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第十章

第一章

八月。杭州西湖畔,千裏溪山景妍,一派夏日媚好景象。

這處名為雲水村的所在,是個聚居了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四周群山疊翠。村民多是茶農。或經營自家的幾畝茶田,或替當地茶大戶蘇家幫工。今年早過了春季頭茶的忙碌季節,茶農對夏茶並不十分上心,如今隻準備著下個月秋茶的采收,所以大白天的午後,村頭村尾的納涼處也能看到婦人們搬了竹椅,拿了針線籮,三五成群地圍坐在一起閑話做針線。

村尾有爿紫竹林,邊上築三間茅舍。茅舍側辟出了六七分的地,分畦種著成片的石斛佩蘭,香椽藿香,甘冽而芬芳。前頭是個很大的竹籬院,栽幾株枇杷,中間夾雜了老杜鵑和紫薇。花開正盛。天光晴好,幾隻蜂蝶蹁躚其上。院裏的空地上,列著一排排的竹架。上頭置著匾,匾裏頭晾曬著剛洗淨的草藥。空氣裏飄著淡淡的藥香。四周靜悄一片,隻有風過竹梢時發出的輕微沙沙聲,更增夏日午後的靜謐。

忽然一陣腳步聲急促而來,打破了這靜謐。竹林邊的青石路上跑來個小廝模樣的人,一把推開半掩著的竹籬門,扯著嗓子便朝裏頭喊道:“陳大夫在嗎?陳大夫……”

茅舍的門立刻應聲吱呀而開,出來一個藍衫少年。年約十七八,肌膚白皙,容顏俊雅。唯一不足,便是乍眼之下,略有些男生女相之感。好在他雙眉挺雋,生得極好看,生生又補回了幾分英氣。

“是你啊黑皮!我爹昨天就去了靈隱找慧能師父喝茶了,要晚上才回。出了什麽事?”

這少年迎了上去,開口問道。聲音略微低沉,但十分悅耳。

名叫黑皮的小廝跑得滿頭大汗,此刻也顧不得擦,慌慌張張道:“繡春姐姐!幸好你還在!你趕緊去我家替少奶奶瞧瞧吧!忽然好好地就暈厥了過去,嘴裏吐白沫,整個人抽成了一團……”

原來,這青衣少年竟是個女孩兒。她姓陳名繡春,十幾年前便隨父親陳仲修遷住到了此地,從前隻給附近十裏八鄉的鄉鄰看病。這幾年,名氣漸漸傳揚開來,杭州城裏一等的大戶和官家也有慕名前來求醫。她因時常上山采藥外出行醫,裙裝不便,索性常作兒郎裝扮。附近村人都知道,早習以為常了。

繡春聽了黑皮描述,略微一怔。

蘇家是當地植茶大戶,家有將近千畝的茶園。園中所產的龍井頭撥春茶,一直是皇家禦貢。黑皮口中的這個少奶奶姓孫,嫁給蘇家大少爺四五年了。前頭生了兩胎都是千金,如今這三胎,全家都盼著是公子。蘇家老太太更是去遍了附近寺廟燒香許願。繡春先前也跟隨父親去過蘇家,替這位孫少奶奶把過幾次脈。知道她除了因甜食攝取過量,孕期體重超標外,其餘狀況還算不錯。勸她克製些飲食,應該無大礙。估摸過幾日就是產期了。沒想到……

“曉得了!你稍等!”

繡春顧不得多想了。急忙轉身往裏,拿了平日的出診箱,急匆匆便隨黑皮去。

……

黑皮來的時候,趕了輛騾車,因青石路窄進不來,就停在那片竹林外的空地上。繡春坐在騾車上,詳細再問了幾句少奶奶的病情。

“少奶奶不是快生了嗎?老太太早晚燒香,大少爺本要親自押茶船往淮安去的,特意推延日子,就等少奶奶先生孩子。今晌午時,少奶奶吃了碗甜羹,嚷著睡不著覺,丫頭便扶著到院裏納涼,不想忽然就撲在地上不知人事,手腳還抽個不停。大少爺急壞了,催我來請陳大夫!”

黑皮一邊說,一邊得兒得兒地飛快趕車。

蘇家離雲水村並不遠,出村幾裏地外便到。黑瓦白牆的大宅掩映在蓊鬱樹木從中,十分醒目。

騾車停在大門口後,繡春不敢耽誤,幾乎是跑著進去。

方才與黑皮閑聊,她大略已經可以斷定,蘇家少奶奶患的大約是一種名叫“子癇”的 病,現代稱為 癲癇,發生於 晚期、分娩期或產後一兩天內,症狀是眩暈頭痛,突然昏不知人,全身強直,倘若搶救不及時到位,可致昏迷不醒,甚至死亡。

“哎呀可算來了!”

蘇家太太張氏正等得心慌意亂,聽見門口起了腳步聲,慌忙出來迎接,見隻有繡春一人,一怔,“你爹呢?”

“陳大夫去了靈隱還沒回!”

跟了進來的黑皮急忙應道。

張氏其實更盼著陳伯修來,聽到他不在,有些失望。陳家女兒雖也時常替人看病抓藥,但畢竟隻是個十七八的姑娘,媳婦兒眼見快要生了,忽然這樣,未免不放心。

繡春沒理會蘇家太太的表情,隻急匆匆往蘇家少奶奶住的屋去。

孫氏二十多歲,因為懷孕的緣故,顯得很胖。暈厥後便被抬上了床,此刻仍昏迷不醒。繡春到了床前,見孕婦顏麵 ,雙目緊閉,四肢間斷 。摸她手腳掌心,熾熱如火。用力捏開 的牙關,舌紅,苔黃膩。以三指搭脈,脈弦滑而散,更加確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斷。

“繡春姑娘,我夫人如何了?”

大少爺蘇景同二十五六,此刻臉色煞白,顫聲著問道。

繡春不應。

對因了子癇 昏迷的病患,護理極其重要,忌一切聲光刺激。她讓閑雜人等都出去,命人放下窗簾,將孕婦躺平後,往她口中強行 用紗布包裹的壓舌板,以免她痙-攣時咬破 。又將她頭側放,以防口腔積留 吸入引起窒息或咳嗆。隨即取出自己的針包,拿了根金針,以強刺激的瀉法刺入百會、人中、後溪、湧泉四處穴位,少頃留針,起身從藥箱裏扯了團棉絮搓條,徐徐□孕婦的鼻腔。孫氏打了個噴嚏,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一臉茫然之色。

“杏娘,你可算醒了!嚇死我了!”

蘇景同和妻子感情不錯,方才她忽然暈厥躊躇,怎麽叫都不醒,確實是被嚇住了,此刻見她終於蘇醒,激動地撲了過去緊緊拉住她的手。

“大爺……”

孫氏看見繡春,仿佛明白過來怎麽回事了,叫了聲自己的丈夫,聲音虛弱。

繡春拔針,放回另個針包準備回去消毒。然後對著一邊早已經備好筆墨記方子的蘇家下人道:“製半夏、川連、生白術各兩錢,明天麻、蔓荊子、談竹茹、陳膽星各一錢半,生石決、生龍齒三錢,記住要先煎。外加茯苓、黃芩各一錢。若有鬱金最好,加一錢半。煎煮後早晚一次。”

繡春一邊說,那記方子的下人一邊走筆如飛,很快記錄好,飛奔出去命人去抓藥了。

此時蘇家太太和蘇景同的兩個女兒都進了房,見孫氏醒過來了,蘇太太這才算是鬆了口氣,搖頭歎息道:“眼見就要生了,怎的好端端又出了這意外,真真是叫人鬧心,但願平平安安生下我蘇家的長孫才好……”

床上的孫氏聽見婆婆埋怨,臉色一黯。蘇景同覺察出妻子的情緒,急忙找話,再次問繡春:“繡春姑娘,杏娘好端端的,怎麽會發這樣的病?”

繡春時常出入蘇家,自然也聽說過蘇家的一些八卦。蘇家老太太和太太都盼著長孫早日到來,偏這杏娘嫁過來五六年,生了兩胎都是女兒,去年起,蘇家人便讓大少爺蘇景同納妾。蘇景同與妻子感情甚篤,不忍傷她心,又不敢違抗母意,遂在老太太和太太跟前求情,說再等兩年,倘若下一胎生下還是女孩,那時再商議此事。去年底杏娘再次有孕,夫婦二人自然喜憂半摻。

以繡春估計,杏娘在孕期憂思過重,生怕再生女兒見厭於婆家。心情不暢,便嗜甜食,導致體重超標。她本就長久壓抑,到了如今,精神更是高度緊張,各種緣由齊齊發作,這才引發了這病。此刻聽蘇景同詢問,看一眼蘇家太太,便道:“恐則氣下,驚則氣亂,進而損傷髒腑脾胃,生熱生風健運失司。我來時,聽黑皮說少奶奶發病前吃了甜食,想是痰濁內聚,又平日長久情誌不舒,肝氣鬱結,肝風夾痰上逆,閉塞了心竅經絡,這才發了病。”

蘇景同怔住。蘇太太皺眉看向繡春,表示不認可:“我兒媳婦自有了身孕,哪天不是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哪裏來的什麽情誌不舒肝氣鬱結?”

繡春淡淡道:“這我便不知曉了。少奶奶再過幾日便要生,倘心情不好壓力過重,不定還會犯病。你們留神著些。為防意外,準備羚羊角、天麻、牛黃各兩錢,研末放置。倘若我不在時,少奶奶再次發病,等她 停下鼻飼灌服,可暫緩症狀。”

床上的杏娘眼睛一紅,眼淚已經下來,向繡春顫聲道謝。蘇太太還要再說,蘇景同猛然竟發作了出來,道:“娘,兒子便是被罵不孝,今天也要說一句!繡春姑娘說得沒錯!倘若不是你們一直逼我納妾,我沒奈何用她腹中這孩子作借口暫時推擋,她會變成今日這模樣嗎?我與她夫妻恩愛,她年紀又輕,即便這次生的還是女兒,下回,再下回,總能生出兒子的。好歹不過數日就要生了,兒子求求娘,你就讓她安生些,行不行?”

蘇太太見兒子忽然竟會這樣當著下人和外人給自己沒臉,臉一陣紅一陣白,氣惱不已,顫聲道:“你弟弟不靈光,咱們蘇家就指望你這一脈了。我日盼夜盼地盼著你媳婦能早些生個長孫好繼承家業,在你眼裏竟成了惡人?好,好,我不管了!任你們自己折騰,這樣你可滿意?”說罷拂袖而去。

杏娘也沒想到,一向孝順的丈夫竟也會這樣發作替自己撐腰,一時呆了,等醒悟過來,慌慌張張下榻便要去向婆婆賠罪,被蘇景同攔了,歎口氣道:“怪我無能,先前才讓你擔驚受怕了這麽久。你快生了,什麽都別想了,有我在。我給你句話,即便這胎還是女兒,我也不會納妾。咱家的生意在淮安做得不算小,我一年裏有大半都在那兒,大不了帶你去那邊住幾年,好讓你也得個清淨。”

杏娘聽了丈夫的話,忍不住垂淚。一邊的繡春也暗自點頭。蘇家富甲一方,沒想到大少爺竟這樣有情有意。便輕咳一聲,笑著叫孕婦躺下,仔細摸查她腹部,胎位正。

產婦雖體胖了些,但胎位既正,又是第三胎,到時候有經驗豐富的產婆在,想來問題應該不大。叮囑她這幾天按時服藥,多下地走動,產後勿暴食暴飲,尤其注意控製甜食後,這才告辭,被大少爺親自送出大門。

第二章

蘇景同仍命小廝黑皮駕車送她回家,繡春笑著謝絕。路並不遠,走走就到了。與蘇景同辭別後,她負了藥箱,邁著輕快的腳步,沿村道往自家去。

村道兩邊是鬱鬱青青的大片茶田,幾隻鳥雀唧啾著翔躍其間,一道清澈河流彎彎曲曲繞村而過,遠處,青山綿延起伏,景色叫人心怡神曠。

“繡春,繡春——”

她沒走多遠,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自己。回頭,見是蘇家的二少爺蘇景明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

蘇景明比繡春小一歲,十六,生得麵如桃花,很是漂亮。蘇家雖富,卻也攔不住旁人背後的口舌。村人偷偷笑話他,十六歲了還這般癡癡呆呆。不過繡春倒不這麽認為。在她看來,蘇景明很聰明。唯一的遺憾,就是他或許到老,也都隻會是個像此刻這般的一個大孩子而已。

“二少爺!”

她停住了腳步,轉身朝他露出笑容。

蘇景明停在了她跟前。因為跑路,他大口地喘息。白皙的一張麵龐微微泛紅,雙眼明亮如同寶石,泛著快活的光。

“繡春,”他說,“我送你回家!”說罷不由分說,一把便搶過她背著的藥箱。仿佛生怕她會跟他搶,奪了便飛快朝前而去。走了十幾步,發現繡春沒跟上來,停住了,回頭看向她,疑惑地問道:“繡春你怎麽不走?是不是腿疼走不動路了?我來背你!我力氣很大的!”

他說來就來,卷起袖子蹲了下去,要讓繡春上他的背。

繡春笑了起來,正要說話,後頭又傳來一陣踢踏腳步聲,伴隨著幾聲“二少爺”的呼喊,蘇家小廝旺財追了上來。

“二少爺,剛還看見你在屋裏,一轉眼就沒影了,果然是跑了出來。快回去把字寫完!要不然先生知道了,少爺您是沒事,我的手心就慘了!”

旺財朝蘇景明懇求。

“我不回去!那些字七拐八拐的好難寫!我寫了好多遍也記不住。我就不回!”蘇景明發脾氣,頓足嚷了起來。

“繡春姐姐,你幫我勸勸。二少爺他聽你的……”

旺財無奈,隻好轉向繡春,苦著臉求助。

繡春便對著蘇景明笑道:“二少爺,回去先把字寫完好不好?我跟你說,我爹從前教我寫字時,哪怕字再難寫,我也一定要先寫完才出去玩的。”

蘇景明垂下了頭。繡春看過去時,見他一雙長長的烏黑睫毛微微顫動,眼神裏流露出無限的委屈。一時心軟,差點就要改口了,生生忍住。

“真的嗎?”他終於抬頭看向她,怏怏地問道。

“真的!”她鄭重點頭。從他身上接回了自己的藥箱。

蘇景明終於一步三回頭地跟了旺財回去。等他身影消失在視線裏,繡春笑著搖了下頭,這才繼續上路。快入村口時,看見路邊的一處向陽坡上長了片馬齒莧,鮮嫩可愛,便放下藥箱過去采摘。邊上正路過幾個村婦,看見她背影,笑著招呼道:“繡春,采了作藥呢?要不要幫你?”

