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身人 作者:柴特斯通

隱身人
柴特斯通

  寒冷的夜晚,天青雲淡。坎登鎮上兩條街道的一角,一家糖果點心店亮著燈光。說得更準確點,是燃起一片焰火,燙金多彩的糖紙裹著各色糖果點心,在燈光下閃爍著無數發亮的小鏡片。這些色彩繽紛的櫥窗是街上一群孩子布置的。對年齡在10歲或12歲的小孩來說,這家店鋪有莫大的吸引力、甚至某些成年人也傾心光顧。一位大約24歲年紀的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櫥窗看。在他看來,這家糖果點心店是令人目眩的奇跡,不過,吸引他的不是巧克力,盡管他也喜歡吃巧克力。
  青年身材魁梧,體魄強健,長一頭紅褐色頭發,臉孔表情堅毅而又有點冷漠無情。他腋下夾著一個裝了不少畫的紙夾,這些畫他以合適的價格預售給出版商。盡管他作過報告反對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然而,他那當過海軍上將的叔父,依然以同情社會主義為由剝奪了他繼承遺產的權利。這位年輕人叫約翰·特利布爾·恩古思。
  他走進糖果點心店,朝咖啡室走去,一邊輕輕把帽子往上提了提,一邊和年輕女堂倌打了個招呼。堂倌身穿黑衣裙,麵龐黝黑,身材苗條,動作麻利。這位姑娘雙頰緋紅,眼睛炯炯有光,她等客人坐好,便走近他請他點食品。
  “請您給半便士白麵包和一杯不加糖咖啡,”他說。沒有等到姑娘走開,他又補充一句,“此外,我向您求婚。”
  黑臉蛋美人向他投來傲慢的一瞥,說道:
  “我可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紅褐發青年以少有的鄭重其事的神情看了看她。
  “我向您起誓,這不是在開玩笑,”他說,“這是毫無疑問的,就像半便士白麵包一樣毫無疑問。這也決不會比麵包更便宜,為此得付出代價……”
  黑臉蛋美女一雙深色眼睛久久注視著他,想盡量聽明白他的話。後來,她臉上終於掠過一絲微笑,坐到椅子上。
  “您不覺得,”恩古思無拘無束地說:“吃這些隻值半便士的麵包是一件缺乏情調的事嗎?這些麵包很快就會漲到一便士,等我們倆一結婚,我就丟掉這毫無情調的勞什子。”
  姑娘立起身走向窗邊。看得出來,她在沉思,不過,她對這位青年並無惡感。可是,當她終於轉過身來時,她十分驚訝地發現,恩古思把櫥窗裏的東西全都搬到桌上來了,而且重新排列一遍。現在,桌上有堆成三角形包裝精美的糖果,有幾塊夾肉麵包,兩瓶波爾圖葡萄酒①和核列斯酒②。他把這些東西擺好後,又把櫥窗裏最主要的擺設──一塊雪白奶油大蛋糕端到桌中央。

  ①原產於葡萄牙波爾圖。
  ②一種烈性白葡萄酒。

  “您這是在幹什麽?”她問。
  “幹該幹的事,親愛的拉烏拉……”他開始說。
  “啊,上帝,請等一下!”她大聲說:“請您不要用這種口吻和我說話。我問您,這是在幹嘛?”
