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季羨林
關於母親,我已經寫了很多,這裏不想再重複。我隻想寫一件我絕不相信其為真而又熱切希望其為真的小事。
在清華大學念書時,母親突然去世。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趕回清平,送母親入土。我回到家裏,看到的隻是一個黑棺材,母親的麵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天夜裏,我正睡在裏間的土炕上,一叔陪著我。中間隔一片棗樹林的對門的寧大叔徑直走進屋內,繞過母親的棺材,走到裏屋炕前把我叫醒,說他的老婆寧大嬸“撞客”了——我們那裏把鬼附人體叫做“撞客”——撞的客就是我母親。我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跟著寧大叔穿過棗林來到他家。
寧大嬸坐在炕上,閉著眼睛,嘴裏卻不停地說著話,不是她說話,而是我母親。一見我(毋寧說是一“聽到我”,因為她沒有睜眼)就抓住我的手,說:“兒啊!你讓娘想得好苦呀!離家八年也不回來看看我。你知道,娘心裏是什麽滋味呀!”如此刺刺不休說個不停。我仿佛當頭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理說,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應當嚎啕大哭。然而我沒有,我似乎又清醒了過來。我在潛意識中連聲問著自己:這是可能的嗎?這是真事嗎?我心裏酸甜苦辣攪成了一鍋醬。我對“母親”說:“娘啊!你不該來找寧大嬸呀!你不該麻煩寧大嬸呀!”我自己的聲音傳到我自己的耳朵裏,一片空虛,一片淡漠。然而我又不能不這樣,我的那一點“科學”起了支配的作用。“母親”連聲說:“是啊!是啊!我要走了。”於是寧大嬸睜開了眼睛,木然、愕然地坐在土炕上。我回到自己家裏,看到母親的棺材,伏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
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是希望它是真的。倚閭望子,望了八年,終於“看”到了自己心愛的獨子,對母親來說不也是一種安慰嗎?但這是多麽渺茫、多麽神奇的一種安慰呀!
母親永遠活在我的記憶裏。
來源::《憶往述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