馬齒莧確實可入藥,清熱利濕、解毒消腫,種子還有明目功效。但繡春現在可沒打算摘回去當草藥,而是炒菜吃。晚上她父親回家。到時候入沸水焯一下,打兩個雞蛋炒炒,就是一盤菜。他最愛吃了。正好趕上這時節肥厚 ,口感最嫩,再過些天,就會變老了。

繡春和村婦閑聊片刻,也采了滿滿兩把野菜。回家後,先將今日用過的金針投入藥房側特設的一個鍋裏煮沸消毒,眼見日頭有些西斜了,去院裏收曬著的草藥,捏了下幹濕。

照這天氣,再曬個兩三天便好進行下一步炮製了。

繡春收拾好草藥後,估摸著父親也快回家了,便開始燒晚飯。自母親去後,父女二人相依為命多年,她對這些家務事早練就得在行。飯在灶膛的裏鍋燜著,用外鍋炒了個小蔥茭白和蒜薹肉,又燒了條前幾天養在缸子裏的鯽魚,接著準備炒馬莧菜。去摸櫥櫃裏放著的雞蛋時,摸了個空,這才記起來前天已經吃光了。正埋怨自己粗心,忽然聽見外頭院裏有人喊,忙壓了灶裏的火出去,看見村裏的丁三艘手上提了個小竹籃站那兒,笑眯眯道:“繡春,籃子裏有幾隻我家母雞生的蛋,還有一包新炒的夏茶。夏茶糙,不值錢。隻前回我記得聽你提過,說能做紅茶養胃,我便挑了葉最肥的一包,你別嫌棄。”說罷遞了過來。

繡春忙推辭,架不住丁三嫂的遞送。最後她把籃子往地上一放,“繡春,三嫂子不和你拉扯了,還趕著回去燒飯。”說罷轉身匆匆而去。

村裏人大病小病都找陳家父女醫治,見他們不收錢,便送東西表答謝。這樣的場麵時常發生。丁三嫂轉眼便跑了,繡春隻好朝她背影大聲道了謝,提籃子進去。炒好雞蛋馬齒莧裝盤,又拿出特意打來的一壺上好老酒,放在熱水中溫著。見晚飯準備好了,打水回自己房裏洗頭洗澡。洗完了,換回女子打扮。穿了身涼快的青布夏衫,在屋裏點了自製的熏蚊艾草香後,便搬了條竹椅坐到門口,一邊在晚風裏晾著還沒幹的長發,一邊等著父親回來。

她的父親陳仲修,現在雖然是個守窮的鄉間郎中,但出身其實卻有些來曆。哪怕是在遠離上京的雲水村這種小地方,說到京中的金藥堂陳家,也是有人知道的。金藥堂百年招牌,與京中另家季姓人所辦的百味堂一道,為太醫院供奉禦藥,陳家占大頭。每年秋的河北祈州藥市,四麵八方藥商雲集,東貨西易,卻一直有個規矩,陳家人未到,藥市不開盤。可見金藥堂在行業裏的地位。

陳家子嗣自上三代起便羸弱,一直單傳。到了這一輩的陳振時,除了長女,終於得了陳伯康陳仲修一對孿生兄弟。陳伯康是長子,擅經營之道。陳仲修則天資聰穎,精通藥理。兩兄弟關係也好。倘齊心掌著陳家的金藥堂,祖業必定更上一層樓。偏陳仲修後來卻在婚姻事上與自己的父親起了衝突。當時老爺子替他相中了一門親事,女方是珠寶世家,近族裏又有做官的,不僅門當戶對,而且這門聯姻對家族也大有裨益,但陳仲修卻執意要娶董芸娘為妻。

三十年前,還是先帝宣宗朝時,董芸娘的父親董朗官任四品中書侍郎。在她十歲那年,朝廷出了樁蜀王謀逆案。董朗被政敵誣告牽涉其中,下獄冤死,繼而抄家。她幾經顛沛,後被賣入風月之地。年輕的陳仲修在一次應酬中,偶然結識了即將要被老鴇梳攏的芸娘,被她一曲琵琶所動。知她身世後,更是憐惜。二人漸成知音,互生情愫。陳仲修後來便替她贖了身,決意娶她為妻。

陳家雖世代布衣,但在京中素有名望,不但時常出入達官貴人府第,祖上甚至因了所造靈藥之功,被先帝賜了嘉匾。那塊匾額一直高懸在金藥堂的正堂牆上。這樣的家世,陳老爺子又向來嚴厲古板,如何能容忍兒子娶一落入風塵的罪臣之女為妻?父子遂發生激烈矛盾。最後一次衝突時,盛怒之下的老爺子放話,倘若他執意娶那個女子,那便脫去陳家少爺的皮,往後他也再不認這個兒子。陳仲修竟真應他的話,把家業撒手丟給了兄長,帶了芸娘便離家而去。幾經飄零,最後落腳到了芸娘的祖地杭州。夫妻二人安貧樂道,在這裏一停就是十數年,再也沒回京城一步。

繡春至今還記得自己的母親。貌極美,才情極高,性子也極溫柔。論容貌,自己不過繼承了她七八分。至於才情和性子,那就完全不能比了。可惜她身子一向不大好。據說原本是不合宜要孩子的。但發現有了繡春,想替丈夫留一點骨血,仍堅持生了下來。大約正是這樣,這才加劇了她的病症。陳仲修雖有一手岐黃絕技,麵對自己妻子的病,卻也回天無力,雖百般調理,到繡春六歲時,她還是去了,自此剩父女倆相依為命,一直至今。

……

繡春的頭發晾幹了,隨意編了條辮垂胸前。眼見天色漸暗,父親還未回,等得有些心焦。正要去村口等,忽然看見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外竹林側的青石道上,定睛一看,正是父親踏了夕光而歸。心中一喜,急忙迎了上去,第一句便埋怨,“爹,怎不早些回?你腿腳不好,天色暗了,萬一看不清路摔跤怎麽辦?”

幾年前陳仲修外出上山采藥,不慎跌了一跤,折斷腿骨,養了大半年才好。繡春此時還心有餘悸。

陳仲修不過四十,兩鬢卻已略染白霜。頭綰方巾,身披長衫,目光清炯,身形清瘦而挺拔。聞言哈哈笑道:“傻閨女,你爹又不是三歲孩童,哪裏那麽容易摔跤?這不是回了嗎?”

繡春幫他從肩上卸 後背著的四方竹筐,揭開蓋子看了眼,裏麵裝滿了草藥。

“這回你爹去大師父那裏,不但喝到了上品毛尖,還在山上采了不少好藥。上回跟你提過的紫珠葉、苧麻根,都是極好的止血良藥……”

“知道啦——明天我會收拾的。爹你先去衝個涼,水我已經給你放好了。然後咱們吃飯。我做了紅燒魚、蔥茭白,還有你愛吃的馬莧菜炒雞蛋。馬莧菜可嫩了。雞蛋是丁三嬸拿來的。哦對了,我還給你買了酒呢。隻是不許你多喝,免得你又醉……”

繡春親昵地挽住父親的手臂,嘀咕著和他並肩往屋裏去。

第三章

“春兒,今天這是什麽好日子?燒了這麽多菜,居然還準許爹喝酒?”

陳仲修換了衣衫坐定,看到一桌平日難得吃到的好菜,邊上還擺了壺酒,有點受寵若驚,忍不住問道。

繡春道:“爹,你忘了?今天可是你的四十整壽!”

陳仲修一怔,這才記了起來,輕輕拍了下自己額頭,“瞧爹這記性……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記了!”

繡春笑吟吟替他斟了杯酒,推到他麵前。

陳仲修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咂了下滋味後,歎息一聲,“四十不惑。白駒過隙,晃眼便半輩子了。可惜你母親不在了。倘若她如今還在,見你長成了大姑娘,該有多高興……”

從前母親還在時,每逢父親生日,這些事都是母親備辦的。繡春見父親此刻又提起母親,怕他傷感,忙一把奪過他手上的酒杯,笑著轉了話題:“飯菜沒吃幾口,酒倒先喝起來了,空腹最易傷脾胃。爹你先吃菜,等下再喝也不遲。”

陳仲修向來就聽女兒的話,聞言嗬嗬笑了起來。繡春陪著吃了一碗飯後,替父親斟酒夾菜。自己因了酒量淺,不敢多喝,不過隻陪著喝了一杯而已。待父親有七八分飽醉了,便拿出自己前些日偷偷做好的一雙厚底軟麵鞋,遞到了父親麵前,道:“爹,這是女兒送您的壽禮。可別嫌我手藝粗糙,您經常外出行醫采藥,腿腳舒服要緊。您湊合著穿。”

陳仲修又驚又喜。

女兒自小就如大人般乖巧懂事。自妻子亡故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自己萎靡不振,反倒是身邊這個當時不過才六七歲的女兒陪伴安慰,甚至照顧自己渡過了最初的那段艱難日子。這麽多年來,她不但用心學習醫術,悉數得了他的衣缽,於某些病症的診斷處置,甚至時常讓他有耳目一新、青勝於藍的感覺。雖然自己衣食住行一直都是女兒在打理。可是在這時收到女兒這樣的一份心意,感覺卻異常貼心。

“爹,我幫你穿穿看,大小合適不?”

繡春蹲到了父親的腳前,替他換了腳上舊鞋。陳仲修起身走了兩圈,感覺又軟又合腳,連聲稱讚,忽然想了起來,急忙道:“春兒你等等,爹也給你買了東西。”說罷急匆匆去了。很快回來,手上已經多了一樣用帕子包住的東西,交到繡春手上。

“春兒,你如今十七,過年就十八了。本該是打扮漂亮好出嫁的年紀。可惜跟了我這個沒用的爹,耽誤了你。家裏窮得隻剩下了四壁藥材,你連副像樣的首飾都沒有。這是爹請城裏相熟的萬福珠寶鋪師傅打的一隻銀嵌金手鐲,紋樣還是爹自己親自挑的。你瞧瞧喜不喜歡?等爹錢攢夠了,一定再給你打副真金的!”

“男人有什麽好?非要巴巴地嫁了去?是女兒自己不願嫁人的。女兒要陪爹一輩子……”繡春笑眯眯這麽說著,打開盒子,眼前一亮。見裏頭的鐲子雪銀質地,上頭絞了金絲,鏤空刻出南瓜、葫蘆、葡萄等瓜果的紋樣,不但精巧可愛,而且不落俗套——陳仲修出身富貴之家,從前除了研習醫理藥學,自然也養出了一副不俗的玩賞眼光。

繡春把鐲子套上了手腕,迎著燭火晃了幾下,愛不釋手,連聲道謝。

陳仲修望著女兒。見燭火中她一截雪白皓腕與銀鐲交相爭輝。發黑如墨,膚光勝雪,眉眼舒笑,清麗無儔。恍惚之間,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還是少女模樣的妻子,感慨萬分。許是心有所觸,半壺酒下肚,一改平日沉默,話漸漸多了起來。

“春兒,想當年,爹帶了你娘離京時,才二十歲不到。如今又一個二十年過去了……不但你娘早早故去,連你伯父也……”

他停了下來。望著燭火默然。大約是憶及年少時的手足情深,眼中漸漸泛潤。

繡春自出生起,便沒見過陳家之人。但此時見父親神傷,倒是想起了半個月前的一件事。

……

那天她外出歸來,進屋時並沒見到父親。張嘴要喊他時,忽然聽到用作書房的後東間那邊傳來一陣說話聲。除了父親,另有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住這裏這麽多年,父親絕口不提來曆,雲淡風輕,所以家中除了城中慕名過來求醫的人,極少有別的訪客。繡春忍不住輕手輕腳拐到了屋側,從半開的支窗外看了進去。

從她這角度望去,隻能看到來訪者的側後背。是個中等身材的年輕人,穿件杭綢直裰,打扮頗體麵。他正跪在陳仲修麵前道:“……自大伯不幸去後,這麽多年來,金藥堂的事便一直由我爹和姑太太一家在幫著打理。所幸沒出什麽紕漏。我爹對叔祖忠心,叔祖也把大事都信托給我爹。隻是我爹的為人,大伯你也曉得,最重情份。私下裏常對我說,就算叔祖的氣兒至今不消——每逢他在叔祖跟前提二叔您,想勸他老人家回心轉意,叔祖便會發火,更不提讓您回家的事,但咱們這些幫著做事的人卻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別管怎麽著,如今二叔您就是金藥堂正經的接承人,這是鐵板釘釘不會更改的事。所以我爹悄悄地瞞著叔祖,一直在打聽您的下落。他的意思,隻要您回去了,在叔祖跟前好好認個錯,叔祖想來便就回心轉意了。可算侄兒幸不辱命,今日找著您了。無論如何,二叔您一定要回去接掌這家業的,到時候,我爹也就好撂下金藥堂這千鈞重擔了。”

這年輕人嘴巴利索,一大段話說得片溜,口齒清楚。

繡春明白了。此人應是陳家宗族裏的人,也就是自己的族兄。讓她驚訝的是,自己那個與父親孿生的親大伯竟然早已死了。而且,這個族兄說的那些個話……落入她這種陰暗之人的耳朵裏,倘若用惡意去揣測的話,仿佛包含了些耐人尋味的意思在裏頭。

“立仁,你起來吧。”

繡春還在默默品咂的時候,屋裏的陳仲修開口說話了。他的眼眶微紅,看起來剛剛仿佛流過淚。

陳立仁依言,從地上恭敬地起來。

陳仲修道:“你回去後,代我轉達對你爹的謝意。就說難得他這份心意。隻是我閑散了大半輩子,如今唯一所想的,便是等你繡春妹妹出嫁有所依後,我便出家去。故我不會回去了。”

陳立仁背對著繡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聽聲音,他似乎有些焦急。

“這怎麽成?二叔,您是叔祖如今唯一的親兒子了。大家夥都巴望您回去……”

陳仲修擺擺手,阻攔了他的話。

“立仁,方才我聽你說,你叔祖如今身子還硬朗。如此我便再無牽掛了。金藥堂於我而言,早已是身外之物。”

陳立仁輕輕啊了一聲,聲音裏難掩失望:“二叔,侄兒好不容易找著您了,您卻不願回去,侄兒回去後,恐怕會被我爹責怪不會辦事。”

陳仲修道:“我修書一封,你替我帶去給你叔祖。至於你爹那裏,你放心,他不會怪你的。你千裏而來,路途迢迢,想必早乏了。倘若不嫌你二叔這裏苦陋,留下用頓飯。等你妹妹回來了,見上一麵再走不遲。”

陳立仁恭敬地道:“多謝二叔的美意。妹妹我本是極想見的。隻是侄兒這趟出來時日已久,既尋到了二叔說上了話,侄兒便想盡快趕回去向我爹複命。等二叔寫了信,侄兒就告辭了。”

陳仲修也未再強留,提筆具信後封起,然後起身送他。轉過身的時候,藏身窗外的繡春看了眼這個族兄的臉。見他二十五六的年紀,濃眉闊口,樣貌誠厚。

……

“……記得那時候,我和你大伯不過七八歲,正是討狗嫌的年紀。那年春,我倆趁你祖父不在家,爬到祖屋房頂上去放風箏,正比著誰放得高,可巧你祖父竟回來了,倆人都被罰著跪了一夜……”

繡春的思緒被邊上還在絮叨往事的父親給拉了回來。聽他繼續道:“我本以為你大伯能代我盡孝,不曾想離家不過數年,他竟便不幸墮馬去了,我卻如今方知道這消息……”

他的聲音裏,帶了無限的惆悵。

上次,那個族兄陳立仁離去後,繡春當時因父親十分傷感,便沒過多追問。此時見他喝了些酒,自己先提起這事,終於忍不住了。問道:“爹,你真的不想回了嗎?”

