通紅,幾個平日體質弱些的,此刻連腳都有些站不穩了。隻是大長公主不開口,眾人便不敢離去,死命撐著而已。此刻見這少年處置完畢後,主動開口要求留下監護,他們自然更是不好離去。蕭琅看了眼禦醫們,見個個都形容憔悴,林奇也是疲乏不堪的樣子,便開口道:“諸位大人辛苦了。永平既新服了藥,也不必你們這麽多人齊齊在旁守著。暫且去歇一覺也可。”

大長公主有些不樂意,隻見他開口了,也不好反駁,默不作聲而已。林奇抹了把臉,道:“多謝殿□恤。”轉頭對剩下人道,“諸位可去太醫院暫時歇一歇,我留下。”

“我也留下!”王元接口道。

他兩個,一個是院使,一個是院判,既自己開口留下了,餘下人對望一眼,抱拳作揖後,便紛紛離去。蕭琅在側守至醜時初,等第二次灌喂小郡主藥汁後,見並無惡化之態,這才出宮回了王府。

繡春一夜沒合眼,一直守在小郡主身側,不時察探呼吸脈搏。她偶有藥汁外溢,但不是很嚴重,處置過後,再用溫水一遍遍替她擦拭四肢散溫。熬到天亮時,發覺小郡主人雖還昏沉不醒,但身體 減少,呼吸稍稍平穩,脈數也降了下來,一時所有疲乏都不翼而飛。知道應該有所轉機了。

林奇昨夜之所以不願離去,一是生怕小郡主出事,二也是存了探究繡春用藥效果的心思。先前一直在側與繡春一道觀察。到天快亮時,畢竟是年紀大了,實在熬不住,坐在椅上打了個盹,片刻後驚醒,見那個少年還守在床邊,便過去再次查看。一時又驚又喜,忍不住咦了一聲,急忙喚醒邊上正靠在椅背上睡得東倒西歪的王元,道:“小郡主有所好轉了!”

王元睜開還布滿紅血絲的浮腫雙目,一陣茫然。等反應過來後,猛地跳了起來,衝到榻前為小郡主看舌探脈,見病情果然穩定了些,一時呆住,怔怔不動。此時趴在榻側小睡的大長公主也醒了過來,等知道自己女兒病情有所好轉,更是歡喜不已,對著繡春連連道:“你今日還不能走!我女兒什麽時候好,你什麽時候才能走!”

不用她說,繡春自己也是不會走的。再次仔細查看小郡主病情,辯證無誤後,稍微調整了下方子和劑量,這個白天便繼續留在此處觀察。沒多久,太醫院餘下眾禦醫也紛紛過來,知道了這消息,紛紛低聲議論開來。到了中午,針療過後,已經昏睡數晝夜的小郡主終於第一次蘇醒過來,對著大長公主叫了聲微弱的“母親”後,又閉眼睡了過去。大長公主又是歡喜,又是擔憂,追著繡春問病情。

繡春知道小郡主這是因了體虛無力才又睡去,並不十分擔心。寬慰了她幾句。太醫們也都經驗豐富,知道小郡主應是熬過這一生死關了,紛紛鬆了口氣,氣氛一下便鬆弛了不少。

林奇此刻心中已經裝了無數疑問。見小郡主病情既穩定了,這個董秀除了眼眶微微泛青之外,精神瞧著還好,再也忍不住,將她叫到了外殿,開口便問道:“董秀,你昨日說風溫不屬傷寒,何解?王院判所言並無謬誤。不止《素問》《難經》,須知就連仲師所著之《傷寒論》中,亦將溫病歸入傷寒。”

仲師便是張仲景。後世醫家出於敬仰,提及他時,往往尊為仲師。

繡春昨夜一夜沒睡,原本該十分疲倦了。但此刻,或許是因為小郡主病情有所好轉的緣故,此刻十分興奮,絲毫沒有睡意。見林奇發問,剩餘禦醫們也紛紛跟隨而至,七八雙目光齊齊投向自己,心知這是個極好的機會。站在這裏的醫生們,堪稱這個世代地位最高的杏林精英。倘若他們能夠接受這種理念,往後無論是對普及溫病概念還是病患者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福音——她自然不是救世者,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傳播先進的醫學概念,這本就是醫者的天生使命與職責。

繡春便道:“仲師《傷寒論》,發揮闡明了軒轅黃帝和岐伯等人在《黃帝內經》中對話的深奧含義,如同日星河嶽,光照千秋,任憑後世百代的醫家鑽研,而其中義蘊也仍未能探究窮盡。但是此書是專為傷寒而寫的,並未普遍涉及六 氣的具體致病情況。後世的醫家,倘若不加鑽研,隻簡單沿襲,將書中治療傷寒的法子用於變化不定的病情,必定格格不入。這便罷了,之後流傳極廣的《傷寒六書》,更是擅自改變了仲師治療的原則和方法。後世學醫之人,本就苦於仲師著作的艱澀奧妙,紛紛尊奉這簡明易學的《傷寒六書》,師徒世代相授,流傳至今,禍害無窮。甚至可以說,真正死於疾病的患者,不過十之一二,而死於誤診的,卻占十之七八……”

“信口之言!”一個臉圓圓的太醫忍不住開口打斷,“少年人,你雖暫時止住了小郡主的壞症,隻這其中,咱們先前所下的藥力便不說,運氣恐怕也占了大半。你怎好一棍子將這些典籍都打死?”

