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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陽似火,鼻間嗅入的空氣都是 的。剛灑過水的馬路蒸出一團熱霧,透過熱霧看街景,高樓大廈如海市蜃樓。
後座的老夫妻輕聲攀談,印象中沒有哪年的夏天有這麽熱,剛進六月,氣溫就飆升到38度。
我打開手中的喜帖,顧俊的婚期是6月20日。
耳邊傳來語音報站的標準女聲,曹家屯站到了。車一停下,立刻就覺得站在火山口前。
我憋著一口氣跑進商場,冷氣撲麵而來,渾身毛孔倏地張開,我小心翼翼地呼吸。
我一層樓一層樓的逛著,不知道該買什麽樣的結婚禮物給顧俊。
在家居品櫃台,有著一張滿月般圓臉的營業員向我推薦了一對情侶馬克杯。來自韓國的骨瓷馬克杯,雪白如玉的杯身上畫著一枝單莖玫瑰。玫瑰半開,清新得像剛從花園裏摘下, 上依稀殘留著隔夜的露水。
走遠一點看,很有立體感。
“冬天的晚上,一人一杯奶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夏天,一人一杯冰咖啡,並排站在陽台上吹風。哈,又實用又浪漫!”營業員向我擠擠眼。“這是新婚賀禮的最佳選擇。”
我被她說得心動,讓她給我包裝。
“是閨蜜結婚嗎?”她從抽屜裏拿出絲帶、珠粉色的包裝紙、小剪刀。
“同學。”怔了下,我又加了個定語,“男的!”
營業員眼中閃爍著八卦的光澤,但她被我臉上的不耐煩嚇住,沒有多問。
顧俊是我大學四年的同學。讀書時,我們關係不見得非常要好。工作之後,才稍微近了點。
顧俊是在這個海水東移之後泥沙堆積形成的平原上長大的。我的家鄉距離這裏五百多公裏,那裏有一麵大湖,冬天不太寒冷,夏天不太炎熱,高樓比這裏多,水比這兒的甜。
他是我在這裏唯一認識的人。
他進了政府部門做秘書,每天都有寫不完的材料、開不完的會,我是一所三流大學的語文老師兼大三某班的班主任。
這已經是我在這座平原上生活的第三年。
宋怡很喜歡我送的禮物,她有些過意不去,“其實應該是我們送你份謝禮,卻讓你破費。”
在茫茫宇宙之中,地球隻是銀河係裏極其普通的一分子。在這顆星球上,誰和誰的相遇,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顧俊來我辦公室玩,與剛工作的宋怡一見鍾情。他要我幫他追宋怡。
顧俊說,成功的男人要有敏銳的嗅覺,能在一片混沌之中嗅到萌芽的機會,並及時攥住。
作為市長獨生女的宋怡,在許多男人眼中,都是一個難得一遇的好機會。
顧俊從千軍萬馬中脫圍,牢牢攥住了她。
宋怡把新房布置得像座公主城堡,到處都是亂花的布藝和蕾絲。高高大大的顧俊立在那裏,不像王子,像公主的護衛。
我告辭出來,顧俊送我下樓。
“還是你幸福,馬上就有個長長的假期。我又是婚禮又是工作,忙得焦頭爛額。”顧俊向我抱怨。
我調侃道:“誰讓你急功近利!”很少有人選擇在盛夏舉辦婚禮,除非是奉子成婚。
他嗬嗬笑,摸摸鼻子,有點窘,忙轉移話題,“你呢,有中意的人沒?”
“我才不像你那麽隨便,眼光很高的。”我抬起下巴。
“說具體點,我幫你張張眼。”
我哼了一聲,“我要找一個比你好百倍千倍的男人。”
他當我說了個大笑話,哈哈大笑。
我也笑,苦澀的,酸酸的。
我和顧俊在小區門口分手,他要去開會,我回學校。
一上公車,我兩肩耷拉下來。公車上熱如蒸籠,不緊不慢地向前開,我好像被蒸發了,成了一團白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下車之後,雙腳如踩在雲朵裏。一隻足球從遠處飛來,落在我腳前,我木木的站住。
滿臉青春痘的男生衝我嗬嗬傻笑,抓抓頭,把球撿走了。
其實我並不比他們大幾歲,可是看著他們,無論心態還是體力,總覺得不是同一個世紀。
我挑樹蔭處往前走,種滿睡蓮的池塘邊,有個班級在拍畢業照,女生們 的聲音銀玲般飄過來。她們穿著各式花裙,擺不同的POSE。青春洋溢的麵容,有著逼人的美麗。其中一個看見我,向我招手,要我加入。
我擺擺手。今天,我不再想勉強自己笑。
“路老師!”教學樓的台階上站著一個俊逸修長的男生,嗓音濕潤。有人說他像韓劇《傳聞中的七公主》裏的年士兵。
“哦,柯煜!”