  “這是在舉辦隆重的晚宴,霍恩小姐。”
  “這又是什麽?”她問,指了指雪白的堆成山的點心。
  “這是婚禮蛋糕,恩古思太太。”
  姑娘走到桌邊。端起蛋糕,把它放回櫥窗。然後她返回桌旁。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用不無讚賞然而又十分遺憾的神情凝視著麵前的年輕人。
  “您甚至不給我考慮一下的時間,”她說。
  “我並不傻,”他回答,“對宗教我有自己的看法。”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雖然臉帶微笑,但她表情越來越嚴肅了。
  “恩古思先生。”她平靜地說:“在您再一次犯傻之前,我應該簡短地跟您談一下我自己。”
  “我很榮幸。”恩古思認真地回答,“不過既然這樣,那就順便也談談我吧。”
  “別打岔,您聽著。”她說:“我沒有什麽難為情,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不過,要是您知道我發生了什麽事,您會改變態度的。這件事雖不令人揪心,但卻像噩夢一般伴隨著我。”
  “果真如此,”他認真地回答,“那麽該把蛋糕搬回來。”
  “您先聽著,”拉烏拉堅持說:“先從頭說起,我父親在拉得貝利開了一家賓館,賓館名字叫金魚,我在酒吧工作,站櫃台。”
  “我就猜到了,”他插嘴說:“怪不得您這糖果點心店裏有一
  種虔誠的基督教的氣氛①。”

  (①魚是早期基督教篤信的神聖標記)

  “拉得貝利是一個死氣沉沉、長滿荒草的東方偏僻小郡。來往金魚賓館的大多是外地的商品推銷員,要不就是您想都想不到的一些討厭的旅客。我說的是一些卑鄙小人,隻要他們手頭有幾個錢,就呆在酒吧什麽正事也不幹,要不就是玩蟈蟈。同時,他們一個個穿得很寒酸,裝窮,當然,最窮的窮漢也比他們更值得尊敬。不過,即使這些年青的二流子也難得光顧我們賓館,然而有兩個來得比別人勤的旅客,卻在各方麵都比他們這些人更差勁。他們倆都有錢,但讓我惱怒的是他們那副永遠百無聊賴的樣子和庸俗的穿著方式。不過,我還是可憐他們,因為我不知怎麽會覺得,他們之所以光顧誰也不大來的酒吧,是因為他們每人都有生理缺陷,連鄉巴佬都要取笑他們。這些其實算不上是缺陷,而更像是特點。其中的一人個子矮小得出奇,幾乎是個侏儒,無論如何也高不過那個馬夫。可他和馬夫並沒有共同之處,他有一個滿頭黑發的圓腦袋,修剪得整齊的大胡子,有一雙發亮的鳥一般敏銳的眼睛,走路時口袋裏的錢叮當響,戴一條笨重的金表鏈,平時盡量穿得像一名真正的紳士。不過,你也不能把這個百無聊賴的人稱作笨蛋,因為在玩各種無聊遊戲方麵,他是少有的行家。一會兒他給你表演魔術,一會兒他又會一根接一根點燃十五根火柴做成一個小焰火表演,要不就是把香蕉雕成一個個跳舞的小人。他的名字叫伊齊朵爾·斯馬伊士。就是在剛才,我還看見他那副小個子黑皮膚的醜樣子,他來到櫃台邊,用五支雪茄煙做成一個會跳的袋鼠。
  “第二個人不愛說話,穿著也更簡單,但不知為什麽,比起那個可憐的小人兒斯馬伊士來,他更讓我擔驚受怕。他身材高大,又幹又瘦,長一副鷹鉤鼻子。盡管他樣子有點像幽靈,但我認為他並不醜,隻不過他眼睛斜視得很厲害,像他這樣的人我真沒見過。他常常一邊看著什麽,一邊六神無主的樣子,到底他朝哪裏張望,你根本無法弄清楚。似乎生理上的醜陋更使他的處境可憐和難堪。和那個隨時表演一番遊戲的斯馬伊士不一樣,詹姆士·威爾金(大家都這麽叫這位斜眼男子)隻不過在我們酒吧呷幾口悶酒,然後便獨自一人在沉悶的四周踱來踱去。我想斯馬伊士也同樣為自己身材矮小而苦惱,別看他裝出一副很能幹的樣子。有一次,他們兩人讓我大吃一驚,也使我十分傷心,因為差不多在同一天,他倆都向我求婚。
  “現在我才明白,當時我很蠢。因為在某種程度上說,這兩個長相難看的人是我的朋友,我當時生怕他們意識到我的拒絕求婚是因為他倆太醜。為了轉移視線,我對他們說,我隻能嫁個一個憑自己本事達到相當地位的人。我說,這就是我的見解,我不會靠別人得到的遺產過日子。我抱著自己最美好的願望說了這番話,同天後不幸的事情便開始了。最初,我聽說他們出發去外地尋找幸福,就像某個荒唐的童話故事一般。