陳仲修怔忪片刻,道:“春兒,你祖父至今還未消氣兒,更不承認我與你娘的婚事。當年自然是你爹大不孝在先。隻是我並不後悔。這輩子能有你娘相伴,又得了你這樣的女兒,我已心滿意足。更何況你爹本就誌不在此。又半生頹蕩,如今早形同廢人了。便是回去,也助不了你祖父的力。前次我叫你族兄帶了封家書給你祖父,在信中乞伏告罪,但願能得他諒解。等你嫁人後,我便去靈隱與大師父作伴。往後修撰醫書,研習佛法,如此了卻殘生,再無別求。”

陳家的那個老爺子,他認不認自己這個孫女,繡春根本不關心。她隻是想起那日聽牆根時落入耳中的話,忍不住道了一句:“爹,你不回去,說不定正好趁了那些人的心願呢。”

陳仲修看她一眼,略微一笑,搖頭道:“你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總愛把人往壞裏想。你是說你族叔和姑母姑父他們嗎?說起來,反是你爹要多謝他們。我雖是陳家兒子,卻未在你祖父跟前盡到孝道。你大伯去後,這麽些年,幸而有他們替我……”

“爹,你什麽都好,就是總愛把人往好裏想,”繡春笑嘻嘻打斷他,學他的話,“倘若陳家沒有金藥堂這塊招牌,沒有那份家業,他們會巴巴地爭著在老爺子跟前盡孝?”

陳仲修啞然失笑:“你族叔自小與我在同個書塾裏讀書長大的,是個信靠人。你的族兄,便是那日過來的立仁,也和他父親一樣,見了便知是個忠厚的。還有你姑母,她比我大兩歲。從前在家未嫁時,對我和你大伯也是百般愛護。都是極好的人。”隨即正色道,“春兒,咱們行醫做藥的,講究修合無人能見,存心卻有天知。陳家百年下來,以濟世救人為祖訓,這才有了今日局麵。往後不論你祖父把擔子交給誰,隻要那人能秉承陳家祖訓,把金藥堂這塊牌子扛下去,那便是上善之舉。隻是,”他望著繡春,歎息了一聲,“為父對不住的人,便是春兒你。讓你跟著我在鄉野長大……”

繡春知道父親秉性淳厚,也不和他爭了,見他又提到自己,口吻中滿含歉疚,忙道:“爹,我明白你。我和你一樣,半點也不想回。我就想這樣在這裏陪著爹過一輩子!”

她說這話,既是在安慰陳仲修,也全出於真心。

陳仲修笑了下。他酒量本也淺,想起故人,再感慨唏噓一番,一時便有些不勝酒力了。

繡春見父親已然醉了,便奪他手中的杯,扶他回屋去歇息。待安頓好後,正要吹燈出去,已經躺在床上的陳仲修忽然睜眼,問道:“春兒,爹以前教過你的那些密製藥丸的配法,你都記得嗎?”

陳家先祖曾在太醫署擔任吏目,借皇家藏書之便,廣閱古今藥典,收集散佚古方,修合炮製,後創立了金藥堂。百多年來,製售之藥,選料精純,配劑詳慎。傳下一本《金藥堂藥綱》。藥綱裏不但囊括了金藥堂世代製售的數百種藥丸湯劑,更記載了數十種陳家秘製丸散的配製方法。如其中之一的人參健脾丸。此藥治元氣不足,中氣虛損。這種成丸,天下幾乎所有藥店都有售賣,唯獨金藥堂所出的丸散比別家更勝一籌,功效卓著。連京城名醫金不解給病患開方,往往也會首推金藥堂的藥。可以這麽說,《藥綱》正是金藥堂賴以做大的依仗。所以曆代家主對這本藥綱自然萬分看重,秘密收藏,非家族接掌人不傳。當年陳仲修離家前,《藥綱》裏所載的數十種秘丸配製之法,也不過隻知曉其中一部分而已。

“爹,我都記著呢。”繡春停了腳步,回頭應道。

陳仲修點了點頭,道:“春兒,陳家藥綱記載的數十種秘製丸散,涉及風痰、傷寒、瘟疫、婦女等諸多病門。陳家有祖訓,非家主不傳。爹之所以違背祖訓,把我知曉的都教給了你,是出於醫者之心。大藥乃是天成,宜養生濟人,不該為一己之利而限於一姓一族。往後,為父若是走了,你代我繼續濟世救人,則為父心滿意足矣。”

繡春一怔,遲疑了下,道:“爹,我曉得的。你喝醉了,好好休息吧。”

陳仲修嗬嗬一笑,“女兒你嫌我囉嗦了。行,我聽我乖女兒的話,睡覺了。你也早點去睡,別累著了。”

繡春笑著點了下頭。看著父親閉上了眼睛,過去替他攏了下被頭,這才熄了燈,帶了門出去。

第四章

繡春收拾好廚房,檢查過灶膛,閉上裏外門扉後,回了自己的屋。就著燈火再次欣賞了下父親送給自己的手鐲後,把它用帕子包起來藏在了衣櫃裏,然後熄燈爬上了床。

今天有些累了。她閉上眼睛想睡覺,卻一直睡不著。或許是受父親方才那些話的影響,腦海裏不停浮現出自己小時候母親芸娘還在世時的情景。那時候,每到夏日傍晚時分,一家人就會搬了桌椅到院中圍坐在一起,其樂融融地一起吃晚飯。父親喝幾杯小酒,興致上來時,便會取出他與母親當年定情的那杆玉簫,對著竹籬外的斜陽竹林吹上一曲桃花渡。每當這時候,母親就會抱自己坐於膝上,靜靜聽著簫聲,望著父親背影的目光裏充滿了柔情。後來母親死了,那杆玉簫便與她陪葬在了一處。此後,她就再也沒聽到父親的簫聲了……

繡春似睡非睡,似夢似醒之時,忽然聽到院子那頭似乎傳來拍門聲,猛地睜開眼睛。側耳細聽,果然沒錯,是有人來了。急忙穿衣起身。

夜間被人喚去看病,這樣的事繡春早習以為常了。估摸這也是個來求醫的。開了門,見門外竟是白天來過的黑皮。

“繡春姑娘,我家少奶奶陣痛了。家裏待著的產婆說要生了。她嘴裏一直嚷著你的名,大少爺便叫我來叫你……”

繡春聽到蘇家少奶奶竟提前發動要生了,忙道:“你等等,我這就隨你去。”說罷回屋。匆匆收拾了下出來。經過父親的屋前,隔著門聽了下,聽到他呼吸均勻,知道醉了酒睡得正沉,便沒叫醒他,隻自己出去了,帶好門後,隨了黑皮坐上騾車急忙而去。

騾車駛過被夜風吹得嘩啦作響的紫竹林畔時,繡春無意回頭看了眼。身後,深藍的夜空之下,銀色月光如流水般無聲淌泄在自家的一片屋頂之上。望去如同一副濃彩輕墨的風景畫,美得不似人間。

……

蘇家很快就到。雖夜已深,大少爺那院裏卻燈火通明。產房外蘇景同和蘇太太都在等著了。丫頭婆子端水拿盆來來去去,忙碌個不停。

這個世代產婦生產,若沒意外,一般用的都是產婆,與郎中並無多大幹係,所以繡春平日不大接生。此刻淨手後入了產房,見裏頭已經圍了兩個產婆。

杏娘忽然發動要生了,不管不顧地便一直嚷著繡春的名,仿佛這樣便可以減輕心中焦慮。正疼痛著,見她過來了。也不知怎的,這女孩年紀雖小,卻仿佛帶有一種能叫她心安的力量,一時心便寬坦了下來。她既心定了,這又是第三胎,生產過程自然順利。繡春在邊上搭手幫著,一個多時辰後,到了淩晨,嬰孩便呱呱墜地了。

“恭喜少奶奶!是個帶把的小哥兒!”

產婆喜笑顏開,手腳麻利地剪斷臍帶,用剛在溫水裏絞過的 布巾擦拭著嬰兒,大聲報喜。

不止產婦,便是邊上的繡春,也替她大大鬆了口氣。

昨日蘇家大少爺那一番愛妻之語雖叫人動容,但繡春也知道,倘若有選擇,他應也不願意違逆自己的父母家族,尤其是像他這樣要繼承家業的長子。一旦真的因為這種事與家人鬧翻,就算蘇大少爺自己不後悔,杏娘的心理負擔可想而知。這一點,單看自己的父母就知道了。繡春記得清楚,自己的母親一直因了父親與祖父因她決裂而心存愧疚,甚至還想過偷偷回去求祖父諒解父親,隻不過被父親知道後,阻攔了而已。

等在外頭的蘇家人也聽到了,欣喜若狂。原本還在生悶氣的蘇太太,此刻也忍不住笑容滿麵。蘇景同更是高興,不顧身份接連嚷了兩聲“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繡春看了下產婦,見她隻是略有些疲憊,其餘都好。知道她昨天突發子癇,主因還是心理負擔。現在生了兒子,心理徹底放鬆,想來應該不會再犯。也笑著恭喜了幾句。

蘇景同對她十分感激。封了謝銀,又要親自送她回家。繡春知道他此刻的心定都飛到兒子身上了,哪裏要他送?謝絕了。蘇景同便仍讓黑皮送。又親自將她送到大門口。正站在那裏說話,邊上的一個蘇家下人忽然指著雲水村方向失聲大叫:“看,那邊!失火了!”

繡春一驚,猛地轉頭,赫然看見村尾自家那個方向此刻竟火光一片,火勢看起來不小。隔了這麽遠的路,都能見到紅彤彤一大團的火光。頭皮瞬間 ,什麽也顧不得了,拔腿便往自家飛奔而去。她入村口時,村裏有發覺的村民拿了掃帚水盆等滅火之物,一邊敲打著喚醒還在沉睡中的旁人,一邊隨了繡春一道往火光起處奔去救火。終於趕到自家門前的那條青石道上時,繡春簡直無法呼吸了,整個人抖得幾乎站立不住。

起先她還抱了僥幸之心,盼著隻是自家邊上的竹林著火。但是現在,映入她眼簾的卻是一幅她最不願見到的景象:起火的正是她家的那三間屋舍。

這半個月來,接連沒下雨,天本就幹燥,今夜又有風。火借風勢,此刻早吞沒了整座房子,邊火甚至已經燃著了近旁的竹林。火舌卷著 的茅草和竹枝四處飄舞,火星子發出啪啪的爆裂之聲。隔了數十步遠,都能感覺到熊熊火勢烤炙著皮膚的那種灼熱。

附近並沒有看到父親陳仲修。自己離家前,他睡得正沉。

“爹!”繡春大叫一聲往裏衝去,被趕到的丁三嫂抱住了,“你不能進去!”

村民們紛紛趕到,用手中掃帚和盆桶裏的水去滅火,隻是收效甚微,火勢絲毫沒有減小。

繡春的一雙眼被火光染透,赤紅一片。她奮力掙紮推開抱住自己的人,不顧一切繼續往門的方向衝,靠近之時,火星迅速濺燃了她的頭發,她絲毫不覺,唯一的念頭就是一定要衝進去,把還在睡夢中的父親搶出來。剛衝入幾步,正此時,“喀拉”一聲,近旁的一竿茅竹被火燒斷,半截帶了餘火的竹竿挾了呼呼風聲朝著繡春當頭砸了下來,眼見就要砸中她頭頂,身後傳來一聲“繡春”的大叫聲,趕了過來的蘇家二少爺蘇景明不顧一切地衝了上來一把推開她,自己腳下收不住勢,撲跌在了地上,那截帶火的竹竿不偏不倚,正砸到了他後背。火苗迅速透過薄衫燃到了他的皮肉,蘇景明哇哇慘叫,邊上的人回過了神,慌忙挑開竹竿,將地上的蘇景明和繡春齊齊搶了出來。

繡春拚命掙紮,卻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她絕望地抬頭,“嘩啦”一聲,麵前的整間屋轟然倒塌了。烈焰中迸濺出密密如流螢繁星的細碎火苗,瘋狂地上衝,一直衝到十數丈高的夜空之中,這才如同禮花般在夜空中飛散熄滅。

“爹——”

繡春撕心裂肺般地叫了最後一聲,熱淚滾滾而下。

……

一個月後,陳仲修的喪事早過去了。繡春受的幾處輕微燎傷也恢複了。隻是蘇家二少爺當日為了救她,被燃著的半截竹竿砸到,皮肉燒傷。好在並不十分嚴重。蘇家已請了杭州城裏最好的燒傷大夫來看過。但因了最近天氣熱,一時還沒有好全。

陳家出事後,繡春便一直暫住在丁三嫂家,父親的後事也是蘇大少爺和村人幫忙料理的。她知道二少爺還在家中養傷,有心想去探望下。隻是考慮到他家新近添丁之喜,自己卻是熱孝身,過去怕多有不便,故隻讓黑皮傳了個口信表示她的謝意。蘇太太心疼兒子,起先難免有些遷怒繡春,又怕兒子跑出來再去找她,叫家人把他看得死死。到了此時,待兒子傷勢漸好,想起陳家父女往日的好,偏卻遭此厄運,漸漸也轉唏噓感歎。知道陳家所有東西都被那一把大火燒得幹淨,甚至也叫人送了些日用之物過去,安慰了幾句。

……

將近黃昏,暮靄沉沉而降。不知何時起,天下起了迷離細雨。雨點打在近旁的竹林梢頭,時疾時緩,一陣風過,發出或輕或重的沙沙之聲。繡春獨自坐在竹林旁的那塊石頭上,渾身漸漸濕透。雨水開始沿她發梢一滴滴地墜落,她卻渾然不覺,仍是那樣坐著,木然望著前方的一片空地。

她已經在這裏坐了大半個下午。

就在一個月前,就在她此刻停腳的這塊大石畔,那個晚霞落滿天的黃昏裏,她還曾高高興興地迎接父親的歸來,給他過四十整的生辰。一切就像還在昨天,父親的音容笑貌還曆曆在目。可是一轉眼,物是人非。她熟悉的十幾年的家消失了,被大火夷為平地。麵前的那個地方,如今一片殘垣。隻有那幾株被大火燒得枝葉半焦麵目全非的枇杷樹還默默立在原地,見證著當日曾發生的那一幕慘烈。

她的手心緊緊握著一坨東西。那是一個燒化變形的手鐲——這是父親送給女兒的禮物,也是唯一一件從大火中留存下來的東西。

淚水混合雨水,淌滿了繡春的一張臉龐。

頭頂忽然一暗,身後有人撐了把傘靠近,替她遮擋風雨。

“繡……繡春……”

她聽到身後有人怯怯地叫自己的名,抹了把臉回頭。

是蘇景明。他的手上高高舉了一把傘,用力地撐住她。用他那雙如林中幼鹿般的純淨雙眼望著自己。

繡春想對他笑一笑,想朝他道聲謝。隻是剛叫了聲“二少爺”,喉嚨又被新一陣湧出的哽咽堵住了。蘇景明頓時慌了起來,他手足無措地看著她,不停安慰她:“繡春——你別難過,你千萬不要哭……我的傷都已經好了,真的已經好了……不信我脫衣服給你看……”

繡春點頭,又搖頭。淚湧得更凶。

蘇景明呆呆看她片刻,忽然眼睛一紅,跟著也哭了起來。

“繡春——你爹真的被火燒死了嗎?以後你一個人怎麽辦?我不想你天天這樣哭。你去我家好不好?我讓我娘留下你,我會天天陪著你的,我也會聽你的話,一定讓你高興……”

繡春道:“我沒哭。剛才是有隻蟲子飛我眼裏。你看,我已經好了。二少爺你也別哭了。”

蘇景明抽抽搭搭地道:“真的?”

