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她最親昵的一次,是拍拍她的頭,撫了撫她的長發。
1
萬霞給端午介紹胡淩澤時說,他是個挑剔的男人。
端午就生了回絕的心,沒想到萬霞又說:“人家纏著我,一定要我把他介紹給你,每次見過你,他的電話就攪得我不得安生,端午,你不能見死不救。”
“可是,我不認識一個叫胡淩澤的男人。”端午有些莫名。
萬霞笑:“人家認識你就好,幹嗎一定要你也認識?”
也是。
端午不是伶牙俐齒的人,心又軟,從來沒有本事說服人家,倒是常常被人家說服。這樣的性格,擱男人身上,那叫沒主見、沒立場,是不得了的缺點,在女人身上就不一樣了,人們常常用一個很美好的詞來概括,叫做柔順。
端午才懶得管人家講些什麽,她得自己掙錢買花戴,很辛苦。
胡淩澤比約定的時間,遲了一個月零四天。
聽到敲門聲,端午懶懶地翻了身,又沉沉睡去。門鈴再次響起的時候,端午才真正清醒過來,裹了件睡袍穿著拖鞋踢踢踏踏去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白衣黑褲的男人,頭發短而齊整,髭須全無,老派,但英俊,像年輕時的趙丹。更要命的是,他懷裏居然抱著一束火紅的玫瑰,貌似傳說中的九十九朵,晃得睡眼朦朧的端午眼花繚亂。
嗬,誰家小子走錯了門,這麽帥,這麽俗。
這樣的男人,適合小女孩幹些一見鍾情、飛蛾撲火之類的蠢事,可惜,端午已經二十八歲,別說青春,青春的尾巴也隻剩滑滑溜溜的梢尖,她已經過了把形式看成是內容真實體現的歲月。
關於一個人的外表和內心,端午知道有兩個截然相反的成語:表裏如一,虛有其表。
端午欠欠嘴角,作勢關門。
那人騰出一隻手來,輕輕頂住了門邊:“端午,我是胡淩澤。”
端午端午,男女老少見了她張口就喊端午,親切無比,可是這個人是誰?身邊來來往往的男人不計其數,像這般從沒登過場的男人,更是沒有必要勞心耗神去記住他。
不記,甚至懶得去記憶庫裏檢索。
看端午一臉迷惘,胡淩澤趕緊報出萬霞的大名,端午才幡然記起:哦,是那個挑剔的男人。
端午不挑剔,可是端午討厭遲到的男人,這個叫胡淩澤的男人不僅遲到,而且遲得離譜,居然還想登堂入室。
端午展顏一笑,燦爛嫵媚,胡淩澤以為端午朋友的名字是救命稻草,靈丹妙藥,正自樂著,沒想到端午皺皺眉:“你生得這樣好看,怎麽可以?”
連拒絕的話,都說得如此動聽。
“可是,為了跟你賠罪,抱了這勞什子,傻子似的一路狂奔,害得滿城的小弟小妹笑我老夫聊發少年狂。”胡淩澤舉著玫瑰送到端午麵前。
這話說的特有現場感,端午開懷大笑,打開門,讓胡淩澤進門。
端午留下胡淩澤在客廳,自己去梳洗更衣。出來時,看見胡淩澤正在吧台煮咖啡,端午甚覺意外:咦,怎麽就老夫老妻一樣了?
見了端午,胡淩澤說:“沒想到你也愛這一口,改天我給你帶點摩卡,適合你。”
他倒沒把自己當外人,自己邀了自己下次來。
端午苦笑,坐下。
那壺與豆,是朋友前不久送的,擺在那裏充門麵。端午不是洋派的人,她愛喝綠茶,尤其愛碧螺春,如果不是必須的應酬,端午從不去咖啡吧之類的場合,她隻是偶爾去去茶樓,摩卡是什麽,她不知道,也不關心。
“你的氣質很特別,我很欣賞你。”胡淩澤說話像領導,口氣像施恩。
端午變色:“胡先生,謝謝你看得起我,也謝謝你來看我,可是,你說話至少應該稍加斟酌,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胡淩澤笑:“你討厭男人?”