“我在等你!”他走過來。
西斜的陽光打在他身上,看久了有種不真實的暈眩感。
我怕柯煜。
他找我,多數代表著班上又有大事發生。柯煜是一個非常體貼老師的班長,一般小事,他都不會煩我的。
“怎麽了?”我很想不顧形象地癱坐在地上。
“李小豔兩天沒來上課了,女生們說她晚上也沒回宿舍。”
我托著頭,欲哭無淚。
這個班,從大一跟到大三,好像就沒怎麽省心過。我變得滄桑而敏感,完全是因為他們。
“你別著急,她電話是通的,隻是不肯接。”柯煜高子高,看我的時候要微微低下頭。我看見他襯衫的領口上方脖頸的線條柔和地延伸到耳後,被細碎的短發覆蓋,顯得是那麽陽光而又明亮。
其實最初,柯煜也不讓人省心的。
新年報到後的下午,我讓他們到教室集中,正點名時。聽到外麵一陣喧嘩,有人在大叫“不得了,打起來了!”
學生紛紛衝到窗台邊朝下看。
“天,是柯煜和他爸。”誰抽了口冷氣。
我的筆尖恰好點在“柯煜”這個名字上。
我跑出走廊,教室後方的草坪上已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擠進人群,隻見草坪中央,一中年男子和一長腿男生扭打成一團。長腿男生染了頭藍發。海水一樣的藍,在九月的天空下,分外耀眼。
長腿男生漸漸占了上風,將中年男子壓在了身下,拳頭高高揮起。
圍觀的學生開始起哄。
我衝過去。
那隻拳頭來不及改變方向,落在了我的臉上。我踉蹌兩步,跌坐在地上,鼻管裏血流不止。
我暈血,下一秒,就失去了知覺。
我是在醫務室醒來的,中年男子愧疚地站在床邊,牆角的椅中坐著藍發男生,他陰冷地瞪著我。
“柯煜,你去小賣部給我們買兩瓶水,我渴了。”我艱難地坐起,眼前的世界搖晃不停,我忙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時,他走了。
柯爸爸向我道歉了又道歉,他的眼中流露出無奈與絕望。他能將一家建築公司的業務拓展到國外,能把上萬的員工管理得井井有條,唯獨沒辦法自己的兒子。
“他和不三不四的人交朋友,花錢如流水,喝酒,上網吧,飆車,高三複讀了兩年,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學校,結果,他回我不想上了。”在他眼中,用放大鏡瞧,都找不著柯煜一個優點。
“於是,你就將他押過來了?”
“不然怎麽辦,我能眼睜睜看他淪落成一個街頭混混嗎?”
“結果呢?”
柯爸爸苦澀地歎氣。
他和我爸爸年紀相仿,我無法老氣橫秋地和他說教。“柯總,之前的事我不清楚,但今天,我覺得你做得也不對。”
柯爸爸愕然地看著我。
“柯煜成年了,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他漫罵、喝斥,甚至動手,你簡直是在挑釁他自尊的底限,他怎麽可能不還手?我小的時候,媽媽在人前口氣一重,我會哭到絕食。”
柯爸爸嘴巴張得大大的。
我笑,“你在公司發號施令慣了,不管你的決定正確與否,員工都會服從。柯煜不是你員工,他不領你薪水,所以他不必看你臉色行事。”
柯爸爸低聲下氣問我:“我該怎麽辦?”
“既然不能圈養,那就放羊吃草。他的人生他負責,日後後悔的人又不是你我。”我眼角的餘光瞟到門外僵成木柱的身影。
柯爸爸仰天長歎,他問柯煜,是隨他回家,還是留下讀書。
柯煜嘴巴像加了鎖,死活都撬不開。
“柯煜,你陪我回教室去吧!”我說道。
他遲疑了兩秒,上前來扶我。我的臉腫成個豬頭,走路重心不太穩。他那一拳,力度真是不輕。
外麵已是晚霞滿天,為迎接幾天後的國慶,路道兩邊擺滿了串串紅和菊花。我讓他走在我左側,替我擋掉一些同學投過來的好奇目光。
“我背井離鄉,好不容易在這裏找到一份工作。我沒大的誌向,隻想低調做人、平安過日,以後多多拜托你了。”
“你為什麽要擋那一拳?”他悶聲悶氣問。
我捂著臉 ,“我孤勇唄!”如果那一拳真的落在柯爸爸身上,那場麵就不可收拾了。
“真蠢!”