  “從那以後,我沒有見到他們。我隻收到斯馬伊士寫來的兩封信,這些信也挺有意思的。”
  “有關另一個人,您沒有聽到什麽消息嗎?”恩古思問。
  “沒有,他一封信也沒寫給我。”姑娘回答時略帶遲疑的樣子,“在第一封信裏,斯馬伊士隻是告訴我,他和威爾金一道步行去倫敦,但是威爾金很能走路,矮個子斯烏伊士怎麽也跟不上他,隻好在路邊小坐休息一下。碰巧,一個到處演出的馬戲團收留了他,這也許因為他幾乎是個侏儒,也許因為他靈活。過不了多久,他就受到器重,水族館戲團接受了他,要他表演魔術。這就是第一封信的內容。第二封信是上個星期收到的,內容更令人感到意外。”
  恩古思喝完咖啡,溫和而耐心地看了看姑娘。她接著往下講,臉上帶著一絲苦笑。
  “您一定看到了籬笆牆上那個十分惹眼的廣告吧?廣告上寫著‘斯馬伊士公司的啞巴仆人’。要是您沒看到,那麽,您一定是唯—一個沒見到這個廣告的人。這些事我搞不太清楚,大概這也算把他當一台活潑好動的機器吧。您聽聽:‘請按一下按鈕,就會給您送來一位不愛喝酒的管家’,‘請扭動操縱杆,在您麵前就會出現品行端正的伺者’。您也許見到了廣告。不管這個機器怎麽樣,可這是一個搖錢樹嗬!這全是那個我在拉得貝利認識的動作靈活的小個子搖來的錢。我自然高興,因為這個可憐蟲走運了。但同時我又十分不安,因為說不定什麽時候他會到這裏來對我說,他已經憑本事達到相當地位了,這將是無法否認的大實話。”
  “那麽第二個人呢?”恩古思平靜地緊追著問。
  拉烏拉·霍恩倏地站起身。
  “我的朋友,”她說:“您好像是其正的巫師,能夠猜到我內心深處的想法。有什麽辦法呢,您是對的。我沒有收到第二個人的片紙隻字,他現在在什麽地方,發生了什麽事,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怕的正是他。他的影子一直沒有離開我,他令我不安。我覺得他就在身邊。我似乎聽得見他在說話,雖然這些全不是事實。”
  “好了,親愛的。”恩古思快活地說,“就算他是魔鬼,隻要您談起了他,他也會無言對答。隻有一個人獨自呆著,魔鬼才會威嚇人。您到底什麽時候仿佛見到了這位斜眼朋友,聽到他說話的?”
  “我聽得見詹姆士·威爾金的笑聲,就像現在聽您說話一樣清楚。”姑娘平靜地回答。“那正是他的聲音,因為當時旁邊並沒有別人。我站在糖果店門角,我一下子可以看見兩條街的情況。我已經記不起他的笑聲了,但是,他的笑聲和他的斜眼一樣,也是與眾不同的。我忘了他差不多有一年了,我向所有神靈保證,隻不過過了一會兒,我便收到他情敵寄來的第一封信。”
  “您是否聽見這個幽靈一般的東西說些什麽?”恩古思好奇地問。
  拉烏拉渾身一振,接著安定下來,平靜地說:
  “聽見了。伊齊朵爾·斯馬伊士給我寫來第二封信,說他事業有成。我剛讀完這封信,耳邊就聽見威爾金的聲音:‘反正您不會落到他手裏。’這話聽起來這麽清晰,好像他就在身旁,在房間裏。真可怕!我怕是神經失常了!”
  “要是您真的神經失常,”年輕人說:“那麽您就是怎麽也不會承認了。但話又說回來,這個看不見的人是有點古怪。俗話說,人多智廣。如果您答應我這個忠實而又講實際的人從櫥窗取回結婚蛋糕……”
  沒等他說完,街上便傳來金屬的軋軋聲,一輛微型小汽車以極快速度向糖果點心店開來,到了門邊,傳來汽車的急刹聲。車裏出來一個戴著閃光高筒帽的小個子男人,他站在門坎邊,心急火撩地左右腳不斷交換著。
  恩古思直到這時還不想破壞自己的興致,他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然而,他此時還是克製不了自己激動的心情,站起身,向門口的不速之客走去。隻消看一眼就可以證明自己沒猜錯:講究的穿著,矮小的身材,往外翹的難看的胡子,聰明靈活的眼睛,一雙保養得很好、激動得發抖的手。不錯,跟前這位正是剛才姑娘還提到的那個伊齊朵爾·斯馬伊士。這會兒,他靠了一個不愛喝酒的管家和品行端正的伺者發了大財。一會兒的功夫,雙方都憑直覺感到了莫大的醋意,他們彼此對視了片刻,但是目光中雙方都表現出一種冷淡的寬容。
  斯馬伊士先生隻字未提心中的敵意,相反,他興致頗高地問道:
  “霍思小姐看到了櫥窗裏貼的東西嗎?”
