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爹大人洛左相說,今天傍晚時分,宮中突然派人來相府傳旨,曰皇上明日巳時在禦花園內宴請新科三甲與一幹王公重臣子弟,命洛章晟進宮赴宴。因為無官職者不能進宮麵聖,皇上還特意賜了個從九品的中書從應侍的小官銜給洛章晟。 
洛左相激動地含著老淚顫抖著胡子說:"真是皇恩浩蕩啊--"繼而再接再厲地叮囑洛章晟在禦宴上一定要好好表現,反複不斷地恐嚇他如果在禦宴上丟臉就在祖宗牌位前打斷他的胳膊腿或身上其它一切可以打斷的部位。 
洛章晟敷衍地聽著,在心中嘀咕,皇上讓自己和一些王公重臣家的年輕子弟陪新狀元、新榜眼、新探花吃禦宴,其實是有意拿這些人來襯托新科狀元榜眼探花多幺的年少有為,多幺的才華橫溢吧。唉,本來宋韻知等人就已經夠春風得意春花爛漫了,居然還不放過像我等這樣在秋風中萎頓的枯草。 
禦宴設在禦花園的萬壽閣前,眾人叩拜完聖上後入席。 
洛章晟被安排在末席末尾,離皇帝老遠,皇上似乎在與宋狀元等人談些什幺,他也沒留神去聽去看,反而興致勃勃地打量禦花園中的景色。 
他孩童時曾進過禦花園,但當時的景致早忘得一幹二淨,如今重新看來,覺得十分新奇,心中暗暗讚歎,到底是皇帝家的園子,一花一木乃至一根草看起來都比一般的珍貴,而且似乎都大有講究。 
不遠處的一塊假山石下,有一叢雪白,洛章晟眯著眼睛望了望,不知那是否就是...... 
他身邊坐的禮部尚書的公子忽然悄悄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洛章晟慌忙斂回神,聽見上首的宋韻知正聲音中含著笑意道:"......章晟興許是見禦花園中景致太好,一時走了神,請聖上莫怪。" 
洛章晟方才知道剛才大概是皇上說了什幺話自己沒聽到,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伏倒在地道:"微臣曾聽聞,禦花園中此時節有白芍藥盛開,國色天香,今日蒙聖上隆恩得赴禦宴,忍不住尋覓之,禦前失儀,罪該萬死,請皇上恕罪!" 
上首遠遠飄來了一句聖音:"並非大錯,無需惶恐。" 
洛章晟戰戰兢兢地爬起來,少頃之後,皇上出了一題,命在座的諸人各以春日景色為題,作畫一幅,奪魁者可折禦花園中的鮮花一枝。 
洛章晟心道,果然,招自己這些人進宮,就是為了襯托宋狀元等三人才學高遠的。但,如果奪魁的話,可折鮮花一枝......洛章晟的目光忍不住又飄向假山石下的那叢白,不覺想起那晚秋韶有些寂寥的神情,他的胸中忽而油然起了一股奮發之意。 
內侍們捧著紙硯筆墨與顏料,陳鋪於一張張小幾上,洛章晟站在最末的案幾旁,撫平畫紙,挽袖研磨。 
跟著秋韶學了那幺久的畫,他還是隻有梨花畫得最好,他提筆沾墨,想起一首寫梨花的舊詩,"閑灑階邊草,輕隨箔外風。黃鶯弄不足,銜入未央宮。"梨花最輕盈,最隨意,閑灑入草,輕隨和風,斜勾一兩枝花枝,隨手點幾點花瓣足矣,或者再添一隻銜花而去的黃鶯,便是暖春之中,一處風景。 
眾人的畫作完成後,都由內侍呈到皇帝麵前,有皇帝禦覽,評定高低。 
少頃之後,洛章晟遠遠地聽見皇上開了禦口:"眾卿之畫都甚好,各有千秋。但洛章晟所畫的梨花圖,似乎別有一番清淡之趣。" 
洛章晟聽見這幾句,心中擂鼓一樣狂跳起來,又聽見皇上道:"這幅梨花圖,畫得花是花,枝是枝,除了花和花枝之外,居然還有一隻鳥,也畫得活靈活現,讓朕甚是欣喜。且又迎合唐人詩中之意。雖與宋卿等人的畫作相較,筆工仍嫌粗糙,但勝在純樸別致。今日畫作中,以這幅梨花圖為勝吧。" 
洛章晟幾乎不能置信,直到身邊的禮部尚書家公子又偷偷推了他一把,這才慌忙伏身謝恩。 
隻聽見皇上又道:"洛卿既奪魁首,如若覺得一枝鮮花之賞簡薄,朕也可以另賜你珍玩字畫,或者金銀封賞。" 
洛章晟急忙叩首道:"多謝聖上,微臣隻願折一枝禦花園中的白芍藥足矣。" 
洛章晟稀裏糊塗以梨花圖在禦宴上奪魁,捧著白芍藥回了家。洛左相像一棵開了花的老桃樹,喜得直哆嗦,將白芍藥供進了一隻鎏金大花瓶中,洛章晟費了半天口舌,才哄得老頭子鬆口,將白芍藥捧進自己房中。 
洛左相又教導兒子:"今天在禦宴上,你雖然做得稍微像個樣兒,但比之宋家的兒子,還是差了很多。從今之後要努力上進,不許再四處鬼混,蹉跎年華。明日乃祥王殿下的忌日,聖上下旨做場大Fa會,五台山的幾位高僧也已到了,為父即刻就要進宮,待明日法會完畢方歸,你自在家中,感念聖上恩德,發奮用功。" 
洛章晟愕然抬頭:"大Fa會?難道是超度亡魂的大Fa會?" 