唉,我蠢的可不隻是這一麵。
柯煜在學校一戰成名。
所謂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再加上優裕的家境、俊朗的外形,他簡直成了女生們眼中的NO1。
我趁熱打鐵,請他做班長。我的目的非常不純,是想以邪治邪,負負得正。
柯煜竟然答應了。
有一天上課,我講李商隱的《錦瑟》。我在黑板上書寫下: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 托杜鵑。我轉過身,掃視了一圈,正準備開解。不知怎麽,我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可又說不出來。課上到一半,我定定地看向柯煜,他把頭發染回了黑色,並且剪得很短。
我激動得想落淚,真是好有成就感。
事實上,這隻是自我安慰。
這個班主任,我做得非常吃力。
開學沒兩個月,女生宿舍發生了失竊事件。一農村來的女生把一個月的生活費塞在枕頭裏,不知給誰偷走了。女生哭得死去活來,一遍遍地重複對不起爸媽。我化身福爾摩斯,輪番談話。結果是我掏錢管了女生一個月的夥食。
十二月初,三個男生在網吧和人打架,派出所打電話讓我去領人。我叫上柯煜一同過去。那天,剛有股冷空氣從西北利亞過來,氣溫陡降。一臉正氣的小警察給我和學生上了兩個小時的法製課,我足足也抖了兩小時。
淩晨一點,小警察也累了,放我們回校。在門口,小警察抓抓頭,一本正經向我要手機號碼,說下次再發生類似的事,可直接向我聯係。
柯煜把我推到一邊,“她孩子都兩歲了。”
小警察嗆了口風,咳得喘不上氣來。
我們步行回校。
“我孩子他爸是誰?”許久,我才想起來問。
柯煜嘴角直抽,三個男生吃吃地笑。
我沒好氣地吼道:“有什麽好笑的。回去誰都不準睡,一人一份檢討,不少於五千字,明早送到我辦公室。”
男生們哀號:“你變態!”
“想不想我再變態一點?”我凶巴巴地瞪大眼睛。
沒人再說話。
新年,學校舉辦迎新聯歡晚會。團委特地把各班班主任請去,要求各班至少出一個節目。我在班會上一公布,班上鴉雀無聲。
我不想在同年級中拿第一,但也不可以墊底。我做了好幾位學生的工作,甚至承諾期末考試給他們畫詳細的重點。他們儼然如鐵骨錚錚的共產黨員,絲毫不動搖。
看我難堪,已成為他們的樂趣之一。
還是柯煜替我解決了難題,他說他唱首歌。
我大喜,他有溫潤的聲線、外形帥,演出肯定會震撼全校。我仿佛看到一顆璀璨的明星正在冉冉升起。
我又想多了。
聲音好不代表五音全,外形好不代表就可以做偶像。
柯煜白襯衫、牛仔褲,懶懶地往舞台中央一站,下麵掌聲如雷。伴奏的吉他聲響起,柯煜拿起話筒。
半空中像落下一個巨掌,瞬間讓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柯煜唱的是一首英文歌,不,不是唱,而是說,幹澀澀的,不合節奏。但他非常投入,結束時翩翩有禮地欠身。
嘩,下麵哄笑聲一片,我驚出一身冷汗。
我去後台看他,謝謝他為我如此犧牲形象。
“他們不就想要個娛樂,我滿足他們了。”他聳聳肩,毫不在意。
“這犧牲也太大了。”我很是不安。
他頗有深意地看著我,“你知道就好!”