  “櫥窗裏?”恩古思不解地重問了一遍。
  “回頭我再跟您說,這會兒我沒空。”小個子富翁不客氣地衝他說了句,“這裏發生了一件麻煩事,得理出個頭緒來。”
  他用文明棍指了指剛才被恩古思先生搬空的櫥窗,恩古思十分驚訝地看到,臨街的櫥窗玻璃上貼了一條長長的字條,他從櫥窗裏拿東西準備慶祝時,還沒有字條的。他跟在邁著堅定自信步伐的斯馬伊士後麵來到街上,便發現櫥窗玻璃上非常整齊地貼著一張印花紙,大約有一碼半長,筆觸奔放地寫著一行字:“如果您嫁給斯馬伊士,他就活不成。”
  “拉馬拉,”恩古思說,把頭朝向糖果點心店一邊。“您盡管放心,您神智十分清醒。”
  “一下子就可以看出這是好個壞蛋威爾金幹的好事。”斯馬伊士嘟囔著說,“我已經好幾年沒見到他了,但是他一直想盡辦法糾纏我。最近兩個星期,他五次來到我住宅,丟下一封封信威脅我。我弄不清楚,除了威爾金本人,誰還會把信帶到這裏來。門房發誓說,他沒看見一個可疑的人。瞧,現在這家夥犯祭文一樣的東西貼到了櫥窗裏,可是您卻坐在糖果店裏什麽也沒看見……”
  “正是這樣。”恩古思插話說,“我們坐在店裏靜靜地喝著茶。先生,我欽佩您思維敏捷,很快就抓住了實質問題。別的事我們盡可以回頭再談。這個家夥不可能跑遠,我最後一次往櫥窗那兒看是一刻鍾以前的事,我敢擔保,當時什麽紙也沒有。不過,我們追不到他,因為我們不知道他溜到哪兒去了。斯馬伊士先生,請您聽我的勸,把這樁事立刻委托一個能幹的偵探,最好是私人偵探去辦。我就認識一個聰明能幹的人,坐您的車去他的事務所隻要5分鍾就可到。他姓弗拉姆博,雖然他年青時生活不安定,可現在他十分誠實而且腦子特別好使。他住在赫姆士特的拉克瑙·孟申斯街。”
  “巧極了,”小個子眉毛一揚高興地說:“我就住在那附近,在拐角的地方吉馬來·孟申斯街上。您不會拒絕和我一道去吧?我回家去取威爾金寫的那些信,您呢就去請您的偵探朋友。”
  “您這樣想太好了。”恩古思彬彬有禮地說:“咱們動身吧,越快越好。”
  他們為對方的胸襟寬闊而感動,彼此禮貌地互相敬禮,然後飛快地坐進了小汽車。斯馬伊士剛加大油門開了不一會兒,恩古思便看到“斯馬伊士的啞巴仆人”的大幅橫標,上麵畫了一個無頭大鐵洋娃娃,手上提著口鍋,下麵是一行字:“永遠不會嘮叨的女廚娘。”
  “我自己在家裏也用它,”黑胡子的小個子笑了笑,“一半是為了做廣告,一半也是為自己方便。請相信我,我的活潑好動的洋娃娃會把壁爐點燃,會遞酒或者火車時刻表,比任何活的仆人手腳麻利得多。隻不過別弄錯按鈕。當然,我得承認,這機器仆人也有缺點。”
  “您說什麽?”恩古思:“它們不是什麽都能做嗎?”