繡春望去,見不止他,邊上數人也都是這般不以為然的神態。點了下頭,道:“我知道你們都難以接受。但溫病確實與傷寒是兩回事。除了表現在症狀上的舌相脈數有差別外,病因機理也完全不同。傷寒是風寒病邪,而溫病是風熱病邪。傷寒從體膚侵入,溫病從口鼻侵入。入人體後,傷寒侵犯足太陽 經,溫病侵犯手太陽肺經。小郡主得的是風溫,初期被王太醫施以辛溫解表之劑,這才耗傷 ,致使熱陷心包。倘若一開始辯證得當,以辛涼解表之法,一兩劑便可以見效,斷不至於壞症到這樣的地步。”

王元不服氣地道:“你有何憑據來證你之言?我行醫數十年,遭遇許多與小郡主類似症狀的風寒病人,以慣常之法,不知治好了多少,這你又如何解釋?”

繡春看他一眼:“想必同時也治死了不知多少人吧?”

王元一滯,說不出話了。

“王大人,我從頭到尾,並沒有指責你的不對。從古至今,溫病與傷寒便被混治。你辯證有誤,這不怪你,因你不知道應當分而治之。且金藥堂也確實有責任。我聽說你是第三天給小郡主服用紫雪丹的。倘若紫雪丹沒出問題,說不定小郡主也不會壞症到這樣的地步。”她想了下,又道,“你不是問憑據嗎?憑據就在仲師的《傷寒論》中,隻是千百年來,醫生們都選擇視而不見而已。”

眾人一怔。林奇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道:“願聞其詳。”

繡春轉向他。

“仲師在《傷寒論》太陽溫病的條文裏中,分明指出過,溫病不可誤汗。實際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不可辛溫發汗,而當用清法。隻是後人不加鑽研,不予變通,這才致使今日之誤。”

餘下太醫尚在議論紛紛之時,林奇卻是陷入了沉思。

此刻麵前這個年輕人的這一番話,雖有些驚世駭俗,但細細想來,卻頗觸動他的心思。他行醫半生,遭遇過無數傷寒病例。對於某些因了初期救治不力導致過汗亡陽的病人,他試著用薑、附、木、芍救逆,往往有效。而某些病例不但無效,反而導致病人痙厥昏譫,比比皆是。經過長期摸索,他摒棄原先的經方,逐漸試用生地、麥冬、鮮石斛、沙參、羚羊等,反而獲得良好效果。此次小郡主病危,他並非主治。到了後期敗壞之時才被召去會診。他在太醫院裏雖是院使,但此病患既由王元主治,出於業內默認的行規,他也不好取代對方位子。雖最後也照自己的經驗方給小郡主下藥試過,但終究因了壞症已到了極其嚴重的地步,收效甚微。

對於自己的經驗方,他曾細想過,漸漸也產生了模模糊糊的某種想法,但始終難以明白解析。此刻仔細分辨這少年方才關於溫病與傷寒的一番解析,竟似有眼前一亮的豁然開朗之感,一時不禁陷入了沉思。

繡春見林奇低頭不語,目光定怔,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剩下人則議論紛紛,都是不以為然之色。知道心急不來。在她的那個時空,溫病學從萌芽到最後形成被廣泛承認的完整理論體係與診治方法,經曆了漫長的數千年時間。這次自己的主要目的還是治好小郡主,為金藥堂贏得脫罪的機會。當下微微一笑,轉身要回去時,一怔。看見蕭琅不知何時竟過來了,正立在門邊,似乎凝神在聽自己說話。

第十八章

繡春望去。他正安靜地立在那扇赭紅雕花門側,雙眉修如遠山,眼眸沉靜清亮,線條幹淨的一張臉龐在身後正午陽光的強烈光線中透出雪洗玉濯的光澤。通身的清貴與儒雅。

太醫們此時才發覺魏王在門口了。曉得他應是如前幾日那樣,過來探望永平的。紛紛停了議論去朝他見禮。

蕭琅目光從繡春麵上掃過,朝眾人,也朝她微微頷首後,轉身往裏去了。

繡春因擔心小郡主病情還不穩定,不敢掉以輕心。停在原地等他背影消失了,也匆匆往小郡主所在的那側殿去。拐過一個轉角時,沒提防裏頭竟正飛快衝出來個一個男孩兒,一時躲閃不及,當頭撞到了一處。那男孩兒個子才到她腰間,整個人往後跌了過去,哎喲一聲趴到了地上。繡春肚子也被撞得生疼,似石頭砸了一下,往後退了兩步才停住。捂住肚子看去,見這男孩七八歲左右,皮膚雪白,眉眼精致,頭頂一握漆黑發髻束以燦燦紫金笄。隻是此刻,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充滿了怒火,趴在地上正怒視著繡春。

繡春也顧不得自己肚子了,忙上前蹲 要扶起他時,那男孩兒已經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指頭戳著她怒道:“你是誰?撞了我竟還不下跪認罪?”

這男孩兒,看他樣子,便是皇族子弟。按說,她是平民,這樣衝撞了貴人,哪怕是對方自己先撞上來的,也是大罪。下跪認罪是理所當然。隻是叫她對著這樣一個盛氣淩人的小屁孩兒下跪,心中又實在不願。躊躇了下,慢慢從地上起身,對著他道:“方才我走得急了些,沒留神避開。你身上可還疼?”

那男孩驚詫地瞪大了眼,看模樣似要跳起來了,此時後頭匆匆趕了上來兩個宮人,口稱世子殿下。

“給我把他摁下去掌嘴!”

男孩兒嚷道。

這兩個宮人眼生,想是伺候這男孩跟隨過來的,並非此處之人,自然也不認識繡春。聽到那男孩發號施令,其中一人捋起衣袖,正要上前動手時,繡春往後退了一步,道:“我要替小郡主看病了,耽誤不得。”

宮人聞言,停了腳步,看著那男孩兒。男孩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輕輕咦了聲,最後不屑地道:“原來就是你?”

繡春略鬆了口氣,應了聲是,正要避到一側繼續往裏,不想他又道:“是你也不行!撞了我想這樣就過去?你自己給我掌嘴!”