李小豔的電話在午夜時分終於通了,我和幾位同學差不多把整個城都翻了一遍。我坐在站台的長椅上,握著手機,喘得不能講話。
“我在三院。”李小豔的聲音細如蚊蠅。
我的心一緊,想起前天去女生宿舍檢查衛生,看到李小豔手中握著個衛生巾,心事重重的。
柯煜攔了輛出租車,我讓其他同學先回學校。
“你在外麵等我!”進醫院時,我猶豫了下,對柯煜說道。
柯煜拒絕,“我又不是長舌婦。”
我突地打了個冷顫,他有一雙洞察分明的黑眸,對我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李小豔住在單人病房中,臉色蒼白如雪,像隻蛹般裹在被子裏,看見我,眼眶發紅。
“你一個人?”我四下尋找。
“他。。。。。。去外麵抽根煙。”李小豔把臉縮進被中,嚶嚶地抽泣。
一位四十出頭的男子從外麵進來,看見我和柯煜,調頭就走。
這大半夜的擔憂、一整天的鬱悶,在一瞬間,點燃了我滿腔的怒火。我衝過去,拽住他的手臂,他回身,我揚手一個巴掌。
“你這個瘋女人!”他火大地舉手還擊。
柯煜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腕,目光咄咄地逼視著他。
男人不及柯煜肩膀高,識趣地抽回手臂。
我指著他的鼻子,渾身發抖,“李小豔無知、幼稚,經不起誘惑,你呢,難道也不懂廉恥嗎?”
“我又沒有勾引她,是她主動送上門來的。”
李小豔哭聲放大了。
我冷笑,“哦,原來你是無辜的,那你幹嗎像活雷鋒似的來這表現?”
“關你什麽事?”男人眼中怒火熊熊。
“不關我們的事,但肯定關你妻子、孩子的事。”柯煜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個城市就幾十萬人口,想查誰的底細並不難。”
男人驚恐地看向柯煜。
我有些歇斯底裏,“人的私欲有多可怕,我不作評價。但是作為成年男人,你不應好好保護對你有好感的女孩子麽?如果因為流產讓她終生不孕,她這輩子怎麽辦?”
“我會。。。。。。賠償她的。”
是賠償,而不是負責。他覺得已是仁至義盡。金錢真的可以彌補一切嗎?
李小豔止住悲聲,幽幽地籲出口氣,也許這答案讓她心滿意足。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我不是夜空裏懸掛的明燈,也不是上帝的使者,我力量有限。
我答應李小豔幫她請病假,所有的科目考試留到暑假後來補考。
銀月如鉤。
公交站牌下,我和柯煜被路燈和月光分別投出兩個深淺不一的影子。潮濕的空氣緩緩流過我們身邊,這座沿海小城的午夜充滿淡淡的憂傷。
“一個小生命。”我自言自語。
“路老師你喜歡孩子嗎?”柯煜買了兩杯冰奶茶。
“喜歡過,現在被你們折磨得體無完膚,我不敢喜歡了。”
午夜公車來了,他讓我先上車。車裏空蕩蕩的,我們在中間找了兩個位置。
“如果生個孩子像路老師呢?”
“你怎知我就沒讓媽媽流過淚?”我扭頭看他。
我媽媽曾經說過:如果知道我這麽不說話,當初就不要把我生下來了。
柯煜笑了笑,看著我不再說話,嘴角的弧線和細碎的發梢那麽生動,在昏暗的夜色中像一幅電影畫麵。
回到宿舍,我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連衣趴在床上。
靜夜裏,有短信進來的聲音。
“因為深愛,才會流淚。陌生人才無動於衷。”是十分鍾前剛分別的柯煜。
我失笑,這話很有我的風格。
他是我的得意門生。
顧俊婚禮前一天,我把衣櫥裏僅有的幾件裙裝都攤在床上,一件件地試穿。最後,我選中了一件米白色的連衣裙,剪裁簡潔,式樣大方。
宋怡邀請我做伴娘,我婉拒了。我怕拘束。
婚禮非常大手筆,放在這座城市唯一的一座五星酒店。
顧俊穿黑色西服,戴紅色領帶。我曾經想像過他做新郎的樣子,還是有一點出入。天氣熱,他滿頭是汗,有些忙亂。
同學來了許多,我們好久不見,抱作一團。
“路璐,我以為你追著顧俊才來這偏僻小城,原來你是做紅娘來的。”同學打趣道。
我嗬嗬傻笑。
顧俊抹了一把汗,“路璐怎麽可能看上我這樣的粗漢?”
“我眼光就很低嗎?”一旁的宋怡 了嘴。
顧俊忙賠笑,“哪裏,是我高攀了。”
同學們麵麵相覷。
婚禮上,致答謝辭的是宋怡的父親。顧俊的爸媽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上,神情拘謹。
婚禮非常熱鬧,人人都說新郎新娘很般配,男才女貌。
在交換戒指時,宋怡淚水盈盈對顧俊說:“此刻站在你麵前是兩個人,你會一輩子對我們好麽?”
