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現在上映《刺客聶隱娘》,可惜身為海外黨,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看到。隻能寫了一篇自己理解的聶隱娘,來過過幹癮。
“我算你申時即可取來龐任的人頭,為何你拖到亥時才提頭回來?”師父冷冷看著我,語調平緩,說到後麵幾個字的時候幾乎是一字一頓,但我知道她這是氣極了。
很久之前二師姐私自逃下山被抓回來時,她便是這樣斥責的,之後我在山上便再也沒見過二師姐。大師姐曾說師父殺了二師姐以儆效尤,她還說二師姐是耐不住,功夫沒學到家,逃走便隻有被抓的份,死了也不冤。
我那個時候剛被師父擄上山學藝,滿腦子都盤算著如何逃走,聞言之後是又驚又懼。師父這般神通,估計隻有通神才能逃走,念到此隻覺得此間漫漫,長夜無期,惟願這是場夢魘,醒來便能再見到阿爹和阿娘。
白駒過隙,這場夢一做便是五載寒暑。
“弟子伏在梁上本要取那龐任首級,但他的小兒子恰在那時入室嬉戲。父子二人玩鬧了半日,弟子不忍在幼童麵前殺戮,故待他的小兒子離去後才下手。”我俯下頭答道,不敢直視師父的眼睛。
因為在梁上的那刻,我想到了阿爹,想起了他是如何慌張地將我藏在鐵櫃中,溫聲安慰我不要怕,一會兒就能出來,然後命人鎖上鐵櫃,嚴防把守。
“那你就該在龐任麵前殺死他最心愛之人,然後再取他首級,這個狗官草芥人命,死有餘辜。”師父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我頓了一頓,隨即答道:“弟子受教,此後不敢忘。”
我永遠都忘不了鐵櫃被打開時,第一次見到師父的那一刹。
再抬起頭時,我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三日後,師父領我到山下的市集中。她指著遠處一個挑著磨鏡擔,沿街吆喝生意的少年對我道:“去把那個少年的頭砍下。”
我驚詫道:“為何?這個少年犯了什麽事?”
師父看了我一眼道:“他的父親曾是名獄卒,收受賄賂,屈打構陷多名忠良。雖然他的父親得病死了,但父債子償,天經地義。”說完便徑自離去。
我在市集洶湧的人流中,循著那少年,溯遊而上,如一條追捕獵物的鱷魚。
街旁一戶人家叫住了他,交給他一麵斑駁的銅鏡。他撂下擔子,把銅鏡先置於一個擔架上,再從另一個擔子的小抽屜中,拿出磨鏡粉和一根藥杵一樣的東西,然後坐在街邊一圈一圈如磨硯般打磨銅鏡,一邊磨一邊用一幅小巾去拂拭鏡麵。
我也不掩行跡,站定在他三步外的店肆邊,看著他板板正正地磨好鏡,拿了工錢,利索地收拾起挑擔。
忽然他抬頭發現了我,遲疑道:“姑娘可是也要磨鏡?”
我道:“從未見過銅鏡,第一次見,看著新鮮。”
他臉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繼續道:“我是一戶官家的家生婢女。我娘懷我的時候,失手打破了主母一麵最心愛的銅鏡,此後我以及我娘便再也不準看到銅鏡。”
他聽後頗為不忿道:“你家主母太過苛刻,即便是你母的過錯,與你何幹?何必遷怒與你?”
我突然笑道:“確實如此,罪乃人為,又非天定,父債子償,天不經地不義。”說完我便轉身離開,那少年好像叫了我一聲,不過也有可能是我耳旁的風發出的呼嘯。
回到山上,師父已經在等我。
她掃了我空空的雙手一眼,道:“你化了那少年的人頭?”
我直視師父道:“弟子並未殺他。”
師父道:“難道殘害忠良,罪不及誅?”
我道:“其父有罪,與子何幹?弟子不殺無辜之人。”
師父盯著我道:“隱娘,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朝師父深深拜了一拜道:“師父,弟子想回家。”
師父閉上了眼睛,良久,她複睜開眼道:“隱娘,你是我見過資質最像我的人。我把我所會的都教於你,本以為你會繼承我衣缽,現在看來我竟是錯了。”
我道:“教習之恩,弟子永不敢忘。但師父其實一開始就錯了,您忘了問弟子願不願意。”
師父歎了口氣道:“既然你執意要回家,師父也無法再留你。隻要你能過了本門的戒規,是去是留,一切隨你。但為師先警告你,此戒規非常凶險,十人中有九人承受不住,而當場咬舌自盡,剩下那一人,也必須受那夜夜蝕腦之痛,直至此生。”
我眯起了眼道:“弟子願勉力一試。”
我在市集等了三日,終於等到了那個磨鏡少年。
我不知道為什麽要來跟他告別,估計他是我認識的人中,還能說上幾句話的。
他見到我似乎很高興,我對他道:“我家主母放我出去了,我這就要到魏博去投奔親戚。”
他笑了一笑道:“這下好了,自由自在,再也不用受氣了。”
我也笑道:“以後你若到魏博,可以到聶鋒將軍家來尋我,別人都喚我隱娘。”
“哦,對了,我有樣東西要送給你。”他從袖中拿出一麵巴掌大小的銅鏡,遞於我道,“這個很早就想送你了,但一直找不到你,今天就算是臨別之禮吧。”
我接過銅鏡,低頭一瞧,黃澄澄的鏡中映出一個懵忡的人影。
師父是出家人,出家人從不打誑語。
受過戒規後,每晚我都頭痛欲裂,幾近癲狂,好像一遍又一遍重新經曆那被開頭顱的痛楚。
為了不驚動家裏人,每晚發作時我都避入離家幾裏外的樹林中,天亮前再潛回自己房間。這一切我都做得很小心,但從家中下人躲閃的眼神,以及阿爹和阿娘日漸疏遠的態度,我知道他們還是發現了我的秘密。
從回到家第一日起,我就試圖遮掩山上的五年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想把日子掰斷,從五年前被擄的那天晚上接著過起。但這就像長在自家臉上的痦子,自己旁若無事,別人卻一眼就看得出來。阿爹多次問我過去五年隨著那尼姑,做了點什麽,剛開始我還試圖用念經來糊弄,但阿爹決計不信,我無法便如實托出,然後我發現大家待我的態度變了,他們把我當成一件凶器,避恐不及。
我能輕易抓住飛行中的禽鳥,卻無法抓回漸行漸遠親人的心;我能閑庭自若於鬧市中取人項上之頭,卻無法與家人談笑風生;我心心念念盼著回家,但哪裏是家,家在何處?
忽然有一日,阿爹把我叫去,說有一個挑磨鏡擔的少年來家裏找我,阿爹的眼中滿是探詢,但仍客氣地問我想不想見。
我側頭想了會兒道:“阿爹,此人可為我夫。”
阿爹雙目圓睜,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道了個好。
下人引我去見那少年,還是那副挑擔,還是那個人。
他衝我笑道:“我終還是來找你了。”
我也笑道:“既來了,那我們一起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