“真的。”

繡春微笑著,點頭。

蘇景明見她笑,終於也止住了淚,跟著破涕而笑。

繡春愛憐地伸手擦去他臉頰上兀自還掛著的眼淚。猜他應又是偷跑出來的。眼見天色已暗,怕蘇家人著急,沉吟了下,道:“二少爺,我送你回家吧。”

……

繡春送蘇景明到了蘇家門外時,雨漸漸也停了。蘇家人才剛發覺二少爺又偷溜出去,料到他是去找繡春了,旺財黑皮幾個正出來要去尋,迎頭碰到了。

“繡春,你不要怕。我一定會讓我娘接你到我家來的!”

蘇景明進去的時候,還不停回頭這樣安慰她。她笑著朝他擺手,示意他進去。等他身影消失在門裏後,收了笑,轉向黑皮:“黑皮,你家大少爺在嗎?煩請你讓他出來下,我有點事。”

黑皮急忙點頭,轉身匆匆入內。沒片刻,蘇景同便出來了。遠遠看見繡春側立在門外的一株石榴樹下。樹上榴花勝火,樹下白衣如玉。她鬢邊綴了一朵寄托哀思的小小的白絨花,臉龐也如這絨花一般雪白。嘴唇微微抿著。目光正平視前方,如水一般地沉靜。

無疑,她是悲傷的。那張迅速消瘦下來的帶了尖尖下巴頦的臉龐就能說明一切。但是她卻能夠控製情緒,不會讓自己沉浸其中無法自拔。這就是此刻這女孩給蘇景同的感覺。這讓他略微有些迷惘——陳家的這個女兒一直便顯得有些與眾不同。除了她的醫技,她也比他認識的所有同齡少女都要來得沉穩。就在這一刻,他的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他疾步到了她跟前,道:“繡春姑娘,你找我有事?”

“前些時日我爹的喪事,還有杭州府衙那邊的事,承蒙您一直在操持。更遑論那日二少爺相救於我。繡春十分感激。本是該早早上門道謝的。隻是熱孝在身不便登門,今日在此一並向大少爺道謝了。”

繡春轉身朝向他,說罷,朝他鄭重行了女子的襝衽之禮。

蘇景同歎息一聲,望著她的目光中充滿憐憫。“令尊在此十數年,一向治病救人,造福鄉民,我十分敬重。不想此次竟出這樣的意外……實在是令人扼腕。我不過略盡綿薄之力而已,何足掛齒。你如今可還好?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繡春道:“實不相瞞,我尋大少爺出來,除了道謝,確實另有一事相求。”

“但講無妨。”

繡春道:“我聽我父親生前說,我家在上京之中有戶舊親,十分信靠。我想前去投奔。我聽說大少爺過幾日便要北上行船去往淮安,可否搭載我一程?到了淮安後,我再改道去往上京,如此路便近了。”

蘇景同立刻道:“區區小事而已,有何不可?到淮安後,我家商號也有船去往上京。正好還可一路捎帶你過去。”

繡春微微一笑,朝蘇景同再次道謝。

第五章

九月的風拂麵而過時,已帶些微涼的秋意。當雲水村的村民們開始忙著采收秋茶的時候,這一天,繡春一身簡單行裝,坐上蘇家的馬車,粼粼往城中而去。

青翠的遠山、山腳下那條迤邐的小河、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茶田,村人們依依的離別,蘇二少爺在得知她要離開後的嚎啕大哭,還有自己那個充滿了回憶的曾經的家園,漸漸都被她拋在了身後——就在今天,她將隨蘇家的茶船從錢塘渡口下運河,北上去往這個國家的帝都上京。

上京對她而言,隻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她曾經遙想過那片萬丈紅塵下的九天闔閭和萬國衣冠,卻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朝那城闕而去。前路對她而言,也是煙雲籠罩。她沒有未卜先知的大能,並不能看清未來。但是她必須要去。

這一輩子,她都將無法忘記大火過後的次日,她在廢墟中最後尋出父親時的情景。宛如一場噩夢。可是一切卻都是真的。那樣一個瀟灑猶帶名士遺風的人,最後竟就這樣猝然被毀,毀於這樣慘烈的方式。

村人們都以為那場大火是一場意外。官府也這樣認定。是啊,一對與世無爭行醫鄉間的尋常父女,又有誰會包藏禍心,意欲置他們於死地呢?他們都說,幸而繡春那夜裏被喚去了蘇家,這才幸免於難,是個後福之人——可是繡春分明記得清清楚楚,那晚自己如常檢查過灶膛,沒留半點火星。出門前也是滅了燈的。父親喝了酒醉睡過去,也不大可能會起身再用燭火。如果是意外,那麽這一場大火,到底是如何燒起來的?

將父親與母親合葬,她也終於能從悲慟中清醒過來之後,幾乎是憑了第一感覺,她便將這件事與之前來訪的那個陳氏族兄聯係了起來。

父親為人忠善,甚至帶了孩童般的天真,也就是那樣性格的人,當年才會為愛而拋棄富貴。所以他隻看得到他們的好。但是她卻不一樣。

這場火來的太過蹊蹺。不早不晚,就在那個不速之客到來後才發生。再聯想陳家如今的微妙之處,如何能叫她不起疑心?

她不是判定罪與罰的法官。可是倘若到了最後,叫她查清這把火的來源真與他們有關的話,前方哪怕是條滾刀路,她也絕不會回頭——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她的父親陳仲修,不能就這樣白白死於包藏禍心的奸人之手。

血債血償。這是天道。直接而公平。

……

從杭州走運河到淮安,不過十來日便到了。蘇景同停在了此地。整貨兩天後,繡春與他道別,隨他家的茶船繼續北上。

淮安是淮河與大運河的交匯之處,也是南北通衢的要衝。從這裏到上京,一路要過數十道的閘漕。民船本就要避讓官船,加上若遇漕運高峰季節,行船愈發緩慢,原本不過一個月的路程,往往要拖至數月才到。故而北上商人為趕時間,倘若不是大宗貨物,往往會在這裏上岸改走陸路。好在聽押船的丁管事說,如今還不是高峰期。果然如他所言,這一路還算順風順水,一個月後,裕泰五年的十月中旬,蘇家的茶船終於抵達了定州。

定州屬上京畿輔。從這裏到上京,隻剩三四日的水路了。丁管事急著入京,便想緊趕些好早日到,不想偏卻遭遇了意外。這日中午開始,前頭水道不知何故開始慢慢積聚船隻,堵塞了通道,行船速度一緩再緩,猶如龜行,到了次日,停在一個名叫新平的地方後,竟再也挪不動一步了。站在船頭放眼望去,前頭河道密密麻麻停滿大小船隻,後頭還不斷有新的船隻上來,前頭竟一齊被堵了個嚴嚴實實。

丁管事心焦不已,上岸去打聽緣由,大半日過去方回來,連連搖頭興歎。原來前頭數裏之外入京的最後一道閘漕口竟被官兵封閉了,無論官船民船,一律不予放行。不止水路,陸路據說也是如此,通往上京的唯一一條官道也已被封。至於緣由,近旁船隻上的人各說紛紜,一時也沒個定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京城裏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丁管事眼見通行無望,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挪動,怕天色暗了再上岸,到時候連客棧都沒房了,便派倆人留船上守著,其餘人上岸去了。

新平原本是個隻有數十戶人家的小地方。隻是毗鄰運河與官道,靠著南來北往的客商,這才漸漸發展成一個集鎮。鎮上設了個供官方所用的小驛館,此外有幾家客棧。丁管事直奔相熟的那一家而去。到的時候,正好還剩幾間屋。

丁管事是蘇家的老人,出發前,被蘇景同叮囑過,要好生照顧繡春,此時便揀了間幹淨的,讓繡春一人一間,其餘人搭著睡。夥計陸續送來飯菜,一行人便在人聲嘈雜的大堂上圍坐著吃了起來。

越臨近上京,繡 情愈發沉重,也沒什麽胃口,倒是留意到那個跑堂的夥計一直在不停打嗝,等他送一碗湯到桌上時,又呃了一聲。與他相熟的一個蘇家夥計便取笑道:“方三兒,你這是趁掌櫃的不留神偷吃隔夜冷飯吃出來的吧?坐下起便見你嗝個不停。”

那叫方三兒的夥計又呃了一聲,愁眉不展:“你還取笑!上月起不知怎的便一直嗝個不停,好了發,發了好,去鎮上回春堂那裏搓了好幾副藥,吃了也沒用,愁死我了……”又是呃一下。

坐上人也都打過嗝,片刻倒沒什麽,倘若持續超過半刻鍾,那滋味確實不好受,更何況像這方三兒,嗝起來就是接連一個多月?眾人麵露同情之色,紛紛籌謀劃策,有叫他去喝熱水的,有叫他憋氣的,方三兒搖頭道都試過了,就是沒用。

繡春瞥見桌上有個放了花椒末的小碟,拿了起來示意他放到鼻下去聞。方三兒莫名其妙接了過來,依言聞了一下,一股辛味直衝腦門,忍不住阿嚏一聲打了大噴嚏,通體舒暢之餘,發現打了許久的嗝竟也停了,驚喜異常,邊上人也替他鬆了口氣。隻是很快,方三兒又苦下了臉,對著繡春道:”這位小哥兒,你這法子倒管用。隻是治得了一時,治不了一世。隻怕沒好多久,我便又要嗝起來了……”

繡春外出作男兒裝扮。她本就習慣此種裝扮,舉止不帶絲毫脂粉之氣。如今白日裏束胸,穿件領口高能遮擋喉部的中衣,加上天氣漸涼,身上外衣再加一件,不仔細看,便是個清俊少年。

“那你就隨身帶花椒,嗝了就聞一下。”蘇家夥計湊趣。

丁管事為人穩重,也不跟著起哄。隻對方三兒道:“你莫小看陳小哥兒。他雖年輕,卻是看病的一把好手。叫他給你瞧瞧,不定便能好。”

方三兒聞言,半信半疑。望著繡春不動。

打嗝在中醫裏被稱為呃逆,是因為膈肌 收縮而引起的。原因多種,一般片刻後便可自行消退。但也有持續長久的,此便是頑固性呃逆。西醫臨床並無好的根治方法,而在中醫裏,長時間頑固呃逆不止,往往被認為與脾胃失調有關,分胃中寒冷、胃氣上逆、氣逆痰阻、脾胃陽虛、胃陰不足等等,須得辯證下藥。

繡春搭了下方三兒的脈,叫他張口吐舌,仔細察看後,便問道:“你先前抓的藥,方子裏有什麽?”

方三兒眨巴了下眼睛,皺眉道:“去抓藥時,聽那夥計念,仿似有枳實、生大黃啥的……別的我也記不住了。”

繡春唔了聲,心中已經有數了。

方才她聽這方三兒的呃聲沉緩連續,察看脈象口舌,脈遲緩,舌苔白,應是胃中寒滯而發的呃逆,治宜溫中祛寒。但聽他報的這方子,雖不過寥寥兩味藥,卻也能判定是治胃火上逆的類似於加味小承氣湯的方劑。雖都是呃逆,但根源一寒一熱,用藥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如何能止得住?當下便叫他取了張紙,開了副丁香散方,叮囑每服三錢,以水一中盞,加生薑半分,大棗三個,煎至六分,去滓稍熱服,不拘時候。又教他一穴位按摩法。打嗝時將拇指放置於喉下天突穴處,由輕漸重、由重到輕地揉按片刻,亦有奇效。

方三兒捧著方子半信半疑去了,姑且死馬當活馬醫。邊上人議論聲中,繡春正要坐回去把碗裏的飯吃完,注意到邊上隔了幾桌的大堂中間的那桌上,有個坐著的人正轉身看著自己。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寶藍紫金團花的緞麵衣衫,服色鮮亮,瞧著像出自大富之家。那男子相貌生得也英俊,一雙眼睛正望向自己。

繡春不過瞟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吃完飯後散了各自回房,歇下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河道還是絲毫沒有疏通的跡象,後頭船隻倒是越聚越多。眾人紛紛叫苦埋怨之時,也不知道哪裏傳出的消息,說之所以封住水陸通道,是因為皇上眼見就要不行了,而太子尚年幼,怕生變亂,這才限製進出。

這消息不脛而走,原本還埋怨的眾多船家客商登時齊齊閉了嘴。天家事大。倘若這消息屬實,誰敢說一句不是。隻能盼著快些解封,好叫自己能早日抵達目的地。

丁管事自然也聽說了這傳言,隻好按捺住焦急一邊在客棧裏住下來,一邊繼續打聽消息。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別的消息沒打聽到,那個夥計方三兒倒是興衝衝地湊了過來,給他們這一桌加了盆滿滿的菜,說是昨晚連夜抓藥服了後,今日早便止住了嗝,到此刻都沒複發。一時不停翹著拇指,對著繡春連連道謝。

繡春叮囑他再吃幾天藥,往後適當進補些暖胃之物,此事便也拋下了。不想這會看病的名頭兒很快便傳了出去。客棧大通鋪裏住著的人走南闖北,身上多少都會帶些小毛病。平日頂頂也就過去了,懶怠特意去醫館尋郎中。反正滯留無事,又同住一家客棧,便紛紛尋了過來叫繡春幫著看。繡春一一替他們看過,選開一些廉價的對症之藥,忙碌個不停。

一個方裏,分君、臣、佐、使四類藥材,唯相輔相成,才能達到最佳藥效。世人總覺價貴的藥,其療效必定優於價賤者。這其實是一種誤解。例如金銀花與田七,這兩種都是極其常見的藥材,價格也低廉,但前者清熱解毒,後者清熱燥濕,藥效顯著。從前,身為醫者的繡春也曾懷疑過中醫,甚至質疑古籍醫書中時常會出現的一個經典方救命無數的記載。但現在,跟隨陳仲修學習這麽多年,又親診許多病患後,她漸漸有些明白過來為什麽現代中醫會日漸沒落。原因很多,但歸結起來,其實就是一句話:好方子需要好中藥來配。

中藥講究地道。比如貝母,以四川所產為優,這才有“川貝”一說,但後世之人為了追求經濟效益隨意種植,自然導致藥效下降。

中藥講究炮製。光炒一種,方法就有米炒、沙炒、鹽炒、麩炒等十數種。比如米仁健脾,若用麩炒,則更增強功效。而後世之人為求方便,早摒棄了這些繁複的炮製之法,大多集中加工。

中藥也講究品種。一種藥材,根據炮製方法不同就可分出許多品種。例如半夏,內用可和中理氣,外用可消腫止痛。但生半夏有毒,必須先經炮製。根據炮製方法不同,可分宋半夏、仙半夏、薑半夏、法半夏、戈製半夏、竹瀝半夏等。但在後世,隨著不少炮製技法的失傳,能用的隻有製半夏、法半夏、竹瀝半夏等寥寥幾個品種。一些經典方中標明要用宋半夏,卻隻能用製半夏來取代,經典方的效果自然便大打折扣。

總而言之,炮製用料及工藝的簡化,使得藥材功效不斷下降,這也是中醫日益沒落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像此刻,繡春開的雖大多是廉價之藥,但隻要切合患者的病患之處,療效未必不佳。

忙碌起來時辰過得也快,一個下午眨眼便過去了。天色再次暗了下來。

繡春替人問診看病時,留意到昨日那個藍衣青年似乎一直在自己近旁,顯得頗感興趣的樣子。但沒靠近。隻不遠不近地坐著。覺得他舉止有些奇怪,看了幾眼,也沒搭理他。如此又過了一夜,到了停留在這新平的第三天,看完最後一個人後,草草吃了晚飯便回房歇息。那跑堂方三兒照她的藥吃,這兩天再沒複發,感激她治好了自己的打嗝症,殷勤地親送熱水。繡春道謝後閉了門。

她覺得有些疲乏。脫了外衣,解開束縛胸口的胸衣,長長舒了口氣後,把自己拋在床上,很快便睡了過去。睡得正沉,忽然聽到響起急促敲門聲,人一下驚醒,摸黑坐了起來大聲問道:“誰?”