  “不是的,”斯馬伊士平靜地說,“它們不能告訴我,是誰把這些信塞到我住宅來的。”
  和金屬仆人一樣,這部同小個子相稱的又小又快的汽車也是他本人發明的。他們坐在這部袖珍車上,在路又陡兩旁白房子又多的街上疾馳。臨近夜晚的街上還能看清周圍事物。他們轉了很多彎,愈發覺到這部車小巧快速,十分可愛。過了一陣,彎路愈來愈陡,令人目眩,他們簡直是盤旋著往上攀登。汽車開到倫敦的高峻處,這裏街道的陡峭絲毫不遜愛丁堡,建築的華麗也可與它相媲美。階梯式的房子一間接一間,他們要去的那棟華廈坐落在其它建築物的上方,有如晚霞掩映之中的埃及金字塔。當他們拐彎駛進半月形彎曲的吉馬來·孟申斯街時,眼前景色為之一變,仿佛在他倆麵前敞開一扇大窗戶:一幢多層的大廈矗立在倫敦高阜,山下一排排綠色屋頂像海浪起伏依次展開。大廈對麵,在鋪礫石的半月形路的那一邊有一片灌木叢,下方有一片水域在發亮,可能是人工挖掘的水渠,用作大廈四周的防禦濠溝。他們沿著弧形道路疾馳,汽車從街角賣栗子的商販前駛過。在弧形道路的另一頭,恩古思依稀辨認出有一位穿藍製服的警察在來回行走。此外,四周了無人跡。恩古思不知怎麽地仿佛覺得這些路人正好體現了充滿詩情畫意的安詳的倫敦景色,他感到這些人是某部小說的主人公。
  小個子斯馬伊士駕車開近家門,很快跳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問衣服上繡金銀飾邊的大個子門房和穿西服背心的矮個子管院人,是否有人來找過他。門房和管院人告訴他,自他上次仔細查問過之後再也沒有人來過。於是,他和多少有點受窘的恩古思一起,快步乘電梯登上頂樓。
  “請進來呆一會兒,”斯馬伊士喘著粗氣說,“我把威爾金寫來的信給您看看。然後您再轉過拐角去找您朋友。”
  說完,他按了按牆上的秘密按鈕,門便自動開了。
  門後是又長又寬的前廳,廳裏隻有一些機器木偶,遠看像人,它們分站兩旁,如同裁縫鋪裏的服裝木頭模特。和木頭模特一樣,它們也沒有腦袋,肩膀很寬,乳房豐滿。它們沒有手,但都有兩個大鉤,鉤住托盤,為了區分它們,便將它們分別塗上灰黃色、大紅色或黑色。別的就和一般的自動裝置沒有區別了,不值得細看。在兩排木頭模特之間有比世界上任何機械更有趣的東西,這就是地上放了一張白紙,上麵用紅墨水潦草地寫了幾個字。聰明的斯馬伊士一進門就看見這張紙,把它送給恩古思。紙上的紅墨水還未幹,寫著這麽幾個字:“如果您今天和她幽會的話,我就要殺了您。”
  一時間大家都沒吭聲。後來,伊齊朵爾·斯馬伊上輕聲問道:
  “您想來點威士忌嗎?這會兒我真想喝點。”
  “謝謝。不過我寧願讓弗拉姆博快點到這兒來,”恩古思心情不快地回答,“我覺得,現在事態嚴重,我這就去找他。”
  “您說的對。”斯馬伊士讚賞地說,“請把他帶到這裏來。”
  關門的時候,恩古思看到斯馬伊士接了一下按鈕。一個機械人動了起來,順著地板上的槽溝慢慢移動腳步,手中托盤裏裝了一個長頸玻璃瓶和一個虹吸瓶。恩古思想到他把小個子一人留在這些木偶之中,心裏有點不自在。
  在離斯馬伊士住所下六級階梯處,管院人正忙著用桶裝水。恩古思收住腳,給了他不少小費,讓他保證在恩古思和偵探未到之前不要離開屋子,並隨時注意任何一個上樓梯的陌生人。然後,他快步跑下樓梯,吩咐守門人守好大門。看門人告訴他,這裏沒有店門,因此事情好辦。不僅如此,他還找到一名警察,讓他注意大門邊的動靜。最後,他又耽擱了一陣,花一便士買了一些栗子,並問小攤主他要在這裏呆多久。穿高領大衣的這位尊貴的商販告訴他說很快就要走了,因為眼看要下雪。天氣確實越來越冷,天也更暗了,恩古思費了不少口舌終於勸說他同意再呆在原地一段時間。
  “請您在炒栗子的火爐邊取暖,”他說,“您可以把沒有賣完的栗子吃光,錢由我來討。請收下這個金鎊,等我回來,然後告訴我,是不是有人進了那棟有門房看守的房子,不管男女老幼,隻要有人就告訴我。”