這個小惡魔,分明就是個被寵壞了的皇家子弟。繡春低頭下去,裝作沒聽見,加快腳步就要往裏去,小惡魔已經像青蛙似的一下跳到了繡春麵前,一把揪住她衣袖,口中道:“你好大的膽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羚兒!在做什麽?”

繡春正一個頭兩個大,裏頭傳來一個聲音。繡春抬眼,見蕭琅正從裏而出。大約撞見這一幕,便出聲阻止。

那男孩看到蕭琅,立刻鬆了手,換了副委屈表情,指著繡春道:“三皇叔,這個人方才故意把我狠狠撞地上,我手腳到此刻還疼!”

蕭琅失聲笑道:“皮癢了是不是?在你三叔跟前也敢撒謊!信不信我跟你父王說?”

這小孩名叫蕭羚兒,是唐王蕭曜的兒子。因王妃三年前病去,蕭曜人又一直在北庭,所以這些年一直被養在宮中太皇太後的身邊。從血脈來說,太皇太後就這一個嫡親的孫子,自然愛他若寶,慣出他一副刁頑橫行的性子,宮中之人見了他,唯恐惹到招禍上身,無不退避三舍。

蕭羚兒聽蕭琅提到自己父親,有些畏懼,忙笑嘻嘻道:“妹妹瞧著好了些。我這就去告訴皇祖母。”說罷轉身,背著蕭琅朝繡春惡狠狠呲了下牙,一溜煙便去了。那幾個宮人也忙跟隨在後。

繡春見終於擺脫了這難纏的小孩,終於鬆了口氣。朝蕭琅走了過去,道了聲謝,想著還是解釋下的好,便又道:“方才我是不小心撞到了那位世子殿下……”

蕭琅打斷了她,“我曉得,不必解釋了。我方才看了永平,瞧著應該無大礙了。”他看了眼她,目光裏笑意淺淡,“你做得很好。”

“我盡力而已。小郡主能轉危為安,除了藥力,運氣也占一半。我這就再去看下她。”繡春朝他作了揖,低頭繞過他往裏去。

……

繡春在宮中再留守一夜,到了第三天,小郡主已經完全清醒。除了臉色還有些蒼白,偶爾咳嗽幾聲外,精神已經好了許多。大長公主的歡喜自不必說。到了午後,繡春正與林奇幾人在說著這幾日讓小郡主一直在用的五汁飲方,聽見外頭起了一陣腳步聲,進來了太皇太後和傅太後。

繡春此前見過太皇太後,傅太後卻是第一次見到。見她一身孝中素服,反更襯出年輕貌美。袖角裙裾綴了精致的暗繡雲天水意紋樣,裙側各兩束銀灰流蘇悠然垂下,隨她步態微生漣漪。

繡春不敢多看,忙隨了林奇等人避到一邊見禮。

太皇太後雖看不清,但聽到小郡主用軟軟聲音喚自己“外祖母”,自也欣慰。想起數日前的危急情況,猶是心有餘悸,抱著安撫片刻後,便喚了繡春到跟前問話。誇了幾句,要賜她賞物。

她已經知道了繡春的來曆。見小郡主已經轉危為安,對金藥堂的怒氣自然也沒先前那樣大了,但餘怒還未消盡,哼了聲,道:“金藥堂是老招牌了,不想如今竟也做起這種偷工減料的勾當!皇家禦藥尚且如此,那些用於民間的藥,豈非更是鬆懈?”

這話卻是真的冤枉金藥堂了。繡春到陳家雖沒多久,卻也知道陳家供奉用的禦藥與鋪於藥店的藥其實並無區別,隻不過另設庫房仔細保管而已。

對著這個能決定金藥堂命運的老太太,繡春可不敢大意。老老實實跪了下去道:“此次紫雪丹有問題,確實是金藥堂的責任,但絕不是為了謀利故意偷工減料,而是人事一時不察,這才出了紕漏。事發前夜,便有個參與製過此藥的工人舉家連夜逃跑,推測應與此人有關。至於他的動機,或者是否受人指使行事,陳家人迄今仍是無解。如今已經報了官。草民此次鬥膽給小郡主施治,小郡主也吉人天相,草民不敢受太皇太後的賞,隻求太皇太後能暫時息下怒火。等抓到那人,一切便能明了。”

“我聽說紫雪丹造價昂貴。出了事,你們自然拿旁人來脫罪。實情到底如何,恐怕你們自己最清楚。”有人忽然這樣冷冷道了一句。

繡春抬眼,見是傅太後發話。她正側臉斜睨過來,菱唇微微勾出一道帶了譏誚的弧線。

繡春的性子,從前便是遇強則剛,遇弱則軟。知道在這裏,這樣的性子是個禍害,這些年自己也暗中磋磨了不少。隻畢竟,隨父親的這些年,生活雖樸素,卻也沒真正遭過什麽苦,骨血裏的天性始終難以泯滅。敏感地覺察到了來自這位高貴女人的不善之意,忍不住回了一句。但聲音並不高,和緩地道:“回稟太後,金藥堂製藥,向來遵肘後,辨地產,哪怕炮製再繁瑣,品味再昂貴,也是不省人工、不減物力,一貫嚴格據方製藥。這麽長久以來,從沒出過什麽事,這便是最好的憑證。且說句冒犯的話,陳家人即便再利欲熏心,也絕不敢自己去動禦藥的手腳。還請太皇太後與太後明察。”

太皇太後沉吟之時,林奇想了下,忽然開口道:“下官以為董秀所言不無道理。陳家當家人陳振,我與他雖無深交,但也認識多年,知道此人不是那種利欲熏心之人。此次紫雪丹的問題,不定真有內情。小郡主能安好,董秀功不可沒。懇請太皇太後給金藥堂一個自省機會。料想經過此事,陳家人往後於製藥,必定愈發嚴苛求精,這也是一件好事。”

太皇太後想了下,終於點頭道:“也好。這次的事,我暫不追究。金藥堂須得謹記教訓,往後再不可出類似之事!若有下回,嚴懲不貸!”