同學們拍著桌子起哄,說抄襲了孫儷和鄧超的版本。
顧俊用法式 給了宋怡天長地久的承諾。
我喝了不少紅酒,有同學敬的,有兩家親戚敬的。席散之後,同學們嚷著要去鬧洞房,今天是期末考的第一天,我得回學校去。
階梯教室裏,燈亮如白晝。總是到了這時候,學生們才會發覺自己的職責所在。
夜風一吹,酒氣上湧,我扶著樹,跌坐在花壇前。蚊蟲嗚嗚地圍著我叫,不一會,腿上就多了幾個苞苞。苞苞奇癢難耐,我用力地拍打。
有人在我身邊落座,不用看,我知是柯煜。這三年,他總有辦法第一時間找到我。甚至他替我閱卷、寫評語,都能模仿我的筆跡。
“怎麽不去複習?”
“我需要複習嗎?”他偏過頭看我啪啪地打蚊蟲。
是的,他不需要複習,也能拿到獎學金。柯爸爸和我聯係時,談起這件事都是啼笑皆非。他不是考不上大學,而是他不屑於去考。
幸好遇到你。柯爸爸把我當作他家的救命恩人,千方百計想送我禮物,我每次都拒絕得很辛苦。其實我真沒做什麽,也許柯煜的判逆期比較長,如今,他開竅了。柯爸爸後來以公司名義為學校建了所演講廳。校長看到我,都是慈眉善目。
“給!”柯煜實在看不下去了,給了我一盒風油精。
“你剛剛怎麽不拿出來?”
他笑了笑,“裙子很漂亮,怎麽沒配條項鏈?”
“戴給誰看?”風油精不小心碰到眼睛了,淚水嘩嘩地往 。
柯煜把臉轉過去,手伸過來抓住了我的。不輕不重的力道,似是無聲的安慰。
我突然悲從心起。
“畢業時,爸媽希望能回家鄉找工作,我卻死活要來這裏。媽媽哭得氣絕,威脅要不認我這個女兒。我倔強地離家出走。爸爸無奈,平生第一次低下頭四處托人找關係,給我找了份教職。我走了五百多公裏,終於和他在同一塊天空下呼吸。可是,他卻娶了別人。。。。。。”
我痛哭失聲。
柯煜嘴角輕揚,很不厚道地笑了:“老師,我覺得你千辛萬苦來這裏,並不是為了他。”
“那是為什麽?”我傻傻地問。
“為了一個已經等你很久很久的人。”
好爛的安慰!我白他一眼,繼續抹淚。
“老師還會在這裏呆多久?”
“等送完你們這屆,我該回家了。”我累了,倦鳥渴望歸巢。
“老師,你看月亮!”柯煜突然指著空中。
一輪滿月,月影點點從樹梢間漏下。
“月上柳梢頭,人約。。。。。。”柯煜輕聲吟誦。
我打斷他,“午夜了,約會的人早回家了。”
柯煜低笑搖頭,“起來吧,我送你回宿舍。”
我洗完澡,倒頭就睡。
朦朧中,我看見了顧俊。他告訴我,宋怡給他生了個兒子。叫什麽名呢?他問我。
我譏誚地看著他,孩子姓宋還是姓顧?
顧俊表情扭曲,路璐,你太刻薄,難怪沒人愛你。
我從夢中驚醒,滿臉是淚。然後,就這麽睜眼到天明。
坐了六小時的汽車,我回到了家鄉。暑熱遠去,滿眼湖光山色,習習微風掀動我的裙擺。
媽媽在出口處等我,我不敢與她對視。我怕她窺見我內心的羞愧。
冰過的酒釀湯圓是我的最愛,媽媽早早就擱在冰箱中。爸爸從書房出來,說我曬黑了。
媽媽說不怕,幾天湖水一喝,立馬變白。明天我們去逛街,給你買幾身新衣。
“我有衣服的。”我不好意思讓媽媽為我花錢。
“我要把你打扮得更俏,給別人留個好印象。”
“別人?”