  說完他拔腿飛跑,一邊朝那棟碉堡式的房子掃了一眼。
  “這下好了,他住宅四周都布置了人,”他想:“不可能四個人都會是威爾金先生的同謀。”
  拉克瑙·孟申斯街在山腳。弗拉姆博的私人事務所設在一樓。就擺設的豪華而言,事務所和斯馬伊士那並不舒服的住宅形成鮮明的對比。恩古思在事務所後麵的接待室裏找到弗拉姆博。接待室布置得很豪華,家具是流行的洛克式,室內有軍刀、火繩槍、各種東方瑰寶、意大利酒、原始時代的陶罐、毛茸茸的波斯貓,還有一位其貌不揚、滿身塵土的基督教神父。此時此地的神父看起來有點滑稽。
  “這是我朋友布勞恩神父。”弗拉姆博說,“我早就想介紹你們認識了。今天天氣挺好,不過對我這個南方人來說,略嫌冷了點。”
  “是呀,近幾天天空將會萬裏無雲。”恩古思讚同說,一邊坐到飾有淺紫色條紋的土耳其沙發上。
  “不,”神父小聲反駁說,“這會兒已經下起雪來了。”
  正如賣栗小販所預言,窗外已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
  “好了,”恩古思心事重重地說:“很抱歉,我來是有事,而且是一樁很糟糕的事。是這樣的,弗拉姆博,離您這兒不遠住著一位先生,他非常需要您的幫助。有一個任何肉眼都看不見的隱身人,這個壞蛋無時無刻不在監視他,不斷恐嚇他。”
  於是,恩古思詳詳細細地把斯馬伊士和威爾金的事講給他們聽,他開始從拉烏拉的擔心說起,最後說到在無人的兩條大街上見到的發笑的幽靈和空房間裏奇怪的聲音。他越往下講,弗拉姆博便聽得越認真,神父卻若無其事地坐在一旁,似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當恩古思說到櫥窗裏貼了一張古怪字條時,弗拉姆博站起身,他那寬闊的肩膀使房間也顯得窄小了。
  “我覺得,”他說,“最好在路上您再把發生的怪事說完。事不宜遲,我們得快。”
  “好極了。”恩古思說,也站了起來。“眼下他還相對安全,他的屋子唯一的進口有四個人在注視。”
  他們一道來到街上,神父像一隻馴順的小狗在他們身後碎步緊跟。他隻是興致勃勃地說了句:
  “雪下得真大。”
  恩古思走在玉琢銀妝的陡峭大街上,講完了剛發生的怪事。當他們走近彎彎的半月形街道時,他已經問過幾個接受委托關注那棟房子的人。賣栗小販對神靈起誓,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房子;但誰也沒見著。警察說得更肯定,他說他和各種各樣的騙子打過交道,無論他戴著絲織圓筒帽,還是穿得邋遢破爛。他是見過世麵的人,知道並非所有形跡可疑的人都會有一副令人生疑的樣子,如果有什麽人從他麵前經過,他一定看得到。他瞪著眼睛注意看,可是上帝知道,誰也沒有來過。三人走近衣服上繡金銀邊飾的守門人時,他依然微笑站在大門邊,他的話說得更清楚:“我有權盤問所有想進這所房子的人,不管他是公爵還是垃圾工。”這位性情寬厚的高個子說,身上的金銀飾邊閃閃發亮。“我敢起誓,自這位先生離開後,我就無人可問了。”
  這時,站在後麵的老實巴交的布勞恩神父拘謹地耷拉著眼睛,鼓起勇氣問道:
  “這麽說,下雪以後誰也沒有上過這樓梯?我們大家在弗拉姆博家的時候,雪就開始下了。”
  “先生,誰也沒有進出過,你們請放心吧。”守門人非常肯定地回答。
  “既然這樣,那麽,這是從哪兒來的?”神父問,一雙沒有表情的眼睛瞪著地麵。
  大家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弗拉姆博揮動雙手,狠狠地罵了一句,像一名真正的法國人。事情明擺著:在身強力壯的守門人看守的台階正中央,就在他神氣十足叉開的雙腳之間,雪地裏有一行踩髒的灰色腳印。
  “真見鬼!”恩古思脫口而出:“隱身人!”