繡春大喜,急忙磕頭謝恩。起身之時,朝林奇感激地望了一眼。見他撫須微笑,心裏對這個老禦醫的好感度,立刻噌噌地 。

事既完,小郡主也轉安,繡春也就可出宮了。捧著得來的賞跟隨宮人出了永壽宮,剛跨出宮門,便見對麵搖晃著來了個二十左右的黑胖青年,腰紮玉帶。看見繡春,雙眼便直勾勾地盯著她,腳步也停了下來。

繡春直覺地厭惡這樣的目光注視,正低頭要避開快速而過時,領著她的宮人已經朝那男子笑嘻嘻見禮,顯然很是熟了,口中喚道:“李世子,您來啦?”

世子……又一個世子。上京最不缺的,就是滿大街的王爺世子。

繡春頭垂得更低,聽見宮人已經道:“董秀,這位便是大長公主府的李世子,還不快快見禮。”

原來是永平郡主的那個哥哥李長纓。

繡春隻好朝他見禮。

“不必多禮!”李長纓目光從繡春的頭掃到腳,來回幾趟後,咳嗽一聲,“他是誰?”

“李世子,他就是金藥堂的董秀,治好了小郡主的那個。此刻領了賞,正要帶出宮呢。”

李長纓哦了一聲,再次打量繡春一眼,從自己腰間扯下那塊白玉佩,噗一聲丟到了繡春正捧著的賞盒的封上,手一揮,豪爽地道:“原來是你治好了我的妹妹。好!賞你的!”

也不知為什麽,這個李長纓的一舉一動,還有他說的話,都讓繡春沒來由地覺得有些不對勁。急忙推脫。李長纓靠近一步,摸下巴望著她笑嘻嘻道:“這是爺賞你的!收了就是,囉嗦什麽!”

繡春微微抬眼,正撞到他的目光,隱隱似有曖昧之意,渾身一陣雞皮疙瘩,急忙道謝,轉身匆匆去了。直到出了羽林郎把守的宮門口,這才覺得舒服了些。回憶方才那宮人自遇到此人後,望著自己便是一臉曖昧,卻始終閉口不言的樣子,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全身上下立刻又起一陣惡寒。

“董秀!你可算出來了!”

繡春正疑神疑鬼著,耳邊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在叫,抬頭望去,見宮門外遠遠那片空地上,停了輛馬車,葛大友竟等在那裏,此刻正麵帶笑容地朝自己大步而來,有些意外,急忙迎了上去。

她那晚上出來時,並未通知過陳家人。次日等小郡主稍安,便請林奇派人代自己傳了個口信出去。隻是沒想到,葛大友這時刻竟會親自來接自己,急忙告罪。

葛大友滿麵笑容:“董秀,這回你為金藥堂立了大功。莫說我來接你,便是讓你接過我這大管事的位子,我也決不會皺眉一下。”

繡春笑了起來,上了馬車。

……

回到金藥堂時,繡春受到了空前的歡迎。前頭藥堂裏的十來個夥計齊刷刷站在門口迎接不說,連陳振自己都拄著拐杖,領了藥廠的大小管事親自迎了出來。繡春便如凱旋英雄,被眾星捧月般地迎了進去。眾人齊聚在前頭的議事堂,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繡春治病的經過。繡春並未多提,隻簡單帶過,滿足了眾人的好奇心後,顧不得歇息,先領了陳振回北院,繼續他眼睛的治療。

這幾天她不在,但第一個十日的療程結束後,便改成隔日療,到今日之耽誤了兩次,藥還一直在吃著,所以並未造成多大影響。她淨了手,一邊替陳振繼續治療,一邊與主動過來的劉鬆山交流心得。陳振始終沒吭一聲。等完畢後,繡春收了針,劉鬆山搓了搓自己的手,心悅誠服地道:“先前我還有些不服。此番經過這事,我倒真的心服口服。方才聽你提了下替小郡主的治療過程,我有些疑問,若你有空,可否再與我細細講一遍?”

劉鬆山是個良醫。他自己主動開口,繡春豈有不應之理?點頭應下時,陳振忽然道:“劉先生,你先去一下,我與董秀有話說。”

劉鬆山應下,與旁人退了出去。屋裏隻剩繡春了。她一邊洗手,一邊道:“老太爺,你如今目力自覺如何?我估計再過些天,應該就能恢複了……”

“女娃娃,你是哪家的人?這樣潛到我陳家,到底意欲何為?”

繡春冷不丁聽見身後的陳振這樣開口,吃了一驚,回頭看了過去,見他正望著自己,目光炯炯。遲疑了下,問道:“你……都看清楚了?”

老頭子微微眯了下眼睛,“差不多了。至少你方才靠近時,我瞧見你少了個喉結。”

繡春一滯,抬手摸了下脖子。

方才她進了屋,為動手方便,一時忘了,順手便把外衣給脫了放邊上,脖子露了出來,沒想到便被這老頭子給看了出來。

第十九章

“你到底是誰派來的?這樣潛埋在我陳家,居心何在?”

陳振目力還沒完全恢複,此時她離得遠了,便又隻能見到一個模糊重影。見她立著不動,也不應聲,心中早先便起的那絲疑竇更濃,冷笑了下,“你分明是個女娃,卻以男裝示人。你有一手上好醫術,卻甘願到我陳家當一個炮藥小工。又這樣百般示好,我想來想去,唯一能吸引你的東西,大約就是我陳家的那本藥綱了。”

“女娃娃,我說的對不對?”