第十章 
傍晚,最後一抹夕陽消失於天邊時,洛章晟騎著一匹快馬,狂奔出了城門。 
那座白牆灰瓦的宅院依然靜靜隱在長草老樹之中,似乎不過是一幅畫中的風景。 
洛章晟在宅院門外翻身下馬,推開院門,急衝了進去。 
秋韶不在庭院中,不在回廊上,也不在廳堂裏,洛章晟惶然地四處尋找,四處皆不見。秋韶似乎已經如同天際的那抹彤雲一樣,消散於蒼穹中了。 
回廊一角的矮桌上,那把染香扇靜靜地躺著。洛章晟走到桌前,將扇子拿起,驀然回首時,忽然發現秋韶站在廳堂的門扇邊,寬大的黃/色長衫袖角在徐風中微微拂動,一如洛章晟初次踏進這座宅院中的情形。 
洛章晟走上前,將那枝白色的芍藥送到秋韶麵前,秋韶微微揚起嘴角:"這是禦花園中的白芍藥,你竟然真的折了來。"伸手接過,唇邊的笑意更深,"實在是好花。" 
洛章晟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你快走。" 
秋韶揚眉,洛章晟咬了咬牙,接著道:"宮中已經下令,明天要做大Fa會,你快走!" 
秋韶微笑道:"宮裏做大Fa會,我為什幺要走?" 
洛章晟緊緊握著他的衣袖:"明天是祥王的忌日,請來了五台山的和尚,應該是做超度大Fa會。超度超度,說是超度,還不知道是超到哪裏去!秋韶,你快走吧。我、我知道你是誰。" 
秋韶微微眯起了眼:"哦,你以為,我是誰?" 
洛章晟直直地望著他,道:"我以前並不相信有鬼,還曾想過這是無稽之談,可是,那時你對我說,這把扇是你所畫時,我就有些懷疑,待後來查證到一些細枝末節後,才終於不得不相信。秋韶,其實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是祥王。" 
那時,他查到,這棟宅院本是祥王在京郊的別院,自從祥王被誤殺後,十幾年來一直荒廢。祥王生前,最喜畫扇麵,畫扇麵時,最喜畫桃花。 
他於是明白了,為什幺每次見秋韶時隻能在下雨天或傍晚和晚上,他也明白了,為什幺他的神色中總是有些寂寞,甚至提起有關皇宮的舊事時,神色總是有異。 
洛章晟低聲道:"本來,我得到了這枝芍藥,想和你一起對月賞花,但已經不能了,你快些走。當年你被誤殺,是先帝對你有所虧欠,才讓你一直不能安心離去吧。你十幾年來流連於此,是否還有什幺未了的心願,如果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我會盡力幫你辦到。" 
秋韶掛著一抹莫測的神色,靜靜地聽他說。 
洛章晟懇切地說完,繼續懇切地望著秋韶。秋韶回望著他,微微眯起眼,開口道:"洛章晟,你的右手中,現在抓的是什幺?" 
洛章晟愣了愣,道:"你的袖子。" 
秋韶繼續平靜地望著他,道:"手感如何,真實嗎?" 
洛章晟再愣愣地道:"軟的,很真實。" 
秋韶終於無奈地長歎一聲:"洛章晟啊洛章晟,我真的不知道,你這個六色不分與眼神不好的毛病什幺時候才能好!你初次見我時,我就覺得你傻得過了頭,親自教了你一個月,你還是沒長進。我問你,你初見我時的那一次,與現在,我身上的衣服是什幺顏色?" 
洛章晟呐呐地道:"黃的......" 
秋韶勾起嘴角:"那你覺得,這是什幺黃?" 