“陳先生,有人急尋醫!”

這兩天,客棧裏的人都改口叫她先生了。此刻說話的,正是跑堂方三兒。

繡春聽到有人急病,睡意頓消,忙起身下床點了燈。匆忙理好自己衣衫後開了門,見方三兒和掌櫃的一道站門外。那掌櫃道:“陳先生,趕緊去驛館!”

繡春本以為病患是客棧裏的人,沒想到來自驛館。驛館裏住的,非官即差。繡春還在遲疑,掌櫃的已經一把扯了她衣袖匆忙要走。繡春隻好掙脫開,回屋取了原先帶出來的一套簡易出診行頭。往大堂去的時候,順口問病人身份和症狀,那掌櫃卻一問三不知,隻不住口地催促,說驛丞他們已經在等著了。

繡春匆匆到了大堂,借著昏暗的燭火,看見正中果然站了兩個人。一個瘦子身著灰色公服,一臉誠惶誠恐,估計便是驛丞。另是個身材魁偉的大漢,三十來歲,濃眉環目,兩頰蓄短髭,著一身軍中勁裝常服,腳踏黑皮靴,腰跨陌刀,氣勢逼人,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聽見腳步聲,猛地回頭,看見繡春過來了,一怔,上下掃了眼,隨即道:“他會看病?”聲如洪鍾,神情裏滿是質疑和責備。

第六章

這驛丞姓王,是此家掌櫃的小舅子。這幾日,前頭入京之道忽然被封,除了信使,餘者一概不許出入,他這驛館裏便也陸續積留下了十來位原本要入京述職的外地官員。他雖位卑,但驛站接待南來北往的官員,加上他這地兒離上京又近,多年下來,朝中大官也是見過了不少。今天半夜,驛館裏忽然又闖入了風塵仆仆的一行四五人。餘者他不認識,但這個大漢,他卻見過。乃赫赫有名的已故衛國公,兵部尚書裴凱的兒子裴度,正三品的懷化大將軍,外駐西北涼州刺史。

王驛丞雖不過是個低等濁官,消息卻靈通。早也聽說了天闕中的那個傳言。此時見裴度這樣急趕回京,更加證實傳言而已。隻是像他這般高高在上的一個人物,瞧著竟還要小心陪伺他邊上的那個人。那人的身份,王驛丞簡直不敢多猜,更不敢多看。隻趁著領他們入內的時候,匆匆偷看過一眼而已。

安頓好這一行人後沒片刻,裴度便匆匆喚他,命立刻尋個郎中過來。他雖沒提是誰不妥,但王驛丞想起方才偷眼看那人時,昏暗燈火也掩不住他蒼白的臉色,估摸著便是他出事了。不敢怠慢,急召了鎮上回春堂裏唯一的那個坐堂郎中來,最後卻是無效而出。裏頭那大人物如何是不曉得,眼見裴度的一張臉卻黑得仿似鐵,王驛丞唯恐出事被遷怒,正心驚膽戰之時,忽然想起昨日仿似聽自己姐夫說過,他客棧裏來了個妙手回春的小郎中,也顧不得許多了,慌忙又來這裏找。裴度性急,耐不住等,也跟著過來了。

王驛丞也早看到了隨自己姐夫出來的繡春。見竟然是個弱質少年,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登時暗暗叫苦,後悔自己一時輕信,隻怕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便不住朝自己姐夫丟眼色。

掌櫃不認得這威勢深重的大漢,隻是聽他一開口便殺氣騰騰,自己小舅子又丟來殺雞般的眼色,自然害怕,上前作揖顫聲道:“大老爺息怒。這位陳先生,別看他年紀小,看病真是一把好手,前日一來,便治好了我店裏一個夥計的老毛病……”

“方才領來的是個庸醫。這個要是再不頂用,老子要你們好看!”裴度喝道。

“是是……”

王驛丞再次想起方才那個被他拎了脖子丟小雞般給丟出去的回春堂郎中,暗呼倒黴,麵上卻不敢現出來,隻能把頭垂得更低,一疊聲地應個不停。

雖不曉得這漢子到底什麽來曆,但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想必是有些背景,這才這般恣睢凶暴。不過再一想,這個世代,莫說真有背景的人物,便是那種流外□等的濁官小吏,真要凶橫起來,普通百姓也隻能退避三舍——繡春壓下心中的不滿,望著裴度道:“頂不頂用,須得去看後才知道。隻是話說前頭,我雖略通岐黃,卻也不敢打包票能治百病。盡我所能而已。”

裴度出身將門,駐涼州刺史抵禦西突厥,在賀蘭山一帶的戰場之上,曆大小陣仗數十回,生平殺人無數,尋常之人見到他,便似能感覺到通身的殺氣,唯恐避之不及。他也早習慣了。此刻見這少年郎中竟敢這般與自己說話,一怔。再次打量了下他。見他立在那裏,神情也正如他方才的那話一樣,不卑不亢,哼了聲,霍然轉身,粗聲粗氣道:“既然會看病,那就快跟我走!囉囉嗦嗦說那麽多甚!”說罷大步而去。

……

新平地方小,驛館離客棧也並不遠,隔一條街便是。裴度大約是因了焦急的緣故,在前步伐邁得極大。他人本就高大,再這般疾步而行,繡春幾乎要一路小跑著才能跟上。匆匆趕到驛館,徑直跟他到了裏頭一個獨立的院落前。抬眼便見門外廊道上有幾個人影晃動。廊上燈光昏暗,也瞧不清什麽樣子,想來是護衛。見人回來了,當頭的那人急忙迎了過來。

“裴大人,郎中請到了嗎?”

那人飛快問道。

走得近了些,繡春才看清了這人的樣子。三十左右,一望便是精明強悍之人。

“來了!”

裴度回頭朝繡春呶了下嘴,看一眼透出燈火的那扇門,壓低聲問道:“如何了?”

那人搖頭,歎了口氣,隨即看向繡春。等看清大半個身子都被遮擋在裴度影子裏的繡春後,目光一閃,露出了先前裴度有過的疑慮之色。

“沒辦法了。病發得急,這種地方沒什麽妥當郎中。隻能讓這個再去試試。”

裴度匆匆說完,回頭示意繡春隨自己來。在前小心地推開門,輕手輕腳地往床榻方向而去。

老實說,看到這樣一個原本舉止粗豪的大漢做出這般小心翼翼的舉動,實在不搭調,甚至有些可笑。自然,繡春不會表露,隻是屏住呼吸,在身後那幾個人的疑慮目光注視之下,跟隨裴度往裏而去,停在了床榻之前。

這間屋子想來是驛館裏最好的一間了。隻是空間也不大。靠牆的桌上點了一盞燭台,把屋子映得半明半暗。借了略微搖擺的火光,繡春看向床榻之上的病人。禁不住一怔。

她原本以為,病人年紀會比較大,至少也是個中年人。沒想到竟會是個年輕的男人——雖然他背對著自己,但這一點,還是一眼便能感覺得出來。此刻,他的身體正仿佛因了某種難以忍受的痛苦而緊緊地弓了起來,整個人甚至在微微顫抖,但並沒聽到他發出呻-吟聲。他的外衣已經脫下,隨意搭在了床頭近旁的一個架子上,身上此刻隻穿一件天青色的寬鬆中衣——已是深秋了,後背卻一片明顯的汗漬,將衣衫緊緊貼住。顯然,這是因了極度疼痛而迸出的冷汗。

大約是聽到了身後靠近的腳步聲,他身子動了下,艱難地略微伸展開,然後慢慢轉過了身。

那是一張英挺的臉龐。但是此刻已經蒼白得不見絲毫血色。鴉黑雙眉緊蹙。燭火映照出額頭的一片水光。一滴汗因了他此刻轉頭的動作,沿著他的額角飛快滾下,正落到了那排細密長黑的眼睫之上。他的眼睫微微顫了下,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這個人,此刻顯然正在遭受來自於他身體的極大折磨。這種折磨讓他顯得狼狽不堪。但是當他睜開眼睛的這一刻,眼神中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明亮與深邃,還是輕而易舉便能俘獲對麵之人的目光,甚至讓人忽略掉他此刻的狼狽和虛弱。

“還不快過來看下!”

裴度見他已經麵無人色了,比自己離開前更甚。一個箭步到了榻前,一把扶住,回頭對著繡春怒目而視。

這人的目光隨了裴度的喝聲落到了繡春的身上,隨即收回,低聲道:“裴大人,我這不過是老毛病而已。捱過去便沒事了。不必為難他。”

他的聲音低沉。大約是痛楚的緣故,略微帶了些顫抖。說完這一句話,仿佛已經耗盡了全身力氣,再次閉上了眼。

繡春先前因了裴度而轉嫁到此人身上的不滿,在這一刻忽然消失了。她沒理睬裴度,隻是看著他,開口問道:“你可是關節疼痛?”

她話一出口,那年輕男人驀然再次睜開眼,飛快看向她,眼神中閃過一絲訝異。

繡春知道自己所料應該無誤了。

之所以下這樣的判斷,其實也很簡單。她方才站在榻前,便留意到了這男子的一雙手。他的手指修長,左手拇指上套了個寸寬的玉質指環,上雕不知何意的繁複紋路,色黑如墨,光潔典雅,一望便知無價。但吸引她注意力的,並不是這個指環,而是他的指節。

這雙原本會十分好看的手,被變形的指節破壞掉了美感。指部中間指節,尤其是中指,關節明顯異常外擴。方才他蜷縮成一團的時候,並未抱腹,而是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大約為了緩解痛苦,一雙手緊捏成拳,反複鬆開、成拳。甚至能聽到骨節因了用力而發出的輕微格格聲。便是據此,她才下次論斷。

“正是!”裴度反應了過來,急忙接口道,“你快看看有沒有止痛的辦法!”

繡春到了床邊,一手托住年輕男人的手腕,觸手一片冰涼。輕輕捋高他衣袖。見他肘關節處也如指節一般,已經微微變形。另隻手臂也是如此。放下他手臂,再察看他的膝關節。發現膝處更甚,而且已經 了起來。

她端詳片刻後,俯身下去,伸指往他膝蓋前後探捏數下。隨了她的 ,那男子覺到一陣愈發尖銳的痛楚襲來,眉肌微微 ,卻忍住了沒動。

繡春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眼,繼續檢查。發現膝部不止肌肉 ,關節骨頭似也已微微變形。執他腿屈伸數下,甚至能聽到骨擦之音。

這種症狀,與關節炎後期很是相像。

在中醫裏,關節炎屬“痹證”範疇,普遍認為是血氣不通所致。起因或是慢性勞損、受寒,或年老體弱,肝腎虧損、氣血不足。以風濕性和骨性兩種居多。倘若久治不愈,關節到後期便會變形。但一般發於以膝蓋或肩周。像他這樣,連手指指節都遭波及,實在是罕見。繡春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病例。

不止如此。看這個人的年紀,最多也就二十四五。而她方才探捏到的骨節變形程度,多發生於久病不愈的中老年患者身上。以他這樣的年紀,怎麽會患上這樣嚴重的關節疾病?

……

繡春尚在沉吟間,見那男子眉頭皺得愈發緊,汗滴涔涔從發間額頭滾落,雙手緊緊捏拳,手背青筋暴迸,知道他疼得厲害,暫時顧不得別的了,先替他止痛要緊。

她起身飛快解開自己的布包,從消毒過的紗布內襯裏取出裹著的四寸長銀針。

“哪裏最痛?”她問道。

“膝部……”

那男子緊閉雙眼,幾乎是咬著牙,迸出了這兩個字——病發之時,便如萬蟻齊齊咬噬。每每遭受這種非人般的折磨時,他便恨不得將自己的兩個膝骨剜除才好。

繡春命裴度將他 放直墊高,將褲管卷至大腿處。開始辨穴施針。主穴取內膝眼、犢鼻、梁丘、血海、委中,配穴大椎、關元、曲池、合穀,行深刺透刺,不斷詢問酸麻脹痛之感,再據他所答,尋到阿是穴入針。約莫半刻鍾後,明顯得氣,見他原本緊繃著的腿部肌肉開始放鬆,知道起了功效,便停針於各穴,對著邊上的裴度道:“有薑片艾葉嗎?薑片切成銅錢薄厚。”

……

這年輕男子接到急召,原本是要日夜兼程急趕入京的。不想到了此地,宿疾發作無法趕路,隻能投宿於驛館暫歇。裴度原本心焦如焚。見繡春施針後,他的臉色雖還蒼白,但神色有些緩了過來,似乎得效。欣喜若狂。聽到繡春要這兩樣東西,哪裏會不應?急忙點頭,飛奔出去命那候在外的驛丞去取。很快便拿了過來。

繡春拔下犢鼻、梁丘兩穴上的針,取薑片搭在穴位之上,將艾葉卷條,以火點燃灸之,最後堆灰其上。漸漸地,薑片滲出黃水。再換委中、血海二穴位。 交替。一刻鍾後,床上男子長長籲了口氣,終於再次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額頭汗還未消盡,但臉色比起方才,已經恢複了些血色。他視線停在繡春麵上,微微一笑,沙啞著嗓音道:“多謝小先生出手相助。我已經好多了。”

許是大痛終於過去了的緣故,他此刻雙眸如濯,眼神顯得愈發明亮。雖仍那樣躺著,神情卻軒然似若初舉朝霞,將整間屋子都要照亮的感覺。

第七章

繡春並未看他。隻是唔了一聲。轉頭叫裴度取紙筆來,提筆寫了一副蠲痹湯的方劑,遞給裴度。

裴度出去後,屋裏隻剩繡春與那男子二人。她盯著他膝部,等著艾灸結束,道:“你這關節痹證有些不同尋常。我施針開方,不過暫時止痛而已。日後必定還會複發。倘若長久不治……”

她停了下來,瞟他一眼。

這裏沒有X射線等現代透視設備,看不到直觀的關節病變情況。但憑經驗和手感,估計他關節麵已到了骨質增生韌帶鈣化的地步。倘若控製不善,這樣的疼痛發作隻會越來越頻繁持續,到最後甚至可能廢掉 。

她沒有再說下去。躺在床上的那男子卻也仿佛知道了她的意思,卻隻笑了下而已,隨即默然不語。

“你這樣的年紀,怎會患上這樣嚴重的關節疾病?”