繡春看向自己的祖父。他麵罩寒霜,語氣冰冷。

她原先是打算混熟了,再找機會向他稟明身份的。沒想到事情忽然有了戲劇性的轉機,也不知道他是何時開始發現自己的端倪,此刻竟被他這樣逼問。既然這樣,索性向他言明便是。轉身到了門口,見外頭確實沒人了,隻幾個小廝遠遠站在大院外門口,這才關門到了陳振跟前,低聲道:“你說得不錯,我確實是女子。董秀也不是我的真名。但我過來的目的,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為了藥綱。我本姓陳,名叫繡春,您的次子便是我的父親。”

陳振差點沒跳起來,極力睜大了眼,使勁躬身靠近,大概是想看清她的樣子。繡春索性站到了他跟前。

陳振死死盯著麵前這張離自己不過一尺之距的年輕麵龐。

“你……你不是已經沒了嗎?說你和……和你爹一道……”

半晌,他終於艱難地從喉嚨裏發出了這麽一句話。

“我爹確實命喪火場了,但是我沒有,我當晚去別家接生,所以逃過了這一劫。”繡春回憶當時的一幕,那種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之感再次襲上心頭,聲音也不自覺地喑啞了下去。

“你……你……”

陳振臉頰肌肉微微跳動,握著拐杖的那隻手也開始發抖了。

繡春定了下心神,接著道:“我之所以這樣隱姓埋名接近你,是因為我懷疑一件事。那場大火,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為之!”

陳振猛地站了起來,嗄聲道:“你說什麽?”

繡春看向他。見他眼睛睜得似要暴出,呼吸陡然急促,胡須也隨了牙關微微顫抖,顯見是震驚之極。暗暗呼吸了口氣,一字字道:“是有人不想我父親回京,所以放火燒死了他!”

“砰”一聲,陳振手上的拐杖脫手摔在地,他自己人也跟著跌坐到了椅上。

“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老頭子一陣眼冒金星,閉眼定了下心神,終於再次睜眼,顫聲問道。

繡春便把當日陳立仁拜訪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道:“我爹當時還寫了封信,叫他帶過來給你的。你可有收到?”

陳振沒應。一雙手隻死死抓握住身下座椅的兩邊扶手,枯瘦的手背之上,青筋突突暴起。

見他這反應,繡春便知他必定沒收到信。這不過愈發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而已。一陣憤恨再次湧上心頭,惡狠狠地道:“果然就是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爹已經對他說了,他不會回來繼承陳家家業。他們卻還不放心,竟下這樣的狠手!”

她咬牙切齒說話的時候,陳振靠在椅背之上閉目不動。繡春說完,便也靜默了下來,盯著對麵的這個老者。片刻之後,見他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開口問道:“你說你是我陳家的孫女,可有憑證?”

繡春怔住了。

她原本就沒有指望老爺子聽了自己的話,會老淚縱橫地上演一場認親秀。畢竟,因了自己母親的緣故,心結還擺在那裏,況且自己又是一個女孩而已,在時人眼中抵不了什麽大用。但他在這時候竟還會問這話,實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再轉念一想,在這個祖父的眼中,那本藥綱恐怕比他他的性命還重要,在他看來,人人都有可能在謀要他的傳家寶。他懷疑自己的身份,會不會是假扮孤女前來行騙,這也屬正常——可是想法雖這樣,心裏總還是有點不快。強壓了下去,自顧背誦道:“九天長生丸。秘製此丸,專治男婦左癱右瘓,半身不遂,口眼歪斜,手足頑麻……”

她一口氣把陳仲修傳給她的記載於藥綱上的幾種陳家秘製藥丸藥性及煉製方法背了出來。背到素娥丸時,見陳振擺手,顫聲道:“好了,不用背了……”

看得出來,他此刻的情緒應該是極其複雜的。因他說完了這一句話,死死盯著自己瞧了半晌,眼中飛快掠過一絲難明意味的目光,嘴裏喃喃念了句“像,是有些像……”便又氣短般地靠在了椅上,再次閉上了眼。

繡春猜到他應該是說自己和自己母親像。至於那目光,在她瞧來,倒像是厭惡多過別的。便停了下來,稍稍往後退了些,等著他再次開口。屋裏一片靜默,繡春甚至能聽到他喉嚨裏發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息之聲。

半晌,她看到自己的祖父緩緩睜開眼睛,雙眼中雖還略帶渾濁,目色裏的陰涼之意卻是迎麵撲來。他眯了下眼,低聲道:“我曉得了。此事我會再細想。你暫且不要聲張開來。先前如何,接下來也如何。你此番這般露臉,恐怕會引旁人猜疑你的來曆。明日我便叫人放出消息,說你其實是我年輕時一位遠方故交的孫子,因父母雙亡家道敗落過來投奔。又怕隔了代,且多年沒往來,我會拒了你,你這才找了事先安身立命。懂了沒?”

繡春一凜。被他這話提醒。急忙應了下來。

這話說完之後,祖孫二人便都沉默了下來,相對無言。

這樣的情況下,自己應該開口叫他爺爺的。隻是看老爺子的反應,此刻根本沒半點祖孫相見的激動,方才盯著自己時,眼中似乎還掠過一絲厭惡之色,那一聲“爺爺”便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了。別扭了一會兒,輕咳一聲,道:“那……我先去了。”話說完,見他仍沒反應,轉身便走。快到門口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問話聲:“你爹……他先前真的就此打算不回來繼承家業了?”