媽媽朝爸爸看了一眼,爸爸佯裝咳嗽。
“路璐,大姨醫院調進一個醫生,模樣和人品都不錯,你們認識一下吧?”媽媽小心翼翼地說道。
要是之前,我臉一沉,轉身進房間,把房門摔得山響。此刻,我沉默了。心中劃過澀澀的無奈。
我從來沒有想象過我和另一個人生活是怎樣的情景。從大一時初見顧俊,我的心就被他填得滿滿的。我一直等著他向我走來。四年過去了,他沒有來,我鼓起勇氣向他走去。
可惜,我們還是錯身而過。
“認識又不代表就得戀愛。”媽媽不死心地遊說。
我看著媽媽,輕輕點了點頭。
我不忍再讓她失望了。
“那就約在這個周末,他剛好休息。”媽媽激動地跑去給大姨打電話。
周末,醫生失約了,因為一個加急手術。進手術室前,他打來電話道歉,聲音很平穩,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我嗯嗯啊啊地應著,悄悄地舒了口氣。
我唯心地認為:美妙的緣份,錯過一次,便不會再有第二次相遇的機會。
媽媽卻是說不出的失落,邊做晚飯邊和爸爸嘮叨。爸爸受不了,躲到書房去和電腦下圍棋。
門鈴有序地響了三下,每一下之間間隔兩秒,給人的感覺非常禮貌。
“會不會是手術提早結束了?”媽媽突發奇想,搶在我前麵去開門。
門外站著柯煜,湖藍色的T恤,卡其色的亞麻休閑褲。我突然之間覺得他長大了,有點男人成熟的味道。
媽媽臉上堆滿了笑,“舒醫生,快請進!”
我戛然失語,媽媽走火入魔了。
柯煜詢問地看向我。
“媽媽,這是我學生柯煜!”我上前接過柯煜手中大大小小的禮包,“你怎麽來了?”
柯煜先恭敬地向爸媽問好,然後回答我的問題:“暑假來工地實習。工地就在城郊,我過來拜望伯父伯母。”
這壞孩子真會說話,把爸媽逗得眉開眼笑。媽媽熱情地留他吃晚飯,他沒有推卻。
“剛剛我還以為。。。。。。”媽媽找台階下,“你看上去好像和路璐差不多大。”
“我比老師隻小幾個月。”
我瞪眼,不想滅了自己的威信,“不是幾個月,是十幾個月。”他複讀兩年高三,我提前一年入學。但不管大幾天,一日為師,終生為師。
柯煜嘴角勾起一絲促狹,他又讀出了我的心思。
飯桌上,媽媽問出什麽樣的八卦問題,柯煜毫不厭煩地一一作答。飯後,還主動陪爸爸下了兩盤圍棋。九點不到,他起身告辭。
“工地上生活辛苦,多來路老師家,伯母給你做好吃的。”我媽媽就是這麽的古道熱腸。
“嗯!”柯煜態度謙恭但不是一味唯唯諾諾。
我把他送到樓下。富二代哦,開了輛很炫目的吉普車。
“我向爸爸借的車,以後找老師就方便了。老師,我帶你去郊外吹吹風。”
我搖頭,“回去吧,路上開慢點。”
“我在這裏隻認識老師一人,老師會去看望我麽?”
“你都快踏入社會了,該交交女朋友,總找老師玩很沒趣的。”我想有一個安靜愜意的暑假,不想被他們再折騰。
柯煜俯視著我,突地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說道:“一個混混,上岸很難。但一個混混,一旦上岸,說明,他是真的決定洗心革麵,用一生去摯愛一個人。”
我的眼珠差點被我瞪出眼眶,他簡直脫胎換骨成了一位哲人。
顧俊從廬山給我寄來了一張明信片,他和宋怡在那邊度蜜月。那邊夏季平場溫度是二十二度,最高不會超過三十二度,是著名的避暑勝地。顧俊在明信片上寫道:早晨爬上山巒看日出,突來風雨,找處涼亭,喝喝山泉,看山霧像白紗般把山峰蓋住。山徑上到處可見遲開的花,落日之後,氣溫變涼,帶件外衣去如琴湖邊散散步。路璐,趕快找個愛你的人來廬山吧,你會愛上這裏的!
我久久地呆坐著。
無論暗戀還是失戀,都不是癌症,終有一天會痊愈。但是此刻,真的是心痛欲裂,巴不得死去。那種今生無法圓的夢,像潮水般淹沒了我。
曾有一瞬間,恍惚以為回到當年,看著顧俊在塑膠跑道上參加長跑比賽,陽光下,汗珠一顆顆晶亮如珠。
當他第一個到達終點,他揮手向我致意,我的心怦然加速。
愛的萌芽,竟然如此簡單。
柯煜的電話把我從潮水中推上了岸,“老師,你今天來工地嗎?天氣預報說有雷陣雨,出門時帶上傘。這裏是鄉間,別穿高跟鞋。”
我不禁莞爾,柯煜被我媽媽附體了?