  他說完便轉身朝樓上走,弗拉姆博跟在他身後也往上走。布勞思神父則留在下麵的雪地裏。他站在那兒,環顧四周,別人對他問題的回答,他已不感興趣了。
  弗拉姆博本想用他的寬肩膀把門撞開,但是,蘇格蘭人恩古思以他獨具的智慧用目光仔細打量門邊的牆,他摸到了秘密按鈕,門便慢慢開了。
  出現在麵前的是外廳,兩邊排著服裝木製模特,雖然晚霞照到一角,但模特更暗,一些無頭模特不知什麽原因被挪開。室內半明半暗,模特身上的紅顏色和金黃色已分不太清楚,它們昏暗的身軀更像人了。在模特中間,就是前不久發現寫有紅字紙條的地方,有一種從小藥瓶倒出來的類似紅墨水的東西,不過那並不是墨水。
  弗拉姆博以法國人特有的敏捷和講求實際的精神,隻說了一聲:“謀殺!”接著便衝進住宅,在不到5分鍾的時間內,把室內所有角落和貯藏室都仔細看了一遍。但是,他沒有找到屍體。住宅裏沒有伊齊朵爾·斯馬伊士,他死活不明。恩古思和弗拉姆博把室內的一切翻了個遍,彼此麵麵相覷,不住地擦著頭上的汗。
  “我的朋友,”弗拉姆博說,由於著急改說法語,“殺人犯不光自己是隱身人,他還有本事把被殺死的人也變成隱身人。”
  恩古思打量著擺滿服裝木頭模特的半明半暗的前室,這個蘇格蘭人心底掠過一絲驚恐。有一個大模特腳下是一灘血跡,也許,斯馬伊士在死前的一刻還想擺弄他。高高的肩上聳起的鐵鉤略微在上翹,恩古思突然恐懼地想,這位可憐的斯馬伊士是死在他自己設計的鋼鐵小兒手下。即使是這樣,那麽它們把他弄到什麽地方去了?
  “它們把他吞了?”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他想象著無頭模特撕扯、磨碎和吞食屍體的情景,頓時頭昏膨脹。
  恩古思費了好大勁才使自己平靜下來。
  “真是的,”他對弗拉姆博說:“我們可憐的朋友煙消雲散了,隻剩下地上的一灘血跡。這可是超自然的力量幹的事。”
  “不管怎麽樣,”弗拉姆博說,“自然也好,超自然也好,這會兒我可得下去,找我朋友談談。”
  他們下了樓梯,從手上提著桶的管院人身邊走過。管院人再次向他們發誓說,沒有一個生人從他身邊溜過。守門人和仍然未走的小販也再次擔保,說他們一直注視著大門。當恩古思在尋找第四位監視人並且沒見到他時,便不安地問:
  “警察上哪兒去了?”
  “請原諒,”布勞恩神父說:“這是我的過錯。剛才我請他到街上去辦點事,我有了某種猜想。”
  “行了,隻不過希望他快點回來。”恩古思急急地說:“樓上不僅打死了人,而且可憐的死者也無影無蹤了。”
  “怎麽了?”神父問。
  “尊敬的神父,”弗拉姆博沉吟一會說:“我要是說錯,就讓我下地獄,不過我敢肯定,這件事不歸我管,而歸您管。朋友也好,仇敵也好,沒有一個人進過這所房子,斯馬伊士卻失蹤了,就像被鬼偷走了。如果這裏沒有超自然的力量參與的話……”
  這時,他們的談話被打斷了,穿淺藍製服的大高個子警察從一旁冒了出來。他快步走近布勞恩神父。
  “先生,您說對了,”他壓低嗓門說,“斯馬伊士先生的屍體剛從路旁水渠裏找到。”
  恩古思驚恐地抓住自己的頭發,問道:
  “這是怎麽回事,他跑到那裏失足落水了?”
  “我可以起誓,他並沒有離開屋子。”警察說:“無論如何他都不是淹死的,而是被人用針刺中心髒死去的。”
  “您不是說,您站在這裏,誰也沒有進屋去嗎?”弗拉姆博厲聲問道。
  “我們到水渠那兒去吧。”神父說。
  他們來到轉彎處,這時神父突然叫起來:
  “我真笨!我忘了問警察一個重要問題。我很想知道,他們是不是找到了一個淺褐色的袋子?”