繡春停下腳步,轉身道:“是。他那時候說,下月帶我回京去看望你,但不會留下接掌家業……”

陳振的臉色驀然轉為陰沉,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繡春偷偷看他一眼。斟酌著又道:“我爹說他自知不孝,懇請你能諒解……”

“啪!”
她嚇了一跳。見對麵的老爺子臉色鐵青,憤然一拍桌案,幾乎咆哮著道:“他還知道自己不孝!這種逆子,他還有臉懇請我的諒解!我跟你說,我便是死了做鬼,也絕不會諒解他!”

繡春呼吸微微停滯,急忙閉了嘴。

“還有你那個娘!著實可恨!當年要不是她蓄意勾引你爹,他又怎麽可能會背離陳家,以致如今命喪他鄉?我當年看她第一眼,就知道是個命不長久的禍水!報應!叫她勾引了我的兒子……”

繡春勃然大怒。

董氏雖然早死,但她對自己的好,繡春這一輩子也銘記。此刻聽這老頭說話委實難聽,實在忍不住了,打斷了他。

“我娘很好!當然,你可以恨她,你也可以罵她,這是你的自由。但請不要在我麵前罵。我絕不接受!”

“你說什麽?”陳振驚詫萬分,嘴巴張得合不攏,“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你知道我是你什麽人?”

“你是我的祖父,但她是我的母親。”繡春道,“死者為大。你可以不尊重,但不能這樣在我麵前侮辱她。她與我父親的結合到底是對還是錯,你我立場不同,不能替對方判定。我甚至也可以告訴你,當年要不是你那樣極力反對,也就不會有今日這樣的事發生了。”

“你……”

陳振手指頭指著繡春,“你爹是怎麽教你的!竟敢這樣目無尊長!你也不想回這個陳家了,是不是?”

繡春聽出了他話裏的威脅之意。忽然覺得想笑。

這個老爺子,一生強硬。這樣的脾氣,真真是一條道走到黑。

“老太爺,你弄錯了一件事。”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我找到你,不是來認親的。這次倘若不是為了我爹的仇,我是不會入京的。等事情有個了結後,我也不會留下。我會回杭州。那裏才是我的家。”

她說完,轉身開門而去。

……

繡春離開後,倒不擔心老頭子會怎樣。那樣一個人,他比誰都都清楚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喪子的巨大悲痛,他都能這麽快就熬過去,又怎麽可能真會被自己那一番不痛不癢的話給氣倒?

果然,到了晚上,巧兒便指揮下人陸續往她屋裏送來了不少新的日用玩意兒,連原先的鋪蓋也撤了,換成上好 的綾鍛錦衾。繡春朝她打聽,巧兒歡天喜地笑道:“董公子,老太爺讓我來服侍你了!原來你家和老太爺有故啊!怎麽不早說!怪不得公子你這麽厲害!往後我一定會好生服侍你的。你有什麽事,盡管吩咐我就是。”

繡春忙道:“別,你還叫我董秀就是。也別老提什麽服侍。咱們和以前一樣。”

“好!我聽你的!“巧兒更是高興,用力點頭。

……

打發走巧兒後,這一晚繡春一直留意北院的動靜。先是葛大友、陳家那倆父子、許瑞福等人被叫進去,片刻後旁人先後離去,隻剩葛大友還在裏頭,很晚才見他的身影出來。也不知道到底說的什麽事。但繡春估計,大概和自己白天說的那事有關。隻是不曉得老爺子到底打算怎麽行事而已。她倒是非常好奇。但剛和他翻臉,就算她腆著臉皮去打聽,估計他也不會和她說,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第二天不用給老爺子做治療,繡春沒穿昨晚新送來的錦服,仍是原來的裝扮,照舊去炮藥房。裏頭的人卻一反常態,畢恭畢敬,朱八叔無論如何也不讓她幹活,說她如今是貴客,老太爺吩咐過的,要看作自家公子一般。繡春無奈,隻好甩著手到了前堂。見夥計忙著招呼客人賣藥,劉鬆山和另個坐堂郎中給病人號脈看病,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獨她一人杵著十分怪異,又插不上手。正無聊時,一個庫房小管事要送一批成藥到城南的分店去,她還沒去過那邊,便自告奮勇一道。清點了藥後,一一分裝妥當,那管事趕了騾車,她坐前頭的車轅板上,一道出發了。

京城之繁華,別地自是不可比擬。一路走走停停,看了不少風景。到了分店後,停下騾子車,小管事和裏頭迎出來的人把藥搬進去清點造冊,繡春無事,見藥鋪過去不遠有家賣果酥的,正在門口翻炒糖炒栗子,被那股香甜味吸引了,踱了過去摸出幾個銅板正要買,忽然有人從後拍了下自己的肩,回頭一看,見竟是昨日那個長公主府的世子李長纓,身後跟了幾個家奴樣子的人。

“董秀兒,”李長纓自行給她改了個名,道:“要吃栗子啊?爺給你買。”

繡春暗叫不妙,轉身便往藥鋪方向去,沒兩步,就被李長纓攔住了,笑嘻嘻道:“爺在觀月樓裏備了桌酒,咱們過去喝幾杯,說說話。”說罷朝邊上幾個家奴一使眼色,那幾個人做慣了這事的,上前圍住了繡春,捂嘴的捂嘴,抓手的抓手,一下便將她簇著推上了邊上停著的一輛馬車,李長纓跟著上去,門砰一關,馬車便走了,幹淨利落,全程不過幾分鍾而已。邊上人有認得李長纓的,卻不知道繡春是誰。誰敢多管閑事,不過對著那馬車指點了幾句而已。

繡春被丟上馬車,見黑胖子笑嘻嘻湊過來,渾身一陣雞皮疙瘩。

昨天晚上,巧兒看見她隨意擲在桌上的那塊玉佩,問了一句,她便順口向她打聽長公主府世子的事。果然被她料中。這李長纓好色,男女通吃,尤其愛美少年,臭名昭著,全城人幾乎都曉得。沒想到陰魂不散,今天竟就這麽快便落到了他的手裏。眼見車門緊閉飛快而去,叫喊想必是沒用的,自己又打不過這個黑胖子,不禁焦急萬分。