“那我等晴天再去。”
“來吧,來吧,買隻西瓜過來慰勞我。”
“憑啥?”
“你是我老師。”他講得是那麽理所當然。
我捏捏鼻子,乖乖到超市買了兩隻大西瓜,打車過去。二十分鍾之後,視野漸漸開闊,大片的綠色躍入眼簾。
司機問要不要等我回市區,我正要回答,柯煜從一塊玉米地裏跑了過來,“不要,我送她。”
柯煜戴了隻安全帽,襯衫塞在牛仔褲裏,褲腿上沾了點泥巴。陽光真辣,不到一周,他已經曬到皮膚黑紅,胳膊上還有密密的紅苞,應該是蚊蟲咬的。
“住的條件很差嗎?”我小心地在田埂上維持著平衡。
“租了幾套平房,還行。”
“你是未來的公司老總,待遇不可以特殊點?”
“工人能住我也能住。”他笑笑。
我直直地看著他。雖然麵容還是那麽俊朗,笑起來仍有點酷酷的樣,但這個人,我仿佛不認識了。
柯煜是在這裏建座大橋,橋身已經有了三分之二。正在忙碌的工人看見我,口哨吹成一片,笑著問柯煜我是誰?
“這是路璐!”柯煜把兩隻西瓜留給了他們。
我眼睛直眨。
他聳聳肩,“我說錯你名字了?”
“我是你老師。”我強調。
他揶揄地擠擠眼:“你就這麽好為人師?”
我扔給他一記白眼。
柯煜把我領到一間帶著院子的平房。院裏搭了個瓜架,上麵掛了不少的黃瓜。柯煜讓我自己找地方坐,他轉身出去,從外麵端進一盆水,摘了幾條黃瓜泡在裏麵。過了一會,他用刀小心地把皮削掉,再遞給我。
我咬了一口,通體清涼,甘甜可口。
他笑道:“我用井水泡的,比冰箱裏冰過的還好吃,是不是?”
我忙不迭地點頭。
平房很簡陋,既當臥室又當辦公室。床前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圖紙,小台燈下有本厚厚的日記,大概是施工日誌。
“你看得懂圖紙?”我太吃驚了。我以為他來就是管理。
“這個很難嗎?”他反問我。
我坦白道:“我是學文的,這個對於我來講就是天書。”
他微笑,“我從小就跟我爸上工地,初中時就能看懂建築圖紙,會編概預算。”
我小心地托著下巴,生怕它會掉下來。“那。。。。。。那你以前怎麽。。。。。。”我想起他那一頭狂放不羈的藍發。
平房隻有一台風扇,他怕我熱,拉過我的雙手,按在井水中,“高一那年,媽媽告訴我,爸爸在外麵生了個女兒。。。。。。”
我恨死自己的好奇心了,支支吾吾忙挪話題,“那個。。。。。。”
這時,有人從外麵進來。是工程監理,有些問題要和柯煜討論。他讓我自己找書看,他去去就來。
其實,在當今這個時代,這樣的家庭事故已屬平常。隻是從柯煜口中說出,仍覺心戚戚。那些放任自己、拋棄自己的歲月,他心裏該有多苦啊!他這樣的資質,本該有一個絢麗的人生。
黃昏時分,柯煜帶我參觀工地。工人們愛拿他開刷,但說起正事,他們對他非常尊敬。
柯煜非要留我吃晚飯,說房東今天做了南瓜餅。名幅其實的南瓜餅,從地裏剛摘的,和點幹麵,加上許多蔥絲,用油煎。我吃了很多,還喝了一碗大麥粥,撐得腰都直不起來。
告別了房東,柯煜送我回家。
鄉間沒有路燈,柯煜打著手電筒在前麵引路。沒有五彩的霓虹,沒有湍急的車流,沒有震耳的音樂,隻覺得天地間靜得出奇。偶然有一隻小鳥撲打著翅膀掠過樹梢,月光格外明亮,連星星也是光澤璀璨。
我的心安寧、恬靜,這是許久都不曾有過的。
前麵有條水渠,柯煜腿長一下就跨過去了。手電筒偏偏在這裏沒電了,夜色誇張了水渠的寬度,我不敢過去。
柯煜鼓勵我,“來吧,我會接住你的。”
我眼一閉,奮力一躍,投進了柯煜的懷中。
腰間一緊,我知道是他的雙臂。鼻息間倏地溢滿了他略微混亂的氣息,我感覺到他的心跳在加速。我頃刻間僵硬了,除了眼珠子能動。
“怕不怕?”他的聲音沙啞了,似乎在抑製著什麽。
“不。。。。。。怕!”我不知為何,顫抖了,耳朵 。
“路璐,你看我比你高許多,明明是我比你大。”他又揉了揉我的頭發,鬆開我,牽住我的手。
“事實就是事實!”我別過頭,怕他發覺我羞紅的臉。
羞什麽呢?定然是我耳鳴眼瞎外加神經錯亂,他的手很大,掌心有薄繭,
車進了小區,他關上引擎,我正要叮囑他幾句,他搶先說道:“公司今年有五個工程,我選擇來這裏實習。”
“這個工程最大最重要?”