繡春終於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男子起先似乎不大想說。他抬眼之時,正好對上繡春凝望雙眸。見這少年神色端凝坐於自己身畔,一舉一動儼然帶了大家之風。躊躇了下,終於低聲道:“我年少時,在戰場上曾中過毒箭。毒源來自域外,毒性奇絕,當時險些喪命。後經救治,雖揀了條命回來,體內餘毒卻始終難以拔除,沉積至關節各處,以膝部為最,已然沉屙不治。逢寒遇濕,時常發作。方才你雖未說下去,隻我自己也曉得。再過兩年,恐怕我就……”

他略微搖了下頭,便停了下來。

原來竟是這樣!

繡春驚訝地望著他。見他躺在枕上,臉色仍是泛著蒼白,神情卻很平靜,目光裏看不出半點怨艾或不甘。仿佛早已經坦然接受這樣的結果。

她略微皺眉。停了艾炙,拔除銀針。然後伸手拿過他左手,仔細搭脈,果然,覺脈弦緊澀凝滯,類於風寒濕痹阻於經絡,繼而痹阻氣血之相。換右手,也是如此。

難怪此人年紀輕輕,關節病變便如此嚴重了。原來是毒性所致。他的身份她雖不知,但看這樣子,想來也不是尋常之人。既罹患此種疾病,想必天下最好的醫生都替他看過了。萍水相逢,自己今日能做的,也就隻是這樣替他暫時止痛一次而已。

她輕籲口氣,放下了他的手腕。正要起身,卻見他已經坐了起來,仿似要下地的樣子,便阻攔道:“你還不能走路。躺下歇息為好。”

那男子並未聽她的,已經下榻,試著慢慢站了起來。

他剛才一直躺著,倒沒什麽感覺,此刻站起來,繡春才發現他身量頎長。她的個子在女子中算是偏高的。但他比自己還是高了差不多半個頭。他試著邁步時,腳下忽然微微一個踉蹌,繡春下意識地一把扶住了他。二人雙手相接,她感覺到了他掌心的一層薄繭,他卻似乎有些驚訝於她那隻手的柔若無骨,低頭看了眼她,說了聲“沒事”,鬆開了她手。自己站立片刻後,等適應了,便邁步朝掛衣裳的架子而去。看得出來,腳步其實仍略帶了些蹣跚。

以繡春的估計,他先前應該是風塵仆仆趕路。估計路上沒做好防護,導致病灶處發炎。此刻疼痛雖暫時止住了,但膝處已然紅腫積水,不能再多走路。見他已經取了外衣開始穿,繡春忍不住正要再開口,門被推開,裴度進來,身後跟著方才那侍衛頭領,手上端來剛煎好的藥。看見那男子已經起身在穿衣,裴度驚訝地道:“殿下,你怎的起來了?”

此話一出,繡春略微一怔。

方才她隻猜想這男子身份應當非同一般,卻萬萬沒料到竟被稱為“殿下”。隻是本朝,自太子、親王直到郡王、將軍,凡是蕭家宗室,一概被臣下稱為殿下。不知道這個到底是哪位皇室宗親而已。看了過去,見他一邊繼續穿衣扣帶,一邊道:“京中事十萬火急,耽誤不得。眼見就要抵達。我既已好,那便繼續上路。”

裴度看了眼他的腿,極力勸道:“殿下,再急也不必急於這一時。殿下已經接連趕路數日,未曾好生歇過,此刻又是深夜,既到了驛館,還請暫停,等天明繼續上路也不遲。”

這男子很快便衣履完畢,轉身而立。燈影之中,青袍玉帶,軒軒韶舉,與方才便似換了個人一般。隻是繡春注意到他眉宇間似乎帶了一絲掩飾不住的憂色。他望向裴度,道了聲“動身吧。”寥寥數字,聲音也溫和,卻自帶了一種叫人不得不從的威嚴之意。

……

裴度自然清楚麵前的這位魏王殿下為什麽會不顧病情,稍有好轉便迫不及待地繼續上路。確實如他所言,京中之事十萬火急,便是用改天換地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就在一個月前,一直纏綿病榻的裕泰帝病情惡化,藥石無功。他自知大限將至,發急召命兩位皇弟,唐王蕭曜與魏王蕭琅急速歸京。蕭琅就藩於西北賀蘭之側的靈州。接到詔書之後,當即簡馬往上京趕去。一路風吹雨淋,加上日夜兼程未得緩衝,竟引發了宿疾。一路忍著到了這裏,終於堅持不住,這才投宿於驛館停歇。裴度親眼見他苦痛異常,恨不得以身代受才好。此刻終於止住了痛。不想他剛能站立,便又要上路。有心想再勸阻,卻也知道這位魏王殿下,看似溫和文雅,實則富於主見。他決定了的事,輕易不會受人左右。

按說,以裴度這樣世勳子弟、上州刺史的身份,蕭琅雖是皇室貴胄,他又何至於會如此鞍前馬後地效勞?這其實,說來話長。

先帝宣宗有三子。長子即今上裕泰帝,次子唐王蕭曜,幼子便是眼前的這位魏王蕭琅。蕭琅的生母,並非如今宮中的吳太後,而是多年前便已病故的閔貴妃。五年前,先帝駕崩,時年三十五歲的皇太子繼位,是為裕泰帝。裕泰帝出於手足之情,特下旨意追封魏王之母為惠太妃。

閔惠太妃當年多才而貌美,頗得先帝之寵。她出身亦是不凡。閔家世代為江東應天府望族,曾出五代儒宗,書香之名,天下盡聞。蕭琅不僅繼承了母族的文彩,自小讀書過目不忘,才華超逸,而且誌向不凡。十五歲時便自請跟隨當時的懷化大將軍裴凱奔赴至靈州一帶的賀蘭山抵禦西突厥的進犯。邊塞風沙的磨練與天賦,讓他迅速成長成為一名用兵如神的優秀將領。甘州一戰,他橫空出世,率三千騎兵深入漠南,以謀略破殺突厥三萬精兵。消息傳至金山之畔的西突厥牙帳時,全城為之震動。就在少年將軍意氣風華之時,同一年,卻出了樁意外。當時,十七歲的蕭琅隨同老將軍裴凱至祁連一帶巡察守備情況,遭遇內奸引敵人突襲刺殺。混戰之中,蕭琅為救裴凱,腿部中了毒箭。便是這一箭,成為自那以後他這一生再也揮之不去的夢魘。

五年之前,裴凱病重死於安西都護任上。臨終之前,他上表至天闕雲:我去之後,惟三皇子殿下可守賀蘭,以禦北蠻。宣宗納其表,加封時年二十歲的蕭琅為賀蘭王,就藩靈州。同年宣宗駕崩,繼位的裕泰帝加兼幼弟為安西都護。這五年來,從漠北的金山到漠南的祁連,從龜茲西的天山到漠東的陰山,無人不知賀蘭王之名。在西突厥人的眼中,賀蘭王是個狡詐而可怕的難纏對手,而在這一帶天朝子民的眼中,賀蘭王卻如同護佑他們家園平安的神祗。傳說中,他立於賀蘭之巔,凱風自南,他白衣飄舉,“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岩岩若孤鬆之獨立,人遠遠見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

“殿下——”裴度知道阻攔不了,目光落到繡春身上,立刻道:“把他也帶著上路,好有個防備。”

蕭琅看了眼繡春,下意識地捏了下方才與她手相握過的那隻右手,那種留在他掌心的異常 之感,此時仿佛還未消去。這讓他感覺略有些不適。

“咱們路上疾行,他未必會騎馬,便是會,想來也受不住馬匹顛簸。左右一兩天便會到,不必多事了。”說罷接過那碗熬好的藥汁,一口喝完,回頭對著繡春點了下頭,便邁步而出了。

繡春盯著他背影,見他走得已經很是穩當,看不出有什麽異樣了。心裏其實清楚,以他膝部這樣還未消腫的狀況,走路對他而言,絕不是什麽輕鬆的事。隻是這個人,他自己都不在意身上的兩條腿,她這個外人又何必多事?

裴度無奈歎了口氣,摸出一塊碎銀丟給繡春,轉身便隨前頭的而去。

……

繡春回到客棧,已是淩晨醜時多了。安撫了還在惴惴等候的掌櫃幾句,便回自己屋裏繼續睡覺。次日早,丁管事等人才知道昨夜她被叫去驛館出診的事,問了幾句。繡春隨口應了幾聲,並未提那人的身份。丁管事無事,和人一道再去探聽消息,仍不見放閘的跡象,回來唉聲歎氣不已。

昨夜那幾個人,雖沒有明說,但結合這兩天聽來的小道消息,繡春知道這回恐怕真的要在這裏繼續滯留了。反正急也沒用,索性安下心來,一邊替問診的人看病,一邊慢慢等著便是。

第八章

次日黃昏,漫天晚霞夕照中,上京唯一沒有關閉的北城門口,迎來了風塵一行的四五人。

天下馬匹,以河套北、天山西戰馬為駿。那幾匹天山雄駿停在 城牆側時,卻已然大汗淋淋鼻息咻咻。

城尉一眼便認出了騎於馬上的當先二人。涼州刺史裴度便罷了,賀蘭王之名,天下誰人不知?他急命城卒推開沉重的城門,正要迎向那位此刻坐於馬上的的魏王殿下之時,忽聽遠處又傳來一陣潑剌剌馬蹄之聲,舉目望去,看見再一行人自卷揚塵土中飛馳而來,幾乎眨眼間便到近前——當先那人,一身軟甲,正當三十左右的男子壯好之年,雙目如電,神情冷峻,胯-下驅一匹遼東鐵駿,不是別人,正是唐王蕭曜!

唐王蕭曜,乃先帝次子,為當今吳太後所生,以武冠天下而聞名。如今就藩於遼東北庭。

一百多年前,以遊牧為生的突厥人日漸強大,最後建立了突厥汗國。突厥人時常南下襲擾,一直便是天朝之患。到了四十年前,突厥牙帳起了內訌,一場兄弟鬩牆之後,一分二治,以黑河為界分東、西二汗國。牙帳雖一分二,這幾十年來,突厥人對南方中原的覬覦之心卻始終未變,邊境摩擦不斷。十年前開始,唐王據北庭,魏王據賀蘭,先帝二子,一北一西,分別抵禦東西突厥。正是有了被並稱為天朝“銅城”“鐵壁”的他兄弟二人,這麽些年來,突厥人才不敢貿然南下進犯,朝廷得以安定。

城尉已經奉命在此等候這兩位親王多日,先前一直不見人到。沒想到此刻他二人竟齊齊趕到了,慌忙跑著迎了出去。

蕭琅勒馬回頭,看到自己的二兄正往城門疾馳而來,麵上露出了笑容,立刻調轉馬頭,親自迎了上去。

他二人相差五歲,雖不是同母所出,在他十五歲奔赴靈州之時,二十歲的蕭曜也早已去了北庭曆練,且這麽些年來,因了各自之事聚少離多。但打小起,兄弟二人的感情便一直不錯,同席讀書,同行遊獵,年長的蕭曜甚至還充當過蕭琅的騎射師傅。因而此刻在這裏意外遇到已有數年未見的兄長,自然高興。

蕭曜轉眼便到近前,看到蕭琅正要下馬相迎,敏銳地注意到他蹬著馬鞍的左足似乎有些勉強,立刻驅馬過去,伸手攔住了他,關切地問道:“三弟,數年沒見,你的腿腳如何了?”

他的左手拇指之上,也戴了一隻與蕭琅相同的黑 環。這是先帝當年從同一塊稀玉中雕琢而出分賜他兄弟三人的。意寓同根同生。

蕭琅微微笑道:“多謝二皇兄關愛。已經好多了。並無大礙。二皇兄近況如何?”

蕭曜略微點頭,道:“我一切安好。”隨即看向城門方向,神色略轉,皺眉道:“我自接到消息,便日夜兼程趕來,恨不得肋下生翅,隻是路途遙遠,直至今日才到。但願陛下無事。”

蕭琅未應聲,目色中掠過了一絲憂慮。

他二人其實都清楚,倘若不是病情極度惡化,裕泰帝絕不會這樣臨時突然急召他二人齊齊回京。皇宮中的那位兄長,恐怕已經是……

“二位殿下,小人奉命在此等候多日了,城門已開,二位殿下可入城了!”