好似端午閱人無數,在男人麵前屢敗屢戰,也是,誰叫你黃端午快三十了還老姑獨處?端午偏不被他繞進去,接口道:“是討厭你這樣見了女人就灌迷魂湯的男人。”
一個初次見麵的男人,這樣輕易地把欣賞之類的話直統統的說出來,他當她什麽,市井小民?買小菜的婦女?分明是低看了她。
“太直接?不夠婉轉?”胡淩澤笑問。
端午眼睛望向窗外,不理他。
“沒辦法,任性是優秀女人的特權。”胡淩聳聳肩說,“不過,我還是為我剛才的話道歉,是我唐突。可是端午,我已見你若幹次,在心裏你是我老友,是小妹,我以為可以想到什麽說什麽。”
端午撇撇嘴,胡淩澤知趣告退。
2
胡淩澤突然打來電話,說是友人送來上好的明前茶,問端午可否陪他一起品嚐。
已經很久沒有胡淩澤的消息,胡淩澤的眉眼,竟漸漸清晰了起來。端午曉得不對,一個隻見過一次麵的人,應該是容顏模糊,偏偏她連他衣服紐扣的顏色都記得。
端午諾諾,上好的綠茶,上好的男人,賞心悅目的美事,她為什麽要拒絕?
胡淩澤一招一式極地道,給端午的是二道茶,精致的宜興紫砂杯,透明的淺綠,繚繞的清香,端午知道,麵前這個男人,不可小覷,他懂茶。
懂茶的男人,是有城府的男人,是臨大事有靜氣,站雲端俯瞰芸芸眾生的男人。
給端午加過一次茶,胡淩澤開口說:“端午,想不想換個工作環境?”
“為什麽?”端午不明所以,明知得她喜歡婉轉,為何每次講話直突突,連一點點鋪墊和暗示都沒有。
“最美的女人,不是豔壓群芳,也不是技壓群芳,而是氣壓群芳,老天給你美麗的容貌和超人的智慧,何必浪費?”
端午做記者好幾年,熟門熟路,隻是風裏來雨裏去,同三教九流打交道,性格磨得有些粗糲,言辭有棱有角。
“去哪裏?送我去淑女速成班回爐,一出來,舊貌換新顏?”端午調侃,“老胡,你看你看,我頭發花白,皺紋橫生,我怕我進去,人家淑女管我叫阿姨,還不羞死奴家。”
胡淩澤大笑,伸出手,輕輕拍拍端午,無比愛憐,眼裏寫滿了欣賞與憂傷。
是的,是憂傷,刹那掠過,盡管胡淩澤掩飾得極好,但逃不過在人生路上曆練了二十八年的眼睛。老女人有老女人的好,看男人不走眼。端午坐直,靜靜啜一口綠茶,說:“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周折,直接去找氣壓群芳的女人就是。”
“隻有你。”胡淩澤說。
端午有些恍惚,茶亦醉人。
3
端午很快就接到胡淩澤通知,去一所重點大學任教。
端午完全沒有思想準備,鋒芒畢露,一點也不客氣:“胡先生,你就這樣喜歡自作主張給別人鋪路架橋?”
“沒有別人,隻有你。”
這是端午第二次聽到胡淩澤說這三個字:隻有你。
端午有些動容。
胡淩澤說:“端午,還來得及,從助教做起,然後考回母校讀博士,再然後是講師,副教授,教授,一步一步朝上走。”
這人說話,似父兄。
隻有初中文化的父親常常教導她,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也隻是說說,他沒有能力扶助女兒攀高。
胡淩澤又說:“端午,不要急,慢慢來,女人做事也要同走路一樣,有計劃有條理,氣定神閑,儀態萬千。”
端午大笑,她想,胡淩澤接著是不是該說,在高等學府的大熔爐裏修煉幾年,你必定氣壓群芳,傾國傾城。可是胡淩澤說:“端午,聽話,你可以飛得更高。”
從來沒有人對端午說過這樣的話,她出生尋常巷陌,父母是最底層的工人,如果不是畢業於重點大學,如果不是有碩士文憑,如果沒有一支能生花的文筆,如果不是導師盡力推薦,如果不是費盡心機找到社長夫人求了又求,她連記者也做不了。
做記者,已是如獲至寶。
每個人見了端午,都恭維:嗬,才女!