他搖頭。
“那是!”
“你在這裏!”
他留下這麽一句話,走了。
在一個炎熱的午後,舒醫生 時間來和我見麵了。
一杯咖啡,我隻喝了兩口,就想告辭。舒醫生,應該是所有媽媽們眼中的好男人,模樣端正,品行端正。他給他的人生製定了一條嚴格的軌道,在什麽年齡做什麽事,絕不允許有任何意外發生。和他一起,可以一眼看到你九十歲時是什麽樣。永遠不會患得患失。
他準備今年完成婚姻大事。他的時間都是有標記的,從不虛度。
我不敢多說一句話,不然,浪費他的時間,我有罪惡感。
一個小時後,他起身買單。“我對你感覺不錯,如果你對我也有好感,給我電話。想約會,提前一天告訴我,我會安排。”
我笑靨如花和他說再見。再見就是再不相見。
也許和這樣的男人生活不會心累,但把人生過得這麽一板一眼,還有什麽趣味可言?人生之所以精彩,就在於它的雜亂無章、意外頻生,有歡笑,有淚水。
和他呆一個小時,就覺度秒如年,一生怎麽辦?
“你還是忘不了那個和別人結婚的男人?”這樣的結果,媽媽又難過了。
我一怔,突然想起我已經好幾天沒想顧俊了。
柯煜再次來我家做客,我媽媽估計是哭訴無門,居然把他當成了對象。絮絮叨叨訴了我好一通不是,我又是擠眼又是咳嗽,她全不理睬。
“你看伯母的頭發都被你老師氣白了。”
柯煜意味深長地挑眉,“伯母你放心,老師肯定會結婚的。”
媽媽氣鼓鼓地說道:“和誰?”
柯煜隻笑不答。
吃完飯,柯煜沒有立即回工地,而是要我陪他遊湖。滿湖的荷花,有粉有白,泛舟湖中,微風拂麵,暑熱漸消。
“真不想回學校!”我越來越眷戀家鄉的好。沒有了牽掛的人,小城對我已沒有任何吸引力。
“不是說好再教一年嗎?”柯煜像變戲法似遞給我幾顆櫻桃。
“一年好長!”我歎息。
“我會陪你。”
我笑笑。
“老師不覺得很幸福嗎?”
我不解地擰眉。
柯煜灼灼地凝視著我,“這四年我一直陪在你身邊。”
是的,這是事實,可是我聽著怎麽。。。。。。像話中有話、意義非凡。
“每天早晨,我在宿舍樓前等你,然後一起和同學出操。晚上,我們等到教室、圖書館的燈熄了,才分開。周六,我們擠一張辦公桌,老師寫教案我批改作業。學校任何活動,我們一起拿計劃再實施。一個星期,我們會在外麵吃一次飯。”
柯煜歪著頭看我,盈盈笑意中滿是溫柔。
櫻桃從我的手掌 水中,濺起一圈圈漣漪。
我失眠了。
我曾沾沾自喜有柯煜這樣體貼的班長,讓我的工作輕鬆許多。其他班的班長多數掛個頭銜,做什麽推三阻四。
原來這世上就沒無緣無故的好。
但,怎麽可能?我們是差不多大,可我是老師!
哦,我揪著頭發,在午夜發出哀號。
我實在不擅長處理這麽複雜的關係。我決定躲避柯煜。沒想到他卻搶在我麵前消失了。
整整一月,不見人影,沒有一通電話。
有幾次我按捺不住想跑去工地看他,最後還是沒有膽量。
開學了,無奈地拖著行李箱回學校。媽媽送我去車站。路上,她指著一幢高樓說:“上麵二十到三十層,都是柯煜公司的。”
“呃?”我沒聽懂。
“柯煜沒告訴你,他們公司在這設立分公司,他畢業後來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