城尉已經跑了過來,朝他二人施禮後,立刻說道。

兄弟二人對望一眼,齊齊挽韁,驅馬朝城門疾馳而去。很快,一行人馬便如風雷般消失在城門裏,隻留 後被馬蹄卷揚而起的微微塵土。

“怕是要變天了呢……”

城尉目送這一行人背影後,仰頭看了下晚霞密布的天空,搖了搖頭,低聲這樣自言自語了一句。

……

裕泰帝如今不過三十五歲。這樣的年紀,本當是男人的盛年。隻是他卻是個例外。

他是先帝宣宗的長子,為元後所出。出生即被立為太子。可惜先天不足,身體自小孱弱。元後薨後,宣宗續立吳皇後。吳皇後以賢惠而著稱,對他照顧備至。他就這樣做皇太子一直做到三十歲,繼位成為皇帝。

他因了身體的緣故,性格偏於軟弱,與兩個文才武功出色過人的弟弟相比,更顯才智平庸。但稱得上是一個好皇帝。繼位之後,尊吳皇後為皇太後,愛民清政。可惜健康每況愈下。不過當了五年皇帝,便到了燈盡油枯的地步。自知大限將至,他將內閣首輔傅友德與歐陽善二人傳至朝華殿的病榻前,命他二人為顧命大臣,雲自己去後,請他們輔弼太子。傅友德與歐陽善在皇帝病榻前涕淚叩首,表示自己必將全力輔佐幼主,肝腦不惜塗地。安排好顧命大臣之後,他便隻剩一件事了,那就是撐著等待他那兩個幫他撐住半壁江山的弟弟的到來。

天色擦黑,前來探望皇帝的臣子剛剛出去。他們還沒離開,正在外殿盤詢太醫院的禦醫。傅皇後命宮人掌燈後,坐在禦榻之側,娥眉深鎖,久久不解。

她是首輔傅友德的女兒,閨名宛平。太子蕭桓的母親。此時三十不到。因天生麗質,保養得又好,容貌便如二十出頭的少婦,仍是絕豔後宮。倘若病榻之上的皇帝真就這麽去了,毫無疑問,她將會成為本朝一百多年來最年輕的一位皇太後。

案角之側宮燈灼灼,燈光映在了她的臉頰之上。她望著燭火出神,眉頭仍是微蹙,卻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榻上的皇帝忽然發出一聲低弱的□聲,她回過了神,正要看向他時,外殿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個宮人過來傳話,說唐王殿下與魏王殿下趕到了,此刻就候在殿外等待傳召。

她目光微微一動,麵上閃過一絲奇異的表情。點頭命宮人召他們入內,隨即俯身下去,對著皇帝輕聲道:“陛下,唐王與魏王到了。”

裕泰帝睜開了眼睛,原本泛出瀕死之色的一張臉在這一刻仿佛終於被吹入了生氣。他掙紮著想坐起來,皇後往他背後墊了兩個靠墊。他終於覺得舒服了些,吃力地看向外殿,見自己的兩個弟弟已經在幾位肱骨大臣的簇擁之下疾步而入,到了榻前,朝自己齊齊下拜叩首。

裕泰帝的目光在對麵二人的臉上交替遊移數下,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喘息著道:“朕撐著一口氣,便是想要等到二位賢弟到來,好再見最後一麵……”他咳嗽數聲,續又道,“朕纏綿病榻之時,每每憶及幼時兄弟情深,種種往事便曆曆在目。而今朕先行要去,心中不勝悲涼……”

他說著,不禁垂淚。榻前的唐王魏王及眾大臣亦是戚戚然哽咽不已。

“朕勉力撐著,另便是想當麵將太子交托給二位賢弟……”裕泰帝勉強振作精神,喚了聲太子的名。十二歲的蕭桓便從太傅歐陽善的身畔疾步而來,垂首立在了榻前的皇後身側。

“桓兒……你尚年幼,父皇去後,除了兩位顧命閣老,諸事尚要仰仗你這兩位皇叔……若能得他二人傾力輔佐,朕便是去了,也是安心……還不快向你兩位皇叔見禮……”

蕭桓目中含淚,要向蕭曜和蕭琅行禮時,他二人起身避讓,對著裕泰帝齊道:“陛下放心。臣弟必定鞠躬盡瘁,不敢負陛下重托!”

“如此朕便放心了……”裕泰帝欣慰一笑,神色轉肅,道,“朕去後,由閣輔傅友德、歐陽善為顧命,讚襄一切政務。唐王、魏王監國,至太子成年歸政……”

說這些話,仿佛已經耗費了他全身大部分的力氣,他再次閉上了眼。

蕭曜和蕭琅安慰了流淚的侄兒幾句,知道皇帝此刻需要靜養,便與大臣們一道退出。正此時,榻上的皇帝忽然道:“三弟且留下。”

蕭琅一怔,抬眼之時,遇到了對麵蕭曜的目光。

蕭曜向來深沉,喜怒不大顯於色。與蕭琅四目相對後,不過微微點頭,便率先而去了。內殿之中,最後隻剩下了蕭琅一人。

……

裕泰帝睜開了眼,凝視蕭琅片刻,終於抖著手,從自己的枕側摸出一個尺長的瘦匣,遞了過去。

蕭琅接過,打開匣,取出裏頭一副卷起的黃帛,展開之後,他微微一凜,霍然看向榻上的皇帝。

一向雙目渾濁的裕泰帝,在這一刻,目光竟是前所未有地清明。他盯著蕭琅,低聲一字字地道:“三弟,朕執政的這些年,自問不愧列祖列宗。你是朕唯一可信之人。倘若有朝一日,事真被朕料中,此遺詔便是你臨危攝政的倚仗。我把太子交托給你,你應不應朕?”

蕭琅慢慢卷回那張黃帛,放回匣中。沉吟片刻後,終於緩緩艱難下跪,沉聲道:“陛下所托,臣弟萬死不辭。”

裕泰帝長長呼出一口氣,慢慢閉上了眼睛。

……

蕭琅雖年少時便離了上京。但作為親王,在京中自有一座規模不小的王府。王府裏設各屬官及總攬庶務的總管。眾人知道他不日會歸,早做好迎接準備。他出宮,回到闊別許久的王府時,天已黑透。總管與閔太妃從前身邊的方姑姑迎他入內,方安頓好,便有派自宮中吳太後的宮使到來,呈上了一個錦盒,內有一支百年遼東老山參,色泛金黃,宛成人形。說是唐王進獻所得,太後知道他亦回京了,關切他的病情,特意贈慰。

吳太後雖不是蕭琅的生母,但多年以來,一直是母子相稱,關係甚篤。自己剛回便接到了她的贈禮,蕭琅答謝,命宮使傳話,說明日便去拜見太後。宮使去後,少頃,太醫至。

蕭琅因了過往的特殊經曆,與禦醫們自然相熟。此時過來的,便是太醫院中聲名最盛的老禦醫林奇。當年他能死裏逃生,全仗林奇妙手救治。故而對他十分敬重。聽到他來了,親自要去相迎時,林奇已隨方姑姑匆匆入內。慌忙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蕭琅自接詔後,從靈州趕至上京,一路顛簸引發舊病,前日雖偶遇繡春止住了痛,但並未好全。這兩天急著趕路,隱隱又有複發之態,膝處脹痛異常,一直強忍著而已。此時便順勢坐了下去。

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林奇看到他膝處關節情狀之時,還是吸了口涼氣。邊上的方姑姑更是雙眼泛紅,責怪他不知愛惜自己。蕭琅笑而不語,任由她念叨。林奇搭脈察舌,開了方子,方姑姑接過,匆忙出去抓藥。林奇最後取出一個裝了藥膏的白瓷瓶子,準備啟塞時,留意到他膝蓋上有針灸過的痕跡,詢問緣由。蕭琅便把前夜在新平的經過略微說了一遍。林奇咦了一聲,似乎頗感興趣,詳細詢問經過,又問那少年郎中所開方子的藥目。蕭琅本人略通醫理,當時也看過那方子,記得清楚,便一一報了出來。

林奇沉吟片刻,撚著花白胡須,點頭道:“三殿下,這方子名為蠲痹湯,乃是經方,入手足而去寒濕。他加防風製風邪,加附子、製川烏、細辛,以溫通散寒止痛,至於這地龍、蠍粉,這兩種藥材藥性因過於猛峻,極少有人使用。隻是當時以你情狀,卻必須要用,可謂這副方子裏的點睛之筆。這個少年人,既用經方,又不拘泥於經方。所謂有是病用是方,便是如此了。這副方子隱然有大家之風。若無長期行醫經驗,決開不出這等方子。隻是聽你所言,他不過十六七歲而已。不知師承何門?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造詣,倘若假以時日,勘當國手……”

蕭琅眼前浮現出那少年當時替自己止痛時的樣子,確實是氣質端凝。不禁略微出神。

林奇評述完畢,拔掉手中瓷瓶的木塞,以長匙挑出瓶中藥膏,細細敷他雙膝之上。一時異香撲鼻。緩緩推拿片刻,蕭琅覺到雙膝之上原本的隱隱脹痛頓時消去了不少。便笑問道:“不知這是何藥?倒頗有效。”

林奇道:“此乃金藥堂所出的紫金膏。消腫止痛頗有奇效。說起來,百味堂也有相似功效的五福膏。兩相比較,下官覺著紫金膏功效更勝一籌,故取用金藥堂之藥。這瓶子就留在殿下這裏,每日早晚記得敷用……”他再看一眼蕭琅的雙膝,搖頭歎了口氣,“三殿下,多年以來,下官與太醫院眾醫官雖探究不停,想要替殿下拔除餘毒,卻始終力不從心,累殿下如今還要受這等體膚之苦。實在是無能之極……”

蕭琅笑道:“老大人不必自責。便是廢去了這兩條腿,我也仍可再替這天下抵擋北犯。十年料想不多!”

林奇一怔。隨即嗬嗬笑了起來。由衷道:“非下官諂言示好。實在是殿下這等胸襟氣度,叫下官由衷欽佩。下官定當盡心盡力,早日為殿下覓得良方以除痛痹!”

……

是夜三更,裕泰帝崩。上京內外,數十座寺廟次第敲響喪鍾,鍾聲響徹全城,久久不息。

皇帝駕崩的消息,也很快便傳到了新平。仿佛靴子終於落地了。已經等了數日的滯留旅人並沒為天子的駕崩而感到多大的傷悲。除了按照慣例,在船頭紛紛掛白布示哀之外,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們其實都暗暗鬆了口氣。因為這就表示,他們終於可以繼續上路了。

果然,次日開始,前頭的船隻便開始慢慢鬆動,到了下午的時候,繡春和丁管事一行人正要離開客棧上船時,身後忽然有人道:“陳先生可否留步說話?”

繡春回頭,見叫住自己的,竟是先前幾日那個仿佛一直留意自己的青年。雖有些疑惑,隻見他麵帶微笑朝自己而來,便也停了腳步,微微一笑,道:“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第九章

這男子到了繡春跟前,道:“冒昧打擾,還望見諒。在下乃是京中百味堂之人,姓季,名天鵬。此番押送一批貴重藥材回京,不想竟滯留在此。這幾日見老弟你妙手不凡。正好我家藥鋪缺一位坐堂先生,不知陳老弟可願屈尊而就?”

他說完,含笑望著繡春。

“原來竟是百味堂少當家!失禮,失禮!”

丁管事見多識廣。蘇家雖做茶葉生意,與藥行風馬牛不相及,但自然也聽說過百味堂之名。百味堂亦是藥行翹楚,藥店遍布全國。雖不如金藥堂盛名,但季家的一個女兒,也就是這位少當家的姐姐,幾年前嫁入當朝內閣首輔傅家。雖是傅家一個兒子的填房,但也是明媒正娶的姻親,甚至入宮朝拜過丈夫的妹妹傅皇後。所謂樹大好乘涼,攀上這樣一門貴親,季家做事自然方便許多,在藥行聲名日盛,如今已經隱隱有與陳家一競高低之勢。此時見這男子竟是百味堂的少東家季天鵬,不敢怠慢,忙過來見禮。對於做生意的人來說,多結交一人,便多一門道。何樂而不為?

對於丁管事的的示好,季天鵬隻是哂笑一下,略微回禮,便再看著繡春。

繡春有些驚訝。她自然知道百味堂季家,可謂是陳家的對頭了。隻是沒想到這麽巧,這幾天滯留在此,便遇到了季家人。尚未開口,季天鵬又接著道:“在下求賢若渴。確實是誠心相請。也打聽過,知道老弟入京是去投親。既然有一手岐黃妙技,何不到我季家藥鋪一展所長?至於薪俸,陳老弟放心,隻要你來,必定不會虧待了你。”

丁管事是蘇家在淮安的人,並不知道繡春來曆。隻知道她懂醫,如今進京投親。竟然遇到這樣的事,在他看來不啻是天上掉餡餅,也替她高興,正等著她點頭應下,不想繡春卻已經拒絕了。

繡春道:“多謝少當家的美意。我不過略通醫理而已,不敢到內行人跟前班門弄斧,坐堂一事,更關乎藥鋪的招牌,絲毫不能疏忽。我怕是擔不起這樣的重責。還請少當家另請高人。”說罷朝他作了個揖,轉身就要離去。

季天鵬此番滯留在此,恰巧遇到繡春行醫。已經觀察了她數日。他既出身藥行世家,本人自然也懂幾分醫理。看她為人診病開方,方子裏時常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配藥。細思之,卻無不在理,頗帶靈妙之氣。心中便起了延攬之意——他的父親數年前去世之後,季家的家業便由他執掌。他生平最大心願,便是壓過金藥堂,將天下第一藥堂的名頭歸到季家門下。倘若季家百味堂中有名醫坐鎮,自然有利於提升名望。隻是京中郎中不少,良醫卻難尋。真正有本事的郎中,大多又自己開堂坐診,不願受雇於旁人受掣肘。季家先前坐堂的幾位郎中裏,最有名望的一位,年初時因年邁回了老家後,一直尋不到合意的人來代替。此番正好見到繡春行醫。雖則她年紀輕了些,但隻要有真本事,加上自己在後加以宣傳,不愁傳不開名。故而他當機立斷,趁著此時叫住了她,表明了身份。

在季天鵬看來,自己這番邀請,這個少年必定會應下。看她樣子便不像有錢傍身。又是遠道投親,往後必定要靠自己謀生的。這樣的機會,並不是時常會有。所以話說完後,十分篤定。不料竟被一口拒絕了。眼見她轉身要走,以為是坐地起價,便不再繞圈了。

“陳老弟,隻要你來,年俸白銀五十兩,年底另有封賞。如何?”

京中物價雖貴於別地,但這樣的俸祿,實在不算低了。便是丁管事,刨除別的進項,一年差不多也就這個數了。丁管事以為繡春一定會應了,沒想到她又道:“多謝少當家看得起。隻是我確實沒這坐堂行醫的本事。不敢耽誤少當家的正事。”

季天鵬心中略有些不快。覺著這少年還在起價。麵上卻未顯出來,反而笑道:“也罷,一百兩!且你隻要來了,若真有本事,我百味堂必定會不遺餘力相捧。假以時日,老弟何愁不能在京城杏林揚名立萬?”