李長纓自昨日在宮中偶遇繡春,便如見珠玉,自歎生平第一回見到這般容色的美少年,恨不得立刻摟入懷裏疼才好。一夜都在打她的主意。天亮便領了人,摸到了金藥堂的附近,想著找機會再碰到她。正巧被他等到她出來,大喜過望,一路跟隨了過來,覷了個機會將人強行架上馬車,曉得這人是自己的了,心中頓時大定。此時再仔細看他,見雖然一身小廝打扮,卻果然生得與眾不同,眉眼別有一番風姿,加上幾分驚惶無助的神情,更令人生出愛憐之心,一時看得食指大動,搓了搓發癢的手心,顧不得裝斯文了,道:“秀兒莫怕。讓哥哥好生疼你一番……”一邊說著,一邊朝繡春逼了過去。

繡春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退到了馬車角落。隻是空間狹小,邊上又沒什麽可以用作自衛的東西,眼見他麵露淫-邪,一雙手已經摸到了自己的臉邊,脫口而出道:“等等,你不能動我!”

李長纓嘿嘿笑道:“你這話說的。你也知道我是誰。我娘是當今大長公主,我爹是長安侯。爺既看上了你,你好生從了爺便是。往後絕不會虧待你的。”

繡春咕咚咽了口唾沫,瞪大了眼睛,腦子飛快地在轉。

倘若這個李長纓隻好男風,自己說出是女兒身的話,最多惹他惱怒,即便挨打,也比遭□強。偏偏他葷素不忌,這要是惱羞成怒了,自己下場估計更慘……

“識相的話,就好好服侍我。爺高興了,有你的好……”

“你真的不能動我!”繡春厭惡地拍開他的手,強壓住已經跳得如同擂鼓的心跳,極力鎮定下來,一字字地道:“我已經是魏王的人了。他是你的三皇舅吧?你要是敢動我,讓他知道了,你以為你有好果子吃?”

第二十章

繡春這話一出,李長纓便似當頭一盆子冷水澆灌下來,那滿腔的快活念頭被嗤地一下澆滅。愣了片刻,這才回過了神兒,略一想,鼓著眼睛道:“你當爺我是二傻子?會被你這一句就輕巧騙了過去?爺活了二十來年,可從沒聽人提過我那魏王舅舅好這一口。且再說了,他長年在靈州,這趟回京也就這麽些日子而已。你跟他八竿子打不著一處,就算他有這等事,你又哪裏來的門路去勾搭上他?再胡謅了恐嚇爺的話,叫你曉得爺的手段!”

方才情急之下,繡春根本也沒多想,幾乎是順口便把魏王扯了出來當擋箭牌。話既出口,自然沒收回的餘地了。且這樣的情勢之下,這也就是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隻能死抓住不放。見黑胖子不信,冷笑了下。

“你笑什麽?”

冷笑不過是在給自己作勢而已。鬼扯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讓自己也相信接下來說出來的話都是真的。

“我笑你井底之蛙,自以為是!”

繡春不客氣地一把拍開李長纓那根再度戳到自己臉龐前的手指頭,從方才龜縮的角落裏爬起來,撣撣衣角上沾著的灰塵。

“李世子,我跟你魏王舅舅的關係,又豈是你能想象的?”繡春在他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坐在了座椅上,冷冷道,“我跟他早就認識了。九月底在定州新平相遇。他當時因了舊傷發作,夜投驛站,恰我路過,就是我幫他止住了痛的。當時隨他一道的還有涼州刺史裴度。至於後頭的事,我就不方便跟你多說了。我隻告訴你,你舅舅跟我的關係非同一般。李世子,你敢動我一根頭發試試?”

李長纓起先確實不大信,覺著這個董秀不過是在信口雌黃,沒想到她接下來這一番話說得竟有鼻子有眼,聽著便不像是胡謅出來的。一時遲疑了。

他的那個魏王舅舅,年紀雖不過比他大了四五歲,二人的經曆卻是天差地別,加上另外一個唐王舅舅,皇族中人,李長纓對這兩位,素來隻有仰望的份兒。誰都知道,魏王蕭琅年紀雖不小了,但這麽多年一直沒有娶妻,據說是因了他身體的緣故。莫非……這不過是個幌子,其實他和自己一樣,真愛隻是男子?

李長纓越想,越覺得可能。

這麽多年,他一直在靈州那種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邊境之地。什麽都缺,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即便他弄出了什麽事,這山高水遠的,京中人也不大容易知道。不像自己,稍微弄出點什麽出格的事,沒幾天就傳得沸沸揚揚滿大街的人都知曉……

“方才眾目睽睽之下你把我那樣弄上了車,我不信沒人看到。我要是沒回去,陳家人自然會去找魏王求救。我勸你就此罷手,趕緊把我送回去。看在你是魏王外甥兒的麵上,我也不與你計較了,此事就當沒發生。”

繡春察言觀色,見李長纓麵露猶疑之色,知道自己這一招狐假虎威應是起了作用,便稍放緩了語氣,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李長纓便是有再大的□,此刻也是消了下來。虛眼兒再看了下對麵坐著的那少年。眉眼清黑, 輕抹,肌膚幼嫩,白得如同一抔初雪,越看,越像是被人好生調-教過的薄媚樣兒,偏此時還做出一臉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雖極是舍不得,卻也真沒膽大到敢和自己舅舅爭人的地步——何況這還是個監國的舅舅。見對方也頗會做人,曉得給自己遞梯子,終於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臉上便堆出了笑,嗬嗬地道:“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誤會啊!我並無那意思。昨日在宮中見你之後,一是感激你救了我妹子,二是被你風采傾倒,這才生出了傾慕之心,想和你親近下,故而辦了桌酒宴相請而已。倒是我太過粗魯,驚嚇到了你,見諒則個。”