  “什麽淺褐色袋子?”恩古思奇怪地問。
  “要是袋子是別的顏色,那麽一切得從頭來過。”布勞恩神父說:“不過,要是袋子是淺褐色。那麽事情就了結了。”
  “這聽起來多麽令人高興。”恩古思低聲說,話中明顯帶著諷刺。“可是我以為事情還剛開頭哩。”
  “您得把一切都給我們講清楚。”弗拉姆博臉上帶著一種小孩般天真好奇的神情問道。
  他們三人不由加快腳步沿著長長的弓形街道往下走。布勞恩神父走在前頭,一言不發。
  最後,他以幾分羞澀的神情說:
  “我擔心我說的一切在你們看來都缺乏詩意。我們總愛從抽象推理出發開始思考問題。在這件事上,我們也隻能從推理開始。
  “你們也許注意到這樣一種情況,就是人們對別人提的問題從不正麵回答。他們回答的是他們聽來的或打算聽到的東西。比方說,一位女士在另一位女士的莊園作客,她會問:‘有誰住在這裏嗎?’女主人從不會回答說:‘是的,住有一位管家、三位仆人和一位侍女’諸如此類的話,盡管侍女這會兒可能正在房間裏忙著幹活,管家也可能正站在她的椅子後麵。女主人肯定會說:‘沒有住別人。’她指的是您希望了解的人。可是,要是在流行病傳播期間,醫生問她:‘您屋裏還住了誰?’她一定不會忘了說還住了管家、女仆和別的什麽人。人們往往就是這麽交談的。他們不會回答你的實質問題。這四位誠實的人剛才都肯定說,沒有一個人進了屋裏,但他們決不是說,真的沒有一個人進去。他們想說的是,你們想打聽的人中沒有一個人過去。事實上,有一個人進出過屋子,不過他們沒有在意。”
  “那麽說來,他真是隱身人了?”恩古思揚了揚眉毛問道。
  “不錯,在心理上他巧妙地打扮成一個隱身人。”布勞恩神父說。
  過了一陣,他又用同樣平靜的語調說:
  “自然,當您對一個人沒有進行認真思考的時候,您是從來不會對他生疑的。他期望於您的正是這點。恩古思先生講的話中有兩三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思考。第一點就是,威爾金具有不知疲倦連續步行的本事。其次,就是櫥窗玻璃上那個長長的印花紙帶。但最主要的還是糖果點心店那位姑娘提到的兩件事,那不可能是真實情況。請您別生氣。”他看到蘇格蘭人嗔怪地搖頭,便急忙補充說:“她自己倒滿以為說的是真實情況。可是,在收到信件前的瞬間,誰也不可能單獨一人呆在街上。當她開始讀剛收到的信的時候,街上也不可能沒有別人。肯定有人站在一旁,隻不過心理上他扮成一個隱身人罷了。”
  “為什麽非得有人站在一旁?”恩古思問。
  “因為這信不可能是信鴿送來的。”布勞恩神父回答。
  “您是不是想說,”弗拉姆博加入了談話,“威爾金把自己情敵的信帶給了姑娘?”
  “不錯,”布勞恩神父說:“威爾金把自己情敵的信帶給了姑娘。他非這麽做不可。”
  “我看,夠了!”弗拉姆博生氣地說:“這個人是誰?他是什麽樣子?這些心理上的隱身人穿什麽衣服?”
  “他穿得很漂亮,穿紅的和淺藍色的衣服,繡有金邊。”神父既快又準地回答,“他穿這身鮮豔的引人注目的衣服在四個人眼皮底下大搖大擺來到這裏,殘忍地殺了斯馬伊士,然後又扛著他的屍體走到了大街上……”
  “布勞恩神父!”恩古思大聲叫起來,愣在一旁,“我們倆誰神經不正常了,您還是我?”
  “沒有,您沒有神經失常。”布勞恩神父說:“隻不過您的現察力欠佳。比方說,您沒有發覺像他這一類的人物。”
  說完,他快步朝前邁了三步,將一隻手搭在樹蔭下正準備從他們身旁溜走的一個普通郵差的肩上。
  “為什麽誰也不注意郵差。”他沉思地說:“他們也同別的人一樣有七情六欲,而且,他們送郵件的袋子很肥大,很輕易地就可裝下一個矮人的屍體。”
  郵差沒有轉過身來,他閃到一旁,不想一頭撞在花園的籬笆上。這是個相貌平常、形容枯瘦、留一口淺色胡子的男子,他朝他們轉過驚恐的臉,於是,三個人吃驚地看清了他的斜眼。
  弗拉姆博回到他那掛有馬刀、鋪紫紅色地毯和養了一隻波斯貓的事務所,他還有不少事要處理。約翰·特利布爾·恩古思又到糖果點心店去會那位姑娘,這位無憂無慮的小夥子和她在一起過得挺愉快。布勞恩神父在星光照耀的陡峭的雪地裏和那個殺人犯久久地轉悠,他們兩人談些什麽,誰也無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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