他開出這樣的條件,又以成為名醫為餌,確實極有誘惑力。可惜繡春卻另有打算,怎麽可能會去季家坐堂?再次謝絕,轉身便去了。

季天鵬這才知道這少年是真的拒絕了自己的邀約,有些難以置信,望著她背影,直到她快要邁出客棧大門,這才醒悟過來,最後道:“也罷,倘若日後你改了主意,徑直來南市永豐街來找我便是。”

繡春停住腳步,回頭微微一笑,道:“多謝少當家。我記住了。”

……

蘇家的茶船繼續往北而去。直到拋下新平老遠,丁管事猶對繡春拒絕季天鵬的舉動感到十分不解,替她惋惜不已。繡春隻說自己從前不過跟隨家人略學過幾年醫而已,替人看看小毛病還行,不敢獨挑大梁去坐堂。丁管事這才作罷。到了第三天,船終於到了上京南城門外的碼頭,繡春上岸,謝過丁管事一路的照應,告別之後,便往城門而去。

煌煌帝都,與她住了十幾年的杭州外城截然不同。她停在高大而莊嚴的城門口,看著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地從自己身畔經過時,第一次強烈地生出了融入這個世代的感覺。摸了下包袱中那個已然燒化的銀鐲,她閉上眼睛,長長呼吸一口這略帶幹燥泥腥味的陌生空氣之後,終於堅定地邁開了腳步。

裕泰帝新喪,太子擬定二十七天後繼位。這將近一個月的國喪期裏,城中百姓也俱戴孝,停一切婚嫁酒樂。繡春入城後,第一件事便是朝人打聽金藥堂。得知位於北市的銅駝街,一路找了過去。

銅駝街很是繁華。雖國喪期,但兩邊店鋪都開著,車馬不斷。沿著街麵一直往西,到頭便是了。繡春停下腳步,站在對麵觀看。

靠左,是陳家大宅。兩扇黑漆大門建在一個數層台階高的平台上,大門兩側蹲了兩隻石獅,包鐵皮的門檻,高約一尺,左右兩邊各一間房長的門房,屋簷前應景地高高懸了兩盞白燈籠,整個大門看起來半新不舊,但顯敦厚大氣。至於大門裏頭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緊挨著陳宅過去十來步,便是陳家金藥堂在京城中的老店了。門麵一口氣占了五間。左右各安了兩扇半人高的雕花柵欄。正中大門之上,高高懸掛著黑底金漆的“金藥堂”三字牌匾,左右四道廊柱之上依次篆了楹聯,分別是“獨活靈芝草”、“當歸何首烏”、“夙擅軒歧術”、“全憑藥石靈”,大門大開著,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從繡春的角度望過去,能清楚看到裏頭四四方方的棕黑色藥櫃賬台,夥計們正站在台後殷勤地在給客人抓藥。

繡春默默看了半晌後,天色暗了,在附近一個弄堂口尋到了一家小客棧落了腳。當夜,她獨自一人躺在泛了濕黴味的床上,輾轉難眠。

來時的路上,她曾反複想過接下來該當如何。毫無疑問,她上京的唯一目的,就是查證她懷疑的凶手,要為父親報仇。她也曾想過,徑直去找陳家的當家人,也就是她的那個祖父陳振,把一切都告訴他,讓他出麵懲凶。就算他與陳仲修有再化不開的深刻矛盾,畢竟也是父子。她不信他會無動於衷。但是很快,她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先不說她完全不知陳振此人如何,這也隻是她自己的強烈懷疑,完全沒有真憑實據,而且這麽多年來,陳家事務一直由那些人把持,必定早有了自己盤根錯節的實力。既膽敢做出這樣的事,暗中想必也有防備了。自己的祖父陳振,既然那麽痛恨芸娘,對自己這個孫女必定也是厭惡至極。況且現在,對於陳振來說,自己不過就是一個陌生人。撇去他厭煩自己這一點不說,如何自證身份都是個問題。連官府都認定那場大火是意外,那些人怎麽可能輕易就被突然冒出來的自己的一麵之詞而打倒?

說到底,證據才是一切。沒有真憑實據之前,自己任何的貿然舉動都顯得缺乏說服力。

否定了這個念頭之後,剩下的一個選擇,便是隱瞞身份潛入金藥堂伺機行事。這並非不可能。陳家沒有人見過她。這麽做,一來能給自己獲得一個緩衝的時間。她需要在揭底牌前理清陳家的各色人物,做到心中有數。二來,便於暗中搜集證據。倘若有人真的做過這樣的惡事,毫無疑問,他們的目標就是陳家龐大的家業。目的一天沒達成,絕不會就此罷手。一旦有所動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隻要她在暗處用心,想抓到狐狸尾巴,並非不可能的事。

主意打定,繡春終於睡了過去。次日一早,她翻出包袱裏那件半新不舊的夾衫,收拾一番後,見沒什麽紕漏了,便出房門。

客棧裏的夥計嘴巴很是活絡,人也熱心。迎麵見繡春出來,張嘴便是“客官早!”

繡春回了聲好。知道客棧裏夥計消息向來靈通,便朝他打聽金藥堂近期是否有招人的消息。那夥計上下打量了下她,問道:“客官你要找活幹?”

繡春道:“是啊。我從南方來,原本是想到京中投親的,不想親戚多年沒聯係,一直沒找著,眼見連飯也吃不上了,隻能先去找活兒幹。昨日我見金藥堂門麵大,想必裏頭雜事也多,便想著能不能先在這裏找點事幹。”

夥計笑了下,“金藥堂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進去的。他家便是掃地守門的人,說起飲片來,那也是頭頭是道。你啥都不懂,還是去別的地方找活的好。”

繡春道:“我在老家時,也跟人當過幾年藥店學徒。略微知道些事的。”

夥計哦了一聲,再次打量了下他,歪著頭想了下,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來了,上月好像聽巧兒說她爹的炮藥房裏少人手,隻是不知道如今招著了人沒有。要不你去問下。”

繡春原本不過隨口一問而已,沒想到卻真被她問著了。便朝他打聽那個巧兒。夥計道:“陳家藥廠連著宅子,就在宅子後頭。裏頭有個專門炮藥材的院子,管事是朱八叔。巧兒就是朱八叔的閨女。我跟她相熟。你過去藥鋪裏找巧兒好了,就說是我叫你過去的。”

繡春大喜,朝熱心夥計道謝後,出門便往藥鋪去。

此時還早,太陽剛出來,迎麵吹來的風也帶了幾分昨夜秋露的涼氣。但藥鋪已經開了門,一個頭戴小帽,二十左右的夥計正在門口掃著地。繡春過去,打了聲招呼,問道:“這位大哥,巧兒姑娘在嗎?”

這夥計在櫃台前替客人包藥打雜,已經幹了兩年了,名叫孫興。打量了下繡春,問道:“你找她做什麽?”

繡春道:“我是前頭那家福興客棧夥計薦來的。他說你們家藥廠招人。我來找活幹。”

孫興撓撓頭,道:“你等著。我去替你叫。”說罷丟了掃帚往裏。繡春等著沒事,索性便拿了掃帚接著替那夥計掃地。正掃著,街上來了個身穿青綢袍的五十左右的老者,正往藥鋪裏去,經過她身畔時,看了她幾眼。

繡春掃完了門口的地,那夥計也從藥鋪裏出來了,身後跟著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件撒青花的小襖,相貌很是甜美,口中道:“人呢?”

繡春知道正主來了,急忙放下掃帚迎了上去,道:“巧兒姑娘好。是我。”

巧兒停了下來,目光剛落在繡春身上,立刻便搖頭道:“你怎麽行?不行,不行。”

繡春是行業中人,自然明白這小姑娘為什麽一看到自己就搖頭。藥材炮製是中醫行業裏非常重要的一個步驟。但也是最辛苦、最沒前途的一項活。從事的人被稱為藥人。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泥。洗、曬、收,爬上爬下,一天到晚沒片刻空閑。說句難聽點的,藥人連件好點的衣服都不能穿。更不用說藥材後期的各種繁複加工。便是學成了技術,成為個中好手,也沒什麽前途可言。總之就是吃力不討好。這也是為什麽自打前頭去了幾個人後,陳家藥廠的炮藥房裏至今也沒招夠合適人的緣故。別說那些粗通醫理的人,都想著法削尖腦袋要去站櫃台、替坐堂郎中抄方,便是在前頭掃地、看門,也比做藥人來得輕鬆有前途。

這小姑娘看到自己就搖頭,想必是見自己生得文弱,怕是吃不了苦。所以繡春立刻道:“巧兒姑娘放心。隻要有活幹,我不怕吃苦。”

巧兒再次打量了下她,猶豫了下,終於道:“你若肯吃苦,也不是不行。隻是這活也不是隨便什麽人過來就能幹的。除了肯吃苦,至少要認得一些普通藥材和飲片。你行嗎?”

繡春道:“我從前老家裏時,也在藥鋪做過些事。粗略曉得一些。你可以考考我。”

“好吧!你跟我進來。我考考你。”小姑娘甩了下辮子便往裏去。

繡春知道有戲了,跟了上去。

第十章

此時因還早,藥店裏並沒來抓藥的客人,大門進去,左右兩邊兩個坐堂位也空著,郎中並未到。但站櫃、揀藥的夥計都已經齊了,擦桌的擦桌,歸置的歸置,正忙碌著,瞧見巧兒領了個人進來,曉得是要考校後,紛紛停了手上的活兒,圍了過來瞧熱鬧。

中藥種類繁多,時常用到的飲片便達數百種。繡春進去站定,撲鼻便聞藥香。紫紅色的藥櫃子靠牆而立,一溜排滿了整一麵的牆。上頭的藥鬥四邊倒棱,上書黑色隸書藥名,整齊排列,既密密麻麻,又一目了然。

“這認得嗎?”

巧兒隨手拉開一個藥鬥子,問道。

“艾葉。”

藥鬥裏是一堆幹燥的灰綠色羽狀分裂葉片,邊緣有粗鋸齒。繡春立刻應道。

“這個呢?”

“八角香。”

“這個呢?”

“巴豆。”

“不錯,你還認識挺多的啊,”巧兒讚了一句,正要點頭,邊上一個夥計道:“藥鬥子上頭不是有名字嗎?他不定認字呢。我這裏有副藥包子,正等著客人來取。叫他認認我手上這包藥就行了。”

巧兒被提醒,從那夥計處接了藥包打開,招手讓繡春過去認。

這種辨藥的基本功,對繡春來說自然不在話下。一眼便看了出來,這是一副去焦驅熱的涼膈散。便指著紙包裏的藥材,慢慢道:“川大黃、樸消、甘草、山梔子仁、薄荷葉……”

“行啦!我領你去後頭,我爹要是也點頭,你就能留下了。”

巧兒顯然是滿意,沒等繡春說完,便打斷了她,正要領了她往後頭去,邊上忽然有人道:“等等,就隻會認這麽幾種簡單藥材,怎麽能到咱們藥廠做事?我再考考他才行。”

繡春循聲望去,見邊上側房的簾子裏出來個十□歲的青年,衣著打扮與藥堂夥計不大相同,瞧著像個公子模樣。隻是不知為何,瞧著自己的臉色有些不善。正猜測他的身份,巧兒已經皺眉,不滿地道:“葛春雷,這是我爹炮藥房的事,你管什麽?”

葛春雷道:“我爹是金藥堂的大總管,我自然要管。”

“嗤——”

巧兒笑了出來,“葛老爹是大總管,你又不是大總管。等你當上大總管了,你再來管!”

她口齒清楚,這話一出,惹得邊上的夥計都齊齊笑了出來。隻是大約很快想到他爹的身份,急忙又都止住了笑。

葛春雷臉色微微發紅,瞪著繡春道:“我看這小子賊眉鼠目的,最近百味堂不是卯足了力氣要跟咱家鬥嗎?說不定便是他家派來的內奸。不能就這麽輕易留下!”

巧兒也沉下了臉,冷冷道:“葛大爺,我爹那裏少人,活又多,他老人家五十多了,前些天還跟人一道日日忙到半夜三更,累得犯了腰疼的老毛病,到如今還不能好好走路。你阻攔我找人,行,你自己要是能來代替他的活,那我就不要他了!”

葛春雷是陳家大總管葛大友的兒子。葛大友是陳家老人,替陳老爺子做了半輩子的事,忠心耿耿。老爺子對他也不薄,支持他兒子讀書科考。隻是他非但不是讀書的料,而且仗著自己爹,在陳家頗有點少爺的架勢。他一直喜歡巧兒。偏她看他不上眼。方才恰巧見到巧兒領了繡春進來。見繡春生得是個小白臉的模樣,怕日後近水樓台勾了巧兒,忙不迭地蹦出來阻攔。此刻見巧兒真的惱了,忙賠了笑臉道:“巧兒妹妹你別惱,八叔那裏少人,我自然知道。隻是咱們金藥堂招人,曆來也有規矩。尤其是廠子裏,更馬虎不得。看他就不會做事的模樣,若是再招個什麽都不懂的人過來,非但幫不了忙,隻怕反而絆了你爹的手腳。”

畢竟是大管家的兒子,好歹不能得罪死了。巧兒忍住厭惡,哼了聲,“我倒要看看你能考出什麽花樣。”

葛春雷見她讓步了,便對著繡春問道:“四氣五味是什麽?”

這是非常淺顯的入門知識了。

“四氣寒熱溫涼,五味酸苦甘辛鹹。另有平、澀。平歸於甘味,澀歸於酸。”繡春應道。

葛春雷咳嗽一聲,又問道:“炮製之法,都有哪些?”

“曰炮、曰爁、曰煿、曰炙、曰煨、曰炒、曰煆、曰煉、曰製、曰度、曰飛、曰伏、曰鎊、曰摋、曰曬、曰曝、曰露。共計十七種。每一種又可詳分細法。須得根據實際各盡其宜。”

葛春雷見一邊的巧兒不住點頭,有些不甘心。轉了下眼睛,不屑道:“這些不過是入門,知道也是應該。我再問你,入藥的薑分幾種炮製法?都有什麽功效?”

巧兒不滿地插道:“葛春雷,你這是在考藥師呢?我找的可是藥人!”

葛春雷反駁:“巧兒妹妹,這薑可是再普通不過的藥材。他要是連這都不曉得,以後怎麽替你爹做事?”

繡春淡淡道:“薑按炮製法,可分生薑、幹薑、煨薑、炮薑。生薑歸肺經,發表散寒。幹薑歸心經,回陽救逆。煨薑歸胃經,暖胃止瀉。炮薑歸脾經,溫經止血。這個正好當初我在老家做學徒時,師傅教過我。”

邊上夥計紛紛點頭,巧兒笑道:“我就知道我看中的人沒錯。”扭臉對著繡春道,“別理他了,咱們走吧。”

葛春雷臉漲得通紅,惱羞成怒道:“不行,我還沒考完……”話沒說完,忽然整個人蔫了下來,朝著藥堂一側的內門方向訕訕地叫了聲“爹”。

繡春看去,見那裏不知何時立了個老者,正是方才自己掃地時從邊上經過的那個。他此刻雙眉緊皺,盯著葛春雷。冷冷道:“我叫你去城外莊子裏檢點藥材,你怎的此刻還在這裏耍嘴皮子?你出去看看,日頭都要升到半天了!”

葛春雷慌忙應了聲是,也顧不得繡春了,低頭便匆匆而去。

“葛老爹!”

“葛總管!”

巧兒和夥計紛紛朝那老者打招呼。

……

陳家老爺子陳振多年以來養成了個規矩,每日一早,必定親自去巡視一遍自家開在城中南北的兩家藥鋪,風雨無阻。如今他不方便去,這事便由葛大友接過。他方才便是從城南的藥鋪回來,第一眼看到繡春時,便覺得有點眼熟。但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也就走過去了。方才拐回前堂,無意撞到自己兒子為難這少年人的一幕,這才知道他是來找活幹的。見他懂幾分藥理,方才又勤快主動掃地,對他印象便不錯了。罵走葛春雷後,看了眼繡春,略微點頭道:“年輕人,不錯。你領著去你爹那裏吧。”後頭這句話,是對巧兒說的。

巧兒點頭,高高興興地帶了繡春往後頭去。此時兩個坐堂郎中也相繼來了,徒弟忙迎上去端茶擺椅。葛大友察看了一番店麵,見窗明幾淨,諸般有序,客人也開始陸續上門了,心中滿意,喝了聲:“都用心著些!”

夥計齊齊應是。

新的一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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