繡春鬆了口氣。麵上卻淡淡唔了聲,擺著姿態道:“不知者不罪。我也不是那種小氣的人。誤會既解開了,那就有勞世子送我回去吧。免得他們以為我被世子怎麽了,萬一弄出事就不好了。”

李長纓見他一本正經的,暗罵了句騷-貨兒,心想等我魏王舅舅膩味了你,你沒了靠山,到時候瞧你還蹦躂到哪裏去,麵上卻笑得更歡,推開門吩咐車把式掉頭往回。外頭他的隨從不曉得出了何事,隻聽他吩咐,隻好又潑剌剌地回去了,停在了藥鋪的大門前。

繡春下車前,回頭對著李長纓道:“我和殿下的事,殿下暫時還不想讓人知曉,免得有人背後非議。世子當曉得該如何行事吧?”

本朝曆來打壓男風之好,世人側目。自己為了這癖好,從前被親娘教訓過不知道多少回。那個魏王舅舅,素來有個好名聲,自然更不願被人曉得他也是此道中人。李長纓便不耐煩地道,“不用你說,我也曉得。”

方才一時情急,繡春拿了魏王開脫。她這裏是沒事了,卻又怕這李長纓四處宣揚。萬一讓那個魏王知道了,自己有敗壞他名聲之嫌,恐怕有些不妥。這才特意又補了這一句。見他應得幹脆,這才放下了心,自顧下了馬車。

……

方才金藥堂那送藥來的管事終於忙完了事,準備要走時,發現同行的董秀不見了,出來在門口張望時,見前頭不遠處那家果酥鋪門口聚了些人正在指指點點,急忙過去打聽,聽到李世子搶了個人弄上馬車走了,聽描述,正是董秀。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正急著要趕回去報訊時,忽然看見街邊停下輛馬車,車門打開,跳下來一個少年,可不就是董秀?見她徑自朝藥鋪裏去,那架馬車裏頭的人也沒露臉,立馬便走了。這才醒悟過來,忙追了上去問緣由。繡春自然沒說實話。隻含糊應對了過去。管事見他既安然回來,也就放心了,忙駕車回北城。

出去溜達一下,竟遭遇個大瘟神,遇到了這樣的倒黴事。最後雖有驚無險地回來了,繡春卻也仍心有餘悸。打定主意往後絕不再輕易單獨出去了。在屋裏好半晌,心神這才定了下來。到了晚上,得知了一個消息,說老太爺眼睛漸好,決定派葛大友南下去杭州替二爺一家人撿骨了,明日便帶人動身。

繡春思量了許久,覺得葛大友這一趟南下,必定還另有目的。隻是不知道自己祖父如何安排而已。心裏愈發好奇。到了第二天,目送葛大友帶了幾個家人離去後,正也是老爺子治眼的時辰,繡春想了下,便往祖父的院落裏去。

……

且說,李長纓昨日白忙活一場,到嘴的肥肉飛了,心中雖不甘,卻也無可奈何。在外頭混了一圈回了府,正撞到自己的父親長安侯。長安侯自己出身敗落門第,向來吃軟飯,這爵位也是因了大長公主而得的,無論去哪兒,總覺得旁人在暗中譏諷自己,心中一直鬱鬱,對兒子自然期望頗大。偏這李長纓不出息。侯爺見兒子醉醺醺地從外回來,知道又去廝混了,心中惱怒,揪住了就是一頓痛罵,最後道:“你瞧瞧新安侯府的世子,年紀比你小一歲,如今就已是羽林都尉,前途未可限量。你倒好,日日在外廝混,丟盡了我的臉!”

本朝的羽林衛裏,高級職位向來都是從權貴之家的年輕子弟中挑選出色者就任,能入選的話,是一種極大榮耀。且因了與皇帝近親,曆練幾年後,其中的佼佼者,日後常飛黃騰達。

李長纓被父親責罵,又想起自己的死對頭新安侯府世子,仗著生了副好模樣,向來趾高氣揚,身邊還不乏一圈追捧者,心中愈發氣悶,翻來覆去之時,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頓時眼前一亮,整個人呼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原來正前幾日,羽林衛到了納新的時候,有幾個職位空缺了出來。李長纓憋了口氣想進去,大長公主也為兒子暗中活動了下。偏偏負責此事的衛尉卿,正是以剛正而聞名的李邈,乃是從前衛國公裴凱一係的人,誰的麵子都不賣,李長纓第一輪文試時就被刷了下去。本來也就作罷了。隻是昨日被長安侯一番責罵後,李長纓忽然倒想出了一條絕妙的門路:李邈不買自己爹娘的賬,但是那個魏王舅舅,和李邈卻有極大的淵源。倘若他肯為自己作保,李邈必定不會拂了他的麵子。一旦自己能入羽林衛,他就不信壓不過那新安侯府世子的風頭!作為監國親王之一,他自然和百官一樣要赴早朝。明日一早去堵住他,求他替自己開口說話。倘若他不應求,那就用他養小倌的事去威脅。料想他顧忌名聲,總會成全自己這一番要上進的心思。

李長纓越想越興奮,恨不得天立刻亮才好。次日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還摸著黑,帶了倆小廝,不畏冬寒,匆匆忙忙騎馬趕著去魏王府。剛到,遠遠恰好見大門打開,裏頭出來了一個人,邊上有隨從牽馬相隨。此時天還沒亮透,借了門口燈籠的光,瞧見那人玄氅加身,正是自己要堵的人,急忙打馬到了近前,口中叫著“舅舅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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