洛章晟突然覺得像有什幺東西劈中了自己的天靈蓋,慢慢鬆開了緊抓著秋韶衣袖的手。 
秋韶歎息道:"洛章晟,如果說你沒腦子,你連我是祥王的鬼魂這種事情都想得出,但為何昨天的禦宴時你本就應該認出我是誰,卻偏偏到了現在,你站在朕的麵前,依然把朕當成了六王叔的鬼魂,讓朕逃命去?大Fa會是超度亡魂大會,虧你會想!大Fa會一年做一次,如果年年超度,要把六王叔超度到哪裏去!朕此時實在不知道,昨天硬閉著眼說瞎話讓你那幅爛畫做魁首,好把清平嫁給你,這件事情是否是對的。" 
洛章晟的眼前金星亂飛,覺得腳下輕飄飄的,天與地,在一瞬間都不真實起來。 
他聽見似乎是自己的聲音飄蕩蕩地說:"你......你是皇上......"似乎是自己的腿,下意識地一軟,跪倒在地,"參~參見皇上......" 
頭頂上貌似是秋韶的聲音,不對,是皇上的聲音道:"行了行了,平身吧。這一個多月,你在朕麵前,什幺沒幹過,如果將這段時間該跪的補回來,恐怕你要跪到下輩子了。" 
接著,他就被一雙手扯起,再次與那穿明黃/色衫袍的人對麵相望,秋韶噙著笑,道:"你可知,為何朕會向你提起這枝白芍藥?" 
洛章晟的腦中心裏已然渾沌一片,木木地搖了搖頭。 
秋韶拿著那枝白芍藥,悠然道:"清平是否曾對你說過,她的小名叫若月?這種白芍藥,就喚作明月芍,折此芍藥,等於摘月之意。"抬手拍拍洛章晟的肩,"明月朕已賜你摘下,但朕的妹妹是否願意嫁你,還要看她的意思。" 
第十一章 
洛章晟再次見到若月時,又是在禦花園中,此時似乎應該稱呼她為清平公主更為恰當。 
清平公主身穿著華貴的宮裝,雙眼波光流轉,兩頰的酒窩時隱時現,神情態度,卻和以前與洛章晟同在街頭時沒什幺兩樣。 
公主揚起眉毛,哼道:"別以為三哥偏袒你,你就可以做我的駙馬了,我告訴你,我可是還要再考慮一段時間的。假如你能讓我開心些呢,說不定我就答應了。否則......" 
洛章晟隻是微笑,不說話。 
清平公主皺眉:"喂,你越來越無趣了。"轉頭對身邊的宮娥道,"把本宮撿的那隻什幺石頭月亮碗拿來,本宮餓了,想喝一碗菜花荷包蛋湯。" 
說完,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忽然轉過身,斜望了洛章晟一眼,粲然一笑,明媚得勝過了禦花園中所有的花朵。 
洛章晟沿著禦花園的小徑,向園外走去,遠遠看見開著芍藥花的假山石邊,站著一個穿明黃/色長衫的身影。 
洛章晟快步走上前去,剛要躬身,麵前的人已開了口:"免禮。"他便直起身來,忽見一隻手執著一把折扇遞到了他麵前:"這把扇,你那天忘在了六王叔的宅院中,朕就隨手將它帶了回來,你還想要的花,就拿去吧。" 
洛章晟伸手接過,聽見那個曾被自己稱做秋韶的人繼續道:"這把扇,是朕隨六王叔學做的第一把,就在王叔的那座小宅中,隻畫了一半時,朕就被急召回宮去,第二日六王叔便死了,宅子被抄,這把扇子從此不知下落。每年的春天,朕都會在傍晚的時候到那棟宅子裏去坐一坐,總覺六王叔還在宅院中一樣。沒想到,十幾年後,這把扇子居然遇見了你,朕居然也遇見了你。" 
洛章晟握著扇子呐呐道:"微臣......" 
皇上將手負在身後,笑了笑:"扇麵上的字畫,都是仿著六王叔的筆法做的,你既然知道去查那宅院是六王叔的舊宅,為何沒留意到落款的這個韶字不是六王叔的名諱。秋韶兩個字,確實是朕的小名,不過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先皇母後與幾位王叔之外,也隻有你叫過了。" 
洛章晟不知該如何回話,秋韶似有感慨,歎了口氣,靜默地站著。半晌後,洛章晟戰戰兢兢地握著扇子躬身道:"皇上,沒別的事情微臣先告退了。" 
秋韶嗯了一聲,洛章晟正要拔腿轉身,秋韶忽然又開口道:"對了,洛章晟,看在你當日其實是盡心盡力為了朕取那枝白芍藥的份上,你若想繼續學畫,可以再來找朕。學畫的時候,你可以不必拘泥君臣之禮,稱我秋韶。" 
洛章晟驚訝地抬頭,秋韶看著他一笑:"畢竟你六色不分,你的畫,可能隻有我才教得好。" 
洛章晟傻傻立在原地,目送秋韶漸行漸遠的背影,無意間,展開了手中的染香扇。 
卻隻見,原本隻畫著幾根光禿禿樹杈的那一麵扇麵上,此時盛開了一扇的桃花,明媚的紅綴於枝頭,絢絢灼灼,韶華爛漫,如錦如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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