人人都覺得她受幸運之神眷顧,已經走到人生的頂端。可是胡淩澤說:“端午,你可以飛得更高。”
端午哽咽,兀自掛了電話。
4
端午去了學校,很勤奮地教書,也很勤奮地學習,不管胡淩澤何許人,能夠把她從新聞戰線調至高等學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明白,胡淩澤大費周章,必定有所圖,端午等待胡淩澤索求回報的時候。
可是,一直沒有胡淩澤的消息,打他電話,一直關機。
半夜噩夢,胡淩澤推門而入,一下子撲向端午,端午一刀刺過去,胡淩澤滿身血滴滴。端午驚醒,大汗淋漓,顧不得是半夜,打了萬霞電話問:“你給我介紹的什麽男人?我怎麽沒覺得他哪裏挑剔,倒是行蹤飄忽不定,說話閃爍其詞,死妮子,你是不是做了叛徒,跟人家合夥賣了我?”
萬霞不惱,說:“姑奶奶,求求你行行好,午夜凶鈴會讓我兒子做噩夢的,好好複習,考上了博士,你親愛的胡先生自然現身,人家那不是為了你安心學習嗎?”
端午啐一口:“誰親愛的呢!”掛了電話,倒頭再睡。
萬霞不會害她,萬霞是她的好姐妹。
胡淩澤電話已停機,端午不明其中玄機,反反複複琢磨了一段時間,懶得再想,那胡淩澤,大概是某家紈絝子弟,見了她一時新鮮,興之所至,救她於水火,然後又發現了新的目標,於是對她興趣全無,消失不見。
盡人事聽天命,努力讀書吧。
男人不一定屬於自己,可是事業同她唇齒相依,一定是她未來人生的寄托與謀生的手段。
端午順利考上博士,快遞員送來賀禮,是一盒產於也門的摩卡咖啡豆。端午想到胡淩澤,他倒是說話算數。
隻是不曉得他人在哪裏。
5
突然就看見了他,那個叫胡淩澤的男人,是在當地的報紙上。
端午一身冷汗,才曉得此人原本高幹子弟,網絡視頻裏,他與夫人攜手麵對媒體。胡淩澤溫文爾雅,談笑自若,夫人端莊大氣,說話得體,一舉手一投足,盡顯大家風範。
這才是真正的老夫老妻,夫唱婦隨。
看簡曆,才曉得胡淩澤是端午的同門師兄,難怪他說她是他老友,是他小妹,他已見她若幹次。細細算來,端午大一,胡淩澤博士快畢業了。
端午想,胡淩澤應該是了解她的,她記得胡淩澤說過,她適合摩卡。
可是,為什麽一定是摩卡?
上網搜索,原來此咖啡甘柔香醇、風味獨特,含有巧克力的味道,具有貴婦人的氣質,最佳產地也門,生長在海拔三千至八千英尺陡峭的山崖上。
摩卡,集孤寒與高貴於一身。
端午想起胡淩澤說:“隻有你。”
端午落淚。
他原本挑剔,對她,卻是萬般縱容,因為這三個字。
胡淩澤沒有給她留下任何信物,端午現在才明白,以他的身份,他處處關照提攜自己,卻時時謹小慎微,他以追慕者之身靠近她,卻從不褻瀆她,他對她最親昵的一次,是拍拍她的頭,撫了撫她的長發。
那是他給她惟一的關於身體的記憶。
可是,他看她,滿眼憐惜,滿眼憂傷。
因為愛,所以憐惜,因為不能愛,所以憂傷。
萬霞要飛過來陪她,端午回絕。那一晚,她從城東到城西,一直走一直走,從日暮走到了晨曦。
她記得胡淩澤還說過一句話:“端午,朝前走,不要怕,明天醒來,陽光依然照亮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